不做帝王妻-不许红颜见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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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烨命禁军三十人,内侍宫女共十人,随我前往清莲寺,但,天昊竟在出发前,策马前来,说也欲往清莲寺替太后启福,天烨准他同去,隔年未见,天昊已有十一岁,依然着了水绿的袍子,眉宇间,清秀俊朗,却再无一丝孩童的气息。

    一路行去,我掀开车帘,本是想看熙熙攘攘的街景,不料正对上天昊望向我的目光,那与天烨同样深黝的眼神,让我有些不自在,复放下帘子,中秋夜宴的情景又浮上心头,天昊,似乎我丛北溟回来后,就这般怪异,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清莲寺,坐落在城郊的浮华山上,浮华尽逝归真处,颇是贴切的映照,车辇不能上山,故在山下停了,我由宫女扶着,才要登上山道,天昊突从马上跃下,几步走至我跟前,冷冷地拂开宫女,用手牵过我的,兀自往山上行去。

    山路纵是有着甬道,但因着陡峭,亦是崎岖,他走得极快,把举着华盖走在最前的内侍都撇开一段距离,我穿着锦履,行走本就不便,沟壑荆棘阻道,更是艰辛,但他仍不放慢步子,直到“刺拉”一声,我的裙裾被横着招展出来的荆棘撕开一道口子,和着呼啸的北风吹过,即便披着厚厚的披风,腿边依然能觉到凌厉的寒冷。

    他听得声响,回首,眉心蹙紧的神态倒是有天烨有几分相似,虽比我小五岁,但个子比我高出半个头,我微愠地望着他:

    “天昊,本宫身子不便,不能与你再这么快走下去。”说罢,想从他手里抽出我的手,可他的手如同虎钳一般将我钳住,丝毫动弹不得,我只能用剩下的手抚着腹部,那里,没有任何不适,让我稍稍安下心。他也不多话语,只将自己的披风解下,随后更紧地裹住我,随后,闷声道:“我背你。”

    “本宫自己会走,你如果急着到寺里祈福,先行一步吧。”身后的内侍宫女终于急赶过来,见我们僵持在前面,保持几步远,静站。他的眸底掠过一丝愠意,我正要回身让婉绿上前扶我,他突然将我打横抱起。“放本宫下来!天昊!”

    我喝止他,他并不望我,语意坚决:“在我面前,别再称什么本宫!”他的话语里带着隐隐的怒意,让我更加愕然。“天昊!你再不放本宫下来,成何体统!”我的身份是他的皇嫂,虽然他年纪尚小,这么抱着我,终是不妥。

    “我要抱就抱,现在,谁都不能管!”他突然笑,凝视着我,语音压低:“如果可以,我想就这样抱着你,一直到我们都老去。”

    “天昊!”我惊愕地望着他,这个才十一岁的孩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乃至看到他水绿的棉袍,我心中的惊愕在这瞬间变成担忧,我素来爱着水绿的裳裙,莫不是——接下来的想法,被我强行遏制住,不敢让自己继续想下去,天昊,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我无法知道,但我知道,倘若他继续如此,带给我的,怕将是一场比冥曜更深的劫难。

    “别再叫,不然——”他的意味渐渐清晰,然后,他大声对后面吩咐道:“璃妃娘娘的脚不慎崴伤,由本王护送上寺,尔等速跟着。”

    他抱着我,无视我的挣扎,一步一步,在崎岖的山道上愈走愈高,不远处,清莲寺的黛瓦青墙已隐隐可见。

    他不算健壮的胳膊强有力地抱着我,丝毫没有颤抖地一直抱着我,来到寺庙前,一名尼姑早在门口迎着我们,见此情景,只静静将眼帘垂下,道:

    “贫尼修静恭迎璃妃娘娘,十六王爷。”

    “免礼,璃妃脚崴伤了,请修静师傅带我们先去禅房歇息。”

    “不!有劳师傅带本宫先去拜见帝太妃。”我驳道,他的眼神不悦地望向我,我只做未见。“回娘娘的话,帝太妃命贫尼先带娘娘和王爷稍做歇息,她正颂经,不便见客。”天昊闻听此言,唇边勾出一抹笑意,朗声道:“那请修静师傅带我们先往禅房吧。”

