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销了病假回到单位,欧朝光正领着一众年轻面孔走进办公室,郝温柔嚼着手指饼干刚好从她的身后经过:“来实习生了,大家多跑稿子啊。”
江邑浔扭头看去,一群朝气蓬勃的面孔,好奇的,跃跃欲试的,攒足了劲头想要一展拳脚的脸。她看回电脑,屏幕中映出的自己早已褪去了稚气,再也不似曾经满怀壮志像要大展宏图的小女孩了。
“小江啊,手头有事吗?”欧朝光领着实习生走过来。
她立刻站起来:“不忙,欧主任有事?”
“你手里没实习生吧,给你安排一个,郦江大学新闻系的,才大三,你叫什么来着?”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小女生。
“意婉婉。”小女孩笑了起来。
像所有大学女生一样,她浑身都是青春的朝气,头发扎成马尾,才学化妆,脸上淡淡的一层粉,眼睛很亮,精神抖擞的。可江邑浔却仿佛突然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有些恍惚,半晌才说:“我叫江邑浔。”
江邑浔安排她在自己座位旁边加了把椅子,给了她几个新闻网站和当地的论坛,让她先找找合适的线索,女孩子低着头认真地浏览着网页,马尾辫滑落在脖子一边,颈后的皮肤都白嫩嫩的。
突然,她听到她问:“江老师,蒋制片是不是咱们《郦江晚播报》的?”
江邑浔一愣,扭过头来:“你认识他?”
“听读研的学姐说的,她们说蒋制片是郦江电视台金牌制片人,他的节目收视率都特别高,而且,人还长得特别帅!”她嘻嘻哈哈地笑了,却也坦荡荡,一副小女生的娇嗔。
江邑浔失笑:“那她们一定忘记告诉你他也很冷酷无情了吧,别说实习生了,手底下的记者都能被他凶哭过。”说着,她倒愣了下来,片刻才摆摆手来,“他现在升职了,是咱们频道总监了,不直接负责《郦江晚播报》了。”
女孩子失望地嘟起嘴来,江邑浔取出自己的手机放到她面前:“你叫意婉婉?名字真好听,把电话号码给我吧,以后有什么问题也可以直接问我。”
“那我们今天出去采访吗?”
“明天吧,明天我带你出去,你先去把实习手续办好了。”
“好嘞,江老师。”
女孩子说话干脆,笑容又甜,走起路来都活力十足,摇着马尾就走出了门。一旁的郑诚唉声叹气起来:“欧主任真是的,女实习生怎么不安排给我呀。”
江邑浔眉毛一挑:“分你半个用?”
“把我当什么人啦,瞧你这话说的,”郑诚一脸嫌弃的表情,下一秒却大笑不止,“可真中我意,一言为定啊。”
她没再理会,继续翻着论坛找选题,这时手机响了,是一串陌生号码。她接到耳边,手机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乡音:“你好是江记者吗?我有问题想向你反映。”
男人叫宋大民,是靠近郦江市的一个叫中新村的村民,他说村里的饮用水受了污染,这些天格外严重,水都是黄的,根本都没办法喝,淘米洗菜都不敢用了。
江邑浔也没问他是怎么有自己号码的,平时采访她也经常散名片,现在有了选题,她更是忙不迭记录下来,并确定好了第二天采访的时间。这时意婉婉正好办完手续走进来,她把本子往她面前一递:“中新村饮用水受污染,你晚上回家查查相关资料,我们明天一早出发。”
下班的时候接到黎鸣恩的电话,她本不想接,可他打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实在吵得没办法,接通放到桌子上,任那头黎鸣恩喊了好几遍名字,直到他突然吼出一声“荀依江”,她才手忙脚乱把手机贴到耳畔:“你什么毛病啊!”
“我打电话给自己女朋友怎么就毛病了?”黎鸣恩气哼哼地直咬牙,“我有正经事跟你说,晚上有空吗?”
“没空,有事电话里说。”
“是黎夏的。”
江邑浔停下手里的事,捏着手机走到了窗口:“黎夏怎么了?”
“我在帮叔叔整理行李的时候,发现了一本黎夏的日记本,你知道吗?黎夏谈过恋爱,她有喜欢的人。”
[02]
黎鸣恩开车直接到了梨花巷,正巧赶着了江邑浔到家的点,他推门下来,一副坏笑:“吃过了?”
“还没呢。”她目不斜视,走到门口掏钥匙。
黎鸣恩从车里取过日记本,紧跟着上去:“宁愿饿肚子也不肯跟我吃饭,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
江邑浔打开门,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拖鞋扔在他面前:“保持身材,不吃晚饭。”
她从冰箱里掏出了酸奶,拌了一根香蕉进去,这便是晚餐了。黎鸣恩坐到餐桌另一头,将日记本推到她眼皮子底下,说:“江大记者,我希望你能重新调查一下黎夏的事,我觉得有蹊跷。你们这些义正言辞的媒体们都说我叔叔精神有病,想要对亲生女儿图谋不轨,而黎夏也亲口说自己被监禁不许出门,从小到大就不能和异性相处,那么她日记里的那个男人是谁?她怎么会谈起恋爱来了?”
