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点
两个男人疲惫地瞪着安托妮娅·加洛,眼里带着憎恨和敌意。两人都想回家,但她不愿放他们走。而且他俩知道她是对的,这让他们更生气了。
三人均供职于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人事部门。安托妮娅总被大家称作“托妮”,她是这里的设备总监,主要负责安全问题。奥克森福德是一家小型制药机构,用股票市场的行话来说就是一家精品公司。它致力于研究致命性病毒,因而安全问题在此极为重要。
托妮组织了一次供应品抽查,结果发现有两剂实验药品不见了。情况很严峻:丢失的这种抗病毒药物属于最高机密,其配方乃无价之宝。也许有人把它偷去卖给公司的竞争对手了。但想到另一种更加恐怖的可能性,托妮那张布满雀斑的脸不由得染上了一抹阴郁的焦虑,绿眸之下也浮出黑黑的眼圈。也许那个小偷盗取药品是出于个人用途。此人这么做只会有一个原因:有人感染了奥克森福德实验室里的某种致命性病毒。
实验室均位于一座19世纪的大宅内。这座宅第原本是为一位维多利亚时期的百万富翁修建的,是一座苏格兰式的假日别墅,但现在里面装配着双层围墙和铁丝网,运用着最前沿的电子安全技术,还有穿着制服的保安四处巡逻,所以它也被昵称为“克里姆林宫[346]”。不过,由于那些尖尖的拱门和塔顶,还有屋檐上成排的滴水兽,它看上去其实更像一座教堂。
宅内有许多豪华卧室,人事部门的办公室就占据了其中一间。房间内虽然仍旧点缀着哥特式的窗户和布褶纹式的镶板,但现在,装得满满的陈列柜代替了曾经的衣柜,放着电脑和电话的办公桌也取代了挤满水晶瓶和银背梳的梳妆台。
托妮和另外两个男人正在给每一个能够进出最高安全等级实验室的人打电话。公司设有四种安全等级,在最高等级的实验室BSL4里,科学家们都身着航天服工作,处理的病毒既没有疫苗也没有解毒剂。这是整座楼里安保最严密的地方,因此实验药物的样品都储藏在此。
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入BSL4的。对相关人员来说,生物危害训练是必须的,即使是对进去维护空气过滤器和高压灭菌器的维修人员也不例外。托妮自己也接受了训练,所以她可以进入实验室检查安全问题。
公司的八十名员工中只有二十七人有权限进入实验室,但其中有很多都已经离开公司去度圣诞假了。当这三个负责人还在锲而不舍地追踪他们的下落时,时间已从周一进入周二。
托妮拨通了一家度假村的电话,它名叫“海滩俱乐部”,位于巴巴多斯。在她的一再坚持之下,那个副经理终于答应去找那个实验室技术员,此人名叫珍妮·克劳馥,还十分年轻。
在等待的时候,托妮瞥见了自己映在窗户上的身影。夜已深,但她的状态还算不错。那套巧克力棕底、白条纹的套装看上去仍然端庄严肃,浓密的头发一丝不乱,脸上也没有透露出一点疲惫。她的父亲是西班牙人,但她继承了她苏格兰母亲的白皙皮肤和红棕发色,身材苗条而高挑。对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来说还算不错,她想。
“你们那儿已经是大半夜了吧!”珍妮终于来到了听筒旁。
“我们发现BSL4的记录有一点偏差。”托妮解释道。
珍妮有点醉了。“以前也有过这种事,”她毫不在乎地说,“但没人像你这样小题大做过。”
“那是因为以前我不在这儿工作,”托妮干脆地说,“你最后一次进入BSL4是什么时候?”
“星期二吧,我觉得。电脑上没有记录吗?”
电脑上有,但是托妮想知道珍妮的说法和电脑记录是否一致。“那你最后一次打开保险柜是什么时候?”保险柜指的是BSL4里的一口上锁冰柜。
珍妮的语气沉了下来:“我真的不记得了,但是监控肯定录下来了。”保险柜上的触摸密码锁会激活一个监控摄像机,以记录下柜门打开时段的所有画面。
“那你记得你最后一次使用玛多巴-2是什么时候吗?”这就是科学家们目前正在研究的病毒的名称。
珍妮吓了一跳:“妈的,丢的是那个玩意儿?”
“不,不是。不管怎样——”
“我压根儿就没有处理过真正的病毒。大多数时候我都在组织培养实验室里工作。”
这和托妮掌握的信息一致。“最近几周里,你有没有注意到你的同事里有人行为奇怪或者表现反常?”
“这简直就像是该死的盖世太保[347]在审问我。”珍妮说。
“像就像吧,你有没有——”
“没有,我没注意到。”
“最后一个问题。你的体温正常吗?”
“天啊,你的意思是我可能感染了玛多巴-2?”
“你感冒或者发烧了吗?”
“没有!”
“那你没事。你在十一天前就出国了,要是有什么不对,现在肯定已经出现类似流感的症状了。谢谢你,珍妮,也许这只是一个记录失误,但我们得确认一下。”
“反正,我美好的夜晚全被你毁了。”珍妮挂断了电话。
“可惜了。”托妮对着占线的电话说。她把听筒放回去,说道:“珍妮·克劳馥没问题。这人虽然蠢,但还算坦率。”
霍华德·麦克阿尔派恩是实验室的主管。他那丛茂密的灰胡子一直长到颧骨上,使得他眼旁的皮肤看上去像个粉色的面具。这人一丝不苟,却又不至于畏首畏尾,托妮平时很喜欢和他一起工作。但现在他脾气很不好。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脑后:“很有可能,有人完全合乎规矩地使用了那份失踪的药物,只是忘了登记到记录里。”他的语气有点生硬: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两次了。
“我也希望你是对的。”托妮不置可否地说。她起身走到窗前。从人事办公室可以俯瞰那栋藏着BSL4实验室的延伸建筑。新楼上修着麦芽糖色的烟囱和一座钟楼,看上去和“克里姆林宫”的其他部分差不多,外人很难从远处确定那间戒备森严的实验室究竟在哪里。但实验室的拱形窗户是不透明的,那些镂花的橡木门也不能打开,在滴水兽可怖的头颅上,闭路电视摄像头从一只眼睛里向外张望。那就是一座掩藏在维多利亚风格下的水泥碉堡。新楼一共有三层,实验室都位于中间一层。除了研究区域和储存区域外,这里还有一个重症医疗隔离设施,以防有人感染某种危险病毒,不过它从未被使用过。楼上一层是空气处理设备,楼下则是一台精密的杀菌设备,用于处理建筑物内排出的所有废弃物。除了人,没有什么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至少我们从这次演练中获益良多。”托妮语带抚慰。她不安地察觉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很微妙。这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无论是职位还是年龄都在她之上,她虽然无权指挥他们,却坚持让他们把这次记录误差当作一次危机来处理。他们都挺喜欢她的,但她现在已经快透支完他们所有的好意了。然而,她仍然感到自己必须坚持。无论是公众安全、公司名誉还是她个人的事业此时都处在风口浪尖上。“以后,无论这些有权进入BSL4的人身在何处,我们都必须掌握他们的即时电话号码,这样发生紧急情况时我们才能及时和他们取得联系。而且我们还需要在一年一次的基础上,增加审查记录的次数。”
麦克阿尔派恩咕哝了一声。作为实验室主管,审查记录是他的职责,而让他不高兴的原因正是他自己没能发现这个错误。托妮的雷厉风行让他很难堪。
她转过头对另一个男人说:“詹姆斯,你的名单上还剩多少人?”他是人力资源部的主管。
詹姆斯·艾略特从他的电脑屏幕前抬起头。仿佛是为了要让自己在这群穿花呢衣服的科学家中鹤立鸡群,他穿着一套条纹西装,打着一条波点领带,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股票经纪人。他似乎认为这些安全守则只是一套冗杂的繁文缛节,也许这是因为他从没有亲自处理过病毒。托妮觉得他自大又愚蠢。“除了一个人以外,我们已经跟所有有权进入BSL4的人通过话了。”他说。他说话时带着一种夸张的精确,仿佛一个疲惫的老师,正跟班里最笨的学生讲解题目。“关于他们最后一次进入实验室和打开保险柜的情况,所有人都说了真话。没有人注意到有同事行为反常,也没有人发烧。”
“没有联系上的是谁?”
“迈克尔·罗斯,一个实验室技术员。”
“我认识迈克尔,”托妮说,他是一个内向聪明的人,比托妮小十岁左右,“我还去过他家。他住的小屋离这里只有大约十五英里。”
“他为公司工作八年了,从没出过差错。”
麦克阿尔派恩的手指滑过一张打印单,说道:“他最后一次进入实验室是在三周前,给动物做例行检查。”
“那之后他在做什么?”
“放假。”
“放多久——三周?”
艾略特插话道:“他本来应该今天回来的。”他看向他的手表,“应该说是昨天,周一早上,但他没露面。”
“他请病假了吗?”
“没有。”
托妮抬了抬眉毛:“而且我们还联系不上他?”
“打他的座机和手机都没人接。”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一个单身小伙子没给上司说一声就自作主张延长假期很奇怪?这不跟科河谷[348]下雨一样正常吗?”
托妮转身面向麦克阿尔派恩:“但你说迈克尔从没出过差错。”
这位实验室主管看上去有些担心:“他一直都很认真尽责。他这样的人擅自离开确实挺让人惊讶的。”
托妮问:“迈克尔最后一次进入实验室是和谁一起?”她知道他肯定有人同行,因为在BSL4里有一条两人同行的规定:由于其中的危险性,没人可以独自在里面工作。
麦克阿尔派恩查阅了他的单子:“安萨里博士,一位生物化学家。”
“我觉得我应该不认识这个男人。”
“女人,她是一位女人,名叫莫妮卡。”
托妮拿起电话:“她的号码是多少?”
莫妮卡·安萨里说话时带着爱丁堡口音,听上去像是刚从熟睡中醒来:“霍华德·麦克阿尔派恩之前给我打过电话了。”
“很抱歉再次打扰你。”
“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关于迈克尔·罗斯的。我们现在查不到他的下落。我知道两周前的周日,你和他一起进了BSL4。”
“对。请等一下,我开一下灯。”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天啊,已经那么晚了吗?”
托妮继续紧逼:“迈克尔第二天就去度假了。”
“他告诉我他要去德文郡看他母亲。”
托妮想起来了。她记起自己是为了什么事去了迈克尔·罗斯家。大约六个月前,在食堂里闲谈时托妮提到她有多喜欢伦勃朗[349]画的《老妇人》,那些画上的每一条皱纹和折痕都如此美丽细致。她当时说,你可以看出伦勃朗有多爱他的母亲。迈克尔双眼放光,激动地说他有几幅伦勃朗蚀刻版画的复制品,都是他从杂志和拍卖行的目录上剪下来的。她和他一起回家去看了那些画,发现所有这些《老妇人》都被放进了高雅的画框里,挂满了他那间小客厅里的一整面墙。她有点担心他会约她出去,毕竟她虽然挺喜欢他,但不是那种喜欢。但他真的只是想展示一下他的藏品,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她总结道,他就是一个母亲的乖宝宝。
“这条信息对我们很有用,”托妮对莫妮卡说,“请等一下。”她转向詹姆斯·艾略特,“我们的文件里有他母亲的联系方式吗?”
艾略特挪了挪鼠标,点了一下:“她被列为他最亲的血亲。”他拿起了电话。
托妮继续对莫妮卡说:“迈克尔那天下午看上去正常吗?”
“完全正常。”
“你们是一起进入BSL4的吗?”
“是的。当然,我们之后进了不同的更衣室。”
“那你进实验室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儿了吗?”
“对,他换得比我快。”
“你在他旁边工作吗?”
“不是,我当时在另一个实验室里处理一些培养组织。他那时在检查动物。”
“那你们是一起离开的吗?”
“他比我早几分钟离开。”
“听起来,他好像可以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打开保险柜。”
“轻而易举。”
“你对迈克尔的印象怎样?”
“他人还行……挺无害的吧,我觉得。”
“用这个词形容他很合适。你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吗?”
“我觉得应该没有。”
“你觉得他这个人迷人吗?”
“长得不错,但不性感。”
托妮笑了:“确实。那你觉得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
托妮感觉到对方有一丝犹豫,于是她没有说话,给了另一个女人一些思考的时间。在她旁边,艾略特正在跟其他人打电话,询问迈克尔·罗斯或他母亲的情况。
过了一小会儿,莫妮卡说:“我说,一个人一直独居并不代表他就不正常,对吧?”
托妮身旁,艾略特正对着电话说:“真是太奇怪了。抱歉那么晚打扰你。”
艾略特向对方说的这句话激起了托妮的好奇心。她决定结束通话,于是说道:“再次谢谢你,莫妮卡。希望我没有打扰你睡觉。”
“我丈夫是一个家庭医生,”她说,“我们早就习惯深夜里突然来电了。”
托妮挂了电话。“迈克尔·罗斯有足够的时间打开保险柜,”她说,“而且他独居。”她看着艾略特,“你给他母亲家里打电话了吗?”
“现在是一个老头住在那里,”艾略特说,他看上去有些害怕,“罗斯太太去年冬天就去世了。”
“糟了。”托妮说。
凌晨3点
刺眼的应急灯照亮了“克里姆林宫”的尖塔和山墙。气温为零下五摄氏度,但夜空澄澈,没有下雪。面向大宅的维多利亚式花园里,树木粗壮,灌木丛生。干枯的喷泉里,石刻恶龙警觉地站立着,一轮亮了四分之三的月亮向池中嬉闹的赤裸宁芙[350]泻下银光。
两辆小货车驶出车库,咆哮的引擎声击碎了此刻的寂静。两辆车上都在鲜明的黄色底色上画着四个不完整的黑色圆圈,那是国际通用的生物危害标志。警卫室的保安已经升起了路障。他们把车开出大门后,往南边风驰电掣而去。
托妮·加洛坐在领头车的驾驶座上,就像开她的保时捷一样,利用整条路的宽度横冲直撞,引擎轰鸣着,加速驶过弯道。她怕她去得太迟了。三个受过净化处理训练的男人坐在托妮的货车上。第二辆车里是一台移动式的隔离装置,由一个护理人员开着,还有一个名叫露丝·所罗门斯的医生坐在副驾。
托妮担心她的推测可能是错的,但更怕它也许是对的。
她拉响了一次红色警报,但除了自己的怀疑外她毫无依据。也许事情就像霍华德·麦克阿尔派恩说的那样,只是某个科学家在正当地使用了药物后忘了按规范记入记录中。迈克尔·罗斯可能只是擅自延长了自己的假期,而关于他母亲的事也许也只是个误会。如果真是这样,肯定会有人指责托妮反应过度,詹姆斯·艾略特还会补上一句“大惊小怪,典型的女人作风”。她也许会发现迈克尔·罗斯正关了手机,安全地在床上沉睡。她不敢想自己在早上该怎么向她的老板斯坦利·奥克森福德解释。
但如果她是对的,情况就更糟了。
一名员工没有请假就擅自缺勤;他在去向问题上撒了谎;新药物的样品从保险柜中消失了。迈克尔·罗斯做了什么才会让他可能染上了致命的病毒?药物虽然还在实验阶段,并不能对所有病毒都起效,但他也许会觉得用了总比没用好。无论他打算做什么,他都想确保在两周内不会有人上门找他。所以才装作要去德文郡拜访他那早已离世的母亲。
莫妮卡·安萨里说,一个人一直独居并不代表他就不正常,对吧?这句话中蕴藏的含义与实际的话语正好相反。那位生物化学家感觉到了迈克尔的不对劲,但是身为一个理性的科学家,她又不愿只凭直觉进行判断。
但托妮认为,人们绝不该忽视直觉。
只是想象一下玛多巴-2病毒泄漏的后果,她就感到自己几乎无法承受。这种病毒感染性极强,通过咳嗽和打喷嚏就可快速传播,而且它还是致命的。一阵恐惧的战栗爬过她的身体,她把油门踩到了底。
沿着这条荒无人烟的路开二十分钟就能到达迈克尔·罗斯偏僻的家。入口并不明显,但是托妮记得它。她转进一条短短的车道,路的前方指向一座藏在花园墙后的低矮的石头小屋。那里一片漆黑。托妮把车停在了一辆大众高尔夫旁,这辆车也许是迈克尔的。她按了下车喇叭,声音又长又响。
屋内毫无动静,没有灯亮起,也没有人打开门或窗户。托妮熄灭了引擎,万物俱寂。
要是迈克尔真的走了,为什么他的车还在这里?
“先生们,请穿上兔子服。”她说。
包括第二辆车里的医护小组在内,所有人都钻进了橙色的太空服里。这是一项棘手的工作。太空服由一种非常重的塑料制成,不能轻易弯曲和折叠,最后还用不漏气的拉链合拢。他们互相帮助对方用强力胶带把手套固定到手腕上,然后终于把太空服的塑料脚套塞进了橡胶套靴里。
这套衣服是完全密封的。身着太空服的人通过一个HEPA(高效空气过滤器)和一个风扇进行呼吸,风扇由一组绑在太空服腰带上的电池组供电。过滤器能够阻隔任何可能携带细菌或病毒的可吸入颗粒物。它也能将气味阻隔在外,但过于强烈的味道还是能够穿透它。风扇不断发出的呼呼声让有的人感到很压抑。面罩里的耳麦可以让他们互相说话,也可以通过一个加密的无线电频道和“克里姆林宫”的电话总机通话。
他们准备好后,托妮再次看向那座房子。要是有人现在从窗户往外看,见到这七个穿着橙色太空服的人,肯定会以为他们是飞船上的外星人。
但即使屋内有人,他也没有从任何一扇窗户里向外张望。
“我先进去。”托妮说。
她在笨拙的塑料服中动作僵硬地登上前门。她按了门铃,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后,她绕过房子走到屋后。那里有一座整齐的花园,里面坐落着一间木质棚屋。她发现后门没有锁,于是进了屋。她还记得上次迈克尔正在泡茶,而她就站在厨房里。她快速地穿过屋子,打开了灯。那些伦勃朗的画仍然挂在客厅的墙上。屋内干净整齐,空空荡荡。
她通过耳麦对其他人说:“里面没人。”她听见自己语气沮丧。
他为什么没有锁门就走了?也许他是决定再也不回来了。
这对托妮是个打击。如果迈克尔在这里,那谜题很快就能解开。但现在他们必须进行一次搜索。他可能会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没人知道他们要多久才能找到他。她畏缩地想到,那样让人神经紧绷的焦虑时光可能会持续好几周。
她出了门,回到那座花园里。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于是伸手试了试推开花园棚屋的门。那扇门也没有上锁。打开门时,她捕捉到了一丝气味,刺鼻却又似曾相识。她意识到那气味一定要非常浓烈才能穿透太空服的过滤器。是血,她想。这座棚屋闻上去就像个屠宰场。她低声道:“我的天。”
那个叫作露丝·所罗门斯的医生听见她的声音,问道:“怎么了?”
“等一下。”这座木头小屋没有窗户,内部漆黑一片。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一个开关。当灯亮起时,她在震惊中尖叫出声。
其他人全都立刻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快过来!”她说,“到花园棚屋里来,露丝先进来。”
迈克尔·罗斯面朝上躺在地板上。眼睛、鼻子、耳朵,他身上的每个孔都在出血。血流到木板铺成的地板上,在他的身边聚成一摊血泊。不用医生告诉她,托妮就知道迈克尔遭遇了一次多发性大出血——这是玛多巴-2和其他类似感染的典型症状。他现在非常危险,他的身体就是一枚装满了致命病毒的炸弹,只是还未爆炸。但他还活着。他的胸口上下起伏,口中发出微弱的气泡声。她跪在新鲜黏稠的血泊中,弯下身紧紧地注视着他。“迈克尔!”她大叫,让声音能够穿透她的塑料面罩,“我是实验室的托妮·加洛!”
他血淋淋的眼睛里闪现出了一点点意识。他张开嘴,咕噜了一句话。
“什么?”她喊道。她靠得更近了一点。
“没救。”他说。接着他开始呕吐,一股黑色的液体从他的嘴里喷出来,溅满了托妮脸上的保护罩。虽然她知道有这套太空服在保护她,还是猛地后缩,惊慌地大叫。
她被推到了一边,露丝·所罗门斯朝迈克尔俯下身。
“脉搏非常微弱。”这位医生通过耳麦说。她打开迈克尔的口腔,用她戴着手套的手指清除掉他喉咙里的一些血液和呕吐物。“拿个喉镜过来,快点!”几秒之后,一个医务人员带着医疗器械冲进来。露丝把它插进迈克尔的嘴里,清理干净他的喉咙,好让他更容易呼吸。“把隔离担架带进来,尽快。”她打开她的医疗箱,拿出一个已经装好药物的注射器。托妮猜里面应该是吗啡和凝血剂。露丝把针头插进迈克尔的脖子里,压下活塞。她拔出注射器时,迈克尔身上细小的针孔汩汩地冒出血来。
一阵悲伤淹没了托妮。她想起迈克尔在“克里姆林宫”里四处走动的样子,想起他坐在自己的家里喝着茶,生气勃勃地谈论蚀刻版画的样子。这让眼前这具血肉模糊的躯体看上去更加痛苦、可悲。
“好了,”露丝说,“咱们把他弄出去吧。”
两名医护人员抬起迈克尔,把他搬到外面一张罩着透明塑料帷帐的轮床上。他们把病人从帷帐一端的开口里滑进去,然后密封好。二人推着轮床穿过迈尔克的花园。
在进入救护车前,他们需要先给自己和担架进行杀菌。托妮组里的一个人已经拿出了一个浅浅的塑料浴缸,看上去就像是儿童戏水的浅池。现在,所罗门斯医生和其他的医护人员正轮流站在缸里,让人往自己身上喷洒消毒液。这种强效消毒液可以通过氧化其蛋白质来消灭所有病毒。
托妮看着他们,虽然她知道他们必须严格遵守净化程序来防止发生意外死亡事件,但也意识到哪怕一秒的耽搁也会让迈克尔的生还机会更加渺茫。她因为有一种致命病毒溜出了她的实验室而感到心烦意乱。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历史上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她坚持要在这件事上“小题大做”是对的,而她的同事们不当回事的态度是错的,但即使这样,她也无甚慰藉。她的职责是预防此类事件的发生,但她失职了。可怜的迈克尔会因此而死吗?还会有其他人因此而死吗?
医护人员们把担架装进了救护车。所罗门斯医生和病人一起坐进了后面。他们摔上门,向夜色深处轰鸣而去。
托妮说:“露丝,记得告诉我事情的进展。你可以通过这个耳麦给我打电话。”
露丝的声音已经随着距离的拉远而模糊起来。“他陷入了昏迷。”她说。她又说了些什么,但已经不在通话距离内了。她的话渐渐变得难以听清,最后完全消失了。
托妮抖了抖身体,以摆脱她那阴郁、萎靡的状态。还有工作要做。“咱们把这儿收拾干净吧。”她说。
一个男人拿出了一卷写着“生物危害——请勿翻越”的胶带,开始用它围住包括房子、棚屋还有花园在内的整片地和迈克尔的车。幸好这附近并没有任何房子,所以他们也不必担心。如果迈克尔住在使用公共空气通风口的公寓楼片区里,那现在再做净化就太迟了。
其他人取出几大卷垃圾袋、装满了消毒剂的塑料园艺喷壶、几箱干净的布料和一些大容量的白色塑料桶。所有物体的表面都得喷上消毒剂然后再擦干净。坚硬物体和如珠宝一类的贵重物品都需要被密封装进桶里,然后再被带回“克里姆林宫”,放进灭菌器中用高压蒸汽进行杀菌。其他所有的东西则都必须被套进双层塑料袋里,然后在BSL4实验室下面的焚化炉里进行销毁。
托妮让其中一个人帮助她擦干净太空服上迈克尔黑色的呕吐物,然后再向她喷洒消毒剂。她必须压抑住自己那想要剥下这套污秽衣服的冲动。
大家正在进行清洁时,她四处查看着,想要找到关于事情经过的蛛丝马迹。就像她担忧的那样,迈克尔确实是因为知道或怀疑自己感染了玛多巴-2才去偷盗实验药物的。但是他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自己感染上病毒呢?
棚屋里有一口带抽气机的玻璃箱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临时的生物安全贮藏柜。她之前无暇顾及它,因为她的注意力全在迈克尔身上,但现在她看见那个箱子里有一只死了的兔子。看上去,害死它的似乎正是迈克尔感染的那种病毒。难道这只兔子原本是实验室里的?
在它的旁边是一只写着“乔”的水碗。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几乎从不给他们用于实验的动物取名。他们都对自己的实验对象很友善,但从不会允许自己对这些注定会被杀死的动物产生感情。然而,迈克尔却像对待宠物一样,给这只动物取了一个名字。他是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内疚吗?
她步出门外,一辆警车正在靠近防生物危害货车。托妮在等着他们。依照托妮自己设计的危机应对方案,“克里姆林宫”的安保人员已经自主联系了位于英维本的地区警察部,通知他们这一次的红色警报事件。现在,警察过来核实这一次的事件是否真的是一次危机了。
托妮自己以前也是一名警官。直到两年前,警察一直是她整个职业生涯从事过的唯一行业。在从前的事业里,她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名黄金女郎——升职迅速,被推到媒体前,代表一种全新的现代警察形象,甚至差一点就成了苏格兰的第一位女性警察局长。但接着她就因为一个敏感问题和她的上司产生了冲突——警队中的种族歧视现象。他坚称警察中的种族歧视现象并不是一个体制问题;她则说警官们总是习惯性地包庇种族歧视事件,而这一点就是一个体制问题。他们的争吵被人泄露给了一家报纸,而她因为拒绝否认自己的信念,被迫辞职。
那时她正和弗兰克·海科特住在一起,他也是一名警察。他们在一起八年,但没有结婚。他在她失势后就离开了她。这一点到现在仍然令她心痛。
一男一女两名年轻的警察下了警车。托妮认识当地她这一代的大部分警察,一部分老一辈的警察也还记得她已经去世的父亲——安托尼奥·加洛警长。按惯例人们都叫他“西班牙托尼”。但是不认识这两个人。她通过耳麦说:“乔纳森,警察到了。能不能请你消毒后过来和他们谈谈?就说我们确认了一起实验室的病毒泄漏事件。他们会给吉姆·金凯德打电话,他过来的时候我会向他介绍情况的。”
金凯德警司负责被他们称作CBRN的问题——化学(chemical)、生物(biological)、放射(radiological),还有核能(nuclear)意外。他之前和托妮一起合作制订过她的应急方案。他们二人将以谨慎低调的态度处理这次事件。
她想在金凯德过来的时候向他提供一些关于迈克尔·罗斯的信息。她走进了房子里,迈克尔把第二间卧室改装成了他的书房,在一张靠墙的桌子上放着三张他母亲的照片,全都装在相框里:第一张里她还是一个苗条的少女,身穿一件紧身毛衣;第二张里她成了一个快乐的母亲,怀里抱着一个看上去很像迈克尔的婴儿;第三张里她大概六十多岁,膝上躺着一只黑白色的肥猫。
托妮坐在他的桌前读着他的电子邮件,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笨拙地摆弄着电脑键盘。他在亚马逊网站上订了一本名叫《动物伦理》的书。他也在查询关于大学伦理学课程的信息。她查看了他的互联网浏览器,发现他最近访问过动物权利网站。很显然,他深受自己工作的道德问题所扰。但在奥克森福德公司里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不开心。
托妮感同身受。每次看到一只比格犬或一只仓鼠奄奄一息地躺在笼子里,被科学家们用正在研究的病毒故意折磨到生病,她都会感到一阵钻心的怜悯。但接着她就会想起她父亲的死。他在五十多岁时患上了脑瘤,在痛苦中去世,死时茫然而毫无尊严。也许有一天,在猴脑上得到的实验成果能够治愈他的疾病。在她看来,动物实验虽然令人难过,却是必须的。
迈克尔把他的纸质文件都放在一个纸板文件箱里,每一件都仔细地做了标注:“账单”“保修单”“银行结单”“说明书”。在“会员证”的分类下,托妮发现了他向一家叫作“动物自由”的组织提交的捐赠书。情况越来越清晰了。
这项工作平静了她的悲伤。她一直都很擅长侦查工作,被迫离开警队对她的打击很大,现在能够再次运用过去的技巧不仅让她感到些许欣慰,还让她知道自己仍然保有这项天赋。
她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迈克尔的通信簿和行程簿。行程簿在最近的两周里没有任何记录。在打开通信簿时,一道蓝光穿过窗户闯进了她眼里,她往外望去,看见了一辆车顶放着警灯的灰色沃尔沃轿车。肯定是吉姆·金凯德来了。
她走出屋外,让组里的一个人给她做了消毒,然后脱下面罩以便和警司交谈。然而,沃尔沃上的人却并不是吉姆。当他的脸沐浴在月光下时,托妮发现那是弗兰克·海科特警司——她的前男友。她的心沉了下去。尽管他才是那个提出分手的人,却总表现得像自己才是受伤的一方似的。
她决心要表现得冷静、友好、公事公办。
他下了车向她走去。她说:“请别过线——我会出去的。”她立马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太圆滑的错误。他才是警官,而她只是个平民——他会觉得应该是自己给她下命令,而不是相反。他脸上皱起的眉头表示他确实觉得受到了轻慢。为了表现得更加友好,她说:“你最近好吗,弗兰克?”
“这里是怎么回事?”
“实验室里的一个技术人员可能感染了某种病毒。我们才把他送上隔离救护车,现在在给他的房子做净化。吉姆·金凯德去哪儿了?”
“他正在度假。”
“在哪儿?”托妮希望可以联系上吉姆,让他回来处理这次紧急情况。
“葡萄牙。他和他妻子在那儿有一座小分时度假屋。”
可惜,托妮想。金凯德熟悉生物危害的情况,但弗兰克并不熟悉。
弗兰克看懂了她的心思,说道:“别担心。”他手里拿着一个一英寸厚的影印文件夹,“我这里有应急方案。”这就是托妮和金凯德共同通过的那份方案。很明显,弗兰克在等待的时候一直在读它。“首先,我应该封锁这片区域。”他打量着四周。
托妮已经封锁了这片区域,但她什么也没说。弗兰克需要展示一下他的权威。
他向警车里两位身着警服的警察喊道:“你们俩!把车开到车道入口,未经我的允许别让任何人通过。”
“好主意。”托妮说,尽管这样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弗兰克查阅着文件:“然后我们得确保没人离开事发地点。”
托妮点点头:“这里除了我的小组人员外没有其他人,他们全都穿着防生物危害服。”
“我不喜欢这份方案——竟然让平民在犯罪现场进行指挥。”
“你为什么说这是犯罪现场呢?”
“有药物样品失窃了。”
“但不是在这儿失窃的。”
弗兰克没过多纠缠这个问题:“你的人究竟是怎么感染上病毒的?你们在实验室里不是都穿着那种防护服吗?”
“本地的卫生局会查明原因的,”托妮闪烁其词地说,“胡乱猜测没有什么意义。”
“你到的时候这里有什么动物吗?”
托妮犹豫了。
对于弗兰克来说,这样就已经足够明显了。他是一个好警察,因为他从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所以是有动物从实验室里逃跑了,然后在这个技术员没穿防护服时传染了他?”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我不想有什么半真半假的说法传出去。我们现在能不能把重点放在公共安全上?”
“行啊,但是你关心的不只是公众吧。你想保护你的公司,和你宝贝的奥克森福德教授。”
托妮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宝贝”这个词,但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听见她的面罩里传出来一阵铃声。“我得去接个电话,”她对弗兰克说,“失陪。”她把头戴耳麦从头罩里拿出来戴上。铃声再次响起,通话接通时那边传来一阵嘶嘶声,然后她听见“克里姆林宫”的一个安保人员的声音从电话总机那边传来:“所罗门斯医生呼叫加洛女士。”
托妮开口:“你好!”
医生来到线上:“迈克尔死了,托妮。”
托妮闭上了眼睛:“噢,露丝,太遗憾了。”
“就算我们早二十四小时找到他,他也会死。我几乎可以确定他感染了玛多巴-2。”
托妮的声音因悲伤而哽咽:“我们尽力了。”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托妮不想在弗兰克面前说太多:“看着动物们被折磨,他一直心怀愧疚。而且他母亲在一年前去世了,我觉得他可能还没从这件事里恢复过来。”
“可怜的孩子。”
“露丝,我这儿还有警察。我们晚一点再谈。”
“好的。”她挂断了电话。托妮取下了耳麦。
弗兰克说:“看来他死了。”
“他叫迈克尔·罗斯,可能感染了一种叫作玛多巴-2的病毒。”
“那是什么动物?”
一时冲动下,托妮决定给弗兰克设一个小圈套。“一只仓鼠,”她说,“叫作毛毛。”
“可能会有其他感染的人吗?”
“这就是最重要的问题。迈克尔独居,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在他生病之前来拜访他的人都是安全的,除非他们做了什么极为亲密的事,比如共用一个皮下注射器的针头之类的。而在他出现症状之后来这儿的人肯定会叫医生的。所以,他很有可能并没有传染任何人。”托妮故作轻描淡写地说。要是她是在和金凯德说话,她肯定会更加坦率,因为她相信他不会因此而恐慌。但是弗兰克不同。她最后说:“但显然,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联系所有可能在最近十六天里见过迈克尔的人。我找到了他的通信簿。”
弗兰克换了一种问法:“我听见你说他因为动物受到的虐待而心存愧疚。他参加了什么组织吗?”
“对,‘动物自由’组织。”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刚一直在检查他的私人物品。”
“那是警察的工作。”
“我同意,但是你不能进屋里去。”
“我可以穿上防护服。”
“这不是穿不穿防护服的问题,而是在穿之前,你必须先接受防生物危害训练。”
弗兰克再次被激怒了:“那就把东西全带到我这里来。”
“要不我让组员把他所有的纸质文件都通过传真发给你吧?我们还可以把他的整个电脑硬盘都上传给你。”
“我要原件!你究竟在掩藏什么?”
“什么也没藏,我保证。只是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必须进行净化,要么用消毒剂要么用高压蒸汽。无论是哪一种,纸张都会损坏,而且对电脑也会造成损伤。”
“我要去改改这个方案。我觉得局长还不知道金凯德让你钻了多大的空子。”
托妮感到很无力。正值深夜,她不仅要处理一件重大的危机事件,还得小心翼翼地照顾这个讨厌的前男友的情绪。“弗兰克,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也许是对的,但我们现在只能这样,我们能不能试着忘掉过去,团结合作?”
“你说的合作只是每个人都照你说的办。”
她笑了:“有道理。那你觉得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会通知卫生局。应急方案上说他们是领导机构。一旦他们联系上指定的防生物危害顾问,他们肯定明天一早就要在这儿开一次会。同时,我们应该开始联系每一个可能见过迈克尔·罗斯的人。我会指派几个警探负责给那个通信簿上的人打电话。我建议你对‘克里姆林宫’里的每个雇员都进行询问。这在我们和卫生局的人见面时有所帮助。”
“行。”托妮犹豫了一下。她想问弗兰克一个问题。他最好的朋友卡尔·奥斯本是当地电视台的一个记者,这人总爱追求耸人听闻而非准确的新闻。如果卡尔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掀起一场骚乱。
她知道,要是想从弗兰克那里打听到什么,她就得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既不能表现得独断专行,也不能过于好奇。“我得提一下方案里的一段话,”她开口道,“上面说,在警方、卫生局和公司等相关方进行商讨之前,没人可以向媒体做出任何声明。”
“没问题。”
“我提到这个,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没必要演变成一次全民恐慌。很有可能大家都很安全。”
“很好。”
“我们并不想隐藏什么,但我们需要冷静、克制地进行公关。大家都无须恐慌。”
弗兰克咧了咧嘴:“你是怕那些讲杀人仓鼠的小报会肆虐整片苏格兰高地吧。”
“你欠我人情,弗兰克。我希望你还记得这一点。”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我欠你?”
尽管身边没有其他人,她还是放低了声音:“你还记得‘农夫’约翰尼·科克吧。”科克是一个大毒枭,生于格拉斯哥市加斯库伯路附近的贫民窟。他一生从未见过农场,之所以被称作“农夫”,是因为他总是穿着一双大大的绿色橡胶靴,以缓解他脚上长的鸡眼带来的疼痛。弗兰克当时经办了一起控告“农夫”约翰尼的案子,而在审讯期间,托妮无意间发现了可以帮助约翰尼做辩护的证据。她告诉了弗兰克,但是弗兰克没有通知法庭。约翰尼确实有罪,弗兰克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判决结果。但是如果真相泄露,弗兰克的事业就完蛋了。
此时弗兰克愤怒地说:“你在威胁我?要是我没有做你想要我做的事,你就要旧事重提?”
“不,我只是提醒你,你也有过需要我保持沉默的时候,而我照做了。”
他再次改变了态度。有那么一小会儿,他被吓到了,但现在又恢复了从前傲慢的样子:“我们偶尔都需要通融通融。人生就是如此。”
“对。所以我请你不要把这件事透露给你的朋友卡尔·奥斯本,或者其他记者。”
弗兰克咧嘴笑了笑。“怎么会呢,托妮,”他假装生气地说,“我从不做那种事。”
早晨7点
基特·奥克森福德早早就醒了,他感到既渴望又不安。这种感觉很奇怪。
今天他要去抢劫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
这个念头让他激动不已。这将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闹剧,它一定能被写进名叫《完美犯罪》之类的书里。而且更妙的是,他还能借此报复他的父亲。公司将会一蹶不振,斯坦利·奥克森福德也会因此破产。老头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此对他的人究竟是谁,这一点简直是锦上添花。在他的整个余生中,基特都将会细细咀嚼这份隐秘的满足感。
但他也很不安。这不是什么寻常之事。他并不是一个天生的战士,无论遇上什么事,他都几乎只须费一番口舌便可脱身。他很少计划什么事情。
但今天他有备而来,也许这正是他的问题所在。
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思考着他需要克服的各种障碍。
首先,“克里姆林宫”的四周都安装着物理安保措施:双层围墙、铁丝网、应急灯、入侵警报。警报装置都由防干扰开关控制着,还配备了震动传感器和可以检测短路的管线末端电路。警报通过一条电话线路直接连接着位于英维本的当地警察部,且由系统不间断地检查以保证其能正常工作。
但这些都不能阻止基特和他的同谋们。
里面还有安保人员,他们通过闭路电视摄像头监视着每一块重要区域,且每小时都会到办公区巡逻一次。他们的电视监控器都安装了可以检测出替换设备的高安全性自动开关,比如,如果录像带的画面取代了摄像头反馈的信号,它马上就能发现。
但基特已经想到了能够绕过这个问题的方法。
最后,“克里姆林宫”还有一套精心设计的、用于管理出入权限的方案:宅内使用塑料制的出入磁卡,每张卡上都有权限使用者的照片,以及嵌入一枚芯片中的指纹细节。
击败这个系统是件很复杂的事,但基特知道该怎么办。
他毕业于信息技术专业,在班上时总是名列前茅。但他的优势在另一个方面还要更加明显。设计这个掌控了“克里姆林宫”整个安全系统的软件的,正是他自己。那是他的孩子。他为他那不知感恩的父亲完成了一项壮举,虽然这个系统对于外人来说几乎坚不可摧,但基特知道它的秘密。
就在今天的午夜时分,他将走进BSL4实验室,那座圣殿里的圣坛,全苏格兰安保最严密的地方。他的顾客和他的两个同伴会和他一起进去,那位顾客名叫奈吉尔·布坎南,是一个沉默、阴险的伦敦人。他们一进去,基特就会用一组简单的四位密码打开冰冻保险柜。然后奈吉尔就会偷走斯坦利·奥克森福德那个珍贵的新型抗病毒药物的样品。
他们不会把样品藏太久。奈吉尔身负严格的期限。他必须在明天上午十点之前上交样品,而明天正好是圣诞节。基特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会是最后期限。他也不知道顾客是谁,但他可以自己猜。对方肯定属于某家跨国制药企业。有现成的样品可供分析,他们可以节约好几年的研究时间。那家公司将可以制造他们自己的药物,而无须向奥克森福德公司支付好几百万的专利使用费。
当然,这是欺诈,但人总是能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找到欺诈的借口。基特可以想象,那家公司的那位声名显赫的董事长,会如何顶着满头银发,穿着条纹西装,虚伪地问:“你能向我明确保证,我们机构没有员工为了取得这个样品而违反任何一条法律吗?”
他和奈吉尔离开“克里姆林宫”很久以后,人们才会注意到这次入侵。基特觉得这是他的计划里最妙的一部分。今天是星期二,平安夜。明天和后天都会放假,警报最早也要到周五才会被拉响,因为要到了那时才会有一两个最兢兢业业的科学家来公司上班。但是很有可能,这次盗窃甚至到了那时或过了周末也不会被发现,这样基特和他的同伴们直到下周一都能有时间来掩盖他们的行踪。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所需。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害怕呢?托妮·加洛的脸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她是他父亲的安全主管,一个满脸雀斑的红发女郎,身体强健,非常迷人。但她的性格太过强势,不符合基特的品位。是她让他那么害怕吗?他曾经低估过她的能力,结果他一败涂地。
但他的计划是精彩绝伦的。“精彩绝伦。”他大声说道,试图以此说服自己。
“什么精彩绝伦?”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身边问。
他惊讶地咕哝了一声。他忘了自己不是独自一人了。他睁开了眼睛,公寓里一片漆黑。
“什么精彩绝伦?”她重复道。
“你的舞姿。”他急中生智,回答道。他昨晚是在一家俱乐部里遇见她的。
“你跳得也不差,”她说话时带着浓重的格拉斯哥口音,“舞步灵活。”
他为了想起她的名字绞尽了脑汁。“莫林。”他说。她肯定是个天主教徒,才会取个这种名字。他翻身过去,用胳膊搂住她,试图回忆起她的长相。她摸起来很圆润。他不喜欢太瘦的姑娘。她欣然靠近他。她是金发还是黑发来着?他想。和一个不知道她长什么样的姑娘做爱真是又古怪又有趣。当他的手摸向她的胸部时,他想起了自己今天的任务,爱欲瞬间烟消云散。“现在什么时候了?”他说。
“适合小小地放肆一下的时候。”莫林饥渴地说。
基特从她身边翻开身。放在高保真音响上的电子闹钟显示着07:10。“我得起床了,”他说,“今天很忙。”他想在午餐时间准时抵达他父亲家。他表面上是去那里过圣诞假,其实是去为今晚的盗窃偷他需要的东西。
“今天可是平安夜,你要忙什么?”
“也许我是圣诞老人。”他坐在床边,打开了灯。
莫林很失望。“好吧,要是圣诞老人同意的话,这个小精灵还想睡个懒觉。”她没好气地说。
他朝她瞥了一眼,但她用羽绒被罩住了头。他还是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他赤裸着身子走进厨房,开始煮咖啡。
他的顶楼公寓分为两大部分:一间带开放式厨房的客厅,和一间位于前方的卧室。客厅里堆满了各种电子设备:一个宽屏平板电视,一套精致的音响设备,和一堆由乱七八糟的电路连接起来的电脑及配件。基特总是很享受入侵他人的计算机防御系统。一个人要想成为软件安全技术的专家,就必须先成为一名黑客。
为他父亲工作期间,基特在给BSL4实验室设计和安装安全软件时完成了他最妙的骗局之一。在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当时的安全主管罗尼·苏瑟兰的帮助下,他想出了一个从公司偷钱的办法。他操控了公司的会计软件,通过合计一些供应商的发票,使电脑在支付总额上增加了百分之一的金额,再通过一种不会出现在任何报告上的方法,将这百分之一的钱转到罗尼的银行账户上。这种方法可行,因为没人会核对公司的数据——一直没人这么做,直到托妮·加洛看见罗尼的妻子把一辆崭新的奔驰小轿车停到了英维本的玛莎百货外。
托妮调查此事时的那种锲而不舍的固执震惊了基特,也让他非常害怕。她坚持要为每一个记录偏差找到合理的解释。她简直从不放弃。更糟的是,一旦她查清事情的原委,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向她的老板汇报,而她的老板正是基特的父亲。他当时恳求她别给这个老头子找烦心事了,他还想让她相信,斯坦利·奥克森福德在震怒中只会开除她,而不是基特自己。甚至,他最后还把手放到了她的臀部上,努力展示了一个他最迷人的坏小子的微笑,用一种挑逗的语气说:“你我应该成为朋友,而不是敌人。”但他的计划没有哪项成功。
自从被他父亲开除以来,基特一直没有找到工作。而且他仍然在继续赌钱,这简直是雪上加霜。罗尼给他介绍了一家可以赊账的地下赌场,毫无疑问,他能这么做是因为他父亲是一个有名的富豪科学家。他试着不去想自己现在欠了多少钱:那个数字让他感到恐惧和自厌,让他只想从福斯桥[351]上跳下去。但他通过今晚的工作得到的报酬将能偿还他所有的债务,他将从头开始。
他把他的咖啡端进浴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曾经是英国冬奥会国家队里的一员。那时他每个周末都在滑雪和训练,整个人精瘦、结实得像一条灵缇猎犬。现在,他看到自己的线条已经有一点松弛。“你胖了。”他说。但他那浓密的棕发仍然覆着他好看的额头。他的脸看上去有点紧张。他尝试了一下他的休·格兰特[352]式表情,略带羞涩地低下头,用他湛蓝的双眼透过眼角的余光向上看,再带上一个动人的微笑。是的,这仍然是他的拿手好戏。托妮·加洛可能对此免疫,但昨晚莫林确实因此而为他倾倒。
他在刮胡子的时候打开了卧室的电视,调到了本地的新闻频道。英国首相来到了他的苏格兰选区过圣诞。格拉斯哥流浪者队[353]为一个名叫乔万尼·圣安吉罗的前锋付了九百万英镑的转会费。“这名字不错,适合老苏格兰人。”基特对自己说。天气虽然持续低温,但将晴朗无雪。挪威海北部的一阵猛烈的暴风雪正在南下,但很有可能会转移到苏格兰西部。接下来是一则本地新闻,基特的血液凝固了。
他听见了卡尔·奥斯本那熟悉的声音,他是苏格兰的一个电视名人,因其耸人听闻的新闻报道而臭名远扬。基特瞥了一眼电视屏幕,他看见了那座他本来计划今晚进去偷窃的建筑。奥斯本正在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大门外进行播送。那时天还没亮,但刺眼的应急灯照亮了整座维多利亚式的华丽建筑。“这他妈怎么回事?”基特担忧地说。
奥斯本说:“就在苏格兰,就在我身后的这座楼里,科学家们正在用全世界最危险的病毒做实验,当地人也因此把这里称作‘弗兰肯斯坦[354]的城堡’。”
基特从未听过任何人称它为“弗兰肯斯坦的城堡”。这是奥斯本自己捏造的。它的昵称应该是“克里姆林宫”。
“但是今天,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死于其中的一种病毒,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大自然对人类恶行的惩罚。”
基特放下了他的刮胡刀。他马上意识到,这样的公共报道对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极具伤害性。通常他都会对他父亲的麻烦感到幸灾乐祸,但今天他更担心这样的报道会对自己的计划有什么影响。
“迈克尔·罗斯,三十一岁,因感染一种叫作埃博拉的病毒去世。这种病毒萌芽于非洲的一个村落,患者在感染后全身都会长满让人疼痛难忍的脓包,痛苦不堪。”
基特非常确定,奥斯本了解的情况并不是实情,但他的观众却不会知道这一点。电视总爱搞这种小报式的报道。但是,迈克尔·罗斯的死会危及基特的偷盗计划吗?
“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总是自称他们的研究不会对当地居民和周围地区造成任何威胁,但是迈克尔·罗斯的死使得人们不得不质疑这一点。”
奥斯本穿着一件笨重的厚夹克,戴着一顶羊毛帽,看上去他昨晚似乎没睡多久。基特猜测,有人在凌晨叫醒了他,给了他一点线报。
“罗斯曾从实验室中盗取了一只动物并把它带回自己位于几英里以外的家,也许他正是被这只动物咬伤了。”奥斯本继续说道。
“噢,不。”基特说。情况越来越糟了。他真的不会因此就被迫放弃他的计划吗?他无法承担这个后果。
“这只是迈克尔·罗斯的个例,还是他其实属于一个更大的组织,共同致力于释放更多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秘密实验室里携带着瘟疫病毒的动物?我们是否面对着这样一种情况,看上去温和无害的小狗小兔游荡于苏格兰的山水间,实际上却在将致命的病毒散播到每个它们经过的角落?在这里还没人准备对此做出回应。”
不管他们会不会回应,基特都知道现在“克里姆林宫”里人们在做什么:争分夺秒地升级他们的安保系统。托妮·加洛肯定已经到了,正忙着加强安保程序,检查警报和摄像头,向安保人员介绍情况。对于基特来说,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糟的新闻了。他被激怒了。“为什么我的运气那么差?”他大声喊道。
“尽管如此,”卡尔·奥斯本说,“迈克尔·罗斯似乎是爱上了一只叫作毛毛的仓鼠,最后才会因它而死。”他的语气如此悲伤,基特都有点期待看到这位记者抬手擦擦眼泪了。但是奥斯本突然停下了。
播音室里的主播是一个留着金色卷发的迷人女郎,此刻她说道:“卡尔,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是否对这次重大事故发表了评论?”
“是的,”卡尔看向一个笔记本,“他们说,他们为迈尔克·罗斯的死感到十分惋惜,不过据判断不会再有人感染这种病毒。但是,他们很希望能够和在最近十六天里见过罗斯的人谈谈。”
“所以,在最近接触过迈克尔的人很有可能感染了这种病毒。”
“是的,可能还会传染给其他人。所以这个公司关于没人会感染病毒的看法似乎只是一厢情愿,而不是什么科学预测。”
“情况很让人担心,”主播对着镜头说,“上面是卡尔·奥斯本带来的报道,下面请看足球新闻。”
基特在狂怒之中狠命地砸着遥控器,他想关掉电视机,但他太狂躁,一直没有按对按钮。最后他一把抓住电视的电线,从插座上猛地扯下了插头。他简直想把整个电视都扔出窗外。这就是场灾难。
奥斯本关于病毒扩散的末日预言也许不是真的,但这次意外肯定会使“克里姆林宫”的安保系统变得滴水不漏。今晚将是最不适合在这个地方进行偷窃的时机。基特想叫停整个计划。他是个赌徒:如果他的手气不错,他愿意孤注一掷,但他知道当牌不好时,退出是最好的选择。
他苦涩地想到,至少他可以不用和他父亲一起过圣诞节了。
也许他们可以改天再来完成这项工作,到时候骚乱平息了,安保等级也会恢复到正常水平。也许那位顾客可以答应推迟他给出的最后期限。基特想到他将仍然无法偿还欠下的巨额债务,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但是,当失败近在咫尺时,一意孤行毫无意义。
他走出浴室。高保真音响上,时钟显示着07:28。现在打电话确实太早,但情况非常紧急。他拿起耳麦,拨出了号码。
那边立刻就接了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简明地说:“喂?”
“我是基特。他在吗?”
“你想干什么?”
“我得和他通话,这件事非常重要。”
“他还没起床。”
“见鬼。”基特不想留下什么口信。而且,三思之后,他想到自己也不想让莫林听见他要说的话。“告诉他我过来了。”他说。他没等对方回应就挂断了电话。
早晨7点30分
托妮·加洛觉得,到了午饭时间她就会失业了。
她环视着自己的办公室。她还没在这儿待多久。她才刚为自己争取到一席之地,办公桌上放着一张照片,上面是她、她母亲和她妹妹贝拉,这是她们几年前拍的,那时她妈妈还精神矍铄。照片旁边摆着一本破旧的字典——她一直不擅长拼写。就在上周,她在墙上挂了一张她身着警员制服的相片,那是在七年前,她看上去年轻又热忱。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失去这份工作了。
她现在知道迈克尔·罗斯到底做了什么了。他发明了一套聪明、复杂的方法,绕过了她所有的安全防范措施。他发现了她方案的薄弱环节并且利用了这一点。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她是在两小时前才知道的。当时她给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董事长和大股东——斯坦利·奥克森福德,打了电话。
她之前一直害怕拨通这个电话。她必须向他汇报这个最糟的新闻,并为此承担责任。她让自己准备好应对他的失望和愤慨,甚至还有可能到来的盛怒。
他当时说:“你没事吗?”
她几乎落下了眼泪。她没有料到他首先考虑的竟然会是她的安全。她配不上他的好意。“我没事,”她说,“我们在进屋之前都穿上了兔子服。”
“但你肯定累坏了。”
“我在五点左右小憩了一个小时。”
“很好,”斯坦利说完,迅速换到了下一个话题,“我认识迈克尔·罗斯,一个安静的小伙子,大概三十岁,在我们这儿待了几年了,是个经验丰富的技术员。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我在他花园的棚屋里发现了一只死兔子。我觉得他应该是带了一只实验室里的动物回家,然后被它咬伤了。”
“我觉得不是这样,”斯坦利干脆地说,“他更有可能是被沾了病毒的小刀割伤了。即使是经验丰富的人也可能会有所疏忽。那只兔子也许只是一个平常的宠物,在迈克尔生病后被饿死了。”
托妮希望自己可以假装相信他的话,但她必须让她的老板知道实情。“那只兔子被关在一个临时的生物安全箱里。”她争辩道。
“我还是怀疑你的说法。迈克尔不可能独自在BSL4里工作,即使他的搭档没有注意,每间房间里也都装着监控摄像头,要是他真的偷了兔子,监控器不可能没有记录下来。而且他在出去的时候还要经过好几个保安,他们肯定会发现他带着的兔子。最后,第二天早上在实验室里工作的科学家们也会立刻就发现少了一只动物。他们可能分不出两只兔子的不同,但他们肯定知道用于实验的兔子一共有多少只。”
虽然现在天色尚早,他的头脑却已经像他那辆法拉利的V12发动机一样开足了马力,托妮想。但他错了。“所有安全屏障都各就其位了,”她说,“但我得说,没有什么系统会是完美无缺的。”
“当然,你说得对。”要是你言之有理,他就会以迅雷之势做出让步,“我想我们应该有迈克尔最后一次在BSL4里的录像片段吧?”
“我马上就会去查。”
“我会在八点左右到,到时请给我一点答案。”
“还有一件事,员工们到了公司后这里难免会谣言四起,我可以告诉大家你将对此发表声明吗?”
“好主意。我会在,嗯,九点半吧,在大礼堂里做一次发言。”旧楼里那间宏伟的门厅是整座大宅里最大的房间,所有的大型会议都是在那里举办的。
托妮接着就叫来了苏珊·麦金托什,她是一名保安,二十多岁,留着一个男孩子气的发型,眉毛上穿了孔,长得十分美丽。苏珊立刻就注意到了墙上的照片。“你穿制服的样子很好看。”她说。
“谢谢。我知道你应该下班了,但是我需要一个女人来完成这件事。”
苏珊轻佻地挑了挑眉:“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托妮想起了公司在上周五举办的圣诞派对。苏珊打扮成了约翰·特拉沃尔塔在电影《油脂》中的样子,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身着一条紧身牛仔裤,脚蹬一双在格拉斯哥被称为妓院鞋的绉胶底鞋。她那时邀请托妮跳舞,但托妮微笑着,温柔地说:“还是算了吧。”过了一会儿,苏珊在喝了几杯酒之后问她,她是不是习惯和男人睡觉。“没有我想睡的次数那么多。”托妮当时回答道。
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竟会被自己吸引,托妮感到受宠若惊,但她还是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需要你拦住所有到达公司的员工。你得在大礼堂里放张桌子,跟每个人都谈过话以后才能放他们进办公室或者实验室。”
“我该跟他们谈什么?”
“告诉他们病毒的安全防护出现了漏洞,奥克森福德教授会在今天上午给他们做一次详尽的情况介绍。你的态度一定要冷静、镇定,但别透露事情的任何细节——最好让斯坦利来告诉他们。”
“好的。”
“然后问问他们最后一次见到迈克尔·罗斯是在什么时候。我们昨晚已经在电话上问过一些人了,但也只问了有权限进入BSL4的那些人,再次确认一下没什么坏处。他在两周前的星期天离开了这里,要是有人在那之后见过他,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好的。”
托妮想问一个有些敏感的问题,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你觉得迈克尔是同性恋吗?”
“至少不是公开的。”
“你确定?”
“英维本是个小地方。这里只有两家同性恋酒吧、一家俱乐部、几家餐厅、一座教堂……我对它们很熟悉,但从没在任何一个地方见过他。”
“好吧。希望你别介意我觉得你会知情,仅仅是因为……”
“没事。”苏珊露出一个微笑,双眼直视托妮,“你要更努力才能冒犯我。”
“谢谢。”
那大概是在两个小时之前。而在那之后,托妮大部分时间都在看迈克尔·罗斯最后一次进入BSL4的录像。她现在有了斯坦利想要的答案。她将要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他也许会因此让她辞职。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与斯坦利见面的情景。她那时正处在人生的最低谷。她假装自己是个自由职业的安全顾问,但其实一个客人也没有。她相处八年的伴侣弗兰克离开了她,母亲也越来越年老昏聩。托妮那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上帝抛弃的约伯[355]。
而斯坦利把她叫到了他的办公室,给了她一份短期合同。他才发明了一种价值连城的新药物,担心会有人派出针对他的商业间谍。他想让她查明情况。她没有告诉他,那是她接到的第一个真正的任务。
她彻底搜查了办公场所有查找监听设备,接着观察在核心员工里有谁的生活水平超过了他们的收入。结果证明,没有人在监视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但是,她不安地发现斯坦利的儿子基特正在从公司里偷钱。
她非常震惊。虽然在她眼里基特迷人而不值得信任,但是,得要什么人才会偷自己父亲的钱?“那老家伙付得起,他有的是钱。”基特毫不在意地说。根据自己多年的从警经验,托妮知道他心里并没有怀着什么深仇大恨——罪犯都只是些浅薄、贪婪的人,一点并不充分的借口就能让他们犯罪。
基特试过说服她把事情压下来。他保证,要是托妮这次不说出去,他就永不再犯。她有点动心:她也不想告诉一个才痛失亲人的人他的儿子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保持沉默就是欺骗。
所以,尽管十分忧虑,她最后还是向斯坦利和盘托出了整个实情。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表情扭曲。他发出一声“啊”,仿佛被体内的一阵剧痛击中了。那时他努力想要控制自己激烈的感情,而她同时见证了他的力量和他的感性,并因此而被他深深地吸引。
告诉他实情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她的正直得到了回报,斯坦利开除了基特,并且给了托妮一份全职工作。为了这一点,她将永远都对他保持坚定的忠诚。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回报他的信任。
之后生活蒸蒸日上。斯坦利很快就把她从安保领队提拔为设备总监,还给她加了薪。她买了一辆红色的保时捷汽车。
一次她说起自己曾在警察国家队里打壁球,斯坦利便提出要在公司的球场里挑战她。她虽然赢了,但也只是险胜,从那时起他们每周都在一起打壁球。他身体非常强健,而且手臂更长,但她不仅比他年轻二十岁,且反应非常灵敏。虽然当她偶尔心不在焉时他也能赢上几局,但最后通常都是她取得胜利。
而她也因此更加了解他。他打球时十分机灵,尽管常常铤而走险,但都有所回报。他好胜心强,但对待输赢时态度轻松大度。她敏捷的思维和他的头脑不相上下,她很享受双方的交锋。她越是了解他,就越是喜欢他。直到有一天,她意识到自己不仅只是喜欢他,她的情愫已经超过了喜欢。
现在她感到,失去这份工作最可惜的一点就是,她将再也见不到他。
当她正要往大礼堂去,到他进来的路上见他时,她的电话响了。
一个带着英格兰南部口音的女声说道:“我是奥黛特。”
“嗨!”托妮很高兴。奥黛特·克莱西是伦敦警务处的一名警探。她们是五年前在亨登[356]时认识的。她们俩同龄,奥黛特是单身,托妮和弗兰克分手后,她们俩一起度过两次假。如果两人住得近一点,她们一定会是最好的朋友。即便如此,她们也会每隔一两周就通一次电话。
奥黛特说:“我想跟你聊聊你那个染上病毒的受害者。”
“你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托妮知道奥黛特是反恐小组的,“我猜我不该问你的。”
“不错。我只能说玛多巴-2这个名字给这边敲响了警钟,剩下的你只有自己去想了。”
托妮皱了皱眉。作为一个前警察,她能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奥黛特得到的一些情报显示,某个警察组对玛多巴-2很感兴趣。也许某个嫌犯曾在审讯中提到过它;也许他们监听的某次谈话中曾出现过这种病毒;也许他们监视的某条电话线路上,某人曾把这个名字输入电脑的搜索引擎里。现在,只要有什么一定剂量的病毒失踪,反恐小组的警察们就会怀疑它们是被一些狂热主义者偷走了。“我觉得迈克尔·罗斯不是恐怖分子,”托妮说,“我认为他只是对实验室里的一只动物产生了感情。”
“那他的朋友们呢?”
“我找到了他的通信簿,英维本的警察现在正在核对信息。”
“你有没有留一份复印件?”
那就摆在她的桌上。“我可以马上就传真给你。”
“谢谢,这给我省了很多时间。”奥黛特说了一个号码,托妮把它写了下来,“你和你帅气的老板怎么样了?”
托妮从没有把她对斯坦利的感情告诉过任何人,但奥黛特仿佛和她心有灵犀。“我不相信这种办公室恋情,这你是知道的。不管怎样,他妻子最近去世了——”
“我记得那已经是十八个月以前了。”
“和他们接近四十年的婚姻比起来,这不算太久。而且他那么关照他的孩子们和孙子们,要是有人想替代他亡妻的地位,这些人肯定不会乐意的。”
“但是你知道和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做爱有什么好处吗?他会担心自己不够年轻,精力不够充沛,所以一定会加倍努力地取悦你。”
“这一点看来我不得不信了。”
“还有什么呢?噢,对,我差点忘了,哈哈,他还很有钱。听着,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要是你最后决定不要他,那就给我吧。还有,要是你找到任何关于迈克尔·罗斯的新东西,记得私下通知我。”
“当然。”托妮挂了电话,看向窗外。斯坦利·奥克森福德的那辆深蓝色的法拉利F50正停进董事长专用的车位里。她把迈克尔通信簿的复印件放到传真机里,按下了奥黛特的号码。
然后,仿佛是一个正等待判决的囚犯,她向她的老板走去。
早晨8点
大礼堂仿若一座教堂的中殿。几束阳光从它那高高的拱形窗户里照进来,在石板的地面上铺成各种形状。一座托臂梁屋顶上,巨大的木材横跨了整座房间。但在这个气度不凡之地的中间位置却极不协调地放着一张现代的椭圆接待桌,旁边还带着高高的柜台。在椭圆形的环桌中间,一个身着制服的保安正坐在凳子上。
斯坦利·奥克森福德穿过这个宏伟的入口。他大概六十岁,身材修长,长着一头浓密的灰发和一双湛蓝的眼睛。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科学家——没有秃顶,没有驼背,也没有戴眼镜。托妮觉得他更像是那种在二战电影中扮演将军的演员。他穿着通常都得体而不古板,今天他穿着一套柔软的灰色花呢西装,里面套着一件马甲和一件淡蓝色的衬衣,也许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他打了一条黑色的针织领带。
苏珊·麦金托什在靠近大门处放了一张搁板桌。斯坦利一走进来,她就上前与他交谈。他简短地回复她后,转向了托妮:“这是个好主意——在每个人进来时把他们留下来,询问他们最后一次见到迈克尔的时间。”
“谢谢。”至少我还做对了一件事,托妮想。
斯坦利继续说:“那些现在还在休假的员工呢?”
“人事部门会在今天上午给他们打电话的。”
“很好。你查清事情的经过了吗?”
“查清了。我是对的,你错了,就是那只兔子。”
尽管周围气氛悲凉,他还是露出了微笑。他喜欢别人挑战他,尤其是美丽的女人。“你怎么知道的?”
“看录像带。您想看一下吗?”
“想。”
他们走过一条装饰着布褶纹式橡木嵌板的宽阔走廊,转进了通向中央监控站的侧通道。这个地方通常被称作控制室,它也是这里的安全中心。那间房间本来是台球室,但现在出于安全考虑,窗户都被砌起来了,而且为了藏起那些纠缠如蛇窝的电线,天花板也被降低了。房间的其中一面墙上挂满了电视监控器,上面显示着宅内的每一个重要区域,其中包括BSL4里的所有房间。在一张长桌上放着触摸屏的控制警报器。无数的电子检查器监控着所有实验室里的温度、湿度和空气管理系统——如果你打开一扇门的时间过长,其中的一个警报就会被拉响。一个身穿整齐制服的保安坐在一张工作台后,控制着中央安全电脑的访问权。
斯坦利语带惊讶地说:“这地方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整洁多了。”
托妮接管安全工作时,控制室里还是一片混乱。那时这里到处都放着脏咖啡杯、旧报纸、坏圆珠笔和空了一半的特百惠午餐盒。而现在房间里干净整洁,桌上除了保安正在读的文件外什么也没放。她很高兴斯坦利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朝旁边的设备室看了一眼,那里曾经是军械库,现在则堆满了各种配套装置,包括电话系统的中央处理器。房间内灯火通明,成千的电线上清楚地标注了易于阅读的固定标签,这样就可以在技术故障时将停机检修的时间降到最少。斯坦利赞许地点点头。
这还不错,托妮觉得;但是她在组织工作上十分高效这一点,斯坦利早就知道了。她最大的职责还是确保BSL4里没有任何东西失窃——但她失败了。
她有时会不知道斯坦利究竟在想什么,这一次也一样。他究竟是在哀悼迈克尔·罗斯,还是在担忧他的公司的未来,抑或是在为安保漏洞而愤怒?他会把自己的怒气撒到她、已经去世的迈克尔,或霍华德·麦克阿尔派恩身上吗?如果托妮向他展示了迈克尔的所作所为,斯坦利是会称赞她那么快就查出了实情呢,还是会因为她的失职而开除她?
他们肩并肩地坐在一个监视器前,托妮敲了几下键盘,调出了她想给他看的录像。电脑的内存巨大,足以在销毁这些影像前存储二十八天的记录。她对于这些程序非常熟悉,操作起来驾轻就熟。
坐在斯坦利身边让她荒谬地想起了自己在十四岁时的景象,那天她和男友一起去了电影院,放任他把手放到了她的毛衣上。这样的回忆让她感到十分尴尬,她觉得自己的脖子都涨红了。她希望斯坦利没有注意到。
在监视器上,她给他看了迈克尔到达大门口拿出他的出入证的画面。“日期和时间都在屏幕下方。”她说。那是12月8日的14点27分。她敲了敲键盘,屏幕上一辆绿色的大众高尔夫正停进车位里。一个瘦弱的男人下了车,从后备厢里拿出了一个行李包。“注意那个包。”托妮说。
“为什么?”
“里面装着一只兔子。”
“他是怎么办到的?”
“我猜迈克尔给它注射了镇静剂,然后把它紧紧地包起来了。记住,多年来他都在和实验室里的动物打交道。他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它们安静下来。”
在她放的下一段录像里,迈克尔再一次给接待台展示了他的出入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漂亮的巴基斯坦裔女人走进了大礼堂。“那是莫妮卡·安萨里。”斯坦利说。
“她是他的搭档。她有一点组织培养上的工作要做,而迈克尔则是在完成他每周检查动物的例行工作。”
他们走过托妮和斯坦利刚刚穿过的那条走廊,但直接经过了通向控制室的转弯处,继续走到尽头的一扇门前。那扇门看上去和宅内的其他门一模一样,都镶着四扇嵌壁式的镶板,装着一个黄铜把手,但它其实是钢制的。门旁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个黄黑色的国际生物危害警告标志。
安萨里博士在一个远程读卡器前挥了挥一张塑料出入卡,然后把她的左手食指按到一个小小的屏幕上。他们等了一下,电脑正在检查她的指纹是否和智能卡芯片里的信息一致。这项程序确保了即使卡片丢失或失窃,没有获得授权的人也不能使用它。安萨里博士在等待时抬头看了一眼电视摄像头,嘲弄地敬了个礼。接着门开了,她走了进去。迈克尔跟在她身后。
另一个摄像头显示他们正身处一间小门厅。墙上挂着一排刻度盘,监控着实验室内的气压。越往实验室深处走,气压也就越低。向下倾斜的坡度确保了即使出现漏气的情况,空气也是向内流通的,而非向外。在门厅里,他们分别走进了男士和女士更衣室。“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把兔子拿出来的,”托妮说,“如果他那天的搭档是个男人,他的计划就不会成功。但是他的搭档是莫妮卡,而且更衣室里自然也没有装摄像头。”
“该死,但更衣室里肯定不能装摄像头,”斯坦利说,“不然没人会愿意在这里工作。”
“确实,”托妮说,“我们得想点其他办法。看这儿。”
下一段录像来自一个位于实验室内的摄像头。画面上是一个放在透明塑料隔离罩里的常规兔架。托妮按下了暂停:“你能向我详细地解释一下,科学家们究竟在这间实验室里做什么吗?”
“当然。我们的新药物可以有效地抵抗很多种病毒,但也不是对每种都有效。我们在这个实验里测试的是它针对玛多巴-2的效果。这种病毒是埃博拉病毒的一种变体,它在兔子和人身上都能引起出血热症状。有两组兔子挑战了这种病毒。”
“挑战?”
“抱歉——那是我们用的术语,‘挑战’的意思是它们都感染了这种病毒。然后我们给其中一组兔子注射了这种药物。”
“你们发现了什么?”
“这种药物在兔子身上对玛多巴-2无效。我们有点失望。几乎可以确定,在人类身上它也不能治愈这种病毒。”
“但十六天前你们并不知道这一点。”
“不错。”
“如果是这样,我觉得我明白迈克尔究竟想做什么了。”她碰了一下键盘,让画面继续播放。一个穿着淡蓝色塑料太空服、头戴透明面罩的身影走进了录像里。他在门前停下来,把脚塞进橡胶套靴里。接着他伸出手抓住一根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卷曲的通风软管,然后把它接到他腰带上的一个插孔里。随着空气的进入,太空服逐渐膨胀,直到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米其林轮胎人[357]。
“这是迈克尔,”托妮说,“他比莫妮卡换得快,所以那时他是独自一人。”
“事情虽然不该如此,但也确实发生了。”斯坦利说,“我们严密监管着二人同行规则,但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如此。Merda[358]。”斯坦利咒骂时常常用到意大利语,他从他妻子那里学到了许多纯熟的意大利语词汇。托妮会说西班牙语,因此通常也能理解他的话。
屏幕上,迈克尔走向了兔架,他在笨拙的太空服里故意走得很慢。他背对着摄像头,有那么一小会儿,那庞大臃肿的衣服挡住了他的动作。然后他走开了,把某个东西放到了实验室里的不锈钢工作台上。
“注意到什么了吗?”托妮说。
“没有。”
“当时正在看监控器的保安们也没有注意到。”托妮在为她手下的员工开脱。如果斯坦利自己也没有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他也不能责怪错过了这一点的保安。“但是你再看一遍。”她倒退了几分钟,然后在迈克尔走进录像带里的时候按下了暂停,“右边最上面的笼子里只有一只兔子。”
“我看到了。”
“仔细看迈克尔,他的胳膊下面藏着什么东西。”
“是的——裹在一张蓝色的太空服塑料布里。”
她按下了快进,画面停在迈克尔从兔架边走开的时候:“现在右边最上面的笼子里有几只兔子?”
“两只,该死。”斯坦利看上去有些迷惑,“我以为按照你的推断,迈克尔是从实验室里拿走了一只兔子。你给我看的录像上他确实带了一只兔子进来!”
“那是一个替代品,否则其他科学家就会注意到少了一只兔子。”
“那他的动机是什么?要是想救那只兔子,他就得害死这只!”
“要是他仍然有一丝理智尚存的话,我想他是觉得他救的那只兔子有什么地方是独一无二的。”
“我的天,兔子都是一个样。”
“我认为迈克尔不这么想。”
斯坦利点了点头:“你是对的。谁知道他那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托妮快进了录像带:“他像平常一样做完了他的工作,检查了笼子里的食物和水,确定每只动物都还活着,然后在检查表上给自己的各项任务打了钩。莫妮卡进来了,但她走进了一个侧实验室里去研究她的培养组织,所以她看不到他。他穿过旁边的一扇门进到了一个较大的实验室里,去照顾那里的猕猴。然后他又回来了。现在注意看。”
迈克尔取下了他的通风软管,这是从实验室的某间房间进入到另一间房间时的常规操作——太空服里只能容纳足够人呼吸三到四分钟的新鲜空气,当空气开始泄漏时,头部的保护罩上就会升起一阵雾气,以此警告穿戴者。他走进了那间放置着保险柜的小房间,保险柜是一口用来存放活体病毒样品的上锁冰柜。这是整座楼里安全戒备最严格的地方,因此那些价值连城的抗病毒药物也全都存储在这里。他在保险柜的键盘上输入了一组数字组合。冰柜里的一个安保摄像头显示,他正在挑出两剂药物,这些药物都已经在测量后被装进了一次性注射器里。
“小剂量的那支是给兔子的,大剂量那支大概是给他自己的,”托妮说,“就像你一样,他也希望这种药可以对玛多巴-2起效。他计划以此治愈那只兔子,并让自己对病毒免疫。”
“保安本来可以注意到他从保险柜里拿出了药物。”
“但是他们不会怀疑他的行为。他有权处理这些东西。”
“他们本来也可以注意到他没有在记录本上进行登记。”
“是可以注意到,但是记住,一个保安要负责三十七块屏幕,而且他并没有接受关于实验室操作问题的训练。”
斯坦利不满地咕哝了一声。
托妮说:“记录的不一致要一直到年度审查时才会被发现,而且,甚至到了那时,这次偏差也可能被当作记录失误来处理,这一点迈克尔肯定想到了。他不知道我当时正计划着要做一次抽查。”
电视屏幕上,迈克尔关上了保险柜的门,回到了有兔子的实验室里,重新装上了他的通风软管。“他做完了他的工作,”托妮解释道,“现在他回到了兔架旁。”迈克尔的背部再一次挡住了监视他动作的摄像头。“他就是在这时把他最爱的那只兔子拿出笼子的。我觉得他应该是把它放进了特制的迷你太空服里,也许那是迈克尔用一套旧太空服的零碎部分做成的。”
迈克尔的身体左侧转向了摄像头。走向出口时,他的右边手臂下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但是很难辨认。
离开BSL4时所有人都必须喷淋化学药物来为太空服除菌,而且在穿上衣服前还要再洗一次澡。“太空服可以在喷淋化学药物时保护那只兔子,”托妮说,“我猜他把兔子的太空服丢进了焚化炉里。洗澡的时候水不会对这只动物产生危害。他在更衣室里把兔子放进了行李袋。当他走出大楼时,保安们只会看到他拎着那个他进来时就带着的袋子,所以根本不会对他产生怀疑。”
斯坦利向后靠到他的椅背上。“好吧,我真是没想到,”他说,“在此之前我简直可以发誓这是不可能的。”
“他把兔子带回了家。我觉得他大概是在给兔子注射药物时被咬了。他也给自己注射了,还以为自己没事。但他错了。”
斯坦利看上去很悲伤。“可怜的孩子,”他说,“可怜又愚蠢的孩子。”
“现在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托妮说。她看着他,等待着判决。她的这个人生阶段已经结束了吗?她会在圣诞节时失业吗?
他坦然地看着她:“显然,我们本来可以采取一项安全措施来避免这次的情况。”
“我知道,”她说,“检查所有进入BSL4的人携带的箱包。”
“正是。”
“我从今天早上开始已经增加了这项检查。”
“借以亡羊补牢。”
“很抱歉。”她说,她确定,他想要她辞职,“你正是为了阻止这类事情的发生才付给我薪水,但我失败了,我想你会想要我交上我的辞职信。”
他看上去有些生气:“如果我真的想开除你,你早就已经知道了。”
她盯着他。她是被判缓刑了吗?
他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好吧,你是个认真的人,虽然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都无法预料到会发生这件事,你还是感到很有负罪感。”
“我本来可以增加箱包检查的。”
“但是我很有可能也会否决你的提议,因为这会让员工们很不高兴。”
“噢。”
“所以接下来的话我只会说一次。自从你来了以后,我们的安全系统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严密。你太他妈棒了,我决心要把你留下。所以,请别再自怜自艾了。”
这突如其来的宽慰让她忽然感到自己十分虚弱。“谢谢。”她说。
“现在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咱们继续吧。”他接着说。
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她被原谅了。谢谢,她想。
早晨8点30分
米兰达·奥克森福德点了一杯顶着金字塔形生奶油的维也纳卡布奇诺。在最后一刻她又要了一块胡萝卜蛋糕。她把零钱塞进裙子的口袋里,端着早餐来到她姐姐奥尔加坐着的桌旁。奥尔加很瘦,她点了一杯双份浓缩咖啡,正抽着一支香烟。这地方用纸带做了一点装饰,意大利帕尼尼吐司机上,一棵圣诞树正在闪烁着。但是,不知是哪个拥有敏锐讽刺感的人把海滩男孩[359]放到了音乐系统里,而此刻他们正在唱着《冲浪美国》。
米兰达常常一大早就在这家咖啡吧里碰见奥尔加。这家店位于苏奇霍尔街,格拉斯哥市的中心地带。她们都在这附近工作:米兰达是一家针对IT人员的职业介绍所的总经理,奥尔加则是一名辩护律师。她们都喜欢在走进办公室前,先花五分钟整理思绪。
她们看上去并不像姐妹,米兰达从镜子里瞥见自己的倒影时想到。她不高,长着一头金色的卷发,而且她的身材,怎么说呢,挺圆润。奥尔加则很高,就像她们的爸爸,但是她又遗传了她们已经去世的母亲那黑黑的眉毛。她们的母亲是意大利人,她们总叫她玛塔妈妈[360]。奥尔加为了工作穿着一套深灰色的套装和一双尖尖的鞋子。她的样子简直可以去演库伊拉·德·维尔[361]这个角色。她的样子也许把陪审团的成员们吓得够呛。
米兰达脱下了外套和围巾。她穿着一条百褶裙和一件缀着小花的毛衣。她的衣着是为了吸引他人,而非震慑。当她坐下时,奥尔加说:“你连平安夜也要工作?”