    他还是不肯放下我,一直将我抱到禅房的炕上,才有些依依不舍地放下,随后便张罗着命人笼碳火,沏茶,我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吩咐完了一大堆事,走到我边上坐下,问我想用些什么时,我才淡淡道:

    “天昊,本宫倦了。”

    “你让我离开?”他眉毛微挑,眼神盯住我。“你总不能一直在本宫房中,这终是不妥。”我避开他的眸光,将视线投向窗外的萧瑟。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将我硬扭向他:

    “为什么不看着我?我让你这么害怕?我说了,在我面前,请不要自称本宫!”我被他的行为激起了一丝愠意:“天昊!本宫是你嫂嫂,你今日说的话,本宫只当没有听到!”

    “可是你听到了!难道只有我皇兄,才配得到你的一丝注视?”

    “请你出去!”他越紧的钳住我的胳膊,迫使我看着他:“你为什么要撵我走?难道我就这么让你厌恶?”

    “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本宫倦了,请十六王离开。”我别过头,声音冷淡。他的行为,让我心中的惧怕愈来愈深,这个十一岁的孩子,眼眸中的那缕情愫,让我不能去看,因为,我读得懂这后面的危险意味。

    “好!”他蓦地松开攫住我的手,起身,扬长而去。

    看着他有些廖落的背影,我终于发现,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会用脏脏的小手蹭污我脸的小王爷,他的成长,已经以另外一种方式向我所展现,那里,意味着强占的欲望。

    我独自静静地坐在禅房的炕上,摊开手掌,被月形暗器所伤的地方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痂,暗暗的褐色,在纤白的掌心是触目惊心地存在,一如,无法回避的过往。

    随带的十名宫女中,近身伺候的,只有婉绿、望舒。萱滢则留在宫中照顾睿雪,本是想带睿雪同来与姑姑贺寿,但临行前晚,她突然说不舒服,不想去京郊的寺庙,她从小娇惯,怕是适应不了清冷的寺庙生活,于是,也不勉强,仅命宫中剩余诸人尽心照料她。

    后日就是姑姑的寿辰,我也终于可以见到,前朝后宫的传奇,安陵氏迄今为止在宫中站得最高的女子——我的姑姑,安陵羽熙。

    窗外,夕阳残阳如血,隐隐地,自出京后,心中一直有着些许不安,婉绿打了水进来,见我沉思,轻声道:

    “娘娘,一路风尘多,奴婢伺候您先擦拭一下吧,舒姐姐已去厨房替娘娘煎熬保胎药呢。”

    “本宫自己来即可,婉绿,你去问下修静师傅,何时帝太妃诵完经文。”

    “奴婢知道。”她应声往房外走去,我起身,就着铜镜,略略擦拭脸上一路的尘灰,将方才随天昊疾走而微散的发髻理好,因是在清莲寺小住,所以一切服饰均是从简,素脸也只薄施了一层脂粉,淡淡地,掩不去脸颊的苍白。

    “娘娘,修静师傅说,帝太妃今日身子不适,改日,待身子好些了,再与娘娘一叙。”婉绿很快就返回禀道。整理发髻的手稍滞了下,旋即还是恢复如常,将一枚绿蝶珠花别到髻侧,道:“先传晚膳吧。”

    素斋虽是精致,我用来却不知味,姑姑为何屡次不愿见我呢?难道,姑姑实是不愿理会我吗?可,若是如此,吟芩死前又怎会说出那一番话来?冥思间,菜已冷却,我漫不经心夹起一筷素什锦,冷冷的菜甫入喉,禁不住一阵反胃,忙俯身干呕。

    桀傲的声音却在耳边突然响起,其中含着怒意:“堂堂清莲寺难道做不出像样的斋菜?来人,替本王把今天的主厨拿下,仗责二十。”

    我抚着胸口,抬眸,果然是天昊:“且慢!”我费力使自己的酸呕感平复,才缓缓道,“佛门乃清修之地,天昊,休得扰人清静。本宫不过是因为怀有子嗣,所以才会如此,与他人何干?”

