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帝王妻-深知身在情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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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传下两道旨,一道,是命无忆入宫为皇次子嬴玄景侍读。后宫这八年,纵偶有妃嫔有孕,皆不能平安诞下,唯有芊妃的一双儿女,得以安然成长。

    而皇长子玄铭母妃为罪妃,这几年虽有太后抚养,终没有玄景备受器重。朝野之上,近日拥立玄景为太子的呼声渐起,如无意外,天烨所立太子,也除玄景之外不做他想。

    另一道旨,则是将丞相长女秦霜滟许配十六王为正妃。我不知道,天昊在接到这道旨时是什么心情,我所知道的,便是天烨昨晚必极其震怒,方会丝毫不考虑天昊,这么急地颁下这道旨。任何牵涉到我的事,他终于不再掩饰压抑。其实,我又何尝能真的放下呢?如果能放下,我就不会甘愿洗手做羹汤。

    这一夜,仍然辗转难眠,直到,天未白,外面,传来急奔的步子,和不可辨的人声。我披衣而起,推开屋门,往前殿走去。“快,张太医,快随咱家进来。”顺公公的神色不似以往那般淡然,殿内,灯火通明。我不禁向殿内走去,却被萱滢拦下:

    “今晚不是你当值,进来做什么。”“皇上怎么了?”“这不是你该问的。”她语气淡漠。

    见殿内的明黄帐幔后,人影忙碌,料定必是天烨龙体欠安所至。才转身要走,顺公公正好出来,吩咐道:“小允子,万岁爷龙体欠安,等五更,去前面宣免朝一日。”“顺公公。”我轻轻唤他一声,他才要进去,见是我,遂招手,“你且进来。”我进得殿内,佾痕正蹲在榻前,替天烨用绵巾敷在额际,他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心蹙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卧病于榻,原来,他终究也是凡人,不过,世人将他冠上真龙天子的威名。

    “愣在那边干什么?”佾痕将换下的绵巾在盆中浸了,见我进来,轻斥:“还不把水重换一盆来,要庭院那口老井里的。”

    “是。”我忙去端盆,顺公公却拦着:

    “佾痕,你也守了半夜,先去歇息,由安儿替你。翠屏,你去打水。”他吩咐一边卷帘的小宫女。

    我迟疑地站着,佾痕将绵巾朝我一扔:“还不快去。”

    我接着绵巾,走到榻前,蹲下身,手才触到他额际的绵巾,却是烫得骇人,一边太医已轻声和顺公公道:

    “皇上怕是着了风寒,这几日又郁结于心,才会病势如此汹汹。”“快去禀太后吧。”

    “是,我这就去长乐宫。”“慢着,注意分寸,别让太后着急。”“顺公公放心。”

    我浸着湿的帕子,复又替天烨敷上,他的薄唇因内热散出,满是深深的裂痕,我用小绵巾沾了茶盏的水,轻柔地替他润湿唇部。

    他体热极高,不过一个时辰,竟已换了十来盆水,额际的温度却依然不退,盖着两床厚厚的被子,也不见发出一点汗来。

    医女煎了汤药来,但,他齿关紧闭,根本灌不进,我黛眉颦紧,忽忆起,那日,他喂我服药的情景,正踌躇间,忽听身后一声娇柔的声音:

    “让本宫来。”“奴婢参见宸贵妃。”我行礼。

    她从我手中接过药碗,以手背拭温,然后,慢慢将药饮尽,含在樱唇中,俯低身子,将汤药缓缓地送入天烨紧闭的口中。

    那样的温柔、那样的专注,在那一刻,我知道,她是爱他的。或许,那是除去荣华,除去富贵,除去权势之外的,纯粹的爱。“娘娘,玉体为重!”太医跪拜在地,被她的举止所惊。“只要皇上能够康复,本宫的命,又算得了什么?”她正好将一口汤药喂完,复又含了汤药,再次俯下身去。如果是我,我会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此时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这么做,或许,该这么说,即便心里动过愿意这么做的念头,但理智却不容许我这么做。