“只工作一小时,”米兰达回答,“确认一下假期里不会留下什么没做完的事情。”
“我也是。”
“你听说那个新闻了吗?‘克里姆林宫’的一个技术员因为感染某种病毒死了。”
“噢,天啊,我们的圣诞节全毁了。”
奥尔加看上去仿佛冷酷无情,但她其实并不是这样的,米兰达想。“电台上已经播了这件事。我还没有和爸爸说上话,但我知道那个可怜的男孩把一只仓鼠带回家了,他好像很喜欢它。”
“他干吗这么做?他想和那只仓鼠做爱?”
“仓鼠可能咬了他。他独居,所以也没人求救。不过,至少这意味着他没有把病毒传染给其他任何人。不管怎样,这对于爸爸来说真的太糟了。他虽然不会表现出来,但肯定会觉得自己应该对此负责。”
“他本来就应该钻研一些没那么危险的科学分类——比如研究原子武器什么的。”
米兰达露出一个微笑。她今天见到奥尔加特别愉快。她很高兴她们能有机会聊上几句。全家人都即将聚到她们父亲在斯提普夫[362]的房子里,一起度过圣诞节。她计划带上她的未婚夫奈德·汉利一起去,而她想让奥尔加对他的态度友好一点。她用了一种很委婉的方式来提起这个话题:“希望这不会毁了我们的假期。我早就开始期待这一天了。你知道基特也要来吗?”
“我十分清楚我们的弟弟将会大驾光临。”
“他本来不想来的,但是我说服了他。”
“爸爸会很高兴的。”奥尔加的语气里带着一点讽刺。
“确实,他会的,”米兰达语带责备,“你知道开除基特他也很伤心。”
“我只知道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生气。我还以为他会杀人呢。”
“但是他后来哭了。”
“我没看见他哭。”
“我也没有,洛莉告诉我的。”洛莉是斯坦利的管家,“但现在他想原谅基特,然后忘了这件事。”
奥尔加掐灭了她的香烟:“我知道。爸爸真是宽宏大量。基特找到工作了吗?”
“没有。”
“你不能给他找份工作吗?那正好是你的工作领域,而且他也不错。”
“生意不景气——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被自己的父亲炒的鱿鱼。”
“那他还在赌博吗?”
“肯定没有了。他向爸爸保证过他不会赌了,而且他也没有钱赌了。”
“爸爸替他还了债,是吧?”
“我觉得我们不该打听这个问题。”
“得了吧,曼迪。”奥尔加叫的是米兰达的乳名,“还了多少?”
“你应该去问爸爸——或者基特。”
“一万英镑?”
米兰达看向了一边。
“比这多?两万?”
米兰达小声说:“五万。”
“我的天!那个小杂种挥霍掉了我们五万镑的遗产?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他吧。”
“哎呀,别说基特了。这个圣诞节你可以更了解奈德了。我想要你把他当成我们家庭的一分子。”
“奈德现在早就该是我们家的一分子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你年纪也大了,订婚那么长时间也不合适。而且你们俩之前都结过婚——你又不是要给自己攒嫁妆。”
米兰达期盼的并不是这样的回答。她希望奥尔加能对奈德产生一点温情。“噢,你也知道奈德这个人,”她语带防卫,“他只是迷失在了他自己的世界里。”奈德是《格拉斯哥书评》的编辑,虽然那是一本备受推崇的文化政治杂志,但他并不是一个务实的人。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忍受的。我可受不了优柔寡断的人。”
这番谈话并没有走向米兰达想要引导的方向。“相信我,和贾斯珀比起来这已经是上帝给我的恩惠了。”米兰达的第一任丈夫就是个流氓恶霸。奈德和他正好相反,这也是米兰达会爱他的原因之一。“奈德永远也不会井井有条到可以对我颐指气使——他有一半的时间连当天是几号都记不清。”
“就算这样吧,那五年里你身边没有男人也过得非常好。”
“我是过得不错,我也因此而为自己骄傲,特别是那时经济那么不景气,而且他们还停发了我的大额奖金。”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个男人?”
“这个,你懂的……”
“上床?噢,得了吧。你难道没听说过什么叫振动棒?”
米兰达咯咯地笑出了声:“那可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振动棒更大、更硬、更可靠,而且你用完以后只需要把它放回到床头柜上就能忘了它。”
米兰达开始感到自己受到了攻击,她在和她姐姐说话时常常都会有这种感觉。“奈德对汤姆很好。”她说,汤姆是她十一岁的儿子,“贾斯珀几乎不和汤姆说话,一说话就是给他下命令。奈德对他很感兴趣——他会问他问题,听他怎么回答。”
“说到继子,汤姆和索菲相处得怎么样?”那是奈德第一次婚姻里的女儿,现在十四岁了。
“她也会来斯提普夫——我今天上午晚点就去接她。汤姆看待索菲的感觉就像古希腊人崇拜他们的女神一样,好像她是个超自然的危险生物,只有不断地献祭才能安抚她。他总是想给她糖吃,但是索菲更想来几根烟。她瘦得像根棍子,而且似乎准备好到死都要维持这种状态。”米兰达盯着奥尔加的那包白色万宝路。
“我们都有自己的软肋,”奥尔加说,“再来点胡萝卜蛋糕吧。”
米兰达放下了叉子,抿了一口咖啡:“索菲是有点难相处,但那不是她的错。她母亲恨我,她的孩子当然也会采取同样的态度。”
“我猜奈德肯定让你自己去处理这个问题。”
“我不介意。”
“现在他还住在你的公寓里,他付你房租了吗?”
“他付不起房租。那本杂志给的薪水少得可怜。而且他还得还他前妻现在住的那栋房子的房贷。他对于自己在经济上依靠我这件事也很不舒服,相信我的话吧。”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不舒服的。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来一炮,你可以帮他照顾他那个难搞的女儿,而且他还不用付房租。”
米兰达被刺痛了:“你的话真的有点刻薄。”
“他如果不能把婚礼的日期定下来,你就不该让他搬进来住。”
米兰达也有过同样的想法,但是她并不想承认:“他只是觉得每个人都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再婚这件事。”
“那究竟谁是‘每个人’?”
“嗯,索菲,第一个就是她。”
“而她和她妈妈态度一样,这一点你已经承认了。所以你的意思是,奈德只有在他前妻同意后才会跟你结婚?”
“奥尔加,请你在跟我说话时别用上你那套律师的伎俩。”
“总得有人告诉你这些事。”
“你把一切都看得太简单了。我知道这是你的工作需要,但我是你妹妹,不是你的敌意证人。”
“抱歉,我说了实话。”
“我很高兴你说了,因为这正是我不想你对奈德说的话。他是我爱的男人,而且我想嫁给他,所以我请求你在圣诞节期间对他好一点。”
“我尽量。”奥尔加满不在乎地说。
米兰达想要她姐姐明白这有多重要:“我需要他感到他能够和我一起建立一个新的家庭,为我们俩,也为了这两个孩子。我请求你帮我说服他,我们能做到。”
“行,好的。”
“如果这次假期我们过得不错,我觉得他会同意定一个婚礼日期的。”
奥尔加摸了摸米兰达的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意义非凡,我会好好表现的。”
米兰达已经达到了她的目的。她很满足,于是又把思绪转向了另外的可能产生摩擦的人:“希望爸爸和基特能够和平相处。”
“我也希望,但是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基特在几天前给我打过电话。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想睡在斯提普夫的客屋里。”
奥尔加仰了仰头:“他凭什么一个人独占那栋别墅?那你、奈德、雨果和我就都得一起挤在老屋的那两间逼仄的小卧室里!”
米兰达料到奥尔加肯定会反对这个提议:“我知道这很无理,但是我说我没有意见。要劝他过来已经够难的了——我可不想又出什么波折。”
“他就是个自私的小浑蛋。他告诉你这是为什么了吗?”
“我没有问他。”
“好吧,那就我来问。”奥尔加从公文包里拿出她的手机,摁下了一串号码。
“别小题大做了。”米兰达恳求道。
“我只是想问他这个问题。”她对着电话说道,“基特——你要睡在客屋里是怎么回事?你不觉得这有点——”她顿了一下。“噢。为什么不了呢?……这样……但你为什么——”她突然停下来,好像他已经挂断了她的电话。
米兰达有点伤心地想到,她知道基特说了什么:“怎么了?”
奥尔加把手机放回了包里:“我们不用再为那间小别墅吵个不停了,他改主意了,他不会来斯提普夫了。”
上午9点
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被包围了。记者、摄像师和电视报道小组全都聚集在入口大门外,骚扰着前来上班的员工们。他们挤在员工的汽车和自行车周围,把相机和麦克风凑到他们的脸上,大叫着向他们提问。安保人员正徒劳无功地试图将这些媒体从业者和路过的人流分开,以免出现意外,但是记者却无意配合他们的工作。而且,一些动物权利抗议者抓住了这次宣传机会,此时正在门前游行示威,挥舞着横幅大唱抗议之歌,这对于目前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由于没什么其他的好素材,摄影师们正在拍摄这次游行的盛况。托妮·加洛看着这一切,感到既愤怒又无助。
她正在斯坦利·奥克森福德的办公室里,这是一间靠近屋角的房间,曾经是这座大宅的主卧室。斯坦利就在这间新旧参半的屋子里工作:他的计算机放在一张刮痕累累的木桌上,这张桌子他已经用了三十年;在靠墙的桌上站着那架来自20世纪60年代的光学显微镜,直到现在他也喜欢不时地用用它;显微镜旁边围着许多圣诞卡片,其中一张是托妮送的;墙上挂着一幅维多利亚风格的化学元素周期表雕版画;在它的旁边挂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身着婚纱的美貌的黑发女郎——那是他的亡妻,玛塔。
斯坦利常常提起她:“冷得跟座教堂一样,玛塔过去经常这么说……玛塔还在的时候,我们每隔一年就会去一次意大利……玛塔很喜欢鸢尾花。”但是关于他对她的感情,他只说起过一次。托妮那时说到玛塔在照片里看起来美极了。“痛苦会淡去,但不会消失,”斯坦利说,“我想,在我余生中的每一天里,我都将会哀悼她的离去。”这让托妮思忖,是否会有人能像斯坦利爱玛塔一样爱她。
现在斯坦利正站在托妮身边望着窗外,他们的肩膀并没有完全碰到一起。两人沮丧地看着越来越多的沃尔沃和斯巴鲁汽车停进路边的草坪里,四周的人群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嘈杂和咄咄逼人。
“很抱歉情况变成这样。”托妮局促不安地说。
“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你说过让我别再自怜自艾了,但是我的安全警戒线没能困住那只兔子,然后我那个浑蛋前男友又把这件事情泄露给了卡尔·奥斯本,就是那个电视记者。”
“看来你跟你前男友相处得不怎么样。”
她从未坦白地和斯坦利谈过这件事,但是现在弗兰克已经打扰到了她的工作,她很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向他解释一下:“我真的不知道弗兰克为什么会恨我。我从没有拒绝过他。是他离开了我——而且他这么做的时候,我正处在一个非常需要帮助和支持的阶段。你大概会觉得,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他对我的惩罚也已经够多了。但现在又来了这么一出。”
“我能理解。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在斥责他。他每次见到你,都会想起自己在你需要他时曾是多么懦弱无能。”
托妮从没想过弗兰克会是这么想的,现在她终于有点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了。她感受到一阵感激的暖流。她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感情,说道:“你很有洞察力。”
他耸了耸肩:“我们从来都不会原谅那些被我们辜负的人。”
托妮因这话中的矛盾而微微笑了笑。斯坦利精通人性,正如他精通病毒。
他轻轻地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他是在安慰她——还是说,这意味着其他的感情?他很少和他的员工有肢体接触。在她认识他的这一年里,他只触碰过她三次。他握过她的手,一次是在和她签署初步合同时,一次是在她就职的那天,最后是在他提拔她的时候。在圣诞节派对上,他和他的秘书多罗西一起跳了舞。多罗西身材肥胖,身上带着一种母性的精干,仿佛一只体贴的鸭妈妈。他那天没再和其他任何人跳舞。托妮本来想要邀请他,但她害怕这会暴露她的感情。但那之后她又希望自己当时能更鲁莽一点,就像苏珊·麦金托什那样。
“弗兰克泄露这件事可能并不仅仅是为了为难你,”斯坦利说,“我猜他不管怎样都会这么做的。我觉得奥斯本作为回报,在报道时大概会在大体上为英维本警察部说点好话,其中又会特别称赞弗兰克·海科特警司。”
他手上的温度透过她的丝绸衬衣传到她的皮肤上。这只是一个未经深思而做出的随意动作吗?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让她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挫败感。她不知他能不能感觉到她的内衣带。她希望他不会意识到自己有多享受他的触摸。
她不确定他对于弗兰克和卡尔·奥斯本的看法是否正确。“你能这么想真是心胸宽广。”她说。不管怎样,她决心要采取行动,不让公司因为弗兰克的所作所为蒙受损失。
有人敲了敲门,公司的公共关系主管辛西娅·克莱顿走了进来。斯坦利迅速收回了他放在托妮肩膀上的手。
辛西娅五十多岁,身材瘦削,穿着一条花呢短裙和一双针织长筒袜。她是一个真诚的老好人。托妮曾经说辛西娅是那种会自己做早餐麦片的人,斯坦利因为她的话而大笑不止。虽然通常来说她说话总是吞吞吐吐的,但现在她已经处在了歇斯底里的边缘。她头发凌乱,大喘着粗气且语速极快。“那些人竟然使劲儿推我,”她说,“他们就是一群动物!警察在哪里?”
“有辆警车正在来的路上,”托妮说,“他们大概会在十至十五分钟后到。”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该被抓走。”
托妮的心沉了下来,她意识到辛西娅的能力并不足以应付这次危机。她原本的主要职责只是分配一小笔善款,用它资助学校足球队和慈善竞走者,以确保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名字能够频繁地出现在《英维本通信报》上,并且与之相连的故事都与病毒或动物实验无关。托妮知道,这是一项重要的工作,因为读者们都会相信本地报纸的报道,相反,他们对于全国性的报纸却都疑虑重重。因此,辛西娅低调的公关处理方式使得公司能够不受舰队街[363]那些恐怖故事的伤害,后者的报道足以重创任何科研企业。但是辛西娅从没有和这样言辞激烈的英国媒体打过交道,他们此刻仿佛一群豺狼,而她太过忧虑不堪,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
斯坦利也在想着同一件事。“辛西娅,在这件事上我想让你和托妮合作,”他说,“她从警时有过和媒体接触的经验。”
辛西娅看上去松了一大口气,她心存感激:“你有吗?”
“我在新闻处待过一年——虽然我从没有处理过像现在这么严重的情况。”
“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这个嘛。”托妮觉得自己还不够资格挑起大梁,但情况紧急,而且她似乎是当下最合适的人选。她的思绪回到了首要的原则上。“在和媒体打交道时有几条简单的规则。”她想,也许这对于现在的情况来说有点过于简单了,但是没有说出口,“第一,决定你想要传递的信息是什么;第二,确保这个信息是真实的,这样你就绝不会前后矛盾;第三,不断地重复这条信息。”
“嗯……”斯坦利看上去有点怀疑,但是他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意见了。
辛西娅说:“你不觉得我们应该道歉吗?”
“不,”托妮迅速地说,“那样会被解读为我们承认了我们的疏忽大意。但事情并不是这样。人无完人,但是我们的安全系统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了。”
斯坦利说:“这就是我们想要传递的信息吗?”
“我觉得不是。太为自己开脱了。”托妮想了一会儿,“我们首先应该说,我们在此进行的工作与人类种族的未来息息相关。不,那样又太有预言性了。我们在做的科学研究能够拯救无数的生命——这样更好。虽然它有一定的危害,但我们的安全系统已经达到了人类可以达到的最高限度。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如果我们停止实验,成千上万的人都将会因此而死。”
“我喜欢这个主意。”斯坦利说。
“这是真的吗?”托妮问道。
“毫无疑问。每年亚洲都会产生一种新病毒,杀人无数,我们的药物能够拯救他们的性命。”
托妮点点头:“这个说法太好了,简单直白。”
斯坦利仍然忧心忡忡:“我们怎么才能让这个信息传达到位呢?”
“我觉得你应该在几小时内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到了中午时,新闻平台就会开始寻找一个新的角度来报道这次事,所以他们会很想从我们这里得到更多的信息。一旦我们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门口的大多数人也就都会离开了。他们会明白事件将不会再进一步发酵,而且他们都和其他人一样想回家过圣诞节。”
“希望你是对的,”斯坦利说,“辛西娅,能请你安排一下具体事宜吗?”
辛西娅仍然没有恢复镇定:“但是我该怎么做?”
托妮接过了话:“我们将在大礼堂举行新闻发布会。只有那间屋子够大,而且因为奥克森福德教授将在九点半时给员工们做一次讲话,里面已经放好了椅子。你首先应该告诉外面的那些人,这样他们就有东西可以交给编辑了,而这也许能够让他们稍微冷静一点。然后你再打电话给新闻通讯社和路透社[364],请他们把这件事放到通信线路上,通知还未到场的所有媒体。”
“好吧,”辛西娅的语气不太确定,“好吧。”她转身离开了。托妮在心中记下一定要尽快检查她的工作情况。
辛西娅刚走,多罗西就在蜂鸣器上呼叫了斯坦利,她说:“美国驻伦敦大使馆的劳伦斯·马奥尼正在一号线上。”
“我记得他,”托妮说,“他几个月前来过这里,我那时带他四处参观了一下。”美国陆军为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实验投入了很多钱。美国国防部对斯坦利的新型抗病毒药物非常感兴趣。斯坦利当时因为延长了药物测试期而急需资金,美国政府也迫切地想投资。马奥尼则代表国防部监督着这里的情况。
“请等几分钟,多罗西。”斯坦利没有拿起电话。他对托妮说:“对于我们来说,马奥尼比所有英国媒体加在一起还要重要。我不想泼他冷水。我需要知道他究竟站在哪一边,这样我才能明白该如何应对他。”
“你想要我拖住他吗?”
“摸清他的意思。”
托妮拿起听筒,按下了一个按键:“您好,劳伦斯,我是托妮·加洛,我们九月份时见过面。您最近怎么样?”
马奥尼是一位新闻发布官,性格易怒,声音嘀嘀咕咕的,总让托妮想起唐老鸭。“我很担心。”他说。
“告诉我原因。”
“我希望能和奥克森福德教授通话。”他的语气中有一种优越感。
“而他也非常希望一有机会就能和您通话。”托妮尽可能诚恳地说,“但现在他正在见我们的实验室总监。”实际上他正坐在他办公桌的一角上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要么表示他很喜欢她的表现,要么只是表示他对此很感兴趣。她的目光与他相遇,他看向了别处。“他会在了解全局情况后给您回电——中午前肯定能跟您通话。”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有个年轻人藏了只兔子到他的旅行包里,把它带出了实验室。我们已经在BSL4的入口处设置了强制性的箱包检查,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我关心的是这在公众层面上对美国政府的负面影响。我们可不想因为在苏格兰人民中释放了致命病毒而受到谴责。”
“不会有这种危险的。”托妮说的时候交叉了手指[365]。
“当地有报道强调这次研究是由美国出资的吗?”
“没有。”
“他们迟早会查到。”
“我们自然会做好应对此类问题的准备。”
“在这件事上对我们来说最具威胁的一点——因此对你们也是如此——就是认为这个实验在这里进行,是因为美国方面认为它太危险了,不能在美国国内进行。”
“谢谢您的提醒。我认为我们对此已有一个极具说服力的回应了。毕竟,奥克森福德教授是在苏格兰发明的这种药物,所以测试自然也在这里进行。”
“我只是不想事情陷入如此境地,使得唯一能证明我们好意的办法,只剩下将实验转交给德里克堡。”
托妮吃了一惊,没有说话。德里克堡位于马里兰州的弗雷德里克镇,美国陆军医学传染病研究所就在这里。怎么能把实验转移到那里呢?那将意味着“克里姆林宫”的彻底失败。在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说:“我们并未陷入如此境地,我们还差得远。”她真希望能想出一句更犀利的反驳。
“我当然也希望如此。让斯坦利给我回电话。”
“谢谢您,劳伦斯。”她挂断了电话,对斯坦利说,“他们无权把你的实验转移到德里克堡,是吧?”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合同里确实没有这样的条款,”他说,“但是他们背后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政府,他们可以为所欲为。我能做什么——告他们?虽然我能够负担得起费用,但那样我的余生都将耗在法庭里。”
托妮因斯坦利表现出的脆弱而深受触动。他总是那么沉着镇定,总是清楚该如何解决问题。但现在他看上去有些畏缩。她很想给他一个安慰的拥抱:“他们会这么做吗?”
“我相信,要是德里克堡的微生物学家们可以选择的话,他们肯定会更愿意自己来做这个实验。”
“如果真的给他们了,你会怎么样呢?”
“我会破产。”
“什么?”托妮吓了一跳。
“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投入到了新的实验室里,”斯坦利阴郁地说,“我个人从银行透支了一百万英镑,我们和国防部的合约可以支付实验室接下来四年的开支。但是,如果他们现在反过来破坏公司,那无论是公司的债务还是我个人的,我都将无力再继续偿还。”
托妮几乎无法接受这个消息。怎么突然之间,斯坦利的整个未来——还有她自己的——竟受到如此威胁?“但是这个新药物价值几百万英镑。”
“最终它会值那么多钱。我对于科学很有信心——这也是我会愿意借这笔巨款的原因。但是我没有料到,仅仅只是公共舆论便能摧毁这个项目。”
她碰了碰他的胳膊。“这一切都只是因为那个愚蠢的电视名人想制造一点耸人听闻的故事,”她说,“我难以相信这一点。”
斯坦利拍了拍她放在他胳膊上的手,然后挪开它,站直了身子:“怨天尤人毫无意义,出路还得自己找。”
“对。你应该去给员工们讲话了,准备好了吗?”
“好了。”他们一起走出了他的办公室,“这对于接下来的新闻发布会来说是个不错的练习。”
他们经过多罗西的办公桌时,她伸出手拦下了他们。“请等一下。”她对着电话说。她按了个按键,然后面向斯坦利,“电话里是苏格兰首席大臣[366],”她说。“私人电话。”她又加上一句,很显然,她非常震惊,“他想和你说几句话。”
斯坦利对托妮说:“去礼堂里稳住他们。我会尽快赶过来。”他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上午9点30分
基特·奥克森福德等了哈利·麦克加里超过一个小时。
麦克加里又被大家称为哈利·麦克,他出生在戈文,那是格拉斯哥市的一个工人阶级社区。他小时候住在廉租公寓里,这地方就位于埃布罗克斯公园附近,正是这座城市的新教足球队“流浪者队”的大本营。他在毒品、非法赌博、偷盗和拉皮条里大发横财,从佩斯利路搬到了都布雷克,虽然从地理上看他只移动了一英里,但这在社会地位上是一个大飞跃。现在他住在一座带游泳池的崭新宅第里。
这个地方装修得就像是一间昂贵的酒店,里面摆放着仿古家具,墙上挂着镶框的印刷画,但其中没有任何个人印迹:没有家庭照,没有装饰品,没有花,也没有宠物。基特在宽敞的门厅里不安地等待着,眼睛盯着带条纹的黄色墙纸和临时桌细长的桌脚,一个穿着廉价黑西装的胖保安正在一边监视着他。
哈利·麦克的帝国覆盖了整个苏格兰,且一直延伸到了英格兰北部。他女儿黛安娜和他一起工作,大家总叫她黛西[367]。这个小名极为讽刺:她其实是一个崇尚暴力、残酷成性的恶棍。
基特赌博的那家非法赌场正为哈利所有。英国的正规赌场总会受到各种琐碎的法律条款的制约,因而收益微薄:没有赌博抽成,没有服务费,在赌桌上也不能饮酒,而且顾客只有在成为会员二十四小时后才能开始赌博。哈利视法律为无物。而基特喜欢非法赌场那种离经叛道的氛围。
基特觉得,大多数赌徒都很愚蠢,而那些开赌场的人也不见得有多机灵。一个聪明的玩家只会常胜不败。在二十一点里,每一手牌都有一种正确的玩牌方法——这种方法系统叫作“基础知识”,而他对此倒背如流。然后,他熟记由六副牌构成的整副牌堆里派出的扑克牌,以增加自己赢钱的概率。他首先从零开始,每得到一张小牌,即2、3、4、5、6,他就加上一;而每得到一张大牌,即10、J、Q、K和A,他就减掉一。(7、8、9他都不计分。)当他在头脑中得到的数字为正时,牌堆里剩下的牌中就是大牌多于小牌,所以他得到10分牌的概率就大于平均值。负数则表示得到小牌的概率更大。知道得到不同的牌的概率能让他明白什么时候该下重注。
但是基特一直不走运,而当他的欠债达到五万镑时,哈利来要钱了。
基特那时去找了他父亲,求父亲救救他。当然,他感到屈辱。当斯坦利开除他时,基特曾尖刻地指责他父亲对他毫不关心。但现在他必须承认这个事实:他父亲确实很爱他,几乎愿意为他付出一切,而且基特对此心知肚明。他的借口可耻地崩塌了。但这也是值得的,斯坦利为他付清了债务。
基特当时保证自己再也不会赌博了,他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只怪诱惑太过强烈。赌博是一种疯狂、一种疾病,它恬不知耻,令人蒙羞;但它又是世界上最刺激的事情,他无力抵抗。
当他的债务再一次达到五万镑时,他又去找了他父亲,但这一次斯坦利立场坚定。“我没有那么多钱,”他说,“我也许可以借,但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你又会输掉所有钱,然后再回来找我,直到我们俩都破产。”基特指责他冷血、贪婪,说他是夏洛克,是斯克鲁奇,是该死的费金[368],而且发誓再也不会和他说话。这些话深深地伤害了斯坦利——基特知道自己永远都能伤害到他父亲——但是斯坦利并没有改主意。
那时,基特本来应该离开这个国家。
他梦想着能够去意大利,住到他母亲的家乡卢卡。他小时候,他们全家一起去过那里几次,那是在他外公外婆去世之前的事了。那个美丽的小镇四面都砌着围墙,古老而宁静,镇上散布着小小的广场,人们可以坐在那儿的树荫下品啜一杯意式浓缩咖啡。他懂一点意大利语——他们小时候,玛塔妈妈总对他们所有人都说她的母语。他可以在某座高高的老楼里租一间房间,靠给别人修理电脑为生,这项工作简直是小菜一碟。他觉得如果这样生活,他本可以得到快乐。
但是,相反,他那时选择了去赢回他欠下的债务。
他的欠债累计到了二十五万英镑。
欠哈利·麦克那么大笔钱,他就算逃去北极也会被抓回来。他想过自杀,他曾在格拉斯哥市的中心地带注视着那些高楼大厦,思忖着他是否能爬上屋顶,然后从上面跳下来。
三个星期前,他被叫到了这座房子里。他当时因为恐惧而感到有些恶心。他觉得他们肯定是要毒打他一顿。当他被带进放着黄色丝绸沙发的客厅时,他脑子里想着他们要怎么动手才能不让血溅到那些沙发套上。“有位绅士想问你一个问题。”哈利当时说。除了“该死的钱在哪里”,基特想象不出哈利的朋友会问他什么问题。
那位绅士就是奈吉尔·布坎南,他四十多岁,十分安静,穿着一身昂贵的便服:一件开司米羊绒夹克,一条深色长裤,一件开领衬衫。他操着一口柔和的伦敦腔,说道:“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里有间安全等级为四的实验室,你有办法让我进去吗?”
当时那间黄色的客厅里还有其他两个人。一个是黛西,她是一个肌肉发达的姑娘,年纪大约二十五岁,她的鼻梁歪歪扭扭的,皮肤很差,下唇上还有一个穿环。她那时戴着一双皮手套。另一个是埃尔顿,他是一个英俊的黑人,年龄和黛西差不多。很明显,他是奈吉尔的助手。
基特因为免遭毒打而大松了一口气,几乎可以答应他们提出的任何要求。
奈吉尔提出给他三十万镑作为那晚工作的报酬。
基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这笔钱不仅足够付清他的债务,而且还会有剩余。他可以离开这个国家了。他可以去卢卡,可以实现他的梦想了。他大喜过望。他的麻烦一下子全都解决了。
后来,哈利语气恭敬地谈到过奈吉尔。奈吉尔是一个职业小偷,只偷客户预订的东西,事后能够得到一笔提前谈好的酬劳。“他是最棒的,”哈利说,“你想要一幅米开朗琪罗的画?没问题。想要一个核弹头?他也会给你搞过来——只要你能付得起钱。记得识佳吗?那匹被绑架的赛马?那就是奈吉尔的杰作。”他又加上一句,“他住在列支敦士登。”仿佛住在列支敦士登比住在火星还奇特。
基特在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都在计划着该如何去窃取那种抗病毒药物。在不断地完善抢劫他父亲的计划时,他不时会感到阵阵悔恨,但是大部分时候,能够报复这个开除了他又拒绝从匪徒手里拯救他的爸爸,还是让他感到一种目眩神迷的狂喜。而且,这对于托妮·加洛来说也将是致命一击。
奈吉尔一丝不苟地和他核对了所有细节,对计划中的每件事他都有所质疑。有时他会和埃尔顿商量,后者负责管理设备,尤其是车辆。基特觉得,埃尔顿大概是一个重要的技术专家,他之前应该也和奈吉尔一起工作过。黛西则会在突袭时加入他们,表面上看,她的作用是在需要时为他们提供额外的武力支援——但基特怀疑,她其实是想确保报酬一落到他的手里,她就能立马拿走二十五万英镑。
基特建议他们在“克里姆林宫”附近的一座废弃机场里会合。奈吉尔看着埃尔顿。“可以。”埃尔顿说,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伦敦口音,“事后我们可以在这里和买家见面——他可能会想坐飞机过来。”
最后,奈吉尔称赞这个计划精彩绝伦,基特心花怒放。
但今天,基特不得不告诉哈利整个计划都泡汤了。他十分难受:既失望,又沮丧,又害怕。
终于,他被叫去见哈利了。他不安地跟着那个保镖穿过屋后的洗衣房,来到泳池边的亭子里。它修得就像是一间爱德华时代的橘园温室,上了釉的瓷砖颜色昏沉,泳池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深绿色调。基特猜测,这肯定是某个室内装潢师的主意,而哈利看都没看装修方案就同意了。
哈利五十岁左右,身材矮壮,抽了一辈子烟,皮肤十分灰暗。他穿着一件毛巾料的紫色浴袍坐在一张熟铁桌旁,正一边用一个小瓷杯喝着咖啡,一边读《太阳报》。那份报纸打开的页面上印着星座信息。黛西正在泳池里一圈接一圈地游着,不知疲倦。基特震惊地看到,她似乎只戴着一双潜水手套,身上什么也没穿。她总是戴着手套。
“我不是非得见你,小子,”哈利说,“我也不想见你。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今晚要干什么。而且我也不认识什么名叫奈吉尔·布坎南的人。你懂我的意思吗?”他没有问基特要不要喝咖啡。
四周的空气炎热又潮湿。基特穿着他最好的西服,那是马海毛面料制成的,深蓝的颜色正如午夜。他白色的衬衣敞开着领口,好像这样呼吸能够顺畅一点。衣服下面,他全身都汗涔涔的,很不舒服。他意识到,他在偷窃的当天联系了哈利,这破坏了某些罪犯间的规矩,但他别无选择。“我必须和你谈谈,”基特说,“你没看到新闻吗?”
“要是我看了呢?”
基特压抑着自己的恼怒。像哈利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承认他们对什么事情一无所知的,无论这件事有多么微不足道。“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出事了,”基特说,“有个技术员感染病毒死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给他送束花?”
“他们肯定会升级安全措施。现在去那里偷东西,时机实在太不合适。本来这次行动就已经够困难了,他们的警报系统技术先进,而且那个管安全的女人像块橡胶一样,没人咬得动。”
“你牢骚还真多。”
哈利没有请基特坐下,所以他只能倚着一张椅子的椅背站着,尴尬不已:“我们得叫停整个行动。”
“我给你解释一件事吧。”哈利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用一个金制的打火机点燃。接着他爆发出一阵咳嗽,只有老烟枪才会从肺部深处发出这种声音。那阵咳嗽过去以后,他对着游泳池吐了口痰,又啜了几口咖啡。然后他继续说道:“一则,我说过,我们要动手。你这种人,养尊处优,可能现在还不懂,但是如果一个男人说要做什么事最后却没有做到,别人就会觉得他是个废物。”
“好吧,可是——”
“想都别想打断我的话。”
基特闭了嘴。
“二则,奈吉尔·布坎南可不是什么嗑了药以后想去戈万十字路上抢超市的小毛孩。他是个传奇人物,更重要的是,他背后站的可是伦敦的某些高层人物。如果和你打交道的是这种人,你肯定更不想被当成废物。”
他顿了顿,似乎在看基特是否胆敢与他争论。基特什么也没说。他怎么会和这些人牵连到一起?他这是一步踏进了狼穴里,现在动弹不得,只能等着狼群将他撕个粉碎。
“三则,你欠我二十五万英镑。从没有人能欠我那么多钱,过了那么长时间之后还能四肢健全。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基特沉默地点点头。他骨寒毛竖,觉得自己就快吐了。
“所以,别跟我说什么我们必须叫停行动。”哈利拿起《太阳报》,仿佛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基特强迫自己开口。“我的意思是推迟行动,不是叫停,”他应付道,“我们可以等到风声过了以后,改天再行动。”
哈利头都没抬:“奈吉尔说了,圣诞节上午十点。而我要我的钱。”
“要是我们最后都会被抓住,这次行动就毫无意义!”基特绝望地说。哈利没有回应。“人人都能多等一会儿,他们就不能等吗?”他仿佛是在对着一面墙说话,“迟做总比不做强。”
哈利向泳池瞥了一眼,做了一个召唤的手势。黛西肯定时刻都在留意着,因为她立刻就从泳池里爬了出来。她没有取下手套。她的肩膀和胳膊都十分有力,那扁平的胸部在她走路时几乎没有移动。基特看见她一边的胸部上文着一个文身,另一边的乳头上有一枚穿环。她走近的时候,他意识到她全身的毛都剃了。她腹部平坦,大腿细瘦,阴部非常惹眼。不仅是基特,只要她父亲愿意,他也可以看清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基特觉得这种感觉很怪异。
哈利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基特想要我们再等一会儿我们的钱,黛西。”他站起来,扎紧了他浴袍上的腰带,“向他解释一下对此我们做何感想——我太累了。”他把报纸夹到他的腋下,走开了。
黛西攫住基特最好的那套西装的领口。“听着,”他哀求道,“我只是不想我们所有人最后都会完蛋。”接着黛西猛地把他甩向一边。他失去了平衡,本来就快摔到地上了,但她又接住了他,把他扔进了泳池里。
基特惊恐万状,但如果她要做的最坏的事只是毁了他的西服的话,他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接着,他才把头露出水面,她就跳到了他身上,她的膝盖猛撞到他的背上,他疼痛不堪,原想张嘴大叫,但他的头还在水下,结果只能吞下大口的水。
他们在浅水区。当他的脚碰到池底时,他挣扎想站直身子,但他的头被黛西的胳膊夹住了,接着他再次被推得失去了平衡,她把他的脸按到了水下。
他屏住呼吸,等着她给他一拳,或者做点别的什么,但她的动作没有变化。他开始挣扎,急切地需要呼吸空气,试图破开她的束缚,但她太强壮了。他被激怒了,开始手脚并用地胡乱捶打她,但动作虚弱无力。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发着脾气的小孩,在母亲的钳制下无助地挥舞着四肢。
他感到自己快窒息了,他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恐慌,抵抗着想要张嘴喘气的冲动。他意识到黛西正用左边的手臂夹着他的头,单膝跪着,这样她的头正好能够露出水面。他让自己静止不动,他的脚便可以沉下去。她的钳制并没有松懈。他的脚踩到了实地,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突然向上猛冲,以摆脱黛西的控制。她几乎没有动,只是更加收紧了环住他的头的手臂。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一样。
他在水下睁开眼睛。他的脸颊被按到了她凸出的肋骨上。他将头转动了一英寸的距离,然后张开嘴咬了她。他感到她退缩了一下,她的钳制放松了一点。他咬紧牙关,想要咬穿她层叠的皮肤。接着他感到她戴着手套的手按在他的脸上,手指挤压着他的眼睛。他条件反射地想要躲开,不自觉地松开了他的颌骨,让她的皮肉从他的嘴里逃走了。
恐慌席卷了他。他再也屏不住呼吸了。缺氧让他不得不张嘴喘气,水涌进了他的肺里。他发现自己在咳嗽的同时也在呕吐。每次痉挛之后都有更多的水闯进他的喉咙。他意识到如果情况继续如此,他很快就会死去。
接着她似乎大发慈悲了。她把他的头拉出了水面。他大张着嘴,吸吮着这神圣、纯净的空气。他咳嗽着,一股水流从他的肺里喷出来。然后,他还没有喘匀气,她就又把他的头按到了水里,于是他吸入的不再是空气,而是水。
恐慌进一步升级。他拍打着水面,因恐惧而几近疯狂。恐惧给了他力量,黛西挣扎着控制住他,但他怎么也抬不起头。他不再试着闭上嘴,而是任由水流涌进他的身体里。他越快淹死,痛苦就越快结束。
黛西再一次把他的头拉出了水面。
他呕出一大口水,深吸了一口宝贵的空气。然后他的脑袋再次沉到了水里。
他尖叫着,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弱。他知道哈利本没有想让黛西杀了他,因为他死了,他们也就偷不了东西了——但是黛西精神不太正常,她似乎决意要做过火。基特觉得他死定了。他大睁着眼睛,只看见一片模糊的绿色;然后他的视线暗淡下来,仿佛黑夜已经降临。
终于,他昏了过去。
上午10点
奈德不会开车,所以现在掌握着这辆丰田普瑞维亚的方向盘的是米兰达。她的儿子汤姆正坐在后面玩他的任天堂游戏机。他们把后座折叠起来,腾出地方堆放那一大堆礼物。这些礼物都用红金相间的彩纸包裹了起来,上面还扎着绿色的丝带。
米兰达的公寓位于大西路上那排乔治王时代风格的房子里,当他们离开那里时,天上飘起了小雪。在海的另一边,暴风雪正席卷着北部地区,但天气预报说苏格兰将能避开这场雪。
她正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起,驾车去她父亲的家,和她的家人们一起度过圣诞节,这让她感到非常满足。她想起过去放假的时候她从大学开车回家的情景,那时她一路上都在期盼着家里可口的饭菜、干净的浴室、熨过的床单,和那被爱着和照顾着的感觉。
她首先开车去了郊区,奈德的前妻就住在那里。在去斯提普夫之前,他们要先去接他的女儿索菲。
汤姆的游戏机里传出一阵音阶递减的音乐,这可能意味着他的宇宙飞船坠毁了,或者他的角色被某个角斗士砍了头。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在汽车杂志上看到一则广告,上面说了,一种电视屏幕可以放在前座的头枕后面,特别酷,这样坐在后座上的人就可以看看电影什么的了。”
“一套必不可少的配件。”奈德微笑着说。
“听上去会很贵。”米兰达说。
“并没有那么贵。”汤姆说。
米兰达透过后视镜看着他:“好吧,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只是,它们看上去并不太贵,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去查查价格吧,然后我们再看买不买得起。”
“好耶,太棒了!要是你觉得太贵的话,我就去问外公。”
米兰达露出了微笑。只要在外公心情好的时候问他,他就什么都会给你。
米兰达一直希望,汤姆能是他们家里那个继承了他外公在科学方面的天才的人。但这一点现在还没有定论。他在学校的成绩很好,但还没有好到出类拔萃的程度。然而,她其实还不确定她父亲的天赋究竟是什么。当然,他是一个出色的微生物学家,但他的才能不止于此。他还拥有能够预见事物发展方向的想象力,和激励整个组的科学家一起精诚合作的领导能力。你怎么可能判断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有没有这种能力?而且,最能抓住汤姆想象力的只有最新的电脑游戏,其他东西连它的一半都比不上。
她打开了收音机。一个合唱团正在唱着圣诞颂歌。奈德说:“要是再让我听一次《马槽之歌》,我可能真的会把自己钉死在一棵圣诞树上。”米兰达换了个频道,听见约翰·列侬正唱着《战争结束了》。奈德呻吟了一声,说道:“你听听,这些电台上一年到头放的都是圣诞音乐。这件事简直众所周知。”
米兰达笑了。过了一小会儿,她发现了一个正在播放一首钢琴三重奏的古典乐电台:“这个怎么样?”
“海顿——完美。”
奈德对于流行文化很有敌意。和不会开车一样,这也是他书呆子气质的表现之一。但米兰达不介意这一点:她也不喜欢流行文化,不喜欢肥皂剧和廉价的名画复制品。不过她喜欢圣诞颂歌。
她喜爱奈德的个人特质,但是她和奥尔加在咖啡馆里的谈话闯进了她的脑海。奈德软弱吗?她有时候也希望奈德能够更坚定更自信一点。而她的前夫贾斯珀又太过于独断专行。但她有时会十分想念她与贾斯珀的那种性爱。他在床上非常自私,对她态度粗暴,只考虑自己的舒适——米兰达虽然羞愧,却也觉得这种方式放纵不羁,十分享受。最终,刺激渐渐消退,她受够了他的自私和他对他人的漠不关心。尽管如此,她有时还是希望奈德能够更像贾斯珀。
她的思绪转向了基特。她对他取消了这次行程感到非常失望。她努力了那么久才终于说服了他来和家人们见面,共度圣诞节。最开始他拒绝了,但接着他的态度又软了下来,所以她对于他再次改变主意丝毫不感到惊讶。尽管如此,他不来了还是让她感到很受伤,因为她非常想让大家都聚到一起,就像在妈妈生前他们曾一起度过的大部分圣诞节一样。爸爸和基特之间的不和让她很害怕。妈妈死后不久就出现这种事,他们的家庭似乎岌岌可危。要是连她的家庭都如此脆弱,她还能指望什么呢?
她的车转进一条修着石头房屋的路上,这些都是工人们居住的小屋。她把车停到一栋稍微大一点的房子前,这座房子似乎是给工头住的。两年前,奈德在和珍妮弗离婚之前,一直都和她一起住在这里。他们分开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花大价钱把房子装修得更加现代化一些,奈德也还没有还清房贷。米兰达每次经过这条路时,都为奈德需要付给珍妮弗那一大笔钱感到非常愤怒。
米兰达拉起了手刹,但是没有让车熄火。她和汤姆待在车里,奈德沿着小路走到屋门口。米兰达从没进过这栋房子。虽然奈德在遇见米兰达之前就离开了他的婚房,珍妮弗对待米兰达的态度却依然恶劣,好像她应该为他们的分手负责似的。珍妮弗总是避开她,在电话上和她讲话时的态度也草率无礼,而且——索菲曾轻率地提起过——在和她的女性朋友们聊天时称她为“那个胖婊子”。珍妮弗自己瘦得像只野鸟,鼻子长得跟个鸟喙似的。
开门的是索菲,她十四岁,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窄小暴露的毛衣。奈德亲了她一下,走进了屋里。
汽车收音机上正在放着德沃夏克的《匈牙利舞曲》中的一曲。后座上,汤姆的游戏机不时传出嘟嘟声。在汽车的周围,阵阵雪花随风刮散。米兰达把暖气调高了一些。奈德走出了房子,看上去很生气。
他走到米兰达的车窗前。“珍妮弗出去了,”他说,“索菲还没开始准备。你能进来帮她收拾一下行李吗?”
“噢,奈德,我觉得我不该进去。”米兰达不高兴地说。她对于自己在珍妮弗出去时进到那座屋子里感到很不舒服。
奈德看上去有些慌乱:“实话告诉你吧,我真不知道女孩儿究竟需要带些什么。”
米兰达相信他的话。奈德连给他自己收拾行李都觉得很有难度,他和珍妮弗在一起时从没有自己收拾过行李。有次他和米兰达正要去佛罗伦萨参观那里的博物馆,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度假,她坚持原则,不愿为他整理他的行李,他不得不自己学着做,但是后来他们又去过伦敦度周末,还去维也纳待过四天,她每次检查他的行李都会发现他忘带了某样重要的东西。为别人收拾行李已经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
她叹了口气,熄灭了引擎:“汤姆,你也得进去。”
这栋房子的装修很别致,米兰达走进门厅时想到。珍妮弗确实独具慧眼。她把普通、粗糙的家具和五彩斑斓的织物结合到了一起,要是放在一百年前,一个讲究家务的工头老婆也会这么做。壁炉上放着一些圣诞卡片,但没有圣诞树。
要想象奈德曾住在这里似乎有点奇怪。他曾每晚都回到这间房子里,就像他现在每晚都回到米兰达的公寓里一样。他曾在收音机上听新闻,曾坐在这里吃晚餐,曾在这儿阅读俄国小说,动作机械地刷牙,不假思索地爬上床,把另一个女人搂进怀里。
索菲正在客厅里,躺在一张放在电视前的沙发上。她的肚脐上穿了环,上面挂着一颗廉价的宝石。米兰达闻到了烟味。奈德说:“好了,索菲,米兰达会帮助你收拾的,行吗,乖乖?”米兰达的脸因为他语气中恳求的意味而抽搐了一下。
“我正在看电影。”索菲闷闷不乐地说。
米兰达知道索菲只吃硬不吃软。她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请带我看看你的卧室,索菲。”她干脆地说。
索菲看上去非常不满。
“快点,我们没时间了。”
索菲不情愿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出客厅。米兰达跟着她来到楼上一间凌乱的卧室,房间里贴着一些海报,上面全是些发型古怪、穿着滑稽的宽松牛仔裤的男孩。
“我们会在斯提普夫待五天,所以,你首先需要带十条内裤。”
“我没有十条那么多。”
米兰达不相信她的话,但她只是说:“那你有多少带多少,反正在那儿也可以洗衣服。”
索菲站在房间中央,那张俊俏的脸上挂着反叛的表情。
“快,”米兰达说,“我可不是你的保姆。把内裤拿出来。”她盯着索菲。
索菲还做不到死盯着她。她垂下了眼睛,转过身,打开了衣柜的一个抽屉。里面放满了内衣。
“五件胸衣。”米兰达说。
索菲开始把东西拿出来。
危机结束了,米兰达想。她打开了一个柜子的柜门。
“你得为晚上的活动准备几条裙子。”她拿出一条细肩带的红裙子,这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姑娘来说太过于性感了。“这条不错。”她撒了谎。
索菲的态度柔和了一点:“这条是新的。”
“我们应该把它包起来,这样就不会皱了。你们家的棉纸都放在哪里?”
“在厨房的抽屉里吧,我想。”
“我去拿。你找两条干净的牛仔裤出来。”
米兰达下了楼,她感到她和索菲之间已经开始建立起一种友善与权威相平衡的关系。奈德和汤姆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米兰达进到厨房里,大声问道:“奈德,你知道棉纸放在哪里吗?”
“抱歉,我不知道。”
“愚蠢的问题。”米兰达嗫嚅道,然后她开始打开抽屉翻找。
最后,她在放缝制材料的橱柜里找到了一些棉纸。她得跪到铺着瓷砖的地面上才能把那个盒子从一箱缎带下面拉出来。真是太可笑了,她想。我才三十五岁,我应该毫不费力地就能弯下腰来才对。我必须减掉十磅体重。吃圣诞节火鸡时可不能吃烤土豆了。
正当她把棉纸盒从橱柜下面拿出来时,她听见房子的后门打开了,接着响起了一串女人的脚步声。她向上抬起头,看到了珍妮弗。
“你在这儿搞什么鬼?”珍妮弗说。她虽然身材矮小,但她的高额头和拱形鼻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极具威慑力。她很聪明地穿了一件定制的外衣和一双高跟靴子。
米兰达站了起来,微微喘着气。她感到自己的脖子上浸满了汗水,这让她有些窘迫:“我在找棉纸。”
“这我知道。我想弄清楚的是,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房子里?”
奈德出现在门口:“你好,珍妮,我没听见你回来了。”
“显然我没把拉警报的时间留给你。”她嘲讽地说。
“抱歉,”他说,“但是是我叫米兰达进来的,而且——”
“你就不该叫!”珍妮弗打断奈德,“我不想在这里看见你的女人。”
她说得就像奈德有一整个后宫似的。其实他在和珍妮弗分手后只和两个女人约会过。第一个女人他只见过一次,第二个就是米兰达。但是,指出这一点似乎会显得她很幼稚、好口角。所以,米兰达只说:“我只是想帮帮索菲。”
“我自己会照顾索菲的。请你离开我家。”
奈德说:“很抱歉我们打扰了你,珍妮,但是——”
“没有道歉的必要,让她滚就行了。”
米兰达的脸涨得通红。从没有人那么粗鲁地对待过她。“我最好还是走吧。”她说。
“说得对。”珍妮弗说。
奈德说:“我会尽快带索菲出来。”
米兰达因为珍妮弗而十分气愤,但奈德也同样让她生气,虽然当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转身走向门厅。
“你可以从后门走。”珍妮弗说。
米兰达犹豫了,这让她感到十分羞耻。她望向珍妮弗,看见了她脸上那一抹得意的微笑。这激发了米兰达的勇气。“我不想从后门走。”她轻声说,走向了前门。
“汤姆,过来和我一起走。”她叫道。
“再等一会儿。”他大声回答道。
她走进客厅里,汤姆正在看电视,她攫住他的手腕,一把拖住他,把他拉出了这栋房子。
“疼!”他抗议道。
她摔上前门:“下一次,我叫你你就过来。”
她坐进车里的时候觉得自己快哭了。奈德此刻跟他的前妻待在屋里时,她却只能就这么坐着等待,像个仆人似的。难道珍妮弗其实早就计划好了这出好戏,以此来羞辱米兰达?很有可能就是这样。奈德简直不可救药了。现在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生他的气了。他就这么放任珍妮弗羞辱她,没有提出丝毫异议。他只是不停地道歉。他究竟是在为什么道歉?要是珍妮弗为她女儿收拾好了行李,甚至只是督促她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米兰达都不会进到那栋房子里。而且最糟的是,米兰达把自己的怒气发泄到了她的儿子身上。她应该呵斥的是珍妮弗,而不是汤姆。
她透过后视镜看着他。“汤米,很抱歉我伤到了你的手腕。”她说。
“没事。”他说着,眼睛仍然盯着他的游戏机,“很抱歉我没有在你叫我的时候过来。”
“那就互相原谅了。”她说。一颗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她迅速把它擦掉了。
上午11点
“病毒每天都会杀死成千上万的人。”斯坦利·奥克森福德说,“大概每十年,英国就会出现一次传染性流感,夺走大约两万五千人的生命。1918年,死于流感的人甚至多于死于一战的人。2002年,三百万人因感染艾滋病病毒而死,导致这种疾病的正是人体免疫缺陷病毒。而且,大约有十分之一的癌症也产生自病毒感染。”
托妮坐在他旁边,专心地听着。他们正在大礼堂里,头顶是那座仿中世纪风格屋顶上涂了清漆的木材。他的语气冷静而克制,但她太了解他了,听出了他声音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劳伦斯·马奥尼的威胁让他又震惊又沮丧,他平静的外表也只是勉强隐藏了他对可能到来的一无所有的恐惧。
她看着那些聚集在这里的记者的脸。他们能听懂他究竟在说什么,明白他的工作究竟有多重要吗?她了解这些新闻工作者。他们之中确实有一些很聪明,但大多数其实都很愚蠢。少数人会追求事情的真相;但大多数人只是想写些耸人听闻的故事方便交差。这些鼠辈竟然能够掌握像斯坦利这样的人的命运,她感到气愤不已。然而,小报的力量在当代生活中确实不容小觑,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要是这些小报写手中的多数人都选择把斯坦利描绘成一个关在“弗兰肯斯坦的城堡”里的科学怪人,美国方面可能就会因为压力太大而收回资助。
如果是这样,一切都将成为一场悲剧——不仅仅是对于斯坦利而言,对于这个世界也是如此。确实,其他人也可以完成这种抗病毒药物的测试程序,但那个被摧毁了的、破了产的斯坦利将再也不能发明其他可与奇迹媲美的治疗药物了。托妮愤怒地想到,她真想给那些愚蠢的记者一耳光,告诉他们:“醒醒吧——这也关乎你的未来!”
“病毒的存在不容否认,但我们并不一定得被动、消极地接受它。”斯坦利继续说。托妮仰慕他说话的方式,他的声音克制但是放松,当他向年轻的同事解释问题时,他的口吻也总是如此。他的讲话听上去更像是一次沟通。“科学家可以打败病毒。在艾滋病之前,世上最致命的杀手就是天花——直到一位叫作爱德华·詹纳的科学家在1796年发明了针对这种病毒的疫苗。现在,天花已经从人类社会中绝迹了。同样,在世界上的大部分地区,脊髓灰质炎也已经消失了。不久之后,我们也会击败流感,击败艾滋病,甚至击败癌症——而完成这些壮举的,将是我们这些在这样的实验室里辛勤劳动的科学家。”
一个女人举起手,大声提问:“你们在这里做的究竟是什么劳动?”
托妮说:“请问您是否愿意说明您的身份?”
“艾迪·麦克艾伦,科学专题记者,来自《苏格兰周日报》。”
坐在斯坦利另一边的辛西娅·克莱顿做了个笔记。
斯坦利说:“我们发明了一种抗病毒药物。它很珍贵。可以杀死细菌的抗生药物有很多,但可以抵抗病毒的药物很少。”
一个男人说道:“它们有什么区别吗?”他又加上一句,“克莱夫·布朗,来自《每日纪事报》。”
《每日纪事报》是一份小报。托妮对于现在提问的方向感到很满意。她想让媒体把注意力都放到真正的科学问题上。他们明白得越多,就越不可能刊登负面的垃圾信息。
斯坦利说:“细菌,或者说病菌,是一种可以用普通显微镜进行观察的微小生物。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数十亿的细菌。很多细菌都是有益的,比如,它们能帮助我们消化食物或处理死去的皮肤细胞。少数的细菌会导致疾病,其中,一部分疾病可以用抗生素进行治疗。而病毒比细菌更小,构成更简单。只有在电子显微镜下,我们才能看到病毒。病毒无法自主进行繁殖,相反,它们需要操控活体细胞的生物机制,迫使这些细胞生产病毒拷贝。在已知的病毒里没有哪一种是对人体有益的。而且我们拥有的能够与之抗争的药物非常少。这就是发明一种新型抗病毒药物能让人类获益匪浅的原因。”
艾迪·麦克艾伦问道:“那你们的药物究竟对哪些病毒有效?”
这也是一个科学问题。托妮开始相信,这次新闻发布会肯定能达到她和斯坦利之前的预期。她努力压抑自己的乐观主义精神。从她在警察新闻处时的工作经验来看,她知道就算一个记者问了些严肃、高明的问题,他回到办公室后写出来的可能还是些极具煽动性的垃圾文章。甚至,即使作者写得合情合理,他的文章也可能会被某个无知又不负责任的人改写。
斯坦利回答:“这正是我们想回答的问题。我们正在用很多种不同的病毒进行测试,以确定其治疗范围。”
克莱夫·布朗说:“这其中包括那些危险的病毒吗?”
斯坦利说:“是的。没人会对针对安全病毒的药物感兴趣。”
听众们都笑了。这问题很蠢,但斯坦利的回答很聪明。不过布朗似乎有点生气,托妮的心沉了下去。要是一个记者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进行报复。
她很快介入其中。“谢谢你的提问,克莱夫。”她说,试着安抚他的情绪,“在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凡是用到了特殊材料的实验室,我们都为其设置了最高的安全等级。BSL4就是指其生物安全等级为四级。这个实验室的警报系统直接与英维本的本地警察部相连,里面二十四小时都有保安值班,而且今天早上我又增加了一倍的保安人数。为了做好预防,保安也不能进入BSL4实验室,只能通过闭路电视摄像头监视实验室内的情况。”
布朗的情绪并未因此缓和:“如果你的安保措施那么完美,那只仓鼠是怎么跑出来的呢?”
托妮已经准备好应对这个问题了:“我想说明三点事实:第一,那不是只仓鼠。这是警方透露出来的消息,但它是假的。”她之前故意给了弗兰克一点假消息,而他掉进了她的陷阱,表明了他就是泄露信息的源头,“对于这里的具体情况,请以我们提供的信息为准。那是只兔子,而且它的名字也不叫毛毛。”
人们哄堂大笑,甚至连布朗也露出了微笑。
“第二,那只兔子是被放进袋子里偷运出去的,我们今天已经在BSL4的入口处设置了强制性的箱包检查,以确保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第三,我从没说过我们的安全系统完美无缺。我说的是,我们的安全系统已经达到了可能达到的最高水准。凭借人力我们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所以,你承认你们的实验室对于苏格兰的无辜民众来说很危险?”
“不。你在这里,可比你开着M8飙车或者从普雷斯维克乘坐飞机安全多了。每天病毒都会夺走许多生命,但是在我们的实验室里只有一个人因感染病毒而死,而且他并不是苏格兰的无辜民众中的一员——他是我们的一名雇员,而且他明知其中的风险还是执意违反了公司的规定。”
总的来说情况还不错,托妮在环视着四周等待下一个问题时想到。电视摄像机运转着,闪光器闪烁着,斯坦利也维持着他本来的形象——一个极具责任心的天才科学家。但她还是担心,担心门口那些高喊着保护动物权利口号的年轻人,担心他们更能赢得电视台的青睐,从而使后者抛弃这段毫无戏剧性的新闻发布会的录像。她希望自己能够想出一点更加有趣的东西来吸引这些记者的镜头。
弗兰克的朋友卡尔·奥斯本第一次开口发言了。他和托妮年纪差不多,外表俊美得像一个电影明星。他的发色很浅,看上去不像是天生如此。“这只兔子究竟给公众造成了什么危险?”
斯坦利回答:“病毒在跨物种的情况下传染性并不强。我们觉得兔子应该是咬了迈克尔,所以才会传染他。”
“要是那只兔子逃跑了怎么办?”
斯坦利望向窗外,外面正在下着小雪:“它会被冻死。”
“那假设它被其他动物吃掉了。要是狐狸吃了它,狐狸会感染病毒吗?”
“不会。病毒只会在数量极为有限的物种间传播,通常是一种,有的时候也会是两至三种。狐狸不会感染这种病毒,而且据我们所知,苏格兰的其他所有野生动物都不会。只有人类、猕猴和某几种种类的兔子会感染。”
“但是迈克尔可能会把病毒传染给其他人。”
“通过打喷嚏是可以,我们最担忧的也是这种可能性。但是,迈克尔在危急时期似乎并没有见过任何人。我们已经联系了他的同事和朋友。不过,要是你能利用你们的报纸和电视节目呼吁任何见过他的人马上和我们联系,我们将会非常感激。”
“我们并不是想弱化这件事的重要性。”托妮匆忙插话道,“我们非常关心这次事件,而且我也说过,我们已经设置了最严密的安全措施。但是同时我们也必须注意不去夸大这次事件的情况。”让记者们不要夸大,就像告诉律师们不要争辩一样,她苦涩地想,“事实就是,公众安全并未受到威胁。”
奥斯本的话还没有说完:“假设迈克尔传染了他的一个朋友,然后这个人又传染给了其他人……有多少人可能会因此而死?”
托妮迅速说道:“我们不会进行这种无端猜测,病毒并未扩散,只有一个人死了。虽然一个人也太多,但是现在就开始谈论《启示录》里的四骑士[369]未免也太无中生有。”她咬了一下舌头。用这个典故太不明智了:也许会有人对她的话断章取义,使之听上去就像她正在做什么末日预言一样。
奥斯本说:“我知道你们的实验是由美国陆军资助的。”
“是的,美国国防部,”斯坦利说,“他们本来就对打生物战很感兴趣。”
“那美国之所以在苏格兰进行这项实验,真的是因为这对于美国国内来说太过危险了吗?”
“正好相反。这项实验的许多工作都是在美国进行的,就在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的疾病控制中心,以及位于德里克堡的美国陆军医学传染病研究所。”
“那为什么要选在苏格兰呢?”
“因为这种药物是在这里的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内发明的。”
托妮决定在她仍处于上峰时停止谈话,结束这次新闻发布会。“我本不想中断提问环节,但是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的交稿截止时间都在中午。”她说,“你们都可以领到一份信息包,辛西娅这里还有多余的备份。”
“最后一个问题,”《纪事报》的克莱夫·布朗说,“你们打算如何回应外面的示威活动?”
托妮意识到她仍然没有想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来吸引镜头。
斯坦利说:“他们给了这样复杂的伦理问题一个简单的答案。如果非得要给一个同样简单的回应,那我们只能说他们是错的。”
这是一个正确的回答,但是听上去有一点过于铁石心肠,于是托妮加了一句:“我们还希望他们不会被冻感冒。”
当听众们被她的话逗乐时,托妮站了起来,暗示发布会已经结束。接着她突然想到一个妙计。她示意辛西娅·克莱顿过来。她背对着听众,声音低沉而急迫。“快到食堂里去,”她说,“让两三个食堂员工用托盘端上热咖啡和热茶,发给门外的那些示威者。”
“真是好心。”辛西娅说。
托妮并不是出于好心才这么做的——实际上她是想挖苦他们——但是没时间解释这一点了。“必须在几分钟内完成这件事,”她说,“快去,快去!”
辛西娅急忙走开了。
托妮转向斯坦利,说道:“做得好,你的表现完美无缺。”
他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条圆点花纹的红色手帕,小心地擦了擦脸:“希望能达到理想的效果。”
“到时候看午间新闻时就知道了。现在你该溜了,不然他们可能会想堵住你做一次专访。”他现在压力很大,她想保护他。
“主意不错。不管怎样,我也该回家了。”他住的农场离实验室大概五英里,位于一个悬崖上,“我想去那里等着我的家人们回来。”
她有点失望。她本来还想和他一起回顾这次新闻发布会。“好吧,”她说,“我会随时注意公众反应的。”
“至少没人问我那个最坏的问题。”
“什么问题?”
“玛多巴-2的存活率。”
“那是什么意思?”
“无论感染的病毒有多致命,总会有一些个体能够存活下来。存活率是一个衡量病毒危险程度的标准。”
“那玛多巴-2的存活率是多少?”
“零。”斯坦利说。
托妮盯着他。她很庆幸自己之前不知道这件事。
斯坦利越过她的肩膀点了点头:“奥斯本来了。”
“我会在出入口拦住他。”她走过去截住这个记者,斯坦利从侧门离开了,“你好,卡尔。问到你想问的情况了吗?”
“我觉得问到了吧。我想知道斯坦利走向成功的第一步是什么。”
“他曾是研制出了阿昔洛韦那个小组中的一员。”
“阿昔洛韦是什么?”
“就是你在起疱疹时会涂抹的那种膏药,品牌的名字叫作舒维疗,那也是一种抗病毒药物。”
“真的?有意思。”
托妮不觉得卡尔真的会对此感兴趣。她想知道他究竟是想问什么。她说:“你在报道我们的时候能尽量呈现事实,而不夸大其词吗?”
“你是想问,我会不会说起你那个关于天启四骑士的典故?”
她退缩了一下:“我真是太傻了,这简直就是我最反感的那种话,我还自己举了个例。”
“别担心,我不会引用你的话的。”
“谢谢。”
“你不该谢我。我本来很乐意用你的话,但是我的观众们永远都不会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换了一种方式,“自从你和弗兰克分手以后我就没怎么见过你了。过去多久了?”
“他在两年前的圣诞节离开了我。”
“你过得怎么样?”
“要是你想知道的话,我确实有过几段低谷时期,但是情况已经渐渐好起来了。至少,在今天之前是这样。”
“我们应该聚聚,多谈谈。”
她一点都不想在奥斯本身上浪费时间,但还是礼貌地回答道:“当然,干吗不呢?”
他迅速接上的话让她有点惊讶:“你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
“晚餐?”她说。
“对。”
“就像,和你约会那种晚餐?”
“再一次,对。”
她从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不!”她说。然后她想起来这个男人有多危险,于是她努力让自己的拒绝听上去委婉一点:“很抱歉,卡尔,我吓了一跳。我认识你那么久了,从没有想过那方面的事情。”
“也许我能改变你对我的看法。”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大男孩一样脆弱,“给我个机会。”
她的回答仍然是“不”,但她犹豫了一会儿。卡尔帅气迷人,收入丰厚,而且还是本地的名人。大多数年近四十的女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投向他的怀抱。但他丝毫也不能吸引她,甚至,就算她没有爱上斯坦利,她也绝不会想要和卡尔约会。为什么呢?
她只花了一秒钟就找到了答案。卡尔不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仅仅为了制造耸人听闻的故事就去扭曲事实的男人,在生活中的其他方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不是怪物,许多男人都和他一样,甚至一些女人也是如此。但是,托妮无法想象和一个如此浅薄的人建立起亲密关系。你怎么可能亲吻这样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向他坦白秘密,在他面前抛弃约束,打开自己的身体呢?光是想想托妮就觉得恶心。
“我很受宠若惊,”她撒了个谎,“但还是不行。”
他并不想放弃:“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甚至在你还和弗兰克在一起时就是如此。你肯定多少感觉到了吧。”
“你以前老爱和我调情,但是你对于大多数女人的态度都是这样。”
“那不一样。”
“你不是在和天气预报上那个姑娘约会吗?我好像在报纸上看到过你们的照片。”
“玛尼?我从没和她认真过。这主要只是为了吸引公共关注。”
这个提醒似乎让他有些恼怒,托妮猜应该是玛尼把他给甩了。“太可惜了。”她同情地说。
“用行动表现你的同情吧,别光说不练。今晚和我一起吃晚餐,我都已经在La Chaumiere餐厅订好桌子了。”
那家餐厅非常时髦。他肯定在之前就做好了预约——也许是为玛尼订的。“我今晚很忙。”
“你不会还在对弗兰克念念不忘吧?”
托妮苦笑了一下:“之前有一段时间确实是这样,我那时真是太傻了,但现在我对他的感情已经结束了,彻彻底底。”
“那是遇见其他人了?”
“我没有在和别人交往。”
“但你对某人很感兴趣,不会是那个老教授吧?”
“别开玩笑了。”托妮说。
“你不会是脸红了吧?”
“我希望没有,虽然被你这么逼问,是个女人都会脸红。”
“我的天,你喜欢斯坦利·奥克森福德。”卡尔不善于接受别人的拒绝,他的脸因为憎恨而变得丑陋,“当然,斯坦利是个鳏夫,对吧?孩子们也都长大了。那么多钱,都是你们两个人的。”
“你的话真的很过分,卡尔。”
“真话常常就是如此。你真的很喜欢那种胸怀大志的人,对吧?先是弗兰克,苏格兰警队里有史以来晋升最快的警探。现在又来了一个身家百万的科学企业家。托妮,你还真喜欢和明星乱搞啊!”
她必须在自己发火之前结束这次对话。“谢谢你来参加这次新闻发布会。”她说,她伸出手,他机械地握了握,“再见。”她转身走开。
她因为愤怒而全身颤抖。他把她深邃的情愫说得一文不值。她只想掐死他,而不是和他出去约会。但现在还有一次大型的职业危机在等着她,她不能让感情成为她的障碍。
她走到门边的接待桌旁,对安保主管史蒂夫·崔姆莱特说:“在他们都离开之前你都得留在这里,确保他们之中没人私自进来参观。”某个决意要四处窥探的人可能会通过“追尾”进入高安全等级区域——等着有通行证的人进门时立马跟在其身后。
“交给我吧。”史蒂夫说。
托妮开始觉得自己冷静了一点。她穿上外套,走到门外。雪下得更大了,但她还是能看到示威的情况。她走向大门边的保安亭,三个食堂的员工正在分发热饮。抗议者们暂时停止了高喊口号,也不再摇动他们的横幅,他们露出了微笑,开始聊天。
而所有的摄像机都对准了他们。
一切都进行得完美无缺,托妮想。那她为什么会觉得如此抑郁?
她回到她的办公室。她关上门,静静地站着,感激着这短暂的独处时间。她控制住了新闻发布会的情况,她想。她保护了她的老板,让他不至于受到奥斯本的伤害。而且,向抗议者分发热饮的想法仿佛魔咒般有效。在看到真正的新闻报道之前就庆祝成功当然还为时尚早,但她感到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
那她为什么还会觉得心情如此沉重?
这其中部分是因为奥斯本。与他的任何会面都可能会让人感到心情压抑。但主要,她意识到,还是因为斯坦利。从今天早上开始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但他连一个“谢”字都没有就自己走了。她猜这就是当老板的特权。而且她早就已经知道,他的家庭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而她,正相反,只是他的下属:他器重她,喜欢她,尊重她——但不爱她。
电话响了。她看了它一会儿,对它那欢快的啁啾声感到十分厌烦,不愿说话。但她还是拿起了听筒。
是斯坦利,他在车上给她打来的:“要不你一会儿来我家坐坐吧?我们可以一起看看新闻,研究研究我们日后的命运。”
她的心情立刻就雀跃起来,她感到天空似乎放晴了。“当然,”她说,“我很愿意过去。”
“我们也可能会被肩并肩地钉到十字架上。”他说。
“我会觉得那是我的荣幸。”
正午12点
米兰达的车向北驶去时,雪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扑向这辆丰田普维亚的挡风玻璃,接着又被长长的雨刷刮到一边。视线变弱了,米兰达不得不放低了车速。大雪似乎把声音也隔绝在了车外,除了收音机上传出的古典音乐外,只能听见轮胎发出的嗖嗖声。
车里的气氛很沉闷。后座上,索菲正戴着耳机听她自己的音乐,而汤姆也迷失在了游戏机里那个不断嘟嘟作响的世界里。奈德很安静,只偶尔伸出一根食指指挥着电台里的管弦乐队。当他盯着窗外的大雪,倾听着埃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时,米兰达也正注视着他那张长满胡须的平静的脸,她意识到他并不知道自己让她有多失望。
他察觉到了她的不满。“很抱歉,珍妮弗突然发脾气了。”他说。
米兰达从后视镜里看到索菲正随着她的iPod里播放的音乐摇头晃脑,满意地发现她不能听见她说话,于是说:“珍妮弗真是太他妈粗鲁了。”
“抱歉。”他又说了一次。很显然,他觉得没有必要为自己的行为解释或道歉。
她必须摧毁他这个安逸的错觉。“我生气的不是珍妮弗怎么对我,”她说,“是你。”
“我也觉得我不该在没有通知她的情况下邀请你进去。”
“不是这回事。我们都会犯错。”
他看上去困惑又烦闷:“那是什么事?”
“噢,奈德!你没有维护我!”
“我以为你完全有能力维护你自己。”
“这不是重点!我当然可以照顾我自己,我不需要你来照料我,但是你应该捍卫我才对。”
“就像一个穿着闪亮铠甲的骑士。”
“对!”
“我以为在当时让大家都冷静下来更重要。”
“那你就想错了。当全世界都与我敌对时,我不想要你公平公正地审视大局——我只想要你站在我这边。”
“恐怕我这个人并不好斗。”
“我知道。”她说,然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汽车正行驶在一条紧接着海湾沿岸的狭窄道路上。他们经过了几座小小的农场,里面,几匹披着冬季毛毯的马正在啃着草地。他们穿过了一些村庄,里面都修着白色喷漆教堂,沿着滨水地区还坐落着几排房屋。米兰达觉得很抑郁。就算她的家人们像她请求的那样接受了奈德,她难道真的想嫁给这么一个被动的男人吗?一直以来她都期盼着能找到一个温柔、有涵养又聪明的男人,但是现在她认识到,她也希望这个人强大、坚定。是她想要的太多了吗?她想到了她的父亲。他总是那么和善,很少发火,也不与人争吵——但从没有人觉得他软弱过。
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斯提普夫,她的心情也振作了起来。他们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小路才能到达主屋,小路穿过了一片树林,当汽车从大树之间穿行而出时,小路便沿陆岬盘旋而上,路的一边就是直落进大海的峭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车库。车库伫立于车道一侧,原本是一座牛舍,后来被翻修一新,又装上了向上开启的大门。米兰达的车经过了它,沿着房屋的临路面开去。
看着这俯视着海滩的老农场,看着它那厚厚的石墙和上面小小的窗户,看着那陡峭的板岩屋顶,她深深陷入儿时的记忆不能自拔。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才五岁,而她每次回来时都会感到,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又变成了那个穿着白袜的小女孩,那个沐浴着阳光坐在花岗岩门阶上扮演老师的小女孩,教导着那个由三个娃娃、两只关在笼内的天竺鼠和一只睡意昏沉的老狗组成的班级。那种感情汹涌澎湃,却又转瞬即逝:忽然之间,她五岁时的记忆历历在目,但那试图攫住这回忆的努力却无异于水中捞月。
她父亲的那辆深蓝色的法拉利就停在屋前,他总是把车停在这里,然后让杂物工卢克帮他开回原处。这辆车车速极快,曲线性感,他每天往返于实验室的路程只有五英里,相比之下这辆车的开销大得惊人。它与它停放于其上的这个苏格兰荒芜的悬崖顶极不相称,仿佛一个踩着高跟鞋的交际花出现在了一个泥泞的农家庭院里。斯坦利没有游艇、没有酒窖也没有赛马;他从不去格施塔德[370]滑雪,也不去蒙特卡洛[371]赌钱。这辆法拉利就是他唯一的放纵之处。
米兰达停好了她的丰田车。汤姆冲进了屋里。索菲则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虽然她几个月前曾在奥尔加的生日派对上见过斯坦利,但从没有来过这里。米兰达决定暂时忘记珍妮弗,她牵起奈德的手,和他一起走了进去。
他们一如往常地从侧边的厨房门进到屋内。这里有一间门厅,里面的衣橱里放着威灵顿雨靴,再穿过一扇门,他们就走进那间宽敞的厨房了。对于米兰达而言,这里永远都代表着回家的感觉。熟悉的气味萦绕在她的脑海中:烤菜晚餐、咖啡粉和苹果,还有玛塔妈妈曾经抽过的法国香烟留下的那一缕久久不肯散去的痕迹。没有任何一间房子能取代它在米兰达心中那灵魂归宿般的地位:那间位于卡姆登镇,她曾在其中播种野燕麦的房子不能;那间位于郊区,她曾在其中度过她与贾斯珀·卡森短暂的婚姻时光的现代风房子不能;那间位于格拉斯哥的乔治风区,她曾独自一人而现在则是与奈德一起抚养汤姆的公寓也不能。
那只已完全长大的黑色标准贵宾犬快乐地摇晃着整个身体,伸出舌头舔着每一个人。它的名字叫奈莉。米兰达向卢克和洛莉问了好,这对菲律宾裔的夫妻正在准备午餐。洛莉说:“你父亲才刚回来,他正在洗澡。”
米兰达让汤姆和索菲去摆好桌子。她不想让这两个孩子呆坐在电视机前,把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都花在那儿。“汤姆,带索菲参观一下。”有事可做也能让索菲感到自己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冰箱里放着几瓶米兰达最爱的白葡萄酒。爸爸很少喝酒,但妈妈总爱贪杯,所以爸爸总会记得补充家里的库存。米兰达打开一瓶酒,倒了一杯给奈德。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米兰达想。索菲很乐意帮着汤姆摆好餐刀和叉子,奈德则正心满意足地啜饮着桑塞尔白葡萄酒。也许,奠定这次假期基调的将不是与珍妮弗的不快,而是眼前这幅画面。
如果奈德想成为米兰达生命的一部分,他就必须爱这座房子,和在其中成长的这一家人。他以前也来过这里,但他从没有带上索菲来过,也没有在这里过过夜,所以这也算是他的第一次正式拜访。她非常希望他能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能与每个人都和谐相处。
米兰达的前夫贾斯珀一直都不喜欢斯提普夫。一开始他还会费尽心思地去讨好大家,但后来再来,他便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在他们离开以后大发雷霆。他似乎并不喜欢斯坦利。他抱怨说斯坦利独裁专制,但这项指控很奇怪,因为斯坦利几乎从不指挥别人去做什么事情——相比之下,玛塔才更爱指使人,以致他们有时会叫她“墨索里尼妈妈”。事后想来,米兰达认识到贾斯珀是感到了他对她的控制受到了在场的另一个男人的威胁,而这个男人还很爱她。当她父亲在旁边时,贾斯珀便不能再无所顾忌地对她颐指气使。
电话响了。米兰达拿起了挂在那台大冰箱旁边墙上的电话分机:“喂?”