    他听得子嗣二字,英挺的面容上如同蒙了一层烈焰般汹灼,从门边走近我,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将我拖起来:“我陪你出去走走,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对你也好。”

    “外面冷,本宫不——”

    我的字还没出口,他骤然展开自己的大氅,毫不避讳地将我纳入其中,靠近我的一只手紧紧将我拥住。我脸上一烫,怒道:“放开我,这样成何体统!”“怎不称本宫了?”

    他逼近我的脸,我才发现,他眯起眼睛的神态,比天烨更多了一分妖冶的英俊,他其实继承了太后的凤眸,眼角微微上挑,使他看起来,更有一种别样的魅惑。

    “你,放肆!”我气极,用劲想挣脱他的钳制。

    “别动了,不然给别人看到,还以为我们更亲密呢。”“天昊,我真的生气了!”

    “你生气的样子更美!”他凝着我的眼神有丝意乱情迷。

    然后,他俯低身子,在他的唇快要碰到我的时,我抽出被他钳住的手,‘啪’的一声,清脆的掌掴声随即响起。

    我第一次掴人,竟然是他,这个在三年前,被我当成弟弟的孩子。他在我的手要抽离时,迅速的抓住我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手心下,是暖融的温度。“就这样,别动。”他柔声道,呵出的呼吸略显急促,“你可知道,如果你的手一直这样属于我,该有多好?你的人也属于我,又该有多好!从我八岁那年看到你,就再也没有办法将你忘记!”

    “天昊,放开我,”我和他这样在门边,只怕随时就会被宫中的内侍或宫女看到,我又急又羞,“我是你皇兄的后妃,是你的嫂嫂!你这样,是陷我于不义,天昊,你清醒一点!”

    我试图劝说他恢复常态,却只让他抓住我的手更紧:“难道一定要做皇上,才能得到你?!”他的眸光中透出一种让我惧怕的神态,我的手在他的掌心刹时变得冰冷,而他的唇边再次绽开一抹天真的笑意,“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他将我的手移到眼前,视线移转到右手掌心的疤痕上,眉深深地蹙紧,然后,以更灼热的吻从那道疤痕上吮过,那样沉重的吻,在这个才年仅十一岁男孩的诠释下,终于带了不一样的意味。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我和这个男孩之间,注定开始缠绕着纠葛。那晚以后,我嘱咐望舒、婉绿,无论什么时候,十六王爷来,就称我尚在歇息。虽是权宜之计,但我实在不想与当今的十六王爷,天烨的弟弟再有过多看似“暧昧”的关系落入他人眼中,天烨的疑心所导致的残忍伤害,藏云一次就已足够,如今,为了腹中的胎儿,我更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我要她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个人世,尽我所能地给她快乐,以此,来弥补我对失去第一个孩子的遗憾。

    我的要求,仅此而已,可,这般的愿望,终将使我陷入又一次的绝境。靖宣五年三月初八,是姑姑的生日,她也终于在这一天晚膳后,传我至她的禅房相见。步入她禅房的刹那,淡淡清莲香气袭来,我有一丝的紧张,待看到闭目在蒲团上打座,一袭青衣素衫的姑姑时,眸中还是嚼了一丝的雾气,我轻轻道:

    “臣妾给帝太妃请安,祝帝太妃福泽绵绵,长乐未央!”纵然岁月无情地将红颜摧残,但当她的美眸睁启时,我还是不禁赞叹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眸,似一凝笑一颦眉,皆可生出无限风情来,我的姑姑,帝太妃,她的美经过岁月的洗炼,愈发沉淀出不一样的韵味来。

    确实,我的眉眼均有她的痕迹,与姐姐相差甚远。“宸儿,既然只有你我姑侄二人,又何必虚礼以待呢?”甫启唇,她的声音温柔,仿同在何处听过,那淡淡的清莲香气似有若无地飘来,勾起我记忆最深处的回忆,是了,那次昏迷时,那耳边叮咛好好照顾我的声音就是她。一样的温柔,一样的清莲气息。