江邑浔舀了一勺酸奶送到嘴里,翻开日记本粗略地扫了几眼。这本日记是最近一年的,最后一篇日记的时间也是两个月前,日记通篇没有提起那个男人的名字,只用着英文字母K替代着。像所有恋爱的女人一样,那些曲曲折折酸酸甜甜的小心思,她只需翻上一页,就能知道全本写了些什么。恋爱,大体都是一样的。
她合上日记,把马克杯里的酸奶喝光,然后幽幽地起身,把空杯子送到水池中去。黎鸣恩起身走过来:“是不是觉得很诧异?”
“我会重新调查清楚的,这点你可以放心,日记本暂且放在我这里,有了线索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声明。”
她转过身来要走,黎鸣恩却拦在她身前动也不动,她蹙起眉,推了推他胸口,他却突然俯下身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嘴唇:“依江……”
他的声音有些哑,她心里咯噔一下,警惕地想要往后退几步,他却已经大手一捞,搂住了她的后腰,倾下来的脸越来越近,就在咫尺之间。
“你干什么啊!”江邑浔猛地闭上眼,唇边有粗粝的触觉一闪而过,再睁开眼,却是黎鸣恩低低的笑声:“帮你擦酸奶,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江邑浔急忙伸手去擦,狠命地擦,仿佛想把他的触感都擦干净。她也不管水池里的杯子了,扭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直催着黎鸣恩走。黎鸣恩趿着拖鞋满屋子转,摸摸这个,碰碰那个:“你一个女孩子真不怕?”
“那也比现在孤男寡女让我有安全感。”
黎鸣恩眉头忽地扬起,忍俊不禁:“没白在国外喝两年洋墨水,瞧你现在伶牙俐齿的,我现在就走了,你记得把门窗锁好,晚上睡觉多想想我,其实我不比那个蒋易森差。”
江邑浔送他到门口,扶着门框,看着他换鞋,良久突然认真地说话了:“说真的,看在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就老实跟你说吧,不管我和蒋易森怎么样,我都不会再轻易喜欢另一个人了,当年我喜欢江陵,然后我被他骗了,后来我爱上蒋易森,我又被他瞒住了,爱情啊,真让我害怕了。黎鸣恩,你不缺喜欢你的女人,杨曦曦找过我,我不想问为什么你们没结婚,但这么久了她还一直这样在乎着你,你应该试着回头看看她。”
头顶上的灯光笼罩着她,她的脸隐没在阴影之中,瞧不出是什么表情,黎鸣恩怔怔地看了很久,这才踩上鞋子直起身来:“不用你操我的心,”他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却被她灵巧躲开,手就空在了那里,他笑了笑,落下手臂,“依江,跟你错过太多年了,我只想能陪着你,哪怕是远远地看着你。我走了,晚安。”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落寞的笑,然后转身走了出去,门外的路灯很快随着脚步的走远灭了下来,江邑浔倚在门边,听到一声鸣笛,车灯的亮光也随即隐入夜色里。
[03]
翌日清晨响起敲门声,江邑浔正在刷牙,举着牙刷就走了出来。门外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手里提着帆布袋子,袋子里还装着菜,嫩绿的菜叶子露出半截。
“您好,您是?”她急忙用手背擦了擦嘴。
“您是江小姐吧,我是黎先生找来照顾您的,我叫林爱芬,叫我芬姨就行啦。”说着她就准备往屋里走,还顺手从兜里拽出一双鞋套,作势就要往脚上穿。江邑浔急忙拦住她:“阿姨,我不需要人照顾,多谢您和黎先生的好意了,真的,我自己照顾自己挺好的,我待会儿还赶着去上班,不能和您多解释,所以就不送您啦?”