“米兰达,我是基特。”
她很高兴:“你好啊,弟弟!你怎么样?”
“受了点伤,说实话。”
“怎么会这样?”
“我跌进了游泳池里,说来话长,斯提普夫情况怎么样?”
“我们正闲坐着喝爸爸的酒呢,都希望你能和我们在一起。”
“好吧,我最后还是决定要来。”
“太好了!”她想好了不去问他为什么会改变主意。他可能也只会再来一句“说来话长”。
“我大概一小时内就能到。但是,听着,我可以还是住在那个小屋里吗?”
“我觉得可以。做决定的是爸爸,但我会跟他说说的。”
米兰达放下听筒时,她的父亲走了进来。他穿着西服的马甲和长裤,但卷起了衬衣的袖子。他与奈德握了握手,然后亲吻了米兰达和孩子们。他看上去十分整洁,米兰达想。“你瘦了吗?”她问道。
“我最近在打壁球。谁打的电话?”
“是基特,他最后还是决定要来。”她注视着她父亲的脸,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我得看到他了以后才能相信他的话。”
“噢,爸爸!你完全可以表现得更热情一点。”
他拍了拍她的手:“我们都爱基特,但是我们也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当然希望他能来,但不会完全指望他的话。”他的语气很轻松,但米兰达能看出他正试着掩饰内心的伤痛。
“他真的很想睡在客屋里。”
“他说为什么了吗?”
“没有。”
汤姆高声说:“他可能是要带个姑娘回来,但是又不想让我们听见她快活地浪叫。”
厨房安静了下来,米兰达非常震惊,这句话是怎么回事?汤姆才十一岁,他从没提起过任何与性有关的事情。下一刻,他们哄堂大笑。汤姆很不好意思,说道:“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米兰达认定,他似乎只是想在索菲面前表现得像个大人。他仍然还是个小男孩,但很快就会长大了。
斯坦利说:“不管怎样,大家想睡在哪里都行,你知道的。”他有些心烦意乱地看向他的手表,“我得看看电视上的午间新闻了。”
米兰达说:“很遗憾,那个技术员去世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脑子里都装着一些奇怪的想法,但他是个孤独的人,没有人能告诫他不要放任自己的疯狂。”
门开了,奥尔加走了进来。她一如往常地边走边说着话:“这天气简直是场噩梦!车辆满地打滑。你们在喝酒?快给我来一杯,不然我真的快爆炸了。奈莉,请你别闻我那儿,这在人类社会里是极为粗俗的做法。你好,爸爸,最近怎么样?”
“Nella merde。”他说。
米兰达听出了这是她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它的意思是“倒了血霉”。玛塔妈妈从前总是以为如果她骂脏话时用的是意大利语,孩子们就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了。
奥尔加说:“我听说有个家伙死了,这件事对你来说很糟吗?”
“我们看新闻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奥尔加的身后跟着她的丈夫雨果,他是个小个子男人,身上带着一种顽皮的迷人气质。当他亲吻米兰达时,他的嘴唇在她的脸颊上不太得体地多停留了几秒。
奥尔加说:“雨果该把包放到哪里?”
“楼上。”米兰达说。
“我猜你已经把客房占为己有了。”
“不是我,是基特占了。”
“噢,拜托!”奥尔加抗议道,“难道他能独占那张大双人床、那间漂亮的浴室和那个小厨房,而我们剩下的四个人却得共享楼上那个破破烂烂的旧浴室?”
“他专门为此提出了请求。”
“那我也专门为此提出了请求。”
米兰达对她的姐姐感到很生气:“老天啊,奥尔加,你也改改脾气,为他人着想一次吧。你明知道基特自从……自从那次麻烦之后就再没来过这里。我只是想让他能在这儿过得高兴一点。”
“所以他是因为偷了爸爸的钱,才能住到最好的卧室——你是这个意思吗?”
“你又摆出你那些律师的把戏了。把你这套留给你那些博学的朋友吧。”
“好了,你们俩,”她们的父亲说,语气和她们小时候听见的一模一样,“在这件事里,我觉得奥尔加是对的,基特要求把客房全留给他自己确实很自私。米兰达和奈德可以在那边过夜。”
奥尔加说:“所以大家都没能如愿。”
米兰达叹了口气。奥尔加干吗要和她吵呢?她们都了解她们的父亲。大多数时候他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但当他说了“不”以后,一切就再也没有商量余地了。他也许是很宠爱她们,但绝不会被她们胁迫。
现在他说:“这能教导你们绝不要争吵。”
“不,这不会。三十年来你一直在施加这样的所罗门式审判[372],但我们仍然没有学会。”
斯坦利露出了微笑:“你说得对,这么多年来我教导孩子的方式一直是错的,我能重来一次吗?”
“太迟了。”
“感谢上帝。”
米兰达只希望基特不会因此而生气到转身就走,开车离去。卡罗琳和克雷格走进来,结束了他们的争吵,两人都是雨果和奥尔加的孩子。
卡罗琳十七岁了,她正拎着一个装着几只小白鼠的笼子。奈莉兴奋地嗅着笼子。卡罗琳亲近动物,以此来远离人群。虽然很多女孩都曾经历过这样一个时期,但米兰达想,到了十七岁她应该已经从中走出来了才对。
克雷格十五岁,手里提着两个挤满了包装好的礼物的塑料垃圾袋。他那邪邪的笑容和雨果如出一辙,但他的个子又如奥尔加一样修长。他放下袋子,草草地与家人们打了招呼后便径直向索菲走去。米兰达想起来,他们之前见过一次,就在奥尔加的生日派对上。“你穿了脐环!”克雷格对索菲说,“太酷了!痛吗?”
米兰达意识到房间里多了一个陌生人。这个初来乍到的女人正站在走廊边的门前,所以她肯定是从前门进来的。她身材修长,貌美非凡:她有着高高的颧骨和弯弯的鼻子,一头浓密的红棕发和一双眼光流转的绿眸。她穿着的那套棕色的白条纹套装微微有些凌乱,干练的妆容也没能完全藏住她双眼后潜藏的疲惫。她正兴趣盎然地盯着这间拥挤的厨房里生气勃勃的景象,米兰达不知道她已经默默地观察了多久了。
其他人也开始注意到她,渐渐地房间里安静下来。最后,斯坦利转过了身。“啊!托妮!”他说着从他的座位上跳起来,米兰达惊讶地发现,他见到她竟然那么高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孩子们,这是我的同事,安托妮娅·加洛。”
那个女人微微笑着,仿佛在她心中没有什么事能比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吵吵闹闹更加幸福。她的笑容明朗大方,嘴唇厚厚的。米兰达意识到,这就是那个抓住了基特从公司偷钱的把柄的前任警察。尽管如此,斯坦利似乎还是很喜欢她。
斯坦利介绍他们互相认识,米兰达注意到了他语气中的自豪:“托妮,来见见我的女儿奥尔加、她的丈夫雨果,这是他们的孩子,拎着宠物鼠那个是卡罗琳,个子高高的那个是克雷格。这是我的另一个女儿米兰达、她儿子汤姆,还有她的未婚夫奈德,和奈德的女儿索菲。”托妮一一注视着这个家庭的成员们,愉快地点头致意着,似乎对他们十分感兴趣。想要一次性记住八个名字很困难,但是米兰达感觉托妮可以记住他们所有人。“那位正在削胡萝卜的是卢克,炉子边的是洛莉。奈莉,这位女士无意于品尝你的生牛皮骨,但她还是十分感谢你的慷慨。”
托妮说:“很高兴能见到大家。”她听上去十分真诚,但与此同时,她似乎又正面临着压力。
米兰达说:“你今天肯定很难熬。对于那位技术员的死,我感到很遗憾。”
斯坦利说:“发现他的正是托妮。”
“噢,天啊!”
托妮点点头:“我们很确定他没有感染其他任何人,谢天谢地。现在我们只希望媒体不会给我们判死刑。”
斯坦利看向他的表。“不好意思,”他对他的家人们说,“我们要去书房里看新闻了。”他为托妮打开门,他们一起走了出去。
孩子们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聊开了,雨果对奈德谈了一点关于苏格兰橄榄球队的事情。米兰达转向奥尔加,她们之前的争吵已经被抛在脑后了。“迷人的女人。”她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奥尔加说,“大概和我差不多大?”
“三十七或三十八岁吧,对。而且爸爸还减了肥。”
“我注意到了。”
“共同的危机能让人们走到一起。”
“时机不是正好吗?”
“所以你怎么想?”
“和你想的一样。”
米兰达喝光了她那杯酒:“我也这么觉得。”
下午1点
托妮因为厨房中的景象而感慨万千:老少齐聚,既有仆人又有宠物,大家一起喝着葡萄酒,准备着食物,吵个不停,互相斗嘴,又因为一点笑话而笑个不停。她感到自己仿佛闯进了一场精彩纷呈的派对,但一个人都不认识。她想要参与其中,但又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这是斯坦利的生活,她想。他和他的妻子一手建立起这个小团体、这个家,和这温暖的氛围。她因此而仰慕他,也因此而嫉妒他的孩子们。他们也许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她已经在这儿站了几分钟了,若有所思却又十分入迷。难怪他总是如此牵挂他的家庭。
她既因此而狂喜,又因此而悲伤。如果放任自己的幻想的话,她能够想象出自己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分子的画面,她会以妻子的身份坐在斯坦利身旁,爱他和他的孩子们,沐浴在大家欢聚一堂的幸福之中。但她压抑着这个梦。那是不可能的,她不该因此而折磨自己。单是这家庭之中那强有力的纽带就已经将她拒之门外了。
当他们终于发现她时,她注意到了两个女儿,奥尔加和米兰达,正上下打量着她。这是一次仔细的审查:不厌其烦,毫无歉意,充满敌意。她发现厨师洛莉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虽然她的表现更为谨慎。
她理解他女儿们的反应。三十年来,玛塔一直是这间厨房的主人。如果她们的表现太过友善,她们会感到她们背叛了妈妈。任何斯坦利喜欢的女人都会变成一个威胁。她的出现会扰乱这个家庭。她也许会让她们的父亲改变态度,把他的感情引向一个新的方向。她也许会怀上他的孩子,而这个与她们同父异母的弟弟或妹妹丝毫不会在乎这个家庭原本的历史,而且由于他们没有共同度过童年时光,他也不会与她们建立牢不可破的家庭纽带。她也许会拿走她们的一部分遗产,甚至可能会抢走全部。斯坦利感觉到了这其中的暗涌了吗?当她跟着他走进他的书房时,她再次感觉到了自己并不明白他的真实想法,这种挫败感简直令人发狂。
这间房间极为男性化,里面摆着一张维多利亚风格的台座式书桌,一个塞满了厚重的微生物学著作的书柜,和一张置于壁炉前的老旧皮沙发。那只狗随着他们一起走了进去,在炉火前伸直了身子躺下,活像一块黑毛卷曲的小毯。壁炉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的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白色网球装的黑发少女——正是他办公室里那张照片上的新娘。她简约的短裤下露出一双健美的长腿。托妮从她脸上浓重的眼妆和头上的发带上看出,这张照片摄于20世纪60年代。“玛塔也是科学家吗?”托妮问道。
“不是,她的专业是英语。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剑桥的一所高中里教A级意大利语。”
托妮有些吃惊。她原本以为玛塔肯定与斯坦利一样对他的工作极具热情。原来,她想,就算不是生物博士也可以嫁给他。“她真美。”
“美得无可救药,”斯坦利回应道,“美貌、修长、性感、充满异域风情,上了球场凶猛得像个魔鬼,下了球场又是一个万人迷。我那时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见到她还不到五分钟,我就已经坠入了爱河。”
“她也爱上你了吗?”
“那就要久一点了。她身边挤满了追求者,男人像苍蝇一样围着她不放。我一直都没明白,她最后怎么会选了我。她过去常说书呆子对她特别有吸引力。”
一切显而易见,托妮想。玛塔喜欢的也正是托妮中意的:斯坦利的力量。你立刻就能知道,这个男人会实现他所有的诺言,他所表现的就是他真实的特质,这是一个你可以依靠他的男人。他也有其他的迷人之处:他既热情,又聪明,甚至连衣着也十分整洁。
她想问:“但现在你究竟如何自处?难道你仍然还想和与她有关的记忆白头偕老吗?”但斯坦利是她的老板。她没有权利过问他内心最深沉的感情。而且他们之间还有壁炉上的玛塔,正像舞着一根棍子一样挥舞着她的球拍。
她坐在斯坦利身边的沙发上,努力想要忽视她的感情,专注于目前的危机。“你给美国大使馆打电话了吗?”她问他。
“打了。我暂时让马奥尼冷静下来了,但是他也会像我们一样时刻关注新闻。”
接下来的这几分钟里承载着太多的东西,托妮想。公司可能会因此而被摧毁,也可能会因此被拯救;斯坦利可能会因此而破产,她可能因此而失业,这个世界可能会就此失去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不要慌,她告诉自己;实际一点。她从她的单肩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辛西娅·克莱顿正在办公室里录制新闻,这样托妮晚一点可以再看一遍,但她现在想要记下所有即时的想法。
苏格兰新闻在英国快报之前播出。
迈克尔·罗斯的死仍然是头条新闻,但它现在由一位新闻播音员报道,而非卡尔·奥斯本。这是个好兆头,托妮满怀希望地想。终于不用再听到卡尔那些让人笑掉大牙的所谓科学信息了。病毒的名字被正确地称作了玛多巴-2。主播谨慎地指出,迈克尔的死将由一位法官在审讯中进行调查。
“目前为止,还算顺利。”斯坦利嗫嚅道。
托妮说:“依我看,应该是某个资深新闻编辑在吃早餐时看到了卡尔·奥斯本的通篇胡言,冲进了办公室里决心好好打磨这条新闻。”
画面切到了“克里姆林宫”的大门口。“动物权利活动者们借此次悲剧的机会,在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门口开展了一次示威活动。”主播说。托妮有些惊喜,因为这句话比她原本期望的更加温和。它暗示着这些示威者不过是些愤世嫉俗的人,一心只想操控媒体而已。
在简短地拍摄了一段示威活动的影像后,报道画面切进了大礼堂里。托妮听见她自己的声音正概述着实验室里安保系统的情况,那声音中的苏格兰口音比她自己以为的更加浓重。她意识到,就她一个人絮絮叨叨这些关于警报和保安的情况还不够,效率太低。也许直接让摄像机拍下BSL4入口处的密封舱、它的指纹辨别系统和耐压舱门,效果会更加理想。画面永远都比语言更加有说服力。
然后,镜头拍到了卡尔·奥斯本的提问:“这只兔子究竟给公众造成了什么危险?”
托妮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关键时刻到了。
电视上镜头在卡尔和斯坦利之间来回着,卡尔正提出各种灾难性的假设,而斯坦利正回答着这一切会出现的可能性极其微小。托妮知道,情况不妙。虽然斯坦利坚称这些事情不会发生,但是观众们仍然只会记住野生动物感染病毒这个说法。
屏幕上,卡尔说:“但是迈克尔可能会把病毒传染给其他人。”
斯坦利语气沉重地回答道:“通过打喷嚏是可以。”
不幸的是,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剪掉了两人接下来的交锋。
斯坦利咕哝了一声:“该死。”
“还没完。”托妮说。事情可能会有转机——也有可能继续急转直下。
托妮希望他们可以保留她匆忙插入的话,那时她正试着改变公司盲目乐观的形象,解释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并不是想弱化这次危机的严肃性。然而,与之相反,他们播出了苏珊·麦金托什打电话的画面,画外音解说道,公司正在给每一个雇员打电话,以确定他们是否与迈克尔·罗斯有过接触。这也还好,托妮松了口气。虽然其中的危险被直言不讳地放到了台面上,但至少新闻中公司正在采取积极的应对措施。
新闻发布会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一个斯坦利的特写,他看上去极负责任心,他说道:“不久之后,我们也会击败流感,击败艾滋病,甚至击败癌症——而完成这些壮举的,将是我们这些在这样的实验室里辛勤劳动的科学家。”
“这很好。”托妮说。
“这能抵消和奥斯本那场对话的负面影响吗,就是关于感染病毒的野生动物那儿?”
“我觉得可以,你看上去非常可靠。”
接下来,画面变成了食堂员工在雪中向示威者们分发冒着热气的饮料。“太棒了——他们用了这段影像!”托妮说。
“我没看到这个,”斯坦利说,“这是谁的主意?”
“我的。”
卡尔·奥斯本把一个话筒凑到一名女性员工的脸前,说道:“这些人都在示威反对你们公司。你们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咖啡?”
“因为外面很冷。”那个女人回答道。
托妮和斯坦利都笑了,这个女人表现得十分聪颖,这其中折射出的公司形象也很正面,两人都很高兴。
主播再次出现,说道:“苏格兰首席大臣今早发布了一个声明,其中说道:‘我今天已与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代表进行了谈话,确保一切可以采取的措施都已落实,且目前公众安全并无进一步危险。对此,英维本警方、英维本地方卫生局及我本人都感到十分满意,接下来请看其他新闻。’”
托妮说:“我的天,我觉得我们转危为安了。”
“分发热饮是一个好主意——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就在最后几分钟。咱们看看英国新闻怎么说。”
在主公告牌上,迈克尔·罗斯的新闻出现在了第二位,第一位则是一则关于俄罗斯地震的新闻。报道中用到了一些相同的影像,但其中没有卡尔·奥斯本,他只在苏格兰算得上是个名人。电视上有一个关于斯坦利的片段,他说:“病毒在跨物种的情况下传染性并不强。我们觉得兔子应该是咬了迈克尔,所以才会传染他。”身在伦敦的英国环境部长也发表了一个低调的声明,报道继续以一种和苏格兰新闻相同的平和基调进行着,托妮长舒了一口气。
斯坦利说:“原来不是所有记者都跟卡尔·奥斯本一个样。”
“他邀请我和他共进晚餐。”托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他。
斯坦利吃了一惊。“Ha la faccia peggio del culo!”他说,“他还真敢想。”
托妮笑了。他说的那句话意思是“他的脸比他的屁股还难看”,也许这也是玛塔常说的话之一。“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她说。
“你不是说真的吧?”
“不管怎么说,他长得很英俊。”她意识到自己是想要让他忌妒。别玩什么把戏,她对自己说。
他说:“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拒绝了他,当然。”
“换成我也会拒绝他。”斯坦利看上去有些尴尬,他又补充道,“这当然不关我的事,但是他配不上你,他和你差了整整一光年。”他把注意力放回到电视上,换台到了一个全是新闻的频道。
他们看了几分钟关于俄罗斯地震受害者和救援队的影像。托妮觉得自己很蠢,她就不该告诉斯坦利关于奥斯本的事,但她又为他的反应感到十分高兴。
迈克尔·罗斯的新闻接踵而至,而且这一次报道采用的基调也十分实事求是。斯坦利关上了电视:“好吧,我们逃过了电视的审判。”
“明天是圣诞节,不会出报纸,”托妮说道,“到了周四这件事就已经不再是‘新’闻了。我觉得我们已经没问题了——要是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的话。”
“是的。但要是我们再丢一只兔子,马上麻烦又会找上门。”
“实验室里不会再出现任何安全事故了,”托妮肯定地说,“我会确保这种情况不再发生。”
斯坦利点点头:“我得说,你处理这整件事时的表现非常出色。我非常感激你。”
托妮心里雀跃不已。“我们只是说出了真相,而他们相信了我们。”她说。
他们相视而笑,这一瞬间他们亲密无间。接着电话响了。
斯坦利越过他的书桌,接起了电话。“奥克森福德,”他说,“是的,把他的电话转接过来吧,我很想和他说两句。”他抬头看着托妮,然后做了个口型,“马奥尼。”
托妮不安地站了起来。她和斯坦利都确信他们已经掌控了大局——但美国政府也这么觉得吗?她注视着斯坦利的脸。
他对着电话说:“很高兴有机会能再和你说两句,拉里,你看新闻了吗?……你这么认为我就太高兴了……你担心的那种过激反应已经不会发生了……你认识我的设备总监吧,安托妮娅·加洛——和媒体打交道的正是她……非常出色,我也这么觉得……说得太对了,我们从现在起一定会严抓安全问题的……是的。谢谢你抽空打电话过来,再见。”
斯坦利挂了电话,对着托妮咧嘴笑道:“我们没问题了。”他心花怒放地用胳膊环住她,给了她一个拥抱。
她把脸埋进他的肩膀里,他那件马甲的花呢面料出奇地柔软。她在他温暖微弱的气味中呼吸着,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亲密地接触过一个男人了。她的双臂绕过他,也拥住了他。她感到自己的乳房正抵着他的胸膛。
她真想就这么与他相拥一辈子,但几秒以后他就温柔地放开了她,他看上去有些害羞。似乎是为了恢复他们之间得体的氛围,他握了握她的手。“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他说。
那短暂的肢体接触激起了她的情欲。噢,天啊,她想,我湿了,怎么可能那么快?
他说:“你想参观一下这座房子吗?”
“很乐意。”托妮很高兴。一个男人很少会提出带客人参观房子,这代表了另一种形式的亲密。
有两间房间她已经看过了,厨房和书房,它们位于房屋的后半部分,都面向着一个四周围着外屋的小庭院。斯坦利领着托妮来到房子的前半部分,进到了一间餐厅,餐厅里可以看见海景。房子的这个部分看上去似乎是老屋新建的延伸建筑。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个装着银质奖杯的柜子。“这些是玛塔的网球奖杯,”斯坦利骄傲地说,“她反手击球时的力道就跟火箭筒一样。”
“她的网球生涯进展到了哪一步?”
“她已经有资格参加温布尔顿[373]了,但她没有上场,因为她那时怀上了奥尔加。”
穿过走廊是一间同样俯瞰着大海的客厅,客厅里摆着一棵圣诞树。树下的礼物堆满了整片地板。这里也有一张玛塔的照片,这是一张她在四十岁左右拍的全身照,里面她的身材较之从前更加丰满,下颌的线条也更加柔和。房间里温暖舒适,但空无一人。托妮于是猜测这个房子真正的中心其实是厨房。
房子的布局十分简单:客厅和餐厅在房子前方,厨房和书房则在后部。“楼上没有什么好看的。”斯坦利说道,但不管怎样他还是上了楼,而托妮紧随其后。她正在参观的是她未来的家吗?她问自己。这种幻想十分愚蠢,于是她很快将其抛至一边。他只是在表示友善而已。
但他之前拥抱了她。
在房子的老屋部分,三间小小的卧室和一间浴室被置于书房和客厅上方。它们仍然带着那些在这里长大的孩子的印记。一面墙上还贴着冲击乐队[374]的海报,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崩网已经变得乱糟糟的网球拍,一个书架上还摆着一整套的《纳尼亚传奇》[375]。
新屋里则是一间带衣帽间和浴室的主卧室。里面摆着一张特大号双人床,每间房间都很整洁。身处斯坦利的卧室让托妮感到既兴奋又不适。然而,在床头又摆着一张玛塔的照片,这是一张她在五十岁左右时拍的黑白照。她的头发带着一种巫婆般的灰色,脸十分瘦削,毫无疑问,她那时已经患上了癌症,这种病最后也要了她的命。这不是一张美照。托妮想,斯坦利肯定仍然爱着她,才会连这样一张记录了如此不幸的时刻的照片也倍加珍惜。
她不知接下来该期盼什么。他的妻子就在床边看着他,他的孩子们就在楼下,他会有所行动吗?她感到这并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可能会这么想,但他绝不会如此突兀地对某个女人下手。他会觉得,他的礼仪要求他以一种正常的方式追求她。“还管什么晚餐和电影,”她想对他说,“行动吧,就这么抓住我吧。”但她最后什么也没说,在带她参观了铺着大理石的浴室之后,他带路回到了楼下。
当然,这次参观已经是一次优待了,而且她也应该因此而与斯坦利更加亲近;但实际上她感到自己被排除在外,仿佛她正透过一扇窗户看着一家人坐在桌旁,为彼此全神贯注,其乐融融。她多少感到这个结局有点扫兴。
在走廊里,那只大型贵宾犬用鼻子顶了顶斯坦利。“奈莉想去外面玩。”他说,透过门边的小窗向外看了看,“雪停了——我们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
“好啊。”
托妮穿上了她的派克大衣,斯坦利则拿了一件旧旧的蓝色厚夹克。他们踱出门外,发现整个世界都铺上了一层白雪。托妮的那辆保时捷博克斯特停在斯坦利的法拉利F50旁边,另外还有两辆车,每一辆都堆着雪,就像一个个裹了糖霜的蛋糕。狗朝悬崖那边跑去,显然这是它惯常的路线。斯坦利和托妮跟在后面。托妮意识到这只狗黑色的蜷曲毛发和已过世的玛塔十分相似。
他们的脚踩进粉末状的雪里,露出下面长在海边、十分坚硬的小草。他们穿过一片宽阔的草地。角落里,几棵矮小的树被不知疲倦的风吹得向一边歪倒。他们遇见了从悬崖回来的两个孩子:那个面带迷人微笑、稍微年长一些的男孩,和那个戴着脐环、闷闷不乐的少女。托妮记得他们的名字:克雷格和索菲。当斯坦利在厨房里向她介绍他们每个人时,她牢牢地记住了其中的每个细节。克雷格努力想要迷倒索菲,托妮看得出来,但那姑娘抱着双手只顾走路,双眼盯着地面。托妮嫉妒他们面对的选择如此简单。他们年轻,还是单身,正站在成人生活的起点处,除了拥抱生命的历险之旅外,他们无忧无虑。她想告诉索菲不要总摆出一副难以取悦的样子。在你有机会时一定要选择爱情,她想:爱并不总是来得如此轻易。
“你圣诞节打算做什么?”斯坦利问。
“和你的计划肯定有天壤之别。我会和一些朋友一起去一个温泉疗养地,全都是单身,要么就是没有孩子的夫妻,大家一起去过一次大人的圣诞节。不吃火鸡,不吃饼干,不放袜子,也不会有圣诞老人。我们只是稍稍放纵一下,谈点成年人的话题。”
“听上去棒极了。我以为你通常都会接你母亲来一起过。”
“过去几年是这样,但今年圣诞节我妹妹贝拉会去接她——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吧。”
“出乎意料?”
托妮做了个鬼脸:“贝拉有三个孩子,她觉得这样她就不用负担其他责任了。我不知道这样公不公平,但我爱我妹妹,所以我接受她的做法。”
“那你有一天会想要孩子吗?”
她喘了口气,这个问题非常亲密,她不确定他想听见什么样的答案。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说了实话:“也许吧。我姐姐一直就想要孩子,她的生活就是绕着想要宝宝这件事转的。我跟她不一样,我嫉妒你的家庭——他们明显很爱你,尊敬你,喜欢和你待在一起。但是,我并不一定会牺牲生命中的所有一切,仅仅只换取一个母亲的身份。”
“我觉得你并不是一定要牺牲所有一切。”斯坦利说。
你是没有,托妮想,但玛塔没能在温布尔顿比赛这件事怎么说呢?不过她并没有说出口。“那你呢?你也可以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噢,不,”他迅速回答,“我的孩子们肯定会非常反对的。”
托妮对他坚决的态度感到有些失望。
他们来到了悬崖边。左面,一直向下延伸至海滩的陆岬此刻正覆盖着皑皑白雪;右面,路面陡峭地直通海中。在这一边,悬崖的边缘围着一圈结实的木篱笆,大约四英尺高,足以拦住小动物,又不会遮挡住景色。二人都倚在篱笆上,看着一百英尺之下的汹涌波涛。绵延不绝又深不见底的潮水起伏着,仿佛一个正在沉睡的巨人那上上下下的胸膛。“景色真美。”托妮说。
“就在四小时以前,我还以为自己会失去它。”
“你的家?”
他点了点头:“我为了给透支额度提供保证,抵押了这座房子。要是我完蛋了,银行就会把它收走。”
“但你的家人……”
“他们肯定会很心痛。而且,自从玛塔走了以后,他们就是我真正在乎的一切了。”
“一切?”她说。
他耸了耸肩:“到了最后,是这样。”
她看着他。他的表情严肃但不动声色。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托妮觉得,这应该是传递给她的一条信息。他的孩子们就是他在乎的一切,这不是真的——他全情投入于他的工作。但是他想要她明白,家庭的团结对于他而言有多重要。在见过他们在厨房中团聚的情景以后,她能够理解他。但是他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她这些?也许他担心自己让她会错了意。
她需要知道真相。过去的几小时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所有事情都含义不明。他触碰了她,拥抱了她,带她参观了他的家,问了她是否想要孩子。这其中是否别有深意?她必须知道。她说:“你的意思是,你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事而去破坏你家的凝聚力,破坏我在你的厨房里看到的那幅画面?”
“是的。无论他们自己是否意识到了,他们都在从这之中汲取着力量。”
她面向他,直视着他的眼睛:“而这一切对你如此重要,你永远也不会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是的。”
信息清楚明了,托妮想。他喜欢她,但不准备继续发展他们的关系。书房里的拥抱只是胜利之后情不自禁的表现,参观房子只代表着那一瞬间不设防备的亲密,现在他正在向后退缩。理智获得了胜利。她感到自己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她很怕泄露真实的情感,于是转过身,说道:“风太大了……”
小汤姆救了她,他穿过雪地朝他们跑来,边跑边叫道:“外公!外公!基特叔叔来了!”
他们和小男孩一起回到了屋里,一路无话,双方都很尴尬。
两行新的轮胎印一直延伸到一辆黑色标致轿车前。那辆车的性能并没有多好,但外形很潮——正适合基特,托妮酸涩地想。她不想见到他。即时是在她状态最好的时候,她也不会喜欢这样的情景,而现在她更加疲于应付他们之间摩擦不断的会面。但她的单肩包还放在屋里,她不得不跟着斯坦利走进去。
基特正在厨房里,他的家人们正在欢迎他——仿佛他是个回头的浪子,托妮想。米兰达拥抱了他,奥尔加亲吻了他,卢克和洛莉笑容满面,奈莉大叫着吸引他的注意力。托妮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斯坦利和他的儿子打招呼。基特看上去十分小心翼翼。斯坦利似乎既高兴又伤心,这和他说起玛塔时的样子一模一样。基特伸出一只手,但他的父亲给了他一个拥抱。“真高兴你能来,我的儿子,”斯坦利说,“真的非常高兴。”
基特说:“我最好先把我的包从车里拿出来。我住客房,对吧?”
米兰达看上去很紧张,她说道:“不,你住楼上。”
“但是——”
奥尔加打断了他:“别小题大做——爸爸已经决定了,这是他的房子。”
托妮在基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纯粹的愤怒,但他很快掩饰了过去。“随便吧。”他说。他试着让大家相信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但那一闪而过的愤怒却显示事实正好相反,托妮思忖,他究竟在搞什么秘密的名堂,才会那么想在今晚独自住在主屋外面。
她偷偷走进了斯坦利的书房。那个拥抱又闯进了她的记忆。这是她离向他示爱最近的一个瞬间,她想。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她的笔记本和包都在他那张古董桌上,仍然留在她放下它们时的地方。她把笔记本扔回包里,把包挎上肩膀,然后回到走廊里。
她往厨房里看去,斯坦利正在对厨师说着什么。她对他挥了挥手。他中断了他的谈话,走了过来:“托妮,谢谢你做的一切。”
“圣诞快乐。”
“你也是。”她很快走出了门外。
基特在外面,正在打开他的汽车的后备厢。托妮向里面瞥了一眼,看见了两个灰色的箱子和一些电脑设备。基特是个电脑专家,但他来他父亲家过圣诞节带这些干吗?
她希望能悄无声息地走过他,但当她打开车门时,他抬头看了一眼,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圣诞快乐,基特。”她礼貌地说。
他从后备厢里拿出一个小行李箱,然后摔上了盖子。“滚开,婊子。”他说完,走进了屋里。
下午2点
克雷格对于能再次见到索菲感到非常兴奋。早在他母亲的生日派对上,他就已经被她征服了。她黑发黑眼,可爱非凡,虽然身材瘦小,但身体线条圆润、柔和——不过,令他迷上她的不是她的外表,而是她的态度。她对一切都毫不在乎,而这一点让他十分着迷。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他外公的那辆法拉利F50不能,克雷格的球技不能——他效力于苏格兰少年队,甚至连他母亲是皇家法律顾问这一点也不能。索菲只穿她想穿的衣服,无视“禁止吸烟”的牌子,而要是她觉得谁很无聊,话说到一半她也会径直走开。派对上,她一直在和她父亲争论穿脐环的事——他那时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但现在她的肚脐上还是多了一颗金属饰钉。
这些都使得别人很难和她相处。克雷格带她四处参观了斯提普夫,但他发现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沉默似乎已经是她最接近于表扬的表达,不然,她只会吐出一句简短的贬低之语:“恶心”,或者“真蠢”,或者“真变态”。但她没有走开,所以他知道他至少没让她感到无聊。
他带她去了谷仓。那里建于18世纪,是这片房产里最老的建筑。外公给屋里装上了供暖、照明和管道系统,但你仍然能够看到这儿原本的木质构架。谷仓的最底层是一间娱乐室,里面放着一张台球桌、一张桌上足球桌和一台大电视。“这儿还能将就玩玩。”他说。
“挺酷的。”她说——这是她到现在为止最兴奋的一次表态了。她指着一个高于地面的平台:“那是什么?”
“舞台。”
“你们要舞台干吗?”
“我妈妈和米兰达阿姨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喜欢演演戏。她们有一次在这个谷仓里排了一出《安东尼与克利奥帕特拉》[376],一共有四人出演。”
“真怪。”
克雷格指着两张行军床。“汤姆和我睡这儿,”他说,“上楼来,我带你看看你的卧室。”
一架楼梯把他们引到原来放干草的阁楼上。楼梯的两边没有墙,只有一个出于安全考虑而设置的扶手。阁楼上放着两张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单人床,剩下的唯一的家具就只有一个用来挂衣服的衣架和一面穿衣镜。卡罗琳敞开的行李箱正躺在地板上。
“没什么私人空间。”索菲说。
克雷格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这种住宿安排对他而言似乎大有好处。当然,他的姐姐卡罗琳和他的小表弟汤姆会和他们在一起,但是不管怎样他仍然隐约感到似乎一切皆有可能发生,他为此雀跃不已。“这儿,”他打开了一个褶状屏风,“你要是怕羞的话可以在这个后面换衣服。”
她深色的眼睛闪过一道不满。“我不怕羞。”她说,仿佛他的建议对她而言是种羞辱。
他觉得她一闪而过的怒气奇异地扣人心弦。“只是说说而已。”他说,坐到其中一张床上,“挺舒服的——比我们的行军床强。”
她耸了耸肩。
在他的幻想中,她现在就会过来坐到他的身边。其中的一个版本里,她会把他推倒在床上,假装与他打闹,他们会以扭打开场,然后以接吻收场。而在他想象的另一个场景里,她会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他的友谊对她而言有多么重要,然后便会吻住他。但现在的事实是,她既无心打闹,也没有表现出柔情蜜意。她转过身,带着一副嫌弃的表情打量了一圈阁楼,他便明白她压根没想到接吻的事。她轻声唱道:“我梦想着一个糟糕透顶的圣诞节。”
“浴室在楼下,就在舞台后面。里面没有浴缸,但是淋浴器还是能用的。”
“真豪华。”她从床上站起来,走下了楼梯,边走还在边唱那首被她自己改得十分粗俗的宾·克罗斯比的经典圣诞曲目。
好吧,他想,我们到这儿才几个小时,我还有五天的时间可以赢取她芳心。
他跟着她下了楼。还有一件事或许可以让她高兴起来。“还有个东西我想带你看看。”他引着她出了门。
他们走进一个宽敞的方形院子,院子的每一边都有一栋楼:主屋、客人住的小屋、他们刚刚才离开的谷仓,还有一个能装三辆车的车库。克雷格带着索菲绕过主屋,来到了前门,他们避开了厨房,因为那儿可能会有些杂事要交代给他们做。当他们进入屋内时,他看见在她光泽熠熠的黑发中藏着几片雪花。他停了下来,入迷地盯着它们。
她说:“干吗?”
“你的头发里有雪,”他说,“很美。”
她不耐烦地摆了摆脑袋,雪花消失了。“你真怪。”她说。
行吧,他想,看来你不喜欢被夸奖。
他带她上了楼。在老屋里有三间小卧室和一间老式的浴室。外公的套间位于新屋里。克雷格敲了敲门,试试外公在不在里面。没有人回应,于是他走了进去。
他快速穿过卧室,经过了那张大号的双人床来到后面的衣帽间里。他打开了一个衣柜的柜门,把一排西服推到一边。这些西服有的是条纹的,有的是花呢的,有的是格子的,大多要么是灰色要么是蓝色。他跪下身,把手伸进柜子里,用力推了一下后墙。一块两平方英尺大小的嵌板向外打开了,上面还连着一根铰链。克雷格爬了进去。
索菲也跟着进去了。
克雷格从打开的门缝里伸出手去,推上了衣柜的门,然后关上了嵌板。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发现了开关,打开了灯,一个无罩灯泡正悬在屋梁下。
他们正身处阁楼里。里面摆放着一张破旧的大沙发,填充物从座套上的洞里争相往外钻。沙发旁边的地板上堆着一叠腐朽不堪的影集。里面还有几个纸箱和几个茶叶箱,克雷格以前来这里的时候发现里面装着他妈妈的成绩单,伊妮德·布赖顿的小说,上面还用幼稚的笔触题写着“这本书属于九岁半的米兰达·奥克森福德”,还有一些丑陋的烟灰缸、碗和花瓶。这些东西要么是些主人不想要的礼物,要么就是些一时冲动买下的商品。索菲的指尖滑过一把落满灰尘的吉他的琴弦:它已经走了调。
“你可以在这儿抽烟。”克雷格说。里面扔着一些空了的香烟盒,全是些已经被遗忘了的牌子——忍冬草牌、玩家牌,还有皇家海军牌。克雷格不禁想到他妈妈可能就是在这儿染上烟瘾的。里面也有巧克力棒的包装纸:也许都是胖胖的米兰达阿姨扔下的。而他猜测,收集了那些名叫《男人专属》《内裤游戏》和《几近非法》之类的杂志的则是基特叔叔。
克雷格希望索菲不会注意到那些杂志,但她立马就被它们吸引了。她捡起一本杂志。“哇,看看这个,色情书!”她说。她此刻的表现忽然变得比整个早上都要生气勃勃。她坐到沙发上,开始翻阅起来。
克雷格看向了别处。这些杂志他都看过了,虽然他已经想好了打死不承认。色情书应该是男孩看的,而且这些东西也应该在私下看。但索菲在他面前就看起了《妓女》,她仔细研读着每一页,仿佛要靠这个考试似的。
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说:“以前这儿还是座农场的时候,房子的这边整个都是牛奶坊。外公把牛奶坊改成了厨房,但是房顶太高了,所以他在中间隔了一层天花板,上面就用作了储藏室。”
她连头都没有从杂志上抬起来。“这上面的每个女人都剃了毛!”她说,这句话让他更加难堪,“太诡异了。”
“这儿可以看到厨房,”他坚持往下说,“就从这儿,这儿下面的天花板上就是炊具的烟管。”他平躺下来,通过地板和一根金属管道之间宽宽的缝隙向下看。整间厨房尽收眼底:远端的厅门、那张被反复擦洗过的长长的松木桌、两边的碗橱、通往餐厅和洗衣房的两扇侧门、近处的灶炉、灶炉两边的两扇门、一扇通向一间大大的进入式储藏室、一扇通向那个放着靴子的门厅和房子的侧门。家里的大部分人都围在桌旁,克雷格的姐姐卡罗琳正在喂她的老鼠,米兰达正在倒酒,奈德正在看《卫报》,洛莉正用一口长长的煮鱼锅烹煮着一整条鲑鱼。“我觉得米兰达阿姨可能喝醉了。”克雷格说。
这吸引了索菲的注意。她放下杂志,躺在克雷格身边向下看。“他们看不见我们吗?”她低声说。
她透过缝隙看着楼下时,他细细地注视着她。她的头发被别到了耳后,脸颊上的皮肤看上去是如此细腻柔软。“下次你在厨房的时候可以自己看看,”他说,“你会看到就在这道缝隙后面正好有一盏吊灯,所以即使你知道这儿有条缝,你也很难看清它。”
“所以,意思是,没人知道你在这儿?”
“这个嘛,人人都知道这儿有个阁楼。而且还得注意奈莉,你一动它就会抬头向上看,仔细听着你的动静。它知道你在这儿——而注意到它的动作的人也会意识到。”
“不管怎么样,这还是挺酷的。看看我爸。他假装在看报纸,其实一直在注意米兰达。恶心。”她朝她那边侧过身,用手肘撑住身体,从她牛仔裤的裤包里摸出一包烟,“来一根吗?”
克雷格摇摇头:“要是你想在足球上有所作为,就不能抽烟。”
“在足球上还能怎么有所作为?那就是个游戏!”
“要是你擅长运动的话,它们其实非常有趣。”
“好吧,你说得对。”她吐出一口烟,他看着她的嘴唇,“可能这就是我不喜欢运动的原因。我肢体太不协调了。”
克雷格意识到他已经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某种屏障,她终于愿意和他说话了,而且她说的话还挺聪明的。“那你擅长什么?”他问。
“没什么擅长的。”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脱口而出:“有次,在一个派对上,有个姑娘告诉我我很擅长接吻。”他屏住了呼吸。他需要以某种方式来打破僵局——但这是不是太快了?
“噢?”她似乎对其中的细节饶有兴趣,“你是怎么做的?”
“我可以给你展示一下。”
她的脸上现出一抹惊慌的神色:“没门!”她抬起一只手,仿佛是想挡住他,虽然他其实根本没动。
他意识到自己太鲁莽了。他真想给自己一脚。“别担心,”他说,用微笑掩盖他的失望,“要是你不愿意,我不会对你做任何事的,我保证。”
“其实我有男朋友了。”
“噢,这样。”
“是的。但别告诉别人。”
“他什么样?”
“我男朋友?他是个大学生。”她看向了别处,因为她香烟上的烟雾眯起了眼睛。
“格拉斯哥大学的?”
“对。他十九岁了。他以为我十七岁。”
克雷格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相信她:“他学什么的?”
“谁在乎他学什么?就是些无聊的东西。法律吧,我想。”
克雷格再次看向那个缝。洛莉正往一碗热气腾腾的土豆里撒着切好的欧芹。忽然之间他饥肠辘辘。“午餐准备好了,”他说,“我带你从另一条路出去。”
他走到阁楼的尽头,打开了一扇大门。外面是一个离地十五英尺的狭窄窗台。而在门的上方,房屋的外面,挂着一组滑轮,那个沙发和那些茶叶箱就是用它运上来的。索菲说:“这么高我跳不下去。”
“不用跳。”克雷格用手把雪从窗台上扫下去,然后沿着窗台走到尽头,下到一个距窗台两英尺的单坡屋顶上,屋顶的下面就是放着靴子的门厅,“很容易。”
索菲看上去有些紧张,她踩着他的脚印走过去,当她来到窗台的边缘时,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她抓住了它,毫无必要地紧紧握着。他扶着她下到了屋顶上。
他又重新爬上窗台去关上那扇大门,接着回到了索菲的旁边。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滑溜溜的屋顶上走了下来。克雷格前身着地,滑过屋顶的边缘,从矮矮的屋顶上跳下了地。
索菲也跟着他滑了下来。当她躺在屋顶上,双腿悬在边缘时,克雷格伸出双手握住她的腰,把她从上面抱了下来。她很轻。
“谢谢。”她说。她看上去得意洋洋,仿佛刚从什么艰苦卓绝的经历中成功脱险一样。
也没有那么困难,当他们走进屋里吃午餐时,克雷格想到。也许她并不像她假装得那么自信。
下午3点
此刻的“克里姆林宫”很美。白雪与这里的滴水兽、钩针、门框和窗台难舍难分,为这些维多利亚风格的装饰物裹上了一层银装。托妮停好车,走进了屋里。这里寂静无声。大多数人因为担心大雪挡路,现在都已经回家了——但即使没有这个借口,在平安夜这天大家也都已经归心似箭了。
她很受伤,十分伤感。她的感情经历了一次车祸,但她必须坚定地将情情爱爱的念头扫出脑海。也许,晚一点,当她今晚独自躺在床上时,她会反复回想斯坦利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但现在她还有工作要做。
她已经赢得了一次风风光光的胜利——这也是斯坦利会拥抱她的原因——但忧虑仍然萦绕在她心头。斯坦利的话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要是我们再丢失一只兔子,马上麻烦就会又找上门。此言不虚。再发生一起类似事件,一切就会卷土重来,而且情况将比之前严重十倍。那就不是什么公关工作可以平息的事件了。实验室里不会再出现任何安全事故了,她曾这么告诉他,自己会确保这种事情不再发生。而现在她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
她来到她的办公室。她能想象到的唯一的威胁就是那些动物权利活动者。迈克尔·罗斯的死也许会鼓励其他人去“放生”实验室里的动物,或者迈克尔也许一直在与有其他计划的活动者合作,非此即彼。他甚至还可能曾给过他们一些内部信息,帮助他们击败“克里姆林宫”的安全系统。
她拨通了英维本的本地警察部的电话,说她想找弗兰克·海科特警司,她的前男友。“成功逃脱了,是吧?”他说,“运气好得邪乎。你应该被钉到十字架上才对。”
“我们只是说了实话,弗兰克。诚实就是最好的应对方法,这你也知道。”
“你对我可不诚实。名叫毛毛的仓鼠!你害我出尽了洋相。”
“我承认那确实不太仗义,但是你也不该把这件事泄露给卡尔,我们算打了个平手吧?”
“你想要什么?”
“你觉得迈克尔·罗斯偷兔子这件事还有其他人参与吗?”
“没想法。”
“我给了你他的地址簿。我以为你会检查他的交往记录。比如说,那些‘动物自由’协会里的人呢——他们是那种比较和平的示威者呢,还是说也有可能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
“我还没有调查完。”
“得了吧,弗兰克,我只想让你给我一点思路。我该不该担心可能会发生其他的类似事故?”
“恐怕我帮不了你。”
“弗兰克,我们曾经相爱过。我们曾在一起八年。你非得这样吗?”
“你是想借助我们曾经的关系来劝我向你透露机密信息吗?”
“不。我才不在乎这些什么信息,我在其他地方也能得到。我只是不想被一个我曾经爱过的人视作敌人。难道还有什么法律规定了我们不能善待对方吗?”
那边“咔嚓”一声,接着就是占线的声音。他挂了电话。
她叹了口气。他什么时候才能改变态度?她真希望他能找个女朋友。那样他可能会冷静下来。
她拨通了奥黛特·克莱西的电话,她是托妮在苏格兰场[377]工作的朋友。“我在新闻上看到你了。”奥黛特说。
“我看上去怎么样?”
“十分威严。”奥黛特“咯咯”笑出声,“一副你从来没有穿着透视装去夜店里玩过的样子。但我可了解你了。”
“别把真相告诉任何人。”
“不管怎样吧,你那个玛多巴-2事故好像和……我关心的那方面的事情没有联系。”
她的意思是指恐怖主义。“很好,”托妮说,“但我问你——当然只是纯理论上的。”
“当然。”
“那些恐怖分子要是到中非的某个医院去搞一个比如埃博拉病毒之类的病毒样品不是容易多了吗?毕竟那里唯一的安全措施,大概也就是一个在大厅里没精打采抽着烟的警察,而且他可能还只有十九岁。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还想要历经重重险阻,闯进这间最高安全等级的实验室里偷东西呢?”
“两个原因:第一,他们可能不知道在非洲搞到埃博拉会那么容易;第二,玛多巴-2和埃博拉并不一样。它更可怕。”
托妮想起斯坦利告诉她的事,不禁打了个寒噤:“零生还率。”
“正是。”
“那个‘动物自由’组织呢?你查过他们了吗?”
“当然。他们没什么威胁性,堵住某条路的交通已经是他们能做的最坏的事了。”
“真是太好了。我只是想确保此类事件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从我这方面看来应该是不会了。”
“谢谢你,奥黛特。你真是个好朋友,现在真正的朋友可不多见。”
“你好像不太高兴。”
“噢,我前男友现在正给我难看呢。”
“就这样?你不是已经习惯了吗?是那个教授出什么事了吗?”
托妮永远都瞒不住奥黛特,就算在电话上也是如此:“他告诉我他的家人对他而言就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他永远也不会做出让他们难过的事。”
“这个杂种。”
“要是你遇到了一个不是杂种的男人,帮我问问他还有没有兄弟。”
“那你圣诞节要做什么?”
“去温泉疗养地——按按摩,做做脸,修修指甲,多走走路。”
“你自己一个人?”
托妮露出了微笑:“我很感激你那么担心我,但我还没有那么难过。”
“那你和谁一起去?”
“一群人。邦妮·格兰特,一个老朋友——我们一起念的大学,那时我俩是工程学院里仅有的两个女生,她最近离婚了;查尔斯和达米安,你认识他们的;还有两对夫妇,你没有见过。”
“那两个基小伙会让你高兴起来的。”
“说得对。”查理和达米安一旦放飞自我,托妮能被他们笑得流眼泪,“你呢?”
“还不确定。你知道我不喜欢提前做好计划。”
“好吧,那好好享受你的一时兴起。”
“圣诞快乐。”
她们挂了电话,托妮叫来了安保主管史蒂夫·崔姆莱特。
继续雇用史蒂夫是一次冒险。他曾是罗尼·苏瑟兰的朋友,后者正是那个和基特·奥克森福德同谋的前任安全总监。没有证据显示史蒂夫知道他们欺诈的内情。但是托妮之前担心他会因为她开除了他的朋友而憎恨她。她决定假定他无罪,让他当上了主管。而他用忠诚和高效回报了她的信任。
史蒂夫很快就到了。他身材矮小,外表整洁,大约三十五岁,一头浅色头发留成了当下流行的粗犷风短发,发际线已经开始后退。他带着一个纸板文件夹。托妮指了指一把椅子,他坐了下来。
“警方认为迈克尔·罗斯没有和其他人合作。”她说。
“我说过他喜欢独来独往。”
“不管怎样,我们今晚都得严密封锁这个地方。”
“没问题。”
“我们最好加倍小心。你带执勤表了吗?”
史蒂夫递过来一张纸。通常来说,通宵、周末和假期时都有三个保安执勤。一个在门口的警卫室,一个在接待室,还有一个在控制室盯着监视器。他们在离开自己的岗位时都会随身携带一个无线连接到了内部网络的电话。每个小时,接待室的保安都会到主楼进行巡逻,而警卫室的保安则围绕着主楼外进行巡逻。一开始,托妮觉得对于这样一个安保严密的地方来说,三个保安未免太少,但其实复杂的科技手段才是这里真正的安保措施,保安只是后备力量而已。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在圣诞节里增加了一倍的保安人数,这样一来,这三个岗位中的每一个上就都有了两个保安,而他们也能每半小时就进行一次巡逻。
“看来你连今天晚上也要工作。”
“我需要多点时间加班。”
“好吧。”保安一般都实行十二小时倒班制,但当人手不够,或遇到像今晚这样的紧急情况时,二十四小时在岗的情况对于他们来说也并不罕见,“我看看你的紧急呼叫名单。”
史蒂夫从文件夹里递给她一张夹在塑料膜里的纸。名单上写着他在遇到火灾、洪灾、断电、电脑崩溃、电话系统障碍和其他问题时会联系的各种办事处。
托妮说:“我想要你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打电话给名单上的每个办事处。就问问圣诞节期间他们的联系电话是否仍然可以接通。”
“好的。”
她递回了那张纸:“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你只有一点点疑虑,也要马上联系英维本的警察部。”
他点点头:“我姐夫今天碰巧在岗。我太太已经带孩子们去他们那儿过圣诞节了。”
“你知道今晚那里会有多少警察吗?”
“晚班时间?一个督查、两个警长、六个警员,还有一个随时待命的备勤警司。”
人手不太多,但只要酒吧打烊,酒鬼们都回家了之后,警察们也就没什么事情了。“你不会碰巧也知道备勤的警司是哪一位吧?”
“知道,就是你的弗兰克。”
托妮没有回应他的话:“我会日夜都带着手机,而且我会保证信号畅通。要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我要你立刻给我打电话,无论何时,行吗?”
“当然。”
“半夜吵醒我也没关系。”反正她是一个人睡,但她没有告诉弗兰克,他可能会觉得这个秘密有点尴尬。
“我懂了。”他说,可能他真的懂了。
“就这样吧。我几分钟以后就走。”她看了看表,已经快四点了,“圣诞快乐,史蒂夫。”
“你也是。”
史蒂夫走了。暮色渐沉,托妮能够看见她映在窗户上的倒影。她看上去衣着凌乱,疲惫不堪。她关上电脑,锁上了她的文件柜。
她得走了。她必须回家换套衣服,然后开车去温泉疗养地,那里离她家有五十英里。她越快上路越好:天气预报上虽然说天气情况不会再继续恶化,但天气预报可能是错的。
她其实不愿离开“克里姆林宫”。它的安全就是她的职责。她已经采取了她能想到的所有预防措施,但她仍然不想转交责任。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她的职位是设备总监,而不是安保人员。如果她已经做好了每一件能够保卫这个地方的事情,那她可以离开。如果没有,那就是她能力不足,她应该辞职才对。
而且,她明白她想留下的真正原因。一旦离开她的工作,她就不得不想起斯坦利。
她背上单肩包,离开了主楼。
雪越下越大。
下午4点
这样的就寝安排让基特感到非常愤怒。
他和他父亲、他侄子汤姆、他姐夫雨果和米兰达的未婚夫奈德一起坐在客厅里。玛塔妈妈从她那张挂在墙上的肖像画上俯视着他们。基特总觉得她在那幅画里看上去很不耐烦,仿佛已经等不及要从她的晚礼服里跳出来,围上围裙开始烹饪意大利千层面。
家里的女人们都在准备明天的圣诞晚餐,年纪大一点的孩子们则聚到了谷仓里。男人们正在看电视上播放的电影。电影的主角是约翰·韦恩,他扮演了一个心胸狭隘的恶棍,有点像哈利·麦克,基特想。他发现自己很难跟上剧情。他太紧张了。
他专门告诉了米兰达他得住在客房。她那时非常想让他和家人们一起过圣诞,几乎快跪下求他了。但是,就在他答应了她求他的事情以后,她却言而无信,连他提出的唯一一个条件都满足不了。女人就是这样。
但老头子倒是没怎么动情。他那副心肠硬得就像周六晚上的警察。显然,在奥尔加的撺掇之下,他否决了米兰达的提议。基特觉得他的姐姐们应该跟着李尔王那两个损人利己的女儿改名叫高纳利尔和里根[378]。
基特必须在今晚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斯提普夫,到了明早再悄悄回来。要是他睡在客屋里,一切就会容易很多。那样他就可以假装回去睡觉,关掉灯之后一声不响地溜走。他已经把车挪到了车库的前方,远远地避开了主屋,这样就没人会听见他的引擎声了。他会在上午十点左右回来,反正大家都觉得他在十点之前是不会起床的。这样他就可以偷偷回到客房,清清白白地躺到床上。
但现在要这么做就困难多了。他的房间在老屋里,紧挨着奥尔加和雨果的房间,地板还总爱吱吱作响。他必须等到所有人都睡了才行。房子安静下来以后,他只能偷偷摸出卧室,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悄悄离开,一点儿声响都不能有。要是有人打开门——比如说,要是奥尔加开门穿过楼梯平台去浴室里——那他该说什么?难道说“我出去透口气”?这大半夜的,外面还在下雪。而且到了早上他该怎么办?他几乎可以确定到时候肯定会有人看见他进来。这样他就只能说自己出去散步了,或者开车去兜了兜风。晚一点,警察就会过来问话了,谁还能忘了他早上反常地跑出去散步这件事?
他努力赶走自己的担忧。他还有一个更紧急的问题。他必须偷到他父亲的那张能够进入BSL4的智能卡。
其实什么智能卡都能在安保供应商那里买到,但是厂商在生产智能卡时就已经往里面嵌入了一个地点代码,这样每张智能卡就只对一个特定的地点有效。从供应商那里买的智能卡里没有“克里姆林宫”的代码。
奈吉尔·布坎南之前不停地询问过他偷取智能卡的事:“你父亲把它放在哪里?”
“通常放在他夹克上口袋里。”
“要是不在那里呢?”
“那就在他的钱包里,或者他的公文包里,我想。”
“你怎么才能在拿的时候不被发现?”
“房子很大。我会趁他洗澡的时候或者外出散步的时候拿。”
“他不会注意到卡片不见了吗?”
“那得等到他要用的时候了,而他最早也要到了周五才会用。我会在那之前放回去的。”
“你能确定吗?”
在那个节骨眼上埃尔顿插了句话。他用浓重的南伦敦口音说道:“你搞什么鬼,奈吉尔!那个实验室的安保措施那么严,咱们能不能进去就全靠基特了。要是那点东西他都没办法从他爸那儿搞出来,我们就都他妈完蛋了。”
斯坦利的卡片上有正确的地点代码,但里面装的是斯坦利的指纹数据,不是基特的。不过他已经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电影渐入佳境。约翰·韦恩正要开枪。对于基特来说,此刻进行秘密活动再合适不过。
他站起来,咕哝着说要去洗手间,走出了门外。他在走廊里瞥了眼厨房。奥尔加正在给一只巨大的火鸡填馅,米兰达则正在清洗球茎甘蓝。那面墙上有两扇门,一扇通往洗衣房,另一扇通往餐厅。他正往里瞧着,洛莉抱着一摞桌布从洗衣房里出来,走进了餐厅里。
基特溜进他父亲的书房,然后关上了门。
正如他告诉奈吉尔的那样,智能卡最有可能就在他父亲的外套上的某个口袋里。他本来以为那件外套要么挂在门后的钩子上,要么就搭在书桌椅的椅背上;但他马上就发现它并不在这间房间里。
他决定趁他还在这里时检查一下其他可能的地方。这么做十分冒险——要是有人进来了,他该怎么说?但他必须抓住机会。不然他只剩下另一个选项,那就是放弃行动,放弃那三十万英镑和去卢卡的机票——最糟的是,他欠哈利·麦克的钱也还不清了。他想起那天早上黛西对他做的一切,不禁打了个寒战。
老头的公文包就放在书桌旁边的地板上。基特很快翻了一遍,里面有一个装着散开的图表的文件夹,对于基特来说其中的内容毫无意义;还有一份今天的《泰晤士报》,上面的纵横字谜还没有填完;半块巧克力;一本小小的皮制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他父亲的待办清单。老年人总爱列清单,基特注意到。为什么他们那么害怕忘记什么事情?
那张台座式书桌上面收拾得十分整齐,基特连一张卡片都没见到,也没看到什么可能会装着卡片的东西:桌上就只有一小叠文件、一个笔筒和一本叫作《国际病毒分类学委员会第七份报道》的书。
他开始搜查抽屉。他呼吸急促,感觉自己的心跳也加快了。但就算他被捉住了,他们又能怎么样——叫警察?他告诉自己反正他已经一无所有了,继续着手上的事。但他的手一直在颤抖。
这张桌子他父亲已经用了三十年了,里面积攒的无用物品多得惊人:纪念品钥匙环、用尽了墨水的钢笔、老式的打印计算机、印着早已废弃的电话区号的信封、墨水瓶、已被淘汰的软件的使用手册——这都有多久没人用过“完美计划”了?但是里面没有智能卡。
基特离开了书房。没人看见他进去,也没人看见他出来。
他悄悄走到楼上。他父亲爱收拾,很少弄丢东西:他不会不小心把钱包落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比如那个放着靴子的柜子上。现在唯一可能的地方只剩下卧室了。
基特进到卧室里,关上了门。
他母亲的痕迹正在逐渐消失。他上一次来到这里时,房间里还到处都放着她的东西:一个皮质的文具盒、一把曾经属于他母亲的银背梳、一张斯坦利的镶在古董相框里的照片。这些都不见了。但窗帘和沙发座套还是从前那套用色大胆的蓝白布料,代表着他母亲那典型的夸张审美。
床的两侧放着一对维多利亚风格的柜子,均由沉重的桃花心木制成,用作床头柜。他父亲习惯睡在这张巨大的双人床的右侧。基特打开了右边柜子的抽屉。他发现了一个手电筒,他猜这是为停电准备的,里面还有一卷普鲁斯特的书,也许是为了应对失眠。他检查了他母亲睡的那边的抽屉,但里面空无一物。
这间套房一共包括三间房间:首先是卧室,然后是衣帽间,接着是浴室。基特走进衣帽间,那是一个装着衣柜的方形房间,有的衣柜刷了白漆,有的则装着镶镜子的柜门。屋外已是黄昏,但他还能看清眼前的东西,所以没有开灯。
他打开了他父亲放西服的柜子,里面的一个衣架上挂着斯坦利今天穿过的那件西服外套。基特把手伸进内包里,摸出一个又旧又破的黑色皮革大钱包。钱包里面装着一卷钞票,还有一排塑料卡片,其中一张正是“克里姆林宫”的智能卡。
“找到你了。”基特轻声说。
这时卧室的门开了。
基特之前没有关上衣帽间的门,所以能看到在卧室门外,他姐姐米兰达怀里抱着一个橙色的洗衣篮走进了卧室。
基特就站在西服衣柜打开的柜门边,虽然身处她的视线范围内,但她并没有立刻就在暮色中看到他,于是他很快挪到了衣帽间的门后。如果他朝门那边看一眼,就会发现卧室墙上的那面大镜子上正映着她的身影。
她打开了灯,开始撤下床上的床单。看来,她和奥尔加正在做着一些本来属于洛莉的杂活。基特觉得他只能等着了。
有一瞬间他对自己感到很厌恶。他站在这儿,在自己的家里却表现得像个小偷一样。他不仅偷了他父亲的东西,对着自己的姐姐也得躲躲藏藏的。他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他知道答案。放任他堕落的正是他父亲。就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斯坦利却对他说了“不”。这就是一切的原因。
但是,他可以把这一切抛在身后了。他甚至不会告诉他们他要去哪里。他会在另一个国家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他会融进卢卡那平淡的小镇生活中,吃番茄和意大利面,喝托斯卡纳葡萄酒,在傍晚小赌怡情。他将会成为一幅巨型画作中不起眼的背景人物,成为那个没有凝望垂死的殉道者的过路人。他将会获得平静。
米兰达开始用洗好的床单铺床,这时雨果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件红色的套头衫和一条绿色的灯芯绒裤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圣诞精灵。他关上了身后的门。基特皱了皱眉头。难道雨果有什么秘密要和他老婆的妹妹商量?
米兰达说:“雨果,你要干吗?”她听上去态度十分提防。
雨果对她露出一个暗藏阴谋的笑容,但嘴上说:“我只是想来帮帮你。”他走到床的另一边,开始把床单塞进床垫下。
基特站在衣帽间门后,一手抓着他父亲的钱包,一手捏着“克里姆林宫”的智能卡,但他不能动,否则就有被发现的危险。
米兰达把一个干净的枕套扔到床的另一边。“给你。”她说。
雨果塞了一个枕头进去。他们一起整理着被套。“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雨果说,“我真想你。”
“别说废话。”米兰达冷冰冰地说。
基特又疑惑又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米兰达抚平了被套的褶皱。雨果从床边绕过来。她拿起洗衣篮,把它像个盾牌一样抱在自己身前。雨果露出了那种调皮的微笑,说道:“看在旧日的情分儿上,亲我一下怎么样?”
基特困惑不已。雨果说的旧日情分是什么意思?他和奥尔加结婚已经快二十年了。难道他在米兰达十四岁的时候吻过她?
“你马上给我闭嘴。”米兰达坚决地说。
雨果抓住洗衣篮用力一推,米兰达的双腿后部碰到床沿,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她放开了洗衣篮,伸出手保持平衡。雨果把洗衣篮扔到一边,弯下身推倒了她,双腿分开跪在了她身体两侧的床上。基特大吃一惊。他虽然知道雨果是个登徒子,习惯和美丽的女人打情骂俏,但从没想过他和米兰达会有一腿。
雨果把她那条宽松的百褶裙向上拉。她的臀部和双腿都很肥硕。她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裤和吊袜带,对于基特来说,这是他见过的最让他震惊的裸露场面。
“马上放开我。”她说。
基特不知所措。这不关他的事,所以他不太愿意插手;但他也受不了就这么站在这里当他们的观众。就算他转过了脸,他也能听见他们发出的声音。他能不能在他们扭打的时候悄悄从他们身边溜过去?不行,这间房间太小了。他想起藏在衣柜后面的可以通向阁楼的嵌板,但是如果他想进到衣柜里,他们很有可能会发现他。所以最后他还是只能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咱们很快来一下,”雨果说,“没人会知道的。”
米兰达抽回她的右手臂,照着雨果的脸颊用力扇了一巴掌。接着她猛地抬起膝盖,在他的腹股沟附近来了一下。她扭过身,把他推到一边,跳了起来。
雨果仍然躺在床上。“很痛!”他抗议道。
“很好,”她说,“你给我听着,永远别再做这种事。”
他拉上裤子的拉链站起来:“为什么?不然你要怎样——告诉奈德?”
“我是应该告诉他,但是还没有那么勇敢。我是和你睡过一次,但当时我又孤独又伤心,而且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后悔。”
原来是这样,基特想——米兰达睡了奥尔加的丈夫。他很震惊。雨果的所作所为并不让他惊讶——很多男人都喜欢和老婆的妹妹乱搞,这对于他们来说甚至十分惬意。但是米兰达对于这种道德问题总是一副大惊小怪的态度。基特原本以为她绝对不会和任何人的丈夫睡觉,更别说她姐姐的丈夫了。
米兰达继续说:“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可耻的事情,我永远也不想让奈德知道这件事。”
“所以你究竟在威胁我什么?你要告诉奥尔加?”
“那她肯定会和你离婚,也再也不会和我说话。这个家会因此解体。”
这样也不错,基特想。但是米兰达总是迫切地想把家人们凝聚在一起。
“那你就有点无助了,是吧?”雨果说,看上去很高兴,“既然我们做不成敌人,你干吗就不能亲亲我,做我的朋友?”
米兰达的声音冷了下来:“因为你让我恶心。”
“啊,这样。”雨果听上去逆来顺受,但并没感觉受到了侮辱,“那就恨我吧,但我会继续喜欢你的。”他露出了一个他最迷人的微笑,然后离开了房间,脚微微有些跛。
门关上的时候,米兰达说:“该死的浑蛋。”
基特从没听过米兰达说这种脏话。
她拿起她的洗衣篮,但跟他预期的相反,她没有往外走,反而向他走了过来。他意识到她篮子里肯定装着洗好的毛巾。没有时间换地方了。还有三步她就会走进衣帽间,打开里面的灯。
剩下的时间只够基特把智能卡滑进他的长裤口袋里。下一刻她就已经看见了他。她吓得尖叫出声。“基特!你在这里干吗?你吓死我了!”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又加上一句,“你肯定什么都听见了。”
“抱歉,”他耸了耸肩,“我也不想听的。”
她的脸色从苍白涨得通红:“你不会告诉别人的,是吧?”
“当然不会。”
“我是认真的,基特。你绝对不能告诉别人。这事情太难堪了。两段婚姻都会毁在这事儿上。”
“我知道,我知道。”
她看见他手里的钱包:“你想做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灵光一闪:“我需要钱。”他给她看了看钱包里的钞票。
“噢,基特!”她很难过,但并没有评头论足,“你为什么总爱搞些不义之财?”
他咽下了一句愤怒的反驳。她相信他编造的故事,这才是重点。他什么也没说,装出一副羞愧的样子。
她继续说:“奥尔加总说,你宁愿去偷一先令也不想靠自己挣一英镑。”
“行了,别总戳我痛处。”
“你不能从爸爸的钱包里偷钱——这样太不对了!”
“我有点穷途末路了。”
“我给你钱!”她放下洗衣篮。她的裙子前面有两个口袋。她把手伸进其中一个,摸出了一卷钱。她抽出两张五十英镑的钞票,把它们整理平整,然后递给基特:“要钱就开口——我永远不会拒绝你。”
“谢谢,曼迪,”他说,他叫的是她的乳名。
“但是你不能从爸爸这儿偷东西。”
“好。”
“还有,你就当发发慈悲,别告诉任何人我和雨果的事。”
“我保证。”他说。
下午5点
托妮在深深的黑甜乡里沉浸了一个小时,直到闹钟响起才被唤醒。
她发现自己正和衣倒在床上。她太累了,连外套和鞋都没脱。但这短暂的睡眠让她神清气爽。从在警队里值夜班时开始,她就已经习惯了这样零碎的睡眠时间,无论何地她都能睡着,而且也随时都能清醒过来。
她住在一座宅子的二楼,这是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大宅,里面被切分成了几个部分,而她占着一个卧室、一个客厅、一间小厨房和一间浴室。她并不是很喜欢她的家:这是她和弗兰克分手时的避难之地,里面装着的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她已经搬到这里两年了,但她还是觉得这只是个暂时的居所。
她起了床,剥掉身上那套她已经穿了两天一夜的套装,把它们扔进了干洗篮子里。她在内衣外面套了件睡袍,在公寓里急急地穿行着,为她六天五夜的温泉之旅打包着行李。她本来打算昨晚收拾好行李,今天中午就动身的,所以她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温泉疗养地了。那正是她需要的。按摩将能疏解她的悲伤,桑拿房将能蒸腾出她体内的毒素,她将能染个漂亮的指甲,剪个好看的发型,卷个翘翘的睫毛。最棒的是,她还能和一帮老朋友玩玩游戏、讲讲笑话,把她的不快抛在脑后。
母亲现在应该已经到贝拉家了。她母亲聪颖、睿智,但现在迷失了心智。她曾经是一个高中数学老师,托妮的功课一直都是她在辅导,甚至到了托妮学习工程学的最后一学期时也是这样。但现在她连在商店里算个找零都算不清。托妮非常爱她,她智力的衰退让她非常难过。
贝拉则有些粗枝大叶。她心血来潮时会打扫一下房子,饿了才下厨,有时还会忘记送她的孩子们去学校。她丈夫伯尼是个理发师,但常因为胸口隐隐约约的微恙而告假。“医生让我休息四周。”当被别人例行公事般地问到他的近况时,他总爱这么回答。
托妮希望她母亲在贝拉那儿能开开心心的。贝拉虽然懒,但十分亲切,母亲似乎也从不介意她的生活方式。贝拉住在格拉斯哥市的一套政府住房里,那儿总爱刮风,母亲一直都很喜欢去拜访他们,和她的外孙们一起吃点欠火候的薯条。但她现在年纪大了。她还能对贝拉那杂乱无章的持家方式保持理智的态度吗?贝拉能应付母亲现在越来越反复无常的状态吗?
有一次托妮无意中吐露了一句对贝拉的抱怨,母亲干脆地说:“她不像你那么追求精益求精,所以她过得比你快乐。”母亲在那时说话已经不如从前那么条理清晰了,但她的评论仍然一针见血。
托妮收拾好东西,又洗了个头,泡了个澡,放松了一下这两天紧张的神经。她在浴缸里睡着了,接着突然惊醒过来,但其实她只睡了一两分钟而已——水还是热的。她走出浴缸,精神十足地擦干了身体。
她看着全身镜想到,二十年前我有的现在我也有——只是都平了三英寸而已。弗兰克有个优点,至少在他们刚开始在一起时是这样,就是他能在她的身体中找到极大的快乐。“你的胸真美。”他那时会这么说。她觉得相较于她的身材,她的胸部太大了,但他拜倒在它们之下。“我从没看过谁的阴部会是这个颜色,”他有一次躺在她的腿间时告诉她,“像块姜汁饼干。”她不知道要过多久才会有下一个人着迷于她阴毛的颜色。
她穿上了一条棕褐色的牛仔裤和一件深绿色的毛衣。她正关上行李箱时,电话响了,是她妹妹打来的。“嗨,贝拉,”托妮说,“妈妈怎么样?”
“她不在这儿。”
“什么?你一点钟就该去接她了!”
“我知道,但是伯尼在用车,我脱不开身。”
“你现在还没出门?”托妮看了看表。现在已经五点半了。她想象着她母亲坐在家里的门厅里的样子,穿着外套,戴着帽子,行李箱就放在椅子旁边,等了一个又一个小时。她怒火中烧:“你到底在想什么?”
“问题是,天气很不好。”
“整个苏格兰都在下雪,但是下得并不大。”
“那个,伯尼觉得外面黑漆漆的,他不想我这时候还要开六十英里的车赶过去。”
“你要是像你之前保证的那样去接了妈妈的话,也就不用在黑漆漆的时候开车了!”
“噢,天,你生气了,我就知道会这样。”
“我没有生气——”托妮顿了一下。她妹妹以前也对她使过这个花招。她们下一刻就会开始谈论托妮该怎样控制她的脾气,而不是贝拉自己食言的问题了。“别管我怎么想了,”托妮说,“妈妈怎么办?你难道没想过她会有多失望吗?”
“当然想过,但是天气那么糟我也没办法啊。”
“你打算怎么办?”
“我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你是打算留她自己一个人过圣诞节了?”
“除非你去接她。你离她只有十英里远。”
“贝拉,我预订了温泉疗养地的旅行!我有七个朋友正盼着我跟他们一起度过接下来的五天。我已经付了四百英镑的订金,而且我正巴不得去休整一下。”
“你真的有点自私。”
“等会儿。过去三个圣诞节都是我接妈妈过来的,但我才是自私那个?”
“你不懂养着三个孩子和一个生了病没办法工作的丈夫有多困难。你有钱,而且你只需要照顾自己就行了。”
而且我还没蠢到和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结婚还给他生三个孩子,托妮想,但她没有说出口。和贝拉争吵没有意义。她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惩罚。“所以你要我取消我的假期,开车回家接上妈妈,然后整个圣诞节都用来照顾她?”
“你自己决定,”贝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崇高的虔诚,“你应该照着你的良心做事。”
“谢谢你诚恳的建议。”托妮的良心告诉她,她应该去接她们的母亲,而贝拉知道这一点。托妮不可能让母亲在养老院里度过圣诞节,不可能让她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在食堂吃着淡而无味的火鸡和半冷不热的甘蓝,从老人院那个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护工那里接受一份包装得艳丽俗气的廉价礼物。托妮连想都不用想:“行,我现在去接她。”
“真遗憾,你本来可以答应得更亲切、优雅一点的。”她妹妹说。
“噢,去你的吧,贝拉。”托妮说完挂上了电话。
她心情沮丧地打电话给温泉疗养中心,取消了她的预订。然后她让她的朋友中的一人过来接电话。过了一会儿,前来接电话的是查理。他说话时带着兰开夏郡的口音。“你在哪儿?”他说,“我们全躺在按摩浴缸里呢——你可错过好戏了!”
“我去不了了。”她无奈地说,然后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查理暴跳如雷。“这对你太不公平了,”他说,“你需要休息一下。”
“我知道,但我实在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儿,其他人都回家和家人团圆了。”
“而且你今天在工作上还遇到了一点问题啊。”
“对啊。很不幸,但是我觉得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应该能挺过来——如果没什么其他情况发生的话。”
“我在电视上看见你了。”
“我看上去怎么样?”
“美极了——但我更喜欢你的老板。”
“我也是,但他都有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了,而且他不想让他们不高兴,所以我觉得,要想攻陷他肯定是成功无望了。”
“真见鬼,你今天过得太糟了。”
“抱歉放了你们鸽子。”
“你不在还有什么意思?”
“我得挂了,查理——我最好尽快去接我母亲。圣诞快乐。”她放下听筒,坐在原地盯着电话。“生活真艰难,”她大声说,“生活真艰难。”
下午6点
克雷格和索菲的关系进展缓慢。
他一整个下午都在陪她。他打乒乓的时候赢了她,但打台球时输给了她。他们在音乐上品位相同——比起以贝斯和鼓为主音的乐队,两人都更喜欢以吉他为主音的。他们也都爱读恐怖小说,虽然她挚爱史蒂芬·金而他则更偏爱安妮·赖斯[379]。他向她倾诉他父母的婚姻,在他的口中,他们虽然常常经历狂风骤雨但始终热情不减,而她则告诉他奈德和珍妮弗离婚的情况,当事双方都十分苦大仇深。
但她对他却没有任何表示。她不曾状似无意地碰到他的肩膀,不曾在他对她说话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庞,也不曾提起例如约会或亲吻这样浪漫的话题。相反,她大谈特谈那个他被拒之门外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充斥着夜店——她才十四岁,究竟是怎么进去的?——嗑药的朋友和骑着摩托车的男友。
晚餐时间越来越近了,他开始感到一切都没有指望了。他不想花五天时间来做她的小跟班,最后却只捞到一个吻。他本来是想在第一天就赢得她的欢心,然后再利用剩下的假期来深入了解她的。但显然,她的时间表可不是这么安排的。他需要找到一条通往她芳心的捷径。
她似乎并不把他看作是一个可以发展罗曼史的对象。她总是在提起那些年长的人,似乎正暗示着他不过是个小孩,即使他其实比索菲还要大上一岁零七个月。他必须找个方法来证明他其实就像她一样成熟而世故。
索菲将不会是他亲吻的第一个姑娘。他和他同校十年级的卡罗琳·斯特拉顿约会过六周,虽然她很漂亮,他还是觉得那段关系很无聊。琳蒂·赖利则比前一位要有意思多了,她哥哥是和他一起踢球的朋友,她身材丰满,还允许他做了一些从前没做过的事,但接着她就移情别恋上了格拉斯哥市一支摇滚乐队的键盘手。除了这二人,他也有一两次亲过其他姑娘。
但这次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自从在他妈妈的生日派对上见过索菲以后,他每天都在想她,整整想了四个月。他下载了一张他爸爸在派对上拍的照片,上面克雷格正比着手势,索菲则正在大笑。他把这张照片用作了他的电脑屏保。他仍然还会注意其他姑娘,但他总是会拿她们和索菲比较,觉得相比之下这个太苍白了,那个太胖了,还有一个则长得太过普通,而且她们所有人都太因循守旧。他不在意她很难搞——他早就习惯难搞的女人了,他妈妈就是一个。索菲的身上就是有什么东西,像箭一样射中了他的心脏。
下午六点了,他瘫在谷仓的沙发上,觉得他今天已经看够了MTV电视台。“想去那边的主屋里吗?”他问她。
“去干吗?”