    原来,姑姑早在那时,便处处照拂于我。她见我怔然,淡淡一笑:

    “宸儿如今倒也长成大姑娘了,再不是姑姑离家前那样子,出落得这般整齐,也难怪,皇上对你情有独钟。”

    “姑姑——”我低下螓首,被她的打趣,弄得有些羞涩,嗫嚅道,“哪有这般好。”“马上就要为人母,又将册为一国之后,怎么倒不好意思起来?”她缓缓起身,将手牵住我的,“想安陵一氏,纵然三代入宫为妃,但册为中宫之位的,仅有你一人,姑姑真的很开心,青灯古佛长伴,祈愿得你的出息,也是我们安陵一氏的幸事!”

    “姑姑,宸儿知道该要做的,只是怕,心有余,力不足。”我听得懂她话外之意,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姑姑仅怕你心太软,比如忆晴,既然犯了欺君之罪,你又何必强去保,幸好皇上怜惜你腹中的子嗣,不然,岂不把自己也搭进这是非中?”我有些诧异姑姑的这句话,不解地道:“叔父仅此一点血脉,宸儿实是不忍忆晴再有不测。”

    “你是求住了她的命,但在长门宫,比死又好过多少呢?后宫中的女子,若失了帝王之爱,剩下的日子,就是一种煎熬,而长门,更是没有自尊的煎熬。”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你虽是救她,实则更将她推进不复之地。宸儿,你终是年轻,不知事。”

    “但,活着,至少还有期盼,死了,这世上的一切就都与自己无关了,即便得到解脱,永生的黑暗,却没有尽头,忆晴还那么年轻,我不想看她死。”

    姑姑虽在佛门清静地,对宫中所发生的事依然了如指掌,可见,她的皈依佛门,仍是没有了断尘世的宿缘。

    “罢了,且不说这些。”她牵着我的手,走到一侧圆桌的凳前,与我就近一起坐了,纤手将茶盅的水各倒一杯,才慢慢道:“宸儿此次出宫,皇上允了你几日?”

    “皇上说,册后前回去即可,这山林幽静,实是适合宸儿养胎。”“是吗?”我看到姑姑远山黛眉微微颦起,若有所思,许久方道:“你父亲最近可好?”“父亲一切想必是安好的,虽然哥哥被派往漠北剿灭叛党余孽,但,诺大的相府,起居也是有人照应的。”她的眸光倾注在我脸上,许久,方悠悠叹道:“宸儿,你该知道,我指的不是这。”

    我轻泯一口茶水,略微带些涩,该是毛尖,收口时,涩意却还是未化作甘甜。“我身处后宫,有些事,不清楚反比清楚要好。”

    姑姑不再看我,望向房外的天际,漆黑一片的穹空中,连丝云彩都不见。“怕是要变天了。”她声音里有种无法忽略的沮悲。彼时,我还丝毫没有感到即将到来的灾劫,而,我的姑姑,她已敏锐地发现,这一些看似寻常的安排后,所隐含的不为人道的又一次阴谋。因为,她是在阴谋逆境中逐渐成长起来的一朵绽开于后宫群芳之上的花,她清楚地知道周遭不经意变动后的危险。

    “姑姑,明日会下雨吗?”我不解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房外静谧的夜空,看不出任何端倪,“我已命望舒下了寿面,您先用点吧。”

    “不,”她神色愈来愈凝重,骤然站起,正对烛火的映照下,我看到她眼角细细的皱纹,随着光照,一丝丝地因着她的秀眸微眯而生动起来,“宸儿,你速回宫!”

    “姑姑,今日离廿六日尚有十几日,而且皇上恩准我可暂缓回宫。”

    “宸儿,听姑姑的话,即刻回去!”她的手握住我的手时,从手心清晰传来她的瑟瑟发抖,她为什么突然这般惧怕呢?我疑惑地望着她,却仅从她脸上读到惨白。“姑姑,如果要走,也待明日不迟,如今赶回去,恐怕也关城门了。”

    “宸儿!你若相信姑姑,就尽快赶回宫内,可能,相府还能保一时的平安,否则,恐怕,相府已是凶多吉少!”我愈加不明白她为何这么说。

    “回宫后,速找摄政王,一切请他拿个主意!记着,摄政王,是可以相信倚赖之人!”

