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帝王妻-九重宫阙可望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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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灯时分,望舒担心地进来看我,我依旧说不出任何话,执笔,在宣纸上写道:“传李太医。”她遵命而去,不过一盏茶工夫,李太医已在殿前候着,望舒知我心意地退到殿外,仅留我和他,他的脸上是掩不去的憔悴,进殿,跄然跪倒,道:“娘娘!丞相去了!”

    他的脸上,是溃崩的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今日,在他的脸上,我读到的,竟是比我更深的悲痛,而我,哭不出,也说不出任何话。

    我示意他起身,眼神淡漠,在他悲愤的叙述中,我才知道,一切的来龙去脉:起因是一封密函,据称,是丞相三年前传书于南歧前国主澹台凌苍:隆冬甫霁,瑞兆三秋;千岁万岁,门客公侯。三年前,正是我初入宫之时,这函上之意,字字皆被引为,三年运作,必倾南歧国力辅佐安陵女子为后,倘天烨崩驾,则安陵女子诞下的子嗣定继承皇位,西巽前朝之上,能言之臣,都会成为相府门客公侯,如此,颠覆西巽天家,指日可待。当然,南歧得到的好处,在此函中,亦不言而喻。

    天烨遂令大理寺彻查,将丞相打入天牢。三月初六早朝,南歧国主澹台慎远知悉此事,派人奉上密函,表明先帝之事,实属当时的权益之计,今,愿割让苍梧郡,并每年上贡,与西巽百年修好,。大理寺少卿上奏,密函上的字迹确属丞相字迹,一并附上三年内,南歧私与相府的一应财力及人力。

    昔日依附父亲的官员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包括当时推举我为后的九卿都纷纷自保,仅摄政王参本,言此密函疑点重重,南歧幼君怎会不顾先帝的部署,反将此函献上,并割地委全,恳请天烨彻查此案是否为人刻意诬陷。御史大夫虞林却上本反驳摄政王,曰,幼君继位,一来根基未稳,二来此举乃是被我朝与东梁之战震慑,故才愿牺牲往日的部署,来换得今后的安宁,否则,以相府之力,如若不能颠覆,必全盘皆毁,而歧定步东梁后路。

    天烨朝堂上并未当场定夺,只在三月初七,颁下那道圣旨,谨遵先帝遗诏,安陵氏或有不臣,皆与帝太妃无碍,璃妃大义,仍享尊荣之外,以谋逆罪废丞相尊位,夷灭十族,着人往漠北就地将漠北将军行刑,如意公主即刻休夫,并着摄政王离宫迁居亲王府,今后无令不得入宫。

    而丞相在天牢内遭受严刑拷打后,是否认罪,再无人过问,因为,这一案,被连坐之人,就逾万数。

    我的神情依然平静,平静到连心跳声似乎都听不到,只有鼻端呼进的清冷空气证明,我还活着,清冷的空气慢慢下坠到闷窒的胸腔,却引起一阵突然的干呕。

    他一气说完,望着我,长吁一口气,道:“娘娘,丞相虽然不在,也您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为他更好地活下去才是。”干呕甫停,我提笔,在纸上简单写下:

    “红花粉。”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声音压低:

    “娘娘!不可以,这样,您的命,都保不住!”原来,连他都看清,天烨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留下我,是为了腹中的子嗣,可,我醒悟得太迟。

    我继续提笔,写下一句话,他看后,眉更攒紧,但,还是朝我点头。我需要他,只有他,才能助我这一臂之力。李太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送来一包药,我摒退他,手里拿着那包药,清楚地知道,这对我意味的是什么。将那包红花粉末打开,用水冲开,调和均匀,做完这一切后,当晚值夜的萱滢已从殿外进来,见我并不宽衣,不由问道:“时辰不早,娘娘该歇息了。”

    她必定看到,茶盏中盛着诡异的红色粉末,她也应该能猜到这是什么。而我所要的,就是她再一次出卖我。我端起碗,见她仍站在那,遂挥袖示意她退下,她眼底在退下的刹那,洇出一丝无法抑制的喜悦。