“大家都坐在厨房的餐桌旁边呢。”
“所以?”
所以,克雷格想,那肯定很棒。厨房里十分温暖,你能闻到晚餐的香味,我爸爸会讲些好笑的故事,米兰达阿姨会在倒酒,一切都非常温馨。但他知道这么说是不能取悦索菲的,所以他说道:“那里可能会有喝的。”
她站了起来:“太好了,我想来杯鸡尾酒。”
继续做梦吧,克雷格想。外公是不可能给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倒酒的。如果他们在喝香槟,她倒有可能可以来上半杯。但是克雷格没有打碎她的幻想。他们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天已经全黑了,但四周房子里的灯光透过墙上的窗户洒进院子,把庭院照得灯火通明。半空中飞舞着鹅毛大雪,脚下的路又湿又滑。他们穿过院子,向主屋的后门走去。就在他们进屋时,克雷格环视了一眼屋外的各个角落,发现外公的法拉利仍然停在屋前,车后部流线型的气流偏导器上,积雪已有两英寸厚。卢克肯定太忙了,还没抽出时间把车停好。
克雷格说:“上次我来这儿的时候,外公让我帮他把车停进了车库里。”
“你不会开车。”索菲怀疑地说。
“我只是没有驾照,但这不代表我就不会开车。”他夸大了事实。他确实开过两次他爸爸的那辆奔驰旅行轿车,一次是在沙滩上,一次是在一条废弃的机场跑道上,但是他从没真的开车上过路。
“好吧,那你现在去停吧。”索菲说。
克雷格知道他应该先征得同意。但是如果他这么说,索菲就会觉得他是想反悔。不管怎样,要是外公不同意,克雷格就会失去向索菲证明自己的机会。所以他说:“那好吧。”
车门没锁,车钥匙也还插在点火器上。
索菲靠在主屋靠近后门的墙上,抱着双臂,她的姿势仿佛在说:“好吧,让我见识见识吧。”克雷格不准备就这么放过她。“你干吗不和我一起去?”他说,“你害怕了?”
他们两个人都坐进了车里。
进到里面并不容易。座位非常矮,几乎和门槛在同一个水平面上了,克雷格不得不先伸进去一条腿,然后再用背部抵住扁平的座位扶手,把身体滑进去。他关上了车门。
变速杆设计得十分实用主义,只由一根直立的铝质长杆和一个固定在其顶端的圆球构成。克雷格检查了一下,变速杆位于中间位置上,于是他拧了一下点火器上的钥匙。汽车发出的咆哮声大得就像一架波音747飞机的轰鸣。
克雷格暗暗期盼着汽车发出的声音能把卢克从房子引出来,边跑边举起双手以示反对。然而,法拉利是停在前门的,家人们全都聚在厨房里,而厨房位于可以俯瞰庭院的房子后部。汽车的咆哮声未能穿透这座古老的农场里厚厚的石墙。
汽车巨大的引擎懒洋洋地开始运转,整辆车都在震动,二人仿佛置身于地震之中。震颤随着黑色的皮座椅爬上克雷格的身体。“太酷了!”索菲兴奋地说。
克雷格打开了车灯。两束装满了雪花的圆锥形灯光从车的前部射出去,一直照到花园的另一边。他把手放到了变速杆的圆球上,脚踩到了离合器的踏板,然后转头望向车后。车道笔直地延伸至车库,一直到悬崖顶上才变成一条曲线。
“快点啊,”索菲说,“快开。”
克雷格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以掩饰他的勉强。“放松点。”他说。他放开了手刹。“旅途愉快。”他踩下了离合器踏板,把法拉利的变速杆推到倒车挡。他尽可能轻地碰了一下油门。引擎发出一声恶意的嘶吼。他一毫米一毫米地放开离合器。汽车开始缓缓往后倒退。
他轻轻地扶着方向盘,不让它往任何一方移动,汽车以直线行驶着。他完全放开了离合器,又碰了碰油门踏板。汽车突然往后冲过了车库。索菲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克雷格把脚从油门上移到刹车上。车在雪上打滑了一下,但并没有离开那条直线,克雷格松了一口气。就在这喘口气的工夫里,他终于想到要踩下离合器发动机才不会熄火。
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他刚刚控制住了这次危机。而就在他表现得镇定自若时,索菲却害怕了,这一点更是锦上添花。也许这下她可以不再表现得那么高人一等了。
车库正对着房子的右方,现在它的库门位于法拉利的左前方。基特的那辆黑色的标致小轿车正停在离他们最远的那个车库前。克雷格在法拉利的仪表盘下面发现了一个遥控器,他按了一下,三扇车库门中最远的那扇缓缓打开。
车库前的水泥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光滑的白雪。邻近的角落里长着一丛灌木,遮檐板的另一边则站着一棵大树。克雷格只需要避开这些东西,把车停进库里就行了。
他现在更有自信一点了,他把变速杆推到一挡,轻踩油门,放松离合器。汽车向前开去。他转动了一下方向盘,低速行驶时的方向盘没有动力辅助,十分沉重。汽车听话地向左转。他又向下踩了一毫米的油门,汽车开始加速,车速刚好能让他们感到兴奋起来。他向右打方向,想开进打开的门里,但他的车速太快了。他踩下了刹车。
他的失误正在于此。
汽车正在雪地上前轮向右快速行驶着。他一踩刹车,后轮便失去了牵引力。汽车不再向右朝着打开的库门行驶,相反,它在雪上向侧面滑去。克雷格虽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对此毫无办法。他继续向右猛打方向盘,但这只让车打滑得更厉害,汽车不为所动地在湿滑的路面上漂移,就像一条狂风中的小船。克雷格同时踩下刹车和离合器,但情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车库滑到了挡风玻璃的右侧。克雷格以为他就要撞上基特的那辆标致车了,但法拉利险险地错过了它,中间只差了几英寸的距离,克雷格长松了一口气。没有了动力,车渐渐慢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能成功脱险了。但就在车完全停下来之前,它的左翼碰到了那棵大树。
“太棒了!”索菲说。
“不,这他妈一点也不棒。”克雷格把变速杆推到空挡上,松开离合器,然后冲下了车。他走到车的前面。虽然他感受到的震动并不大,但借着车库墙上的灯光,他看到汽车那亮闪闪的蓝色车翼上凹下去很大一块,十分明显,他感到很沮丧。“他妈的。”他不快地说。
索菲下了车过来看了一眼。“这坑不是特别大。”她说。
“别说废话。”坑有多大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是车身受损了,而他要为此负责。他感到胃里一阵恶心。真是给了外公一份圣诞节大礼。
“他们可能不会注意到。”索菲说。
“他们当然会该死地注意到,”他愤怒地说,“外公只要看到这辆车,立马就会发现。”
“好吧,可能也得过段时间。他不太可能会在这种天气里出去。”
“这有什么区别吗?”克雷格不耐烦地说,他知道他听上去十分暴躁,但他现在真的不怎么在乎,“我得去承认错误。”
“最好等你走了以后再去惹这种麻烦。”
“我没看出——”他顿了顿。他看出来了。如果他现在去坦白,那圣诞节就全毁了。照玛塔妈妈的说法就是,家里将会变成一个妓院,她这句话的意思是大家都将大吵大闹。但要是他什么都不说,晚一点再承认错误,也许大家也不会那么大惊小怪了。不管怎样,一想到可以推迟几天再被发现,克雷格就十分心动。
“我得把它停进车库里。”他边想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把凹进去那边冲着墙,”索菲建议道,“这样过路的人就不会注意到了。”
索菲说得确实有道理,克雷格想。车库里还停着另外两辆车:一辆庞大的丰田兰德酷路泽亚马孙四轮驱动越野车,外公碰到像今天这样的坏天气时就会开这辆车;还有一辆卢克的老福特蒙迪欧,他和洛莉就开着这辆车往返于这里和他们一英里外的小屋之间。卢克今晚肯定会到车库里来开车回家。要是天气继续恶化,他说不定会借走那辆庞大的兰德酷路泽,把他的福特留在这里。无论如何,他都会进到车库里。但如果这辆法拉利紧靠着墙停放的话,他就看不到凹陷处了。
引擎还在运转着。克雷格坐到驾驶座上。他把变速杆推到一挡,缓慢地向前开。索菲跑到车库里,站到了车灯前。汽车进入车库时,她伸出手示意克雷格车和墙之间的距离。
他第一次尝试时,汽车距墙还有十八英寸远,这还不够,他不得不又试了一次。他焦虑地盯着后视镜,但四周并没有人影。他由衷地感激这恶劣的天气,因为它把所有人都困在了温暖的室内。
他在第三次尝试中努力把车停到了距离墙壁四五英寸远的地方。他走下车看了一眼。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不可能有人能看到那个坑。
他关上了车门,然后和索菲一起朝厨房走去。克雷格既烦恼又内疚,但索菲兴致勃勃。“那真是太棒了。”她说。
克雷格意识到自己终于让她刮目相看了。
晚上7点
基特在储藏室里摆弄好了他的电脑,那是一间只有通过他的卧室才能进入的小房间。他在他的手提电脑上插上了一个指纹扫描仪和一个智能卡读写器,后者是他在网上花二百七十英镑买的二手货。
这间房间一直都是他的藏身处。他小时候他们只有三间卧室:妈妈和爸爸住在主卧室,奥尔加和米兰达住次卧,而基特就住在这个姑娘们卧室外的储藏室里,睡在一张小床上。新屋修起来以后,奥尔加去念大学了,这间卧室和这个储藏室便都为基特所有,但这儿仍然是他的老巢。
储藏室之前被用作一个还在上学的男孩的书房,现在仍然维持着那样的布局,里面摆放着一张廉价书桌、一个书架、一个小电视,还有一个被称作“睡觉椅”的椅子,它被打开后是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基特学校里的朋友来家里过夜时常常就睡在那上面。他坐在桌旁,恋恋不舍地想起自己从前在这里写作业的那些令他深恶痛绝的时光,地理和生物,中世纪的国王们和不规则动词,万岁,恺撒!他学了那么多知识,现在却全都忘光了。
他把从他父亲那里偷到的出入卡放进读写器里。它的顶端伸出了卡槽,上面印的“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清晰可见。他希望没人会闯进来。他们都在厨房里,洛莉正根据玛塔妈妈著名的食谱烹饪着osso bucco[380]——基特能闻到牛至叶的香味。爸爸打开了一瓶香槟。现在他们肯定已经开始追溯往事,讲起那些以“你还记得那时……”为开头的故事了。
卡片里的芯片中装着他父亲的指纹。那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图像,如果是那样就太容易破解了——一张手指的照片就能骗过一般的扫描仪。基特发明的设备能够从二十五个不同的点测定指纹,识别纹线和凹陷区域之间细微的区别。他还编写了一个用来储存这些指纹细节的程序。他的公寓里还有几台指纹扫描仪的样机,当然,他也留了一份自己发明的软件的备份。
他开始使用电脑读取智能卡。他只有一个危险,那就是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某个人或许修改了软件——也许是托妮·加洛——这样基特的程序就没用了;现在的软件也许会在读取卡片之前要求他先输入一个访问码。看上去好像没人会愿意花费那么大的力气去防范这样一个似乎是异想天开的问题——但这种问题毕竟是可以想象的。他还没有告诉过奈吉尔这种可能出现的障碍。
他紧张地等待了几秒,双眼盯着屏幕。
最后屏幕闪了几下,然后出现了一个写着代码的页面:那是斯坦利的指纹细节。基特长松了一口气,保存了文件。
他的外甥女卡罗琳抱着一只老鼠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条印花连衣裙和一双白袜,衣着比实际年龄要显得更幼稚。那只老鼠长着一身白皮毛和一双粉色的眼睛。卡罗琳坐到睡觉椅上,轻抚着她的宠物。
基特咽下了一句咒骂。他不能告诉她自己正在做一项秘密工作,想要一个人待着。但是她坐在这里他又没办法继续手上的事。
她一直就是个讨厌鬼。从小时候开始,她就十分崇拜她年轻的基特舅舅。他那时还是个男孩,很快就厌倦了她的仰慕,也很烦她走到哪里都跟在自己身后。但要摆脱她并不容易。
他努力让自己友好一点。“那只老鼠叫什么?”他说。
“它的名字叫李奥纳德。”她回答时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柔和的责备。
“李奥纳德。你怎么得到它的?”
“在萨其霍尔街上的乐园宠物店买的。”她放开了老鼠,它沿着她的手臂往上爬,最后停在了她的肩膀上。
基特觉得这姑娘肯定是疯了,带着只老鼠四处转悠,就像它是个小孩一样。卡罗琳长得像她妈妈奥尔加,披着一头长长的黑发,两条眉毛漆黑浓密,但奥尔加有一种干巴巴的严峻神态,卡罗琳却像多雨的二月一样湿漉漉的。她只有十七岁,也许她最后能够有所反应。
他希望她能够完全沉迷于自我,沉迷于她的宠物,这样她就不会注意到伸出了读写器的卡片和卡片顶端印着的“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了。就算是她也能意识到他已经被开除了九个月了,不该还有“克里姆林宫”的出入卡。
“你在做什么?”她问他。
“工作。我得在今天内把事情做完。”他渴望能把那张指示着真相的卡片从读写器里一把夺出来,但又怕这样会引起她的注意。
“我不会打扰你的,继续做吧。”
“楼下的情况怎么样?”
“妈妈和米兰达阿姨正在客厅里给袜子里塞东西,所以我被赶出来了。”
“啊。”他转身对着电脑,把软件状态改为“读取”模式。他的下一步计划应该是扫描他自己的指纹,但他不能让她看到。也许她自己意识不到这其中的意义,但很可能会把这件事透露给别人,而其他人也许能够意识到。他假装在研究电脑屏幕上的东西,绞尽脑汁希望能想出一个可以摆脱她的方法。一分钟后他灵光乍现,他假装打了个喷嚏。
“祝福你。”[381]她说。
“谢谢。”他又打了一个喷嚏,“你知道吗?我觉得我打喷嚏是因为可怜可亲的李奥纳德。”
“怎么可能?”她愤愤不平地说。
“我有轻微的过敏症,而且这间房间又很小。”
她站了起来:“我们可不想让别人打喷嚏,是吧,莱尼[382]?”她走了出去。
基特满怀感激地在她身后关上了门,然后坐下来把右手的食指压到扫描仪的玻璃上。程序扫描了他的指纹,把他的指纹细节编写成了代码。基特保存了文件。
最后,他终于把自己的指纹细节上传到了智能卡里,覆盖了他父亲原本的指纹。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这一步,除非他们也有基特的备份软件,而且也偷到了带有正确地点代码的智能卡。就算让他现在更新这个程序,他也懒得把智能卡设置为不可重写。虽然如此,托妮·加洛倒是可能这么做。他紧张地盯着屏幕,准备着看到上面弹出一条写着“你无权进入”的错误信息。
但这样的信息并没有出现。这一次,托妮并不比他更聪明。他重读了芯片上的数据,以确保操作流程成功无误。确实成功了:卡片里现在装着的是基特的指纹细节,而不是斯坦利的。“太棒了!”他大声说道,享受着这无声的胜利。
他把卡片从机器里取出来放进了口袋里。这样他就能进到BSL4里了。当他把卡放到读取器前,把手指压到触摸屏上时,电脑便会读取到卡片上的信息,并在对比信息和指纹时发现二者一致,从而打开门锁。
从实验室回来以后,他将会在第二天的某个时刻把卡片放回他父亲的钱包里,但在那之前他将颠倒整个程序的顺序,把自己的指纹数据从卡片上抹去,再恢复斯坦利的指纹。“克里姆林宫”的电脑上会显示,斯坦利·奥克森福德在12月25日一早进入了BSL4。斯坦利将会争辩说他当时正躺在家里的床上,而托妮·加洛也会告诉警察,由于指纹检查系统,除了斯坦利本人以外没人能够使用他的卡片。一想到他们到时候会有多困惑他就十分高兴。
一些具有生物识别功能的安全系统会把指纹与存储在中央电脑中的数据进行比对。如果“克里姆林宫”使用了这种配置,基特就必须找到进入数据库的方法。但是,把员工们的私人细节储存到公司的电脑里总会招致雇员的不满。其中,科学家们尤其喜欢读《卫报》,因而总爱对人权问题吹毛求疵。基特当初选择了把指纹存储到智能卡里而非中央数据库中,这样这一套新型的安全设置才能更容易被员工们接受。他那时从没想过,有一天他将会试着击败自己设计的方案。
他很满足,第一步已经完成了,他有了一张可以进入BSL4的员工出入证。但是,他必须进到“克里姆林宫”里才能用到它。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他拨出的号码属于汉米什·麦克吉侬,他是“克里姆林宫”里今晚执勤的保安之一。汉米什是公司的毒贩子,年轻的科学家们从他那儿买大麻,秘书们则买摇头丸,以此欢度周末。他不卖海洛因或可卡因,因为他深知要是有人太过沉迷于他的毒品,他的事迟早会被曝光。基特让汉米什做他今晚的内应,他相信汉米什绝不会泄密,因为他也有自己的秘密需要隐藏。
“是我,”汉米什接起电话时基特说道,“现在方便说话吗?”
“也祝你圣诞快乐,伊恩,你这浑蛋,”汉米什快活地说,“等一下,我正往外走……这下行了。”
“情况还好吗?”
汉米什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好,但是她增加了一倍的保安人数,所以我只能和威利·克劳福德一起了。”
“你在哪一岗?”
“警卫室。”
“很好。那里安静吗?”
“静得跟坟场似的。”
“总共有多少个保安?”
“六个。两个在这儿,两个在接待处,还有两个在控制室。”
“好,我们能对付过去。要是发生了什么不对劲的事,记得通知我。”
“好。”
基特挂断了电话,然后拨通了一个号码,通过这个号码,他便能进入“克里姆林宫”控制电话系统的电脑中。那个号码属于海伯尼安电信公司,正是这家公司为“克里姆林宫”安装了电话,他们用这个号码来进行远程错误诊断。基特曾与这家电信公司合作过,因为他装设的警报系统需要用到电话线路。这也是他会知道这个号码和访问码的原因。他再一次感到一阵紧张,担心在他离开的这九个月里他们已经更换了访问码。但他们并没有。
他的手机通过一个无线装置连接到了他的手提电脑上,那个装置在五十英尺左右的范围内都有效——其信号甚至能够穿透墙壁,这一点之后也许会对他有用。现在他利用电脑进入了“克里姆林宫”电话系统的中央处理器中。系统中装置了篡改检测器——但他们设置的警报并没有包括用到了本公司电话线路和代码的篡改行为。
首先,除了接待处桌上的那部电话外,他关掉了“克里姆林宫”里其他所有的电话线。
接着,他把所有打进“克里姆林宫”和从里面打出的电话都转接到了自己的手机上。他已经给电脑编好了程序,让它可以辨认出最有可能出现的电话号码,比如托妮·加洛的。他将可以由自己来接他们的电话,也可以对来电人播放录音,甚至可以重新连接通话线路然后监听他们的通话内容。
最后,他让“克里姆林宫”里的每部电话都响了五秒钟。这么做只是为了吸引保安的注意。
然后他切断了连接,坐在椅子的边缘上等待着。
他十分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保安们都有一张电话清单,上面的各个号码分别应对不同的紧急情况。他们此刻的第一反应肯定是给电话公司打电话。
他并不需要等待太久。他的手机响了。他没有接,只是盯着他的手提电脑。过了一会儿,屏幕上显示出一条信息,写着:“克里姆林宫”呼叫托妮。
这和他预期的不一样,他们应该先打给海伯尼安电信公司才对。不管怎样他都有所准备,很快他就调出了一条录好的信息,那个正试着联系托妮·加洛的保安听到了一个女声说,他正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建议他稍后再拨打。保安挂断了电话。
基特的电话几乎立刻又响了起来。基特希望保安们现在正在给电信公司打电话,但他再一次失望了,屏幕上显示着“‘克里姆林宫’拨打RPHQ”,保安们正在给英维本的本地警察部打电话。基特很高兴他们通知了警察,他把通话重新设定给了正确的号码,然后开始听他们的通话。
“我是史蒂夫·崔姆莱特,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安保主管,我想汇报一起反常事件。”
“什么事件,崔姆莱特先生?”
“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们的电话线路出问题了,我不太确定警报是否还能正常工作。”
“我会把这件事记录在案的。你们能找人修好电话线路吗?”
“我会叫一个维修小组过来,但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到,毕竟今天是平安夜。”
“你想让我们派一个巡逻队过去看看吗?”
“那也没什么坏处,要是他们手上没什么事的话。”
基特正希望警察能去一趟“克里姆林宫”,这样他的掩盖工作就不会那么招人怀疑了。
警察说:“之后酒吧开始赶人的时候他们会有点忙,但是晚上一切就都安静下来了。”
“好的,告诉他们我会给他们上杯茶的。”
他们挂断了电话。基特的手机第三次响起,屏幕上显示:“‘克里姆林宫’拨打海伯尼安电信公司。”终于来了,他松了一口气,想到。这就是他在等的那通电话。他按下了一个按钮,对着电话说:“海伯尼安电信公司,请问需要帮忙吗?”
史蒂夫的声音说:“这是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我们的电话系统出了点问题。”
基特夸大了他的苏格兰口音以掩饰他的嗓音:“请问贵公司是在英维本的绿篷路吗?”
“是的。”
“出现什么问题了?”
“除了这部电话以外,其他所有的电话都无法使用了。当然,今天这儿没人,但是问题在于,警报系统也要使用这些电话线路,我们必须确保警报能够正常工作。”
正在这时,基特的父亲走进了房间里。
基特愣住了,又惊又怕,动都不敢动,他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斯坦利看着电脑和他的手机,扬起了眉毛。基特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害怕被责骂的小孩了。他试着冷静下来,对着电话说:“我两分钟后给你回电。”他碰了碰手提电脑的键盘,屏幕变黑了。
“在工作?”他父亲说。
“只是些我必须做完的事。”
“在圣诞节做?”
“我跟他们说我会在12月24号之前把这份软件传给他们。”
“到了这时候,你的顾客肯定已经回家了,就像其他所有正常人一样。”
“但他的电脑上会显示我在平安夜的午夜前把程序发到他的电子邮箱了,这样他就不能说我交晚了。”
斯坦利露出微笑,点了点头:“好吧,我很高兴你那么认真尽责。”他沉默地站了几秒钟,很明显他还有其他话想说。真是个典型的科学家,他完全不在乎谈话中出现的长时间的停顿。言辞达意才是他看重的东西。
基特等着,努力隐藏自己那狂躁的不耐。接着他的手机响了。
“我去,”他说,“抱歉。”他对他父亲说。他看了眼他的电脑屏幕。这不是来自“克里姆林宫”的呼叫转移电话,而是直接打到他的手机上的。电话来自汉米什·麦克吉侬,那个保安。他不能不接。他把电话紧紧挨到耳朵旁,这样听筒里的声音就不会外泄,他父亲也不会听到。“喂?”
汉米什激动地说:“所有的电话都不能用了!”
“好,我已经预料到了,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你说过有什么反常的事——”
“是的,给我打电话这件事你做得很对,但是我现在得挂了。谢谢你。”他挂断了电话。
他父亲开口了:“我们上次吵架的事真的已经过去了吗?”
基特恨死这样的谈话了。它暗示着争吵双方都同样有错。但是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他的电话工作上,所以他说:“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知道你觉得我待你不公平,”他父亲说,仿佛正在读他的心,“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想,但我知道你就是这么认为的。而我也觉得你待我不公平。但是我们都得试着忘掉这件事,和好如初。”
“米兰达也是这么说的。”
“我只是不确定你已经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我感觉你心里藏着什么事。”
基特努力保持面目的木然,这样他的内疚就不会浮现在脸上了。“我尽力了,”他说,“这并不容易。”
斯坦利似乎很满意。“好吧,我不能再要求你更多了。”他说。他把手放到基特的肩膀上,弯下腰吻了吻他的头顶:“我是来告诉你,晚餐已经快准备好了。”
“我就快做完了。我会在五分钟内下去。”
“很好。”斯坦利走了出去。
基特瘫软在他的椅子上。一阵混合着羞耻和放松的感受让他战栗不已。他父亲是如此精明,而且对他并不抱什么幻想——然而基特还是成功从审问中逃生了。虽然审问的过程确实是极为痛苦的。
当他的手不再颤抖时,他再次拨通了“克里姆林宫”的电话。
电话立刻被接了起来。史蒂夫·崔姆莱特的声音说:“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
“这里是海伯尼安电信公司。”基特记住了要换一种声音说话。他和崔姆莱特不熟,而且他离开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也有九个月了,所以史蒂夫不太可能还记得他的声音。但他并不愿意冒这个险:“我无法进入你们的中央处理器。”
“出现这种情况我也并不意外,电话线肯定也没法用了,你们得派几个人来。”
这正是基特想要的,但他小心地隐藏起自己的期待:“要想在圣诞节里派一个维修小组过来可不容易。”
“别给我来这套。”史蒂夫的声音里透露出一股怒气,“你们保证过无论出现什么状况都会在四小时内前来修复,一年中的每一天都是如此。我们付你们钱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服务。现在是晚上7点55分,我正在给这次通话录音。”
“好吧,别激动。我们会尽快派一个小组过去的。”
“请给我一个大概到达的时间。”
“我会尽量让他们在午夜前赶到的。”
“谢谢,我们会等着你们的。”史蒂夫挂断了电话。
基特放下了他的手机,汗流浃背。他用袖子擦了把脸。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
晚上8点30分
斯坦利在晚餐时扔下了一枚重型炸弹。
米兰达感到内心十分平和。那道osso bucco丰盛美味,她父亲开了两瓶蒙达奇诺·布鲁奈罗[383]来佐餐。基特始终焦躁不安,每次手机一响就跑到楼上,但其他每个人都十分放松。四个孩子很快吃完了饭退到了谷仓里,去看一部名叫《惊声尖叫2》的电影,剩下六个大人环坐在餐厅里的餐桌旁:米兰达、奈德、奥尔加、雨果和爸爸坐在餐桌上部,基特坐在尾部。洛莉正在上咖啡,卢克则正在厨房里把碗碟放进洗碗机里。
这时斯坦利说:“要是我重新开始约会,你们会怎么看?”
每个人都不说话了。甚至连洛莉也有所反应:她停下了倒咖啡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站着,震惊地盯着他。
米兰达虽然也猜想过这件事,但听见他就这么直白地说出口来还是让她忧虑重重。她说:“我猜我们说的是托妮·加洛。”
他看上去吓了一跳,说道:“不是。”
奥尔加说:“噢,才怪。”
米兰达也不相信他,但忍住了反驳的冲动。
“不管怎样,我并没有在说某个特定的人,我只是在谈一个总体上的原则,”他继续说,“玛塔妈妈已经去世一年半了,希望她安息。在将近四十年的时间里,她一直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女人。但我现在六十岁,也许我还有二十或三十年可活。也许我不会想独自一人消磨掉这段时光。”
洛莉投给他一个受伤的眼神。她想说,他并不是独自一人,他有她和卢克。
奥尔加暴躁地说:“那你干吗问我们?你不需要我们的允许也可以和你的秘书或者其他人睡觉。”
“我不是在请求你们允许,我想知道你们会对此做何感想。顺便一提,我不会和我的秘书睡觉的,多罗西的婚姻很幸福。”
米兰达开口了,她主要的目的是想防止奥尔加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我觉得,看着你和另一个女人一起住在这座房子里,我们会觉得很难接受,爸爸。但是我们也想要你幸福,所以我相信我们会尽力欢迎你爱的人的。”
他对她苦笑了一下:“你的支持可不怎么有力,但还是谢谢你努力对此保持积极的态度。”
奥尔加说:“我可不会支持你的。真是岂有此理,我们该对你说什么?你在考虑和这个女人结婚吗?你还会生孩子吗?”
“我没有在考虑和任何人结婚。”他带着怒气说。奥尔加拒绝按他的方式来与他辩论,这激怒了他。妈妈从前也总是能用一模一样的方法让他生气。他加上一句:“但是我并不想排除这种可能性。”
“简直太过分了。”奥尔加咆哮道,“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几乎看不到你。你总是待在实验室里。从早上七点半到晚上九点,家里只有妈妈和我照顾着还是个宝宝的曼迪。我们像是个单亲家庭,这都是因为你要追求事业,这样你才能发明什么窄谱抗生素、什么溃疡药、什么抗胆固醇药片,然后名利双收。行啊,我也想要点什么来补偿我的牺牲。”
“你的教育费用非常昂贵。”斯坦利说。
“那还不够。我想要我的孩子们能继承你挣的钱,而且我不想让他们跟什么婊子生的乳臭未干的小崽子分享这笔钱,因为这个婊子除了勾引鳏夫以外什么也不懂。”
米兰达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叫喊。
雨果尴尬地说:“说话别拐弯抹角的,奥尔加宝贝儿,就说你想说的就行了。”
斯坦利的表情沉了下来,说:“我并没有打算和什么婊子约会。”
奥尔加看到他的表现后知道自己太过火了。她说:“最后那段话不是我的本意。”对于她来说,这几乎就和道歉差不多了。
基特轻率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妈妈很高,擅长运动,不是什么学者,还是意大利人。托妮·加洛也很高,擅长运动,不是学者,而且是西班牙人。不知道她会不会做饭。”
“别卖蠢了。”奥尔加说。基特扬了扬头:“别说我蠢,奥尔加。至少我还能看到我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
米兰达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在说什么?
奥尔加也有同样的疑问:“有什么我眼皮子底下的事是我没看到的?”
米兰达偷偷看了奈德一眼。她担心他接下来会问她基特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常会留意这类事情。
基特退让了:“噢,别再盘问我了,你真烦人。”
“你就不关心你自己未来的经济状况吗?”奥尔加对基特说,“你的遗产受到的威胁也不比我少。你难道就那么富裕,一点都不在乎这些小钱?”
基特干巴巴地笑了:“是啊,对啊。”
米兰达对奥尔加说:“你没觉得自己有点唯利是图吗?”
“好吧,是爸爸自己要问的。”
斯坦利说:“我以为你们介意的是你们的母亲会被另一个人取代。我从没想过你们最关心的竟然是我的遗嘱。”
米兰达为她父亲感到痛心。但她更关心基特和他也许将会说的话。他小时候就不懂得如何保守秘密。她和奥尔加也因此不得不对他隐瞒一切。要是她们信心十足地轻信了他,他五分钟之内就会向妈妈告密。但现在他掌握了米兰达最致命的秘密。他已经不再是个小孩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其实从未长大过。这很危险。她的心脏跳得像一面鼓。要是她参与到他们的对话中,也许还能掌控住局面。她对奥尔加说:“重要的是我们要团结。无论爸爸的决定是什么,我们都不能让它拆散这个家。”
“别教育我重视家庭,”奥尔加怒气冲冲地说,“跟你弟弟说去吧。”
基特说:“别扯上我的事!”
斯坦利说:“我不想旧事重提了。”
奥尔加十分坚持:“但差点毁了这个家的正是他。”
“去你妈的,奥尔加。”基特说。
“态度好点,”斯坦利坚定地说,“辩论激烈点可以,但没必要沦落到恶言相向的地步。”
“得了吧,爸爸。”奥尔加说。她怒火中烧,米兰达指责她唯利是图,她必须反击:“我们中的一个人偷了另一个人的东西,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能伤害这个家庭?”
基特因为羞耻和愤怒而满脸通红。“我来告诉你。”他说。
米兰达知道他要说什么。她在惊恐中把手臂伸到基特面前,用手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基特,你冷静一点,求你了。”她慌乱地说。
他没有再听她的话:“我来告诉你什么事情比这更能伤害这个家。”
米兰达对他大叫:“闭嘴!”
斯坦利意识到这其中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他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你们俩在说什么?”
基特说:“我在说,有人——”
米兰达站了起来:“不!”
“——有人睡了——”
米兰达抄起一杯水,泼到了基特的脸上。
所有人都突然噤声了。
基特用他的餐巾擦干了脸。每个人都在震惊中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他说:“……睡了她姐妹的老公。”
奥尔加十分迷惑:“没道理。我从没有睡过贾斯珀——或者奈德。”
米兰达把脸埋进了手心里。
“我说的不是你。”基特说。
奥尔加看向米兰达,米兰达移开了视线。
洛莉还拿着咖啡壶站在原地,她在突然领会到其中的意思后倒吸了一口气。
斯坦利说:“上帝啊!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米兰达看着奈德。他吓坏了,他说:“你这么做了吗?”
她没有回答。
奥尔加转向雨果:“你和我妹妹?”
他试着露出他那坏小子的微笑。奥尔加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耳光。这一记耳刮子发出了结结实实的脆响,她更像是给了他一拳。“嗷!”他大叫,身体在椅子上向后摇了一下。
奥尔加说:“你这个下流的撒谎精……”她搜寻着词汇,“你这只蛆,这头蠢猪。你该死的浑蛋,畜生。”她转向米兰达:“还有你!”
米兰达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向下看着桌子。她面前摆着一小杯咖啡。装咖啡的是一只上好的蓝纹白底瓷杯,这是米兰达最爱的一套瓷器。
“你怎么能这样?”奥尔加对她说,“你怎么能这样?”
米兰达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向她解释,但此刻她说的每句话听上去都只会像是她的借口,所以她只是摇了摇头。
奥尔加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雨果看上去有些困窘:“我最好……”他跟着她走了出去。
斯坦利突然意识到洛莉站在这儿听到了他们说的每句话。虽然现在说已经晚了,但他还是开口道:“洛莉,你最好到厨房里帮帮卢克。”
她好像突然惊醒了一般:“好的,奥克森福德教授。”
斯坦利看着基特:“你太过火了。”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着。
“噢,行啊,又怪我,”基特莽撞地说,“和雨果睡觉的又不是我,对吧?”他扔下他的餐巾走开了。
奈德受尽了羞辱:“嗯,不好意思。”他说完走了出去。
只有米兰达和她父亲还留在这间房间里。斯坦利站起来走到她旁边,他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他们最后都会冷静下来的,”他说,“事情很糟,但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向他转过身,把脸压到他柔软的花呢背心上。“噢,爸爸,我很抱歉。”她说完,号啕大哭。
晚上9点30分
天气越来越糟了。托妮开车去养老院时在路上花费了很多时间,但回来的路程她开得还要更慢。路上铺的一层薄雪被车胎压实了,冻成了一块难以融成雪泥的硬块。某些紧张的司机们把车开得慢吞吞的,连带着拖累了其他车辆。超过这些懒鬼本来是托妮这辆红色保时捷博克斯特的拿手好戏,但它并不擅长在湿滑的路面上行驶,所以她也想不出什么方法来缩短耗在路上的时间。
母亲心满意足地坐在她旁边,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羊毛外套,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她一点都没有生贝拉的气。托妮对此感到很失望,但同时又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而羞愧。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是希望母亲能像自己一样对贝拉大发雷霆的。这将能证明她是对的。但母亲似乎认为自己等了那么久是托妮的错。托妮急躁地问过她:“你确实知道几小时前该来接你的是贝拉吧?”
“是的,亲爱的,但你妹妹需要照顾自己的家庭。”
“而我也得对我的工作负责啊。”
“我知道,对你来说,工作就是孩子的替代品。”
“所以,贝拉能让你失望,而我就不行?”
“你说得对,亲爱的。”
托妮努力想以母亲为榜样,让自己宽宏大量一点。但是她不断地想起她的朋友们在温泉疗养中心,或者坐在按摩浴缸里,或者猜字谜,或者在一大堆篝火旁喝咖啡的画面。夜越深,查尔斯和达米安也会越发放松,表现得更加让人忍俊不禁。迈尔克肯定会讲起他那位来自爱尔兰的母亲的故事,她在她老家利物浦可真是个传奇一般的烈女子。邦尼则会回忆起她们在大学时的时光,她们俩在当时是工程学院的三百个学生里仅有的两个女性,这可给她们找了不少麻烦。当托妮开车载着她母亲穿行在风雪中时,他们却过得多开心啊。
她告诉自己别再表现得可怜巴巴的了。我是个成年人,她想,而成年人就该承担责任。而且,母亲可能也活不了多少年了,所以在我还能和她在一起时,我都应该珍惜我们共度的时光。
但她发现,当她想到斯坦利时,要想看到积极的一面就没那么容易了。今天早上她还感到自己与他的联系是如此紧密,但现在他们俩之间的鸿沟却比大峡谷还宽。她不停地问自己,她是不是给了他太多压力。她是不是逼他在自己与他的家庭间做出了选择?也许那时要是她后退一步,他也不至于被逼得非得做出个决定不可。但她也没有真的对他投怀送抱,而且女人必须对男人有所表示,不然他可能永远也开不了口。
后悔也没用了,她告诉自己。她已经失去他了,事实就是如此。
她看见了前方加油站的灯光。“妈,你想去洗手间吗?”她说。
“想,请停一下。”
托妮放缓了车速,把车停到了加油处。她给油箱加满了油,然后带着她母亲走到了屋内。托妮付钱的时候,母亲走进了女卫生间里。当托妮回到车里时,她的手机响了。想到这可能是“克里姆林宫”打来的,她急忙抄起了电话:“托妮·加洛。”
“我是斯坦利·奥克森福德。”
“噢。”她吃了一惊。她没有料到会是他。
“可能我现在打电话过来你不是太方便。”他礼貌地说。
“不,不,不,”她很快说道,坐进了驾驶座上,“我以为这是‘克里姆林宫’打来的电话,还以为那里出什么事了。”她关上了车门。
“据我所知,一切都很好。你的温泉之旅怎么样?”
“我没去。”她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
“你肯定很失望吧。”他说。
毫无原因地,她的心跳得飞快:“那你呢——一切都好吧?”她在想他为什么会打电话来,同时一直注意着那个灯火通明的结账处。她母亲还有一会儿才会出来。
“家庭晚餐最后以混乱收场。也不是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我们有时也会吵架。”
“怎么回事?”
“可能我不该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还给我打电话?她想。对于斯坦利来说,打一通毫无意义的电话可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通常来说他都十分专注,甚至她会觉得他面前其实挂着一张清单,上面列着所有他需要谈及的话题。
“简而言之,基特透露米兰达和雨果上床了——雨果是她姐姐的丈夫。”
“我的天!”托妮想象着他们每个人的样子:帅气又恶毒的基特;美丽丰满的米兰达;雨果,虽然身材矮小但魅力满分;还有气场十足的奥尔加。这是一桩性丑闻,但更让人惊讶的是斯坦利竟然会告诉她,托妮。再一次地,斯坦利对待她的方式让她觉得他们俩好像是多么亲密的朋友。但她之前误信了这种假象。如果她再次允许自己抱有希望,那他就会再一次摧毁她。但不管怎样,她还是不想结束他们之间的对话。“你对此有什么感想?”她说。
“哎,雨果一直就不太可靠。奥尔加和他的婚姻已经持续了接近二十年了。她觉得十分屈辱,简直都气疯了——其实现在我都还能听见她在大喊大叫——但我觉得她会原谅他的。米兰达向我解释了当时的情况。她和雨果之间没有发展成婚外情,她只和他上过一次床,那时候她因为离婚的事情心情很低落;而且从那之后她一直为自己的所作非为感到非常羞耻。我觉得最后奥尔加也会原谅她的。让我烦恼的是基特。”他的语气变得很失落,“我一直希望我的儿子能是一个有胆量、有原则的人,而且能够长成一个受人尊敬的、正直的男子汉;但他既狡诈又懦弱。”
一瞬间,托妮突然明白了,斯坦利对她说的正是他想告诉玛塔的话。在经历这样的风波以后,他们俩会一起躺到床上,讨论他们每一个孩子的情况。他想念他的妻子,所以把托妮变成了他妻子的替代品。但她不再被这样的想法奴役。恰恰相反,她内心充满了愤恨,他无权这么对她,她觉得自己被利用了。而且她母亲还在加油站的卫生间里,她真的应该去看看她情况如何了。
她正要开口告诉他时,他说:“但是我不该把这些事压到你身上的。我打电话来是想说别的事。”
这才更像斯坦利的作风,她想。母亲多待几分钟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继续说:“过了圣诞节以后,你愿意在哪天晚上和我一起吃个晚餐吗?”
这又是闹哪出?她想。她说:“当然。”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其实我很反对男人向下属求爱。下属的处境会很尴尬——她肯定会觉得,要是她拒绝的话,她的事业也会因此受阻。”
“我没有这方面的疑虑。”她说,语气有些生硬。他的意思是说,这次邀请并不是在向她求爱,所以她不需要担心吗?她发现自己有点喘不上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我很高兴能和你一起吃晚餐。”
“我一直在想我们今天早上的谈话,在悬崖上的时候。”
我也在想,她想。
他继续说:“我对你说了一些话,但话出口以后我就一直在后悔。”
“什么……”她几乎快窒息了,“什么话?”
“就是我说我绝不会再组建新的家庭。”
“你不是这么想的?”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有些害怕。真奇怪,对吧?在我这个年纪,还觉得害怕。”
“害怕什么?”
斯坦利沉默了许久,然后说:“害怕我的感情。”
托妮几乎拿不稳手机了。她感到一阵潮红从她的喉咙涌上她的脸颊。“感情。”她重复道。
“要是我们的谈话让你觉得很尴尬,你直说就行,这样我也不会再提起这个话题了。”
“继续说。”
“当你告诉我奥斯本约你出去的时候,我意识到你不会永远都是单身,而且可能很快就不是了。如果我正在丢人现眼,请你马上告诉我,让我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备受煎熬。”
“不——”托妮咽了口唾沫。她意识到,对他来说吐露心声其实很难,距离他上一次这么跟一个女人说话肯定已经过了四十年了。她应该帮帮他。她应该明确地告诉她自己没有觉得被冒犯。“不,你没有在丢人现眼,一点也没有。”
“今天早上我觉得,你可能对我也产生了一点温暖的感情,正是这一点让我感到害怕。我该不该把一切都告诉你?真希望可以看到你的脸。”
“我很高兴,”她声音低低地说,“我很快乐。”
“真的?”
“真的。”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我还有很多事想告诉你。”
“我正和我母亲在一起,我们在一个加油站里,她刚刚去了洗手间。现在我看到她出来了。”托妮下了车,手里还举着电话,“我们明早谈吧。”
“别挂电话,我还有很多话想说。”
托妮向她母亲挥了挥手,叫道:“这边!”母亲看到她,朝她走来。托妮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帮助母亲坐了进去,说道:“我得打完这通电话。”
斯坦利说:“你在哪里?”
她为母亲关上了车门:“在距离英维本只有大概十英里的地方,但行车非常缓慢。”
“我想在明天见到你。我们虽然都得照顾家人,但也有权为自己留出一点时间。”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她打开了驾驶座的车门,“我得挂了——妈妈开始觉得冷了。”
“再见,”他说,“只要你想,随时都能给我打电话。随时。”
“再见。”她合上手机盖,坐进了车里。
“笑容真灿烂,”母亲说,“你振作起来了。谁给你打的电话——哪个好人儿?”
“是的,”托妮说,“一个非常好的人。”
晚上10点30分
基特不耐烦地在房间里等待着大家就寝。他需要尽快脱身,但要是有人听见他离开,一切就都毁了。所以他强迫自己继续待在这里。
他坐在储藏室的那张旧书桌前。他的电脑还插着电源,这样可以节约电池的电量:今夜晚些时候他还要用到它。他的手机就放在他的口袋里。
他应付了三通“克里姆林宫”打出和打入的电话。其中两通是打给保安的私人电话,没什么威胁,他帮他们接通了。但第三通是从“克里姆林宫”打到斯提普夫的。基特猜那是史蒂夫·崔姆莱特打的,他没能打通托妮·加洛的电话,因此可能会想通知斯坦利电话的问题。他播放了一段录音告诉他电话线路出现错误无法接通。
他等待的时候一直在焦躁不安地听着房子里的动静。他能听见奥尔加和雨果正在他隔壁的卧室里大吵大闹,奥尔加像一把手枪一样发射着问题和自己的判断,而雨果则卑躬屈膝,哀求着,劝说着,逗弄着,然后又摆出卑躬屈膝的样子,循环往复。楼下,卢克和洛莉在厨房里噼里啪啦地收拾锅碗瓷器有半小时之久,然后他们终于关上前门离开了这里,去到他们位于一英里以外的家。孩子们都在谷仓里,米兰达和奈德可能已经去了小屋。斯坦利是最后一个上床的。他进到了他的书房里,关上门打了个电话——当有人在房子里的某处打电话时,整栋屋子的“忙线”灯都会亮起,因此其他人也会知道。过了一会儿,基特听见他爬上楼梯,关上了他卧室的门。奥尔加和雨果进到了浴室里,之后他们就安静了下来。要么和解了,要么就是二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了。那只狗,奈莉,则会在厨房里躺在锅具旁,那里是整座房子里最温暖的地方。
基特又等了一会儿,好让他们全都进入梦乡。
他感到之前的那场家庭闹剧为他的所作所为找到了借口。米兰达的过失证明了他并不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罪人。他们怪他泄密,但把这些事曝光于世不是更好吗?凭什么他的一点越矩就被如此夸大,而她的却被小心翼翼地藏在暗处?让他们生气去吧。他很高兴看到奥尔加掌掴雨果。我姐的巴掌可真有劲儿,他饶有兴味地想。
他不知道自己敢不敢现在就离开。他已经准备好了。他摘下了他那枚标志性的图章戒指,还用一块毫无特色的斯沃琪手表换掉了他那块时髦的阿玛尼腕表。他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厚实的黑色毛衣;他会把靴子拎在手里,到了楼下再穿上。
他站了起来——然后便听见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挫败地骂了句脏话。有人进来了——也许是孩子们中的一两个人进来搜刮冰箱了。他等待着,希望听见门被再次关上的声音,这样也就表明他们出去了,但恰恰相反,脚步声攀上了楼梯。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自己的卧室门被打开了。脚步声穿过外面的卧室,米兰达进到了储藏室里。她穿着一双威灵顿雨靴,在睡裙外披着一件巴伯夹克衫,手里抱着一条床单和一床羽绒被。她一言不发地走到睡觉椅旁把它打开了。
基特被激怒了:“岂有此理,你究竟想干吗?”
“我要睡在这里。”她平静地回答。
“不行!”他慌张地说。
“我没看出来为什么不行。”
“你应该睡在客屋里。”
“我和奈德吵架了,多亏了你在晚餐时间的大揭秘,你这个卑鄙的小杂种。”
“我不想你睡在这儿!”
“我他妈才不在乎你想不想。”
基特试着让自己保持冷静。他心慌意乱地看着米兰达在睡觉椅上铺好了床。要是她睡在这儿,什么声响就都逃不过她的耳朵了,那他还怎么偷溜出他的卧室?而且她心情不好,或许连睡都睡不着。然后,到了早上,她肯定会在他回来之前起床,注意到他不在卧室里。他的不在场证明全毁了。
他现在必须走了。他得装出一副比他的实际状态更愤怒的样子。“去你妈的。”他说。他取下了他的手提电脑的插头,合上了电脑。“我不会和你待在一起的。”他走进了卧室里。
“你要去哪里?”
他在她视线之外的地方拿起了他的靴子:“我到客厅里看电视。”
“小声点。”她甩上了两间房间之间的门。
基特走了出去。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漆黑的楼梯平台,走下了楼梯。木质楼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但这座房子似乎总是在响,所以没有人会注意这种奇怪的声音。门廊里的灯发出的微弱亮光从前门旁边的一扇小窗里照进来,在帽架、楼梯下方的端柱和电话桌上的一堆目录旁形成圈圈光晕。奈莉从厨房里跑出来,站在门边,带着犬类无法抑制的乐观主义精神摇着尾巴,期盼着能出去散散步。
基特坐在楼梯上穿上了靴子,听着楼上是否会有一扇门被突然打开。这是一个危险的时刻,他在系鞋带的时候感受到了一阵恐惧的战栗。大家都总爱在午夜时分到处溜达:奥尔加可能会想出来喝杯水,卡罗琳可能会从谷仓里过来找一片头疼药,斯坦利可能会突然灵光乍现想到什么科学发现,然后去打开他的电脑。
他系好了他靴子的鞋带,然后穿上了他的黑色夹克。他已经快走出门了。
就算这时候有人看见了他,他也只会继续走。没人能阻止他。问题都留到明天吧。知道他的离去后,他们也许会猜测他的去向,而正是他的整个计划确保了没人能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把奈莉从门边推开,打开了门。房子从不上锁:斯坦利相信没人会来抢劫这么一个荒僻之处,就算有,狗也能充当最好的警报器。
基特走出了屋外。外面寒风刺骨,大雪纷飞。他把奈莉的鼻子塞回屋里,然后关上了身后的门,门锁发出轻轻的咔嗒声。
房子四周的灯整晚亮着,但即使如此,他也很难看清车库。雪在地上已经积了几英寸厚了。没过几分钟,他的袜子和牛仔裤的裤脚就已经全湿了。他真希望自己穿的是威灵顿雨靴。
他的车停在车库的最远端,上面已经盖上的白雪仿佛是一床羽绒被。他期盼着它还能启动。他坐进去,把手提电脑放到他旁边的副驾驶座上,这样他就能及时处理“克里姆林宫”打进和打出的电话了。他转动了点火器里的钥匙,汽车虽然咳嗽了几声,又噼噼啪啪地响了一会儿,但几秒钟后,引擎还是开始运转了。
基特希望没人听见这些响动。
雪下得如此之大,几乎挡住了视线。他被迫打开了车灯,祈祷着此时没人正望向窗外。
他的车开始行驶。汽车在厚厚的积雪上不断打滑,令人心惊胆战。他慢慢地移动着,时刻注意不要突然猛打方向盘。他把车引到车道上,小心翼翼地开过陆岬进到树林,然后沿着小路一直开到主路上。
这里的雪已经失去了贞操。两个方向的积雪上都有轮胎印。他向北转弯,沿着车辙朝“克里姆林宫”的反方向开去。十分钟以后,他转进了一条绕着小山蜿蜒而上的辅路。这里的雪上没有车辙,所以他把车速降得更低,暗自希望自己能有一辆四轮驱动的车。
最后他终于看到了一个写着“英维本飞行学院”的标志。他转进一个入口,那里的双层铁丝网门是开着的,他把车开了进去。他的前灯照亮了一间飞机库和一座控制塔楼。
这地方看上去荒无人烟。有那么一瞬间,基特有点期望其他人都没有出现,这样他就可以取消整个计划了。突然终结这折磨人的压力的念头太过诱人,他的情绪因此跌到了谷底,心情也变得抑郁。振作起来,他想。就在今晚,你所有的问题都将结束。
飞机库的门半开着,基特缓缓地开了进去。里面一架飞机都没有——这座机场只在夏天运营——但他马上就看到了一辆浅色的宾利欧陆汽车,他认出来那是奈吉尔·布坎南的。在它旁边还有一辆货车,车身上写着“海伯尼安电信公司”。
其他人都不在这里,只有楼梯井里发出了一点微弱的亮光。基特带着他的电脑登上了控制塔的楼梯。
奈吉尔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的翻领毛衣和一件运动夹克,他坐在桌旁,看上去十分镇定。他正把手机压在耳朵上。埃尔顿靠着墙,穿着一件竖起了领口的褐色军用雨衣。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巨大的帆布包。黛西瘫坐在一张椅子上,放在窗台上的双脚上套着一双厚重的靴子。她戴着一双合贴的浅褐色山羊皮手套,看上去很淑女,和她本人极不协调。
奈吉尔用他那柔和的伦敦腔对着电话说:“这里雪下得很大,但是天气预报上说最猛烈的那阵暴风雪会绕过我们这儿……对,你明天早上肯定可以飞过来的,没问题……我们十点前都会在这里……我会待在控制塔里,你一到我就会和你详谈的……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只要你准备好钱,所有钱,全部用五十面额的英镑,就像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
这番关于钱的话让基特兴奋不已。再过十二小时零几分钟,三十万英镑,就会到他的手里。他确实不得不把其中很大一部分都给黛西,但是也还能留下五万。他想知道全部用五十面额的英镑的话,五万英镑能占多少地方。他能把它们放在口袋里吗?他应该带个行李箱来的……
“谢谢你,”奈吉尔说,“再见。”他转过身,“什么——噢,基特,你可真准时。”
基特说:“电话上是谁——我们的买家?”
“他的直升机驾驶员。他会坐直升机过来。”
基特皱了皱眉:“那他的飞行计划是怎样的?”
“他会从阿伯丁起飞,然后在伦敦降落。没人会知道他在英维本飞行学院做了一次计划外的停留。”
“很好。”
“我很高兴你对此表示同意。”奈吉尔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基特不停地盘问着他职责范围内的事,担心奈吉尔虽然经验丰富,却并不像他自己那样受过良好教育,或没有他那么聪明。奈吉尔在回答他的问题时似乎被他逗乐了,很显然,他觉得基特这样的菜鸟应该相信他才对。
埃尔顿说:“咱们开始打扮吧,行吗?”他从他的包里拿出四套背上印着“海伯尼安电信公司”的防护服。他们全都穿上了。
基特对黛西说:“穿着防护服戴那双手套显得很奇怪。”
“可惜。”她说。
基特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垂下了眼睛。她是个大麻烦,他真希望她今晚没有来这儿。他很怕她,但同时也很恨她,他决定要打压她,这样既可以树立他的权威,也可以报复她在那天早上对他做的事。不久他们俩就会发生一次冲突,他对此既恐惧又期待。
接着,埃尔顿向他们分发了印着“海伯尼安电信公司现场维修队”的假证件。基特的卡片上印着一张一个年长男人的照片,他看上去和他一点都不像。照片里的男人有一头黑色的头发,发梢盖住了他半个耳朵,基特这一生里从没流行过这种发型,而且那人还留着萨帕塔小胡子,戴着一副眼镜。
但埃尔顿再次把手伸进了他的包里,然后递给了基特一顶黑色的假发、一副黑色的假胡子、一副边框厚重的有色眼镜。他还给了他一个手持小镜子和一小管胶水。基特把胡子粘到他的上嘴唇上,又戴上了假发。他自己的头发是棕褐色的,而且剪成了十分时髦的短发。他看着镜子,满意地发现这些伪装完全改变了他的外貌。埃尔顿做得不错。
基特信任埃尔顿。他的好脾气掩盖了他那坚决无情的高效。只要能完成这项工作,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基特想。
今晚,基特计划要避开所有他在“克里姆林宫”那段时间就已经被雇用了的保安。然而,要是他不得不跟他们说话,他也有不被他们认出的信心。他已经摘下了他那极具辨识度的首饰,而且也会改变自己的嗓音。
埃尔顿也为奈吉尔、黛西和他自己准备了伪装物。“克里姆林宫”里的人都不认识他们,所以他们也没有会被立刻认出来的危险,但是稍后保安们会向警察描述这些入侵者的长相,而伪装能够保证保安的描述和他们真实的长相没有丝毫联系。
基特看到,奈吉尔也有一顶假发。奈吉尔自己的头发是浅沙色,剪得短短的,而他的假发则是灰色的,一直长到下巴,使得这个随意、优雅的伦敦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垂暮的披头士[384]成员。他也戴上了老土的大框眼镜。
黛西那剃成了光头的脑袋上戴上了一顶金色长发,有色的隐形眼镜把她的眼睛从褐色变成了明亮的蓝色,她看上去甚至比平时还要丑陋。基特经常会对她的性生活产生好奇。他曾经遇到过一个自称和她上过床的人,但那个男人能说的只有“我身上的淤青到现在还没好”。正当基特看着她时,她取下了她眉毛上、鼻子上和下唇上的穿环。这只让她看上去好了那么一点点。
埃尔顿自己的伪装是最精细的。他只戴了一副假的龅牙——但他的外貌完全改变了。那个英俊的小伙不见了踪影,一个书呆子取而代之。
最后,他给了他们每人一顶印着“海伯尼安电信公司”的棒球帽。“他们把大部分监控摄像头都安装在了比较高的地方,”他解释道,“帽子上的长帽檐可以确保这些摄像头无法拍摄到你们的脸。”
他们准备好了。当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时,所有人都沉默了几秒,然后奈吉尔说:“表演时间到。”
他们离开控制塔,走下楼梯来到飞机库。埃尔顿坐到了小货车的驾驶座上,黛西跳到了他旁边的位置上,第三个座位则被奈吉尔占了。车的前部没有地方坐了,基特只能坐到后面的地上,和工具待在一起。
正当他不知所措地盯着他们时,黛西挪了挪身子靠近埃尔顿,把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膝盖上。“你喜欢金发的女人吗?”她说。
他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我结婚了。”
她的手摸到了他的大腿上:“我猜你喜欢白人女孩,就当换换口味,是吧?”
“我娶的就是白人女孩。”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从他的腿上移开了。
基特认定这正是可以对付她的时机。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说:“黛西,坐到货车后面去。”
“滚。”她回答。
“我不是在求你,我在通知你。坐到后面。”
“你倒是逼我啊。”
“好吧,我会的。”
“来啊,”她边说边露出一个狞笑,“我正期待着呢。”
“行动取消。”基特说。由于恐惧,他的呼吸很急促,但他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冷静:“抱歉,奈吉尔,各位晚安。”他双腿颤抖着,从货车旁走开了。
他坐进了他的车里,发动了引擎,打开了车前灯,然后等待着。
他能看见货车里的情况。他们正在争吵。黛西正挥舞着她的手臂。一分钟后,奈吉尔下了车,撑着车门。黛西还在吵嚷着。奈吉尔走到车后,打开了后面的门,然后又回到了前面。
最后,黛西下了车。她站在那里怨恨地盯着基特。奈吉尔又和她说了什么。终于,她进到了货车的后部,然后摔上了车门。
基特回到货车旁,坐到了前排。埃尔顿把车开到了车库外,然后停了下来。奈吉尔关上了这座巨大的飞机库的门,然后进到了货车里。埃尔顿嗫嚅道:“希望天气预报是对的。看看这该死的大雪。”他们的车开出了大门。
基特的手机响了。他打开他手提电脑的盖子,看到屏幕上写着:托妮打给“克里姆林宫”。
晚上11点30分
她们刚驶出加油站,托妮的母亲就睡着了。托妮停了车,为她放倒了椅背,又用围巾给她做了个枕头。母亲睡得像一个婴儿般香甜。托妮觉得有点不自在,因为自己照顾母亲时仿佛是在照顾一个孩子。这让她感到自己老了。
但在她和斯坦利的谈话之后,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伤心的了。他用自己那代表性的内敛方式,倾诉了他内心的感情。当她驾车穿越风雪,缓慢地接近英维本时,她独自咀嚼着这一甜蜜的认知。
她们到达市郊时,母亲仍然在沉睡着。这里仍然还聚集着一些饮酒作乐的人。车辆的来往使得城里的路上没能堆起积雪,托妮也得以在开车时稍微放松,无须担忧车子随时都可能会打滑失控。她趁机给“克里姆林宫”打了个电话,检查一下那里的情况。
史蒂夫·崔姆莱特接了电话:“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
“我是托妮,情况怎么样?”
“嗨,托妮。出了点小问题,但是我们正在处理中。”
托妮感到一阵凉意:“什么问题?”
“大部分电话都不能用了。只有这部还能用,就是接待处这部。”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下雪吧。”
托妮困惑地摇了摇头:“这套电话系统可花了我们几十万英镑,不应该仅仅因为天气原因就出问题才对。能修好吗?”
“可以,我已经给海伯尼安电信公司打电话,让他们派一个维修小组过来了。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到了。”
“那警报呢?”
“我不知道警报系统还能不能工作。”
“该死。你给警察打电话了吗?”
“打了。不久前来了辆巡逻车,警官们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事。他们现在已经走了,去抓城里的那些圣诞节酒鬼了。”
一个走在路上的男人跌跌撞撞地闯到了托妮的车前,她打了个急转弯避开了他。“这下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她说。
电话那边顿了顿:“你在哪里?”
“英维本。”
“我还以为你会去那个疗养胜地。”
“本来是,但是家里有点事。要是维修工们发现了什么,记得通知我,好吗?就打我的手机号码。”
“当然。”
托妮挂了电话。“见鬼。”她对自己说。先是母亲,现在又是这档子事。
她的车穿行在住宅区那错综复杂的街道中,它们都沿着山坡蜿蜒而上,俯瞰着海港。当到达她住的地方时,她停了下来,但并没有下车。
她必须去一趟“克里姆林宫”。
要是她去了温泉疗养中心,那她肯定就不会回来了——那里太远了。但她人在英维本。在这样的天气里,要过去确实得花点时间——平时也就十到十五分钟,但今天至少得要一小时——但那仍然是可能的。唯一的问题只有母亲。
托妮闭上了眼睛。她真的有必要去这一趟吗?就算迈克尔·罗斯之前真的在和“动物自由”组织合作,这次电话线路出问题也不可能是他们在背后捣鬼。它是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被破坏的。但另一方面,就在昨天,她还有信心声称没人能从BSL4里偷出一只兔子。
她叹了口气。她能做的决定只有一个。不管怎么说,实验室的安全问题正是她的职责所在,她不能明知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里正有蹊跷,自己还留在家里上床睡觉。
她不能丢下母亲一个人,而这种时候托妮又不能请邻居们帮忙照看她。她只能带着母亲和她一起去“克里姆林宫”。
当她把变速杆推到一挡时,一个男人从一辆停在路边几个车身外的亮色捷豹轿车里走了下来。这人有些眼熟,她想,于是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车开走。他沿着人行道向她走过来。从他的步态上,她判断他有些微跛,但控制得很好。他拿着一个小小的东西。
她把变速杆推回到空挡,然后摇下了车窗。
“嗨,卡尔,”她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我都快放弃了。”
母亲醒了过来,说道:“你好,这是你的男朋友吗?”
“这是卡尔·奥斯本,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母亲带着她一贯没轻没重的态度说:“也许他想当你的男朋友。”
托妮把头转向卡尔,他正咧嘴笑着:“这是我母亲,凯思琳·加洛。”
“很高兴认识您,加洛太太。”
“你为什么要等我?”托妮问他。
“我给你买了个礼物。”他说,给她看了看手里的东西。那是只小狗。“圣诞快乐。”他说,然后把小狗扔到了她的腿上。
“卡尔,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那么荒唐!”她拿起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想要把它还回去。
他走开了一点,然后举起双手:“它是你的了!”
在她的手心,那只小小的幼犬又柔软又温暖。她在内心中确实想把它抱在怀里,但也知道自己必须摆脱它。她下了车。“我不想养宠物。”她坚定地说,“我是一个单身女人,还有一份严苛、吃力的工作和一位年迈的母亲,我不能给予这只狗它需要的关心和照顾。”
“你会想出办法的。你想叫它什么?卡尔这个名字还不错。”
她看着小狗。那是只英国牧羊犬,白色的毛上带着灰色的花纹,大概只有八周大。她一只手刚刚好能拿起它。它用粗糙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楚楚可怜地看着她。她硬起心肠。
她走到他的车旁,轻轻地把小狗放到前排的座位上。“你给它取名吧,”她说,“我要忙的事太多了。”
“好吧,考虑考虑吧,”他说,看上去很失望,“我今晚会照顾它,明天我会给你打电话。”
她回到自己的车上:“别给我打电话,拜托了。”她把变速杆推到了一挡。
“你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当她开车离开时,他说道。
不知为何,这句嘲讽击中了她。我不是铁石心肠,她想。眼泪毫无征兆地涌进了她的双眼。我必须处理迈克尔·罗斯的死,应付那群偏激的记者,而且基特·奥克森福德还骂我是个婊子,我妹妹也让我失望了,我还不得不取消我那么期待的假期。我只是为我自己负责,为我母亲负责,为“克里姆林宫”负责,我不能再照顾一只小狗了,没有其他选择。
然后她想起了斯坦利,她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在乎卡尔·奥斯本怎么胡说八道。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直直地看向前方纷飞的大雪。她的车转出了她居住的那片维多利亚社区,朝着出城的主路开去。
母亲说:“卡尔这人似乎还不错。”
“他并没有多好,妈妈。其实,他既浅薄又不诚实。”
“没有人是完美的。到了你这个年纪也没什么让人称心如意的男人了。”
“几乎一个也没有。”
“你不想最后孤独一人吧。”
托妮对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不知怎么,我觉得自己并不会孤独一人。”
随着她越来越远离市中心,车辆也越来越少,路上积起了厚厚的积雪。托妮的车驶过几个连续的交通环岛,她注意到一辆车正跟在她后面。通过后视镜,她认出那是一辆亮色的捷豹轿车。
卡尔·奥斯本在跟踪她。
她把车停到了路边,他也把车停在了她后面。
她下了车,走到他的窗边:“现在又是闹哪出?”
“我是个记者,托妮。”他说,“今天是平安夜,现在又已经接近午夜了,你还得照顾你年迈的母亲,但现在你正开着车,看样子还正赶去‘克里姆林宫’。肯定出什么事了。”
“噢,见鬼。”托妮说。
第二节 圣诞节
午夜
“克里姆林宫”那照着泛光灯的屋顶和塔楼上全都堆上了厚厚的白雪,使得它看上去仿佛是一座童话中的宫殿。当那辆车身上印着“海伯尼安电信公司”的小货车接近它的大门时,基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是那个要来围攻这里的黑骑士。
抵达此地让他松了一口气。与天气预报相反,这场风雪正逐渐演变成一场完完全全的暴雪,所以他们从飞机场过来的车程也比预计的长了很多。这种延迟让他满心恐惧。随着分分秒秒的逝去,他周密的计划变得障碍重重的可能性似乎也更大了。
托妮·加洛打过来的电话让他忧虑不已。他把她的电话转接给了史蒂夫·崔姆莱特,他怕要是自己给她播放关于错误信息的录音,她也许会直接开车到“克里姆林宫”去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听完了他们的对话之后,基特觉得无论怎样她都有可能会这么做。她不仅没去五十英里外的那家温泉疗养中心,反而还留在英维本,他们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最前面的两道路障被升起来了,埃尔顿把货车向前开了一些,停到了警卫室的旁边。正如基特预料的,亭子里有两个保安。埃尔顿摇下了车窗。一个保安探出身子说:“很高兴见到你们,小伙子。”
基特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他想起了和汉米什的对话,明白这个人肯定就是威利·克劳福德了。在他身后,基特看到了汉米什本人。
威利说:“你们能在圣诞节里赶过来真是太好了。”
“我们也只是尽了工作本分而已。”埃尔顿说。
“你们一共三个人,对吗?”
“后面还有个金发姑娘[385]。”
车后传来一阵低沉的咆哮:“小心你的臭嘴,白痴。”
基特忍住了抱怨,他们怎么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吵嘴?
奈吉尔低声说:“别闹了,你们俩。”
威利似乎没有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他说:“我得看看你们每个人的证件,麻烦了。”
他们都拿出了自己的假证件。埃尔顿是根据基特的回忆来制作卡片的。电话线路极少出现问题,所以基特觉得这些保安应该也不记得真正的通行卡长什么样。此刻,这个保安仔细地检查着卡片,仿佛它们是些值得怀疑的五十镑面额的钞票,基特屏住了呼吸。
威利写下了每张卡片上的名字,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把证件全部归还给了他们。基特看向一边,重又恢复了呼吸。
“把车开到主入口那里去,”威利说,“你们只要把车停在那两根灯柱之间就行了。”前方的道路几乎不可辨认,全覆盖着白雪。“你们会在接待处见到一个叫作崔姆莱特先生的人,他会告诉你们该去哪里的。”
第二道路障升了起来,埃尔顿开动了货车。
他们进到了里面。
基特因为恐惧而感到一阵反胃。他之前也做过违法的事,就是那次让他被开除了的骗局,但那时他并不觉得自己真的在犯罪,那种感觉就和在玩纸牌时作弊差不多,而他从十一岁起就开始作弊了。而这一次是真正的偷盗,他可能会因此坐牢。他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他想到了自己欠哈利·麦克的巨款。他回忆起了今天早上,当黛西把他的头按在水里而他以为自己快死了时那种令人盲目的恐惧。他必须完成这件事。
奈吉尔悄声对埃尔顿说:“别去惹黛西。”
“我只是在开玩笑。”埃尔顿辩护道。
“她可没什么幽默感。”
就算黛西听见了,她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埃尔顿把车停在了主入口上,然后他们下了车。基特提着他的电脑。奈吉尔和黛西从货车后部拿出了工具盒。埃尔顿则拎着一只勃艮第红的皮革公文包,那包很薄,上面镶着黄铜的锁扣,看上去十分昂贵——正符合他的典型风格,但对于一个电话维修工来说却有些不搭,基特想。
他们从门廊前的两座石狮子中间穿过,走进了大礼堂里。暗淡的应急灯更加凸显了这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仿若教堂的风格:装着竖框的窗户、尖尖的拱门,还有屋顶上重叠的木材。这昏暗的光线并不会妨碍监控摄像头的记录,基特知道它们是靠红外光进行工作的。
那张现代风格的接待桌摆在大堂的中间,后面是两个保安。其中一个是年轻、迷人的女人,基特并不认识,另一个则是史蒂夫·崔姆莱特。基特踌躇不前,他不想让史蒂夫近距离地打量他。“你们得进到中央处理器里。”史蒂夫说。
回答的是奈吉尔:“正是从那里开始。”
史蒂夫听见他的伦敦口音,扬了扬眉毛,但没有对此多说什么:“苏珊会带你们过去——我得在这儿守着电话。”
苏珊留着一头短发,眉毛上有一个穿环。她穿着一件带肩章的衬衣,上面打着领带,还穿了一条黑色的哔叽制服裤,脚蹬一双黑色的系带靴。她朝他们露出了一个友好的微笑,领着他们穿过了一条镶嵌着深色木质嵌板的走廊。
一阵怪异的冷静降临到了基特身上。他身处“克里姆林宫”内部,身旁陪同着一个保安,而且他还马上就会从这里偷走一点东西。牌已经发到手上,他也已经压上了赌注,现在无论是输是赢,他除了打完这手牌外别无他法。
他们进入了控制室。
这地方比基特记忆中的更加干净整洁,里面所有的线路都被妥善地收了起来,所有的工作日志也都被整齐地排放在了书架上。他猜这都归功于托妮。这里的保安人数也是两个,而非一个。他们都坐在长桌旁观看着监视器上的画面。苏珊介绍说他们俩是唐和斯图。唐是一个深色皮肤的南印度人,说话时带着浓重的格拉斯哥口音,而斯图则满脸雀斑,顶着一头红发。这两个人基特都不认识。多一个保安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基特告诉自己:只不过是多了一双眼睛需要被转移视线,多了一个头脑需要蒙骗,多了一个人不能被惊动而已。
苏珊打开了通向设备室的门:“CPU[386]就在里面。”
下一刻,基特便踏入了这间隐秘的圣所之中。如此轻而易举!他想,虽然他已经为此准备了好几个星期。这里的电脑和其他设备不仅管控着电话系统,还控制着照明、监控摄像头和其他警报系统。能够走到这一步就已经能称得上是一次胜利了。
他对苏珊说:“谢谢你——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要是你们有什么需要的话,就到接待处来吧。”她说完便离开了。
基特把他的电脑放到一张架子上,然后把它连接到了安保电脑上。他拉过一把椅子,转了一下他的电脑,这样就算有人站在门口也看不到他的屏幕。他察觉到黛西正在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恶意。“到旁边那间房间里去,”他对她说,“看着点保安。”
她怨恨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照他的话做了。
基特深吸了一口气,他完全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他需要加快动作,但也得加倍小心。
首先,他进入到了负责控制的程序中,它掌控着这里的三十七个闭路电视监控摄像头所录下的视频。他看着BSL4的入口处,那里似乎一切正常。他又检查了一下接待台,看见史蒂夫正在那里,但苏珊不在。他扫视了一圈其他摄像头传送过来的画面,发现苏珊正在这座建筑的其他地方巡逻着。他记下了时间。
这台电脑巨大的内存可以在重写之前存储下四个星期的摄像头记录画面。基特知道该如何避开这一程序带来的问题,因为装置它的正是他本人。他找到了摄像头记录下的BSL4里昨晚此时的画面。他检查了一下那段视频,随机抽取了几段片段,以确保昨天大半夜的实验室里并没有什么疯疯癫癫的科学家在工作;但所有的画面中都空无一人。很好。
奈吉尔和埃尔顿在一阵紧张的沉默中看着他。
然后,他把昨晚的影像放到了保安们现在在看的监控器中。
现在,他们便可以在BSL4里为所欲为而不被发现了。
监控器里安装了可以检测到设备更换的自动开关,也就是说它可以检测到其中播放的视频是否来自另一个录像带设备。然而,这段影像并不是来自外部设备,而是直接来自电脑自身的内存空间——所以它并没有触发警报。
基特走进了主控制室。黛西正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的皮革手套戴在海伯尼安电信公司的工装服外。基特研究了一下那一堆屏幕。所有屏幕上的画面都很正常。那个深色皮肤的保安——唐,带着询问的表情看着他。为了掩饰,基特说:“这里的电话有能用的吗?”
“没有。”唐说。
在每块屏幕的画面下方都有一行写着时间和日期的字。屏幕上播放昨天的画面时显示的正是现在的时间——基特已经留意过这一点了。但昨天的影像上显示的是昨天的日期。
基特在赌,赌没人会注意看日期。保安们看屏幕是为了留心每个人的活动,而这些文字记录的都是些他们已经知道的事实,所以他们不会去看的。
他希望自己是对的。
唐很奇怪,这个电话维修工怎么会对电视监控器那么感兴趣?“我们能为你做什么吗?”他用一种挑衅的语气说道。
黛西咕哝了一声,在她的椅子里动了动,仿佛一只狗,嗅到了人类之间的剑拔弩张。
基特的手机响了。
他退回到设备室里。他的电脑屏幕上写着:“‘克里姆林宫’打给托妮。”他猜是史蒂夫想告诉托妮维修小组已经到了。他决定把这通电话接过去:这也许能让托妮放心,从而阻止她来到这里。他碰了碰一个键,然后在他的手机上监听着。
“我是托妮·加洛。”她正在开车,基特能听见引擎声。
“我是史蒂夫,正在‘克里姆林宫’。海伯尼安电信公司的维修小组已经到了。”
“他们修好了吗?”
“他们才开始工作。希望我没有吵醒你。”
“没有,我没有睡,我正在过去的路上。”
基特骂了一句脏话,这正是他害怕的事。
“其实没什么必要过来。”史蒂夫对托妮说。
基特想:说得对!
“也许是没有,”她回答,“但过去了我会觉得更安心。”
基特想:你什么时候能到?
史蒂夫也在想同一件事:“你现在到哪里了?”
“只有几英里了,但是路况很糟,我的时速只能达到十五到二十英里。”
“你开的是你的保时捷?”
“是的。”
“这里可是苏格兰,你应该买辆路虎的。”
“我应该买辆坦克才对。”
快啊,基特想,还有多久?