    “到底怎么回事?姑姑!”

    “宸儿,相府的劫数怕是到了,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但,皇上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他断断不会行此险招,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不希望你牵涉其中,才让你来清莲寺!因为,自古封后,需至沐泰宫斋戒半月,倘是皇上真要封后,又岂会让你滞留在此至封后前才回?倘不封后,你父亲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她不再说下去,突然似想到些什么,手哆哆嗦嗦地从一边置在桌上的锦盒里,拿出一道明黄色的卷轴。

    徐徐展开,恰原来是一道圣旨,这就是昔日姑姑从惠雅太后手上救下我所执的先帝密旨吧。她的纤指缓缓抚过早已干涸的墨迹,眸底雾气骤现。我的目光掠过那道圣旨,只这一看,当年先帝的情意赫然现于上面:“朕之寿数已逾之久矣。朕虽不肖,恬居神器,然兢兢业业于国政,无惧参见诸先祖于泉下矣。今天命将至,而唯后宫诸女眷乃朕于千秋万岁尤挂怀者也。兹尔帝贵妃安陵氏,朕之唯一钟爱者也。朕日御万机,妃挽红袖以添灯,陈良词而解语,辅朕思而不干国是,朕引妃为知己。深恐千秋之后,妃独于尘世而后不见容。”

    “故朕遗此诏于妃,授妃便宜行事之权。安陵氏或有不臣,皆与贵妃无碍。皇后赫连氏,自入宫以来,有诞育皇嗣之功。朕虑者,唯后长于嫉而善于妒,于德行乃白璧之微瑕。倘朕千秋之后,后或欲图妃,或欲图国,则摄政王与贵妃皆可共执此诏,废后之尊位。”

    “贵妃无缘后位,乃朕生平之最大憾事也!若有安陵女子入侍吾儿者,吾儿当倍加礼遇之,或有不贤不德,万无废立,当为代尔父弥补终身之憾欤!”

    “原来,原来,不过如此……”姑姑的脸色陡然转成苍白,将卷轴凑近一边的烛火点燃,白烟滋滋声中,须臾,便化成灰烬。

    “姑姑!”我欲待阻止,但她脸上的绝决,生生逼退了我所有的言辞。“宸儿,快回宫,晚了,真的来不及了。”

    在烛火燃尽卷轴,要吞噬到她的指尖时,她骤然松手,颓败地跌坐于椅上。腿突然好重,连迈出一步都那么艰难,这一天还是来了吗?我不知道怎样回到自己的房内,只记得声音颤抖地吩咐望舒,婉绿速准备回宫,在纷杂忙碌的一阵仓促准备后,我跌撞地走在月夜下山的甬道上。“停下!”天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拉住我的胳膊,试图阻止我下山的步子,“这么晚,你回去城门也不会开了。”“放手!”我冷冷地道,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甩开他的手。“到底怎么了?这么晚急着回宫!”我没有理他,依然在宫女的扶持下,向山下走去。

    身后有他急急跟上的脚步,一下一下,敲在此时沉重的心上,渐渐地,我竟看不清山路何时才是尽头。

    直到踏上车辇,随着车轱辘滚动,我的心依旧抽紧到无法分辨其他的思维。在这瞬间,我发现,指尖的冰冷,敌不过心底深处的凛冽。时间,是这般的难捱,而帘外的黑暗,让我看不到一丝的曙光。天昊策马的哒哒声,夜鸟的啸叫,尖利地刺进我的耳中,如同人的哭泣,哽咽地,一路伴着,直到城门下。城门紧闭,任凭内侍如何说,守城的官兵仍是不开。“本王是当今十六王爷,奉命即刻进宫,尔等谁敢误本王的事?”耳边传来天昊的声音,他似乎掏出王爷的令牌。

    接着,‘吱呀呀’一声,那扇古老的城门终于在黑暗中张开黝深的大嘴,森冷地迎接着我。车辇才进城门,忽听一队将士的急步声,随后,有一人站于车前,恭敬地道:“微臣楚瑜奉皇上口谕,在此恭侯娘娘!”“长湛侯,本王自会护送娘娘进宫,你且退下。”天昊道。“恕微臣不能从命,皇上特命微臣,护送娘娘回宫。”“放肆!本王乃皇上的皇弟,难道,由本王护送,还失了你的礼不成?”