    确定她走远后,我唇边浮起更深的弧度,转身,将这碗可以断去腹中胎儿的汤药尽数倒于窗外。

    做完这一切,抬首,今晚的月华隐于浮云之后,黑霾的深处,竟也湮出腥红的光泽来,三月的天,哪怕深夜,都不会让人觉得寒冷,但,我却觉得身上,那样的凉。

    关上雕花窗,找出干净的绵布、绷带,连着空碗一并放在梳妆台前,我坐下,从一侧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子,掀开裙摆,将剪子的利刃从腿根处划开,肌肤被切开的感觉,不痛,只有瞬间喷涌出的鲜血,一如白日在刑场最后看到父亲流血时的残忍场景。我闭上眼眸,反咬紧唇,直到确定伤口够深,才停止,用两层绵布均匀地覆于伤口处,洁白的绵布将涌溅出的血轻轻地吸收,我复拿绷带仔细绑了,使它更为牢固。做完这一切,我静静地等待那个人的到来。仅一会,外殿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推开殿门,是带着愠意及紧张的他,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急促地吩咐身后的萱滢:“还不出去看太医可到了!”在这一刻,我看到萱滢唇边嚼着笑意退出殿去。她已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也不再掩饰对我的厌恶。这样,也很好。

    “璃儿,你这是做什么?”他拿起空落的碗,手,在颤抖。我并不理他,只淡淡地望着他,唇边,弧度嫣然。

    他的手终于在颤抖后将那碗掷于地上,第一次,他俯下高贵的身子,半蹲于地与我平视,冰冷的手捧住我同样没有温度的脸:

    “璃儿,朕的所为,是不得已为之。你恨朕也罢,怨朕也罢,这孩子,终是无辜的。”不得已?你诛我家人,是不得已,那么,今晚我真的杀了你的孩子,是否也可以用这句话来解释呢?

    眼睛涩疼,没有眼泪的滋润,原来,还是会不习惯,所以,我只能笑。微笑,是我唯一可以拥有的表情。“璃儿,朕已命人放安陵澈一条生路,此刻,他该平安抵达北溟境内,在你妹妹的庇护下,他定然无事。”他紧紧捧住我的脸,生怕会失去我一般。

    可我,只定定地凝视着他,这样的天烨,我真的不熟悉,他眼里的感情如此地浓厚,如此地没有遮掩,是我从未见过的,但此刻,我不能,也不敢再去相信。

    眼前的人,是我的杀父仇人,灭族仇人,即便放了我哥哥,那万余条的命,难道可以当做不曾发生过吗?

    腿间有温热的液体流下,血已经浸透绵布了吧,速度之快超过我的预料,但,也正是时候,当滴溅而下的血清晰地落在暗红的毡毯上时,他的深情转变成一种痛极:

    “你果真恨朕到,连朕的孩子都可以不要!朕一直以为,这孩子可以留下你,看来,朕终是不了解你。”

    我挣开他的手,随着他的语音方落,然后,启唇,说出这多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很低,泠寒清晰:

    “是,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不会再要!”白发有几丝飘落于眸前,此时的我,再无倾国绝色,我赌的,就是他因厌恶,废我入冷宫,然后,我可以安然产下这孩子,远离所有的争斗,平静长大。这是我还活着的,唯一目的。

    我不能残忍自私到去剥夺一个尚未出生的生命,而这是上苍赐给我的最后的礼物,是我悲惨人生唯一的慰藉。

    可,我同样不能不顾家族的仇恨,以璃妃的身份去生下他。所以,他会来到这个世上,但,不会以皇子的身份。让我出生后的孩子,继续活在这种血雨腥风,翻脸无情的皇家,我不愿!我伤到了天烨,从他眼里,我读到我曾经有过的痛楚,那是深入心扉的痛楚才会湮生出的无望,而李太医急急奔来,一如我昨晚最后吩咐他的一样及时。天烨就这样望着我,以最远又是最近的距离,无望地凝视着我,直到,我的血浸湿了水绿色的罗裙,显出一种悲凄的色彩时,他才起身,毅然走出殿外。李太医惋惜地看着我,摇了下头,从宽大的衣袖中将一瓶金创药递给我,再唤望舒进殿,她见此情景,已明白三分,放下幕帘,李太医缓缓退出,我听到他向天烨禀道:“微臣罪该万死,娘娘服下红花,胎儿不足三月,已然不保。”随后,是一片沉寂。

