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难而退

    天正十三年（1585年）十一月，在经历了三河愤青团的种种责难甚至是性命威胁之后，再也无法忍受的石川数正带着一族郎党数百人，连夜离开了三河，投奔至大阪城。

    在这两三年里，作为三河国极少数的冷静派兼实用主义者，数正默默地承受着各种骂声，努力地利用自己的外交手腕，让德川家在信长死后的战国乱世里继续生存着。但终究还是没有得到好报，甚至连理解者都寥寥无几，最终，只能选择了离开。

    数正的这种行为，给两家都带来了一场轩然大波。

    德川家自然是手忙脚乱了好一场。作为家中第一重臣，石川数正的突然走人使得大量机密信息的安全得不到保障，甚至连很多军事机密也处于随时外泄的危险境地。

    为了防止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家康开始了领内大改革，甚至将原本的军队制度布阵模式都彻底改成了以前武田家的了。

    对于羽柴家来说，那真是哭笑不得的一场变故。

    原本秀吉觉得德川家给了人质又服了软，基本上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可现在闹出这档子事来，很有可能造成对方的反水。若是三河跟萨摩联合前后夹攻，那自己大半辈子奋斗得来的东西估计都得拱手送人了，所以，他必须暂停进攻九州的计划，先跟家康彻底谈妥。

    其实秀吉的要求也不高，就是让家康亲自来大阪一次，然后当面表示臣服就行了，其他的啥也不要。

    接着，他派出了以织田长益为首、土方雄久和泷川雄利陪同的羽柴家外交团出使德川家。

    自从信雄跟秀吉名义上讲和，实际上投降之后，长益也慢慢地和秀吉的接触开始多了起来，随着次数的增多，他渐渐地开始倾向于秀吉，甚至实际上变成了秀吉的近侍，并且想尽了办法表现自己，讨好对方人。这次出使，也是他主动争取来的机会，他坚信，凭借着自己的口才，一定能将家康乖乖地劝来大阪。

    当他们到达浜松城时，家康正准备出去打猎，一听这几位来了，只能放下弓箭铁炮出去迎客。

    双方见面，寒暄过后长益首先开口：

    “去年发生的那件事情，还真是意外呢。”

    “那件事情”指的就是石川数正出逃的事情，此时已是天正十四年（1586年）春天了。

    家康反应很平淡：“我听说关白大人收留了伯耆，他最近身体还好吧？”

    一听对方没有什么激烈反应，长益开始自信起来，自我感觉这次会谈或许能成，于是一边连声说道石川数正身体很好，一定转达家康大人的关心等废话的同时，一边头脑里拼命地思索着能引起家康兴趣，或者说能够打动家康去大阪的话题。

    终于，他想到了一个——於义丸。

    话说这位於义丸小少爷，虽说跟他爹家康当年的身份一样，都是人质，可待遇却是天差地别。家康以前是要啥没啥，天天还得受欺负，可於义丸在大阪，却被秀吉视同己出，不但给予了优厚的待遇，还主动被要求成为了秀吉的养子，改姓羽柴，取名秀康。不仅如此，才十一岁的他，在秀吉的举奏下，已经成为了从五位下的官员了。

    如果在家康面前说说於义丸如何如何得宠，估计能激起他的父爱心，让他去大阪也方便多了吧。

    于是长益开口道：“要说起於义丸少爷啊……”

    “只要他过得健康就行啦。”家康突然将话给打断，并且脸色一下子变得冰冷。

    织田长益是个知难而退的人。

    他知道这次访问的质量不太尽人意，但是并没气馁，决定用数量来弥补质量。

    同年正月十四日，接着二十一日，长益等人先后两次再访家康，都无功而返，特别是第三次，家康正在打猎，连回去都懒得回，让外交团的人直接去猎场找他。可怜的长益冒着被突然蹿出的野猪大灰狼之类弄死的危险，在山林中的一个草帐篷等了好几个钟头才见到家康。