    “十六王爷,皇上有命在先,必须由微臣亲自护送,另,太后也传了一道口谕,说若看到王爷,请您速至长乐宫。”

    “你——”

    “请十六王爷速去长乐宫。”天昊愤愤拂袖的声音传来,我的帘子被揭开,天昊一脸无奈地望着我,道:“我先去长乐宫,一会就来倾霁宫陪你,你等着我!”我淡漠的神色,让他愈加害怕,他要抓我的手,被我冷冷地挥开,只能定定地再望了我一眼,放下帘子,策马而去。心底渐渐拨开迷雾,天烨果真如姑姑所料,要对相府不利,所以,才命他的心腹,在此等我?

    那么,接下来,迎接我的是什么?软禁?还是更为残酷的赐死呢?小腹隐隐有些疼痛,我咬着牙,不管是什么,我都要忍住,因为,我腹中这个生命,是无辜的。

    固然我现在无法去见摄政王,但,相府,荣耀三代,在朝中根基已深,若无大罪,断是不能重罚,所以,我应该还有时间拖到面见摄政王,或许,他也已经知道了。

    心里唯一的一丝关于侥幸的期望随着楚瑜将我幽禁在一处深宅时,依然没有熄灭,因为,如果熄灭所有的期望,那么,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我永远忘不了,当楚瑜不发一言把我带到一间雅致的房内,关上门,挂上锁,派将士守护在门口的情形,他的眼神里,闪过一种我不熟悉的目光,在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样的目光属于杀戮前的残忍嗜血。

    这一幽禁,就是八日。包括望舒、婉绿都不得近我的身,每日只定时将三餐由门外送上,其余时间均是紧闭不开。

    靖宣五年三月十六日,楚瑜终于打开房门,并带来一道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陵逆臣,合府通敌,生徒当诛;璃妃大义,永脱父族。”楚瑜朗声宣完,对我微微一笑:“微臣恭喜娘娘,娘娘为君父告发生父,又自辞皇后之位,实属大义大功。故圣上特下恩旨准娘娘脱离父族,保璃妃位份,永受君荣。”我的思绪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的悲伤,只是木然地起身,眸中一片迷惘,身子不受我控制般,缓缓向外面走去。楚瑜未曾拦我,我走到庭院间,三月的天气,真暖和,桃李吐蕊,芬芳的气息萦绕在四周,我浅浅地笑,锦履一步一步,向不远的几重门外走去。璃妃大义,永脱父族。

    真好。我该去谢谢他,我的夫君,当今的天子,他费心用这理由留我一命,而并不是一起诛杀。“娘娘,圣上命微臣护送娘娘回宫。”

    机械地被人扶上车辇,依然香车宝辇,一如往昔。珠帘潋滟间,镐城的早集才刚开始,熙熙攘攘的人群,各式各样的叫卖声,还有,一张张带着生气的脸,充盈着人世间所有的情绪,我望着这一切,心里波澜不惊到,哪怕巨石坠落都不会有痕迹。直到,街市的人群忽然向两边散开,两侧的百姓中爆发出从低喊到逐渐高呼的骂声:“打死他,叛国贼!”

    “打!真不要脸,竟然私通敌国。”“我呸!打死他!”“无耻!祸国殃民!”