托妮回答了他的问题:“我至少还有半小时才能到,也许一个小时。”
他们挂了电话,基特小声地咒骂了一句。
他告诉自己,托妮就算来了,对于他们来说也并不致命。她不会看到表明他们正要抢劫这里的线索的。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也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丢失了任何东西。表面上看,这里唯一的问题只有电话线路失效,然后一个维修小队过来修复了这个问题。在那些科学家回来上班之前,不会有人发现BSL4里丢了东西。
但眼下最主要的危险在于,托妮也许会看穿基特的伪装。他的外貌完全改变了,也取下了他的首饰,而且他完全可以改变自己的声音,让他的口音更加具有苏格兰特色,但这婊子鼻子可灵了,他冒不起这个险。要是她出现了,他只能尽量避开她,让奈吉尔负责和她对话。不管怎样,事情出现差错的概率都会增加十倍。
但是,除了加快动作以外,他没有其他办法。
他的下一项任务是让奈吉尔进到实验室里而不被发现。他们主要的问题在巡逻人员身上。每个小时,接待处的一个保安都会在这座大楼里进行一次巡逻。巡逻的路线是事先定好的,每次二十分钟。只要经过一次BSL4的入口,一个小时内保安都不会再过来第二次。
几分钟前,基特把手提电脑连接到监控程序中时看见苏珊正在巡逻。现在他检查了一下接待处的监控画面,看见她正和史蒂夫一起坐在桌旁,她这一圈巡逻已经结束了。基特看了看表,在她进行下一次巡逻之前他还有宽裕的三十分钟。
基特已经处理好了那间高安全等级实验室里的摄像头,但是在实验室的门外还有一个摄像头,监控着BSL4的入口处。他需要一段半小时长的录像,而且录像中不能有人出现在画面上。他在巡逻保安出现的地方停下了画面。他把昨天的影像放进了隔壁屋内的监控器上,影像正从保安离开画面那一刻开始。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或者直到基特把系统恢复正常之前,唐和斯图都只会看见一条空无一人的走廊。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和日期都会是错误的,但再一次地,基特把赌注押在了保安们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上。
他看着奈吉尔:“我们走吧。”
埃尔顿留在设备室里,确保没人会动那台手提电脑。
他们经过控制室时,基特对黛西说:“我们去货车里取一下纳米。你待在这儿。”根本就没有什么叫“纳米”的设备,但唐和斯图并不会知道这一点。
黛西咕哝了一声,看向了一边。这个角色她演得可不怎么样。基特希望保安们只会觉得她脾气不太好。
基特和奈吉尔快步走到BLS4。基特在扫描仪上刷了他父亲的智能卡,然后把左手食指按到了屏幕上。他等待着中央电脑匹配屏幕上和智能卡上的信息。他注意到奈吉尔正拿着埃尔顿那个时髦的勃艮第红皮革公文包。
门上的灯仍然固执地亮着红光。奈吉尔不安地看着基特。基特告诉自己,这一定能行的。芯片里装着他自己的指纹细节的代码——他检查过了。还有什么会出错的?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恐怕你们不能进去。”
基特和奈吉尔转过了身。苏珊正站在他们背后。她看上去友好但紧张。她应该在接待处才对,基特惶恐不安地想到。她应该再过三十分钟才出来巡逻……
除非托妮·加洛不仅加倍了保安人数,还加倍了他们的巡逻次数。
忽然响起了一阵类似于门铃的响声。他们三人都看向了门上方的灯。它变成了绿色,装着机动铰链的沉重大门缓慢地打开了。
苏珊说:“你们是怎么打开这扇门的?”现在她的声音透露出了阵阵恐惧。
基特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他手里那张偷来的卡片。
苏珊追随着他的目光:“你不应该有出入卡才对!”她不可置信地说。
奈吉尔朝她挪过去。
她突然转过身跑了。
奈吉尔尾随她而去,但他的年纪长她一倍。他不可能抓住她的,基特想。他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吼叫:“怎么那么快一切就都完了?”
接着黛西出现在那条通向控制室的走廊里。
基特从没想过自己看见她那张丑脸竟然会那么高兴。
她似乎对眼前这番景象毫不惊讶:那个保安正在向她跑过去,而奈吉尔紧随其后。基特当场惊呆了。他意识到她在控制室时肯定一直在看着监视器。她看到苏珊离开了接待处,朝BSL4走了过来。她明白了其中的危险,所以前来处理这件事了。
苏珊看见黛西时犹豫了一下,但她还是继续奔跑,很显然,她决定从她身边挤过去。
黛西的嘴角隐约浮出笑意。她的胳膊往后提起,然后她那戴着手套的拳头猛击在苏珊脸上。这一击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仿佛一只甜瓜摔碎在一片铺着瓷砖的地面上。苏珊整个人都倒下了,好像她刚刚撞到了一面墙上一般。黛西揉了揉她的指节,看上去扬扬自得。
苏珊努力跪了起来。血盖满了她的鼻子和嘴,她呜咽着发出一阵气泡声。黛西从她的夹克口袋里抽出一根装在皮套里的短棒,那短棒大约九英寸长,十分柔韧,基特猜,那是由钢球轴承做成的。她举起了她的胳膊。
基特大喊:“不!”
黛西用短棒猛击了一下苏珊的头。这位保安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基特叫道:“放过她!”
黛西再一次朝苏珊举起了胳膊,但奈吉尔上前抓住了黛西的手腕。“没必要杀了她。”他说。
黛西不情愿地后退了一步。
“你这个疯婊子!”基特大叫,“我们都会被判谋杀罪的!”
黛西看着她右手上的浅棕色手套。她的指节上沾着血。她若有所思地把它舔掉了。
基特盯着地板上这个失去了意识的女人。光是看着她那扭曲的身体,他就感到一阵恶心。“这种事情原本不该发生的!”他警惕地说,“现在我们该拿她怎么办?”
黛西理了理她金色的假发:“把她捆起来藏到哪里。”
基特的大脑在消化了这突然的暴力场面后又重新恢复了运转。“好吧,”他说,“我们把她藏到BSL4里。保安们进不去。”
奈吉尔对黛西说:“把她拖进去。我去找些能把她捆起来的东西。”他走进了旁边的一间办公室。
基特的手机响了。他没有管它。
门在之前自动合上了,基特用他的卡片把它重新打开了。黛西拿起一个灭火器,用它抵住了门。基特说:“不能这么做,会触发警报。”他移开了灭火器。
黛西看上去有些怀疑:“把门抵住会触发警报?”
“对!”基特不耐烦地说,“这里装了空气控制系统。我知道,因为装警报的正是我本人。现在把门关上,照我的话做!”
黛西用胳膊环住苏珊的胸口,沿着地毯把她拖了过来。奈吉尔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电线。他们全都进到了BSL4里。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他们正身处一个通向更衣室的小前厅里。黛西把苏珊靠在墙上,这面墙上还装了一个窗口式高温消毒器,装这个消毒器是为了确保实验室内的物品可以在经过消毒之后带出去。奈吉尔用电线绑住了她的手和脚。
基特的手机铃声停了。
三人走到了外面。这里并不需要出入卡:只要一按墙上的绿色按钮,门就打开了。
基特努力想要预见事情的发展方向。他的整个计划都毁了。这次偷盗不可能不被发现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苏珊不见了。”他说,试着让自己保持冷静,“唐和斯图会注意到她从监控器上消失了。就算他们没发现,她巡逻之后没有回去也会让史蒂夫警惕起来。不管怎样,我们都没时间在他们拉响警报之前进到实验室里再出来了。见鬼,所有事情都出了差错!”
“冷静一点,”奈吉尔说,“我们能应付的,只要你别慌。我们只要对付其他保安就行了,就像我们对付她一样。”
基特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因为没有电脑,他不知道这电话是谁打来的。“也许是托妮·加洛,”他说,“要是她过来了,我们该怎么办?要是把所有保安都捆起来,我们也不能假装这里一切正常了!”
“那等她到了我们再对付她。”
基特的电话响个不停。
午夜12点30分
托妮的车速每小时只有十英里,她把身子探到方向盘前,努力想在漫天的飞雪中看清前方的道路。她的车前灯几乎没用,能照亮的只有一团团仿佛塞满了整个宇宙的柔软的鹅毛大雪。她盯着前面看了太久了,连眼皮都在痛,就像她把肥皂揉进了眼睛里一样。
她的手机插在这辆保时捷的挡风玻璃上的一个小篮子里,这样它就变成了一个无须手动的车载电话。她给“克里姆林宫”打了电话,此刻她正听着它一直响着却无人接听。
“我觉得那里可能没人。”母亲说。
维修工人肯定中断了整个系统,托妮想。警报还能响吗?要是在线路中断时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怎么办?她感到又困扰又挫败,她按了一个键,终止了通话。
“我们在哪里?”母亲问。
“问得好。”托妮对这条路很熟,但她几乎看不出自己在哪里。她似乎只能这样永远行驶在风雪中。她不时地看看两边,寻找着地标。她觉得她认出了一座石头小屋,这座屋子前面有一扇极具辨识度的熟铁大门。她想起,它距离“克里姆林宫”只有几英里远。她因此而重新振作了起来。“妈,我们十五分钟内就能到了。”她说。
她透过后视镜看到了那两个从英维本开始就一直跟在她后面的车前灯:正是那个讨厌的卡尔·奥斯本开着他的捷豹,不屈不挠地以同样缓慢的车速跟在她后面。要是换个天气好点的时候,她肯定会很享受地甩开他。
她是在浪费时间吗?要是她能在到达“克里姆林宫”时发现一切正常,她肯定会非常高兴:电话修好了,警报也恢复了工作,保安们无聊得昏昏欲睡。那样她就可以回家,上床睡觉,思考着明天和斯坦利见面的事了。
至少,如果卡尔·奥斯本在风雪交加的圣诞节里连夜开了几小时的车后,发现自己要报道的故事只是一个电话线路的小故障,她就能有机会好好欣赏一下他脸上的表情了。
她似乎正行驶在一条直路上,所以她冒险提了速。但是直路并没有延伸太远,几乎是下一刻她就碰到了一个右转弯。她不能踩刹车,不然汽车很可能会打滑,于是降了一挡以放慢车速,然后在转弯时把脚稳稳地放到了油门上。她能感觉到,这辆保时捷的车尾想要逃离她的控制,但宽宽的后轮牢牢地抓住了地面。
前方出现了一对车灯,这一可喜的变化让她得以弄清他们之间大概有一百码的距离。她能看清的东西并不多:地上堆着八到九英寸厚的积雪,她的左边是一面干石墙,右边是一座盖着白雪的小山。
她紧张地注意到,这辆正朝她们开来的车速度相当快。
她回想起了这条路的走向。这个弯又宽又长,需要绕着山脚转一个接近九十度的角。她一边转弯一边守着自己的这条线。
但另一辆车并没有。
她看到那辆车越过车道来到了路的中间地带,她想,真是个傻瓜,你在转弯的时候踩了刹车,车的后部会失控的。
下一瞬间,她突然惊恐地反应过来,那辆车正直直地向她冲过来。
它越过中间地带来到了她的车道上。那是一辆坐着四个人的高性能掀背车。他们在大笑着,在她能看见他们的那一秒内,她辨认出这是些出来找乐子的年轻人,而且他们已经酩酊大醉,根本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何种危险之中。“小心!”她徒劳无功地大叫道。
这辆保时捷的车头就快撞到那辆打滑的掀背车车身上了。托妮条件反射般地采取了行动。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她向左猛打方向盘。她的车头变换了方向。几乎是在同时,她踩下了油门。汽车整个向前倾,车胎打滑。有那么一瞬间,那辆掀背车几乎与她平行,车身之间只差了几英寸。
保时捷向左滑行着。托妮猛地把方向盘向右打,以控制轮胎的打滑,并且同时极轻地碰了碰油门。车身恢复了直行,轮胎也重新抓住了地面。
她觉得那辆掀背车会撞到她的尾翼;然后她又想到也许它们会有惊无险地擦肩而过;接着她就听见了砰的一声,声音虽大但听上去破坏性并不强,她意识到他们撞到了她的保险杠。
虽然这次撞击的冲击不大,但它还是让这辆保时捷失去了稳定,车的后部向左歪过去,再次失去了控制。托妮无望地向左打着方向盘,转向打滑的方向,但是,她还没来得及修正车身,汽车就撞到了路边的干石墙上。她听见了一声巨响,还听见了玻璃被撞碎的声音。车停了下来。
托妮担忧地看向她母亲。她正张着嘴巴盯着前方,看上去十分困惑,但是没有受伤。托妮松了一口气,然后想起了奥斯本。
她恐惧地看向后视镜,她以为那辆掀背车肯定迎面撞上了奥斯本的捷豹车。她能看见那辆掀背车红色的尾灯和捷豹车白色的车前灯。掀背车弯弯扭扭地行驶着,捷豹车吃力地转到路的另一侧。随后,掀背车重新开回直线,径直离开了。
捷豹车停了下来,而那辆装满了醉酒的男孩的汽车向前驶去,消失在了黑夜里。他们可能还在大笑不止。
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听见砰的一声——那辆车撞到我们了吗?”
“是的,”托妮说,“我们侥幸逃生了。”
“我觉得你开车的时候应该更小心一点才对。”母亲说。
午夜12点35分
基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恐慌。他精彩绝伦的计划彻底泡汤了。现在,员工们不会一直到收假回来才会发现这次盗窃了。这个秘密最多只能被隐藏到今天早上六点,那时下一批轮班的保安将会到达“克里姆林宫”。甚至,如果托妮·加洛仍然在赶来的路上的话,他们剩下的时间还要更短。
如果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来的话,暴力根本就是毫无必要的。而且,直至此刻他都还觉得,之前的那件事严格意义上来说也并不是必要的,这让他感到一阵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不幸的是,黛西无法抵抗使用暴力的诱惑。基特绝望地期盼着他们无须制造任何令人恶心的血腥场面,也能逮住其他的保安。
此刻,当他们跑进控制室时,奈吉尔和黛西都拿出了枪。
基特被吓坏了。“我们说好不用武器的!”他抗议道。
“幸好我们没有采纳你的意见。”奈吉尔回答道。
他们来到门边。基特惊骇地盯着他们的枪。那是两把小型的自动手枪,枪柄宽宽的。“拿了枪我们就是在持械抢劫了,你明白吗?”
“要是我们被抓住的话。”奈吉尔转了一下门把,一脚踹开了门。
黛西跳进屋里,尖声叫道:“趴到地上!快点!你们俩!”
屋内有一瞬间的停顿,两个保安从震惊转为疑惑,最后变成了恐惧,然后他们都趴到了地板上。
基特感到很无力。他原本打算先进到屋内,然后说,请你们保持冷静,听从指令,这样你们就不会受伤。但他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控制。现在他除了亦步亦趋,努力不让事情再出差错,什么也做不了。
埃尔顿出现在设备室的门口。他马上参与到了眼前的场景中。
黛西对着保安们尖叫道:“脸朝下,双手放在背后,闭上眼睛!快点,快点,不然我就射掉你的蛋!”
他们照她的话做了,但即使如此,她还是用她那沉重的靴子在唐的脸上踢了一脚。他大叫出声,躲闪到一边,但仍然匍匐在地上。
基特挡在了黛西的面前。“够了!”他大声喊道。
埃尔顿惊讶地摇了摇头:“她真他妈疯了。”
黛西脸上愉快的恶意让基特心生恐惧,但他强迫自己盯着她。他为这次行动赌上了太多东西,不能让她毁了这一切。“听我说!”他喊道,“你还没到实验室,而且以这种速度你永远也到不了。如果你想让我们在十点的时候两手空空地去见客户,你就继续这样吧。”她从他指着她的手指前转过了身,但他还是紧追不舍,“别再施暴了!”
奈吉尔也支持他。“放松点,黛西,”他说,“照他说的做。你去把他们绑起来吧,但别再踢他们的头了。”
基特说:“咱们把这两个人拖到那个姑娘旁边。”
黛西用电线把他们的手绑了起来;然后她和奈吉尔用枪指着他们,推搡着让他们走了出去。埃尔顿待在原地看着监视器,留心史蒂夫在接待处的行动。基特跟着这些囚犯到了BSL4,打开了门。他们让唐和斯图坐到苏珊旁边的地板上,然后捆上了他们的双脚。唐的前额上那个可怕的伤口里正在往外流血。苏珊似乎恢复了意识,但仍然头昏眼花。
“还剩一个,”他们出门的时候基特说,“史蒂夫,在大礼堂里。别毫无必要地暴力相对了!”
黛西反感地咕哝了一声。
奈吉尔说:“基特,别再在保安面前透露我们的顾客和我们约在十点见面的事了。如果你说得太多,我们最后可能会不得不杀了他们。”
基特惊恐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觉得自己简直太蠢了。
他的电话响了。
“可能是托妮打来的,”他说,“我去看看。”他跑回了设备室。他的手提电脑屏幕上写着:“托妮打给‘克里姆林宫’。”他把电话接通到了接待处那张桌上的电话上,然后监听着他们的谈话。
“嘿,史蒂夫,我是托妮。有什么情况吗?”
“维修小组还在这里。”
“其他的事情还正常吗?”
基特把电话举在耳边,进到了控制室,站在埃尔顿身边看着监视器上的史蒂夫。“是的,我想是这样。苏珊·麦金托什现在应该已经巡逻完了才对,但是她可能去了洗手间。”
基特咒骂了一句。
托妮不安地询问:“她晚了多久?”
在黑白画面的监视器上,史蒂夫看了看他的腕表:“五分钟。”
“再给她五分钟,然后你就去找她。”
“好的。你在哪里?”
“不远了,但是我出了车祸。有些酒鬼开着车撞到了我那辆保时捷的尾部。”
基特想,真希望他们撞死你。
史蒂夫说:“你还好吗?”
“没事,但是我的车坏了。不过幸好还有辆车跟着我,他会载我过来。”
那究竟是谁?“见鬼,”基特大声说,“不仅是她,还有个什么人也会过来。”
“你什么时候能到?”
“还有二十分钟吧,也许三十分钟。”
基特的膝盖都软了。他踉跄了几步,坐到了保安的椅子上。二十分钟——最多三十分钟!光是要穿上进入BSL4的防护服都得要二十分钟!
托妮说了“再见”,然后挂了电话。
基特穿过控制室,跑到了走廊里。“她会在二十到三十分钟内到,”他说,“而且有个人和她一起过来了,我不知道是谁。我们得快点了。”
他们跑过走廊。黛西跑在最前面,她闯进大礼堂里,大喊:“趴到地上——快!”
基特和奈吉尔跟在她身后,他们突然停下了。礼堂里空无一人。“见鬼。”基特说。
史蒂夫二十秒前还在桌旁。他不可能走远。基特环视了一圈这个昏暗的房间,看着那些为来访者提供的座椅,摆放着科学杂志的咖啡桌,一沓沓宣传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工作成果的传单,还有装着复杂的分子模型的展示柜。他抬头盯着悬臂托梁屋顶那影影绰绰的构架,仿佛史蒂夫正藏在这些木质的骨骼中一样。
奈吉尔和黛西跑去灯火通明的走廊里,打开每扇门逐个检查着。
基特注意到了门上出现了一男一女的身影:洗手间。他奔跑着穿过礼堂。一条短短的走廊分别引向男洗手间和女洗手间。基特进到了男洗手间。
里面看上去是空的。“崔姆莱特先生?”他推开了每一个隔间的门。里面没有人。
当他出来的时候,他看见史蒂夫又回到了接待处。基特意识到,他刚刚肯定是在女洗手间——寻找苏珊。
史蒂夫听见基特的声音,转过头来:“你在找我吗?”
“是的。”基特知道没有他们的帮助他根本制伏不了史蒂夫。虽然基特更年轻,而且十分擅长运动,但史蒂夫毕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男人,而且可能并不会不经挣扎便放弃抵抗。“我得问你一点事。”基特说,拖延着时间。他让自己的口音比平时听上去带上了更重的苏格兰口音,以确保史蒂夫不会觉得他的声音很耳熟。
史蒂夫掀起了桌上的那块悬空的板子,进到了椭圆形的长桌里:“什么事?”
“请等一下。”基特转过身,对奈吉尔和黛西大喊道,“嘿!回来!”
史蒂夫看上去有些疑惑:“怎么回事?你们不该在楼里到处乱逛。”
“我马上就向你解释。”
史蒂夫仔细地看着他,然后皱了皱眉:“你之前来过这里吗?”
基特咽了咽口水:“没有,从没来过。”
“我觉得你好像有些眼熟。”
基特口干舌燥,他发现要开口说话十分困难:“我在应急小组工作。”其他人在哪里?
“情况不太对。”史蒂夫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奈吉尔和黛西在哪里?基特再次大喊道:“你们俩,快回来!”
史蒂夫拨出了号码,基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史蒂夫听见了。他皱着眉头,思考着,然后一阵恍然大悟的震惊爬上了他的脸:“你们在电话上搞了鬼!”
基特说:“你只要保持冷静就不会受到伤害。”话刚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他确认了史蒂夫的怀疑。
史蒂夫的行动很快。他敏捷地越过桌子,向大门跑去。
基特大叫:“停下!”
史蒂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然后又爬了起来。
黛西跑进礼堂里,看见了史蒂夫,于是她转而朝大门跑去,想要阻止史蒂夫。
史蒂夫看见他不可能跑到门口了,便转身朝通向BSL4的那条走廊跑过去。
黛西和基特穷追不舍。
史蒂夫在长长的走廊中全力冲刺着。基特想起来,里面有一个通向大楼后部的出口。如果史蒂夫跑到了楼外,他们可能就再也抓不到他了。
黛西远远领先于基特,像个短跑运动员一样摇摆着双臂,这让基特想起了她在游泳池里时有力的肩膀。但是史蒂夫跑得像兔子一样快,把他们都甩在了身后。他就快逃脱了。
就在史蒂夫接近那扇通向控制室的门时,埃尔顿走到了走廊里,站在了他的前方。史蒂夫跑得太快了,根本来不及躲闪。埃尔顿伸出一只脚绊倒了史蒂夫,他径直向前飞了出去。
当史蒂夫面朝下摔到地上时,埃尔顿压到了他身上。他把两个膝盖都跪在他背上的一小片地方,而且用枪抵住了他的脸颊。“别动,不然我就射穿你的脸。”他说。他的声音冷静但极具威慑力。
史蒂夫躺着没动。
埃尔顿站了起来,枪口仍然指着史蒂夫。“这才是正确方法,”他对黛西说,“没有流血。”
她看上去不屑一顾。
奈吉尔跑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别管了!”基特叫道,“我们没时间了!”
“警卫处那两个保安怎么办?”奈吉尔说。
“别管他们了!他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而且也不太可能会发现——他们整晚都待在外面。”他指着埃尔顿,“到设备室里拿上我的电脑,然后到货车里等我们。”他转身对着黛西,“带上史蒂夫,把他绑到BSL4里,然后回货车里去。我们必须进实验室里去了——马上就得去!”
午夜12点45分
谷仓里,索菲变出了一瓶伏特加。
克雷格的妈妈命令他们午夜时必须关灯睡觉,但她之后再没来检查过,所以这些年轻人仍然坐在电视机前,观看着一部老式恐怖片。克雷格那个痴痴呆呆的姐姐卡罗琳正抚摸着那只白色的老鼠,装出一副她觉得这部电影特别幼稚的样子。他的小表弟汤姆正在大嚼巧克力,努力不让自己睡着。而性感的索菲则正一言不发地抽着烟。克雷格一会儿担心着那辆法拉利上的大坑,一会儿又努力寻找着和索菲接吻的机会。然而眼下的场景实在不够浪漫。怎么样才能让氛围变得合适一点?
那瓶伏特加让他吃了一惊。他之前还以为索菲说的关于鸡尾酒的话只是在吹牛。但她爬上楼梯,去到楼上那间放着她的行李包的阁楼卧室里,下来的时候手上便已经拿了半瓶司木露[387]。“谁想来点儿?”她问。
他们全都来了点儿。
他们这里只有塑料平底杯,杯上还画着小熊维尼、跳跳虎和屹耳[388]。谷仓里有一台冰箱,里面装着一些软饮和冰块。汤姆和卡罗琳往他们的伏特加里倒了些可乐。克雷格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模仿着索菲,只往酒里加了冰块。伏特加的味道很苦涩,但他喜欢酒精流下喉咙时的灼热感。
电影的这一段剧情相当无聊。克雷格问索菲:“你知道你的圣诞节礼物是什么吗?”
“两台唱片播放器和一台混音器,这样我就能当DJ了。你呢?”
“在假期去滑雪。我认识的一些人复活节的时候会去瓦勒迪泽尔[389],但那很贵。我已经向家里要过钱了。你想当DJ?”
“我觉得我应该会很擅长做这行。”
“这是你的事业计划?”
“不知道。”索菲看上去十分不屑,“你又有什么‘事业计划’?”
“我还没决定。我本来想做个职业足球运动员。但是这行最多只能做到四十岁,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不过,我可能踢得也不够好。我很想做个像外公那样的科学家。”
“有点无聊。”
“才没有!他发明了很多了不起的新药物,他自己当老板,挣了大钱,而且开着一辆法拉利F50——哪里无聊了?”
她耸了耸肩。“我就觉得车还不错。”她“咯咯”笑出声,“要是没有那个坑的话。”
撞坏了外公的车这件事已经不再让他感到困扰了。他十分愉快,无忧无虑。他漫不经心地思考着自己现在能不能无视其他人,去亲吻索菲。他没有采取行动只是因为他担心她会在他的姐姐面前拒绝他,这样就太丢脸了。
他真希望自己能明白女孩儿的心思。她们什么事情都不会告诉你。他爸爸似乎非常擅长揣摩女孩的内心。女人们好像总是能立刻就喜欢上雨果,但是克雷格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且当他开口询问时,他爸爸也只是笑而不语。在他难得和他妈妈亲近的时候,他曾经问过她,一个男人究竟要怎样才能吸引姑娘们。“善良。”她那时说道。很明显,这是句废话。真是岂有此理,当那些女服务员和女店员回应他爸爸,向他媚笑,对他脸红,然后扭着腰肢走开时,她们可并不是因为觉得他善良才这么做的。但究竟是什么呢?克雷格所有的朋友都对如何增加性吸引力有一套自己的颠扑不破的理论,而且他们的理论内容各异。有的人相信姑娘们都喜欢那种具有权威、爱给她们下命令的男人;有的人说只要你无视她们,她们就会围着你团团转;有的人则声称姑娘们只对健壮的身材、英俊的相貌或者大堆的钞票感兴趣。克雷格很确定,他们全都说错了,但是他自己对此又没有什么想法。
索菲喝光了杯里的酒:“再来一杯?”
他们都又来了一杯。
克雷格开始发现,原来这是部搞笑电影。“那座城堡一看就是用胶合板做的。”他吃吃地笑着说。
索菲说:“而且她们全化着20世纪60年代的妆,留着那时候的发型,但电影的背景却是在中世纪。”
卡罗琳突然说:“噢,天,我真是太困了。”她站起来,略带困难地爬上楼梯,消失了。
克雷格想到,倒下一个了,还有一个。也许最后气氛能变得浪漫起来。
电影里,那个老巫婆为了永葆青春,必须用处女的鲜血沐浴。沐浴的场景既欢乐无比又令人作呕,克雷格和索菲都笑得前仰后合。
“我快吐了。”汤姆说。
“噢,别!”克雷格跳了起来。有那么一秒他感到头晕目眩,但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快去洗手间。”他说。他拉着汤姆的胳膊把他领了过去。
就在他们到达卫生间的前一秒,汤姆吐了出来。
克雷格无视地上一片狼藉,把他领到了马桶旁。汤姆又吐了。克雷格扶着他的肩膀,努力屏住呼吸。浪漫氛围一去不复返了,他想。
索菲来到了门口:“他还好吗?”
“嗯。”克雷格做出一副学校老师般的傲慢姿态,“把巧克力、伏特加和处女的鲜血混到一起确实十分不慎重。”
索菲笑了。然后,出乎克雷格的意料,她扯了一大截厕纸,跪下身来,开始清理铺着瓷砖的地面。
汤姆直起了身子。
“吐完了?”克雷格问他。
汤姆点了点头。
“确定?”
“确定。”
克雷格冲了厕所:“现在去刷牙。”
“为什么?”
“为了让你好闻点。”
汤姆刷了牙。
索菲把一团纸扔进马桶里,然后又拿了一些。
克雷格把汤姆领出洗手间,来到他摆在地板上的行军床旁边。“脱衣服。”他说。他打开汤姆那只小小的行李箱,找到了一套蜘蛛侠的睡衣。汤姆穿上睡衣,爬上了床。克雷格帮他叠好了衣服。
“对不起,我吐了。”汤姆说。
“人之常情,”克雷格说,“没事。”他把毯子拉到汤姆的下巴上,“好梦。”
他回到了洗手间。索菲以惊人的速度清理干净了地板,此刻她正在往马桶里倒消毒液。克雷格洗了手,她和他并排站在洗手池旁,也洗了手。这让他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种同志般的情谊。
索菲用一种低沉顽皮的声音说道:“你让他刷牙的时候,他问你为什么。”
克雷格在镜子里冲她笑了笑:“就像他在想,他今晚又不打算和谁接吻,干吗那么麻烦呢?”
“对啊。”
当克雷格看到她在镜子里露出一个微笑时,他觉得这是她这一天里最美的时刻。她的双眸因愉悦而闪闪发光。他拿起一块毛巾,把其中的一端递给了她。他们俩都擦干了手。克雷格抓住毛巾把她拉向自己,然后亲吻了她的双唇。
她也回吻了他。他微微张开了嘴唇,让她感受着他的舌尖。她似乎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回应他。难道,尽管她说了那么多,但其实并没有怎么接过吻?
他嗫嚅道:“我们能回沙发那边去吗?我可不太喜欢在厕所里接吻。”
她笑出了声,然后领着他出了门。
克雷格想,我清醒的时候怎么没有那么机智呢?
他紧挨着索菲坐在沙发上,用双臂环住了她。他们看了一小会儿电影,然后他再次吻住了她。
午夜12点55分
从更衣室通往生物危害区域需要经过一扇密封的耐压门。基特转动了一下门上那个四个轮辐的转盘,打开了门。他在实验室正式启用前进来过,但与现在不同,那时里面还没有开始存放各种危险的病毒。不过他从来也没有真枪实弹地闯进过BSL4——他没有接受过相关培训。他怀揣着自己正在拿生命冒险的觉悟,穿过那扇门走进了洗澡间。奈吉尔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埃尔顿的那个酒红色公文包。埃尔顿和黛西则在外面的货车上等着他们。
基特关上了他身后的门。这些门都通过电线联系在一起,这样如果前一扇门没有关上,后一扇门也不会打开。他听见耳朵里发出啪的一声。BSL4里的气压从进门处开始便逐渐降低,这样如果里面的气体泄漏,空气也是向内循环的,从而避免了有毒气体扩散的危险。
他们穿过另一扇门进到了一间房间里,房间里的挂钩上挂着蓝色的塑料防护服。基特脱掉了鞋。“找一套适合你的大小的穿上,”他对奈吉尔说,“我们得省略一些防护措施。”
“我不喜欢那东西发出的声音。”
基特也不喜欢,但是他们别无选择。“正常的程序太烦琐了,”他说,“你得脱掉你所有的衣服,包括内衣,还要取下首饰,然后穿上手术服,最后再穿上防护服。”他从挂钩上拿下一套防护服开始往身上套。“出来的时候更麻烦。你得穿着防护服,先去淋一遍消毒液,再淋一遍水,程序是事先设定好的,一次五分钟。接着你得脱掉防护服,然后是手术服,光着身子再洗澡五分钟。你必须清洗干净你的指甲,擤干净鼻子,清清喉咙,把痰吐出来。然后你才能穿衣服。要是我们走完这整套程序,到我们出去的时候半个英维本的警察都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们了。所以我们就跳过淋消毒液和洗澡的程序,到时候脱下防护服就跑。”
奈吉尔很震惊:“这东西究竟有多危险?”
“打个比方,要是你以一百三十英里的时速开车,你可能会因此而死,但也可能不会,只要你没把开快车当成一个习惯。快点,找一件该死的防护服穿上。”基特合上了他的面罩。塑料的面罩让他看东西时视野有些扭曲。他拉上了防护服中间的对角拉链,然后上前帮助奈吉尔。
他认定他们不用戴上常规的手术手套也没事。他用一卷强力胶带帮奈吉尔把防护服的手套固定到僵硬的圆形袖口上,然后让奈吉尔也帮他固定住了手套。
他们从穿防护服的房间进入净化淋浴间。这个小房间里四面都是喷头。他们感到气压又降低了一些——基特想起来,从一间房间进到另一间房间气压会下降二十五到五十帕斯卡。从淋浴间出来后,他们进到了真正的实验室里。
那一瞬间基特感到非常害怕。这里的空气中飘浮着某种能够把他置于死地的东西。他那套关于省略安全预防措施和什么一百三十英里的车速的花言巧语,现在想起来不过是外强中干的废话。我可能会死的,他想到。我可能会感染上什么病,然后开始大出血,我的耳朵和我的眼睛和我的下面都会鲜血直流。我到底来这儿干吗了?我怎么那么蠢?
他缓缓地呼吸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你没有暴露在实验室的空气里;你马上就能呼吸到从外面引来的新鲜空气。没有病毒能穿透这套防护服。你在这里,比你挤在波音747的经济舱里飞往奥兰多还安全。控制住自己。
弯弯曲曲的黄色通风软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基特抓了一根连到奈吉尔腰部的插孔上,接着就看见奈吉尔的防护服开始膨胀起来。他也给自己插了一根,立刻便听见了空气涌入的声音。他的恐惧稍减。
门边站着一排橡胶靴,但是基特没管它们。这些鞋的主要作用只是保护防护服的脚套,让它们不至于过度磨损。
他巡视了一圈实验室,认清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努力想忘记此刻的危险,专注于他必须做的事。实验室里的墙为了密封效果而刷上了环氧漆,因而整间房间都亮闪闪的。不锈钢的长桌上放着显微镜和计算机工作站。上面还有一台传真机,可以把里面的信息传递到外面——纸张既不能带进淋浴间,也不能放进高压灭菌器中。基特注意到了那个储存样本的冰柜,可以在其中处理有害物质的防生物危害箱,还有那个放着兔箱的架子,上面还罩着一层塑料布。因为在防护服内很难听见外面的声音,所以门上的红灯会在电话响的时候开始闪烁。而如果发生意外事件,则会亮起蓝灯。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装着闭路电视摄像头。
基特指向一扇门:“我觉得保险柜就在里面。”他穿过房间,他的通风软管随着他的动作延伸着。他打开了门,里面的房间里放着一个直立的冰柜,冰柜上装置着一个键盘密码锁,整间房间和壁橱差不多大。LED键盘被打乱了,所以每一次的数字排列顺序都不一样。这样也就不可能通过看别人的输入动作猜出密码了。但这把锁正是基特安装的,所以他知道密码——除非他们把它换掉了。
他输入了数字,然后拉了一下手柄。
门开了。
奈吉尔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朝里面望去。
纸盒之中,一剂剂珍贵的抗病毒药物已经被装进了一次性注射器里,随时可以使用。基特指着架子,提高了音量,让奈吉尔透过防护服也能听见他的声音:“这就是你要的药物。”
“我不想要药物。”
基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他喊道。
“我不想要药物。”
基特大吃一惊:“你说什么?那我们在这里干吗?”
奈吉尔没有回答。
架子的第二层上摆放着被用于进行动物实验的各种病毒样品。奈吉尔仔细地查看着上面的标签,然后拿出了一剂玛多巴-2的样品。
基特问:“你要那鬼东西做什么?”
奈吉尔一言不发地把架子上剩余的玛多巴-2样品全部拿了下来,一共十二盒。
杀死一个人只用一盒病毒就行了,十二盒足以掀起一场瘟疫。基特死都不愿意去碰那些盒子,即使穿着防生物危害的防护服也是如此。但是奈吉尔究竟想做什么?
基特说:“我以为和你合作的是某个制药巨头。”
“我知道。”
今晚的工作之后,奈吉尔必须付给基特三十万英镑的酬劳。基特不知道埃尔顿和黛西能拿到多少钱,但是,即使他们的酬劳比他的低一点,奈吉尔总共也得花上接近五十万英镑。也就是说,那个顾客必须付他一百万英镑,甚至是两百万,才能让他的这一番辛苦工作不至于付诸东流。那个药物能值得起这个价钱,而且简直物超所值。但是谁会为这样一个致命病毒的样品付一百万英镑?
这个问题才浮现在他脑海中,基特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奈吉尔拿着装着样品的盒子穿过实验室,把它们放到了防生物危害箱内。
防生物危害箱是一个玻璃做成的盒子,它的前方有一条狭长的口,科学家可以通过这个口将手臂伸进箱内进行实验操作。箱子里有一个气压泵,确保了空气能够从箱外向内流通。因为科学家们在操作时都穿着防护服,所以防生物危害箱并不是完全密封的。
接着,奈吉尔打开了那个酒红色的皮革公文包。公文包的上部边缘露出了蓝色的冷却包。基特知道病毒样品必须低温保存。公文包的下半部分则装满了白色的聚苯乙烯碎屑,人们常用它来保护易碎物品。碎屑之上,一支普通的香水喷雾瓶像一件珍宝一样躺在中间,瓶内空空如也。基特认识这个瓶子。它属于一个叫作“妖术”的品牌,他姐姐奥尔加用的就是这种香水。
奈吉尔把香水瓶放到箱子里,瓶身凝结起一层薄霜。
“他们让我打开抽气机,”他说,“开关在哪里?”
“等一下!”基特说,“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必须告诉我!”
奈吉尔找到了开关,打开了抽气机。“客户希望这个产品能够方便运送,”他耐心地解释道,语气极为宽容,“所以我正在这个箱子里把样品转移到这个瓶子里,因为在其他地方这么做会很危险。”他拿走香水瓶顶部的盖子,然后打开了一个样品盒子。盒子里面是一支透明的耐热玻璃药瓶,瓶子的侧面印着白色的刻度线。奈吉尔戴着手套的手十分笨拙,他拧开了药瓶的盖子,把里面的液体倒进了“妖术”香水瓶中,然后盖上药瓶的盖子,拿起了下一支。
基特说:“那些要买这个的人——你知道他们要拿它做什么吗?”
“我能猜到。”
“这会害死人的——成百上千的人!”
“我知道。”
把病毒装在香水喷雾瓶里确实是种完美的运送方式。而且,以这种方法喷洒液体也非常容易。它虽然装满了无色的液体病毒,但看上去毫无异样,能够在不引起任何注意的情况下通过所有的安全检查。一个女人可以在任何公共场合拿出这样一个瓶子,若无其事地把病毒散播到空气之中,置每个吸入了这种气体的人于死地。她也会害死她自己——恐怖分子经常都会这么做。她杀死的人将会多于任何一种自杀式炸弹。基特毛骨悚然,他说:“这可是大屠杀!”
“是的。”奈吉尔转过身看着基特,他那双蓝眼睛即使被遮挡在双层面罩之后也仍然令人生畏,“但你已经掺和进来了,你跟我们所有人一样有罪,所以闭上你的嘴,别分散我的注意力。”
基特呻吟了一声。奈吉尔是对的。基特从没想过自己会被卷进偷盗以外的事中。当他看见黛西用短棍猛击苏珊时,他就已经胆战心惊了。但这比那件事还要严重得多——而且基特对此完全无能为力。要是他现在去阻止这次抢劫,奈吉尔也许会杀了他——而且,如果事情出了差错,病毒没能交到客户手中,哈利·麦克加里可能也会因为他没办法还账而杀了他。他必须坚持到最后,拿到他的那份酬劳。不然他就死定了。
他还得确保奈吉尔操作病毒的方式是正确的,不然他也死定了。
奈吉尔的胳膊伸在防生物危害箱里,他把所有的样品药瓶里的液体都倒进了香水瓶内,然后合上了香水瓶顶部的盖子。基特知道这个瓶子的外部现在肯定已经被污染了——但是似乎有人已经告诉过奈吉尔这一点了,因为他把瓶子放进那个装满了消毒液的外推槽里,然后把它推到了另一边。他擦干净瓶身,接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两个密封食品袋。他把香水瓶放进其中一个袋子里,拉好密封条,然后把装着瓶子的袋子放进了另一个袋子里。最后,他把那个套着两层塑料袋的瓶子放回到公文包里,关上了包口。
“任务完成。”他说道。
他们离开了实验室,公文包在奈吉尔手里。他们经过了净化淋浴区,但并没有使用淋浴——他们没有时间了。他们在防护服室里脱下了笨重的塑料太空服,穿上了他们自己的鞋。基特尽量远离奈吉尔的防护服——他的手套肯定已经被微小的病毒污染了。
他们穿过普通淋浴区,这次他们也没有淋浴,然后通过更衣室,来到了门厅里。四个保安仍然被捆着手脚,靠着墙坐着。
基特看了一眼手表,从他监听托妮·加洛和史蒂夫的谈话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分钟,“希望托妮不在这里。”
“就算她在,我们也能让她放弃抵抗。”
“她以前是个警察——她不会像这些保安那么好对付。而且就算我做了伪装,她也可能会认出我。”
他按下绿色的按钮打开了门。他和奈吉尔沿着走廊跑到了大礼堂。里面空无一人,基特如释重负:托妮·加洛还没到。我们办到了,他想。但是她随时都可能到达这里。
小货车就停在主门外,发动机还在运转着。埃尔顿坐在驾驶座,黛西则在后面。奈吉尔跳了进去,基特跟在他身后,大叫:“快走!快走!快走!”
基特还没关上门,埃尔顿已经踩下了油门。
地上积雪很深。货车马上就打滑了,车身横到了路上,但是埃尔顿控制住了汽车。他们在大门口停下来。
威利·克劳福德伸出半个身子。“都修好了?”他说。
埃尔顿摇下车窗。“还没有,”他说,“我们需要一些零件。我们还会回来的。”
“在这种天气下,往返一趟可得花不少时间。”这个保安健谈地说。
基特发出一声不耐烦的低吼。黛西在后面低声问道:“我能一枪射死这个浑蛋吗?”
埃尔顿冷静地说:“我们会尽快回来的。”然后他关上了车窗。
过了一小会儿,障碍物升了起来,他们的车开了出去。
正当他们往外开时,两束车前灯灯光闪了闪。一辆车从南方开了过来。基特辨认出那是一辆亮色的捷豹轿车。
埃尔顿往北转弯,从“克里姆林宫”疾驰而去。
基特从后视镜里看着那辆车的车前灯。它转进了“克里姆林宫”的大门。
托妮·加洛,基特想。晚了一分钟。
凌晨1点15分
当卡尔·奥斯本踩下刹车,把车停在“克里姆林宫”的大门外时,托妮正坐在他身旁的副驾驶座上。她母亲则坐在后座。
她把自己的出入证和她母亲的养老金簿递给卡尔。“你得向这位保安出示你的记者证。”她说。所有来访者都必须出示证件。
卡尔降下车窗,把证件递了过去。
托妮越过他看到了汉米什·麦克吉侬。“嘿,汉米什,是我,”她说道,“我还带了两个访客。”
“你好,加洛女士,”那位保安说,“后座上的那位夫人怀里抱的是只狗吗?”
“别提了。”她说。
汉米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然后把记者证和养老金簿退了回来:“史蒂夫就在接待处。”
“电话都能用了吗?”
“还不行。那个维修小组才刚离开去取什么备件了。”他升起了前方的路障,卡尔把车开了进去。
托妮压下了心中那一阵针对海伯尼安电信公司的怒气。在今晚这种情况下,他们就应该带上所有他们可能会用到的零件才对。天气越来越糟,车辆可能很快就不能再在路面上行驶了。她怀疑他们在上午之前都不会回来了。
她的一个小计划也因此泡汤了。她本来希望能够在上午打电话给斯坦利,告诉他“克里姆林宫”在夜里出了点小问题,不过她已经解决了——然后再和他约定好晚一点见面的时间。但现在看来,她的工作汇报可能不会那么令人满意了。
卡尔的车停在了主入口前。“在这儿等着。”托妮说完,他还没来得及张口争论,她便钻出了车门。只要她能阻止,就不想让他进到这座楼里。她跑步攀上两座石狮子之间的台阶,穿过大门。她惊讶地发现接待桌旁空无一人。
她犹豫了一下。其中的一个保安可能是去巡逻了,但是他们不应该都走了才对。他们可能身在这座楼里的任何一个地方——而大门无人守卫。
她朝控制室走去。监视器将会告诉她保安们到底在哪里。
她震惊地看见控制室里也没有人。
她的心上似乎结起了一层冰。情况很不妙。四个保安都不见了——这就不仅仅是一点偏离了常规的小差错了。出事了。
她再次看向监视器。屏幕上的房间全部空无一人。如果四个保安现在都在这座楼里,那其中一人应该在几秒内就会出现在监视器上才对,但无论是哪里都不见半个人影。
接着,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视线。她更加仔细地看着BSL4的视频画面。
日期上显示着12月24日。她看了看表。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今天是圣诞节,12月25日。她在看的是之前的录像。有人篡改了视频。
她坐到计算机工作站前,进入了程序中。三分钟内她就确认,所有监控着BSL4的监视器上播放的都是昨天的录像。她修正了这个错误,然后看着屏幕。
在更衣室外的门厅里,四个人正坐在地板上。她盯着监视器,惊恐万状。上帝啊,求求你了,她想到,保全他们的性命吧。
一个人动了动。
她又靠近了一点,看着视频画面。他们都是穿着深色制服的保安;而且他们的手都放在背后,仿佛被人捆起来了一样。
“不,不!”她大喊道。
虽然残酷,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克里姆林宫”确实被突袭了。
她感到一种天要亡我的厄运。先是迈克尔·罗斯,现在又是这一茬。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来保证这个地方的安全——但她还是一败涂地。她让斯坦利失望了。
她朝门口跑去。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先冲到BSL4里给这些俘虏松绑,但接着她在警部受过的训练制止了她。停下,先估计一下当下的情况,计划好反应方案。无论这件事是谁做的,他们都很有可能还在这座楼里,虽然她猜测罪魁祸首应该是那个刚刚离开的海伯尼安电信公司的维修小组。她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那就是确保她并不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个情况的人。
她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无法接通,这是当然的。电话线路故障很有可能也是眼下这起事件的一部分。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给了警察局:“我是托妮·加洛,我负责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安全工作。这里出了一点事。我的四个保安都遭到了袭击。”
“行凶者还在现场吗?”
“我觉得应该不在,但我不能确定。”
“有人受伤吗?”
“我不知道。我挂断电话以后马上就去检查——我想先通报这里的情况。”
“我们会尽量安排一辆巡逻车过来——但是现在的路况真的很差。”他听上去应该是一个缺乏经验的年轻警员。
情况紧急,托妮努力想给他施加一点压力:“这很有可能是一起生物危害事故。就在昨天,有个年轻人因为感染了一种从这里泄漏出去的病毒去世了。”
“我们会尽力的。”
“弗兰克·海科特应该是今天值班吧?他在警局吗?”
“他在待命中。”
“我强烈建议你现在马上打电话到他家里把他叫醒,告诉他这里的情况。”
“我已经记下了你的建议。”
“这里的电话也出了问题,很有可能就是那些入侵者搞的鬼。请你记一下我的手机号码。”她念了一遍号码,“请让弗兰克马上给我回电。”
“我明白了。”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警员大卫·莱德。”
“谢谢你,莱德警员。我们会等着你们的巡逻车的。”托妮挂了电话。她确定这位警员并没有意识到她这通电话的严重性,但他至少会把这件事汇报给他的上级。无论如何,她没有时间和他争论了。她冲出控制室,沿着走廊跑到BSL4。她拿出出入证在读卡器上晃了晃,把指尖压到扫描仪上,然后走了进去。
史蒂夫、苏珊、唐和斯图排成一排靠着墙,手脚都被捆着。苏珊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她撞到了一棵树上一样:她的鼻子肿胀不已,下巴和胸口都血迹斑斑。唐的额头上也有一个严重的伤口。
托妮跪下身给他们松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说。
凌晨1点30分
那辆海伯尼安电信公司的小货车正在雪中艰难前行,车轮陷进积雪中足有一英尺深。埃尔顿挂着高速挡,以十英里的时速开着车,避免车轮打滑。大片大片的雪花袭击着这辆汽车。雪在挡风玻璃的两侧堆成两座楔形小山,越积越硬,雨刷能扫到的范围也越来越小,直到埃尔顿再也看不清前路,只能被迫停下货车,下车把雪清理干净。
基特心烦意乱。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参与了一次抢劫,并不会真的伤害到任何人。他父亲确实得付出一笔钱,但另一方面,基特就能归还哈利·麦克的钱了,这笔钱本来就该由他父亲付,所以这其中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公平的。但现实不是如此。购买玛多巴-2的原因只会有一个:有人想杀死许多人。基特从没想过自己会担上这么大的罪名。
他想知道奈吉尔的顾客代表的究竟是谁:日本的狂热分子、伊斯兰教原教旨主义者、爱尔兰共和军分裂集团,还是某些住在美国蒙大拿州的遥远山区里,手握高性能来复枪的偏执狂。但这都不重要了。不管是谁拿到这种病毒,他都会使用它,结果就是成百上千的人都会因为它双目流血而死。
但是他能怎么办?如果他想中止这次抢劫,把病毒样品带回实验室,奈吉尔肯定会杀了他,或者让黛西杀了他。他想过打开货车的门跳出去。车速很慢。他也许可以在他们抓住他之前消失在茫茫大雪中。但是就算这样,病毒也还在他们手里,而且他也还欠着哈利二十五万英镑。
他必须走到底。也许,在这件事结束以后,他可以寄一份匿名信到警察局指认奈吉尔和黛西,希望他们能在病毒被使用之前找到它。又或许,他可以聪明一点,严格执行自己的计划,消失得无影无踪。反正没人会在卢卡散播瘟疫的。
也许病毒会被洒在他乘坐的那架飞往意大利的飞机上,而他完全是自作自受。但这样也就公平了。
他看着前方的风雪,一块写着“汽车旅馆”的招牌闯进了他的视线。埃尔顿拐向了这条路。旅馆的门上有一盏灯,停车场里停着八九辆汽车。这间旅馆正在营业。基特很奇怪,谁会在汽车旅馆里过圣诞节呢。也许只有印度人,要么就是身陷囹圄的生意人,或者背负不伦之恋的情人。
埃尔顿把车停到了一辆沃克斯豪尔阿斯特旅行车旁。“我们要把这辆货车扔在这儿,”他说,“它太容易被认出来了。我们本来应该坐这辆阿斯特回机场,但是我不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不能开回去。”
黛西在后面说道:“你这个蠢货,干吗不用路虎?”
“因为阿斯特是英国最常见也最不会引人注意的车型,而且天气预报说不会下雪,你这个丑婊子。”
“别闹了,你们俩。”奈吉尔镇定地说,摘掉了他的假发和眼镜,“收好你们的伪装。我们都不知道那些保安多快就会向警察描述我们的特征。”
其他人照他的话做了。
埃尔顿说:“我们可以留在这里,开间房间,等着事情结束。”
“太危险了,”奈吉尔回答道,“这里距离实验室只有几英里远。”
“我们动不了,警察们肯定也动不了。天气一转好我们就走。”
“我们还和客户有约。”
“这种天气里他也开不了他的直升机。”
“确实。”
基特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他的电脑。这是一通正常的通话,并非来自“克里姆林宫”的系统。他接了起来:“喂?”
“是我。”基特听出了汉米什·麦克吉侬的声音,“我用我的手机打的,威利去上厕所了,我得长话短说。”
“出什么事了?”
“你一走她就到了。”
“我看见她的车了。”
“她发现其他的保安都被绑起来了,而且还报了警。”
“天气那么糟,警察们能过去吗?”
“他们说他们会尽力的。她刚到警卫处来告诉我们警察也许随时会到。等他们到了以后——抱歉,我得挂了。”他挂断了电话。
基特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托妮·加洛发现那些保安了。”他宣布道,“她报了警,警察正在过去的路上。”
“那就没办法了,”奈吉尔说,“我们换到阿斯特上。”
凌晨1点45分
克雷格刚把手滑进索菲的毛衣边缘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他放开她的嘴唇,向四周环视了一下。
他姐姐穿着睡裙从阁楼上走下来。“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她说着,穿过房间走进了洗手间。
克雷格感到有些挫败,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电视里播放的电影上。那个老巫婆已经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正在引诱着一个英俊的骑士。
卡罗琳又出现了,说道:“洗手间闻上去像有人在里面吐了一样。”她爬上楼梯,又回到了床上。
“这里真的没什么隐私可言。”索菲低声说。
“就跟在格拉斯哥中央车站里做爱一样。”克雷格说,但他再次吻住了她。这一次,她张开了双唇,她的舌尖触碰到了他的舌头。他欣喜若狂,发出了一阵愉快的呻吟。
他把手探进了她的毛衣里,一路向上,摸到了她的胸。她的胸小小的,十分温暖。她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质胸衣。他轻轻地揉着它们,她在愉悦中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
汤姆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俩能别叫了吗?这样我睡不着!”
他们停了下来。克雷格把手抽出了她的毛衣。他就快因为这种种挫败而爆炸了。“我很抱歉。”他小声说。
索菲说道:“我们干吗不去另外的地方?”
“能去哪里?”
“你之前带我去的那个阁楼怎么样?”
克雷格激动起来。到那里就完全只剩他们两个人了,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的。“太好了。”他说道,然后站了起来。
他们穿上了外套和靴子,索菲戴上了一顶粉红色的羊毛帽,帽子上还有一个小毛球。她看上去可爱又纯洁。“真是给了我无穷的快乐。”
“什么给了你?”
“你。”
她露出了一个微笑。要是在早些时候,她肯定只会说他的话“太无聊了”。他们的关系已经改变了。也许是因为他们喝下的伏特加。但是克雷格觉得真正的转折点其实发生在洗手间里,发生在他们俩一起照顾汤姆时。也许正是因为汤姆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子,他们俩才不得不扮演起大人的角色。而在那之后,她也不能再变回之前那副阴沉沉的酷相了。
克雷格可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清理呕吐物可以赢得姑娘的芳心。
他打开了谷仓的大门。一阵冷风卷着雪片向他们袭来,仿佛婚礼时扔下的纸屑。克雷格很快走到外面为索菲撑着门,然后关上了门。
斯提普夫此刻看上去出乎意料地浪漫。雪花覆盖了陡峭的斜屋顶,窗台上堆砌着层层白雪,庭院里中的积雪更是深达一尺。四周墙壁上的灯笼发出金色的光晕,照亮了纷飞飘扬的雪花。白雪为一辆手推车、一摞木柴和一条花园里的水管裹上了银装,把它们变成了一座座冰雕。
索菲睁大了眼睛。“这简直和圣诞贺卡上的画一样美。”她说。
克雷格牵起了她的手。他们抬高了腿穿过庭院,仿佛两只涉水而过的鸟。二人绕过屋角来到后门。克雷格扫下了垃圾桶顶上的白雪,站了上去,然后手撑在放靴子的门厅那低矮的屋顶上,爬了上去。
他转头往回看。索菲有些犹豫。“来吧!”他用气声说。他伸出了手。
她抓住他的手,让他把自己拉上了垃圾桶。克雷格用另一只手抓住斜屋顶的边缘,稳住了自己的身体,帮她爬到了自己身边。有那么一瞬间,他们肩并肩地躺在雪上,就像一对缠绵睡榻的情人。然后克雷格站了起来。
他踏上阁楼门下的那块窗台,踢掉了上面大部分的积雪,打开了那扇大门。接着他转身回到索菲旁边。
她已经双手撑地跪在了屋顶上,但是当她站起来时,她的橡胶靴滑了一下,她摔了一跤。她看上去很害怕。
“抓住我。”克雷格说道,把她拉了起来。他们现在的行动其实并不危险,她完全有点小题大做,但是他并不在意,因为这反而给了他一个机会去保护她,表现出自己强大的一面。
克雷格拉着她的手站在窗台上。她爬上他身边,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她如此用力地抱着他,他甚至有些想就这么留在原处了。但他还是继续向前走了,他侧着身子走过窗台来到打开的门前,帮她进到了里面。
他关上了他们身后的门,打开了灯。克雷格兴奋地想,这简直太完美了。这里只有他们俩,现在又是午夜,没人会过来打扰他们。他们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
他躺下来,透过地板上的小洞窥探着厨房内的情况。只有通向放靴子的门厅的那扇门上亮着一盏灯。奈莉正躺在锅炉前,抬着头,竖着耳朵听着:它知道他在这里。“快继续睡觉。”他小声说。不管它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这只狗都垂下了头,闭上了眼睛。
索菲正坐在那个旧沙发上,浑身发抖:“我的脚冻僵了。”
“你的靴子里进了雪。”他在她面前跪下来,帮她脱下了她的威灵顿雨靴。她的袜子全湿了。他又帮她脱下了袜子。她白色的小脚摸起来好像之前被冻进过冰箱一样。他试着用双手帮她暖脚。接着,他灵光一闪,解开了外套的扣子,撩起了毛衣,然后把她的脚底压到他赤裸的胸膛上。
她说:“噢,天哪,太舒服了。”
他想起来,在他的幻想中,她经常会对他说这句话,虽然并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凌晨2点
托妮坐在控制室里,看着监视器。
史蒂夫和保安们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从“维修小组”进入大礼堂开始讲起,一直到他们中的两个人从BSL4里出来,经过小门厅然后消失在门外——其中一位手里提着一个暗红色的皮质公文包。唐告诉她,当史蒂夫在给他做急救时,有一个男人曾经试图阻止他们采用武力。那个人喊出的话深深地烙在了托妮的脑海中:如果你想让我们十点时两手空空地去见客户,那你就继续这样吧。
看来,他们来这里是为了从实验室里偷走什么东西,并且他们把那个东西装到那个公文包里带走了。托妮毛骨悚然地想到,她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
她正在播放BSL4里从12:55到13:15的录像。虽然在当时监视器上并没有显示实时画面,但是电脑已经储存了那时的录像。现在她正看着实验室里的两个男人穿生物危害防护服。
当她看见其中一人打开了通向装着保险柜的那个小房间的门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在键盘上输入了一串数字——他竟然知道密码!他打开了冰柜门,另一个男人开始转移样品。
托妮暂停了录像。
摄像头的位置位于门的上方,可以越过那个男人的肩膀拍到冰柜内的情况。他的手里拿满了白色的小纸盒。托妮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放大了监视器上的黑白画面。她能看到那些纸盒上的国际生物危害标志。他偷的是病毒样品。她再次拉近画面,启动了增强画质的程序。纸盒上的字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玛多巴-2。
虽然她之前已经多少料到了,但情况确认以后还是感到自己好像被一阵死亡的冷风所击倒了。她坐在原地盯着屏幕,因为恐惧而全身僵硬,她的心在胸腔中跳动的声音仿佛是一曲奏响的挽歌。玛多巴-2是她能想象到的最致命的病毒,而且它的传染性很强,所以必须采取多层安全措施进行保护,且只能由穿着隔离防护服、经过了严格训练的专业人员进行操作。而现在它却被一伙小偷放在一个公文包里,大摇大摆地拿着四处乱晃。
他们开的车可能会出车祸;他们可能会在惊慌之中扔掉公文包;病毒可能会落入并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的人的手里——这其中的风险实在惊人。就算他们没有一不小心泄漏病毒,他们的“顾客”也会故意释放它。有人计划用这种病毒杀死成百上千的人,甚至还会用它酝酿起一次瘟疫,毁灭整个人类种族。
而他们正是从她这里得到了杀人工具。
她在绝望之中重放了一次录像,恐惧地看着其中一个入侵者把药瓶中的东西倒进了一个写着“妖术”的喷雾瓶里。显然,他们要用这个瓶子运送病毒。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香水瓶现在成了一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在瓶外套上两层袋子,然后把它放进垫着聚苯乙烯碎屑的公文包里。
她已经看够了。她知道现在得做什么。警察必须开展一次大规模的排查行动——且动作要快。如果他们能快点开始行动,也许还能够在病毒被交到买家手上之前抓住这些小偷。
她把监视器调回到默认状态,然后离开了控制室。
保安们都在大礼堂里,他们正坐在平时留给来访者的沙发上,喝着茶回想着这次危机。托妮决定先用几秒的时间重塑她的控制权。“我们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她干脆地说,“斯图,请你去控制室里继续你的工作。史蒂夫,坐回桌子后面。唐,你就待在原地吧。”唐临时包扎了一下他额头上的伤口。
被短棍击伤了头部的苏珊·麦金托什现在正躺在一张沙发上,那张沙发本来是给等待的来访者坐的。她脸上的血已经被清洗干净了,但头部的瘀青仍然很严重。托妮跪在她身边,吻了吻她的前额。“真可怜,”她说,“你感觉怎么样?”
“头昏眼花。”
“我很遗憾发生了这种事。”
苏珊虚弱地笑了笑:“能让你吻我,挨打也值了。”
托妮拍了拍她的肩膀:“看来你已经在恢复了。”
她母亲正坐在唐的身边。“史蒂夫给我倒了一杯茶,他真是个好人。”她说。那只小狗正坐在她脚边铺开的报纸上。她喂了它一块饼干。
“谢谢你,史蒂夫。”托妮说。
母亲说:“他会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的。”
“他已经结婚了。”托妮回答。
“现在这个年头,结不结婚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对我来说有区别。”托妮对史蒂夫说,“卡尔·奥斯本在哪里?”
“男士洗手间。”
托妮点了点头,拿出了她的手机。是时候报警了。
她回想起史蒂夫·崔姆莱特之前告诉她的话,今晚英维本本地警察部的值班人员有:一位督查,两位警长,六位警员,还有一位随时待命的警司。要处理像这次这样的大型危机,这些人远远不够。她十分清楚,要是现在是她负责指挥的话她会做什么。她会召集二十到三十个警察。她会征用扫雪机,设置路障,并且让一个武装小组随时准备进行抓捕行动。而且她还会抓紧时间布置这些任务。
她感到自己备受鼓舞。随着她把注意力放到眼下的行动上,这次事件带来的恐慌感已经慢慢从她身上消退了。行动总是能让她振作起来,而警察的工作则是最让她兴奋的行动。
接电话的又是大卫·莱德。当她表明身份后,他说:“我们之前派了一辆车,但是他们中途返回了。天气实在——”
她吓了一跳。她原本以为现在警车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说的是真的吗?”她提高了声音说道。
“你看到现在的路况了吗?人们把车丢得到处都是。警车开出来也是陷在雪里,有什么意义呢?”
“我的天!警队现在招的都是些什么软蛋?”
“女士,这么说就很没有必要了。”
托妮控制住了自己:“你说得对,我很抱歉。”她想起来,从她的训练经验来看,警察在应对危机时出大岔子,常常都是因为在最开始的几分钟里他们错误地估计了危害的程度,而最先处理报警电话的正是像莱德警员这样经验不足的警察。她的首要任务应该是确保他会把关键信息汇报给他的上级。“情况是这样的:第一,那些小偷偷走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病毒,它的名字叫玛多巴-2,对于人类来说是致命的,所以这是一起生物危害紧急事件。”
“生物危害。”他说道,显然他正在把这个词写下来。
“第二,袭击者是三名男性——两名白人一名黑人——和一名白人女性。他们开的是一辆写着‘海伯尼安电信公司’的小货车。”
“你能详细地描述一下他们的长相吗?”
“我会尽快让保安主管给你打电话,他会告诉你相关信息的——他看见他们了,我没有。第三,我们有两个人受伤了,一个头部被短棍击伤,另一个则是被踢伤。”
“伤势如何?”
她觉得自己已经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但他似乎在对照着一张表格提问。“那位被短棍击伤的保安需要看医生。”
“好的。”
“第四,入侵者手里有武器。”
“什么武器?”
托妮转过头看着史蒂夫,他是个枪迷:“你看到他们拿的什么枪了吗?”
史蒂夫点点头:“九毫米的勃朗宁自动手枪,他们三个人拿的都是——就是弹匣能装下十三发子弹的那种。我觉得这些枪像是以前军队里用的。”托妮向莱德重复了一遍。
“所以这是一次武装抢劫。”他说。
“是的——但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没有跑远,而且那辆货车很容易辨认。如果我们动作快点,肯定能抓住他们。”
“今晚没人的动作能快得起来。”
“很显然,你们需要扫雪车。”
“警队没有扫雪车。”
“这个地区肯定有几辆扫雪车,我们在冬天的很多时候都需要清扫路面啊。”
“但清扫积雪并不是警察的职责;那是当地政府的责任。”
托妮快被逼得尖叫出声了,但她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弗兰克·海科特在吗?”
“弗兰克·海科特警司现在没空。”
她知道弗兰克正在待命中——史蒂夫告诉她了。“如果你不想吵醒他,那就我来。”她说。她挂断了电话,接着拨通了他家里的号码。他是个认真尽责的警察,肯定就睡在电话旁边。
他接起了电话:“我是海科特。”
“我是托妮。有人抢劫了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一些玛多巴-2被盗走了。正是这种病毒杀死了迈克尔·罗斯。”
“你怎么能放任这种事情发生?”
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但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很伤人了。她反驳道:“你要是够聪明,就想想该怎么在这些小偷溜走之前抓住他们吧。”
“我们不是在一小时之前就派了一辆车过来吗?”
“那车就没到过这里。你那些硬汉警员看到下雪就怕了。”
“好吧,如果我们动弹不得,我们的嫌犯们肯定也一样。”
“你们没有动弹不得,弗兰克。只要有扫雪车,你们就能过来。”
“我没有扫雪车。”
“市政委员会有好几辆——给他们打电话啊。”
那边沉默了很久。“我觉得不太合适。”最后他说道。
托妮真的想杀了他。弗兰克很享受像这样使用权力打压别人。这让他感到自己很强大。他尤其喜欢藐视她——他一直觉得她太固执己见了。她是怎么跟他一起过了那么久的?她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反驳,说道:“你是怎么想的,弗兰克?”
“那伙人可都带着枪,我总不能让我的手下不带武器就去追他们吧。我们得先召集这里受过枪械使用训练的警察,领他们到武器库,让他们穿上防弹背心,带上枪和弹药。这得花上几个小时。”
“与此同时那些小偷已经带着病毒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种病毒可能会杀死好几千人!”
“我会让人注意那辆货车的。”
“他们也许会换车。他们可能已经安排了一辆越野吉普车,就停在附近。”
“就算这样他们也跑不远。”
“那要是他们有直升机呢?”
“托妮,你的想象力真是脱缰的野马。在苏格兰没有小偷会开直升机跑路的。”
这些可不是什么当地的小流氓,他们跑路时拿的也不是珠宝或钞票——但是弗兰克从来就没有真的明白过什么叫“生物危害”。“弗兰克,你的想象力就是死水一潭。这些人想做的是引发瘟疫!”
“我该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说。你已经不是警察了。”
“弗兰克——”她住了口。他挂断了电话。“弗兰克,你就是个蠢猪。”她对着占线的电话说完,也挂断了电话。
他一直都这么差劲吗?在她看来,他们俩还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似乎要通情达理得多。也许她那时为他带来了正面的影响。他从前非常乐意向她学习。她回忆起迪克·巴肯那件案子,这人是个多次犯案的强奸犯,尽管他们不断恐吓他,用暴力威胁他,朝他大吼大叫,他还是拒绝交代藏尸的地点。而托妮只是安安静静地和他谈了二十分钟他母亲的事,这人就缴械投降了。从那以后,弗兰克每次遇到重要的审问都会询问她的意见。但自从他们分手之后,他似乎退步了不少。
她看着她的手机皱起了眉头,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她究竟要怎样才能给弗兰克投下一枚重磅炸弹?她手上有他的把柄——农夫约翰尼·科克的事。要是情况继续恶化,她还能用这件事来要挟他。但是,在那之前,她还可以向另一个号码求救。她往下滑动着手机上的电话簿,找到了她在苏格兰场工作的朋友奥黛特·克莱西家里的号码。
等待良久之后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我是托妮,”她说,“抱歉把你吵醒了。”
奥黛特对另一个人说道:“不好意思,宝贝儿,这是工作上的事。”
托妮十分惊讶:“我还以为你没有和其他人在一起。”
“这只是圣诞老人送的礼物而已。什么事?”
托妮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
奥黛特说:“上帝啊,我们就是担心会发生这件事。”
“不敢相信我竟然疏忽至此。”
“有没有什么线索能让我们知道他们准备在什么时候、怎样使用它?”
“有两条线索,”托妮说,“第一,他们不只偷了这个东西——他们还把它倒进了一个香水瓶里。也就是说他们随时都能使用它。他们可以在任何一个人口密集的地方喷洒病毒——电影院里,飞机上,百货公司里,都有可能。没人会察觉到异样。”
“香水瓶?”
“‘妖术’。”
“干得好——至少我们知道要找什么了。还有吗?”
“有个保安听见他们说他们会在十点去见客户。”
“十点。动作真快。”
“确实。要是他们今天上午十点就把东西交给他们的客户,那晚上病毒就已经到了伦敦,明天他们就能在艾伯特音乐厅传播瘟疫了。”
“你做得很好,托妮。我的天,真希望你没离开警队。”
托妮精神一振:“谢谢。”
“还有什么事吗?”
“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往北走了——我看见他们的货车了。但是这儿正在下暴雪,道路也快不能通行了。所以他们现在可能离我这儿并不远。”
“也就是说我们有机会在他们交接病毒之前抓住他们。”
“是的——但是当地的警察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交给我吧。负责反恐的是内阁办公室。唐宁街10号[390]会给你老家的小子们打电话的。你需要什么——直升机?皇家海军的直升机搜救队离你只有一小时的路程。”
“让他们随时待命吧。雪下得那么大,我觉得他们可能没办法飞起来,就算可以,机组人员应该也看不清地面上的情况。我需要的是扫雪车。他们应该把从英维本到这里的道路清扫干净,这才是警察的首要工作。扫干净以后他们就可以开始追捕逃犯了。”
“我会让他们扫干净的。有事就给我打电话,行吗?”
“谢谢你,奥黛特。”托妮挂了电话。
她转过身。卡尔·奥斯本就站在她背后,正做着笔记。
凌晨2点30分
埃尔顿开着那辆沃克斯豪尔牌的阿斯特旅行车,在地上超过一英尺厚的柔软新雪中艰难开拓着道路。奈吉尔坐在他身边,手紧紧地抓着那个装着致命病毒的暗红色皮质公文包。基特和黛西一起坐在后面。他的目光不断地越过奈吉尔的肩膀瞥向那个公文包,他想象着要是现在发生了车祸,那个公文包就会被挤压变形,里面的瓶子也会裂成碎片,而其中的液体就会蒸腾到空气之中,像有毒的香槟酒一样夺走他们所有人的生命。
他们的车速已经慢得和自行车差不多了,基特感到非常急不可待。他想尽快到达飞机场,把公文包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只要还在公路上,他们就始终命悬一线。
但他其实并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能到达那里。在离开露滴旅馆的停车场以后,他们还没有看见过一辆行驶中的汽车。差不多每隔一英里,他们就会经过一辆被丢弃的汽车或卡车,有的车被停在路边,有的人就放在马路中央。其中一辆甚至是警用的路虎车。
突然,一个男人闯进了他们的车前灯里,疯狂地向他们挥舞着手臂。他穿着一件职业西服,打着领带,没有穿外套也没有戴帽子。埃尔顿看了一眼奈吉尔,后者正在低声说:“你想都别想着要停车。”埃尔顿径直朝那个男人冲过去,在千钧一发之时,他扑到了路边。当他们席卷而过时,基特瞥见了一个穿着酒会礼服的女人正站在一辆庞大的宾利车旁,紧紧地搂着肩上的一块薄披巾,看上去十分绝望。
他们经过了那个通向斯提普夫的路口,基特此刻多么希望自己仍然还是个孩子,仍然躺在那张位于他父亲的房子里的床上,无论是病毒、电脑还是玩21点时的那些小花招,他都一无所知。
大雪弥天,透过挡风玻璃,他们除了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什么也看不见。埃尔顿的视线几乎完全被挡住了,他只能通过乐观的猜测或从车窗向外张望来判断行车路线。他们的车速先是降到和跑步的速度差不多,后来甚至只能算得上快走的速度。基特渴望着能有一辆适合在这种天气里行驶的车。他父亲的那辆丰田兰德酷路泽亚马逊就停在距他们几英里外的地方,基特心痒难耐,要是他们开的是那辆车,成功的概率肯定更大。
汽车爬上一个小山坡时,车轮开始在雪中打滑。整辆车渐渐失去了向前行驶的动力。它最终停了下来,而且开始向后滑行。基特惊恐万状。埃尔顿试过踩刹车,但那反而使得车辆打滑得更厉害。他又转了一下方向盘,结果车的后部猛地向左甩去。埃尔顿向反方向猛打方向盘,汽车向一边滑去,最后横在了路中间。
奈吉尔骂了句脏话。
黛西从后面靠过来对埃尔顿说:“你干吗这么做,你个大呆鸟?”
埃尔顿说:“下车去推车,黛西。”
“去你妈的。”
“我是认真的,”他说,“只有几码我们就能到坡顶了。如果有人能推一把,我就能把车开上去。”
奈吉尔说:“我们一起推。”
奈吉尔、黛西和基特都下了车。三人如坠冰窟,大片的雪花刺痛了基特的眼睛。他们来到汽车后面,把上身贴到车上。只有黛西戴着手套。汽车的金属车身冰冷得仿佛在啃食着基特光溜溜的双手。埃尔顿缓缓放开离合器,三人则一起用力向前推。基特的双脚在几秒内就全湿透了。但幸好轮胎重又咬住了地面。埃尔顿开着车从他们前面出发,一路开到了坡顶上。
他们在斜坡上的积雪中艰难跋涉着,脚步踉踉跄跄。三人瑟瑟发抖,气喘吁吁。难道在接下来的十英里路程里,每次遇到上坡他们都得像这样重来一遍?
奈吉尔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同样的疑问。当他们回到车里时,他问埃尔顿:“这辆车到底能不能把我们带到那儿?”
“在这种路上应该没问题,”埃尔顿说,“但是在到达飞机场之前,还有三四英里的乡间小道要走。”
基特下定了决心。他说:“我知道哪里有越野车——一辆四轮驱动的丰田兰德酷路泽。”
黛西说:“就算开那种车我们也可能会动弹不得——还记得我们路过的那辆警用路虎吗?”
奈吉尔说:“不管怎么样肯定比开这辆阿斯特好。车在哪里?”
“在我爸家里。准确地说,是在他的车库里,而且从房子里很难看到车库门口的情况。”
“有多远?”
“往回开一英里左右,然后转到小路上再开一英里。”
“你有什么建议?”
“我们把车停在房子旁边的树林里,借到那辆兰德酷路泽,然后开去飞机场。之后,埃尔顿再开着兰德酷路泽回来,去换回这辆阿斯特。”
“那时候天都大亮了。要是有人看见他把车开回你父亲的车库怎么办?”
“不知道,我得编个故事,但是无论怎样都比卡在这儿好吧。”
奈吉尔问道:“谁还有更好的意见吗?”
大家都没有。
埃尔顿把车掉了个头,挂着低挡开下了山坡。几分钟以后,基特说:“转到小路上。”
埃尔顿停下了车。“不可能,”他说,“看看那条路上的雪——那得有十八英寸厚了吧,而且这几个钟头里上面都没有车辙。我们要是过去了,不到五十码就得停下。”
基特非常恐慌,他从前玩21点输钱也总是有这种感觉,他觉得仿佛有一个更高的意志决定每次派给他的都是一把烂牌。
奈吉尔问:“我们离你父亲的房子还有多远?”
“一英里——”基特咽了咽口水,“一英里少一点。”
黛西说:“在这种天气里那可真他妈太远了。”
“还有一种选择,”奈吉尔说,“那就是在这里等着下一辆车经过,然后把它抢过来。”
“那等得就太他妈久了,”埃尔顿说,“我们从离开实验室以后连一辆还在动的车都没见到过。”
基特说:“你们三个可以在这里等着,我去把兰德酷路泽开过来。”
奈吉尔摇摇头:“你可能会出事。你可能会卡在雪里,而且我们也找不到你。我们最好待在一起。”
基特猜,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奈吉尔不放心基特单独行动。他可能担心基特会改变主意然后报警。基特并无二心——但奈吉尔可能没那么放心他。
四人长久地沉默着。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愿离开从汽车的加热器里呼出的阵阵热风。接着,埃尔顿熄了火,他们下了车。
奈吉尔紧紧地抓着那个公文包。那个包也是他们会遭这份罪的原因。基特背着他的电脑。他可能会需要用它拦截“克里姆林宫”打进和打出的电话。埃尔顿在车上的储物箱里找到一个手电筒递给基特。“你来带路。”他说。
基特不再多说,转身出发,在有他膝盖那么高的积雪中蹒跚前行。他听到了其他人的咕哝声和抱怨,但他并没有回头看。他们只能要么跟着他走,要么被留在原地。
寒风刺骨。他们都没有穿御寒的衣服。他们之前都以为会一直待在室内或者车里。奈吉尔穿着一件运动夹克,埃尔顿穿着雨衣,黛西穿的则是皮衣。基特穿的厚夹克已经是他们之中最厚的衣服了。基特脚上套着一双户外靴,而黛西穿着长筒靴,但奈吉尔和埃尔顿都只穿着普通的鞋子。
基特很快就开始发抖。虽然他努力把双手塞进他的外套口袋里,它们还是被冻得生疼。积雪浸透了他牛仔裤膝盖以下的部分,融化的雪水钻进了他的靴子里。他的耳朵和鼻子都被冻得没有了知觉。
这条熟悉的小路此刻被埋在了茫茫大雪之下,虽然他在少年时就已经在这条路上步行或骑着自行车往返了无数次,他还是很快就迷失了方向。他们身处苏格兰的荒原中,和英国的其他地方不同,这里没有可以标记道路位置的树篱或围墙。道路四周都是未开垦的荒地,所以也没有围栅栏的必要。
他觉得他可能偏离了路线。他停了下来,开始徒手挖开积雪。
“又怎么了?”奈吉尔暴躁地问。
“稍等。”基特看到了结了冰的草皮。这意味着他已经不在那条铺好的公路上了。但是该往哪里走?他朝他冻僵的双手吹了口气,想让它们重新暖和起来。他右边的地面似乎是一个向上的斜坡。他猜公路就在那边。他吃力地朝那个方向走了几码,再次挖开积雪。这次他看见了柏油路面。“往这边走。”他的语气比他本人更有自信。
这时,那浸透了他的牛仔裤和袜子的雪水又重新凝结成冰,紧贴着他的皮肤。在他们走了半小时以后,他忍不住想他们其实是在原地兜圈子。他彻底丧失了方向感。在天气正常的夜晚,他们应该远远便能看到房子里的灯光,但今晚没有什么能够穿透风雪,充当他们的灯塔。他既没有听见大海的涛声,也没有闻见海洋的气味:他们距离大海可能有五十英里远。他意识到如果他们迷路了,就只能葬身风雪之中。他惊慌失措。
其他人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筋疲力尽。连黛西都不再喋喋不休。三人都在雪中哆哆嗦嗦,上气不接下气,再也没有力气抱怨。
最后,基特感到四周的黑暗似乎更加浓重了。雪好像变小了。他差点就迎头撞上一棵大树的树干。他终于来到了那位于房子前方的树林里。他长松一大口气,几乎想跪下磕头。只要到了这里,他就知道该怎么走了。
当他沿着蜿蜒的小路穿行在树林中时,一阵磨牙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听上去仿佛有人正在击鼓。他希望发出那声音的是黛西。
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他的手指和脚趾了,但他的腿还能移动。在大树的庇佑之下,路上的积雪并不很厚,他也因此走得更快了一点。前方隐隐约约的亮光让他知道自己正在靠近那座亮着灯火的房子。最后,他终于走出了树林。他追随着灯光来到了车库前。
车库大门紧闭,但旁边有一扇小门常年都不会上锁。基特找到了那扇门,进到了车库里,另外三人尾随而至。“谢天谢地,”埃尔顿语调阴沉地说,“我还以为自己会死在该死的苏格兰。”
基特打开了他的手电筒。车库里停着他父亲那辆线条诱人的蓝色法拉利,一侧紧紧贴着墙壁。在它的旁边是卢克的那辆脏兮兮的白色福特蒙迪欧。基特吃了一惊:晚上工作结束时,卢克都会开这辆车载洛莉回家。他们究竟是留下来过夜了,还是……?
