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窄小。窗整天开着，下面是一条静寂的街，那里通常只有寥寥的几个行人。街角有一家小小的咖啡店，我从窗里也可以望见人们在大开着的玻璃门里进出。但是我却没有听到酗酒或赌钱的闹声。正对面是一所高楼，这古老的建筑不仅阻拦了我的视线，也遮住了阳光，使我那间充满煤气和洋葱味的小屋子显得更阴暗，更忧郁了。
我在同一篇文章里描写我那个时候的生活道：
我的生活很单调，很呆板。我每天上午到卢森堡公园里散步，晚上到夜校去补习法文，白天就留在家里让破旧的书本蚕食我的年轻的生命。我在屋子里翻阅那些别人不要读的书。常常在一阵难堪的静寂以后，空气忽然震动起来，街道也震动了，甚至我的房间也震动了。耳边只有一片隆隆的声音。我简直忘记了我这个身子在什么地方。周围好像发生了一个绝大的变动。渐渐地闹声消失了。经验告诉我：一辆载重的卡车在下面石子铺的街上经过了。不久一切又归于静寂。我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前，伸出头去看这条似乎受了伤的街；我又看街角的咖啡店，那里也是很清静的，有几个人在那里喝酒哼小曲。于是我的心又被一阵难堪的孤寂压倒了。
晚上十一点钟后，我和朋友卫从夜校出来，脚踏着雨湿的寂静的街道，眼望着杏红色的天空，望着两块墓碑似的圣母院的钟楼，一股不能扑灭的火焰又在我的心里燃烧。有一次我一个人走过国葬院旁边的一条路，我走到了卢骚的铜像脚下，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抚摩冰冷的石座，就像抚摩一个亲人。然后我抬起头仰望那个拿了书和草帽站着的巨人，那个被托尔斯泰称为“十八世纪的全世界的良心”的思想家。我站了好一会儿，我完全忘记了我的痛苦，一直到警察的沉重的脚步声使我突然明白自己活在怎样的一个世界里的时候。
每夜回到旅馆里，我让我的疲倦的身子稍微休息一下，就点燃煤气灶，煮茶喝。于是圣母院的悲哀的钟声响了，沉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在这样的环境里，过去的回忆又来折磨我了。我想到在上海的生活，我想到那些在斗争中的朋友，我想到过去的爱和恨，悲哀和快乐，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挣扎，我想到过去的一切，我的心就像被刀割着似地痛。那股不能扑灭的火焰又猛烈地燃烧起来。
于是：
为了安慰我这颗寂寞的年轻的心，我便开始把我从生活里得到的一点东西写下来。每天晚上我一面听圣母院的钟声，一面在一本练习簿上写一点类似小说的东西，在三月里我就写成了《灭亡》的前四章。
这样，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地我就成为一个“作家”了。我一直写了三十年，在书桌上面消耗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时间。我曾经写过多少次，嚷过多少次，说我要“抛弃艺术”，“结束写作生活”。可是我始终没有办到。
我的主要的作品都是在一九二七年到一九四六年这二十年中间写成的。在解放以前那一段长时间中，我的写作生活是痛苦的。我自己承认过：“当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的时候，我那颗心，那颗快要炸裂的心是无处安放的，我非得拿起笔写点什么不可。我不是一个艺术家，我只是把写作当做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的生活中充满了种种的矛盾，我的作品里也是这样。爱与憎的冲突，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智与感情的冲突……这些织成了一个网，掩盖了我的全生活，全作品。我的生活是痛苦的挣扎，我的作品也是的。我的每篇小说都是我的追求光明的呼号……同时惨痛的、受苦的图画像一根鞭子那样在后面鞭打我。”我只有拿起笔写，不顾一切地写下去。
所以我的作品中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薄弱，所以我的作品中含有忧郁性，所以我的作品中缺少冷静的思考和周密的构思。不用说，我过去那些作品中的缺点是很多的。很早我就说我没有写过一篇像样的作品。现在抽空把过去写的东西翻看一遍，我只有感到愧悚。在这个新的时代面前，我的作品显得多么地软弱，无色！
然而，为了这四五百万字的作品，我也曾付出过相当大的代价。作为我三十年的文学工作的一点成绩，我保留了它们。我对我的工作并未失去信心。不管我的作品有多少缺点，或者我犯过多少错误，可是我从没有睁起眼睛说谎话。我在一九三五年说过：
我是不会绝望的。我的作品中无论笔调怎样不同，而贯串全篇的基本思想却是一致的。自从我执笔以来我就没有停止过对我的敌人的攻击。我的敌人是什么，一切旧的传统观念，一切阻碍社会进化和人性发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残爱的努力，它们都是我的最大的敌人。我始终守住我的营垒，并没有作过妥协。
我的作品可以给我的话作证。我在每部作品的前面都注明它们写成的日期，也保留了我从前写的“序文”或“后记”。我还加了一些注释。它们会告诉读者，这些作品是在怎样的环境里写成的。
现在新中国的社会主义的建设开始了。看见人民的敌人的灭亡，看见新的社会和新的人的成长，我感到极大的喜悦。虽然我的作品并没有为这个伟大的工作尽过多少力量，虽然我这一枝笔写不出伟大的作品，但是为了欢迎这伟大的新时代的来临，我献出我的心，我的笔和我的全部力量。
一九五七年五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