    天烨没有说出一句话,出奇的安静后,我解开绷带,复拿起剪刀刺向伤口,待有小半盆血水后,望舒制止了我的行为,为我敷上金创药,在那瞬间,我看到她的眼中,有晶莹的泪光闪过,这样坚强的女子,都能拥有眼泪,可,我却再哭不出来。

    她替我仔细上完药,包扎完,才端起血水盆出去,未多时,我听到盆被打翻在地的声音,接着是萱滢的喊声:

    “皇上,保重龙体!。”我倦怠地倚在榻上,闭起眼,满眸血红的液体铺天盖地地涌来,鼻边残存的甜腥,让我更深地泛起一阵干呕。“娘娘,您失血过多,这几日还是安心静养,莫再想其他的事。”望舒的声音轻柔,她执起丝帕,替我试去额边的虚汗。我依然沉默。

    沉默,成了我从父亲死后开始,唯一对待外界的方式,左手抚上腹部,那里,有我最后的倚靠。

    其后的三天,天烨都未曾来,直到第四天的深夜,昏暗的烛光摇曳似乎嗜血的兽影,越过这道兽影,他一身玄色便服,从光影那端走来。

    我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近,依然倚在床榻,惨淡的素颜,在苍白的发丝映照下,是另一种凄绝的色彩。

    “宸儿——”甫启唇,他第一次用这样唤我。他在榻边坐下,冰冷的手执起我同样没有温度的右手,然后将它放在他的唇边,轻轻吻着。我没有任何的反应,似乎,在这里的,仅是一具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木偶。冰冷的手在他的吻中逐渐变得有一些的暖意沁入,可,到不了心里,仍是徒劳。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柔情来抚慰我吗?早在当初他下那道诛十族的圣旨时,就该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更该知道,那道圣旨是会要了我的命!

    他虚加于我的大义,誓必将我推至不孝的罪名中。如今,我没死,所以,他才失望到用柔情来粉碎我最后的信念,让我在纠缠痛苦中去死,是吗?

    他的吻,还是让我的心触到了一丝疼痛,原本以为,心底早已麻木。手,开始握紧,下意识地抵触着他的细吻。但,这丝疼痛仍是密密匝匝地刺进心底的深处,手上的护甲因紧握嵌入肉中,右手的疤痕,在愈合后,终于再次裂开,有点滴的血丝渗下,他看到,停止继续浅吻,用力地掰开我的右手,声音里都带了瑟瑟发抖的意味:

    “宸儿,别再伤害自己!朕知道你不会原谅朕做的一切,可,身为西巽的帝王,有些事,朕不得不去做。”

    他的手按住我裂开的伤口,并用另外一只手将我的护甲除去,里面春葱般长的指甲在离开护甲的那瞬,断裂下来,他将我的指甲拿在手中,眸底终于湮起更深的痛苦。

    我的神情没有随他有一丝的起伏,我仅是滞呆地仰起头,望着帐顶,那里绣着一对鸳蝶,金色的绸线栩栩如生地刻画出它们的交颈缠绵,不离不弃,可现在的我,连它们都不如,或者说,我一直都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舒心,从进入禁宫开始,一手葬送的,何止是青春的光阴呢。

    如同离开花枝的花瓣,绽放的,也只是最后的璀灿,随着秋风再起,一切都将被尘土所掩埋。

    他用力将我拥入怀中,我没有反抗,他拥住的,是一具躯体,这具躯体,甚至连心跳的声音,都愈渐薄弱,无法触及。

    “宸儿,和朕说句话好吗?除了江山,朕最不愿意失去的,是你!”既然他能下这道圣旨,就知道,失去我是必然的。此时的我,对于他没有丝毫利用价值,为何还要用伪装来哄骗呢?天烨,你累吗?这样伪装地让我相信你的爱是我接下来可以倚赖的,为了这份许诺的爱,或者是荣华,继续做你的璃妃?如果不是这孩子,我早不再留恋尘世,这点,你不会知道,我此刻的活,并不因为眷恋什么,我也不会让你知道,你有这个孩子的存在。有你这样的父皇,对他,是耻辱。