    他如果因病驾崩,我都不应该有丝毫动容!宸贵妃代替我的位置,在龙榻边,亲力亲为地更换绵巾,沾润他干涸的唇部,一切,都像一位妻子对丈夫做的那般细致,体贴。而我,则侍立在一边,面前发生的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晨曦微现时,天烨的温度仍是灼烫,太后也赶到昭阳宫,她该是没有料到这次天烨会病得如此重,一时间,苍桑的脸上,更是老态毕现。她站在殿内,手里拽着的佛珠是唯一依靠,口中念念有词,她的眼底有着明显的惶乱,是啊,榻上躺着的是她的儿子,更是西巽的皇帝,万一有任何闪失,她可能就不再是西巽最尊贵的女人。

    天烨病重带来的恐惧一直弥漫在四月剩下的日子。宫中,最惊恐的,无疑是那些嫔妃。

    如若天烨此时撒手西去,带给西巽的,不仅仅是朝野的动荡,更会是三国之战的开端。

    那么,她们的未来,必将会陷进一种不堪的煎熬中。于是,英华殿,是这些女子在四月末唯一虔诚的去处。天烨的康复,对于她们,才是继续生存的根本。哪怕争不到雨露。

    我虽然侍奉在昭阳宫,依然可以在不当值时回屋歇息,惠雅太后纵是担心天烨的病情,也在众人的请求下,不得不每日只用两个时辰守候在昭阳宫。

    唯有,宸贵妃,衣不解带地伺候着天烨,或许,她的心,感动了上苍,也或许,上苍听到英华殿那些人的祈愿,四月的最后一天,当密密匝匝的梧桐花绽满枝丫,然后成片地落满禁宫的小径时,天烨终于渐渐退去高烧。

    那是一个有着温暖柔和阳光的午后,也恰逢是我当值,我站在榻边,看到,他缓缓苏醒,宸贵妃虚弱至极地喊出一声:

    “皇上——”只这一声,她娇弱的身子,便晕阙于龙榻边。

    我看到,天烨的眸中似乎闪过一缕淡淡的失望,其后,是动容,这份动容,泄露出,他的心底,是有她的。

    天烨不是一个薄情之人,一年的相处,乃至重病初愈,发现,伺立在他身边的,还是宸贵妃时,无论怎样,都会有所触动。

    金色的阳光洒在宸贵妃苍白憔悴的脸上,笼了一层别样的光晕,那时她的美,让我无法逼视,也让在场所有的人为之震撼。

    包括匆匆赶至的惠雅太后,第一次,我看到她冷冽的眸底亦有感动。天烨的重病,成全的,是他和她,从此,我们之间终于可以彻底地淡去。因为,他失望地看到,每日守着他,照料他的,仅是白樱,我不过是继续淡漠地以宫女身份侍立于一边。随即传来的消息,更是让他足以陷入一种愧疚中,这份愧疚,足以让他不能再负白樱。白樱竟已身怀龙嗣两个月,但由于照料天烨时,以口渡药,靠着毅力支持过七日,最终还是病来如山倒,她开始发高热,太医禀明天烨和惠雅太后,倘要救宸贵妃,则龙嗣必不可保。

    其实,无论救与不救,龙嗣都是保不住的,这般说,不过是太医的委婉请示罢了。我不知道,白樱在得知孩子必须要流掉时,是怎样的心情,因为,这是她在禁宫第一次怀上孩子,这个孩子,如果是男孩,更意味着,她可能成为本朝第二任皇后。但,上苍似乎一直在公平中透着残忍,它给予你什么,必然也要收回什么。我知道的,仅是天烨在渐渐康复后,每日下朝,都会陪着她。她的隆宠,从此时开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圣恩浓眷。我安然地继续当着值,日子一天一天,如水无波般流逝,偶尔,会看到,无忆陪着玄景来向天烨请安,看着他稳妥有礼地站在那,这样的时候,始终是我最幸福的时分,也是无望等待中唯一的期盼。

    转眼,是七夕,宫中照例是后妃争宠斗妍的晚宴,可,今年的七夕犹为不同的是,天烨将在朱雀台,携宸贵妃一同燃放焰火。这对于后妃,是最大殊荣,也是莫大的皇恩。而我,并未当值御前。

    不当值对我,应该也是最好的,否则,我或许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今的物是人非,所勾起记忆中的一些痛楚。