他的手电筒照亮了车库的另一端,平时那辆丰田兰德酷路泽就停在那里。
车位是空的。
基特觉得自己快哭了。
他马上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卢克和洛莉住的那间小屋坐落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距离这里超过一英里。再加上今晚天气恶劣,斯坦利肯定让他们开那辆有四轮驱动系统的车回去了。而他们留下的这辆福特车,在风雪之中不见得比那辆阿斯特更管用。
“见鬼。”基特说。
奈吉尔问:“那辆丰田在哪里?”
“不在这里,”基特说,“上帝啊,我们现在有麻烦了。”
凌晨3点30分
卡尔·奥斯本正在打电话:“新闻台现在有人没有?很好——帮我接过去。”
托妮穿过大礼堂来到卡尔坐着的地方:“请你等一下。”
他用手捂住听筒:“怎么?”
“请你把电话挂了听我说。就一会儿。”
他对着电话说:“准备好做录音——我几分钟后给你打回来。”他按下了挂断键,满怀期待地看着托妮。
她感到十分灰心丧气。卡尔做一次骇人听闻的报道就能给他们带来难以估计的打击。她讨厌低三下四地求人,但她必须努力阻止他。“你要是这么做我就完蛋了,”她说,“迈克尔·罗斯在我手下偷了只兔子,现在我又让一群乌合之众带着病毒溜了。”
“抱歉,托妮,但这世界就是那么残酷。”
“你这么做可能也会毁了整家公司。”她坚持道,她其实不愿如此直言不讳,但她别无选择,“公众方面的负面反响可能会惊动我们的……投资人。”
卡尔可谓明察秋毫:“你指的是那些美国人。”
“是谁不重要。重点是我们公司可能会就这么完蛋。”斯坦利也是如此,她想,但她没有说出口。她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理智而不动声色,但她其实已经快声嘶力竭了:“他们不该遭这种罪!”
“你是想说你亲爱的奥克森福德教授不该遭这种罪吧。”
“你就行行好吧,他只是想找到能够治愈人类疾病的良药而已!”
“顺便再赚点钱。”
“你不也是这样吗?你也只是把真相带给了苏格兰电视台的观众而已。”
他盯着她,不太确定她是不是在讽刺他。然后他摇了摇头:“故事就是故事。而且,不管怎样这件事都会被捅出去的。就算我不做,其他人也会这么做。”
“我知道。”她看向大礼堂的窗外。大雪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这样的天气至少也要到天亮了以后才会有所缓和。“给我三小时就行了,”她说,“七点再提交报道。”
“这有什么差别吗?”
也许完全没有,她想,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到了那时候,我们也许可以对外宣布警方已经抓住了那伙人,或者至少他们已经找到了这伙人的踪迹,随时都可以实施抓捕。”或许,如果他们能够快速地解决这件事,这间公司和斯坦利就能侥幸从这次危机中逃生。
“这事没的商量。也许其他人会在我耽搁的时候得到内幕消息。只要警察知道了,这件事就算公之于众了。我冒不起这个险。”他拨出了号码。
托妮死死地盯着他。事实真相本来就已经很难看了,要是再经过这种八卦电视台的一番夸张渲染,播出的故事肯定会带给他们毁灭性的打击。
“录下我的话,”卡尔对着电话说,“播放录音的时候可以再配上一张我拿着手机的照片。准备好了吗?”
托妮真想杀了他。
“我现在正在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办公大楼内,在两天的时间里,这家苏格兰制药公司连续发生了两次生物危害事故。”
她能阻止他吗?她得试试。她环顾四周。史蒂夫正坐在桌后。苏珊躺在沙发上,面色苍白,但唐仍然是坐着的。她母亲和那只小狗都睡着了。有两个男人能帮助她完成这件事。
“不好意思。”她对卡尔说。
他没理她:“一种叫作玛多巴-2的致命病毒的样品——”
托妮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机:“对不起,你不能在这里使用手机。”
他转向一边,想要继续说话:“一种叫作玛多巴-2的——”
她步步紧逼,再次把手隔在了他的手机和他的脸之间:“史蒂夫!唐!快过来!”
卡尔对着电话说:“他们想逼我放弃做这次报道,你录下来了吗?”
托妮提高了声音,这样电话那边也能听清她的话:“实验室内的精密电子仪器也许会受到手机信号的干扰,不能正常工作,所以这里不能使用手机。”这句话是假的,但它能成为她的借口,“请你关机。”
他把手机举到远离她的地方,大声说:“离我远点!”
托妮对史蒂夫点了点头,他一把夺过卡尔手里的电话,然后把它关了机。
“你不能这么做!”卡尔说。
“我当然可以。你只是个访客,而我是这里的安全主管。”
“狗屁——这跟安全有关系吗?”
“爱怎么说随你,反正规矩是我定的。”
“那我就到外面去。”
“你会被冻死的。”
“你不能阻止我离开这里。”
托妮耸了耸肩:“确实。但是我不会把手机还给你的。”
“你这是偷窃。”
“我只是出于安全考虑没收了你的手机而已。我们会把它寄给你的。”
“那我就用公共电话。”
“祝你好运。”方圆五英里内都没有公共电话。
卡尔套上他的外套走了出去。托妮和史蒂夫透过窗户看着他。他钻进他的车里,发动了引擎。然后他又下了车,刮下挡风玻璃上厚达几英寸的积雪。卡尔回到车上,把车开走了。
史蒂夫说:“他没把狗带走。”
风雪变小了一点。托妮低声咒骂了一句。这鬼天气不会这么不巧在这种时候变好吧?
那辆捷豹车爬坡时在车前铲起了一座小小的雪山。在距离大门还有一百码的时候,车停了。
史蒂夫笑了:“我就知道他走不远。”
车里的灯被打开了。托妮皱起了眉头,忧虑重重。
史蒂夫说:“可能他正在那里生闷气呢,发动着引擎,开着暖气,他要坐到车没油为止。”
风雪挡住了托妮的视线,她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他在做什么?”史蒂夫说,“他看上去好像正在自言自语。”
托妮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的心因此沉了下来。“见鬼,”她说,“他是在说话——但不是自言自语。”
“什么?”
“他车上还有一部电话。他是个记者,肯定有备用设备。妈的,真是没有料到。”
“要不要我跑过去阻止他?”
“太迟了。等你过去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见鬼。”没有一件事没出岔子。她真想放弃,真想离开这一切,真想找一间黑屋子躺下,合上双眼。但她没有这么做,反而强打起精神:“他回来的时候,你溜出去看看他的钥匙在不在点火器上。要是在,你就把钥匙拿走——至少这样他就没法再打电话了。”
“好的。”
她的电话响了,她接了起来:“我是托妮·加洛。”
“我是奥黛特。”她听上去似乎深受震动。
“出什么事了?”
“新消息。一个叫作‘弯刀’的组织最近正在积极求购玛多巴-2。”
“弯刀?阿拉伯的组织?”
“听上去像是阿拉伯的,但是我们还不确定——他们可能故意取了这么个名字来误导我们。但我们觉得你那里的小偷就是为他们工作的。”
“我的天。你还知道什么?”
“他们计划在明天释放病毒。就在节礼日[391],地点为英国的某个大型公共场所。”
托妮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她和奥黛特早有怀疑,但当担忧成为现实时,她还是感到十分震惊。圣诞节时大家都待在家里,但节礼日时都会出门游玩。在这一天,全英国上下的人都会带上家人去看足球比赛或者赛马比赛,要么就去电影院、歌剧院,或者去保龄球馆。还有的人则会坐上飞往滑雪胜地或加勒比海滩的飞机。这些恐怖分子的可乘之机简直太多了。“但究竟是在哪里?”托妮问,“在什么场合?”
“我们还不知道。所以我们必须阻止那些小偷。当地的警察已经开着扫雪车往你那边去了。”
“太好了!”托妮精神大振。只要他们抓住那些小偷,一切就都有救了。他们不仅可以夺回病毒,扭转当前危险的局面,而且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在公众面前也不至于太过难看,斯坦利也有了生路。
奥黛特继续说:“我还通知了你们片区附近的和格拉斯哥市的警队,但是我觉得我们会在英维本采取行动。你们那里的负责人叫弗兰克·海科特。这名字有点耳熟——他不会是你的前任吧?”
“就是他。这也是问题所在。他喜欢拒绝我的感觉。”
“你会发现他已经改过自新了。兰开斯特公爵郡大臣给他打了电话。听上去有点滑稽,是吧,但他负责掌管内阁办公厅的简报室,也就是我们说的COBRA。换句话说,他就是反恐方面的最高指挥官。你的前任当时肯定立马就从床上蹦了起来,就跟那床着火了似的。”
“别浪费你的同情心,他配不上。”
“之后我的上司又给他打了电话,又是一次终生难忘的体验。那个可怜的浑蛋现在正带着扫雪车往你那儿去呢。”
“我宁愿只要扫雪车过来,不要弗兰克。”
“他日子不太好过,对他好点。”
“呵呵,行啊。”托妮说。
凌晨3点45分
黛西浑身都在发抖,几乎握不住扶梯。埃尔顿爬上梯子,一只冻僵的手上抓着一把园艺大剪刀。房外的灯在纷飞的雪花中透着隐约的光亮。基特在车库门口看着这幅景象,冻得牙齿都在打架。奈吉尔在车库里,双手紧紧地搂着那个暗红色的皮质公文包。
那架梯子正靠在斯提普夫外侧的墙壁上。这里的电话线路从房子的一个角落开始暴露在外,一直由屋顶延伸到车库。基特知道,电话线路从这里便连接到了一条通向主路的地下管道上。只要在这里切断电路,整座房子的通信就会全部中断。这只是一个预防措施,奈吉尔坚持要这么做,而基特在车库里发现了梯子和剪刀。
基特感到自己似乎正身处一场噩梦之中。他虽然原本就知道今晚的工作会有危险,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和一个贼王一起站在自己家门口,看着一伙歹徒切断他家的电话线路,而且这人怀里的公文包里装着一瓶足以杀死他们所有人的病毒。
埃尔顿的左手松开了梯子,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然后用双手握住了剪刀。他身体前倾,张开剪刀的刀刃,伸到电缆的两边,他合上了手柄,但剪刀掉了下去。
剪刀刀尖向下,从距离黛西只有六英寸的地方掠过,落到了雪地上。黛西吓了一跳,发出一声大叫。
“嘘!”基特低声道。
“他差点把我给杀了!”黛西抗议道。
“你会吵醒他们的!”
埃尔顿从梯子上下来,捡起剪刀,又爬了上去。
他们得到卢克和洛莉的小屋去开那辆丰田兰德酷路泽,但是基特知道他们不可能马上就出发。他们都筋疲力尽,累得几乎直不起身了。而且,基特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找到去卢克家的路。他来斯提普夫时就差点迷路了。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如果他们现在就走,结果只能是迷路或者被冻死。他们必须等着这场暴风雪变小,或者等着天亮,那时候他们可能会更容易找到方向。所以,为了确保没人会发现他们在这里,他们需要切断这里的电话线路。
这次,埃尔顿成功剪断了电缆。他从梯子上下来时,基特拾起断开的线路的一端,把它拧成一个结,让它沿着车库的墙垂下来,这样这根电缆就没有那么引人注目了。
埃尔顿扛着梯子走进车库,把它扔到了地上。梯子和水泥的地面碰撞时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叮当声。“小声点!”基特说。
奈吉尔环顾了一圈这个改建后的牛棚四周那光秃秃的石墙:“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基特说:“在这里总比在外面好。”
“我们又冷,身上又是湿的,这里又没有暖气。我们可能会被冻死。”
埃尔顿说:“妈的,可不是吗。”
“我们可以发动这两辆车的引擎,”基特说,“这样里面就暖和了。”
“别犯蠢了,”埃尔顿说,“还没等暖和起来我们就会先尾气中毒了。”
“我们可以发动外面那辆福特车,坐到车里去。”
黛西说:“去你的吧。我想喝杯热茶,吃点热东西,再来点威士忌。我要进到屋里去。”
“不行!”基特一想到这三个人会进到他的家里就不寒而栗。这就跟带了三条疯狗回来一样。而且那个装着病毒的公文包怎么办?他怎么可能会让他们带着那玩意儿走进那间厨房?
埃尔顿说:“我支持她。我们进屋去。”
基特真希望自己从没告诉过他们该怎么切断电话线:“但是我该怎么向他们解释?”
“他们都在睡觉。”
“那要是他们起来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雪怎么办?”
奈吉尔说:“你就这么说。你不认识我们。你在几英里外的路上碰到我们,我们的车陷在雪堆里了。你可怜我们,所以就带我们回来了。”
“他们就不该知道我离开过这座房子!”
“你就说你出去喝了一杯。”
埃尔顿说:“或者去见姑娘了。”
黛西说:“你究竟几岁了?难道你晚上出门还得问你爸爸同不同意?”
被黛西这样的恶棍教训让基特火冒三丈:“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相不相信我的话,你这个无脑丑八怪。谁会那么蠢,冒着那么大的雪开几英里车就为喝杯酒,更别说家里本来就有很多酒?”
她回敬道:“可能就是那个蠢到玩21点都能输二十五万英镑的人吧。”
“你能想出靠谱的理由的,基特,”奈吉尔说,“咱们最好在脚都被他妈冻掉之前进到屋子里。”
“你们伪装用的东西都还在货车里。我的家人们会认出你们的。”
“没关系。我们只不过是些过路人,运气不好遇上汽车抛锚而已。今晚这种人多了去了,新闻上肯定全是这种报道。你的家人不会把我们和那些抢劫实验室的人联系在一起的。”
“我不喜欢这样。”基特说,他虽然很怕违逆这些歹徒,但现在他走投无路了,“我不会带你们进去的。”
“我们可不是在问你同不同意,”奈吉尔轻蔑地说,“要是你不带我们进去,我们就自己进去。”
基特绝望地想,有一点这些人都不明白,那就是他的家人们都绝顶聪明。奈吉尔、埃尔顿和黛西都很难骗得过他们。“你们看上去就不像那种遇到汽车抛锚的无辜路人。”
“你什么意思?”奈吉尔问。
“你们不是那种随处可见的苏格兰家庭,”基特告诉他,“你是伦敦人,埃尔顿是黑人,黛西就是个神经病。我的姐姐们肯定会注意到的。”
“那我们就装得有礼貌一点,谨言慎行。”
“最好什么也别说。你们只要动粗,我们的游戏就结束了。”
“当然。我们也想让他们觉得我们是无害的。”
“尤其是黛西。”基特转头看着她,“你管好你的手。”
奈吉尔支持基特道:“对,黛西,别搞那套血腥的把戏。装得像个姑娘一点,就几个小时,行吗?”
她说:“好吧,好吧。”然后转过了身。
基特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在这次争吵中妥协了。“见鬼,”他说,“记住,你们需要我才能找得到那辆兰德酷路泽。要是你们敢动我家人一根汗毛,你们就别想找到那辆车。”
基特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似乎无力阻止这一场灾难。他带着这种感觉把他们领到了房子的后门前。门上一如往常地没有上锁。开门时,他说道:“没事,奈莉,是我。”于是那只狗并没有叫出声。
当他走进靴子门厅时,暖意扑面而来仿佛上帝的恩惠。基特听见埃尔顿在身后说:“天,真舒服啊。”
基特回过头对他嘘了一声:“麻烦你小声一点!”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老师,正在博物馆里教训粗心大意的学生们,“他们睡得越久,我们就越好过,你怎么就不明白?”他带着他们穿过门厅进到厨房,“友好一点,奈莉,”他悄声说,“这些人都是朋友。”
奈吉尔拍拍奈莉,大狗欢快地摇着尾巴。他们脱下了湿漉漉的外套。奈吉尔把公文包放到厨房的长桌上,说道:“烧壶水,基特。”
基特放下他的手提电脑,打开了厨房柜台上的那只小小的电视。他调到一个新闻频道上,然后往壶里装满了水。
一个漂亮的主播说道:“风向发生了出人意料的改变,暴风雪也因此席卷了苏格兰的大部分地区。”
黛西说:“还用你来说。”
这个主播的声音十分有诱惑力,仿佛她正在邀请观众去她家来杯睡前酒一样:“部分地区将会持续降雪,积雪已达到十二英寸厚。”
“我来让你见识见识部分地区十二英寸厚的积雪。”埃尔顿说。
基特恐慌地看见他们已经放松了下来,而他自己却比之前还要紧张。
主播接下来又播报了关于车祸、封路和汽车被遗弃的新闻。“还他妈有完没完,”基特烦躁地说,“雪究竟什么时候停?”
“泡茶,基特。”奈吉尔说。
基特拿出杯子、一个糖罐和一壶牛奶。奈吉尔、黛西和埃尔顿围坐在那张饱经沧桑的松木长桌周围,仿佛他们是他的家人一样。水开了。基特泡了一壶茶,又冲了一壶咖啡。
这时电视上的画面变了,一个天气预报员出现在了一张图表前。他们全都安静了下来。“明天这场暴风雪便会减弱,其去势一如其来时般迅捷。”他说道。
“太好了!”奈吉尔发出一声胜利的呼喊。
“在中午之前,积雪就会全部融化。”
“麻烦给个准确的时间!”奈吉尔恼怒地说,“中午之前几点?”
“不管怎样我们肯定都能准时到的。”埃尔顿说。他倒了一杯茶,又加了牛奶和糖进去。
基特和他同样乐观。“我们应该在天亮时就能离开。”他说着,感到前途又明亮了起来。
“希望如此吧。”奈吉尔说。
埃尔顿抿了一口茶:“哎,真舒坦。拉撒路[392]在死人堆里醒来时肯定也是这种感觉。”
黛西站了起来。她打开通向餐厅的门,朝黑黢黢的房间中张望:“这是干吗的?”
基特问:“你想去哪里?”
“我得往茶里加点儿威士忌。”她打开灯,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她发出了胜利的喊声,基特听见她打开了鸡尾酒柜的柜门。
这时,基特的父亲穿着一套灰色的睡衣、披着一件黑色的开司米睡袍,从走廊里走进了厨房。“早上好,”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嘿,爸爸,”基特说,“听我解释。”
黛西从餐厅里走了进来,她那戴着手套的手里还拿着一整瓶格兰杰威士忌。
斯坦利对着她扬起了眉毛。“你想来杯威士忌吗?”他问。
“不用,谢谢,”她回答道,“我这里已经有一瓶了。”
凌晨4点15分
托妮一有空就马上给斯坦利的家里打了电话。虽然他对此也无能为力,但是肯定会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愿意让他在看突发新闻的报道时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
她有些害怕这次即将到来的谈话。她必须告诉他,她要为一件可能会毁了他一生的灾难负责。在她这么说了以后,他会怎么看她?
她拨通了他的号码,但听到的是“无法接通”的录音。他的电话肯定出问题了。也许是大雪压断了电话线路。想到自己不用再告诉他这件事,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用手机,但是他的法拉利里有一部电话。她拨通了那部电话,留下了一个口信:“斯坦利,我是托妮。出事了——实验室被抢了。请你一有机会就马上给我的手机回电。”他可能无法在事情失控前及时听到这段留言,但至少她已经尽力了。
她站在大礼堂里不耐烦地盯着窗外。那些带着扫雪车过来的警察呢?他们可能会从南边的英维本沿着主路过来。她猜测在这样深度的积雪之中,扫雪车时速大概为十五英里。所以他们过来需要二十至三十分钟。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才对。快点,快点啊!
她希望扫雪车到了这里以后能马上上路,朝北跟着那辆海伯尼安电信公司的小货车的车辙一路追踪。那辆货车的黑色车身上印着白色的大号字母,肯定很容易辨认。
但她突然意识到,那些小偷肯定也明白这一点。他们可能已经计划好在离开“克里姆林宫”后便换上另一辆车。如果是她就会这么做。她会挑一辆毫不惹眼的车,比如随处可见的福特嘉年华,然后把它留在超市或者火车站外的停车场里。
她因为这个念头而郁郁寡欢。如果是这样,那警察要怎么样才能找到这些小偷?他们必须检查每一辆车,看看车上坐的是不是三个男人一个女人才行。
她焦躁地思考着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加快这整个进程。假设那群乌合之众已经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换了车,那他们可能选择的地点有哪些?他们需要找一个可以把车停在那儿好几个小时也不会有人注意的地方。这周围既没有火车站也没有超市,那究竟会在哪里?她走到接待桌旁拿起一个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她列了一份名单:
·英维本高尔夫俱乐部
·露滴旅馆
·快乐食客
·绿手指园艺中心
·苏格兰熏鱼厂
·威廉姆斯出版社(印刷出版)
她不想让卡尔·奥斯本知道她在做什么。卡尔已经从他的车里回到了温暖的大厅里,正竖着耳朵捕捉着一切动静。他自己不知道他用不了车上的电话了——史蒂夫已经溜出去拔了他的车钥匙——但无论如何托妮也不想冒这个险。
她悄声对史蒂夫说:“咱们得做点侦查工作。”她把她的纸撕成两半,将其中的一半递给史蒂夫,“给这些地方打电话。当然,他们肯定都关着门,但是你可以找他们的看门人或者保安。告诉他们我们被抢了,但别说究竟丢了什么。你就说有一辆赃车可能被遗弃在了他们的地盘上。问问他们有没有看见外面停着一辆海伯尼安电信公司的小货车。”
史蒂夫点点头:“真聪明——我们也许能抓住他们的尾巴,警察们来的时候就有地方入手了。”
“正是如此。但别用接待桌上的电话。我不想让卡尔听见。去大厅的另一边打,你在那儿他就听不见你说话了。用你从他手里夺过来的手机打。”
托妮远远地躲开卡尔,拿出了她自己的手机。她打电话问到了高尔夫俱乐部的号码。她拨通了号码,等待着。电话响了超过一分钟的时间,然后一个困倦的声音才终于接了起来:“喂?这里是高尔夫俱乐部。你好?”
托妮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告诉了他现在的情况:“我想找一辆车身上印着‘海伯尼安电信公司’的小货车。你们的停车场里有这辆车吗?”
“噢,我懂了,小偷是坐这辆车跑的,是吧。”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车在你们那儿?”
“没有,至少我来当班的时候不在这儿。告诉你,这儿有几辆车,都是昨天来这儿吃完午饭后不想开车的先生们留下来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的?”
“晚上七点。”
“那辆货车有没有可能在那之后停进来?大概今天早上两点钟?”
“嗯,可能吧……我也说不准。”
“能麻烦你去看一下吗?”
“行啊,我去看看!”他说话的语气仿佛忽然醍醐灌顶,“别挂,我马上就回来。”他把听筒放下时那边传来一声磕碰声。
托妮等待着。脚步声逐渐走远,然后又回来了。
“没有,我没看到外面有辆这种车。”
“好吧。”
“告诉你,车上全压着雪,根本看不清楚。我都不知道哪辆车是我的了!”
“行,谢谢你。”
“但是货车吧,你懂的,比其他的车高,是吧?所以它肯定很显眼。但是我没看到那里有货车。”
“你提供的信息对我们很有帮助,非常感谢。”
“他们偷了什么?”
托妮装作没有听见这个问题,挂断了电话。史蒂夫也正在通电话,很显然他也没发现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她拨通了露滴旅馆的电话。
一个欢快的年轻人接起了电话:“我是文森特,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托妮觉得他听上去就像那种急于取悦顾客的旅馆招待,但真当你需要什么时他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她例行公事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我们的停车场里停了很多车——我们在圣诞节期间也营业,”文森特告诉她,“我正在看闭路电视监控器,但是没看见有货车。不好意思,摄像头并没有覆盖整个停车场的范围。”
“能不能麻烦你到窗边仔细看一下?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其实,我挺忙的。”
大半夜的还忙?托妮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她换上一种体贴的语气说:“你看,你要是帮我看看,警察就不用专程来拜访你了。”
这句话起效了。他可不想让警车和警察来打扰自己安安静静的夜班。“请你等一下。”他走开了一会儿然后又回来了。
“那辆车就在这里。”他说。
“真的吗?”托妮将信将疑。她的运气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那么好过了。
“福特全顺小货车,蓝色,车身上印着‘海伯尼安电信公司’几个白色的大字。它肯定才停进来不久,因为它上面积的雪没有其他车那么多——这也是我能看见那几个字的原因。”
“你真是帮了我大忙,谢谢。那你有没有注意到停车场里少了什么车呢——可能就是他们之前留在那里的车?”
“抱歉,我不知道。”
“好吧——非常感谢!”她挂了电话,看向史蒂夫,“我找到那辆车了!”
他朝窗户点了点头:“扫雪车也到了。”
凌晨4点30分
黛西喝光了她的那杯茶,又往茶杯里加满了威士忌。
基特非常紧张。奈吉尔和埃尔顿可能还能继续装成遇到汽车抛锚的无辜路人,但是黛西完全没救了。她看上去就像个恶棍,她的表现也跟个流氓差不多。
当她把瓶子放到厨房的桌子上时,斯坦利把它拿了过来。“别喝醉了,做个好姑娘。”他温和地说道,塞上了酒瓶的塞子。
黛西并不习惯别人对她发号施令,通常来说别人都非常怕她。她看着斯坦利,好像已经做好了要杀了他的准备。他穿着灰色睡衣和黑色睡袍的样子既优雅又脆弱。基特感到冲突一触即发。
“一点威士忌能让你放松,但一瓶威士忌只能让你失控。”斯坦利说,他把酒瓶放进了一个柜子里,“我父亲过去常常这么说,他很喜欢喝威士忌。”
黛西压抑着她的怒火。基特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努力。他很怕黛西会失控,在这儿大闹一场。但紧接着,他们之间紧张的气氛便被他姐姐米兰达打断了。她穿着一件粉底大花的睡袍走了进来。
斯坦利说:“你好啊,亲爱的,你起得真早。”
“我睡不着。我一直躺在基特那间旧书房的睡觉椅上。别问我为什么了。”她看着这些陌生人,“圣诞节的客人那么早就来了?”
“这是我女儿米兰达,”斯坦利说,“曼迪,这是奈吉尔、埃尔顿,还有黛西。”
基特几分钟前才向他父亲介绍了他们,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说出了他们的真名。
米兰达对他们点点头。“你们是圣诞老人带来的吗?”她活泼地说。
基特解释道:“他们的车在主路上熄火了,就在靠近我们的那个转弯附近。我带上了他们,但接着我的车也出故障了,所以我们走完了剩下的路。”她会相信吗?那个暗红色的皮质公文包正像一颗炸弹一样站在厨房的桌子上,她会问到它吗?
但她的疑问针对的是另一个方面:“我不知道你出去了——大半夜的,又下着雪,你到底去哪儿了?”
“噢,你懂的。”基特思考过自己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此刻他挤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容,“我睡不着,觉得很孤独,所以就去英维本拜访了我的前女友。”
“哪一个女友?英维本的大部分年轻姑娘都是你的前女友。”
“我觉得你应该不认识她。”他很快想出了一个名字,“丽莎·弗里蒙特。”他差点就咬到了舌头。她是希区柯克[393]的一部电影里的人物。
米兰达不知道这个名字:“她见到你高兴吗?”
“她不在。”
米兰达转身拿起了咖啡壶。
基特不知道她到底相不相信他的话。他的这个故事编得的确不怎么样。然而,米兰达肯定也想不到他为什么要撒谎。她大概会以为他现在和一个女人有染,而他不想让他们知道她的名字——也许是和某个人的老婆。
正当米兰达倒咖啡时,斯坦利对奈吉尔说:“你们打哪儿来?你听上去不像苏格兰人。”他的话听上去像是随便聊聊,但基特知道他父亲是在试探他们。
奈吉尔用同样随意的语气回答道:“我住在萨里,在伦敦工作。我的办公室就在金丝雀码头[394]”
“看来你是做金融的。”
“我为第三世界国家提供高科技设备,主要针对中东地区。要是有什么搞石油的年轻酋长想开个迪斯科舞厅但不知道去哪里买设备,他就会来找我,让我来解决他的问题。”这番说辞十分合情合理。
米兰达端着咖啡来到桌旁,坐到了黛西对面。“手套真好看。”她说。黛西戴的是一双看上去十分昂贵的浅棕色山羊皮手套,但现在已经湿透了。“干吗不脱下来晾干?”
基特心中一紧。和黛西进行任何对话都风险极大。
黛西带着敌意看了米兰达一眼,但米兰达没有注意到,还是继续说:“你应该往里面塞点东西,这样它们才能保持形状。”她从柜子上拿了一卷纸过来:“来,用这个。”
“我这样就行了。”黛西愤怒地低声说。
米兰达惊讶地扬起了眉毛:“我说了什么不恭敬的话吗?”
基特想到,噢,天啊,终于来了。
奈吉尔插手了:“别发傻,黛西,你也不想毁了你的手套吧。”他的语气非常坚决,听上去更像是在命令她而不是在给建议,他和基特一样提心吊胆,“照这位女士说的做,人家待你很和善。”
基特再一次感到冲突一触即发。但是,出乎他的意料,黛西脱下了她的手套。基特大吃一惊,她竟然有一双灵巧的小手。他从没有注意到过这一点。她身上的其他地方是如此粗野:那黑色的眼妆,那歪歪扭扭的鼻梁,那镶着拉链的夹克衫,还有那双靴子。但她的手是美的,而且她自己显然也很清楚,因为她精心修剪了指甲,把它们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涂上了一层浅粉色的指甲油。基特十分困惑。他意识到,在这个怪物的心灵深处其实藏着一个普通的女孩。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她是被哈利·麦克带大的,这就是她的遭遇。
米兰达帮着她把纸巾塞进湿漉漉的手套里。“你们三个是怎么认识的?”她问黛西。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寻常的礼貌,仿佛她此刻正在宴会上聊天,但其实她也是在试探他们。和斯坦利一样,她并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
黛西看上去慌了神。基特觉得她就像一个忘了写作业,结果被老师盘问的女学生。基特想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但他替她回答会让他们觉得很奇怪。过了一会儿,奈吉尔开口了:“我和黛西的父亲是老朋友。”
回答得不错,基特想,虽然米兰达肯定会想知道为什么黛西不能自己告诉她。
奈吉尔又加上一句:“埃尔顿是我的下属。”
米兰达对埃尔顿露出一个微笑:“左膀右臂?”
“司机。”他唐突地回答道。基特想到,奈吉尔的风度翩翩真是帮了不少忙——他必须用自己一个人的魅力帮他们三个人赢得其他人的欢心。
斯坦利说:“好吧,很遗憾你在苏格兰过圣诞节时天气竟然那么糟。”
奈吉尔微笑着说:“我要是想晒日光浴就去巴巴多斯了。”
“你和黛西的父亲肯定是非常好的朋友,才会一起过圣诞节。”
奈吉尔点点头:“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在基特看来,奈吉尔在撒谎这一点非常明显。这是因为他知道事实的真相吗?斯坦利和米兰达也会觉得他在撒谎吗?基特再也坐不住了,他感到压力大到无法承受。他跳了起来。“我饿了,”他说,“爸爸,我给大家炒点鸡蛋怎么样?”
“好啊。”
“我来帮你。”米兰达说。她把面包片放进了烤面包机里。
斯坦利说:“反正,希望天气能快点好起来吧。你们计划什么时候回伦敦?”
基特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培根。他父亲是在怀疑他们,还是只是有点好奇?
“节礼日回去。”奈吉尔说。
“那你们这次圣诞节之旅停留的时间挺短暂的。”斯坦利评价道,他仍然在温柔地质疑着这个故事。
奈吉尔耸了耸肩:“还得工作,你懂的。”
“你可能会比原计划待得更久。我看他们一直要到明天才会开始清理积雪。”
这句话似乎让奈吉尔感到有些不安。他撸起他那件粉色毛衣的袖子,看了看手表。
基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事情,以撇清他和奈吉尔及其他两人的关系。所以当他开始做早餐时,他决定既不去维护这些陌生人,也不为他们申辩。不仅如此,他还应该对奈吉尔的故事表示怀疑,摆出一副他并不相信他的样子去质问他。也许,如果他假装自己也对这些陌生人心存疑虑,就能够摆脱嫌疑。
但他还没来得及把他的决心付诸行动,埃尔顿突然变得健谈起来。“那你的圣诞节过得怎么样,教授?”他问,基特之前向他介绍过他父亲是奥克森福德教授,“看起来你们一家团圆了。有两个孩子?”
“三个。”
“当然还有他们的丈夫和妻子。”
“我的女儿们已经嫁人了,但基特还是单身。”
“有外孙吗?”
“有。”
“有几个?希望你别介意我这么问。”
“一点也不介意。我有四个外孙。”
“都在这儿?”
“是的。”
“那你和奥克森福德夫人一定很高兴。”
“很不幸,我夫人八个月前去世了。”
“节哀顺变。”
“谢谢。”
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场审问?基特问自己。埃尔顿正在微笑着,上身稍稍前倾,仿佛他只是出于友善的好奇心才这么问的,但基特知道这只是他的伪装,他不安地想到他父亲是否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埃尔顿还没问完:“这房子一定很大,你们才能睡得下,嗯,十个人?”
“外面还有几座屋子。”
“噢,那就方便了。”他望向窗外,虽然大雪几乎已经遮盖了所有景色,“意思是,客房之类的。”
“我们有一座客房和一座谷仓。”
“那真是很实用。我猜应该还有职工宿舍。”
“我们的员工住在大概一英里以外的小屋里。我觉得我们今天应该见不到他们了。”
“噢。可惜。”埃尔顿再次沉默下来——他已经仔细地计算过这座农场里一共有多少个人了。
基特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早晨5点
扫雪车是一辆奔驰牌货车,车前的附属板上装着一把大铲子,车身上写着“英维本机械租赁公司”几个大字,车顶上还放着一个橙色的闪光灯。但是对于托妮来说,它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从天堂远道而来的天使宝宝。
那把铲子向一边倾斜着,这样就可以把路上的积雪推到路边。这辆扫雪车很快就清理出一条从警卫室到“克里姆林宫”主入口的车道,前面的铲子自动地上下运动着,把积雪扫到一边。当它在主入口停下时,托妮已经穿上了外套,随时准备好出发了。那些小偷已经离开四小时了——但如果他们被困在了雪中的话,托妮仍然有可能抓住他们。
扫雪车后面跟着三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首先冲了进来。虽然苏珊说了自己还能走,他们还是把她放到了一副担架上。唐则不愿离开。“要是苏格兰人每次被人踢到脑袋都要去医院的话,那些医生怎么应付得过来。”他这么说道。
弗兰克走了进来,身上穿着白衬衣和黑西装,还打了条领带。他甚至还挤出时间剃了胡子,可能是在车上剃的。托妮看见他脸上怒气冲冲的表情,意识到他正迫不及待地想跟她大吵一架,她十分无奈。毫无疑问,他恨极了被他的上级强迫着去遂托妮的愿。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有耐心,避免和他针锋相对。
托妮的母亲从小狗身上抬起头,说道:“你好啊,弗兰克!真是太惊喜了。你和托妮和好了吗?”
“今天是不能指望了。”他低声说。
“真可惜。”
弗兰克身后跟着两个警察,二人手中各拎着一个很大的公文包——托妮请他们负责做现场取证。弗兰克对托妮点点头,又和卡尔·奥斯本握了握手,但开口却是对着史蒂夫:“你是保安负责人?”
“是的。史蒂夫·崔姆莱特。你是弗兰克·海科特,我们以前见过面。”
“据我所知有四个人被袭击了。”
“我和其他三个人,对。”
“四次袭击都发生在同一个地方吗?”
弗兰克在做什么?托妮不耐烦地想到。他为什么要问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们难道不是该马上动身吗?
史蒂夫回答道:“苏珊是在走廊里被袭击的。我也在同一个地方被绊倒。唐和斯图则是被枪指着绑到了控制室。”
“麻烦你带我去看看这两个地方。”
托妮瞠目结舌:“我们得去追那些人了,弗兰克。你干吗不把这些事留给你手下的人做?”
“不用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他回答。看上去他似乎很高兴找到打压她的机会。她的内心在咆哮。这可不是重演夫妻不和的场景的时候。他重又转身面对史蒂夫说:“请带路。”
托妮压抑着自己的咒骂,跟在了他们身后。卡尔·奥斯本也跟了过来。
那两位警察在走廊四周围拉犯罪现场的专用胶带,史蒂夫就是在这里被绊倒的,苏珊也是在这里被人用棍子砸晕了头。然后他们又去了控制室,斯图正在里面看着监控器。弗兰克用胶带封上了门口。
史蒂夫说:“我们四个人都被捆起来带到了BSL4里面。不是在实验室,只是在门厅。”
“我就是在那里发现他们的,”托妮补充道,“但那是四小时之前了——每流逝一分钟,那些入侵者都会跑得更远。”
“我们去看看那个地方。”
“不行,你们看不了,”托妮说,“那是禁区。你可以在十九号监视器上看。”
“如果那儿不是在真正的实验室里,我觉得应该没什么危险。”
他说得对,但是托妮不想让他再这么浪费时间了:“没有经过防生物危害训练的人都不能进去。这是规定。”
“去你的什么规定,在这里我说了算。”
托妮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已经陷入了她之前发誓要避免的情况:与弗兰克针锋相对。她试着退让一步:“我带你去门口。”
他们来到入口处。弗兰克检查了一下读卡器,然后对史蒂夫说:“我命令你把你的通行证给我。”
史蒂夫说:“我没有通行证。保安不能进实验室。”
弗兰克于是转身问托妮:“你有通行证吗?”
“我接受过防生物危害训练。”
“给我你的通行证。”
她给了他。弗兰克在扫描仪前晃了晃卡片,然后推了推门。门仍然是锁着的。他指着门上那个小小的屏幕:“那是什么?”
“指纹读取器。要是指纹不正确的话,通行证就用不了。我们装这个装置就是为了防止一些蠢货拿着偷来的卡溜进去。”
“但是它今晚也没能阻止那些小偷,不是吗?”在自己赢了一分后,弗兰克转身离开了。
托妮跟在他后面。大礼堂里,两个穿着黄色高能见度夹克和橡胶靴的男人正在抽烟。托妮最初以为他们是扫雪车的操作人员,但是当弗兰克开始向他们介绍现场的情况时,她明白了这二人原来是警察。“你们负责检查经过的每一辆汽车,”他说,“然后用无线电向局里汇报车牌,这样我们就能查出这辆车究竟是偷的还是租的。如果车里有人的话一定要告诉我们。你们知道我们在找什么——三个男人,一个女人。不管你们要干吗,都千万别接近这些人。那伙人手里有枪,而你们没有,所以你们只负责侦查。有一支武装小队已经在赶过来了。如果我们能找到这些歹徒,那个小队就会过来支援我们,懂了吗?”
那两个男人点点头。
“先往北走,然后在第一个路口转弯。我觉得他们应该往东边去了。”
托妮知道他错了。她很不情愿再次与弗兰克针锋相对,但是她绝对不能就这么看着侦查小组走错路。他肯定会火冒三丈,但是她必须这么做。她说:“那些小偷没有朝东走。”
弗兰克充耳不闻:“也就是说你们要走到通往格拉斯哥的主路上。”
托妮又说了一遍:“歹徒们走的不是那条路。”
那两名警员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俩的交锋,目光从弗兰克身上移到托妮身上,然后又移到弗兰克身上,仿佛两个正在观看网球赛的观众。
弗兰克涨红了脸:“没人问你的意见,托妮。”
“他们没有走那条路,”她坚持道,“他们继续往北走了。”
“我猜你是依靠你女性的直觉得到这个结论的?”
其中一个警员笑了。
你说话为什么那么鲁莽?托妮想。她冷静地说:“他们用来逃跑的那辆车现在正停在露滴旅馆的停车场里,往北走五英里就到了。”
弗兰克的脸更红了,他对她掌握的这些情况一无所知,此刻十分尴尬:“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我只是做了一些侦查工作。”我以前做警察比你强,现在仍然比你强,她想道,但是她没有把这个念头说出口,“我给周围的一些场所打了电话。这比直觉更准确吧。”这是你自找的,杂种。
那个警员又笑了,弗兰克对他怒目而视,于是他忍住了笑声。
托妮补充道:“那些小偷现在也许就在那家旅馆里,不过,他们更有可能换了车继续赶路了。”
弗兰克压抑着他的怒火。“去那家旅馆,”他对那两个警员说,“你们到路上以后再听我的指令。快去。”
他们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终于去了,托妮想。
弗兰克又从一辆警车上叫来一个穿着便服的警察,让他跟着扫雪车到旅馆去,检查一下那辆小货车,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了什么情况。
托妮已经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了。她想和警方的行动保持密切的联系,但是她没有车,而且她母亲还在这里。
她看见卡尔·奥斯本正在低声和弗兰克交谈。卡尔指着他的那辆还卡在半路上的捷豹,弗兰克点了点头,然后对一个穿着警服的警察说了句什么。那个警察走了出去,和扫雪车的司机交谈了几句。他们是想把卡尔的车挖出来,托妮猜测。
托妮对卡尔说:“你要跟着扫雪车过去?”
他看上去得意非常:“这是个自由的国家。”
“别忘了带上小狗。”
“我还想把它留给你呢。”
“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疯了吧。”
“我得去一趟斯坦利的家。他家就在这条路上,过了露滴旅馆只需要再走五英里就到了。你在那里放下我和我母亲就行了。”她向斯坦利介绍情况以后就可以向他借一辆车,让母亲留在斯提普夫,而她自己则可以跟着扫雪车行动。
“你想让我把你母亲也带上?”卡尔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是的。”
“别想了。”
托妮点点头:“你要是改变主意了记得通知我。”
他皱起了眉头,她那么快就接受了他的拒绝,这让他十分怀疑。但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穿上了他的外套。
史蒂夫张开嘴正要说话,托妮趁没人注意朝他摆了摆手,做了一个“别出声”的手势。
卡尔向门口走去。
托妮说:“别忘了小狗。”
他抱起小狗,朝他的车走了过去。
托妮透过窗户注视着车队的一举一动。那辆扫雪车清理干净了卡尔那辆捷豹前面的积雪,爬上了通向警卫室的那条陡坡。一辆警车跟在它的后面。卡尔在他的车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又下了车,回到了大礼堂里。
“我的车钥匙呢?”他怒气冲冲地问。
托妮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你改变主意要带我一起走了吗?”
史蒂夫晃了晃他口袋里的那串钥匙。
卡尔摆出一副苦瓜脸。“妈的,上车吧。”他说。
早晨5点30分
奈吉尔、埃尔顿和黛西这个怪异的三人组让米兰达感到很不自在。他们说的故事是真的吗?这三人身上有种东西让她希望自己穿的不是睡衣。
她今晚过得很糟。基特的旧书房里的那张睡椅让她很不舒服,她一直在半梦半醒之中徘徊,一会儿梦见她和雨果那愚蠢可耻的风流韵事,一会儿醒来又为奈德再一次没能维护她而内心充满愤恨。他应该责怪基特莽撞泄密才对,但事实正好相反,他竟然说这件事迟早都会败露。他们又一次重演了之前在汽车里的那次争吵。米兰达本来希望可以借这次假期让她的家人们接受奈德,但现在她开始觉得也许是时候放弃他了。他太过软弱。
当楼下的动静传进她的耳朵里时,她松了一口气,因为这就意味着她可以起床了。但现在她只感到烦躁不安。难道奈吉尔就没有妻子、家人甚至女朋友吗,难道他们不想在圣诞节见到他吗?还有那个埃尔顿又是怎么回事?她非常确定奈吉尔和埃尔顿不是一对同性恋人:奈吉尔打量她的睡衣时的眼神十分暧昧,透露着他想一窥她的裙下风光的意思。
而黛西无论和谁在一起都显得十分奇怪。她的年龄正好能当埃尔顿的女朋友,但他们看上去似乎彼此厌烦。那她与奈吉尔和他的司机待在一起干吗?
米兰达认定,奈吉尔不是黛西家人的朋友。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温情可言。他们俩更像是两个虽然关系不太好但还是不得不一起工作的同事。但如果他们俩真的是同事,他们为什么要撒谎呢?
她父亲看上去也十分紧张。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疑问。
厨房里充满了煎培根、新鲜咖啡还有吐司的香味。烹饪是基特的特长之一,米兰达心想:他做的食物看上去总是让人很有食欲。他能把一盘普通的意大利面做得像一道皇室的珍馐。对于她弟弟来说,外表总是十分重要。他保不住自己的工作,银行账户里也总是一分不剩,但不管他有多缺钱,他都总是会穿得很体面,开的车也总是十分时髦。在他父亲看来,他成就不大,人却十足地软弱。斯坦利只有一次为他感到高兴,那就是他参加冬奥会时。
基特递给他们每人一个盘子,里面装着酥脆的培根、几片新鲜的番茄、撒着切碎的香料的炒蛋,还有涂上了黄油、切成三角形的吐司。厨房里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点。米兰达想,也许这正是基特的目的所在。她并不是很饿,但还是吃了一点煎蛋。他往里面加了一点帕尔玛干酪,吃起来风味更加浓厚了。
基特打开了话匣子:“那么,黛西,你是做什么的?”他对她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米兰达知道他只是在表示礼貌而已。基特喜欢漂亮的姑娘,而黛西和漂亮可沾不上边。
她过了很长时间才回答。“我为我父亲工作。”她说。
“那他是做哪行的?”
“哪行?”
“我是说,他是做什么职业的?”
她似乎被问蒙了。
奈吉尔笑了,然后说:“我的老朋友哈利在很多行业都有涉猎,很难说他究竟是做哪一行的。”
米兰达惊讶地听见基特不屈不挠地继续追问,他用一种挑衅的语气对黛西说:“好吧,那你举个例子说说他做的其中一个行业吧。”
她微露喜色,仿佛突然灵光一现,说道:“他做房地产。”她听上去就像是在重复自己以前听说的事情一样。
“那他应该很喜欢手握一些不动产。”
“他主要做房地产开发。”
“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房地产开发’。”
米兰达想,通常来说,基特不会带着那么强的攻击性去盘问他人。也许他也发现这些客人说的故事难以使人信服。她松了口气。这就证明他们确实互相不认识。米兰达原本暗地里还担心基特被卷进了什么和他们有关的见不得人的事情里。毕竟那是基特,谁也说不准。
奈吉尔说话时的声音十分不耐烦:“哈利买了一间老烟厂的厂区,他申请把那地方改建成豪华公寓,然后把它卖给建筑商,挣上一笔。”
米兰达再一次意识到,奈吉尔在替黛西回答问题。基特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他又问:“那在这个工作上你究竟是怎么帮你父亲的呢,黛西?我觉得你肯定是一个优秀的销售员。”
从黛西的模样上看,她应该更擅长驱逐钉子户才对。
她充满敌意地看了一眼基特:“我做的事情很多。”她说完扬起了下巴,似乎是在挑战他,看他还能怎么找自己的碴儿。
“我觉得你工作时肯定十分高效,行事态度也十分迷人。”基特说。
基特的恭维听上去和嘲讽差不多,米兰达不安地想到。黛西不是一个敏感的人,但她可能也会明白基特在侮辱她。
米兰达的胃口全被这紧张的气氛毁了。她得和她父亲谈谈这件事。她咽下食物,然后开始咳嗽,假装被卡住了。她一边咳嗽一边站起来离开了桌子。“抱歉。”她结结巴巴地说。
她父亲抓起一个杯子,在水龙头下接了一杯水。
米兰达咳嗽着走出了厨房。如她所愿,她父亲也跟着她走进了走廊里。她关上了厨房门,示意他进到他的书房里。他们走进去时,她再次咳嗽了几声以伪装效果。
他把水递给她,但她把他的手推到了一边。“我是装的,”她说,“我想和你谈谈。你对我们的客人们怎么看?”
他把水杯放到他那张书桌上的绿色皮革桌面上:“这伙人很奇怪。我一直在想他们和基特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直到他开始质问那个姑娘。”
“我也是。但他们肯定在某件事上撒了谎。”
“但究竟是什么事?要是他们想抢劫我们,那他们的动作也真够慢的。”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们很危险。”
“你觉得我该报警吗?”
“那样可能有点反应过度了。但是我希望有人能知道这些人在我们的房子里。”
“好吧,咱们想想——我们该给谁打电话?”
“诺曼叔叔怎么样?”诺曼是她父亲的兄弟,他是一个大学的图书管理员,住在爱丁堡。他们虽然相距甚远,但彼此关爱,每年见一次面也感到心满意足。
“可以,诺曼会明白的。我会告诉他这是怎么一回事,然后让他一小时后给我们打电话,确保我们安全无恙。”
“很好。”
斯坦利拿起他书桌上的那个电话的听筒放到耳边。他皱了皱眉,把听筒放了回去,然后又拿起来。“没有拨号音。”他说。
米兰达感到一阵恐惧击中了她:“现在我们真的需要给谁打个电话了。”
他按了按电脑的键盘:“也收不到电子邮件。可能是天气原因。有的时候下大雪会影响电话线工作。”
“还不是一样……”
“你的手机呢?”
“在小屋里。你不是有一部手机吗?”
“我的在那辆法拉利里。”
“奥尔加肯定有。”
“没必要吵醒她。”斯坦利瞥了一眼窗外,“我还是在睡衣外面披件外套直接去车库里吧。”
“车钥匙在哪里?”
“放钥匙的那个小橱里。”
放钥匙的小橱就挂在靴子门厅里的一面墙上。“我去帮你拿。”
他们走到走廊里。斯坦利来到前门,穿上了他的靴子。米兰达的手放到了厨房门的门把手上,但她犹豫了。她听见奥尔加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自从基特在前一晚上背叛了她,把她的秘密和盘托出以后,米兰达还没有和她姐姐说过话。她该对奥尔加说什么,又或者,奥尔加该对她说什么?
她打开了门。奥尔加正穿着一件黑色的丝绸袍子倚在厨房台上,米兰达觉得她身上的衣服就像一件律师的长袍。而奈吉尔、埃尔顿和黛西坐在桌旁的样子则像三个陪审团成员。基特站在他们身后,紧张兮兮地来回徘徊着。奥尔加质问着桌子另一边的陌生人,仿佛自己正在法庭上办案。她问奈吉尔:“你们这么晚了究竟在外面干吗?”那口气就像他是一个罪行累累的少年犯。
米兰达注意到奥尔加的丝绸长袍上有一块长方形的凸起:奥尔加走到哪里都手机不离身。米兰达本想转身离开,去告诉她父亲不用穿靴子了,但奥尔加的表现攫住了她的注意力。
奈吉尔虽然不快地皱起了眉头,但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我们本来准备去格拉斯哥市。”
“那你们之前在哪里?这里可不是往北走的路。”
“之前我们住在一座乡下的大房子里。”
“我们可能认识房子的主人。他们是谁?”
“这家人姓罗宾逊。”
米兰达注视着他们,等待着恰当的机会去悄悄向奥尔加借手机。
“我不认识什么罗宾逊。这个名字就跟什么史密斯啊、布朗啊之类的差不多,太普通了。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开派对。”
奥尔加抬起了她黑色的眉毛:“你来苏格兰和你的老朋友一起过圣诞,然后你居然和他女儿一起去开派对,留下那个可怜人独自看家?”
“他有点不舒服。”
奥尔加的关注点转移到了黛西身上:“你竟然在平安夜里留你生病的父亲一个人在家,你算个什么女儿?”
黛西带着怒气瞪着她,一言不发。米兰达突然很担心黛西可能会对奥尔加拳脚相加。基特似乎也有同样的担心,因为他开口说道:“放松点,奥尔加。”
奥尔加没理他。“怎么?”她对黛西说,“你就不为自己辩解一下吗?”
黛西拿起了她的手套。不知为何,米兰达觉得这似乎是什么噩兆。黛西戴上手套,然后说:“我不是非得要回答你的问题。”
“我觉得你必须回答。”奥尔加又看向奈吉尔,“你们这三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现在却坐在我父亲的厨房里,吃着他的食物,而且讲的这个故事也很难让人相信。我觉得你们需要解释一下这个情况。”
基特紧张地说:“奥尔加,有必要这么做吗?他们只是一些在路上——”
“你确定?”她问。然后她的目光又重新回到奈吉尔身上。
奈吉尔之前好像很放松,但现在他开口时已经带上了怒意:“我不喜欢被人审问。”
“如果不喜欢,你可以走,”奥尔加说,“但如果你想留在我父亲的房子里,你就得想一个比刚刚那通胡说八道高明一点的故事。”
“我们走不了,”埃尔顿气急败坏地说,“你自己看看窗户外面,还他妈下着暴风雪!”
“请你别在这座房子里说脏话。我母亲一直禁止我们说脏话,除非你用外语说,而且自打她去世以后我们一直都遵守着她的这个规定。”奥尔加本想去拿咖啡壶,但结果指着桌上的那个暗红色公文包问道,“这是什么?”
“那是我的。”奈吉尔说。
“我们可不会把行李放在桌子上。”她伸手把它拿了起来。“不是很重嘛——啊!”她大叫一声,因为奈吉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疼!”她叫喊道。
奈吉尔文雅的面具已经脱落了。他咬着牙轻声说:“立刻放下那个包。”
斯坦利穿着外套和靴子、戴着手套出现在米兰达旁边。“你究竟在做什么?”他对奈吉尔说,“放开我女儿!”
奈莉发出一阵刺耳的犬吠。埃尔顿迅速移过去俯身抓住了它的项圈。
奥尔加仍然固执地抱着那个公文包。
基特说:“把包放下,奥尔加。”
黛西抓住了那个包。奥尔加努力想继续抓着它,但那个包不知怎么被打开了。聚苯乙烯碎屑撒了一桌。基特恐惧地大叫一声,那一瞬间米兰达想道,他为什么会那么害怕?一个装在双层塑料袋里的香水瓶从包里掉了出来。
奥尔加用她空着的手给了奈吉尔一耳光。
奈吉尔也扇了回去。所有人都立刻开始大叫。斯坦利愤怒地低吼一声,把米兰达推到一边,从她身边向奈吉尔走去。米兰达叫道:“别去——”
黛西挡在了斯坦利的路上。他想把她推到旁边,但她只是动了一下,斯坦利便叫喊出声,摔到了地上,嘴里鲜血直流。
突然,奈吉尔和黛西都拿出了枪。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奈莉还在疯狂地吠叫着。埃尔顿拧住它的项圈,直到它喘不上气,闭上了嘴。厨房里鸦雀无声。
奥尔加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斯坦利看着桌上的香水瓶,语带恐惧地问:“为什么那个瓶子外面会套上双层塑料袋?”
米兰达从门里溜了出去。
早晨5点45分
基特惶恐不安地盯着厨房桌上的那个“妖术”香水瓶。玻璃并没有被摔碎;香水瓶盖也没有脱落;两层塑料袋也还原封不动地套在上面。这瓶致命的液体仍然完好无损地躺在它脆弱的容器里。
但现在奈吉尔和黛西已经拿出了枪,他们也不能再装作是风雪之中无辜的受害者了。只要实验室的新闻一被公之于众,他们就会被和偷病毒的小偷联系在一起。
奈吉尔、黛西和埃尔顿还有可能逃脱,但基特的处境与他们不同。他们都知道他的身份。甚至,就算他今天逃走了,在余生里也会是一个躲避制裁的逃犯。
他火冒三丈,想要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就在大家都一动不动地站着,盯着那两把小巧邪恶的深灰色手枪时,奈吉尔把他的枪稍稍挪了大概一英寸的距离,满腹怀疑地将它对准了基特,基特突然灵光一现。
他意识到,他的家人们没有理由怀疑他。他可能也被这三个逃犯骗了。他的那套他们互不认识的说辞仍然成立。
但是他该如何才能向他们表明这一点呢?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做出了传统的投降姿势。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些歹徒会背叛他。奈吉尔的眉毛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埃尔顿目瞪口呆,黛西则冷笑了一声。
基特说:“爸爸,我不该把这些人带回来的。我没想到……”
他父亲看了他很久,然后点点头。“这不是你的错。”他说,“在这种暴风雪里你也不能丢下这些陌生人不管。你不可能知道——”他转头带着讽刺的轻蔑看了一眼奈吉尔,“他们是些什么人。”
奈吉尔马上就领会到了基特的意思,并且帮助他掩饰了他的谎言:“用这种方式回报你的好意,我也很抱歉……基特,是吧?是的……你在大雪里救了我们,现在我们却用枪指着你。但这个世界就是那么不公平。”
埃尔顿一明白过来这出双簧戏,脸上的表情便恢复了镇定。
奈吉尔继续说:“要是你那个喜欢支使人的姐姐没有多管闲事,我们可能也可以和和气气地离开。但她就是要找事儿。”
黛西终于明白过来,她带着一副轻蔑的表情转过了身。
基特突然想到,奈吉尔和其他两人很可能会杀了他的家人。他们都愿意去偷一种能杀死几千人的病毒了,怎么可能会狠不下心枪杀奥克森福德一家人?当然这其中也是有差别的:用病毒杀死几千人是个有点抽象的概念,而要冷血地对着大人和孩子们开枪则更加困难。但如果被逼急了,他们也可能做得出来。而且他意识到,他们可能也会杀了他,这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但幸好,他们仍然需要他。他认识去卢克的小屋的路,他们还得去开那辆丰田兰德酷路泽。要是没有他,这三人永远也不会知道那辆车在哪里。他决定一有机会就提醒奈吉尔这件事。
“你看,那瓶子里装的东西可值不少钱。”奈吉尔说道。
为了装得更像一点,基特还问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与你无关。”奈吉尔说。
基特的手机响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电话很可能是汉米什打来的。“克里姆林宫”里肯定有什么新进展,而这个内线觉得应该要通知基特。但他如果接了汉米什的电话,不就在他家人面前露馅了吗?他不知所措地站着,而其他所有人都听着他的手机播放着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
奈吉尔解决了他的问题。“把手机给我。”他说。
基特把手机给了他,奈吉尔把电话接了起来。“喂,我是基特。”他模仿着苏格兰口音说道。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相信了他,因为奈吉尔沉默地听了一会儿。
“知道了,”他说,“谢谢。”他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放进了口袋里。“这人想通知你,这附近有三个危险的亡命之徒在游荡,”他说,“看来,警察们正开着扫雪车在追捕他们。”
克雷格搞不懂索菲究竟在想什么。上一秒他还因为她的害羞而不知所措,下一秒她又大胆得让他尴尬不已。她让他把手伸进她的毛衣里,甚至在他摸索着她的胸衣扣子时自己解开了它;当她的两只乳房都被他握在手中时,他以为自己就快在这极乐中死去了,但接着她又不愿让他借着烛光看看它们。在她解开他的牛仔裤时,他的快乐甚至又更上了一层楼,她的动作娴熟得仿佛她已经做了无数次这种事了,但又似乎并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克雷格不懂,究竟这其中是藏着什么他还一无所知的行为准则,还是她其实和他一样毫无经验。但不管怎样,她在接吻的功夫上倒是进步不少。最开始她还有点犹豫,好像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这么做,但经过几小时的练习以后,她已经变得狂热起来。
克雷格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在风雨中航行的水手。整个晚上他都在希望和绝望、渴求和扫兴、不安和欢乐之中乘风破浪。有那么一瞬间,她低语道:“你太好了。我不好。我很坏。”当再次亲吻她时,他发现她的脸上布满了泪水。他不知道当他的手伸到一个姑娘的内裤里,她却突然开始哭泣时,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于是他开始把手缩回来,他觉得她肯定也希望如此,但她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在原地。“我觉得你很好。”他说,但又觉得这句话的语气太弱了,于是又加上一句,“我觉得你妙不可言。”
虽然他十分困惑,但同时也觉得非常开心。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贴近过一个女孩。爱情、温柔和欢愉在他的内心熊熊燃烧着。当厨房里的嘈杂声传上来时,他们俩正在讨论着究竟该做到什么程度。
她问:“你想做完全套吗?”
“你想吗?”
“你想我就想。”
克雷格点点头:“我真的很想。”
“你带安全套了吗?”
“带了。”他在他的牛仔裤口袋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包装袋。
“你早就计划好了?”
“我没有计划。”这是句半真半假的话:他是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但是我确实希望能走到这一步。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一直在想着,嗯,再次见到你。还有今天一整天……”
“你还真是坚持不懈。”
“我只是想像现在这样和你待在一起。”
虽然这番话不是什么甜言蜜语,但似乎正是她想听的。“那好吧。我们做吧。”
“你确定?”
“确定。马上。快点。”
“好。”
“我的天,那是什么?”
克雷格一直都知道下面的厨房里有人。他能听见一点他们说话时的微弱的声音,然后又听到了平底锅被拿出来时的哗啦声,接着便闻到了培根的香味。他不确定现在几点了,但这个时间吃早餐似乎早了点。不过他并没有太注意,他确定没人会到阁楼上打扰他们。但现在,楼下传来的声音已经无法再被轻易忽视了。他先是听见外公大叫了一声——这对他来说极不寻常。奈莉失控地大声吠叫着;然后又传来了一声尖叫,而且这声音听上去非常像克雷格的母亲;紧接着好几个男人的吼叫声同时响了起来。
索菲的声音有些害怕:“这种声音正常吗?”
“不正常,”他回答道,“他们平时也会吵架,但绝不会像这样大吼大叫。”
“怎么回事?”
他犹豫了一下。他的内心里有一部分自我希望能够忘掉那些噪声,能够置身事外,仿佛他和索菲正身处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宇宙,就这么盖着他们的外套躺在那张旧沙发上。为了能够专注于她柔软的肌肤、温暖的呼吸和湿漉漉的嘴唇,他甚至能无视地震。但是另一部分自我又感到这次打扰也许也并不全是坏事。他们几乎什么事都做过了:也许把最后那件事稍稍推后一点会更好,这样日子也能有个盼头,他也还能期待着那终极的愉悦。
在他们下面,厨房突然鸦雀无声,其迅速之势不亚于刚才的沸反盈天。
“奇怪了。”他说。
“有点吓人。”
索菲的声音听上去很害怕,克雷格也因此下定了决心。他再次吻了吻她的双唇,然后站了起来。他提上牛仔裤,穿过阁楼来到地板上那个小洞旁躺下来,透过地板的缝隙向下看去。
他看见他母亲正张着嘴站在一边,看上去又震惊又害怕。他外公正在擦他下巴上的血。基特舅舅正高举着双手。厨房里还有三个陌生人。一开始他以为这三人都是男人,但接着就发现其中一个原来是个剃了头的丑姑娘。那个年轻的黑人正用力地拧着奈莉的项圈。而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和那个姑娘手里拿着枪。
克雷格嗫嚅道:“天啊,这下面是怎么回事?”
索菲在他旁边躺了下来。过了一小会儿,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拿的是枪吗?”她小声问道。
“是的。”
“我的天,我们有麻烦了。”
克雷格想了一会儿,说:“我们得报警才行。你的手机呢?”
“我把它放在谷仓里了。”
“该死。”
“天啊,我们该怎么办?”
“想想,想想。电话,我们得找一部电话。”克雷格犹豫了。
他被吓坏了。他真的想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紧紧地闭上眼睛。要不是他身边还有个姑娘,他很可能真的会这么做。虽然他对于那些规则并不熟悉,但他至少知道一个男人得在姑娘害怕的时候站出来,尤其是当他们俩还是情侣,或差不多算是情侣的时候。所以,就算他并不勇敢,也必须装出勇敢的样子。
最近的一部电话在哪里?“外公的床边有一部电话分机。”
索菲说:“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太害怕了。”
“你最好留在这里。”
“好。”
克雷格站起来。他扣上牛仔裤的扣子,系好皮带,走到那扇低矮的门边。他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门,爬进了外公放西装的衣橱里,推开衣橱门,钻进了更衣室中。
房间的灯还开着。外公深棕色的布洛克鞋正整齐地放在地毯上,一个亚麻布的篮子里放着一摞衣服,放在最上面的正是他昨天穿的那件蓝色衬衣。床铺还没有整理,看上去就像外公才从上面离开一样。一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科学美国》杂志——还有一部电话。
克雷格这辈子从没拨打过999[395]。报警的时候究竟该说什么?他在电视上看见过别人打报警电话。你应该报上你的名字和你所在的地点,他想。然后呢?“有三个带着枪的男人现在在我们家的厨房里。”这听上去好像有点夸张——但或许所有的报警电话都是那么富有戏剧性的。
他拿起了听筒。没有拨号音。
他把一根手指伸到听筒架上敲了敲,然后又听了听,还是没有声音。
他把听筒放了回去。电话怎么会不能用呢?这是个常规故障——还是那些陌生人切断了电话线?
外公有手机吗?克雷格打开了床边的抽屉。他看见抽屉里装着一个手电筒和一本书,但没有发现手机。接着他想起来了:外公的车上确实有一部电话,但他自己没有手机。
他听见衣帽间里有一点响动。索菲的脑袋从衣橱里探了出来,她看上去十分害怕。“有人来了!”她小声说。下一刻,克雷格听见楼梯平台上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他冲进衣帽间。索菲缩回了阁楼里,克雷格跪下来爬进了衣橱,就在这时,他听到卧室的门开了。他没来得及关上衣橱的门。他钻进低矮的小门里,然后迅速转过身轻轻地合上了门。
索菲耳语道:“那个年纪大一点的男人让那个女的搜查整座屋子。他叫她黛西。”
“我听见她上楼时的靴子声了。”
“你给警察打电话了吗?”
他摇了摇头:“电话不能用了。”
“不!”
他听到从衣帽间里传来黛西沉重的脚步声。她肯定会看见那扇打开的衣柜门。她会发现藏在西装背后的矮门吗?她只有仔细查看才会察觉。
克雷格倾听着。她此刻正在盯着这个柜门大开的衣橱吗?他不寒而栗。黛西块头并不大——比他矮了一两英寸,他猜——但是她看上去实在非常让人害怕。
寂静持续发酵着。他觉得他听见她走进了浴室。过了一小会儿,她的靴子穿过了更衣室,然后慢慢走远了。卧室的门被关上了。
“噢,天啊,我吓死了。”索菲说。
“我也是。”克雷格说。
米兰达正在奥尔加的卧室里和雨果待在一起。
她从厨房逃出来时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能出去——她只穿着一件睡衣还光着脚。她跑上了楼梯,想把自己锁在浴室里,但几乎马上就意识到这么做一点用也没有。她站在楼梯平台上,犹豫不决。她怕得要死,几乎快吐了。她必须报警,这是她的首要任务。
奥尔加的手机在她的睡袍口袋里——但是雨果可能还有一部手机。
米兰达虽然害怕,但还是站在门外犹豫了半秒。她最不愿意做的事莫过于和雨果共处一室。但她接着就听见有人从厨房里走到走廊里的脚步声,于是迅速地打开了雨果卧室的门,然后轻手轻脚地把它合上了。
雨果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他一丝不挂,背对着门。“你来看看,这究竟是什么鬼天气?”他说道。看来,他以为是他妻子回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随意的口吻吸引了米兰达的注意力。显然,在冲着对方吼了半晚上以后,奥尔加和雨果已经重新言归于好了。奥尔加已经原谅她丈夫和她妹妹上床这件事了?这好像也太快了点——但也许他们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争吵,只不过是关于另一个女人。米兰达从前常常好奇奥尔加是怎么对付她这个轻浮成性的丈夫的,但奥尔加从不谈论这个话题。也许他们已经有了一套剧本:出轨、捉奸、吵架、重修旧好,然后又出轨。
“是我。”米兰达说。
他转过身,吓了一跳,但接着又露出一个微笑:“还穿着睡袍——真是个惊喜!咱们快点上床去。”
她听见楼梯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同时,她注意到比起她当初和他上床的时候,雨果的肚子现在大了许多——他看上去就像个圆滚滚的矮人——她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会被他迷住。“你得马上给警察打电话,”她说,“你的手机呢?”
“就在这儿,”他指着床头柜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厨房里来了几个带枪的人——快拨999!”
“他们是谁?”
“现在就别管了!”她听到那个沉重的脚步声已经到了楼梯平台上。她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害怕卧室门会突然被打开,但那脚步声走了过去。她几乎在小声地尖叫了:“他们可能正在找我,快点打啊!”
雨果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抓过他的手机,但不小心摔到了地上,他又把它捡起来,猛戳“开机”按钮。“这破玩意儿真是太慢了!”他挫败地说,“你刚刚说带枪吗?”
“对!”
“那些人是怎么进来的?”
“他们说他们被困在雪里——你的手机究竟怎么回事?”
“搜索信号,”他说,“快啊,快啊!”
米兰达听见那个脚步声再次出现在了门口。这次她准备好了。她迅速趴到地板上,侧着身子钻进了双人床的床底,就在这时,门开了。
她闭上眼睛,努力想让自己缩得更小。这个想法很愚蠢,于是她又睁开了眼睛。她看见雨果的光脚、他布满汗毛的脚踝和一双脚尖贴着铁皮的黑色摩托靴。她听见雨果说:“你好啊,美女,你是哪位?”
他的魅力没能在黛西身上起作用。她说:“把手机给我。”
“我只是——”
“快点,死胖子。”
“好吧,给你。”
“现在跟我来。”
“先让我穿件衣服吧。”
“别担心,我不会把你那个小玩意儿咬下来的。”
米兰达看见雨果的脚远离了黛西。她很快朝他扑上去,然后传来一声击打声,他大叫出声。接着两双脚都朝着门走去。他们走出了米兰达的视线,过了一会儿后她听见他们走下了楼梯。
米兰达对自己说:“噢,天啊,现在我该怎么办?”
早晨6点
当克雷格的父亲一丝不挂地被黛西拽进厨房时,他和索菲正肩并着肩躺在阁楼的地板上,透过那个洞注视着厨房内的情况。
克雷格既震惊又不安。这个场景既像是一个噩梦,又像是一幅描绘罪人们被拉进地狱时的情景的古老油画。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备受屈辱、孤立无助的男人就是他的父亲,那个一家之主,那个唯一敢于与他强势的母亲作对的人,那个十五年来一直统治着克雷格的人生的男人。他感到自己仿佛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重量,就像重力突然消失了,而他不知道哪边才是向下的道路。
索菲开始小声地哭泣。“太吓人了,”她低声说,“我们都会被杀掉的。”
他必须安慰她,而这也给了他力量。他把他的胳膊环到她窄窄的肩膀上。她浑身都在颤抖。“确实很吓人,但我们还没死,”他说,“我们还能帮上忙。”
“怎么帮?”
“你的手机究竟在哪里?”
“我把它放在谷仓里了,就在楼上的床上。我觉得我可能在换衣服的时候把它扔进我的行李箱里了。”
“我们得过去,用你的手机报警。”
“要是这些坏人看见我们了怎么办?”
“我们离厨房的窗户远一点就行了。”
“这不可能——谷仓的门就正对着厨房的窗户!”
克雷格知道她说得对,但他们必须冒这个险:“他们可能不会往外看。”
“那要是他们看了呢?”
“在这种大雪里,他们也不太可能看得见院子另一边的情景。”
“他们肯定会发现我们的!”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对她说什么:“我们必须试试。”
“我做不到。我们就待在这里吧。”
这句话很有诱惑力,但是克雷格明白,如果他藏起来,对他的家人们的遭遇袖手旁观的话,他肯定会以此为耻:“你要是想留就留下吧,我要去谷仓。”
“别——别留下我一个人!”
他猜到了她可能会这么说:“那你就和我一起去。”
“我不想去。”
他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膀,然后亲了亲她的脸颊:“来吧。勇敢一点。”
她用袖子擦了擦鼻子:“我试试吧。”
他站起来,穿上了他的靴子和外套。索菲一动不动地坐着,在烛光中看着他。他担心楼下的人会听见,所以努力放轻了脚步声。他找到了她的橡胶靴,然后跪下来把它们穿到她小小的脚上。她仍然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任由他帮她穿鞋。他温柔地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帮她穿上厚夹克。他拉上她的外套拉链,把她的帽子拉起来盖住了她的头,然后用他的手梳理着她的头发。她戴上帽子的样子就像一个小男孩,“她多么美丽”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他打开了阁楼的大门。一阵寒风夹杂着稠密的雪花吹进了阁楼里。后门上的灯洒下半个小小的光圈,照亮了地上比之前还厚的积雪。此时的垃圾桶盖看上去就像阿里巴巴[396]的帽子。
房子的这边有两扇窗户:一扇在储藏室,一扇在靴子前厅。而坏人们都在厨房里。如果他运气不够好,这些人里的其中一个不凑巧走进了储藏室或者靴子前厅发现了他——但他觉得这样的概率应该不高。
“来吧。”他说。
索菲站在他旁边看着下面:“你先走。”
他探出了上身。靴子前厅里亮着灯,但储藏室里是黑的。他们会看见他吗?要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可能会非常害怕,但索菲的恐惧成了他勇敢的源泉。他伸出手扫掉窗台上的积雪,然后踩在上面来到了靴子前厅倾斜的屋顶上。他在屋顶上清理出一小块区域,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他牵着她的手,而她则沿着窗台一寸一寸地移动着。“你做得很好。”他柔声说。这并不困难——窗台足有一英尺宽——但她还是走得摇摇晃晃的。终于,她下到了倾斜的屋顶上。“干得漂亮。”克雷格说。
这时她突然摔倒了。
她的脚向前滑了一下。克雷格仍然拉着她的手,但没办法拉她起来,而且她坐下去的时候发出了砰的一声,屋顶下肯定也能听见这阵声响。她笨拙地倒下后又向后翻了个个儿,屁股沿着结冰的石板瓦一直向下滑。
克雷格一把抓住她,手里紧紧握着她那件厚夹克的一角。他用力向后拉,想要拉住她,但他的脚下踩的也是同样湿滑的屋顶,所以他也只能被她拽着一起往下滑。他在她身后沿着屋顶向下溜,努力想保持直立,让她滑得慢一点。
当她的脚撞到屋顶的边缘时,她的身体停了下来,但她的臀部有一半都已经滑出了屋顶的侧边。她的身体朝外倾斜着。克雷格的手更加用力地抓住她的外套,使劲将她往后拽,将她拉向自己和最终的安全——但他的脚也踩滑了。他放开了她的外套,挥舞着双臂以保持平衡。
索菲尖叫了一声,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克雷格从屋顶的边缘探出身来。那个黑暗的角落里没什么灯光,他几乎看不见她在哪里。“你还好吗?”他问。没人回答。难道她被摔得失去了意识?“索菲!”
“我没事。”她有气无力地说。
后门开了。
克雷格迅速坐了下来。
出来的是一个男人。克雷格只能看清他留着一头短短的黑发。他朝这边看了看。从打开的门中倾泻而出的灯光正好照到了索菲。她粉红色的厚夹克藏在了雪中,但她的深色牛仔裤却露在外面。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看不清她的脸。
一个声音在里面喊道:“埃尔顿!外面是谁?”
埃尔顿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但是那束亮光里除了雪花什么也没有。克雷格在屋顶上躺平了身子。
埃尔顿向右转过身,远离了索菲,在风雪中走了几步,他的手电筒就在他前面晃来晃去。
克雷格紧贴着屋顶,暗自祈祷着埃尔顿不会往上看。但接着他突然想起阁楼的门还大大地敞开着。如果埃尔顿的手电筒正好照亮了那个方向,他肯定会看见那扇门,还会去做一番查探——那就完了。克雷格慢慢地沿着单坡屋顶向上爬。他爬到手刚好能碰到那扇门下半部分的地方,轻轻地关上了它。门划了一条弧线。克雷格又推了它一把,然后放开手,再次迅速躺下来。门合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咔嚓声。
埃尔顿转了过来。克雷格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看见手电筒的光正逡巡于房子的山墙端和阁楼门上。
里面的声音再次传来:“埃尔顿?”