    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中,车辇徐徐停下,从珠帘中望出去,我看到前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囚车正缓缓驶来,官兵试图在拦阻激怒的百姓,但,在蜂拥而至的百姓面前,显然势单力薄。

    周围,嘈杂、混乱。我的视线落在第一辆囚车中,那个被老百姓扔掷过来的东西砸到血污满面,依旧不会陌生的脸上。

    是父亲,曾经权倾西巽的丞相,如今人皆可辱的死囚。我揭开帘子,下辇,却什么都听不到,周围一切的喧闹,在下辇的那一刻,忽然寂静无声,我的眼中,只看得到那辆囚车上的人,是我的父亲。慢慢地、艰难地一步步向囚车挪去,我周身的寒冷在三月的天里凝固成冰,有什么东西砸在我的身上,有些很软,有些很痛,视线被一些黏糊的蛋清似的东西沾染得不再清晰,我伸手拂去这些秽物,看到,父亲流血的脸,终于,近在咫尺。

    为君父告发生父,呵,多么好的一道旨啊,父亲,是女儿送你走上绝路,竟然是他借女儿的手送你走上绝路,我颤抖着,用我这双早就染满鲜血的手抚上那粗糙的木质囚车,父亲高高在上的头,低下,然后,他笑了,笑容后有丝诡异:

    “宸儿,好好活着!记着今天真正害我的人,记着!”父亲,你终是我的父亲!你不恨我吗?他对外宣称是我告发的你?所以我也是害你的人吧。想哭,没有眼泪,想说话,启唇,声音消逝在空气里。

    “一定替安陵一族讨还公道!”父亲试图伸出手,但,他伸向我的手,还差最后一分距离时,突然鲜血溅在我的脸上,温热的液体顺着我冰冷的眼边流下,仿佛流出的血泪,对,是血泪。身子被疯狂的百姓推挤得如水中的浮萍,我看到那些愚昧的人,已冲破官兵的阻拦,齐齐拥上囚车,从刽子手中夺过刀,一刀刀,都劈向父亲的身子。父亲的手依然伸着,仿佛要抓住一些东西,可,突然随着喷涌溅出的血,被砍断,滚落于地。

    这些在盛世华年过足安定日子的百姓,竟会轻易相信父亲就是那个破坏他们生活,会使他们的未来流离失所的大恶之人。抑或是长久的安逸,让他们寻求一种嗜血的刺激。

    不管什么原因,不过是人性的淡薄、残忍。我被人群推挤倒地,下意识地护住腹部,一只手突然奋力将我从地上捞起,天昊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身边,拼尽全力护卫着我,大喝:“保护娘娘!”

    所有的官兵随着这声令下,都不再去顾那囚车上被人肆意割剐的父亲,而是围在我的身边,保护着我向后退去。

    我最后看到的,仅是在疯狂的人群缝隙里,被砍割成支离破碎的一具残骸,可那残骸还屹立着,不肯倒去。

    狰狞的百姓,血流齿颊间,犹在唾骂不停。凌迟之刑莫过于此吧,天烨,你要的,原来就是这样的赐死,你的谋算城府,包括让我今天亲眼目睹这一幕,都一步步算得丝毫不差。看着父亲如此凄惨的下场,我的泪仍旧干涸,心里,也觉察不到丝毫的痛意。说不出任何的话,也迈不动任何的步子,几乎是被天昊拖着回到车辇,珠帘放下,空气弥漫的血腥气,依然浓郁。

    浑身的力气,在此刻归于虚无,我瘫在锦垫,如木偶般的呆滞。他随我一起上车,见我神情异常,将我紧紧拥在怀中,不停地道:

    “没事了,以后都不会再有事,有我在,没人敢再伤害你!”我没有反抗,或者说,脑海空白,思绪崩碎的我,不知道再推拒,我的静默,让他更为紧张,他试图让我说话,但,我如同失去了声音一般,再无法启唇,只将脸靠在他的怀里,闭阖上双眸。

    一路行去的车轮,将我的心碾到拼凑不起的零碎,可,不痛。再不会痛了。

    车停,血腥气不知何时再也闻不到,天昊松开紧拥我的手,然后,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神如此惊愕,惊愕外,还有一种深深的心痛。

    珠帘掀开,萱滢的脸出现在阳光普照的外面,今天的她,脸上似乎是带着喜悦,这样藏不住的喜悦,在看到我时,也转成了震惊,难道,我脸上的血或是秽物让她害怕吗?