    因为,我和天烨共度的第一个七夕,也是我失去第一个孩子以后,与今日的宸贵妃,有些许相似,但,今日的她,比我更多了一分幸运。

    她没有我的背负,和天烨之间,可以有最纯粹的男女感情,并不会因家族的权利之争而变质。

    这,也是天烨最希望可以去爱的女子吧。我和姐姐,对他而言,都是想爱,却不能去爱的女子。所以,当我看到漆黑如墨的穹空中绽出斑斓灿烂的焰火时,犹如他们爱情的誓言,璀璨地照亮了黑暗中的禁宫,成为后宫这八年来,最大的一抹亮色。今晚,我注定不眠,独自,在昭阳宫的后苑,焰火映闪于我的眸底,仅湮起更深的雾气。七夕,牛郎织女,在这道用焰火搭起的鹊桥相连处,终于可以相见,可,当年的我,宁愿相信,那不过是凄美苍白的爱情故事,安慰不了寂寥孤独的心灵,所以,今日的结局,在彼时已有了昭示。

    素青的裙裾被风轻轻吹起,天际,忽然淅淅漓漓洒起细雨,焰火终于消失,仅剩白烟的点缀,如白云偶然闯进黑夜,可,夜的深沉,又岂是轻浮的白云所能领悟的呢?

    雨,静静地洒在我的身上,却是不伤身的,我旋地掂起脚尖,轻抒莲舞,许久,都未曾起舞,今夜,没有乐曲,心中,却有乐音悠远。

    飞扬在雨中,容我暂忘心中的愁绪,只这一刻,可以尽兴而舞,昔日,我以舞惊六宫,今时,我的舞只为自己简单而跳。

    几个回旋,回眸处,不会再有那白衣宛如谪神的男子,寂寞的清影,月华亦消逝不见,但,又何妨?

    雨,渐大,坠落于地,宛如天地间最完美的乐谱。慢慢迷蒙的眼前,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或者,仅是雨吧,抬起素手,将零乱的秀发掠至耳后,忽然,随着这一掠,雨,似乎骤然停歇,我止住舞步,头顶,是一把玄金云纹的伞,回眸,对上的,是他墨黑如星辰的眼眸。

    竟然是他。他在今晚,还会回昭阳宫,我忙俯身行礼,却被他紧紧握住手臂,再低不下身。他孑然一人,身后未跟一名随从,这昭阳的后苑,仅有我和他。两人,一伞,将外界的雨水阻隔。许久许久,我们没有说一句话,雨,随着风势,斜斜柔柔地洒进来,沾湿着裙裾,丝履下,一片清冷,这片冷,一直蔓延到全身各处,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察到,用宽大的袍袖轻揽我,我却避开,走出伞外。

    “朕一个人,等了八年的鹊桥,但始终是瑞彩絮飞冷画屏,银河渐沉舞流萤。”他低声吟出当年的诗,配着今日的情景,倒分外贴切。他走近我,伞,遮去越下越大的夏雨,间或,空中有闪电划过,接着,闷滚的雷声涌过,我丝毫没有惧怕,纵然以往,我最是怕这雷声,骇这电光。抬眸望向他,眸光清澈,一如轻启的语音:“皇上,时辰不早,请您早点安置。”他欲待再说什么,身后一声娇唤,已将所有没有说出的话阻住:“方才烨郎早早退席,臣妾见您把这个忘记在席上了。”宸贵妃在宫女的簇拥下,姗姗前来,她莹白的手上,有一个明黄色的九龙香袋。

    我借着天烨的身子相挡,从他手中把伞柄接过,他深深望了我一眼,怅然回身:“有劳宸儿了。”他伸手接过,但,香袋的两端突然松开,从中掉出两枚春葱般长的女子指甲,在宫灯的照射下,泛出诡暗的白光。宸贵妃的脸依然在笑,可,这笑,恐怕已不能称之为笑。天烨的表情我无法看到,我只看到匆匆奔来的顺公公,慌忙俯身将这两枚指甲拾起,用衣襟擦拭掉甲上的污水,小心翼翼地递于天烨,天烨不发一言,略转身,将两枚指甲接过,握于手心,语音冷淡:

    “你,退下吧。”“臣妾——”宸贵妃眸内有隐隐的雾气,“这香袋自臣妾入宫伊始,您就从不离身,这,难道对您真如此重要?比臣妾都重要?”我服侍天烨更衣仅有几次,也确实见过这个香袋,只当是普通的挂件,今日才知,里面装的竟然是两枚指甲。这该是那时,我与他恩断情绝时,用力过度所折断的指甲,未料想,他却保存至今,对其的珍视程度,连顺公公都知,唯独我不知。或许,他与我之间,还有许多我并不曾知道的事,但,知道得越少,对我,才是越好的吧。