手电筒的光挪开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埃尔顿怒气冲冲地大喊道。
克雷格冒险伸出脑袋去看看情况。埃尔顿正在另一边朝着索菲走去。他停在了垃圾桶前。要是他朝前厅旁边的角落里多看几眼,用他的手电筒照一照那边,他就会看见她。克雷格决定,如果那人真的看见她了,他就从屋顶上跳到埃尔顿的脑袋上去。他可能会被毒打一顿,但索菲也许能逃脱。
过了好一会儿,埃尔顿转过了身。“除了该死的雪什么也没有。”他大叫道,回到了屋里,摔上了门。
克雷格大松一口气,低喊了一声。他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他努力冷静下来,想想索菲的处境让他镇定了不少。他从屋顶上跳下来,落在她旁边。他弯下腰,问道:“你受伤了吗?”
她坐了起来:“没有,但是我很害怕。”
“好。你能站起来吗?”
“你确定他已经走了吗?”
“我看见他进去关上了门。他们肯定听见你的尖叫声了,要么就是你从屋顶上滑下来的声音——但风雪那么大,他们可能也不确定这是怎么回事。”
“噢,天,希望如此吧。”她努力站了起来。
克雷格皱了皱眉,开始思考。看来这伙人非常警觉。他们很有可能会站在厨房的窗户前向外张望,如果他和索菲直接穿过院子去到谷仓里,这些人说不定会发现他们。他们最好去花园,绕过客房,从背后进到谷仓里。虽然纵使这么走,他们在进门的时候仍然有可能被看见,但这条迂回的路线大大减少了他们被发现的可能性。“往这边走。”他说。他牵着她的手,而她乖乖地跟在他后面。
他们感到寒风更加凛冽了。风雪已经越过大海降临了。离开房子的遮挡以后,大雪不再打着旋儿随风而至,而是沿着倾斜的线条沉重地向下击打,风雪刺痛了他们的脸颊,袭击着他们的双眼。
当克雷格再也看不见那座房子时,他向右转了身。他们行进得十分缓慢。积雪深达两英尺,光是在其中行走就让二人气喘吁吁。他看不清客房在哪里。克雷格计算着自己的跨步长度,按照他估计的庭院宽度行走着。现在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觉得自己肯定就在谷仓前面,所以再次转了个身。他数着他的步数,一直来到他觉得他应该碰上谷仓的木端墙的地方。
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很确定他没有走错。他一直十分谨慎。他又走了五步。他担心他们可能会迷路,但他没有告诉索菲。他压抑着内心的惶恐,再次转身,向主屋走去。幸好,周围一片漆黑,索菲也看不见他的脸,这样她也就不知道他有多害怕了。
他们才在室外待了不到五分钟,他的手和脚就已经被冻得发疼。克雷格意识到他们现在碰上大麻烦了。要是找不到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他们很可能会被冻死。
索菲也不傻:“我们在哪里?”
克雷格装出一副很有信心的口气:“只是在去谷仓的路上。再走几步就到了。”
他不该说出这么草率的预言的。他们又走了十步,但周围仍然漆黑一团。
他觉得,他现在和屋子的距离肯定比他一开始以为的更远,所以他往回走的时候走得还不够远。他再次向右转。他转了太多次身,已经不确定自己现在的方向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
“我们迷路了吗?”索菲小声地问道。
“我们离谷仓不可能太远的!”克雷格生气地说,“我们只是往花园里走了几步而已。”
她用双臂环住他,给了他一个拥抱:“这不是你的错。”
他知道这就是他的错,但他还是很感激她这么说。
“我们应该喊几声,”索菲建议道,“这样卡罗琳和汤姆也许会听见我们的声音,然后回应我们。”
“那些厨房里的人可能也会听见我们的声音。”
“那也总比冻死强。”
她说得对,但是克雷格不想承认这一点。他们怎么可能才走了几码的距离就迷路了?他不愿相信。
他也抱住了她,但内心十分绝望。他之前觉得自己比索菲强,因为她比他更害怕,而且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很男人,能够保护她,但现在他害得他们俩都迷路了。算什么男人,他想,算什么保护她的人。她那个学法律的男朋友肯定能比他做得好,如果确实有这个人的话。
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一点光亮。
他朝那个方向转过身,但接着光亮就消失了。他的眼睛里又只剩下黑暗。这难道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索菲感觉到了他突然的紧张:“怎么了?”
“我以为我看到光了。”当他把脸转向她时,那点光亮又出现在他的余光里。但当他再次望过去时,光又不见了。
他模糊地想起一点生物学上的知识:周边视觉能够察觉到直视时无法看到的东西。这其中的原因和视网膜上的盲点有关。他再次转向索菲。那点光亮又出现了。这次他没有再转向它,而是专注于在不移动眼球的情况下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那点光亮闪烁不定,但它确实在那里。
他朝它转过脸,它再次消失了,但他已经知道了它的方向:“朝这边走。”
他们在雪中艰难前行着。那点光亮并没有马上就重新出现,这让克雷格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就像沙漠中的绿洲幻影一样。接着那点光亮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然后又立刻消失不见了。
“我看见了!”索菲大喊道。
他们继续向前。两秒以后,光亮再次出现,这一次它没有再消失。克雷格感到一阵轻松,他意识到刚刚有那么一会儿,他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而且拉着索菲一起。
当他们靠近那点光亮时,他看见那是一盏挂在后门上的灯。他们绕了一大圈,现在又回到了他们出发的地方。
早晨6点15分
米兰达在地上躺了很久。她很怕黛西会回来,但对此又无能为力。在她的幻想中,黛西已经穿着她的摩托靴,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房间里,跪在地板上朝床底张望。米兰达能够看见黛西那张残暴的脸——她那剃得干干净净的脑袋、那歪歪扭扭的鼻梁和那被黑色的眼线涂得漆黑的深色眼睛。那张脸是如此恐怖,米兰达有时甚至被吓得用力闭上眼睛,直到她看见她的眼皮下出现了簇簇烟花。
最后她想起了汤姆,她终于有了行动的动力。不管怎样,她都必须保护她十一岁的儿子。但她该怎么保护他?她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她愿意把自己的身体挡在那伙人和孩子们中间,但那也毫无意义:她只会像一大袋土豆一样被他们扔到一边。文雅的人都不善暴力,而正是这一点让他们成了文雅的人。
答案仍然和之前一样。她得找一部电话向外求助。
也就是说,她必须去客房才行。她必须从床底爬出来,离开这间卧室,下楼,心里期望着那伙在厨房里的人不会听见她的声响,暗自祈祷着他们中的某个人不会走进走廊里然后看见她。她需要拿上一件外套,再找一双靴子。她现在光着脚,身上只穿着一件棉质睡衣,而且她明白,外面的积雪已经有两英尺厚,穿着现在的衣服,她在暴风雪中走不过三码的距离。她还得绕着屋子走,远远地躲开房子上的窗户,然后进到客屋里,拿到她落在门边地板上的那个手提包里的手机。
她努力想要找回自己的理智。她究竟在怕什么?她想到,正是那种紧张的氛围:那种压力简直让人手足无措。但那不会持续太久。她只需要半分钟的时间走到楼下;一分钟的时间穿上外套和靴子;两分钟,或者三分钟,从雪中跋涉到客房。不到五分钟就行了。
她开始感到十分愤恨。他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让她害怕在她父亲的家里走动?愤怒赋予了她勇气。
她颤抖着从床下滑出来。她打开了卧室的门,向外张望,发现一切正常,于是走到了楼梯的平台上。她能听见厨房里传来的声音。她往下看了看。
楼梯脚下有一个衣帽架。家里人的外套和靴子大部分都放在一个步入式的大壁橱中,这个壁橱就在后门旁的那个靴子前厅里。但爸爸总把他的衣服放在门厅里,她能看到他那件旧旧的蓝色厚夹克就挂在衣帽架上,在衣服下面还放着那双皮革衬里的橡胶靴,他带奈莉出去散步时总会穿上这双鞋保暖。套上这些她应该就能穿过风雪去到客房,而不至于被冻死了。套上它们溜出前门应该只需要几秒的时间。
只要她有这个胆子。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往楼下走去。
厨房里的声音变大了。他们正在吵架。她听见奈吉尔说:“那你就他妈再去看一遍!”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准备让某个人搜查整座房子吗?她转过身往上跑,每次都跨上两级台阶。当她来到楼梯平台上时,她听见走廊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黛西。
她不能再藏到床下了。如果这是黛西第二次被派出来搜查,那她这次肯定会搜得更加仔细。米兰达走进了她父亲的卧室里。还有一个地方可以供她躲藏:阁楼。她十岁的时候,那里就是她的老巢。所有的孩子都曾在不同的时期把那里变成自己的窝。
放西装的衣柜大开着柜门。
她听见黛西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楼梯平台上。
她跪到地上,爬进了衣柜里,打开了那扇通往阁楼的矮门。接着她转身关上了身后的衣柜门。她回到阁楼里,合上了矮门。
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可能是致命的错误。黛西在大约二十五分钟前搜查了一遍房子,她当时肯定看到了这个衣柜的门是打开的。她现在还会记得这个细节吗?她会反应过来这是有人在她走了以后关上的吗?她会聪明到能猜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吗?
米兰达听见衣帽间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当黛西去到浴室里又返回时,她屏住了呼吸。她咬着手指,防止自己在惊恐中尖叫出声。黛西正在西装和衬衣中翻翻找找着,米兰达听见那边传来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外人很难察觉到那扇矮门的存在,除非他跪下来查看那些挂着的衣物下面的情况。黛西会那么仔细吗?
那边忽然安静了好一会儿。
接着,黛西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了卧室里。
米兰达长松一口气,几乎想大哭出声。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她必须勇敢一点。厨房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她想起了那个地板上的洞。她缓缓地爬了过去。
雨果的样子实在太悲惨,连基特都快开始可怜他了。他不仅矮,还胖。他的胸前堆满了脂肪,还长着两个毛茸茸的乳头。一个大肚子高高地挂在他的生殖器上方,那浑圆的上身下面还撑着两条小细腿,使得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造型滑稽的娃娃。要是再把他的这副惨样和他平时的形象相比,他整个人就更加可悲了。这人平时是如此的泰然自信,身上总穿着十分衬他身形的利落西装,还总爱摆出一副大明星的样子和姑娘们嬉戏打闹。但现在他看上去却那么蠢、那么窘。
这一家人挤在厨房靠近餐具室的一端,这些人有:基特本人;他那穿着黑色丝绸睡袍的姐姐奥尔加;他们的父亲斯坦利,他挨了黛西一拳后嘴唇都肿了;还有奥尔加那位一丝不挂的丈夫雨果。厨房里的无论哪个出口离他们都很远。斯坦利正抱着奈莉坐着,他抚摸着它,想让它冷静下来,他担心要是它去攻击那些陌生人的话,他们也许会给它一枪。奈吉尔和埃尔顿正站在桌子的另一边,黛西则正在楼上搜查。
雨果向前踱了一步。“洗衣房里有几件毛巾之类的东西。”他说。洗衣房在厨房外面,和餐厅在同一边。“你们就让我过去拿点东西遮一下吧。”
这时黛西正好回来,听见他的话,她拾起一块抹布。“用这个遮。”她说完,把那块抹布扔到了他的胯间。这让基特回忆起了他曾经在学校的洗澡间里被整蛊的经历,他知道这有多伤人。雨果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转过身,但她又扔了一次,这次击中了他的背部。他躲到了一边的角落里,黛西哈哈大笑。雨果被羞辱了个够。
这可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场面,基特感到有点恶心。
“别闹了,”奈吉尔生气地说,“我想知道那两姐妹中的另一个人在哪里,就是那个米兰达。她肯定溜出去了。她去哪儿了?”
黛西说:“我在这座房子里搜了两遍了。她不在这里面。”
“她可能藏起来了。”
“她还有可能会该死的隐身术呢,反正我就是没找到她。”
基特知道她在哪里。就在一分钟前,他看见奈莉伸长了脑袋,还竖起了一只黑色的耳朵。有人进到了阁楼里,而且那人肯定就是米兰达。基特不知道他父亲有没有注意到奈莉的反应。米兰达藏在上面,身上没有电话,还只穿着一件睡衣,算不上什么大威胁。但他还是想找个办法警告奈吉尔。
埃尔顿说:“她可能出去了。我们听见的那阵声音可能就是她发出来的。”
奈吉尔的回答透露出了他的怒气:“那你出去看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她?”
“因为外面太他妈黑了!”埃尔顿被奈吉尔充满威胁性的语气激怒了。
基特猜外面的声音应该是那些孩子打闹时发出的。那时外面先是传来砰的一声,接着又是一阵尖叫,听上去就像有人或者动物撞到了后门上。有可能碰到门的是头鹿,但鹿是不会尖叫的,它们只会发出和牛差不多的哞哞声。也有可能是什么大型鸟类被大风吹得撞到了门,而且鸟类也能发出类似尖叫的声音。但基特还是觉得,碰到门的很有可能是米兰达的儿子——年幼的汤姆。他才十一岁,正是在夜里假扮突击队四处查探的年纪。
要是汤姆从窗户里看到了这些人手里的枪,他会怎么做?首先他肯定会去找他妈妈,但他现在也找不到她。这样的话,他也许会去叫醒他姐姐或者奈德。不管他会怎么做,奈吉尔剩下的时间都不多了。他需要在有人报警之前抓住家里的其他人。但是基特什么也做不了,除非他揭穿自己的伪装,所以他只能就这么坐着,一言不发。
“她身上就穿着一件睡衣,”奈吉尔说,“肯定跑不远。”
埃尔顿说:“那我再去外面看看,行了吧?”
“等一下,”奈吉尔皱眉思考着,“这座房子里的每间房间我们都搜过了,是吧?”
黛西说:“对,我告诉过你了。”
“我们拿了这三个人的手机——基特、那个全裸的矮子,还有那个不得了的姐姐。而且我们知道这房子里没有其他人了。”
“对。”黛西在搜查的时候已经检查过电话了。
“那咱们最好去搜搜其他房子。”
“对,”埃尔顿说,“外面还有一座客房、一座谷仓,还有个车库,那个老家伙说。”
“先查车库——车里可能会有电话。然后再去客房和谷仓。找到剩下的人,把他们带过来。一定要拿到他们所有人的手机。我们得看着他们,再待一两个钟头咱们就跑。”
这计划不错,基特想。要是所有人都被关到一起,而且大家身上都没有手机,他们就什么也做不了了。没人会在圣诞节的早上登门拜访——牛奶工不会来,邮递员不会来,连送快递的货车也不会出现——所以不会有外人怀疑家里的情况的。这伙人可以安心地一直坐到天亮。
埃尔顿穿上他的夹克,从窗户瞥了一眼窗外的大雪。基特追随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发现外面虽然亮着灯,但院子另一边的客房和谷仓几乎完全隐没在了雪中。雪还是那么大。
黛西说:“要是埃尔顿去客房,我就去车库。”
埃尔顿说:“咱们的动作最好快点,可能现在就有人在打电话报警。”
黛西把枪放到口袋里,拉上了皮夹克的拉链。
奈吉尔说:“在你们走之前,咱们最好把这群人关起来,这样他们就不能搞什么花样了。”
就在这时,雨果突然扑向了奈吉尔。
每个人都惊呆了。基特早就没把雨果当回事了,那伙人也是如此。但他忽然怒气十足地扑了上来,双拳一次又一次地重击着奈吉尔的脸。他的时机选择得非常好,黛西的武器已经收起来了,而埃尔顿则根本就没拿起来过,所以奈吉尔是当时唯一一个手里有枪的人,但他正忙着躲避他的拳头,根本来不及用枪。
奈吉尔朝后踉跄了几步,撞上了厨房的柜台。雨果像个恶魔一样逼近他,一拳拳狠狠地击打着他的脸部和身体,嘴里叫嚷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短短几秒之内,他已经给了奈吉尔无数拳,但奈吉尔始终没有丢下手里的枪。
埃尔顿最快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雨果,想要把他拉开。但雨果裸着身子,他的手很难抓牢,有那么一会儿埃尔顿根本捉不住他,他的手从雨果活动的肩膀上滑了下来。
斯坦利放开了奈莉,它疯狂地吠叫着,朝埃尔顿冲了过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腿。虽然它现在已经老了,牙口也没那么好了,但它至少分散了埃尔顿的注意力。
黛西摸索着她的枪。她的枪筒似乎卡住了口袋的衬里,她努力想把它拿出来。这时,奥尔加拿起一个盘子朝房间另一边的黛西扔去。黛西躲闪了一下,那个盘子砸中了她的肩膀。
基特走上前想抓住雨果,但接着又制止了自己的动作。
他最不想看见的莫过于他的家人们制伏了这伙歹徒的场景。虽然他本人组织的这次犯罪行动最后的目标出乎他的意料,但在他心中,他自己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就在不到一天前,黛西才差点在游泳池里杀了他,他心里清楚要是没能还上她父亲的钱,自己会面临怎样痛苦的折磨,其恐怖程度肯定不亚于那瓶装着病毒的香水瓶带来的死亡。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将会介入这次争斗中,帮助奈吉尔他们制伏自己的家人——但他必须这么做吗?他仍然希望能维持之前的谎言,假装自己在此之前从没见过奈吉尔。所以,虽然他的胸中此刻正翻涌着插手其中的冲动,他还是选择了袖手旁观。
埃尔顿的两只手臂都环住了雨果,仿佛一头熊一般死死地抱住了他。雨果不屈不挠地挣扎着,但他体格较小,又不善运动,始终没能甩开埃尔顿的束缚。埃尔顿把雨果举起来,让他双脚离地,自己则后退了几步,硬生生地把他从奈吉尔身上扯开了。
黛西踢了奈莉一脚,她那双沉重的靴子正好踹在了它的肋骨上,它惨叫一声,逃进了一个角落里。
奈吉尔的口鼻都在流血,怒气把他的眼眶染得通红。他满怀恶意地盯着雨果,同时举起了他仍然握着枪的右手。
奥尔加边喊边向前走了一步:“别!”
这时,奈吉尔的胳膊动了动,把枪口指向了她。
斯坦利抓着她把她拉了回去,同时开口说道:“别开枪,请你别开枪。”
奈吉尔的枪仍然指着奥尔加,他问道:“黛西,你还有力气吗?”黛西乐了,抽出了她的短棍。奈吉尔对着雨果点了点头:“给这杂种一点颜色看看。”
雨果眼看着大难当头,开始用力挣扎起来,但埃尔顿牢牢地抓住了他。
黛西的右臂往后扬了一下,接着用那根短棍狠狠地抽了一下雨果的脸。那根棍子打到他的颧骨上,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他的呻吟介乎于大喊和尖叫之间。黛西又给了他一下,这次鲜血从他的嘴巴里喷涌而出,一直流到他赤裸的胸脯上。黛西看了一眼他的生殖器,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狞笑,接着踹了他的腹股沟一脚。她再次抬起手,这次短棍落在了他的头顶,他立马便昏迷过去。但黛西可不管那么多。她又用棍子重击他的鼻子,接着又给了他一脚。
奥尔加又悲又愤地大吼一声,挣脱了她父亲的束缚,朝黛西扑了过去。
黛西朝她挥了一下短棍,但奥尔加离她太近了,那根棍子在她的脑后扑了个空。
埃尔顿扔下雨果,后者一头就栽在了地上。他转头去抓奥尔加。
奥尔加双手抓着黛西的脸使劲儿地又抓又挠。
奈吉尔的枪口对准了奥尔加,但他犹豫着没有开枪,因为此时埃尔顿和黛西都和奥尔加扭打成了一团,他担心自己会不小心误伤他们。
斯坦利转身跑向灶台,拾起上面那口沉重的大平底锅,基特之前正是用它煎了一打鸡蛋。他高举起双手,把锅砸向奈吉尔,他想打的本来是后者的头,但奈吉尔在最后关头发现了他的动作,躲开了,锅只砸到了他的右肩。他痛得大叫,手里的枪也掉了。
斯坦利想抓住那把枪,结果没抓住,枪掉到了厨房的餐桌上,离那个香水瓶只有一英寸远。它弹了一下,落到其中的一把松木椅上,滚了一圈,最后掉在了基特的脚边。
基特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
奈吉尔和斯坦利都看着他。奥尔加、黛西和埃尔顿感受到气氛的变化也停了下来,三人都转过头去盯着拿着枪的基特。
基特犹豫了,他的内心正在激烈地交战着。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看了他许久。
最后,他把枪调了个个儿,握着它的枪筒,把它还给了奈吉尔。
早晨6点30分
克雷格和索菲终于找到了谷仓。
他们在后门那儿踟蹰了一会儿,但接着就明白了要是一直在这儿等着他们肯定会被冻死。二人于是鼓起勇气,直接穿过了院子。他们低垂着脑袋,心中祈祷着此时厨房里千万别有人正在往外看。在厚厚的积雪中,两个房子之间短短二十步的距离竟显得十分漫长。接着,二人沿着谷仓前方的墙壁走了一段路,从厨房里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个地方的动静。克雷格没敢朝那个方向看:他太怕自己可能会看见的景象了。当他们终于到达门口时,他飞快地朝那边瞥了一眼。黑暗中他看不清那座房子,只能看见那些亮着灯的窗户。大雪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能看到的只有厨房里隐隐约约的影子。看起来,刚刚没人查看过窗外的情况。
他推开了那扇大门。他们走了进去,然后他满怀感激地合上了门。暖气包围了他,他浑身都在哆嗦,索菲的牙齿也抖得像两块响板。她把盖着雪的外套扔到一边,一屁股坐到了一块大得像医院专用的暖气片前面。克雷格也想像这样花点时间暖暖身子,但现在没时间做这个了——他必须快点向外求助。
屋子里只有汤姆睡的那张行军床旁边亮着一盏小夜灯,光线昏暗。克雷格凑近看了看他,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他似乎已经从索菲带来的伏特加里脱险了,现在穿着蜘蛛侠的睡衣睡得正香。
这时,汤姆枕头边的一张照片吸引了克雷格的注意。克雷格把它捡起来,放到了灯下。那似乎是在他妈妈的生日派对上拍的,照片上是汤姆和索菲二人,后者的胳膊正抱着他的肩膀。克雷格暗自笑了。他想到,看来我不是那天下午唯一一个迷上她的人。他把照片放了回去,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索菲。
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吵醒汤姆。这孩子什么也做不了,可能还会吓得半死。他最好还是继续睡吧。
克雷格急匆匆地爬上楼梯,来到了阁楼上的卧室里。他能看见其中的一张小床上睡着他姐姐卡罗琳,她身上的毯子支了起来。她似乎睡得很熟。她的情况和汤姆一样,让她继续睡是最好的选择。要是他把她叫起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这人肯定会疯的。他打算尽量不吵醒她。
第二张床上还没有人睡过。他在床边分辨出了一个打开的行李箱的轮廓。索菲说过她把手机扔到了她的衣服上。克雷格在昏暗之中小心翼翼地穿过房间,就在他弯下腰时,他听见在他耳边有什么东西在动,还发出了一阵吱吱声。他吓得大骂了一句脏话,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但接着他就意识到那肯定是卡罗琳的那些该死的老鼠在笼子里乱窜。他把笼子推到了一边,开始在索菲的行李箱里翻找起来。
他全靠着触觉在一堆东西中翻找着。最上面是一个装着包好的礼物的塑料购物袋,剩下的大部分都是衣服,全都叠得整整齐齐。他猜这是别人帮索菲装的,他可不觉得她是一个那么整洁的人。有那么一瞬间,一件丝绸的胸衣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但接着他的手就碰到了手机长方形的外壳。他打开手机盖,屏幕却没有亮。他看不清开机键在哪里。
他连忙拿着手机下了楼梯。他打开了书架旁边的一盏落地灯,把索菲的手机拿到了灯下。他找到了开机键,按了一下,但手机毫无反应。他着急得直想大喊。“这他妈怎么开不了机!”他低声说道。
她坐在暖气片前伸出了手,他把手机递给了她。她按了同一个键,皱了皱眉,然后又按了一次,接着反复地猛戳那个开机键。最后她说:“手机没电了。”
“见鬼!充电器在哪里?”
“我不知道。”
“在你的行李箱里吗?”
“我觉得没有。”
克雷格气极了:“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手机充电器在哪里?”
索菲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觉得我可能把它落在家里了。”
“我的天!”克雷格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气。他真想说她就是个蠢货,但即使说了也无济于事。他沉默了一会儿。与她接吻的记忆又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他明白自己不能生气。他的愤怒烟消云散了。他抱住了她。“好吧,”他说,“没事。”
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前:“对不起。”
“我们想想其他办法吧。”
“这里肯定还有人有手机,或者肯定有其他充电器。”
他摇了摇头:“卡罗琳和我都没有手机——我妈不让我们用。虽然她连上厕所都带着手机,但她说我们不需要。”
“汤姆也没有。米兰达觉得他现在还太小了。”
“该死。”
“等等!”她突然推开他,“你外公的车里不是有一部电话吗?”
克雷格打了个响指:“那辆法拉利——对!我把车钥匙留在上面了。我们只需要去车库就可以报警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得再出去一次?”
“你可以就留在这里。”
“不。我想去。”
“你在这儿不会是一个人的——汤姆和卡罗琳都在。”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克雷格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欣喜:“那你最好穿上外套。”
索菲离开了暖气片。克雷格从地上捡起她的外套帮她穿上,她看着他,他对她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准备好了吗?”
她现在恢复了一点从前的神采:“好了。还能发生什么?大不了就是个死。咱们走。”
他们来到了室外。外面仍然漆黑一片,大雪纷纷,但这雪并不如飞舞的蝴蝶般轻盈,而是像弹丸一样打得人生疼。克雷格再次紧张地看向院子另一边的主屋,但他还是看不清那边的情况。他牵起索菲的手,跟着院子的灯光,领着她来到谷仓远离主屋的另一端,然后穿过院子去到了车库。
侧门一如往常地没有上锁。车库里面和外面一样冷。这里没有窗户,所以克雷格冒险打开了里面的灯。
外公的法拉利还停在克雷格之前摆放的地方,紧靠着墙以挡住那个大坑。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在十二小时前把车开到了树上时经历的耻辱和恐惧。现在想来,他觉得这不过是个坑罢了,为这么小一件事心烦意乱真是有点奇怪。他也想起了自己之前是多么想给索菲留下一个好印象,好让她喜欢自己。虽然才过去不久,他却感到这些都已经成为往事了。
卢克的福特蒙迪欧也停在车库里,那辆丰田兰德酷路泽则不见了:卢克昨晚肯定借走了这辆车。
他走到法拉利跟前拉了一下车门。门没开。他又试了一次,但门还是锁着。“妈的。”他生气地骂了一句。
“怎么了?”索菲问。
“车锁了。”
“不!”
他朝里面看了看:“钥匙也被拿走了。”
“怎么会这样?”
克雷格挫败地捶了一下车顶:“肯定是卢克昨晚走的时候注意到了车子没有上锁。一定是他拿走了钥匙,锁上了车门,然后又回到主屋里把钥匙还给了外公。”
“那其他车呢?”
克雷格打开福特车的车门往里面看了看:“没有电话。”
“我们能去把法拉利的钥匙拿回来吗?”
克雷格做了个鬼脸:“可能吧。”
“他们都把钥匙放在哪里?”
“放在钥匙盒里,就在靴子前厅的墙上。”
“厨房后面?”
克雷格沉重地点了点头:“离那些拿枪的人不到两码。”
早晨6点45分
扫雪车在双车道马路上缓慢地行驶着,四周一片漆黑。卡尔·奥斯本的捷豹车跟在它后面。开车的是托妮,雨刮器艰难地把落在挡风玻璃上的积雪扫到两边,她的双眼在这空隙中紧紧地盯着前方。周围的景象并没有什么变化。她的正前方是扫雪车的闪光灯,一边是刚被铲子推到一边的积雪,另一边的雪则还未被践踏过,这雪覆盖了这边的道路,一直延伸到了更远的荒野之上,车光所及之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母亲正抱着小狗在后座上打瞌睡。卡尔安静地坐在托妮身边,要么在打盹要么在生闷气。他之前告诉托妮他讨厌别人开他的车,但她坚持要开,最后他不得不让步,因为他的车钥匙还在她手上。
“你连一寸都让不得,是吧?”他在沉默之前嗫嚅了这么一句。
“这就是我以前会是一个好警察的原因。”她回答道。
母亲在后座上说:“这就是你还没嫁人的原因。”
而那也是一小时之前的事了。此刻,雨刮器单调的摆动、空调里吹出的热气和一成不变的景象都催得她昏昏欲睡,托妮正挣扎着与它们做着斗争。她甚至都有点后悔坚持要自己开车了,但她也知道控制局势的必须是她自己。
他们在露滴旅馆发现了那辆歹徒们坐着逃跑的车。车里还有几顶假发、几副假胡子和平光眼镜,那些歹徒显然用这些掩饰了他们的外表。但他们还是没有找到那伙人可能会去哪里的线索。那辆警车留在了停车场,警察们去找文森特问话了,此人正是之前和托妮通过话的那位年轻雇员。在弗兰克的指示下,扫雪车继续向北走。
这一次,托妮同意弗兰克的看法。这伙人更有可能是在逃跑的路上换了车,而不太可能是特意为了换车折返回来,这样会延长他们逃跑的时间。当然,也存在这么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们预测到了警察的思路,所以特意选择了一个可能会误导他们的地点,但以托妮的经验来看,歹徒的心思通常都没有那么缜密。他们一旦拿到了东西,都会想尽快脱身。
扫雪车在经过路边停着的车辆时并没有做任何停留。虽然那辆车除了司机还有两名警察,但他们都接受了严格的指令,因为他们手里没有武器,所以只需要确定这些歹徒所在的地点即可。停着的车有的是被遗弃了,有的里面还坐着一两个人,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辆车里坐着三个男人一个女人。车里的人大多都重新发动了汽车跟在了扫雪车后面,沿着它清理出的道路缓行着。现在他们的捷豹车后面就跟着一小队车辆。
托妮感到有些悲观。她本来希望现在他们已经发现了这伙人的踪迹,毕竟,那些小偷离开露滴旅馆时,道路几乎已经不可通行了。他们不可能跑太远。
难道他们在附近还有什么巢穴?这似乎不太可能。恰恰相反,小偷都不喜欢藏在靠近犯罪现场的地方。车队越往北开,托妮越感到自己可能猜错了,那些小偷可能真的往南走了。
这时她看见了一个写着“海滩”的指示牌,她知道他们现在肯定离斯提普夫很近了。所以她得启动她计划的第二部分了。她得去斯提普夫告诉斯坦利事情的经过。
她很怕这么做。她的职责就是防止这种事的发生。她确实做了几件正确的事:她的警觉使得她很快就发现了这伙小偷的所作所为;她逼着那些警察重视这次生物危害事故,还让他们行动了起来;斯坦利肯定也会十分赏识她顶着暴风雪前去见他的行动力。但是她真希望自己能告诉他那些入侵者已经被抓住了,这次危机也结束了。事实与此相反,她现在只能向他汇报自己的失职。这可不是她期待的那种幸福的重聚。
弗兰克还在“克里姆林宫”。托妮用奥斯本车上的电话拨通了他的手机。
捷豹车的扬声器里响起了弗兰克的声音:“我是海科特警司。”
“我是托妮。扫雪车现在已经接近通往斯坦利·奥克森福德家里的路口了。我想去向他汇报事情的经过。”
“你不需要经过我的允许。”
“我打不通他的电话,但是我们只需要转到小路上再走一英里——”
“想都别想。我这儿还有一支武装小队在等着行动,这些人可都已经磨刀霍霍了。寻找嫌犯这事儿我是绝不会推迟的。”
“扫雪车去那边清理一下路面只需要五六分钟的时间——而且这件事完了我就再也不烦你了。我母亲也不会了。”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点动心,但是现在我连五分钟也不想耽搁。”
“也许斯坦利还能协助你们调查,毕竟他才是受害者。”
“我告诉你了,不行。”弗兰克说完挂断了电话。
双方说的话都被奥斯本听了个遍。“这是我的车,”他说,“我不会去斯提普夫的——我要跟着扫雪车。我可不想错过什么好戏。”
“你可以跟着它。你只要把我和我母亲在房子那儿放下来然后跟着扫雪车回到主路上就行了。我向斯坦利汇报完情况以后会跟他借辆车回来追你的。”
“呵呵,弗兰克可是已经否决了你的计划。”
“我还没有使出我的王牌。”她再次拨通了弗兰克的电话。
这次他接电话时十分不耐烦:“又怎么了?”
“还记得农夫约翰尼吧。”
“你去死吧。”
“我现在用的是免提电话,卡尔·奥斯本就在我旁边,我们俩的话他都听得见。你刚刚叫我去干吗来着?”
“把该死的听筒拿起来。”
托妮把听筒从电话上拿起来放到了耳边,这样卡尔就听不见弗兰克的声音了:“请你现在给那个扫雪车司机打电话,弗兰克。”
“你这个婊子,你总是拿农夫约翰尼那件事来压我。你明明知道他有罪。”
“人人都知道他有罪。但知道他是怎么认罪的只有你和我。”
“你不会告诉卡尔的。”
“他现在就在听着我说话。”
弗兰克摆出道貌岸然的口气:“我猜‘忠诚’二字在你眼里也没什么意义。”
“自从你告诉卡尔那只仓鼠名叫毛毛以后确实就没有了。”
这句话击中了弗兰克的要害,他做出了一副防御的姿态:“卡尔不会报道农夫约翰尼的事的,他是我朋友。”
“难得你那么相信友情——尤其是当他还是个记者的时候。”
那边沉默了很久。
托妮说:“快点决定吧,弗兰克——前面就是那个路口了。要么是那辆扫雪车转弯,要么是我花一小时给卡尔详细解释一下农夫约翰尼的事。”
那边咔嚓一声,接着传来了一阵杂音,弗兰克挂断了电话。
托妮把听筒放了回去。
卡尔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是我们开过了下个路口,我就告诉你。”
不一会儿,前面的扫雪车转弯开进了通往斯提普夫的小路上。
早晨7点
雨果满脸是血地躺在地板上,虽然失去了意识,但还在呼吸。
奥尔加呜咽不止。她的胸口因为剧烈的啜泣而上下起伏着。她几乎有点歇斯底里了。
斯坦利·奥克森福德在震惊后显得萎靡不振。他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垂死之人。他盯着基特,脸上满是绝望、困惑和压抑的愤怒。他的表情正在大喊,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们?基特努力不去看他。
基特此刻也怒气冲天。一切都出错了。他的家人们知道了他和这些小偷是一伙的,他们是肯定不会为他隐瞒的,也就是说,警察们最终也会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注定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亡命之徒了。他的怒气就快失控了。
但他也很怕。那个装着病毒的香水瓶就躺在厨房的桌子上,外面仅仅套着两层塑料袋。基特的恐惧把他的愤怒之火烧得更旺了。
奈吉尔用枪指着斯坦利和奥尔加,命令他们脸朝下卧到雨果身边。雨果给他的一顿暴打让他恨得牙痒痒,现在巴不得能找个借口扣动扳机。基特是不会去阻止他的,他自己都气得想杀人。
埃尔顿找到了一些能暂时用用的绳子——电线、一截晾衣绳,还有一卷麻线。
黛西把奥尔加、斯坦利和昏迷的雨果都捆了起来,三人的脚被绑到了一起,手则全部被固定在背上。她绑的时候非常用力,绳子都勒到了他们的肉里。最后她还猛拉了一下绳结,确保他们完全动弹不得。她的脸上带着那种在伤害他人时总会露出来的丑陋的浅笑。
基特对奈吉尔说:“我要用我的手机。”
奈吉尔问:“为什么?”
基特说:“也许有人会给‘克里姆林宫’打电话,我得把它拦下来。”
奈吉尔犹豫了一下。
基特说:“你还在怀疑什么,我都把枪还给你了!”
奈吉尔耸了耸肩,把手机递了过去。
“你怎么能这么做,基特?”当黛西的膝盖跪在他们的父亲背上时,奥尔吉开口了,“你怎么能就这么看着他们侮辱你的家人?”
“这不是我的错!”他生气地回答道,“要是你能对我好一点,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不是你的错?”他父亲疑惑地重复道。
“是你先炒了我的鱿鱼,又不愿意帮我还钱,我才会欠那些黑帮的钱的。”
“我开除你是因为你偷钱!”
“我是你儿子——你应该原谅我才对!”
“我确实原谅你了。”
“太晚了。”
“噢,天啊。”
“我是被逼的!”
斯坦利说话时带上了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语气,基特从孩提时代以来就十分熟悉这种口吻:“没人会被逼着做这种事。”
基特恨极了他的语气:过去,只要斯坦利用上了这种口气,那就证明自己做了什么愚蠢至极的事。“你不懂。”
“我觉得我是太懂了。”
他总是这样,基特想。他总是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但是现在黛西却正在把他的手绑到他背上,那副样子也挺蠢的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斯坦利问。
“闭上你的臭嘴。”黛西说。
他没理她:“你到底在跟着这些人做什么,基特?那个香水瓶里装的是什么?”
“我说了,闭嘴!”黛西一脚踢在斯坦利脸上。
他痛叫出声,满嘴是血。
这壶可够你喝的了,基特心中充满了野蛮的满足感。
奈吉尔说:“基特,把电视打开。我们得看看这雪什么时候才会停。”
他们看了一会儿广告:一月打折季、暑假、低息贷款。埃尔顿抓住奈莉的项圈,把它关在了餐厅里。雨果动了动,似乎快醒过来了,奥尔加低声对他说着话。一个戴着圣诞帽的新闻主播出现在电视上。基特苦涩地想到其他的家庭都将在一片祥和中醒来,迎接圣诞节。“暴风雪在昨晚席卷了苏格兰,今早,大多数地区都将迎来一个充满惊喜的白色圣诞。”主播说道。
“妈的,”奈吉尔动怒骂道,“我们还得在这儿待多久?”
“暴风雪在昨晚造成许多车辆被困,但在黎明时,这场风雪将有望减小,道路也将会在上午左右解冻。”
基特精神大振。他们还来得及赶去见客户。
奈吉尔也在想同一件事:“那辆四轮驱动车离这儿有多远,基特?”
“一英里。”
“天一破晓我们就走。你们有昨天的报纸吗?”
“家里肯定有——怎么了?”
“上面有日出的时间。”
基特去到他父亲的书房里,在杂志架上找到了一份《苏格兰人报》。他带着报纸回到厨房。“八点零四分。”他说。
奈吉尔看了看手表。“只有不到一小时了。”他看上去有些担心,“到那时我们还得在雪里走一英里,然后再开十英里的车。时间很紧。”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机。他拨了几个数字,然后又停下了。“没电了,”他说,“埃尔顿,把你的手机给我。”他接过埃尔顿的手机拨通了电话,“喂,是我,这天气怎么办?”基特猜他正在和客户的直升机驾驶员说话,“对,大概一小时内就会变小……我是能过去,你能到吗?”奈吉尔装出很有自信的样子。只要雪一停,直升机要去哪里都行,但他们开车就麻烦多了。“很好。那我们就在约定的时间见。”他把手机放到了口袋里。
这时新闻主播说道:“风雪交加之时,一伙小偷闯进了靠近英维本的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
厨房安静了下来。来了,基特想,真相败露了。
“他们在离开时带走了一种极为危险的病毒。”
斯坦利张开鲜血淋漓的嘴唇说道:“原来香水瓶里装的就是这个……你们疯了吗?”
“卡尔·奥斯本在现场为您报道。”
电视屏幕上是一张奥斯本拿着手机的照片,他的声音则是来自电话录音:“昨天,技术员迈克尔·罗斯才因为这种病毒而死,今天它就已经落到了一伙歹徒手中。”
斯坦利简直不敢相信:“为什么?难道你们还觉得那玩意儿能卖出去?”
奈吉尔说:“我知道有人要买。”
电视上,奥斯本说:“平安夜这天,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经过周密的计划后挫败了此地最前沿的安全系统,成功进入生物安全等级为四的实验室中,里面的一个上锁的冰柜里存放着这家公司的大量致命性病毒。”
斯坦利说:“但是,基特,你没有帮他们做这件事,对吧?”
奥尔加开口了:“他当然帮了。”她的语气中藏着满满的厌恶。
“这伙歹徒身上带有武器,他们控制了此地的保安,打伤两人,其中一人受重伤。但是,如果玛多巴-2病毒被他们释放到人群之中,还有更多的无辜群众会付出生命。”
斯坦利努力翻了个身,从地上坐了起来。他的脸上又青又紫,一只眼睛紧闭着,身上的睡衣胸前全是血,但他看上去仍然是这里最具威严的人。“你听听那个电视上的人说的话。”他说。
黛西朝斯坦利靠过去,但奈吉尔伸出一只手制止了她。
“你们自己也会死的,”斯坦利说,“要是桌上的那个瓶子里装的真的是玛多巴-2,没有解药可以治愈它。如果你们把瓶子摔了,或者里面的液体漏了出来,你们就死定了。就算你们把它卖给了别人,他们在你们走了以后才打开它,这种病毒传播的速度也非常快,你们根本来不及逃走。”
奥斯本在屏幕上说:“据悉,玛多巴-2甚至比黑死病更加危险,后者曾在……古时席卷英国。”
斯坦利提高声音压过了电视上的评论:“他说得对,虽然他并不知道黑死病发生在什么时候。1348年,英国每三个人之中就有一人死于黑死病。这个病毒还要更危险。我觉得多少钱都不值得你们这么冒险吧?”
奈吉尔说:“病毒释放的时候我早就不在英国了。”
基特吓了一跳。奈吉尔之前从没提过这件事。难道埃尔顿也已经准备好出国了吗?那黛西和哈利·麦克呢?基特自己本想去意大利——但现在他不知道那里够不够远。
斯坦利转向基特:“你不可能也觉得这件事可行吧。”
他是对的,基特想。这整件事太疯狂了。但是,这个世界本来就很疯狂。“要是我还不上钱,他们肯定也会杀了我。”
“得了吧,他们不可能因为你欠点钱就杀了你的。”
黛西说:“噢,我们会的。”
“你欠了多少钱?”
“二十五万英镑。”
“我的天!”
“我跟你说过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就在三个月之前,但你就是听不进去,你这个浑蛋。”
“你怎么会欠下那么多——算了,当我没问。”
“借钱赌博。我的方法是对的——我只是一直都运气不好。”
奥尔加插嘴道:“运气?基特,醒醒吧——你被坑了!这些人把钱借给你,又让你全部输光,因为他们需要你帮着他们抢实验室!”
基特不相信她的话。他轻蔑地问:“你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
“我是个律师,我打交道的就是这种人,他们被抓到时说的那一大堆借口我都听厌了。我太了解他们了,我不得不去了解。”
斯坦利再次开口:“听着,基特,我们肯定能找到其他的办法的,你不能滥杀无辜。”
“太晚了。我已经做了决定,我必须做完这件事。”
“但是你想想吧,孩子。你会杀死多少人啊?几十个?几千个?几百万个?”
“我明白了,原来你只想看到我去死。你愿意保护这些陌生人,却不愿意对我伸出援手。”
斯坦利低吼了一声:“天知道我有多爱你,我一点都不想看着你去死,但你真的想花这么大的代价活命吗?”
就在基特要张嘴回答时,他的电话响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不太确定奈吉尔是否信任他。但是大家都没动,于是他把手机放到了耳朵上。他听见了汉米什·麦克吉侬的声音:“托妮跟着扫雪车过来了,而且她让其他人转了个方向朝你家去了。她不久就会到了。那辆车里还有两个警察。”
基特挂断了电话看向奈吉尔:“警察来了。”
早晨7点15分
克雷格打开车库的侧门向外张望。主屋山墙边的窗户全都亮着灯,但被窗帘挡着,要是里面的人不细看还是没法发现他。
他回头瞥了一眼索菲坐着的地方。他已经把车库的灯关了,但是他知道她就在卢克那辆福特车的副驾驶座上,紧紧地裹着那件粉色的厚夹克抵御寒冷。他朝她的方向挥了挥手,然后走了出去。
他高抬起腿踏进雪地里,沿着车库那面没有窗户的墙壁迅速地移动着,一直走到主屋前。
他要去拿那辆法拉利的钥匙。他必须悄悄溜进厨房后面的门厅里,从装钥匙的盒子里把车钥匙拿走。索菲本来想和他一起去,但他劝她留下来,两个人一起去比他单独行动危险得多。
没有她在身边,他感到更加害怕。正是因为她,他才一直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这种假装也确实让他更加一往无前。但现在他感到自己实在怕得要命。他在主屋外的墙角里踟蹰不前,双手颤抖,双腿无力。那些陌生人随时都能抓住他,而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八岁以后就再也没有真的跟人打过架了,他认识一些会打架的同龄男孩儿,他们一般都在周六晚上和别人在酒吧外斗殴,但这些人都蠢透了,无一例外。虽然厨房里的那三个人在体形上并不比克雷格大多少,但他还是很怕他们。他觉得他们肯定都很会打架。而且他们有枪,他们可能会朝他开枪的。那会很疼吗?
他朝主屋前看去。他要从客厅和餐厅的窗户前经过,那两个地方的窗帘都没有放下来。现在雪也没有之前大了,要是有人往外看肯定马上就能发现他。
他逼着自己往前走。
他在第一扇窗户前停了下来,往里面看了看。客厅里的圣诞树上还闪着彩灯,隐约勾勒出了他早已熟悉的沙发、茶几、电视和躺在壁炉前的地板上的超大童袜,四只袜子都被塞满了装礼品的盒子和袋子。
客厅里没有人。
他继续向前走。这里的雪被海风吹成了一座雪堆,似乎比刚才的积雪要深了点。在这样的雪中跋涉非常累,他几乎想就这么躺下休息了。他想起自己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有睡过觉了。他摇了摇头,继续前行。经过前门时,他暗暗担心那扇门会突然打开,然后那个穿粉毛衣的伦敦佬会跳出来把他逮住。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他渐渐靠近餐厅漆黑的窗户前,一阵吠叫吓了他一跳。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怦怦地撞在了胸腔上,但接着他就意识到那是奈莉。他们肯定把它关到了餐厅里。大狗认出了克雷格的身影,呜呜叫着想让他放它出去。“安静点,奈莉,帮个忙吧。”他小声说。他不知道奈莉有没有听见他的话,但它确实安静了下来。
他经过了停在屋前的两辆车:一辆是米兰达的丰田普瑞维亚,一辆是雨果的奔驰旅行车。它们的车身和车顶都盖满了雪,看上去就像从里到外都是雪做的一样,仿佛两辆配给雪人的雪车。他绕过房子的一角,看见靴子门厅的窗户里亮着一盏灯。他小心翼翼地从窗框边缘往里瞧,看到了那个放着外套和靴子的步入室衣橱。他还看到了那幅斯提普夫的水彩画,这画肯定是米兰达阿姨的作品,墙角倚着一把院子里用的刷子——还有固定在墙上的那个不锈钢的钥匙盒。
他运气很好,从门厅到厨房的门是关上的。
他凝神静听着,但还是听不见房子里的动静。
要是你揍了别人一拳,他会怎么样?电影里的人倒是就这么倒下了,但他十分确定现实肯定不是这么回事。更重要的是,要是别人揍了你一拳,你会怎么样?会疼吗?要是他们还不住手呢?要是被人射了一枪呢?他听人说,最痛苦的事不过腹部中弹。他吓得够呛,但还是强迫自己继续行动。
他抓住了后门的门把,轻手轻脚地拧开,然后推了一把。门开了,他走了进去。门厅很小,只有六英尺长,里面修着一个老旧的大烟囱,烟囱旁还有一个很深的衣橱,因此房间也显得更窄了。钥匙盒就挂在烟囱那面墙上。克雷格过去打开了它。盒子里有二十个挂钩,一些钩子上挂着单把的钥匙,还有一些钩子上则挂着成串的钥匙。但他立马就认出了法拉利的车钥匙。他抓住钥匙串向上一提,但上面的钥匙链挂住了钩子。他慌了,手里的钥匙哗哗作响。这时,突然有人转了一下厨房门的门把。
克雷格的心都跳到了嘴巴里。那人正想打开从厨房通向门厅的那扇门。他(或她)已经转开了门把,但因为不熟悉这座房子,没有往回拉门,反而是在往外推。就在对方耽搁的这一瞬间,克雷格钻进了衣橱里,关上了门。
他没来得及思考,钥匙也没拿就溜了进去。但他刚进去就意识到,其实从后门去到花园里也花不了太多时间。他努力回忆自己有没有关上后门,觉得应该是没有关。那他靴子上的雪花有没有落到地板上?要是对方看见了就会知道不久前有人闯了进来,因为之前的雪花肯定早就融化了。而且他没关钥匙盒的盖子。
一个观察细微的人只要看见这些细节,一定马上就能猜出事情的原委。
他屏息倾听着。
奈吉尔转了半天门把才意识到这扇门是往里开的,而不是往外。他用力拉了一把,朝靴子门厅里看了看。“这样不好,”他说,“门和那扇窗户。”他穿过厨房,打开了通往储藏室的门。“这样就行了。其他门都别开,只开那扇面向院子的窗户。埃尔顿,把他们带到这里面来。”
“那里面太冷了。”奥尔加抗议道。储藏室里没有暖气。
“噢,别说了,再说我都要哭了。”奈吉尔嘲讽地说。
“我丈夫需要看医生。”
“打了我一顿还想看医生,不用找人收尸已经算他运气好了。”奈吉尔转身对埃尔顿说,“往他们嘴里塞点东西,这样他们就发不出声了。快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埃尔顿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许多干净的茶巾。他把毛巾塞到了斯坦利、奥尔加和雨果口中,雨果现在已经醒了,但仍然昏昏沉沉的。然后他让这些被绑着的囚犯站起来,把他们推到了储藏室里。
“听我说。”奈吉尔对基特说道。奈吉尔看上去很平静,一直在忙着做计划、下命令,但他脸色苍白,那张愤世嫉俗的窄脸上表情阴郁。基特知道,在那波澜不惊的外表下,他的神经其实紧绷得就像吉他的琴弦。“警察来的时候,你负责到门口去接他们,”奈吉尔继续说道,“好好跟他们说话,放松点,装出一副遵纪守法的模样。告诉他们这里一切正常,家里的人除了你都在睡觉。”
基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面临枪决的死刑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出放松的样子。他抓住一把椅子的椅背支撑住颤抖的身体:“要是他们执意要进来呢?”
“阻止他们。如果他们坚持,你就把他们带到厨房里。我们到时候就躲进后面那间小屋里。”他指了指靴子门厅,“尽快摆脱他们。”
“托妮·加洛也会和警察一起过来,”基特说,“她是实验室的安全主管。”
“那你就让她滚蛋。”
“她肯定想见我爸。”
“就说不行。”
“她可能不会理我——”
奈吉尔抬高了声音:“你可长点儿心吧,她还能怎么样——难道把你敲晕了自己跨过你走进来?你就让她滚出去就行了。”
“好吧,”基特说,“但我们得让我姐米兰达闭嘴。她就藏在阁楼上。”
“阁楼?在哪里?”
“就在厨房上面。去衣帽间里的第一个衣柜里看看,在那些衣服后面有一扇小门可以进到阁楼里。”
奈吉尔没有问基特他是怎么知道米兰达的行踪的。他看向黛西:“你去看看。”
米兰达亲眼目睹了她弟弟向奈吉尔出卖她的过程,听见了他的每一句话。
她迅速穿过阁楼,钻过小门爬进了她爸爸的衣柜里。她呼吸急促,心跳不止,满脸通红,但她还没有慌了神,至少现在还没有。她从衣柜跳进了衣帽间里。
她听到基特说警察来了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他们得救了,欢欣鼓舞。她只需要在这儿坐着,等着那些穿着蓝警服的人从前门走进来抓住这些小偷就行了。但她接着就听到奈吉尔已经飞快地想出了一个摆脱这些警察的办法,她惊恐万状。要是警察们来了却并没有逮捕这些人,她该怎么办?她之前下定决心,到时候她就打开卧室的窗户大声尖叫。
结果这个计划也被基特毁了。
她很怕再次和黛西碰面,但还是勉强保持住了理智。
黛西搜查阁楼的时候她可以藏到基特的卧室里,那间卧室就在楼梯的另一边。黛西肯定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但米兰达或许可以利用这点时间打开窗户大喊求助。
她跑过卧室,手才放到门把上,就听见楼梯那边传来了一阵沉重的靴子踏地声。太晚了。
门开了。米兰达藏到了门后。黛西径直冲过卧室进到了衣帽间里,没有回头看。
米兰达溜出了门外。她穿过楼梯平台走进了基特的房间。她跑到窗户边,打开窗帘,心里期望着能看见警车的闪光灯。
但外面什么也没有。
她朝车道那边看去。天已经渐渐亮起来了,她能看到树林那边堆满了积雪的大树,但没有看见车影。她几乎绝望了。黛西只需要几秒就能看完阁楼,确定没人在里面。然后她肯定会搜查楼上的其他房间。米兰达需要时间。警察还有多久才能到?
她能想出什么办法,把黛西锁在阁楼里吗?
她没时间再去想其中的风险了。她跑回她父亲的卧室,看见衣柜的柜门还是打开的。黛西现在肯定就在阁楼里,一边用那双黑黢黢的眼睛四处环视,一边思考着那里面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藏下一个超重的成年女人。
米兰达想都没想就上前关上了衣柜的门。
衣柜没有锁,但它是实木做的,而且里面能供人施展的空间很小。如果她能把它堵住,黛西肯定得花点儿工夫才能出来。
柜门最下面有一个小槽,要是她能插个东西进去,门就会被卡住至少几秒的时间。她能用什么?她需要一小块木头,或者纸板,甚至来捆纸也行。她打开她父亲的床头柜,发现了一本普鲁斯特的书。
她开始动手撕下书页。
基特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一阵狗吠。
奈莉的声音很大,充满攻击性,它只有在看见陌生人上门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有人来了。基特推开通向餐厅的回转门,看见奈莉正把前爪放在窗台上站立着。
基特走到窗前。鹅毛大雪已经减弱为细细的雪花。他朝树林看去,一辆车顶上装着橙色闪光灯、前面装着一把雪铲的大卡车正在往这边驶来。
“他们来了!”他大喊。
奈吉尔走了进来。奈莉大叫,基特说:“闭嘴。”于是奈莉退回了角落里。奈吉尔紧贴着窗户旁边的墙向外望去。
扫雪车清理出了一条八到十英尺宽的路。它经过前门,逼近停在门口的车辆,最后转了个弯,扫开了雨果的奔驰车和米兰达的普瑞维亚前面的雪。然后它又开到了车库前,掉转方向,在车库门前扫出了一片水泥空地。扫雪车正忙的时候,一辆浅色的S车系捷豹车从它清扫出的道路里开过来超过了它,停在了前门门口。
一个人影从车里钻了出来,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留着一头短发,穿着一件羊皮衬底的皮革飞行夹克。借着车前灯的灯光,基特认出了那是托妮·加洛。
“甩掉她。”奈吉尔说。
“黛西是怎么回事?她花的时间也太长了——”
“她在对付你姐姐。”
“她最好是在这么做。”
“我信任黛西,胜过我信任你。现在你快去门口。”奈吉尔和埃尔顿一起退到了靴子门厅。
基特走到前门口,伸手开了门。
托妮正在帮另一个人从车上下来。基特皱了皱眉。那是个穿着一件羊毛长大衣、戴着一顶裘皮帽的老太太。他大声说:“这怎么……?”
托妮挽着老太太的手臂,二人一起转过了身。托妮看到前来应门的是基特,失望地垮下了脸。“你好,基特。”她说。她领着老太太走到了房前。
基特问:“你想干吗?”
“我是来见你父亲的。实验室里出事了。”
“我爸在睡觉。”
“相信我,他肯定愿意起来听听这件事的。”
“那个老女人是谁?”
“这位女士是我母亲,凯瑟琳·加洛太太。”
“我可不是个老女人,”这位老女人说,“我才七十一岁,身体壮得像条猎犬,你最好注意一下你的措辞。”
“好了,妈,他不是故意的。”
基特没理她:“她来这里干吗?”
“我会向你父亲解释的。”
扫雪车在车库前掉了个头,回到了它之前清理出来的车道上,穿过树林朝着主路驶去。捷豹车也跟在了它后面。
基特慌了。他该怎么办?车都走了,托妮却还在这里。
那辆捷豹突然停了下来。基特暗自祈祷那个司机不是看到了什么值得怀疑的事。汽车又向主屋开了过来。接着,驾驶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小东西被扔到了地上。基特想,那看上去就像只小狗。
车门又关上了,汽车缓缓驶离。
托妮走过去抱起了那个小东西。那就是一只小狗,一只黑白相间的英国牧羊犬,大概有八周大了。
基特有点犯糊涂,但他决定不向她开口提问。“你不能进来。”他对托妮说。
“别傻了,”她回答,“这不是你的房子,是你父亲的,他肯定愿意见我。”她继续搀着她母亲慢慢走过来,一只手里还抱着那只小狗。
基特被难住了。他本来以为托妮会开着自己的车来,这样他就能让她晚点再过来了。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追着那辆捷豹车让司机把车开回来。但那个司机肯定会问他原因,那辆扫雪车里的警察说不定也会过来问问他干吗要搞这么一出。那太危险了,所以基特什么也没做。
基特挡住了门口,托妮此刻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出什么事了吗?”她问道。
他知道自己没辙了。如果他一定要听从奈吉尔的命令的话,他很有可能会把那些警察又招回来。而托妮现在却孤立无援,相比之下她更容易控制。“你还是进来吧。”他说。
“谢谢。对了,这只小狗的名字叫奥斯本。”托妮和她母亲一起走进了前厅里。“妈,你要去洗手间吗?”托妮问道,“就在这儿。”
基特注视着扫雪车和捷豹车的灯光消失在树林里,稍微放松了一点。虽然托妮的到来让他备感压力,但至少他摆脱了那些警察。他关上了前门。
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人用锤子猛击了一下墙壁。
“这是怎么回事?”托妮问道。
米兰达从书里撕了厚厚一沓纸,折成楔形塞进了衣柜下方的小槽里。这也拖不了黛西多久,她得找个更坚固的东西才行。床边有一个被用作床头柜的古董柜子,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拖着这个桃花心木的大柜子穿过地毯,把它倾斜成一个四十五度的角,顶住了衣柜的门。下一刻里面就响起了黛西推门的声音,她发现推不开,便开始对着柜门一顿猛砸。
米兰达猜黛西正躺在地上,头冲着阁楼,用她的靴子底踹着门。门剧烈地抖动着,但并没有被踢开。但是黛西很有种,她肯定会想办法出来的。不管怎样,米兰达至少为自己赢得了珍贵的几秒。
她飞奔向窗口,却只看见那辆大货车和那辆轿车驶离主屋的身影,她心如死灰。“噢,不!”她大喊道。那两辆车已经走远了,里面的人不可能听见她的声音。太晚了吗?她跑出卧室。
她在楼梯顶上停了下来。门厅里,一个她从没见过的老太太正在往洗手间走。
怎么回事?
接着她认出了托妮·加洛。她正把脱下的飞行夹克挂到衣帽架上。
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正在嗅着雨伞。
基特走进了她的视线。衣帽间又传来一阵巨响,这时基特对托妮说:“肯定是孩子们起床了。”
米兰达迷惑不解。这怎么可能?基特怎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肯定是在骗托妮,米兰达回过神来。他想让她以为这里一切正常,这样他就能劝她快点离开,或者出其不意,把她和其他人绑到一起。
但警察们已经走了。
托妮为她母亲关上了洗手间的门。他们都没注意到米兰达。
基特对托妮说:“你到厨房里来吧。”
米兰达猜,他们肯定会在厨房里收拾她。奈吉尔和埃尔顿肯定都在里面等着,攻其不备。
卧室里突然响起砰的一声:黛西从衣柜里出来了。
米兰达来不及思考就采取了行动。“托妮!”她大叫。
基特说:“糟了,别——”
米兰达喊道:“那些小偷,就在这里,他们把爸爸捆起来了,他们手里有枪——”
黛西从卧室里跳出来扑向米兰达,一把将她推下了楼梯。
早晨7点30分
一瞬间,托妮完全愣住了。
基特站在她旁边,脸上凶相毕露,他看着楼梯上,咬牙切齿地说:“抓住她,黛西!”
米兰达从楼梯上摔了下来,粉色的睡裙向上飞扬,露出了她雪白浑圆的大腿。
在她身后,一个丑陋的年轻女人追了上来,这人头剃得光溜溜的,化着哥特式的眼妆,身上穿着一件皮夹克。
母亲还在洗手间里。
电光石火之间,托妮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米兰达说,那些拿枪的小偷就在这里。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同一个晚上不可能出现两伙歹徒,他们肯定就是抢劫“克里姆林宫”的那些人。那个站在楼梯上的光头女人肯定就是托妮在监控录像里看到的那个金发女郎——他们在那辆货车里发现了她的假发。托妮的头脑飞速地运转着:基特好像跟他们也是一伙的——这也解释了他们为什么能破解安全系统——
就在这个念头闯进她的脑海时,基特的手臂突然绕住了她的脖子,用力往后拉,想把她摔到地上,同时大声叫着:“奈吉尔!”
她用力给了他的肋骨一肘,满意地听见他痛叫出声。他环着她脖子的手放松了,于是她转过身再次出手,这次她的左拳打在了他横膈膜上。他也朝她伸出拳头,但被她轻松地躲开了。
她右臂向后,准备来一记真正的重拳,但她还没来得及出击,米兰达已经摔到了楼下,径直撞到了托妮的腿上。因为此时托妮正向后仰着准备向基特出拳,这一碰她立刻就向后倒去。下一刻,那个穿着皮夹克的女人绊倒在米兰达和托妮身上,又撞到了基特,四人在石质地板上摔成一团。
托妮知道她是不可能在这次对抗中占便宜的。她得面对基特还有那个被他叫作“黛西”的女人,而且其他人可能很快还会过来加入他们。她必须摆脱这些人,喘口气,想想究竟该怎么办。
她挣扎着从人堆里脱身,滚到了一边。
基特正背朝下躺在地上,米兰达的身体蜷成了一个球,她气喘吁吁,身上还有瘀青,但伤势似乎不太严重。就在托妮看着他们时,黛西跪了起来,明显是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她给了米兰达一拳,她揍她的那只拳头上很古怪地戴着一只十分淑女的浅棕色羊皮手套。
托妮跳起来,从基特身上越过,跑过去一把打开了门。基特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想把她拉回来。她扭了一下身体,用另一只脚踹他的手,用力蹬了一下他的手肘。他痛得大叫,手也放开了。托妮飞奔出门厅,用力摔上了门。
她往右沿着扫雪车清理出的道路狂奔。她听见一声枪响,接着她身边的一扇窗户突然碎了。有人正在屋里对她开枪,但他射偏了。
她朝车库跑去,来到了车库门前那片扫雪车清理出来的水泥空地上。现在车库正位于她和那个枪手之间。
那辆载着两名警察的扫雪车已经扬着铲子,以正常速度沿着干净的道路离开了,这意味着现在托妮是不可能靠自己的双腿追上他们的。那她该怎么办?要是她一直待在没有雪的地方,房子里的那些人很容易就能抓住她。但她还能藏到哪里?她朝树林远眺。那里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但她现在又没有穿外套——在米兰达朝她求救之前,她已经脱下了她的飞行夹克——所以她也没法在露天的地方待太久。车库里面又和外面一样冷。
她跑到车库的另一边,打量着四周。她看见谷仓的门就在几码之外。她有这个胆量穿过暴露在主屋之下的院子吗?她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就在她准备出发时,谷仓的门突然打开了。
她犹豫了一下。这又是搞什么鬼?
一个穿着蜘蛛侠睡衣的小男孩出现在门口,脚上还套着一双过大的橡胶靴。托妮认出来那是汤姆,米兰达的儿子。他没有朝四周张望,径直往左转,开始在雪中跋涉。托妮猜他应该是想去主屋,她问自己,该不该上去拦住他,但马上她就知道自己猜错了。他没有穿过院子往主屋走去,而是向客房出发了。她觉得他这是去找他妈妈,问她自己现在能不能拆礼物了。其实,他妈妈现在正在主屋里,还被一个戴着羊皮手套的女匪揍了一顿。但也许他的继父还在客房。托妮觉得自己应该让这个男孩自己过去看看。客房的门没锁,汤姆走了进去。
托妮仍然在犹豫。此刻会不会正有人藏在某扇窗户之后,用一把九毫米勃朗宁自动手枪瞄准着这个院子?她就要自己去寻找答案了。
她本想狂奔而过,但才刚踏进深深的积雪中,她就摔倒了。她在那儿躺了几秒等待着枪响,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挣扎着站起来,积雪的寒意透过她的牛仔裤和毛衣渗透进来。她继续行动,脚步更加小心,速度也更慢了。她害怕地看着主屋。她能看见,所有的窗户后面都空无一人。穿过院子只需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但其中的每一步却都漫长得让她备受折磨。最后她终于来到了谷仓。她走进去关上门,想到自己还活着,不禁因这慰藉而浑身颤抖。
一盏小灯照亮了一张台球桌,几张老旧的沙发,一台大电视,还有两张空着的行军装。房间里似乎没有人,只有一架通往楼上的楼梯。托妮克制住了自己的颤抖,爬上了楼梯。她走到一半时朝楼上望了望,几双小小的红眼睛盯着她,吓了她一大跳:那是卡罗琳的老鼠。她爬完剩下的楼梯,看见上面还有两张床,其中一个沉睡的鼓包是卡罗琳,另一张床则还没有被人睡过的痕迹。
那伙人肯定不久就会过来寻找托妮,她得快点向外求助。她摸向她的手机。
然后她就意识到她的手机不在身上。
她朝着天花板挫败地挥舞着双拳。她的手机在那件飞行夹克的包里,而她把夹克挂到门厅里了。
现在她该怎么办?
“我们必须去追她,”奈吉尔说,“她可能已经报警了。”
“等等。”基特说。他揉着被托妮踢到的左手肘,穿过门厅走到衣帽架前,停下来去搜她的夹克衫。他得意地从她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机:“她报不了警。”
“谢天谢地。”奈吉尔在门厅里环顾了一圈。黛西正把米兰达面朝下压在地上,后者的双手也被扭到了背后。埃尔顿站在厨房门口。奈吉尔说:“埃尔顿,拿点绳子,让黛西把这头肥猪捆起来。”他又转向基特,“你的两个姐姐真他妈一个比一个厉害。”
“别管这个了,”基特说,“我们现在能走了,是吧?我们不用等到天亮再去开那辆四轮驱动车了。既然扫雪车已经把路清理干净了,咱们开什么车都行。”
“你的人说扫雪车里有条子。”
“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们就跟在他们后面。”
奈吉尔点点头:“聪明。但是那辆扫雪车也不会一直开到……我们要去的地方。要是它开走了,我们该怎么办?”
基特努力克制着他的不耐烦。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斯提普夫,但奈吉尔还没明白这一点。“你看看窗外,”他说,“雪已经停了,天气预报说很快就会开始融雪。”
“我们还是有可能会被困住。”
“现在路通了,我们在这儿更危险。到这儿来的客人可能不止托妮·加洛一个。”
埃尔顿拿着一根长电线回来了。“基特说得对,”他说,“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肯定能在十点之前到那儿。”他把电线递给黛西,后者接过来把米兰达的双手绑到了背上。
“好吧,”奈吉尔说,“但我们还是应该先把这里的每个人都关到一起,包括那些孩子,让他们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都没办法报警。”
黛西拽着米兰达穿过厨房,把她推进了储藏室里。
基特说:“米兰达的手机肯定在客屋里,不然她早就报警了。她的男朋友奈德还在那儿。”
奈吉尔说:“埃尔顿,你去客房看看。”
基特继续说:“那辆法拉利里也有部电话。我提议让黛西去车库里看看有没有人用过它。”
“那谷仓呢?”
“谷仓留到最后再说。卡罗琳、克雷格和汤姆都没有手机。索菲有没有我不确定,但她才十四岁。”
“行,”奈吉尔说,“咱们动作快点。”
这时洗手间的门打开了,托妮·加洛的母亲走了出来,头上还戴着帽子。
基特和奈吉尔盯着她愣了一会儿。基特都忘了她还在这儿了。
接着奈吉尔开口了:“把她和其他人一起关在储藏室里。”
“噢,别,”老太太说,“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坐在那棵圣诞树旁边。”她穿过走廊走进了客厅里。
基特看向奈吉尔,后者耸了耸肩。
克雷格把衣橱的门推开了一条缝。他向外张望,发现门厅里空无一人。就在他准备走出去时,那伙歹徒中的一个——埃尔顿,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克雷格把门往里关了一英寸,屏住了呼吸。
他之前也这样待了大概有二十五分钟的时间。
有个歹徒始终站在他的视线范围里。衣橱里潮湿的厚夹克和旧靴子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他很担心索菲,她一个人坐在车库里的那辆卢克的福特车里,肯定很冷。他尽量耐心地等待着,感到机会肯定马上就会到来。
几分钟前奈莉大叫了几声,肯定是有人上门来了。克雷格欢欣鼓舞,但奈吉尔和埃尔顿就站在离他几寸远的地方窃窃私语着,他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克雷格觉得这两个人肯定是在躲着那位客人。他想从衣柜里跳出来跑到门口大声求助,但他也知道自己肯定刚冒出头就会被他们逮住,塞上嘴巴。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简直让他抓狂。
楼上又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好像谁正在拆门一样。接着又传来一声不同的响声,像是有人在放炮仗——或者开枪。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紧随其后,克雷格又惊又怕。到刚才为止,那伙人都只是拿着枪威胁他们而已,但现在他们真的开枪了,这件事将会走向何方?他的家人们的性命危在旦夕。
就在枪响的时候,奈吉尔和埃尔顿走了,但他们没有关上门,克雷格仍然能看见埃尔顿就在厨房的另一边,对着走廊里的某个人焦急地说着什么。接着他又回来了,但又径直走了出去,门大大地敞开着。
克雷格终于能开始不被察觉地行动了。其他人都在走廊里,他的机会来了。他走出了衣橱。
他打开钥匙盒,抓起法拉利的车钥匙。这次钥匙链没有挂住钩子。
他走了两步就出了门。
雪停了。他看见黑云之外已初现白色的曙光。在他的左方,埃尔顿正在雪中跋涉着朝客房走去,他背对着克雷格,没有看见他。克雷格走了另一边,他转了个弯躲到屋子后面,远离埃尔顿的视线。
这时他突然惊恐地发现黛西就在几码之外。
但幸好她现在正背对着他。看来她是从前门出来的,现在正走在他的前面。前方的道路清理过,他意识到当他躲在衣橱里时,这里肯定来过一辆扫雪车。黛西正往车库走去——那里也是索菲所在的地方。
他藏到他父亲的奔驰车后,在挡泥板旁张望,看见黛西已经走过了主屋,她离开了那条清理出来的道路,转过屋角,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他跟在她身后,迅速穿过主屋的前方。他经过了餐厅,看见奈莉正把前爪趴在窗台上;接着经过紧闭的前门;在经过客厅时,他惊讶地发现一位老太太正坐在那棵亮闪闪的圣诞树旁,腿上还睡着一只小狗。他没有停下来去想她是谁。
他来到屋角,朝四周望了望。黛西正径直走向车库的侧门,要是她进去了,肯定会发现坐在卢克的福特车里的索菲。
她的手伸进那件黑色皮夹克的口袋,拿出了枪。
克雷格无能为力地看着她打开了门。
早晨7点45分
储藏室里冷得彻骨。
那只太大了装不进冰柜的圣诞节火鸡正站在大理石架子上的烤盘里,被奥尔加塞得满满的,只等着被放进烤箱了。米兰达绝望地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吃上它。
她和她父亲、她姐姐和雨果站在一起,四个人都被绑得像火鸡一样塞进了这么一个三英尺宽的地方,四周还围满了各种食物:一个架子上放满了蔬菜,另一个架子上则堆满了罐装意面、盒装早餐麦片和盛着金枪鱼、西红柿和烘豆的罐头。
雨果是他们中最惨的那个。他看上去似乎还在恢复意识和昏迷之中浮浮沉沉。他倚着墙,奥尔加一直往他身上靠,想让他暖和一点。斯坦利的脸看起来就像被一辆货车撞了似的,但他还是站得笔直,脸上的表情十分警觉。
米兰达感到既无助又痛苦。看到她父亲这样强大的人被人打伤后绑起来对她的冲击不小。雨果虽然是个无赖,但他也不该受这种罪:看样子他可能会留下永久性的损伤。奥尔加那么努力地想给予这个背叛了她的丈夫一点安慰,她真是个英雄。
其他人的嘴里都塞着茶巾,但黛西没有给米兰达也塞上,可能她觉得既然警察已经走了,他们再叫也没用了。米兰达突然充满希望地想到她也许可以把他们把嘴里的东西弄掉。“爸爸,靠过来一点。”她说。他顺从地弯下高大的身躯,毛巾的一端就垂在他的嘴边。她侧过脸,做出要亲吻他的姿势,用牙齿咬住了茶巾的一角。她用力一拉,想把毛巾拽出来,但它滑出了她的嘴,她挫败不已。
米兰达发出一声恼怒的叫喊,她父亲弯下腰,鼓励她再试一次。他们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动作,这次他嘴里的毛巾被拉了出来,掉到了地上。
“谢谢,”他说,“我的天,那滋味真是不好受。”
米兰达又帮奥尔加拿出了毛巾,后者说:“我被塞得直想吐,但又怕我会把自己呛死。”
奥尔加用同样的方法扯掉了雨果嘴里的毛巾。“雨果,你得努力保持清醒,”她着急地说,“加油,睁开眼。”
斯坦利问米兰达:“外面怎么回事?”
“托妮·加洛带着一辆扫雪车和几个警察过来了。”她解释道,“基特去开门,装出一副一切正常的样子,那些警察就走了,但托妮执意要留在这儿。”
“那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我之前躲在阁楼里,后来设法把真相告诉了托妮。”
“干得好!”
“那个黛西太恐怖了,她把我从楼梯上推了下去,但是托妮跑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她可以报警。”
米兰达摇了摇头:“她的手机落在她的外套口袋里了,现在在基特手里。”
“她会想到其他办法的——她简直就是足智多谋的代名词。不管怎么说,她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除了孩子们,其他人都被绑住了,当然,除了奈德。”
“恐怕奈德我们是指望不上了,”米兰达沮丧地说,“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莎士比亚学者能有什么用。”她想到了昨天他的前妻珍妮弗把自己赶出门外时,他那副懦弱的样子。难道这样的男人还有可能站出来对抗三个职业歹徒吗?
她透过储藏室的窗户向外望去。天已破晓,雪也停了,她能看到奈德身处的客房和孩子们睡觉的谷仓。她惊恐地发现埃尔顿正在横穿院子。“噢,天,”她说,“他正往客房去。”
她父亲也看向外面。“他们想把所有人都带过来,”他说,“他们肯定会在走之前把每个人都捆起来。我们不能让他们带着那瓶病毒逃走——怎样才能阻止他们?”
埃尔顿走进了客房。
“希望奈德没事。”米兰达突然很庆幸奈德不是那种好战的人。埃尔顿强壮、凶猛,还有枪,她只希望奈德能乖乖地跟着他过来。
“他的情况还不是最糟的,”斯坦利说,“这人是个恶棍,但他还不算是个疯子,那个女人才是。”
“就因为她是个疯子,她才总会犯错,”米兰达说,“几分钟之前我们在走廊里的时候,她本来可以抓住托妮,但她选择了过来揍我。托妮这才终于有机会逃走。”
“黛西为什么要揍你?”
“我把她锁在了阁楼里。”
“你把她锁在了阁楼里?”
“她到那儿找我,我就把衣柜门关上,然后用东西把门挡住了。所以她才气得跳脚。”
她父亲似乎被噎住了。“你真勇敢。”他低声说。
“我不勇敢,”米兰达说,说她勇敢简直有点荒唐,“我只是太害怕了,所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觉得你很勇敢。”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他转过了头。
奈德从客屋里出来了。埃尔顿跟在他后面,用枪指着他的头。埃尔顿的左手还抓着汤姆的胳膊。
米兰达吓得倒吸一口气。她本来以为汤姆在谷仓里,他肯定是醒了就过去找妈妈了。他身上还穿着那套蜘蛛侠的睡衣。米兰达拼命忍住了眼泪。
三人朝着主屋走过来,但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他们停了下来。过了一小会儿,黛西出现了,手里还拽着索菲的头发。索菲弯着腰,在雪中踉踉跄跄地走着,痛得大叫。
黛西对埃尔顿说了什么,米兰达听不清。接着汤姆对着黛西大喊:“放开她!你把她弄疼了!”他稚气的高嗓门儿因为恐惧和愤怒更加尖厉了。
米兰达想起来,汤姆对索菲一直都有一种朦胧的仰慕。“别说话,汤米,”她害怕地小声说,虽然他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她只是被人拉了一下头发而已。”
埃尔顿笑了。黛西也露出一个恶意的狞笑,更加用力地扯了一把索菲的头发。
或许汤姆正是被他们的嘲笑刺激了。他突然火冒三丈,甩开了埃尔顿的束缚扑向了黛西。
米兰达大叫:“别!”
黛西被汤姆扑了个措手不及,朝后一仰坐到了地上,索菲的头发也滑出了她的手。汤姆骑在她身上,用两个小拳头锤打着她。
米兰达徒劳地大喊着:“停下!停下!”
黛西把汤姆推开站了起来,汤姆跳起来,但黛西用她戴着手套的手给了他的手一拳,他又跌在了地上。她把他从地上举起来,在狂怒之中用左手支撑住他,右手则再次出拳,猛击着他的脸和身体。
米兰达尖叫出声。
这时,奈德行动了。
他无视埃尔顿指着他的枪口,挡在了黛西和汤姆中间。他说了一句什么,米兰达没有听清,然后伸手拦住了黛西的胳膊。米兰达大吃一惊:懦弱的奈德竟然在对抗这些歹徒!