    她怔了一怔,还是伸手扶我下车。天烨明黄色的龙袍在初春姹紫嫣红的明武门前,分外地醒目。他是那样俊美,冰冷的眸底却没有丝毫的波澜,如同水一样平静。可,当他的眸子望到我时,还是转成一种比萱滢更深的震惊。在这份震惊中,他向我走来,我痴痴地望着他,开始微笑,他竟然御驾亲迎至此,是想看到我的崩溃,还是想看到我的狼狈呢?如果是前者,他如今只会失望,我还能笑,我没有哭,因为,泪早已耗尽,干竭。如果是后者,那么,他如愿了。

    “璃儿——”他的手抚过我不知何时散乱垂落的青丝,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情深款款,但,眸底为何还有不忍的怜惜?随后,我看到,一缕白色在他的手心出现,这白,是不带任何光泽的,如同雪山,背离光明,绽放在暗处的凄白。红颜白发,红颜白发!

    我终于知道,他们的震惊是为何了,在这禁宫,何曾允许红颜见白发呢?

    冰露凝注的心,玉璞镶成的魂,在这禁宫之中,焉得善存?我的笑意愈深。

    望着眼前这个男子,一瞬间,竟如此陌生,陌生到,过去的种种都开始被淡忘,所有的爱,所有的恨,均在此时,烟消云散。

    我向后退去,神色冷漠,洁白的发丝从他的手中散落,风乍起,吹拂得眼前所有的景象都不再完整。

    这一步步的后退间,我突然明白了一切。安陵一族门客均因参与通敌,悉数诛杀,那么,朝野上下,即便曾经是父亲的好友,都会急着撇清与父亲的关系吧。天烨,你真的很好,很好!

    留下我,是陪你欣赏这属于你的胜利,坐看安陵的毁灭,对吗?看我痛苦,你才会更加开心。但,可惜,我的麻木,你一定会失落吧,西巽第一美人,呵呵,这样的称号,今日,终究幻为红颜白发,齐齐凋零在你面前,你选择这样的毁灭,来为我们的孽缘划上重重的一笔休止符。

    真的很好。他急走几步,拥住我后退的身子,手轻轻替我掩去脸上的渐渐凝结的血,还有秽物。“皇兄,今日幸好我路过午门,否则,娘娘怕是难安然回到皇兄身边。”天昊的声音响起,里面是难以抑制的愤怒。天烨的面色因这句话,突然笼了一层寒霜,甫启唇,声音冰冷至极:“楚瑜,你护送娘娘从午门经过?!”“回禀皇上,微臣以为那是最近返回宫中的路。但未曾料到,安陵青翦于押赴刑场时,被激怒的百姓所磔杀。”楚瑜淡定地从后面走上前来,回道。“果真是最近的路!”

    天烨的声音里有种痛彻的酸楚。难道,让我看到父亲惨死,不是他想要的吗?我的神情木然,笑意在这木然下一并敛去。

    “惊扰娘娘之罪可是你担得起的?”顺公公在一旁尖利地道,“娘娘腹中的龙嗣若有闪失,你拿什么来偿!”

    一语惊醒此时尚未完全清醒的我,天烨,你留下我,就是为了腹中的孩子!相府既灭,所以,你无需顾忌,所以,你才会应允我,孩子会平安降临。原来,早在那时,你的柔情脉脉后,就盘算出今日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我避开他的擦拭,脸上厌恶的神情一点一点地聚集,终于,连眸底都满是厌恶。绝然回身,正对上天昊疼惜的目光。天昊的情意,我懂,可,我的心,不在了,遗失给了那人,再要不回来,所以,再多的疼痛,如今都已麻木。“先扶璃妃回宫歇息。”他恢复如常的冷静,“楚瑜擅违朕口谕,罚俸禄六月,自领鞭二十。”

    “微臣遵旨,谢主隆恩!”我挥开萱滢相扶的手,径直走进那更如同另一个囚牢的倾霁宫,心中的一切在那时都有了计较。

    昨日种种,似水无痕,明朝何夕,君已陌路!父亲,你要我讨还公道,可这世上,哪有公道可言?在君王的翻手云,覆手雨,倾巢之下复有完卵?我所能做的,或许唯有这一条路。手覆上小腹,那里,孕育的生命,终是我曾经一直期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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