    没办法，一行人只能回到大阪，向秀吉报告事情的结果。

    秀吉的“美人计”

    在等待秀吉出来接见的时候，大家的心情都算是比较沉痛，毕竟当初在领导面前自信满满，拍着胸脯保证的事情，现在居然没办成，也不知会受到怎样的责备。

    没多久，秀吉就来了，跑着出来了。

    他穿着睡衣，身上系着红腰带，但这腰带没系紧，所以一手还扶着，另一只手则提着一把刀，就这么，向着三位使者一路小跑地冲了过来。

    大家吓坏了，看这架势，恐怕是要当场处决自己了，可就算任务不成功，也不至于如此吧？

    只见秀吉来到三人面前，将刀往地上一杵，哈哈大笑起来。

    长益他们彻底没了想法，只能战战兢兢地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秀吉大笑着说道：“我自有妙计，不用多久就能让家康来大阪见我！”

    惊恐之余，大家一边互相靠拢退后，然后悄悄退缩一边问道是啥妙计。

    “送个美女给他当老婆就是了！”秀吉很有自信地回答道。

    自筑山夫人死后，虽然家康小老婆好几个，野花也采了无数，可正牌大老婆的位置，却还一直空在那里。秀吉说的老婆，自然指的是大老婆。

    于是大家接着用颤抖的声音问秀吉，看中了哪家的千金大小姐给德川做夫人。

    秀吉用双手拄刀，用洪亮的声音回答道：“我妹妹！”

    大家的表情从惊恐，变成了扭曲。

    秀吉确实是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没错：早年一直在尾张乡下务农，秀吉发达了之后才来到了兄长的身边，而这个妹妹也根本就不算是什么美女，且年龄也已经在四十五六了，最要命的，是她早就已经结婚了，还结了两次，现任丈夫是秀吉的家臣副田吉成。

    换一句话说，秀吉是打算把一个中年的已婚农村妇女，送给家康做老婆。

    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关白，如此富有创造性的好主意估计当年在整个日本，也就他一个人能想得出来。

    秀吉是个说干就干的人。他一面让织田长益再次出使家康上门说亲，一面勒令自己的妹妹跟老公离婚。

    凭良心讲，这事儿干得够缺德的，所以秀吉他娘，阿仲老太太又怒了。

    但这次秀吉无论他娘怎么骂怎么劝，都不再听进一句话，最后干脆选择了一躲了之，天天闭门不见娘。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办法了，如果要让德川家康臣服，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放下天下霸主的身份，反而屈身示好于他，如此才能消除对方的戒备和敌意。

    其实，他妹妹说到底就是一个人质而已。

    他也相信，家康一定能了解他的这份苦心，接受这门亲事。

    事实证明，家康确实理解了，也接受了。为了让这假戏做得真一点，他还装模作样地要秀吉书面承诺：将来自己和旭姬（秀吉他妹）万一某些工作没做到位，不幸有了孩子，这个孩子不具有对德川家遗产的继承权。

    秀吉答应了。当年四月，家康和旭姬结了婚，但他仍然没有打算来大阪的意思。

    送礼就送丈母娘

    眼看这最后的办法也没个效果，就在大家几乎接近绝望的时候，耳边又响起了秀吉同志的声音：“没关系，最后的办法不行，我们还有最后的最后的办法。”

    既然送你一个老婆还不够的话，那就连老娘一块儿送你吧。

    当年五月，秀吉借口旭姬身体不好，要人照顾，将自己的母亲阿仲送到了德川家。

    在秀吉当上关白的同时，阿仲的称呼也变了，她成了朝廷册封的大政所。

    面对这个惊人又雷人的消息，德川家上下大小都炸了锅，持各种意见的都有，比较主流的是：这个老太婆一定是假冒的。

    废话，秀吉那么孝顺的一孩子，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亲娘给送来做人质呢？假的，绝对是假的！