黛西没有放开汤姆,反而一拳打在奈德肚子上。
他弯下腰,脸上因为痛苦而扭成一团。但当黛西收回手臂想继续揍汤姆时,奈德直起身挡住了她。她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瞄准汤姆的拳头落在了奈德身上,这次她打中了他的嘴。奈德痛得大喊,手也盖住了脸,但他还是没有动。
米兰达衷心感激奈德在黛西面前护住了汤姆——但他还能坚持多久呢?
他继续与黛西对峙着。当他把手从脸上移开时,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米兰达看着黛西第三次击中他。
米兰达心中充满了敬畏。奈德仿佛是一面墙,就这么站在那里忍受着击打。而且他保护的不是他自己的孩子,而是汤姆。而她竟然觉得他懦弱,米兰达羞愧难当。
就在这时,奈德自己的孩子索菲采取了行动。黛西放开她的头发以后。她本来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但现在她转过身开始往外跑。
埃尔顿想抓住她,但她逃过了。他失去了平衡,索菲开始狂奔,像跳芭蕾舞一样在厚厚的积雪中跳跃着。
埃尔顿匆忙地站起来,但索菲已经消失了。
埃尔顿抓住汤姆,对黛西大叫:“别让那个女孩溜了!”黛西似乎想争辩,埃尔顿喊道:“这两个人交给我,你快去,快去!”
黛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奈德和汤姆,转身去追索菲了。
早晨8点
克雷格把车钥匙插进法拉利的点火器里转了一下。在他身后,那台巨大的后置式V12引擎轰鸣了一声,但接着又熄了火。
克雷格闭上了眼睛。“别啊,”他大喊道,“别在这种时候出岔子啊。”
他又拧了一次车钥匙。引擎点火,迟疑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阵咆哮,仿佛一头愤怒的公牛。克雷格为了确定车辆的情况踩了一下油门,咆哮转为了怒吼。
他看着电话,上面写着:“正在搜索信号……”他用力戳了一下数字键,拨了999,虽然他也知道在电话连接到信号网上之前他是不可能拨通的。“快点啊,”他催促道,“我没时间——”
车库的侧门突然被打开了,索菲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克雷格吓了一跳。他还以为索菲被那个可怕的黛西抓走了。他一直在外面,目睹了黛西把她拖出车库的全过程。他其实非常想上去救她,但他知道,就算黛西手里没有枪,他也不是她的对手。当他看着黛西恶狠狠地拽着索菲的头发往前走时,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能为索菲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不被抓住,然后找机会报警。
但就算他没有出手,她现在好像也已经逃脱了。她抽抽搭搭,完全乱了阵脚,他猜黛西肯定马上就会追过来。
这辆车的副驾驶座位紧靠着墙壁,车门根本打不开。克雷格于是打开了驾驶座的门说道:“快进来——从我身上爬过去!”
她蹒跚走过来,扑进了车里。
克雷格甩上了车门。
他不知道该怎么锁门,而且现在形势危急,他也没时间去研究了。索菲从他身上爬过去时,他想到,黛西肯定就跟在她身后。没有时间打电话了——他们必须从这儿出去。索菲刚坐到副驾驶座上,他就在仪表盘下面找到了控制车库门的遥控器。他按了一下,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机器运作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在后视镜里,他看见那扇上提式的库门开始缓缓升起。
这时黛西进来了。
她怒目圆睁,一张脸因为全速奔跑而涨得通红,黑色皮夹克上的折痕里还有白雪的痕迹。她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朝黑漆漆的车库里张望着,接着她的眼睛盯住了坐在驾驶座上的克雷格。
他踩下离合器,想把变速杆推到倒挡。这辆法拉利有六个挡位,很难操作。那杆子不太听话,他感到车里的齿轮似乎正在磨合,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就位了。
黛西绕过车头来到驾驶座旁。她那只戴着浅褐色手套的手抓住了车门的门把。
车库门还没有完全打开,但是克雷格决定不再等待。就在黛西拉开车门时,他放开了离合器,踩上了油门。
法拉利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后一跃。它的车顶撞到了铝制车库门的下端,发出咚的一声巨响。索菲吓得大叫一声。
接着,这辆车飞出车库外,仿佛一枚香槟酒的瓶塞。克雷格踩下了刹车。车库门口积了一夜的雪已经被扫雪车清理干净了,但自那以后又有雪花落了下来,水泥的地面仍然十分湿滑。那辆法拉利向后滑了一下,撞在了一堆积雪上。
黛西跑出了车库。克雷格在灰色的晨光中看清了她的样子。她正在犹豫。
车里的电话突然蹦出一个女声:“您有一条新留言。”
克雷格一推变速杆,希望自己挂上了一挡,他松开离合器,轮胎抓紧了地面,汽车开始前行,他松了一口气。他打着方向盘想往外开,只要他能开上车道,他就能带着索菲离开这里,出去求救。
黛西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她的手伸进了她的夹克口袋里,摸出了一把枪。
“趴下!”克雷格对索菲大叫,“她要开枪了!”
就在黛西举枪时,他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迫切地寻找着生路。
但这时汽车在结冰的水泥地上打滑了。克雷格又惊又怕,他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之前也在这同一个地方让这同一辆车打滑过,虽然其实就在昨天,但他感到恍如隔世。他努力想控制住这辆车,但地面在经过一晚上的持续降雪和低温侵袭后,甚至比之前还要滑。
他朝打滑的方向转动方向盘,轮胎在某一瞬间抓住了地面,但他方向打过了头,汽车转了半圈,又向另一边滑过去。索菲在驾驶座上被甩来甩去。他一直在等待着枪响,但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听见枪声。克雷格在惊恐中想到,现在车身不断漂移,黛西肯定瞄不准他们,这大概是此刻唯一的幸事了。
这时车停了,而且非常幸运地停在了车道中间,背对着房子,正面朝着路。克雷格面前的这条道路很明显也被扫雪车清理过。自由之路就躺在他前方。
他踩下了油门,但车没动。引擎熄火了。
他从余光里看见黛西举起枪瞄准了他。
他转了一下钥匙,车向前一蹦:原来他忘了重新挂挡。但这个失误也救了他的命,就在同时,他清楚地听见了一声枪响,覆盖着万物的白雪只稍稍把声音减弱了一点点;接着汽车的侧窗碎了。索菲尖叫出声。
克雷格把变速杆推回空挡,然后又拧了一把钥匙。嘶哑的咆哮声冲击着他的耳膜。就在他踩下离合器、挂上一挡时,他看见黛西再次瞄准了他。车子启动时他条件反射地弯下了腰,幸好他这么做了,因为这次碎的正是他这边的侧窗。
子弹还穿过了挡风玻璃,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圆孔,导致整块玻璃都开始龟裂。除了黑乎乎的影子和一点光,他现在什么也看不清。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踩下了油门,尽量把车保持在车道上,他知道要是他不能跑出去,黛西肯定会一枪杀了他。索菲在他旁边的副驾驶座上蜷成一团,用手抱住了头。
在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黛西跟着车跑了上来。又是一声枪响。车里的电话说:“斯坦利,我是托妮。出事了——实验室被抢了。请你一有机会就马上给我的手机回电。”
克雷格猜那伙拿枪的人肯定和那些抢劫犯有联系,但他现在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他努力通过没有玻璃的侧窗往外看,想借此驾驶汽车,但结果并不如意。几秒以后,汽车离开了干净的路面,他感到车速突然被拖慢了。一片树影出现在龟裂的挡风玻璃前,克雷格一脚踩下刹车,但还是太晚了,车猛地撞到了树上。
克雷格被惯性向前一抛,头撞在了碎裂的玻璃上,敲下好几块碎片,额头上的皮肤被划开几个大口子,前胸还被方向盘碰得一片瘀青。索菲则被抛向仪表盘,双脚高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她还在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爬起来,所以他知道她没什么事。
引擎又熄火了。
克雷格看向后视镜。黛西离他只有十码了,她脚步平稳地穿过雪地朝汽车走来,戴着羊皮手套的手里还拿着她的枪。他马上就明白她之所以走那么近只是想瞄得更准。她想杀了他和索菲。
他只剩下一个选择。他必须杀了她。
他再次发动了引擎。黛西站在车后五码的地方,抬起了拿枪的手。克雷格把变速杆推到倒挡上,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踩上油门时,他听见了砰的一声巨响。后挡风玻璃也碎了。汽车向后一跃,直直朝黛西撞去。他感到车身猛地一震,仿佛有人往行李箱里扔了一袋土豆一样。
克雷格放开了油门,车停了下来。黛西在哪里?他伸手扯开碎裂的挡风玻璃,看见了她。她被刚才的冲击撞到了一边,现在正躺在地上,一条腿怪异地弯曲着。他被自己的行为吓呆了,直愣愣地盯着她。
这时她动了一下。
“噢,不!”他大叫,“你怎么就不死呢?”
她伸出一只手臂,捡起了躺在旁边的雪地上的枪。
克雷格把变速杆挂到了一挡上。
车上的电话说:“按3删除此留言。”
黛西看着他的双眼,用枪瞄准了他。
他松开离合器,踩下了油门。
在法拉利引擎的轰鸣声之外,他听见了一声枪响。但她没有打中。他的脚继续向下。黛西想爬出车道,但克雷格故意把方向盘转到了她的方向。冲击来临之前,他看见她满脸惊恐地瞪着他,大张着嘴仿佛正在无声地尖叫。接着,汽车砰的一声撞到了她。她消失在了流线型的车头下。汽车低矮的底板从什么凸起的东西上刮过。克雷格看见他正直直地开向他之前撞到的那棵树,他猛踩刹车,但还是太晚了。汽车再一次撞到了树上。
刚刚还在告诉他该如何处理留言的电话声戛然而止。他想重新发动引擎,但汽车毫无反应,甚至连一点引擎故障时的咔嚓声也没有传来。他看到车上所有的刻度盘都失灵了,仪表盘上的灯也全部熄灭了。肯定是汽车的电路系统坏了。他开着这辆车撞了那么多次,这倒也不奇怪。
但这就意味着车上的电话也用不了了。
黛西在哪里?
他下了车。
在他身后的车道上,破烂的黑色皮革、白色的肉体和刺眼的红色鲜血堆成一团。
她没有动。
索菲下了车站到他旁边:“噢,天啊,那是她吗?”
克雷格感到很恶心。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索菲小声说:“你觉得她死了吗?”
克雷格再次点头,接着感到一阵反胃。他转过身在雪地里呕吐起来。
早晨8点15分
基特恐惧地感到一切都乱了套。
对于奈吉尔、埃尔顿和黛西这么三个心狠手辣的匪徒来说,把这么一家遵纪守法的人关到一起应该只是小菜一碟。但事情还是出了岔子。小汤姆不怕死地攻击了黛西;奈德又出人意料地站出来不让黛西伤害汤姆;接着索菲又趁乱逃走了。而且他们还没有找到托妮·加洛。
埃尔顿用枪指着奈德和汤姆,把他们带到了厨房里。奈德满脸都是血,汤姆也被打伤了,大哭不止。但他们的脚步还是很稳,奈德一直牵着汤姆的手。
基特想了一下还有哪些人他们没有找到。索菲跑了,克雷格肯定跟她在一起。卡罗琳可能还在谷仓里睡觉。还有托妮·加洛。四个人,其中三个是孩子——要抓住他们肯定不会太难吧?但是他们没时间了。基特和其他三人只剩下不到两小时的时间可以带着病毒赶到机场了。基特猜,他们的顾客是不会等太久的。如果他觉得有什么不对,肯定会担心这是个圈套,趁早离开。
埃尔顿把米兰达的手机扔到厨房的桌子上。“我在客屋里的一个手提袋里找到的,”他说,“那个男的好像没有手机。”手机落在了那个香水瓶旁边。基特期盼着把这个瓶子交出去的时刻早点到来,这样他就再也不用看见它,也能拿到他的钱了。
他希望到了晚上主要道路上的雪都能被清理干净。他打算开车去伦敦,住进一家能用现金支付的小旅馆里。他会在那儿藏几个星期,然后带着口袋里的五万英镑坐火车去巴黎。他会从那里开始悠闲地穿过欧洲,根据需要兑换小额纸币,最后抵达卢卡。
但首先他们得抓住斯提普夫里的每个人,这样才能延迟追捕他们的行动。但这一计划实施起来竟然出乎意料地难。
埃尔顿让奈德躺在地上,然后把他捆了起来。奈德很安静,但也很警觉。奈吉尔则绑住了还在抽抽搭搭的汤姆。当埃尔顿打开储藏室的门把二人推进去时,基特惊讶地发现他的囚犯们已经想办法弄掉了塞在嘴里的毛巾。
奥尔加先开口了。“求求你,让雨果出去吧,”她说,“他伤得很重,又很冷。再这样下去他可能真的会死。就让他躺到厨房的地板上吧,那里要暖和一点。”
基特惊讶地摇摇头。她丈夫出轨了,奥尔加却还是那么忠诚,简直不可理喻。
奈吉尔说:“他就不该揍我的脸。”
埃尔顿把奈德和汤姆推进了储藏室。
奥尔加说:“我求你了!”
埃尔顿关上了门。
基特不再想雨果的事:“我们必须找到托妮·加洛,她这人太危险了。”
奈吉尔问:“你觉得她在哪里?”
“反正她不在主屋,也不在客屋里,埃尔顿才去搜过,她肯定也不在车库,因为黛西之前就在那里。所以她要么在室外,但她没有外套,所以肯定撑不久,要么就只能在谷仓了。”
“行,”埃尔顿说,“我去谷仓看看。”
托妮透过谷仓的窗户向外张望着。
她现在已经见过抢劫“克里姆林宫”那四个人中的三位了。基特是其中之一,这是肯定的。策划这次行动的也是他,是他告诉他们该如何破解安全系统。还有一个被基特称作“黛西”的女人——这名字真是讽刺,毕竟这位的尊容连吸血鬼看到都得吓一跳。几分钟之前,院子里的骚动刚刚开始时,黛西叫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埃尔顿”,这三个字既可能是他的姓,也可能是他的名。托妮还没和第四个人碰过面,但她知道他叫“奈吉尔”,基特之前在走廊里曾经这样叫过他。
她又害怕又激动。害怕,因为这些人很明显都是些心狠手辣的职业歹徒,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甚至会对她痛下杀手,而且他们手里还有那瓶病毒。激动,因为她自己也是个厉害的角色,而且如果她抓住他们,她就能将功赎罪了。
但是她怎么才能办到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向外求助,但她既没有电话也没有车。房子里的电话线路也被切断了,而且很有可能就是那伙歹徒干的。毫无疑问,他们已经把能找到的电话全部收走了。那车呢?托妮之前看到主屋前面停着两辆车,而且车库里肯定也至少还有一辆车,不过她不知道车钥匙在哪里。
这就意味着,要想抓住这伙人,她只能靠自己。
她回想着之前发生在院子里的场景。黛西和埃尔顿当时正在围捕着这家人,但是那个轻佻的小孩儿索菲逃走了,黛西跟在她身后追了上去。托妮听见车库另一边远远地传来了一阵噪声——汽车的引擎声、玻璃碎裂声,还有枪声——但她看不到那边的情景,而且不愿贸然过去查看,以免暴露自己的行踪。如果连她自己都被抓住了,那一切就全完了。
她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其他没被捉住的人。这伙人和客户约好十点见面,现在肯定急着要走,但他们想在走前把每个人都捆起来,这样就没人能报警了。正因如此,他们可能已经开始慌了神、乱了阵脚。
托妮迫切地希望事实真是如此。她要面对的敌手众多,以一敌四简直是不可能的。四人中的三个都有枪——根据史蒂夫的说法,他们手里拿的都是十三发子弹的勃朗宁自动手枪。
她该从何处着手?事情发展到某一地步时,她肯定不得不进到主屋里去。但至少她还知道房里的布局——昨天斯坦利在机缘巧合下带她参观过房子。但她不知道大家都被关在哪间房间里,而且她不愿意就这么胡乱碰运气。她急切地期盼着能得到更多信息。
她在绞尽脑汁思考的同时却也丧失了先机。埃尔顿出现在主屋外,径直穿过院子朝谷仓走来。
他的年纪比托妮小,大概只有二十五岁,很高,身材匀称。他的右手提着一把手枪,枪口对着地面。虽然托妮接受过格斗训练,但她清楚就算埃尔顿手里没有枪,他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对手。她要尽可能避免与他进行肉搏战的情况。
她有点恐惧,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个地方躲起来。她环视着谷仓,没有什么藏身之地。她忧虑地想到,她迟早都得正面对抗这伙人。这个人自己一个人就过来找她了,肯定是觉得他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就能搞定一个弱女子。也许这一点将会是他的致命错误。
但很不幸,托妮手里没有武器。
她只有几秒的时间能为自己找个家伙了。她匆忙环视着周围的物件。她考虑了一下台球杆,但那太轻了。用这东西击打对方确实能让他疼得龇牙咧嘴,但不足以让一个男人失去意识,甚至连击倒他都困难。
相比之下,台球就危险多了:又重又结实,而且很硬。她往牛仔裤的口袋里塞了两个球。
她真希望能有把枪。
她朝阁楼上看了一眼。站在高处的人总能保持优势。她爬上了楼梯。卡罗琳仍然在沉睡着。两张床之间的地板上放着一个打开的行李箱,箱子里堆满了衣服,最上面放着一个塑料购物袋。行李箱旁边摆着一个笼子,里面关着几只小白鼠。
谷仓的门开了,托妮扑到地上平躺下来。下面传来一阵摸索声,接着大灯被打开了。托妮此刻俯卧在地上,看不清楼下的情形,所以也不知道埃尔顿究竟在哪里,但他也看不到她,而她至少知道他就在楼下。
她仔细地听着,想要压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分辨出他的脚步声。这时下面传来一阵怪声,托妮困惑了几秒,接着就意识到埃尔顿肯定是把行军床掀翻了,以防有孩子藏在床下。他又打开了洗手间的门。里面没人——托妮已经去看过了。
楼下已经看完了,现在只剩阁楼了。他现在随时都有可能会爬上楼梯。她该怎么办?
托妮听到那些老鼠发出的令人心烦的吱吱声,突然灵光一闪。她保持着俯卧的姿势,从行李箱里拿出那个塑料袋,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原来里面是个写着“给爸爸,圣诞快乐,爱你的索菲”字样的礼品袋。她把礼品袋扔回行李箱里,然后打开了老鼠笼子。
她轻轻地把五只老鼠一只只抓起来,装进了塑料袋里。
这时她感到地板微微震动起来,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它意味着埃尔顿已经踏上了楼梯。
机不可失。她伸出两只手臂,把老鼠从袋子里倒到了楼梯上。
当那五只活老鼠落到埃尔顿头上时,她听见他发出了一声惊讶而嫌恶的大叫。
他的声音吵醒了卡罗琳,她也惊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接着,埃尔顿的脚踩滑了,他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发出了一声巨响。
托妮跳起来往下看。埃尔顿背向下摔到了下面,他似乎没受什么重伤,但还在慌乱地大叫,疯狂地想把那些老鼠从他的衣服里甩出去。但它们跟他一样害怕,全都努力想抓住他。
托妮看不见他的枪在哪里。
她只犹豫了半秒就从阁楼上跳了下去。
她着陆时双脚正好踢在埃尔顿的胸口,他痛叫一声,仿佛他体内的空气全被踹了出来。托妮像个体操运动员一样轻盈落地,向前翻滚了一圈,但其实她的双腿还是被震得生疼。
她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大喊:“我的宝贝们!”她朝上看见卡罗琳正穿着一套印着黄色小熊的淡紫色睡衣站在楼梯口上。托妮觉得她在落地的时候肯定压到了一两只卡罗琳的宠物,但它们四散逃走了,显然并没有受伤。
托妮挣扎着站了起来,想要继续保持上风。她一边的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但她没管它。
枪在哪里?他落下来的时候肯定把枪摔掉了。
埃尔顿虽然受了伤,但还不至于动不了。她在牛仔裤里摸索着台球,但就在她想把它掏出来时,台球从她的指缝间溜走了。一瞬间,她惊恐万状。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不听大脑的指挥,她完全求助无门了。接着她把两只手都用上了,一只在牛仔裤外把台球往上推,另一只在它冒头时一把攫住了它。
但就在这片刻的迟疑中,埃尔顿已经摆脱了老鼠给他带去的震惊。当托妮将右手高举过头顶时,他从她身边滚开了。这样一来,她就不能用这个重重的台球把他击昏了,她只能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把球扔向了他。
这一招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她脑海中响起了她的前男友弗兰克轻蔑的声音:生死攸关的时候,光扔个球是救不了你的。现在她就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弗兰克说对了——扔球确实没什么用。她打中了目标,而且当台球击中埃尔顿的头骨时她听见了砰的一声,他痛得大叫起来,但并没有失去意识。他只是跪倒在地上,用一只手捂住了瘀青的脑袋,接着又挣扎着站起来。
托妮拿出了第二个球。
埃尔顿朝他周围的地板望了望,头晕目眩地寻找着他的枪。
卡罗琳下了一半的楼梯,现在跳到了楼下。她弯着腰抓住了一只藏在台球桌桌腿后面的老鼠,当她转身去抓另一只时,她迎头碰上了埃尔顿。他误以为她是托妮,给了她一拳。这一记重拳直直打在了她的头上,她摔倒在地。但他也痛得不行,托妮看到他的脸在痛苦中扭成一团,还用胳膊抱住了前胸。她猜她跳到他身上时肯定踩断了他的肋骨。
当卡罗琳钻到台球桌下抓老鼠时,一个东西闯入了托妮的视线。她又看了看,确定躺在深色的木质地板上的,正是那把深灰色的枪。
埃尔顿也在同时看到了它,他连忙跪到地上。
就在埃尔顿探向桌下时,她高举起手臂,用尽全力把球直直地砸到了他的后脑勺上。他昏倒在地。
托妮精疲力竭地跪倒了。她闭了一会儿眼睛,但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休息不了太久。她捡起了枪。史蒂夫是对的,这就是一把英国军方专为执行秘密任务的特种部队制造的勃朗宁自动手枪。枪的保险栓在左面,就在枪柄后方。她锁上保险,把枪塞到了牛仔裤的裤腰里。
她扯下电视的插头,把电线从电视机后面拽出来,用它把埃尔顿的双手绑到了背上。
接着她搜了他的身,想找部手机,但结果令她大失所望,他身上并没有手机。
早晨8点30分
克雷格花了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又看了一眼黛西一动不动的身体。
他之前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那具残破的躯体就忍不住吐了出来。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以后,他捧了一团新雪塞到嘴里,想以此清理一下污浊的口腔。索菲走上来抱住了他的腰,他也回抱住她,仍然背对着黛西。他们就这么一直站着,最后他终于不再觉得恶心,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勇气,可以回头看看他刚刚的所作所为了。
索菲问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克雷格咽了口唾沫。这事还没完。黛西只是那三个歹徒中的其中一个——还有基特舅舅。“我们最好把她的枪拿过来。”他说。
她的表情告诉他,她恨透了这个主意。她说:“你知道它怎么用吗?”
“能有多难?”
她看上去有点不高兴,但嘴上只说了句:“随便你吧。”
克雷格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他牵起她的手,二人朝着尸体走了过去。
黛西面朝下躺着,胳膊压在身下。虽然她之前想杀了克雷格,但看到这么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他还是觉得很不忍心。她的腿受伤最重,那条皮裤也已经被撕成了烂条。她的一条腿极不自然地扭曲着,另一条则被划了一条大口子,鲜血淋漓。那件皮衣似乎多少保护了一下她的胳膊和上身,但她光秃秃的脑袋上全是血。她的脸藏在了雪里。
他们在离她六尺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没看到枪,”克雷格说,“肯定是被她压在下面了。”
他们又靠近了一点。索菲说:“我从没见过死人。”
“我在殡仪馆里见过玛塔妈妈。”
“我想看看她的脸。”索菲放开了克雷格的手,单膝跪地,朝那具满是鲜血的尸体伸出了手。
就在这时,黛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抬起头,一把抓住了索菲的手腕,从身下抽出了握着枪的右手。
索菲大惊失色,尖叫出声。
克雷格觉得自己仿佛被闪电击中了一般。他大叫道:“我的天!”然后往回跳了一步。
黛西用那把灰色手枪的枪头堵着索菲颈部柔软的皮肤。“别动,小子!”她喊道。
克雷格僵住了。
黛西的脑袋上盖满了鲜血,一只耳朵几乎被扯下了脑袋,只剩下一小条皮肤把它挂住,样子十分怪异。但她的脸上是干净的,此刻还露出了一副仇恨的表情:“你把我害成这样,我应该一枪射在她肚子上,让你看着她痛苦地挣扎半天,最后流血而死才对。”
克雷格恐惧地颤抖着。
“但我还需要你帮我,”黛西继续说,“你要是想救你这个小女朋友,就照我的话做。不得迟疑,你要是慢了一秒,她就死定了。”
克雷格感到她是认真的。
“滚过来。”她说。
他别无选择,只能往前走了几步。
“跪下。”
克雷格在她身边跪了下来。
她充满恨意的眼神落到了索菲身上:“现在,你个小婊子听着,我会放开你的手臂,但你不能动,否则我就一枪毙了你,看着你去死对我来说是种享受。”她把左手从索菲的胳膊上挪开了,但她的枪仍然压在索菲的脖子上。接着她左边的胳膊环住了克雷格的肩膀。“握住我的手腕,小子。”她说。
她的手腕晃晃荡荡地挂在克雷格的肩膀,他伸手抓住了它。
“你,姑娘,过来扛住我的右手臂。”
索菲慢慢地移过去,黛西把她的右手臂搁到了索菲的肩膀上,同时还一直用枪指着索菲的脑袋。
“现在,你们俩把我架起来抬到屋里。动作要轻,我的腿可能断了。要是你们撞到我,我的腿可能会疼,要是我痛得缩了一下,我也许会不小心扣动扳机。所以,动作轻点……抬吧。”
克雷格抓紧了黛西的手腕,从地上站了起来。为了减轻索菲那边的重量,他用右手臂环住了黛西的腰,分担了她的一部分体重。三人都慢慢立起了身。
黛西痛得直喘粗气,脸白得就像他们周围的雪地一样,但当克雷格看向一边撞上她的视线时,他发现她仍然在警觉地注视着他。
他们站起来以后,黛西说:“慢慢往前走。”
他们开始缓缓前行,黛西的双腿拖在身后。
“我猜你们俩藏了一整晚吧,”她说,“你们想干吗,嗯?”
克雷格一言不发。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还有力气和恶意来嘲讽他们。
“说话,小子,”她讥笑道,“你把手指伸进她那个阴道了吗?你个浑小子,我猜你肯定伸进去了。”
克雷格听见她这么说,内心感到十分肮脏不快。她玷污了这段无忧无虑的经历,他恨她毁了他的回忆。他真想把她扔到地上,但又怕她会开枪。
“等等,”她说,“停下。”他们停了下来,她把身体的重心转到左腿上,那条腿没有看上去那么扭曲。
克雷格看着她那张让人不忍直视的脸。她那双化着黑色眼妆的眼睛痛得眯了起来。她说:“我们在这儿休息一分钟再走。”
托妮走出了谷仓。现在他们能看见她了。经她的计算,主屋里还有两个歹徒——奈吉尔和基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随时都很有可能会看向窗外。但她必须冒这个险。她竖着耳朵听着可能会要了她的命的枪响,迅速地从雪中跋涉到了客房。她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客房,躲到了不会被人察觉的屋角里。
卡罗琳还留在谷仓里,一边哭一边找她的老鼠。埃尔顿被托妮蒙着眼睛绑到了台球桌下,嘴里还塞着东西,这样当他醒过来时,就骗不了迟钝的卡罗琳,让她帮他松绑了。
托妮绕过客房,来到了主屋的侧面。后门开着,但她没有进去。她得再去侦察侦察。她蹑手蹑脚地沿着主屋的后墙向前走,偷偷望进第一扇窗户里。
她看的这间房间正是储藏室。这里塞着六个人,每个人都站立着,双手双脚都被绑住了。里面有奥尔加、似乎没穿衣服的雨果、米兰达、她的儿子汤姆、奈德,还有斯坦利。托妮看见斯坦利时,一阵幸福的暖流涌上了她的心头。她察觉到,原来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一直都在担心斯坦利的生死。当她发现他的脸上布满了瘀青和血迹时,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接着他发现了她,惊喜地张大了眼睛。他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受重伤,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正要张嘴说什么,托妮迅速把食指放到嘴唇上,示意他别说话。斯坦利又闭上了嘴,了然地点了点头。
托妮来到下一扇窗口,看向厨房。两个男人背对着窗户坐在里面,其中一人正是基特。斯坦利竟然养了个这样的儿子,托妮不禁同情起他来。另一个男人穿着一件粉色的毛衣。他肯定就是基特口中的那个奈吉尔了。他们俩都正盯着一台小电视,看着新闻。电视屏幕上,一辆扫雪车正在晨光中清扫着车道。
托妮咬住下唇沉思起来。她现在有枪了,但即使如此她也很难控制住这两个人。不过她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就在她犹豫时,基特站了起来,她迅速躲到了一边。
早晨8点45分
奈吉尔说:“行了。路已经扫干净了,我们现在必须走了。”
“我还在担心托妮·加洛。”基特说。
“可惜。但是我们再等下去就会错过见面时间了。”
基特看了看表。奈吉尔说得对。“操。”他说。
“我们就开门口那辆奔驰,你去把钥匙找过来。”
基特离开厨房上了楼。在奥尔加的卧室里,他把两个床头柜的抽屉都搜了一遍,但没有发现车钥匙。他又拿起雨果的行李箱,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但仍然没有听见钥匙的脆响。他喘着粗气,又找了一遍奥尔加的箱子。这时他看见雨果鲜艳的运动外套就挂在椅背上,他在外套的口袋里发现了车钥匙。
他跑下楼来到厨房。奈吉尔正看着窗外。“埃尔顿怎么花了那么长时间?”基特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已经染上了一点歇斯底里的味道。
“不知道,”奈吉尔说,“保持冷静。”
“黛西又他妈怎么回事?”
“你去把车发动好,”奈吉尔说,“把挡风玻璃上的雪扫下来。”
“好。”
基特转身时看见了厨房桌上那个套着双层塑料袋的香水瓶。他在一时冲动下把它拿起来塞进了夹克衫的口袋里。
然后他走了出去。
托妮藏在屋角里,看见基特从后门走了出来。他朝着她的反方向,走向了屋子前面。她跟在他后面,看到他打开了那辆绿色的奔驰旅行车的车门。
她的机会来了。
她从裤腰里抽出埃尔顿的手枪,打开保险栓。弹夹里的子弹是满的,她已经检查过了。她按照从前接受的训练,把枪口冲着天。
她的呼吸缓慢而镇定。她知道这种事情该怎么做。她的心跳得就像一面大鼓,但她的手仍然是稳的。她跑进了屋子里。
连着后门的是一间小小的门厅,前面还有一扇通向厨房的门。她一把打开那扇门跑了进去。奈吉尔正站在窗前向外张望着。“不许动!”她大叫。
他转了个身。
她用枪对准了他:“把手举起来!”
他犹豫了。
他的手枪就在他的裤包里——她看见那儿鼓起的一团正和她手里这把枪差不多大小,也差不多形状。“别想着去摸枪了。”她说。
他缓缓地举起了双手。
“趴到地上!脸朝下!快!”
他高举着双手跪下来,接着双臂张开躺到了地上。
托妮必须拿到他的枪。她站过去,把枪转移到左手上,用枪头抵住了他的脖子。“保险栓已经打开了,而且我现在情绪可不太稳定。”她说。她单膝跪到地上,把手伸向了他的裤子口袋。
他的动作非常快。
他打了个滚,右臂直打向她。她犹豫了半秒要不要开枪,错过了良机。她被推得失去平衡,倒向一边。为了不至于摔倒,她用左手撑住了地面——但她的枪也丢了。
他用力踹了她一脚,踢在了她的臀部上。她重新恢复平衡,挣扎着在他之前站了起来。就在他刚跪起来时,她一脚踹在他脸上。他向后倒去,手飞向脸颊。但他很快就恢复过来,满脸怒气和恨意地盯着她,似乎对她还手这一点感到怒火中烧。
她抓过枪瞄准了他,而他一动不动。
“咱们再试一次,”她说,“这次你自己把枪交出来。动作慢点。”
他的手伸向了口袋。
托妮伸长了手臂:“麻烦你给我个理由,让我能射穿你的脑袋。”
他把枪拿了出来。
“放到地上。”
他露出一个微笑:“你以前真的对别人开过枪吗?”
“放下——快。”
“我觉得你应该没有。”
他猜对了。她虽然接受过持枪训练,而且在行动时也都带着配枪,但她从没有射过靶子以外的东西。一想到要在另一个人身上射穿一个洞,她就十分反感。
“你不会朝我开枪的。”他说。
“你马上就能发现我会不会了。”
这时她母亲抱着小狗走了进来。她说:“这只小可怜今天早上还什么都没吃。”
奈吉尔举起了枪。
托妮瞄准他的右肩开枪了。
她离他只有六尺远,而且她枪法很准,要打中正确的地方并不困难。她根据之前的学习,连续扣动了两次扳机。这两声枪响在厨房里震耳欲聋。那件粉色的毛衣上连接胳膊和肩膀的地方出现了两个并排的小洞。奈吉尔手里的枪掉了。他痛叫出声,往后趔趄了几步抵在了冰箱上。
托妮也惊呆了。她从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开枪。这一举动让人生厌,她是个怪物。她感到恶心。
奈吉尔大喊:“臭婊子!”
这句话像魔法一样让她恢复了常态。“这一枪没打在你的肚子上,你就偷着乐吧,”她说,“现在,趴下。”
他瘫到地上,滚了一圈,把脸翻到下面,一只手仍然捂着他的伤口。
母亲说:“我去烧壶水。”
托妮捡起奈吉尔掉下的枪,给它上了保险栓。她把两把枪都塞进牛仔裤里,然后打开了储藏室的门。
斯坦利问:“怎么回事?有人中枪了吗?”
“奈吉尔。”她镇定地说道。她从刀架上拿下一把剪刀,剪断了绑着斯坦利手脚的晾衣绳。他刚一重获自由,就伸出手用力抱住了她。“谢谢你。”他在她耳边呢喃道。
她闭上了眼睛。过去几小时噩梦般的经历并没有改变他的心意。她也用力回抱住他,享受着这珍贵的瞬间,心中希望这一刻永不结束。但她还是放开了他。她把剪刀递给他,说道:“去给剩下的人松绑吧。”她从裤腰里摸出一把枪,“基特就在附近,他肯定听见枪响了。他身上有枪吗?”
“我觉得应该没有。”斯坦利回答道。
托妮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容易多了。
奥尔加说:“这儿太冷了,请快把我们放出去!”
斯坦利转身过去剪断绑住她的绳子。
这时基特的声音突然响起:“都别动!”
托妮转过身,举起了枪。基特站在门口,他没有枪,但他手里拿着一个玻璃香水瓶,仿佛那是什么武器似的。托妮认出了那个香水瓶,她之前在监控录像上见过它,那里面装的是玛多巴-2。
基特说:“这里面装着病毒,只需要喷一下,你们就都死定了。”
大家都一动不动地站着。
基特瞪着托妮。她的枪对着他,而他也把喷口对准了她。他说:“你要是朝我开枪,我就把这瓶子扔到地上,玻璃瓶落到这种瓷砖上肯定会碎。”
她说:“你要是用那玩意儿喷我们,你自己也会死。”
“那我就去死呗,”他说,“我不在乎。我把一切都赌上了,我策划了行动,我背叛了我的家人,最后还成了谋杀罪的同谋,千百人会因我而死。我付出了那么多,怎么能失败?我宁愿去死。”就在他的话说出口时,他意识到自己是认真的。此刻,就连那笔钱也失去了意义。他只想赢。
斯坦利说:“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基特?”
基特迎上了他父亲的凝视。如他所料,他的眼神里有怒气,但也有悲伤。斯坦利看上去仿佛回到了玛塔妈妈去世时的样子。太可惜了,基特生气地想到,这是他自找的。“现在道歉太晚了。”他尖刻地说。
“我没想要道歉。”斯坦利伤心地说。
基特看向奈吉尔,他正坐在地板上,用左手捂着他受伤的右肩。原来那两声枪响是这么回事,基特也是听到枪声以后才决定拿着香水瓶回到厨房的。
奈吉尔挣扎着站了起来。“啊,妈的,真疼。”他说。
基特说:“把枪交出来,托妮。快点,不然我就按喷嘴了。”
托妮犹豫不决。
斯坦利说:“我觉得基特是认真的。”
“放到桌上。”基特说。
她把两把枪都放到了桌上,紧挨着那个之前用来装香水瓶的公文包。
基特说:“奈吉尔,把枪拿走。”
奈吉尔用左手拿起一把枪,塞进了他的口袋里。他借这个机会把玩了一下手枪,然后突然把它砸到了托妮的脸上。她大叫一声,向后摔倒了。
基特大怒。“你在干吗?”他喊道,“没时间玩这套了!我们必须走了。”
“别给我下命令,”奈吉尔厉声说,“那个婊子给了我一枪。”
基特看到托妮的脸上浮现出一副濒死的表情,但他没时间享受这次复仇了。“那个婊子还毁了我的生活,但我也不会因此就留下来惩罚她。”基特说,“别管她了!”
奈吉尔犹豫了一下,满眼仇恨地瞪着托妮。
基特说:“快走!”
奈吉尔终于从托妮身边转过了身:“埃尔顿和黛西怎么办?”
“谁管他们怎么办。”
“我们应该把你老子和他的婊子捆起来。”
“你怎么那么蠢,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没时间了吗?”
奈吉尔盯着基特的眼神简直让人胆寒:“你刚刚说我什么?”基特意识到,奈吉尔气得想杀人,而他现在正在考虑要不要对着基特开枪。那一刻基特吓坏了,他也瞪着奈吉尔,高举起香水瓶,等待着他生命终结的时刻。
但奈吉尔移开了目光,说道:“行吧,咱们走。”
上午9点
基特跑到外面。那辆奔驰车的引擎正在低声颤动着,引擎盖上的积雪也已经被热气融化了。他之前已经匆匆忙忙地用手扫下了挡风玻璃和侧车窗上的雪,现在它们基本上是干净的。他跳上车,把香水瓶塞进牛仔裤的裤包里。奈吉尔钻进副驾驶座上,因为肩上的枪伤痛得哼哼唧唧的。
基特把自动变速杆推到前进挡上,碰了一下油门。汽车似乎往前倾了一下,但并没有动。之前清理出来的路面距离车头还有几尺远,而现在保险杠前面的雪已经积了两英尺厚了。基特加大力度踩下油门,汽车吃力地把雪推了出去。“快点啊!”基特说,“这是辆奔驰,这么点雪不可能推不开!这发动机该死的究竟有多大马力啊?”他又加重了一点脚上的力量,但也不想让轮胎失去摩擦力,造成汽车打滑。汽车往前面爬了几英寸,前方的积雪似乎快被撞开,产生移位了。基特向后看去。他父亲和托妮正站在屋外看着他们。他们不会过来的,基特想,因为他们知道奈吉尔有枪。
这时积雪突然被推开了,汽车猛地向前蹿去。
当他沿着干净的车道加速行驶时,基特感到自己快乐得仿佛要飞起来了一般。对他来说,斯提普夫一直就像一座他怎么也逃不出的监牢——但现在他逃脱了。他开过车库——看见了黛西。
他条件反射地踩了刹车。
奈吉尔说:“这他妈怎么搞的?”
黛西朝着他们走过来,一边被克雷格撑着,另一边则被奈德那个阴沉沉的女儿索菲撑着。黛西的双腿无力地拖在她身后,头上盖满了血。在他们身后停着斯坦利的那辆法拉利,它性感的曲线此刻已经被撞得扭曲变形了,闪闪发光的蓝漆现在也被刮得残破不堪。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停车,把她带上!”奈吉尔说。
基特想起了黛西之前是怎样羞辱他的,而且她昨天还差点就在她父亲的泳池里把他淹死了。“去她妈的。”他说。开车的是他,而他是不会为了她影响自己逃生的机会的。他踩下了油门。
那辆奔驰车长长的引擎盖就像一匹马的头一样,急不可待地高高扬了起来,向前一跃。克雷格只有一秒的时间采取行动。他的右手一把抓住索菲外套上的帽子,把她拉向车道旁,自己也朝同一方向移了过去。因为他们俩都搀着黛西,所以她也和他们一起倒过去,三人摔进路边柔软的积雪中,黛西又痛又怒地尖叫起来。
那辆车在离他们只有几英寸的地方飞驰而过,克雷格瞥到开车的是他的基特舅舅。他大惊失色。基特刚刚差点杀了他。他是故意的,还是他知道克雷格能够躲开?
“你这个杂种!”黛西在车后大叫,同时举起了手枪。
基特加速驶过了那辆撞得不成形的法拉利,沿着弯曲的车道绕着悬崖向前疾驰。克雷格一动不动地看着黛西瞄准了那辆车。虽然她全身都在痛,但她的手很稳。她扣动了扳机,克雷格看到车的一扇后窗玻璃碎了。
黛西的手臂紧随着疾驶的汽车移动着,她再次开火,弹壳从手枪上的退壳槽里不断弹出,车侧出现了一排弹孔。接着突然传来了一声与之前不同的巨响,汽车的一个前胎爆了,一条橡胶飞到了空中。
汽车继续直行了几秒,但接着它就猛拐到一边,引擎盖直直插进了路边的积雪之中,激起一阵飞舞的雪花。它的车尾向后甩,撞上了那堵沿着悬崖修葺的矮墙。克雷格听见了金属摩擦时发出的尖厉之声。
汽车向一边打滑了。黛西还在开枪,车上的挡风玻璃也随之破碎。这时,汽车突然侧翻,慢慢向一边滚去,它似乎正在犹豫,但接着就车顶朝下翻了个个儿。它底朝天地滑了几英尺,最后停了下来。
黛西放下枪,紧闭双眼向后倒去。
克雷格盯着她。枪从她的手里滑了出来。索菲忍不住开始抽泣。
克雷格的手伸过了黛西的身体。他注视着她的眼睛,生怕她会突然睁眼。他的手靠近了那把温暖的枪。他把它捡了起来。
他用右手握着枪,手指伸进了扳机里。他瞄准了黛西的眉心。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再也不想让这个怪物威胁他和索菲还有他们的家人了。缓缓地,他扣动了扳机。
枪发出咔嚓一声,弹夹里没有子弹。
在底朝天的汽车里,基特躺在内部的车顶上。他感到自己全身都受了伤,脖子疼得像被人拧过一样,但他的四肢都还能动。他努力放直了身子。奈吉尔躺在他旁边昏了过去,可能已经死了。
基特想出去。他拉了拉门把,推了推车门,但门没动,似乎在刚刚的撞击中被卡住了。他疯狂地用双拳捶打着车门,但还是没用。他戳了戳电动车窗的按钮,窗户也没动。他在狂乱中想到自己也许只能被困在这里,等着消防队过来把他带出去了。一瞬间他感到又慌张又绝望。接着他突然看到挡风玻璃已经碎了。他伸手过去,很轻松地就破开了一大块碎玻璃。
他从挡风玻璃里爬了出来。他没有多管那些碎玻璃,其中一块割破了他的手心,他痛得大叫,用嘴吸了吸伤口,但他不能停下。他从引擎盖下钻出来,挣扎着站了起来。海上刮来的劲风击打着他的脸。他朝四周望了望。
他父亲和托妮·加洛正沿着车道向他跑来。
托妮停下来,过去看了看黛西。她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克雷格和索菲虽然害怕但都没有受伤。“怎么回事?”托妮问。
“她之前朝我们开枪,”克雷格回答,“我开车撞了她。”
托妮顺着克雷格的视线看到了斯坦利的法拉利,车的两头都被撞得凹了下去,所有的玻璃也都碎了。
斯坦利说:“我的天啊!”
托妮弯腰摸了摸黛西的脖子,还有脉搏,但很微弱,“她还活着——勉强算是。”
克雷格说:“我拿到了她的枪。但是里面没有子弹了。”
他们没事,托妮想。她朝前眺望着那辆撞毁的奔驰。基特爬了出来。她朝他跑了过去。斯坦利紧随其后。
基特开始沿着车道向着树林逃跑,但他在车祸中受伤不轻,脚步并不稳。托妮知道他跑不掉的。几步之后,他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是不可能跑得到那边的,于是他努力站起来,掉转方向,朝悬崖边跑去。
托妮在经过那辆奔驰车时朝里面看了一眼。奈吉尔瘫倒在里面,双眼空洞地睁着,已经死了。那三个歹徒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托妮想:一个被绑起来了,一个昏过去了,还有一个死了。剩下的只有基特了。
基特在结冰的路面上滑了一下,趔趄了几步,然后又重新找到了平衡,转过了身。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个香水瓶,像握枪一样把它举了起来。“停下,不然我就把我们都杀了。”他说。
托妮和斯坦利停下了。
基特的脸上布满了痛苦和愤怒。托妮知道他的灵魂已经完全迷失了,此刻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杀死他的家人,杀死他自己,摧毁整个世界。
斯坦利说:“基特,在这儿它是没用的。”
托妮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基特也不知道,他问道:“为什么没用?”
“风太大了,”斯坦利说,“你喷出的液体还没来得及起作用就会被吹散。”
“都他妈见鬼去吧。”基特说完,把瓶子往上一抛,转身跃过矮墙,全速冲向几英尺外的悬崖边。
斯坦利跟在他后面跳了过去。
托妮在香水瓶落地之前接住了它。
斯坦利双臂前伸,纵身一跃,他差一点就抓住了基特的肩膀,但他的手滑了。他落到地上,但设法攫住了基特的一条腿,紧紧地抓着它。基特摔到地上,他的头和肩膀都伸出了悬崖边。斯坦利跳到他身上,用自己的体重使劲压住他。
托妮朝悬崖下看了看,一百英尺的峭壁之下,海浪在巨石之间翻滚着。
基特挣扎着,但他父亲努力压着他,最后他终于不再动弹。
斯坦利慢慢站起来,然后把基特拉了起来。基特双眼紧闭。在各种情感的冲击下,他的身体仿佛痉挛一般颤抖着。“结束了。”斯坦利说。他用手臂环住他的儿子,给了他一个拥抱:“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就这么站在悬崖边上,任凭海风吹乱他们的头发,直到基特不再颤抖。接着,斯坦利温柔地转过他的身体,领着他朝主屋走去。
一家人沉默地聚在客厅里,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仍然不敢相信这场噩梦已经结束了。斯坦利用基特的手机给英维本急救中心打了电话,一旁的奈莉伸出了舌头想舔他的手。雨果躺在沙发上,身上裹着几条毯子,奥尔加则在帮他清理伤口。米兰达也在帮汤姆和奈德做着同样的事。基特背朝下躺在地板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克雷格和索菲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卡罗琳找全了她的老鼠,正抱着笼子坐在一边,身边坐着托妮的母亲,后者的膝盖上还卧着那只小狗。圣诞树在角落里闪闪发光。
托妮给奥黛特打了电话:“你之前说直升机到我这儿来要多久来着?”
“一个小时,”奥黛特回答,“但这是那时候的距离,雪刚停我就把他们调过来了,现在他们都在英维本待命。怎么了?”
“我抓到那伙人了,病毒现在也在我手里,但是——”
“什么,你一个人抓的?”奥黛特吃了一惊。
“别管这个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抓到那个顾客,正是他想买下病毒,用它屠杀无辜民众。我们得找到他。”
“我倒是希望我们能找到。”
“我觉得我们能找到,只要我们动作够快。你能派一架直升机过来接我吗?”
“你在哪儿?”
“在斯坦利·奥克森福德家里,就是斯提普夫,位于英维本北面十五英里处的悬崖上。这里的四座建筑围成了一个方形,飞行员会看到花园里有两辆撞毁的车。”
“我的天,你可真够忙的。”
“直升机得给我带一个窃听器过来,就是迷你无线电信标,能够装在追踪对象身上那种。一定要小到能够塞进香水瓶盖里。”
“那这个无线电窃听器要能工作多久?”
“四十八小时。”
“没问题。英维本的警察总部肯定有这种装置。”
“还有一件事。我还需要一个香水瓶——‘妖术’香水的。”
“警察总部可没有那种玩意儿。看来他们得闯进大街上的博姿化妆品店里帮你拿了。”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等等。”奥尔加正在说着什么。托妮看向她,问道:“你说什么?”
“我这里有‘妖术’的香水瓶,和桌上那个一模一样。我用的香水就是‘妖术’。”
“谢谢。”托妮继续对着电话里说,“别管香水了,我找到那个瓶子了。你的直升机多快能到?”
“十分钟。”
托妮看了看表:“那可能也不够快。”
“直升机接上你以后该去哪里?”
“我一会儿再告诉你。”托妮说完,挂断了电话。
她跪到基特旁边的地板上。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他虽然闭着眼睛,但并没有睡着:他的呼吸很轻,而且还不时全身发颤。“基特。”她说,他没有理她,“基特,我得问你一个问题。这很重要。”
他睁开了眼睛。
“你们本来是打算十点的时候去见那个顾客,是吧?”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转过身,紧张地静听着。
基特看着托妮,但什么也没说。
她说:“我需要知道你们见面的地点。”
他转过了头。
“基特,拜托了。”
他张开了嘴唇。托妮靠近了他。他小声说:“不。”
“想想吧,”她催促道,“你最后也许可以将功赎罪。”
“不可能。”
“恰恰相反。到现在为止你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损失,虽然这并非你们的本意。病毒已经被找回来了。”
他的眼睛从他的家人们身上一个一个地扫过。
托妮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你做了很多对不起他们的事,但他们还没有放弃你。他们都在陪着你。”
他闭上了眼睛。
托妮靠得更近了:“你可以从此刻开始赎罪。”
斯坦利张开嘴想说什么,但米兰达举起手制止了他。她自己开口了。“基特,求你了,”她说,“在犯下那么大的错以后,至少做一件正确的事吧。为了你自己,这样你也能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事情。”
基特紧紧地闭着眼睛,但泪水还是从眼皮下流了出来。最后他终于说道:“英维本飞行学院。”
“谢谢你。”托妮低声说。
上午10点
托妮坐在飞行学院的控制塔里。和她同在一间屋子里的还有弗兰克·海科特、基特·奥克森福德和当地的一名警官。飞机库停着那架把他们带到此地的军用直升机,从外面看不到它的存在。虽然时间紧迫,他们还是设法省下了几分钟的空余。
基特抓着那个暗红色的公文包,脸色苍白,面无表情。他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听从着指令。
他们都在透过那扇大窗向外张望着。阳光已刺破云层,洒满了积雪覆盖的飞机跑道。一点直升机的影子都没有。
托妮手里拿着奈吉尔·布坎南的手机,等待着铃响。手机的电池在夜里耗尽了,但它正好和雨果用的机型一样,所以她借了他的充电器,现在正把它插在墙上的插座上充电。
“那个直升机驾驶员现在应该已经打电话来了才对。”她不安地说。
弗兰克说:“他可能晚了几分钟。”
她按下按钮,发现了奈吉尔最后拨出的那个号码。那应该是一个手机号码,拨打时间是昨天晚上11:45。“基特,”她说,“奈吉尔在午夜前给那个客户打过电话吗?”
“打给他的直升机驾驶员了。”
她转向弗兰克:“就是这个号码了。我觉得我们应该打个电话过去。”
“好。”
她按下了“拨打”,然后把手机递给了另外那个警官。他把手机放到耳边,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喂,是我,你们在哪里?”他说话时带着伦敦口音,和奈吉尔很像,弗兰克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把他带了过来。“这么近了?”他说着透过窗户看向天空,“我们没看见你——”
话音未落,一架直升机就出现在了云层之间。
托妮心中一紧。
那位警官挂断了电话。托妮拿出她的手机,给奥黛特打了电话,她此刻正在苏格兰场的操作室里:“客人出现了。”
奥黛特的声音里透出掩不住的兴奋:“告诉我机尾编号。”
“等一下……”托妮一直盯着直升机,最后终于看清了它的编号。她念了一遍那串字母和数字,奥黛特重复了一次,然后挂断了电话。
直升机降了下来。它的螺旋桨把地上的积雪搅得四处飞舞。它在距离控制塔大概一百码的地方着陆了。
弗兰克对着基特点点头:“你去吧。”
基特犹豫了。
托妮说:“按计划行动,你就说:‘我们在雪里碰到了一点麻烦,但现在已经全都解决了。’没事的。”
基特带着公文包走下了楼梯。
托妮并不知道他会不会按照她说的做。这人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合过眼了,经历了车祸,情感上又受到了重创。他可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直升机的前排座位上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人应该是副驾驶员,他打开一扇门走了下来,手里拎着一个大手提箱。他中等身高,十分结实,脸上架着一副墨镜。他低着头从飞机旁走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基特出现在塔楼外,穿过积雪朝着直升机走去。
“保持冷静,基特。”托妮大叫道。弗兰克嘟哝了一声。
二人在半路上相遇了。他们俩说了什么。那个副驾驶员是在问他奈吉尔在哪里吗?基特指向了控制塔。他在说什么?也许是“奈吉尔派我过来交货”。但他说的也有可能是“警察就在控制塔里”。对方又问了什么,基特耸了耸肩。
托妮的手机响了,是奥黛特打来的。“这架直升机登记在了一个叫作亚当·哈伦的人名下,他是一个伦敦的银行家,”她说,“但他不在飞机上。”
“可惜。”
“别担心,我本来就觉得他不会在那儿。那个驾驶员和副驾驶员都是他的手下,他们递交了一份飞往巴特西直升机机场的飞行计划——哈伦先生的房子在夏纳步道,这地方和他家就隔了一条河。”
“所以这人就是那位大人物了?”
“相信我。我们已经追了他很久了。”
那个副驾驶员指了指那个暗红色的公文包。基特打开它,给他看了看那个躺在聚苯乙烯碎屑上的“妖术”香水瓶。副驾驶员把自己手里的箱子放到地上打开,露出了里面装着的五十镑面额钞票,这些钱全都成捆地绑着,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那里至少有一百万镑,托妮想到,也许甚至有两百万镑。基特像之前说好的那样,拿出钱翻阅起来。
托妮对奥黛特说:“他们交货了。基特正在检查钞票。”
机场里的两个人看着对方点了点头,然后握了握手。基特把暗红色公文包递过去,然后拿起了地上的箱子。那箱子好像很重。副驾驶员回到直升机上,基特则回到了控制塔。
那个副驾驶员刚一登上直升机,飞机就起飞了。
托妮仍然在和奥黛特保持通话:“你收到那个瓶子里的无线电传回来的信号了吗?”
“非常清晰,”奥黛特说,“我们逮住这些王八蛋了。”
第三节 节礼日
晚上7点
伦敦很冷。这里没有下雪,但一阵刺骨的寒风正抽打着那些古老的建筑和弯曲的街道。在去往温暖的酒吧、餐厅、酒店和电影院的路上,人们缩着肩膀,围紧了围巾,行色匆匆。
托妮·加洛和奥黛特·克莱西一起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银色奥迪车后座上。奥黛特和托妮差不多年纪,满头金发,身上穿着一件深色的职业西服,里面则套着一件猩红色的衬衣。前排坐着两名警察,一个正在开车,另一个则正在研究一台寻路无线电接收器,为司机指挥着方向。
警察追踪那个香水瓶已有三十三个小时了。正如他们所料,那架直升机降落在了伦敦的西南部。直升机驾驶员上了一辆等在那里的车,这辆车穿过巴特西大桥开到了亚当·哈伦位于河边的家里。昨天一整晚的时间里,无线电信号都显示瓶子没有被移动过,就在那座18世纪的优雅大宅里,它一直在某处持续地发送着信号。奥黛特还不想逮捕哈伦,她想尽可能地把她网中的恐怖分子们一网打尽。
在此期间,托妮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当她在圣诞节的中午前躺下来时,她的神经仍然非常紧张,使她感到难以入睡。她的思绪一直紧跟着那辆直升机,跟着它穿越了英国的国土,她担心那个小小的无线电发送器会突然停止发送信号。但是尽管忧心忡忡,她还是在几秒之内就沉沉睡去。
傍晚的时候,她开车去斯提普夫看了斯坦利。他们牵着手在他的书房里谈了一小时,然后她飞到了伦敦,在奥黛特位于康登镇的公寓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整晚。
伦敦警察厅在追踪无线电信号的同时,也严密监视着亚当·哈伦和他的直升机驾驶员和副驾驶员。到了早上,托妮和奥黛特也加入监视亚当·哈伦的房子的小组中。
托妮的主要职责已经完成了。那瓶致命病毒的样品现在已经被送回了“克里姆林宫”里的BSL4实验室。但她还是希望能够抓住那些该为她昨晚的遭遇负责的人。她想要伸张正义。
今天哈伦举办了一次午餐会,五十个不同国籍和年龄的人,都穿着昂贵的便服拜访了他的家,而其中一人带着香水瓶离开了。托妮和奥黛特及组里的其他人追踪着无线电信号来到了贝斯沃特,他们一整个下午都在监视着一间学生公寓。
傍晚七点左右,信号再次开始移动。
一个年轻女人走出了房子。借着暗淡的街灯,托妮看到这个女人有一头美丽的黑发,又厚又充满光泽。她拿着一个单肩包,立起衣领,走上了人行道。一位穿着牛仔裤和厚外套的警察从一辆褐色的路虎车上下来跟在了她身后。
“我觉得就是现在了,”托妮说,“她要去释放病毒了。”
“我想看着她这么做,”奥黛特说,“为了以后能起诉她,我必须亲眼目击她犯下蓄意谋杀的罪行。”
那个年轻女人走进了一个地铁站,托妮和奥黛特看不见她了。随着她深入地下,无线电信号也变弱了。它短暂地持续了一会儿,接着无线电移动了,也许那个女人已经上了地铁。他们追踪着微弱的信号,担心它也许会中断,而那个女人可能也会甩掉身后的便衣警察。但她随后出现在了皮卡迪利广场,那位警官仍然跟在她身后。她转进了一条单行道上,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又看不见她了。接着那位警官给奥黛特打来了电话,汇报说那个女人走进了一家剧院里。
托妮说:“就是这里了,她要在这儿释放病毒。”
几辆没有标记的警车靠近了剧院。奥黛特和托妮走了进去,第二辆车上下来了两个男人,跟在了她们身后。剧院里上演的是一个配乐鬼故事,这出戏很受美国游客欢迎。那个一头秀发的女人正排在预付票的队伍里等着检票。
就在等待的时候,她从单肩包里拿出了一个香水瓶,以极为自然的姿势很快朝自己的头和肩膀上喷了几下。她身边的观众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就算他们察觉到了,这些人也只会觉得,她只是想在自己约会的男人面前变得香喷喷的而已。这么美的头发本来就应该芳香馥郁。虽然她喷出的香水没有味道这一点很奇怪,但他们之中似乎没人注意到。
“很好,”奥黛特说,“但我们得再让她喷一次。”
虽然那个香水瓶里装的只是水,托妮在呼吸的时候还是感到心惊胆战。如果她没有调换这个香水瓶,那里面装的就是玛多巴-2了,这么一吸之后她必死无疑。
那个女人查了票,走到了里面。奥黛特跟领座员说了句话,给他看了看自己的警官证,然后警察们便跟着那个女人走了进去。她来到了吧台前,在这里她再次朝自己喷了喷香水。之后她又在女洗手间里重复了刚才的动作。最后她坐到了位于乐队前的位置上,再次喷了喷香水。托妮猜测,她原本计划在戏剧开场之前喷几次,最后在观众离场时再在拥挤的走廊里喷几次,这样,到了晚上,每个在剧院里待过的人就都会吸入她的瓶子里喷出来的病毒了。
托妮坐在观众席的后面,留心听着周围人的口音:一个带着美国南部腔的女人正说着自己买到了全世界最美的开司米围巾;一个来自波士顿的人谈论着他把册(车)听(停)在了哪里;一个纽约人说自己付五美元买到了一杯卡费(咖啡)。如果那个香水瓶里一如计划地装着病毒,那这些人现在肯定都已经感染上玛多巴-2了。他们会乘飞机回到家里,拥抱家人,迎接邻居,出门工作,向人们大谈自己在欧洲的旅行。
但十至十二天以后,这些人都会一病不起。“我在伦敦染上了感冒。”他们会这么说。通过打喷嚏,他们将会把病毒传染给亲属、朋友和同事。病状加重,医生将会诊断他们全都患上了流感。当这些患者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们的医生将会意识到,原来这些人染上的是比流感更加严重的病症。但一直要到致命病毒流窜于各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中时,这些从医人员才会幡然醒悟,认识到眼前的威胁,但到那时一切都太迟了。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但托妮一想到它有多险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一个穿着无尾礼服的男人紧张兮兮地靠了过来。“我是剧院的经理,”他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们要在这儿抓个人,”奥黛特告诉他,“你最好把演出推迟一分钟。”
“麻烦你们别把动静闹得太大。”
“相信我,我也不想那样。”观众已经就座了。“好了,”奥黛特对其他警察说,“我们看戏也看够了。把她抓起来,动作轻点。”
从第二辆车里下来的两个男人沿着过道走下去,一人一边站在了那个女人坐的那排座位旁。她转头看看其中一人,又看了看另一个。“小姐,请你跟我来一趟。”两名警官中稍近的那位说道。正在等着看戏的观众全都安静了下来,看着他们。他们在想,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吗?
那个女人坐着没动,拿出她的香水瓶又往自己身上喷了喷。其中一位穿着西装大衣的年轻警官挤到了她的座位旁。“请你立刻跟我走。”他说。她站起来,举起瓶子往空气里喷了几下。“别喷了,”他说,“里面装的是水。”接着他拉着她的胳膊,领着她走出那排座位,沿着走廊回到了剧院后方。
托妮死死地盯着这个嫌犯。她年轻貌美,却决心求死。托妮不解。
奥黛特从她那里拿过香水瓶,把它扔进了证物袋中。“‘妖术[397]’,”她说,“法国词儿。你知道这个词儿什么意思吗?”
那女人摇了摇头。
“魔鬼的把戏。”奥黛特转头对那个警官说,“给她铐上手铐,带走。”
第四节 一年后的圣诞节
下午5点50分
托妮赤裸着身子从浴室里出来,穿过酒店的房间去接电话。
斯坦利躺在床上说:“我的天,你真美。”
她朝她丈夫咧了咧嘴。他身上穿着一件略小的蓝色毛巾布浴袍,下面露出了肌肉匀称的双腿。“你看上去也不赖。”她说着,接起了电话。是她母亲打来的。“圣诞快乐。”托妮说。
“你的前男友上电视了。”母亲说道。
“他在电视上干吗,和警察合唱团一起唱颂歌?”
“他在接受那个卡尔·奥斯本的采访,讲述他在去年圣诞节是如何抓住那些恐怖分子的。”
“他抓住了他们?”托妮虽然有一瞬间感到火冒三丈,但接着就想到,管他的呢,“好吧,他是得做做宣传——他还盼着升职呢。我妹妹呢?”
“她刚做好晚餐。”
托妮看向手表。在这座加勒比海的小岛上,现在的时间是还差几分钟到晚上六点。但母亲在英格兰,那里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不过贝拉家吃饭一向很晚。“她送了你什么圣诞礼物?”
“我们打算到了一月折扣季再买东西,便宜一点。”
“那你喜欢我送的礼物吗?”托妮送给母亲的是一件肉粉色的开襟羊毛衫。
“衣服很漂亮,谢谢你,亲爱的。”
“奥斯本还好吗?”母亲把那条小狗带在了身边,现在它已经完全长大了,成了一条黑白色的大狗,双眼都埋在了蓬松的犬毛里。
“它可乖了,而且从昨天到现在还没犯过事。”
“那你的孙子们呢?”
“正跑来跑去地拆礼物呢。我得挂了,女王上电视了。”
“再见,妈。下次再聊。”
斯坦利说:“我想我们在吃晚饭之前应该没时间干点那啥了吧。”
她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我们不是才干了点那啥吗!”
“那都是一小时之前了!不过要是你累了……我也知道女人要是上了点年纪——”
“上了点年纪?”她跳上床,分开双腿骑在他身上,“上了点年纪?”她拿起枕头痛打他。
他毫无招架之力地笑着求饶,于是她大发慈悲,吻了吻他。
她以前虽然也觉得斯坦利的床上功夫应该不错,但从来也没想到这人简直弹无虚发。她永远也忘不了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假期。在巴黎的那间丽兹酒店的套房里,他蒙住了她的眼睛,把她的双手绑到了床头板上。当她无助地躺在床上时,他先是用一根羽毛轻抚她的嘴唇,接着换上一把银茶匙,然后又换成了一颗草莓。她从未如此专注地感受过肉体的欢愉。他用丝绸手帕爱抚她的乳房,然后手帕换成了羊绒围巾,接着变成皮革手套。她感到自己仿佛正漂浮在大海之中,快乐的浪潮一波波温柔地冲击着她。他轻吻她的膝盖后部、大腿内侧、上臂柔软的内部和她的喉咙。他的动作是如此缓慢温存,直把她挑拨得欲火中烧。他用冰块轻触她的乳头,向她的身体里注入温暖的油脂。直到她开口求他,他才终于更进一步,这一次他让她等待的时间更久了一点。一切结束后,她说:“虽然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但我的一生其实都在期待着有一个男人能这么对我。”
“我知道。”他这么说道。
此刻他玩心大发。“来吧,就来那么一下下,”他说,“我让你在上面。”
“噢,好吧。”她叹了一口气,一边装出一副被他占了便宜的样子,一边开始调整她骑在他身上的姿势,“这年头,一个姑娘得做多少事——”
这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斯坦利大声问道:“谁啊?”
“奥尔加。我来问托妮借一条项链。”
托妮看出来斯坦利正打算叫他女儿走开,但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马上来,奥尔加。”她说道。
她从斯坦利身上下来了。奥尔加和米兰达对她们的继母都很不错,但托妮还是不想得寸进尺。最好别让她们知道她们的父亲此刻性事正酣。
斯坦利从床上下来,走进了浴室。托妮套上一件绿色的丝绸睡袍,打开了门。奥尔加走进来,她为了晚餐的场合已经穿上了一条黑色的棉质裙子,戴上了长长的项链:“你说过可以把那条黑玉项链借给我。”
“当然,让我找找。”
浴室里的花洒被打开了。
奥尔加很不寻常地压低了声音:“我想问问你——他去见过基特吗?”
“见过。我们走之前一天他还去了监狱。”
“我弟弟怎么样?”
“浑身难受,灰心丧气,无聊透顶,你应该也料得到,但他在里面既没有被揍也没有被强暴,而且没有在吸毒。”托妮找到了项链,把它围上了奥尔加的脖子,“你戴上比我好看——黑色真的不适合我。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你父亲基特的事?”
“他真的很快乐,我不想毁了他的心情。你不介意吧?”
“一点也不。”相反,托妮受宠若惊。奥尔加想知道她父亲的情况,但又不想用这些男人都不喜欢的问题烦他,所以她转而问托妮,正如女儿总会向母亲求助一样。托妮说:“你知道埃尔顿和汉米什也被关在那座监狱吗?”
“不——真是太糟了!”
“也不完全是坏事。基特正在教埃尔顿认字。”
“埃尔顿不认字?”
“几乎不认识。他只认识路牌上的几个字——车道、伦敦、市中心、机场什么的。基特正在教他那首‘胖猫坐在垫子上’[398]。”
“我的天,谁能想到呢。你听说黛西的事了吗?”
“没有。”
“她杀了她在女子监狱里的室友,被起诉谋杀。我有个年轻的同事为她做了辩护,但她还是被定罪了。她在现有的刑期上又被判了无期徒刑,得待到七十岁才能出来了。真希望我们还有死刑。”
托妮明白奥尔加有多恨黛西。自从黛西用短棍毒打了雨果后,后者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恢复。他的一只眼睛失明了,而且他再也找不回过去那个热情奔放的自己了。他现在沉默了许多,虽然那个浪荡子已不复存在,但他也失去了过去的风趣,而且他那坏坏的笑容也不见了踪影。
“可惜她父亲仍然逍遥法外。”托妮说。哈利·麦克被当作他们的同谋起诉了,但基特的证词不足以定他的罪,所以最后法官判了他无罪。他就这么重回犯罪生涯了。
奥尔加说:“我也听到了一点关于他的消息。他得了癌症。一开始只是肺部,但现在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他最多只有三个月可活了。”
“好啊,”托妮说,“看来正义从不缺席。”
米兰达找出了奈德晚上要穿的黑色亚麻长裤和格子衬衣。虽然他没有要求她这么做,但如果她没给他找好衣服,他也许就会这么穿着短裤和T恤,心不在焉地下楼去用餐。他并不是无能,他只是不在意。她已经接受了这一点。
她已经接受了他很多的特点。她知道了他永远也不会主动挑起冲突,即使这么做可以保护她,但她也知道,当真正的危机来临时,他其实是一块顽石,而这一点弥补了他的前一个缺点。他替汤姆挡下黛西的拳头这件事证明了他的坚强。
她已经穿上了一件粉色的棉质上衣和一条百褶裙。这套衣服使得她的髋部看上去有一点宽,但话说回来,她的髋部本来就有点宽。奈德说他喜欢她这样。
她走进了浴室。他正坐在浴缸里读着一本莫里哀的法语传记。她把书从他手里抽走:“是那个管家做的。”
“所有悬念都被你毁了。”他站了起来。
她递给他一条毛巾:“我去看看孩子们。”离开卧室之前,她从她睡的那边的床头柜上拿起一个小袋子,放进了她的手包里。
酒店的房间全是一座座沿着海滩散开的小屋。米兰达走向她的儿子汤姆和克雷格共享的小屋,温暖的海风轻抚着她赤裸的手臂。
汤姆正在系鞋带,克雷格则正往头发上抹发胶。“你们俩还好吗?”米兰达问道。这个问题是多余的。这两个男孩儿一整天都在玩帆板和滑水,晒得黑黢黢的,心情十分愉快。
汤姆已经不再是小男孩了。过去的半年里他长高了两英寸,也不再什么事都告诉他妈妈了。她有点难过。在过去的十二年里,她一直是他的全部。虽然他还会继续依赖她好几年,但他们的离别已经拉开了序幕。
她离开他们走向下一个屋子。索菲和卡罗琳两人住在这里,但卡罗琳已经先走了,现在只剩索菲一人。她正穿着内衣站在衣柜前挑选衣服。米兰达有点不快地看到她身上正穿着一件性感的黑色半杯内衣和配套的丁字内裤。“你妈妈看到你穿的这套内衣了吗?”米兰达问道。
“她让我想穿什么穿什么。”索菲乖戾地说。
米兰达坐到一把椅子上:“到这儿来,我想跟你谈谈。”
索菲不情愿地坐到了床上,跷起二郎腿看向一旁。
“我真的希望这些话是你妈妈说的,但她现在不在这里,所以我非说不可。”
“你要说什么?”
“我觉得你现在和别人发生性关系还太早了。你才十五岁,克雷格也才十六岁。”
“他快十七了。”
“不管怎样,你现在做这个其实是违法的。”
“在这个国家可不违法。”
米兰达忘记他们不在英国了:“好吧,反正,你太小了。”
索菲摆出一张仿佛倒尽了胃口的鬼脸,翻了翻白眼:“噢,天。”
“我知道你的反应肯定会很没有礼貌,但我还是得说。”米兰达坚持道。
“好吧,你现在已经说了。”索菲粗鲁地回答道。
“但是,我也知道我不能逼你听从我的命令。”
索菲吃了一惊。她没料到米兰达会让步。
米兰达从她的手包里拿出了那个小袋子:“所以,如果你决定不听我的话,我希望你能用上安全套。”她把袋子递给她。
索菲无言地收下了。她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米兰达站了起来:“在我照顾你这期间,我不想看到你怀孕。”她走向门口。
就在她走出房间时,她听见索菲说:“谢谢。”
外公在酒店的餐厅里为奥克森福德一家订了一间包间。一名侍者正在四处穿梭着为大家倒上香槟。索菲来晚了,他们等了她一会儿,然后外公站起身,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我们今晚吃牛排,”他说道,“我本来点了一只火鸡,但看样子它应该逃跑了。”
大家都笑了。
他以一种更加庄重的语气继续说道:“我们去年的圣诞节很不像样,所以我想今年我们应该过一个特别的圣诞。”
米兰达说:“谢谢你带我们到这儿来,爸爸。”
“过去这十二个月是我人生中最糟的一年,但同时也是最好的,”他接着说,“我们其实都没有真的摆脱去年今日在斯提普夫发生的一切。”
克雷格看向他爸爸。他肯定永远也摆脱不了了。他的一只眼睛只能就这么半张半闭着,脸上的表情虽然和蔼,却十分空洞。现在他常常看上去都像正神游天外。
外公继续说道:“要不是托妮,天知道那场闹剧最后会走向何方。”
克雷格瞥了瞥托妮。她穿着一件栗色的丝绸长裙,红发熠熠生光,简直美极了。外公为她着了迷。克雷格想,他对她的感觉肯定和我对索菲的感觉差不多。
“而且,我们后来还不得不两次重温噩梦,”外公说,“第一次是在警察来的时候。顺便问一下,奥尔加,他们干吗这么做笔录?先问你问题,记下你的回答,然后再写一堆不是出自你之口的话,更别说这些话里全是错误,听上去也不像是正常人说得出来的,最后还说这就是你的证词。”
奥尔加说:“我们在做刑事诉讼的时候都得按照这一套来写证词。”
“‘我朝着西方前行’,诸如此类的?”
“对。”
外公耸耸肩:“好吧,到了审讯的时候我们又不得不再次回想起这一切,而且虽然这些人闯进了我们家,袭击了我们,还把我们全都绑了起来,我们还是得坐下来,听着别人指责我们伤害了这些人。然后我们还得忍受报纸上的那些捕风捉影的报道。”
克雷格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次的经历。黛西的律师那时努力想要证明克雷格想谋杀黛西,就因为他在她朝自己开枪时开车碾了她。这种指证简直不可理喻,但在法庭上时,有那么一会儿它听上去却十分具有说服力。
外公继续说:“那场噩梦让我明白了生命的短暂,我明白了我应该告诉你们我对托妮的感情,别再浪费时间了。我们的快乐是不言自明的。然后我的新药物也通过了人体测验,公司的未来也有了着落,而且我也有钱买一辆新的法拉利了——还能给克雷格报个驾校。”
大家都笑了,克雷格涨红了脸。他还没有告诉他们自己一开始把车撞了个大坑的事情,只有索菲知道。他到现在还因为这件事而感到又尴尬又内疚。他觉得他也许会在自己上点年纪以后再承认错误,比如三十岁的样子吧。
“不说过去了,”外公说,“咱们举杯吧。祝大家圣诞快乐。”
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圣诞快乐。”
索菲来的时候头盘已经上了餐桌。她看上去艳光四射。她把头发全扎了起来,耳朵上挂着一对小小的垂吊式耳环。她打扮得十分成熟,看上去至少二十岁了。克雷格一想到这是他的女朋友,就忍不住口干舌燥。
她经过他的座位时,俯下身冲着他的耳朵呢喃道:“米兰达给了我几个避孕套。”
他吃了一惊,连香槟都洒了:“什么?”
“你听见了。”她说完,过去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朝她露出一个微笑。当然,他自己其实也带着。米兰达阿姨真是太有意思了。
外公说:“你在笑什么,克雷格?”
“我只是高兴而已,外公,”他说,“就是这样。”
致谢
我曾有幸参观过两个装置了BSL4设备的实验室。在位于曼尼托巴省温尼伯市的加拿大动物和人类健康科学中心,我得到了史蒂芬·瓦格纳、劳拉·道格拉斯和凯莉·基斯的竭诚相助;在伦敦市科林代尔区的卫生保护局,又得到了大卫·布朗和艾米丽·柯林斯的帮助。桑迪·埃利斯和乔治·柯尔克则向我进一步介绍了BSL4实验室及其相关程序的情况。
在安全和生物安全问题上,我得到了基斯·克劳迪、麦克·布鲁斯通和尼尔·麦克当纳的建议。我曾就警方针对生物危害事件可能会做出的反应这一问题,咨询过助理警察局长诺玛·格雷汉姆、安迪·巴克警司和菲欧娜·巴克督察,三人都就职于位于斯特灵的苏格兰中央警察部。
我曾就赌博问题与安东尼·侯尔登和丹尼尔·麦纳查根进行过交谈,并被允许阅读大卫·安东的书籍的打印版,书名为《出老千:玩牌击败美国赌场》。
以上的多位专家都由纽约市“作家调查社”的丹尼尔·斯塔尔为我联系。
在本书的书稿评论上,我十分感激我的编辑莱斯利·格尔博曼、菲利斯·格兰、尼尔·尼伦和伊莫金·泰特;我的经纪人阿尔·扎克曼和艾米·伯克欧尔;凯伦·斯塔德拉得;我的家人,尤其是芭芭拉·弗莱特、艾玛纽尔·弗莱特、克雷格·斯图尔特、詹恩·塔纳和金·塔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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