    他拥着我许久许久,这样的姿势成了雕塑一般的绝对,直到他觉得我的安静有些反常,将我松开,墨黑的星眸凝视着我,见我安然无事,方才如释重负:

    “只要你和朕说句话,你要朕现在为你做什么,朕都答应你!”我低垂的眸华抬起,与他的对上,他能为我做什么?让那万余口人死而复活,能吗?如果不能,何必许这种无用的承诺!“我要你死!”

    我素唇微启,吐出四个绝情的字,心,在刹那,被攫紧,痛,终于以磅礴汹涌的态势攫住我所有的思绪。

    好痛!痛到连每寸骨髓都被拆裂分割的感觉,为什么,说这句话,会让我这般痛苦?为什么,在对着他转瞬失望至极的眼神时,我会更加痛到连小腹都在抽搐。

    “朕是西巽的君王,死,并非由朕来决定。”他黯淡的说出这句话,恢复素日的平静:“宸儿,朕会等你原谅朕,朕的这里,从今后,只会有你在。”

    他将我的手放到他的心口处,我却反射性地迅速抽回手,脸上冷漠依旧,心底,在痛极后有涩苦的味道溢出:

    “以前在宫中,我委屈求你的欢心,不过是为了家族兴衰,今日,既然一族皆被你所灭,我又何必再伪装呢?天烨,你自视甚高,但,你可知道,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爱的,确实是那北溟的国主,他俊美如神,他的一笑一颦,他的婉转箫音,都是迄今我最留恋的,如今,我活着,不光是等着看你死,更是,为他而活。”

    我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如愿地看到他的脸色变得和我一样苍白。天烨,你也被我伤到了。

    我们终于走到了今天这般田地。“宸极方盛,彼岸龙潜,我以宸星之名起誓,天烨,你会是那条所潜的龙。”我口中缓缓吟出这句天命箴言。“好,原是如此。”他艰难地说出这句,松开我的手,无力垂下时,他似终于下定决心,道,“那你更要好好活着,看朕怎么一统天下!”闭阖上眼眸,今后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战争,如果同样避无可避,那么,就由任何一个人去实现一统天下的雄图霸业吧。“小顺子,进来。”他冷冷地吩咐,“替朕颁旨:璃妃上本,子嗣夭于母腹,乃家父失德,宗祖不容,故自请废位宫女,唯求宗祖于天上庇佑爱子之魂,朕恩准。”“万岁爷——”从殿外匆匆进来的顺公公望着我,想求什么,但看到天烨绝决的神情,终于放弃之前想说的,“奴才遵旨。”“封倾霁宫!一应内侍宫女由内务府重遣新主。”他起身,说完这句话,往殿外行去。

    “皇上,奴婢恳请跟着娘娘,娘娘小产,体质孱弱,若奴婢再离娘娘而去,娘娘定然熬不过多少日子。”望舒骤然从殿门外奔进,跪地求道。

    天烨的背影对着我,我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只听得一字从他口中溢出:“准。”

    “万岁爷,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奴才再吩咐内务府来吧。”天烨该是颔首同意,随着殿门闭阖,我的周围,陷入一片更深的黑暗。从今后,我和他再不会有交集,再不会互相折磨到无以复加的疼痛。他未将我贬至冷宫,而是将我贬至奴籍,这样的狠,虽然超出预料,可对今日的我,是最大的恩赐。

    因为,从今以后,他不再是我的君,我也不是他的妃。我们,再没有任何关系!我木然地躺下,今晚,该是我最后一次以璃妃的身份在这倾霁宫。倾霁宫,不过是倾尽一生,终看不到霁光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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