    这种议论的潜台词其实也很容易看透：如果这老太太真的是大政所，那就说明秀吉还真是诚心对我们德川家呢。

    在大家的一片讨论声中，家康同志大手一挥，示意安静，接着表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是伪娘还是丈母娘，见了再说。

    于是三河大伙高呼领导英明，并且自发地作出了一个比较血腥的决定：如果是个假冒的，当场砍死。

    见面的地点定在了浜松城下，由家康带着老婆旭姬以及众家臣前去迎接大政所的大驾光临。当轿笼停下，门帘缓缓被拉开，颤巍巍地走出了一老太太，经过长途跋涉后的她，看起来非常劳累。

    家康身边的旭姬没等自己的丈夫作任何寒暄表示，就高喊了一声娘，并情不自禁地冲了出去，然后抱着那个老太太痛哭流涕，嘴里念叨着“娘啊，一路过来辛苦了”。

    老太太也老泪纵横，喃喃着女儿啊这人生地不熟的，嫁过来让你受委屈了。

    看着抱头痛哭的那对母女，大家信了。

    在这尔虞我诈的战国乱世里，依然存在着很多装不出来的东西。

    与此同时，家康作出了决定：上大阪去见一次秀吉。

    求求你，给哥磕一个吧！

    天正十四年（1586年）十月，家康率领数位重臣来到了大阪。在和秀吉见面的前一天晚上，他下榻在了秀吉的弟弟羽柴秀长家中。

    当天夜里，家康正准备脱了衣服睡觉，突然随行的井伊直政就走了进来，报道：“秀吉来了。”

    这时候要拦也晚了，只得硬着头皮见上一见。

    自十六年前的金崎城下，两人再次见上了面。

    问过好后，秀吉开怀大笑起来，拍着家康的肩膀说道：“兄弟啊，哥哥我算是把你给盼来啦！”

    家康很不自然地笑着点头附和着。

    此时秀吉突然脸色一变，很严肃又很低声地说道：“兄弟，哥求你一件事儿。”

    家康忙问是啥。

    “明天你见我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能不能磕个头啊？”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了：在日本，当大名互相会面时，根据礼仪，但凡只是同盟或者地位相当，不管五五同盟还是三七二八的，双方的见面礼节都是互相跪坐一低头了事；但如果讲明了是从属臣服，那么臣的那一方就必须要把头给压得低低的，额头须碰到地板，就跟中国的磕头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中国磕头额头一沾地板砰的一声然后抬起来就算一磕，而在日本，臣服的那方头一旦磕下去，对方若是不叫你抬头的话，你那额头就必须要贴着地板，不能抬起来。

    对于这个要求，家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的确是真诚地来见秀吉的，却并不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示臣服。

    于是秀吉开始央求起来：“好兄弟，就一小下，一小下而已。”

    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还比划起来。

    这里讲的一小下，意思是说，家康可以随便把头一低，迅速一磕，不等秀吉叫抬头就能自己抬起来。

    这在日本的臣服礼节中算是比较罕见的。

    想了好一会儿，家康表示同意。

    当年十月二十七日，在大阪城，羽柴秀吉和德川家康正式会面。

    按照昨天晚上的约定，家康将头给磕了下去。

    就在他那脑袋刚刚碰到地板的一瞬间，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来，秀吉突然大声说道：

    “三河君，你千里迢迢赶来投靠，辛苦啦！”

    这种气势，跟昨天那副哀求样判若两人。

    此刻家康的脑袋里唯一想到的就是：被算计了。

    事到如今，不论他在一开始到底想跟羽柴家建立怎样的一种外交关系，现在，在场的大名、家臣、陪臣，看到的都只有一个：家康当众对秀吉表示了臣服。

    既然如此，那就顺水推舟吧。

    接着，家康当场表示了对羽柴家的效忠。

    欣喜若狂的秀吉下令大摆筵席，以庆祝这一值得纪念的日子。

    庆祝完之后，正式下令：开始征讨九州岛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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