    他不语,缓缓往前走去,我忙撑伞跟上,经过宸贵妃身边时,她再也无法忍住:“既然您爱的是她,为何还要对我装出这般的疼爱?难道,仅因为,臣妾是那日选秀,太后所钦点的秀女吗?”这句话,如天空中刹那劈过的一道惊雷般划过彼此的耳中。我不知道是被雷声还是她的话,震得稍稍滞了一下。天烨的声音在雨幕中,显得不那么真实,有丝渺远的无奈:“宸儿,你身子刚好,早些回宫歇息吧。”说毕,顺公公已尖声道:

    “恭送贵妃娘娘回宫。”“皇上,臣妾陪您这两年,难道,您对臣妾真的没有动过一丝心吗?”她不再喊‘烨郎’,或许,她已意识到这看似特殊的称谓,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寄托。

    “宸儿,夜雨寒身,朕明日会去看你。”这句话,语音里带了几分柔意,但他的玄色身影,却是毅然走进昭阳宫内。

    经过宸贵妃身边,余光中,我看到,她脸上的脂粉已渐渐化开,她依然是极美的,仿佛沾着露水的樱花,更见剔透。

    我分不清,彼时,她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或许,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心痛,清晰地传递到我的心底,我看到她,无助地瑟瑟发抖,在夏末的乍暖还寒中。

    回到宫内,早有宫女奉上干净的衣物,我才要接过来呈递于他,他淡淡道:“你也一并换了吧,”稍停了一下,他眸中若有所思,缓缓地接着说:“赐浴清隽池。”镐城,本是温泉之乡,宫中也依托着自然赋予最宝贵的资源,开辟出别具匠心的三池:

    一池为御龙池,为帝王专用,一池为沐恩池,为二品以上侍寝后妃专用,第三池则为清隽池,这一池据称是先帝为泠贵妃所专砌造,自泠贵妃被打入冷宫后,这一池便再没有人得以享用过。

    可,今日,天烨竟然将这池重又开启,如同倾霁宫般,亦是为我。我默然,这外人眼中的殊荣,如果,再招人嫉妒,对今日的我,早没有所谓了。我不会似以往一般,即便得了些许的恩宠,都要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什么,做错什么,惹来是非,现在的我,再坏的都已经历,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缓缓步入清隽池,绿纱薄雾间,香气愈渐浓郁,我赤足,走在上好白玉铺就的地面,一步一步,慢慢走下玉石台阶。那里,一汪碧水清澈见底,袅袅的蒸汽徐升,潺潺有声间,我垂下手臂,素青的衣裳徐徐褪下,莹润若雪的身子,浸入池中,还有,那飘于水上的三千白发,更衬出一抹难言的沧桑。

    一边的宫女在我进来时就已让她们退下,如今的我,也不过是一名宫女,又怎会需要她们来伺候呢?

    独自一个人,习惯着寂寞的吞噬,这样,很好。温暖的池水,缓和了方才雨中的清冷。

    雾气,熏得眼前渐渐模糊,我微微抬起螓首,骤然惊觉,清隽池的上方是用琉璃般光彩霓绕地雕刻出一幅盛世牡丹百蝶图,更奇特的是,有一点一点荧绿的光闪烁其间,似萤火虫绚舞花中。

    “这可是那日你所说,愿得入梦的星光?”那年他的话语突然出现在记忆深处,如同被搁置许久未曾翻阅般,带着尘封的灰霾,一丝丝沁进我略带凉意的眸中。从宸昭仪到璃妃,我们终于将一幕幕的殇情演绎到‘离’恨。纵此时,星光依旧,然,心中的晦黯,又怎去辨析呢?

    温水洗凝脂,我看着润泽的水珠从手臂处一滴一滴地溅落,在池上漾起小圈的涟漪后,再觅不到痕迹。

    身子倚在雕成牡丹花纹的池边,遗憾的是若就此闭起眼眸,望尽处,平静的波流下又是多少未知的暗涌没有察觉呢?

    稍不慎,便销骨嗜魂。走到今天这一步,回首处,皆是虚幻,一如,这雾气,伸出手,握住它,却,仅握得住,淡淡的,空气的眼泪于掌心。不知过了多久,温热的气体将我蒸得头渐渐有些晕眩,我慢慢沉下身子,渐渐地沉下去,沉下去,不再纠缠地让自己辛苦。冰冷的手握住我的腕,将我拉出水中,在白雾弥漫间,我看到,天烨,一身素白的袍衫,轻柔地抱起我,那一瞬间,我甚至以为,看到的,是冥曜。天烨,从来只着明黄和玄黑这两种颜色的服饰,唯有冥曜,永是一袭白衣出尘。他轻轻抱着我,我臂间的清冷,和着心中此时的惘然,只留了一声叹息,回荡在这温池的空旷处。

    这是第一次,我沐浴时,他在一边,或者说,我甚少在昭阳宫中享受这温汤香浴,因为,曾经的我,一直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落太多的口舌于后宫。而他的自律,也使他淡漠于这些香艳悱绵的事上。

    浑沌的头脑渐渐清醒,周围的白色烟雾则变得透明,我往前看去,旦见,一岩壁上,书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冷泉”。原来,这清隽池是分内外两池,可我,只知其一,并不知内里的乾坤。

    他将我慢慢放到冷泉中,我的肌肤在接触到冰水时,微颤了下,但清明的神思,陡然发现自己身子还是赤裸着的,忙迅速埋进水中,袭起的寒意,让我齿关不仅有些打战。

    “这池温泉,十年才会转冻,却可以驱除体内的淤寒,这几年,替你诊治的李太医禀于朕,说你每逢严冬都血气不调,畏寒怕冷,皆是淤寒所至。”

    他坐于池边,声音很低,墨黑的瞳眸深深望着我,而我只将脸低下,见到,池底的白沙随着气泡,缓缓地移动。

    “昔日,因泠贵妃体质虚寒,父皇才潜心赦造此池,可,泠贵妃却也未曾真正用过几回。”是啊,人生有多少十年呢?尤其宫中女子,能守得一次十年,已是莫大的荣幸。“废黜泠贵妃至长门宫,她又哪来几多十年呢。”我甫启唇,说出却是这一句。因着倾霁宫,这段往事,我略有所闻,个中的虚实,在后人添加的诸多是非中,无非渲染出宫闱争斗的险恶。“废黜未必是绝情,看似圣宠,也未必是真心。”

    他的话语中别有深意,但,那时的我,并未真正听出这话外之音,仅是在一阵阵的寒冻中,不自禁地双臂交拢,来汲取一丝的暖意。

    “奴婢得蒙皇上赐浴清隽池,明日,怕又惹是非之议,所以,看似圣恩,实是未必真心。”我眸华潋滟间,望着一点点从岩洞顶端折进的一些光圈跳跃地映在岩壁上,慢慢地越来越窄,越来越小,一如宫中的路。“你既已为宫女,朕自然能护你周全。”“哦?是因为奴婢今时已唤做安儿的缘故吧。”他的眼神因着这句话,泛起一抹痛意,语音依然如常:

    “朕不会重蹈覆辙,将你和泠贵妃一样废黜长门宫,朕要你永远在朕的视线和能力可及的范围。”

    “呵呵,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长门宫不是您的能力可及之处?”他突然攫住我裸露在水下的肩膀,一使力,已将我从水中带出,我的身子如今愈渐瘦弱,似飞羽一样坠于他腿侧,他用宽大的棉巾裹住我,一字一句道:“在后宫之中,唯一,帝王所能顾及周全的,只有昭阳宫。”他的语意中带了一丝悲凉,那种悲凉让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用冷漠的口气来对待他,“朕不愿意和父皇一样。”我越来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所有的话,让我无法理出一个头绪,我仅能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的唇覆上我的,我才惊觉,他的吻,带着一种莫名的悲凉,沾染着我的心绪。我在这吻中,没有办法思考任何问题,睁开的双眸,只看到,他眼底深处的痛,我不是第一次读到这种痛,却是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去读,那抹痛中,清晰的映出我的冷漠。许久,许久,他才离开我的唇,柔柔抚过我的白发:“什么时候,朕才能还你青丝如墨?”

    “除非,死去的人,还能复活。”我的语气瞬间变得疏远,在冷泉的雾蒙中,让他眼底的痛,更加深沉。

    “朕将要立玄景为太子,如果,咱们的孩子还在,该是比玄景大两岁吧?”他悠悠地说,我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如果还在,恐怕也早死在他父皇的绝情中。”我别过脸去,生怕眼底泄露关于无忆的一切。“朕何曾一日,对你绝情?”他声音里再不复平静。“月形暗器,是否为皇上一人所有?”

    “是。”“那日北溟,正是有人用这月形暗器欲杀奴婢,或者是冥曜,皇上的谋算,从那时起,就开始了,对吗?”“你的意思是,朕命萱滢随你去北溟,目的就是暗杀冥曜?”

    “难道奴婢说得还不够清楚明白?那日无论死的是谁,奴婢都不可能活着回来。可惜,皇上料错一步,冥曜并非一界文弱帝王。”

    “你以为朕会愚钝至此?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后妃去博这一把根本不算光明磊落的暗杀?”他扳回我的身子,让我直视他:

    “朕从不拿你的性命去做任何的谋算!”“但,月形暗器仅皇上一人所有,难道是奴婢无中生有?”他蹙紧眉,唇边弧度轻显:

    “此举无非是挑起西巽和北溟的关系,为坐收渔翁之利,刻意仿造亦有可能。更因为这月形暗器为朕所专用,所以,西巽之内,无他人可用!”他顿一顿,终于道:“包括萱滢。”

    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我会一直没有想通呢?只陷进他要害我的设定中,而丝毫没有去想,这背后的种种疑点,如果真是天烨用这等劣拙的计谋,冥曜岂会识不破,又怎会与他签署十年的商贸往来呢?冥曜一直也是自视甚高的孤傲君主,甚至于,他与天烨间是惺惺相惜,不仅因为天命箴言联系着他们,更因为,他们的抱负,他们的胸襟都是出奇的相似。

    他继续轻抚我的发丝:

    “在朕面前,可以不必自称奴婢。”我淡淡一笑,笑中掩不去的是一抹讽讥的含义。“难道皇上要奴婢自称宸儿?那岂不是犯了贵妃娘娘的名讳?”“朕唤的是她,念的却是你。”

    他如今的浓情厚意,只让我想逃避,因为,我不可能容许自己一错再错,曾经,错过一次,错许的,已是我的一生!

    “皇上,您是说,您把贵妃娘娘看成是奴婢的影子?呵呵。”我笑意愈深,“奴婢人还在,皇上就用影子来代替奴婢,而,这个影子,还是当今宫中的贵妃娘娘,这真是好笑的事情,皇上,奴婢福薄,请勿再折了奴婢的福。”

    我避开他的轻抚,敛起笑意:“时辰不早,奴婢告退。”

    我缓缓站起身,拥紧身上的棉巾,腿因坐着久了,有些麻,但不妨碍我离开这里。“如果这是你和朕独处的最后一晚,你还要这么快离开吗?”身后,他的声音里带着我不能忽略的柔软疼痛。我略停莲步,轻声一笑:

    “最后一晚,无非两种可能,这两种可能,奴婢的选择也会是截然不同的:一种,是皇上明天驾崩,如此,奴婢会留下来,亲眼看着您是如何归天的。另外一种,是奴婢明日会被赐死,那么,奴婢更会赶紧离开,因为,人生最后的时刻,奴婢实不愿耗费在狠心无情之人的身上。”

    我想象着他的脸转成冷漠,他的心底犹被银针刺戳般无奈,或许,用最残忍的语言,才能断了自己所有念想,也让他彻底将自己放弃吧。

    天烨,我知道,你对我,或多或少,是有爱的,可,我们已经走到今日这一步,任何的可能都被演绎成错骨扬灰的仇恨,我说服不了自己,忘记曾经,同样,你也不能将过往的一切悉数抹去。

    所以,绝情的话语,才能真的让彼此,在彻痛后,选择疏离,这样,余生就不会都浸满伤害。

    “如果对你而言,仅是这两种可能,朕会选择第一种,朕先离去,会比较幸福,这样,就不用再次承受失去的伤痛。”

    他的声音依然柔和平静,但说出的话,是我史料未及的,仰起脸,天真地以为,眸中的雾气能在溃散后倒流回去,可,为什么,我的泪水,仍然从脸颊边淌下,原来,倒流回去的,是涩苦,而不是泪。

    “奴婢也会很幸福,看着您——”我竟然说不出驾崩这两个字,我的唇完整地说出那两个字的口型,然,声音,还是消逝在空气里。“两年后,朕必会御驾亲征与北溟一战,赢者,天下一统,败者,国破身亡。倘若朕能赢,你依然只能待在朕身边,如果,朕败,朕会立下遗诏,许你自由!”他代我说出,不愿说出口的话。

    天烨,我要的,从来就不是这样的自由。你赢,我活,可以是为着无忆。但,你若败,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未来。当这世上,仅剩我一人时,原来,才是无法救赎的绝望。发丝被他轻轻掬起,他如同当年那般,替我轻绾发髻,插上发簪:“这砗磲簪,你忘在倾霁宫,并未带走,朕代你保留了八年。”他的呼吸,落在我的颈后,于冷泉的寒泠中,带着丝丝的暖意。

    砗磲簪,是我刻意留在昔日的倾霁宫中,以为,可以像雪魄玉镯一般,脱下了,就不会再想起,可,我终是错了,砗磲簪并非雪魄玉镯,因为,所赠的人不同,它在我心底的沉重,是我八年梦徊时,每每念起,便有偷偷回宫,再去寻回的冲动。

    手中的力气在刹那消失,这样的天烨,是我无法不动容的!棉巾委褪于地,他的手覆上我的肩,我微微颤了下,接着,棉巾从他覆着的手中徐徐将我包住,素手从前面接过棉巾的两端,我紧紧裹住自己,没有回首,快步走出清隽池。当层层的纱幔被我穿过,我与他的种种未断的情愫,是否能真正隔断?爱得太迟,所有可能都在伤害和折磨中耗尽。换上素青的宫女衣裙,心神渐渐稳住,看到,窗外,清冷的月华中,仿佛有隐隐的红光湮过,昭示着禁宫终不会安静太久。前朝,数名重臣拥立玄景为太子,此事基本已定,但以摄政王为首的另一拨大臣突然齐齐上本,奏,自古册立太子,均以立嫡或立长为首,今中宫位虚空,无嫡子可言,故循立长子则应为长子玄铭,纵其母以带罪之身赐死,罪不及龙嗣,荐推玄铭为太子。

    此后,无论拥立玄铭还是玄景的大臣怎样奏本曰:‘东宫虚位日久,天下以为忧。夫万物皆有根本,太子者,天下之根本也,根本不立,祸孰大焉。’天烨仍不予表态,称需圜丘祭天后再做定夺。

    此事无异在平静、和谐已久的一泓池水中掷下一石,激起的,又何止是前朝的千层浪呢?

    另一方面,南歧幼帝修国书,派使臣向西巽请婚,并言:“若臣下有不忠之心者,当勤兵赴国除讨”。西巽宫中适龄公主虽有,也可以重臣之女代嫁,但,一来姬太后曾派暗线驻于宫内,必对西巽后宫了如指掌;二来,毕竟南歧也属分鼎三国之一,许其公主,并不算委屈;三来,西巽与北溟之战若无可避,南歧的站向则犹为重要。

    故太后几经思虑,从宫中择取昔日的贤妃,今时的澜充仪之女嬴曲裳为淑华公主,于靖宣十三年八月初八送亲南歧,并因此晋封澜充仪为澜昭仪。

    澜昭仪势败,所以,她丝毫不能对此道旨意有任何辩驳,唯一的女儿远嫁南歧,对于她来说,意味着,宫中最后的依傍都已失去。

    即便封至九嫔之首昭仪位份,于她,丝毫没有任何转圜的意义。姐姐的女儿睿雪本是太后最早属意远嫁南歧的公主,可天烨以睿雪年岁尚幼为由拒之,其实,睿雪仅比曲裳小一岁而已。

    虽然,都是他的女儿,他对姐姐所留下的孩子,是极好的,云充容自抚养睿雪这八年来,纵无盛宠,也从充容晋到云妃,而她待睿雪之好,在宫中也是有口皆碑的。

    我的无忆,在摄政王的悉心教导下,如今也已八岁,因是玄景的伴读,得以求学于尚书房,每日卯入申出,除要学习语言文字,骑射之武学亦在所学范围之内。

    而在这些悠然平缓的日子流逝间,始是酝积着更深的暗潮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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