芬姨直笑着拍她的手:“江小姐,以后处的日子还多,我就不跟您见外了,你放心去上班吧,我今天一天就能把卫生给做好,您下班到家一般是七点吧,我瞅着点儿把晚饭给做好就走,不会打扰您生活的。”
“不是,我……”
“今天第一天,我就自己买了点儿菜,回头您爱吃什么,记得跟芬姨我说一声就是。”
江邑浔为难地直扶额,她知道一时半会儿劝不了这芬姨,也只得由着她进了屋,自己匆匆回到洗手间刷牙洗脸,约好的采访可别误了点。
意婉婉一早就等在了座位上,看到江邑浔到了,激动地窜了起来:“江老师,您终于来啦,我找了一晚上资料,中新村以前也有过水源污染的报道,不过都是轻描淡写,没有追究到源头是什么。我了解了一下,中新村里有好几家工厂,很可能和工厂生产有关系的。”
“功课做得倒足。”江邑浔委实佩服了,像她当实习生那会儿,也从未做到这般地步。
车子开到中新村足足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她和意婉婉都困得睁不开眼,摄像记者和司机在前头有一句没一句的唠嗑着,竟像催眠,没一会儿她就昏睡过去了。等听到两声车喇叭,摄像马超才回过头来:“起床咯。”
她掏手机打当事人宋大民的电话,可这半会儿却没人接了,他们本约好了时间地点,出发前也才确认过一次,可奔波跋涉到了这地儿,宋大民却不见了。马超蹲在地上抽了根烟,然后拍着屁股站了起来:“不会是黄了吧?这大老远的。”
江邑浔皱着眉,放眼朝四周看了看,到处都是灰扑扑的一片:“我们自己找人问吧。”
可奇怪的事却发生了,江邑浔连着问了好几个过路的村民,他们却都否认饮用水污染的问题,并且神色只见都是紧张兮兮的,不肯多说半个字来。马超拎着摄像包,头发一抓:“怎么感觉怪怪的?”
江邑浔继续往前走,走到村子深处,这时遇到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她独自走上前去:“婆婆,我能找您借口水喝吗?走了大半天了,口渴得很。”
老妪耳朵不好,重复了三次她才明白过来,点着头,颤颤巍巍地往家里走。她走到灶台,提起水瓶倒了杯水,晃了晃,又倒掉一半,重新提水瓶子装满,江邑浔一直远远地看着,见她走回来,急忙上前接过了杯子:“谢谢婆婆了啊。”
低头一看,杯子里的水泛着黄,像生了锈的颜色,她有些犹豫,老人家已经开口了:“哎,这几天的水越来越不好了,姑娘您要不急,就让它放一会,脏东西就落下去啦。”
“哎,好,我不着急。”她放下杯子,陪着老人坐在一旁。老人坐在门口剥花生,一边剥,一边问起家长里短。江邑浔应付着几个回合,最后忍不住问了:“婆婆,这水为什么这么脏啊?”
婆婆一抿嘴,啐道:“还不是村头那家厂子,脏水都往河里排,我有块田就在河边上,现在连根菜苗子都不留咯。”
“那怎么没人管管呢?”
“找人管?那厂子有的是钱,没人敢管的,丫头你就别问了,喝了水就走吧,回头我儿子回来又要说我唠叨。”她低头继续剥花生,似乎也是后悔自己多了嘴,再也不肯多聊下去了。
江邑浔一咬牙把水杯里的水喝了半杯,这才跟婆婆告辞了去,马超和意婉婉等在路口,听到这情况也都震惊了:“厂子有钱就没人敢管?这什么厂子?我倒要见识见识。”
说着,三人前往村头去,没多久,他们就看到了工厂的大门口,一排大字上都蒙着层灰,恒味食品有限公司。放眼望去,附近的农田里都是尘土一片,垃圾也是成堆如山,不远处的河里飘来阵阵恶臭,意婉婉眼珠子都掉下来了:“这地方生产出来的东西还有人敢吃吗?”
“走,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江邑浔率先走在最前头,马超和意婉婉紧跟其后,刚进工厂大门,却觉得些蹊跷起来。原本应该热火朝天生产的工厂里头,此时却静悄悄的,并且穿着制服的员工都很难见到一个。她正准备去问坐在门口保安亭里的保安大叔,刚回过头,就看到电子门此时正缓缓地关上了。而这时,楼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言笑晏晏地朝着他们走了过来:“你们一定是郦江电视台的记者吧,来来来,请到楼上坐。”
[04]
前脚刚进会议室,后脚那中年男人就把门给锁上了,马超机灵,下意识把摄像包搂紧怀里,却冲进来几个保安,三下两下就把马超撂倒在地,夺走了他怀中的机器。意婉婉吓得躲在江邑浔身后,江邑浔伸手护住,盯着面前的男人:“你们什么意思?”
“您别误会,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好好招待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你们是这么招待客人的?”
男人笑着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小记者,您恐怕有所不知,我们厂一向很少有像你们这样身份的贵客光临的,所以没有经验,还望多担待。我大概也知道你们此番而来的用意,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也请你们过目一下。”
接着,身后有人递上来一叠文件,男人在桌子上一一摊开:“关于我们厂垃圾的排放,我们都是有质检的,你看这些都是每年的数据,都是合格的,没有问题的,村民们也都没意见,要知道我们厂可是解决了不少人的生计,我们关系都是很和谐的。”
江邑浔目观鼻鼻观心,只略略扫过那些文件,不知道是不是宋大民透露了风声,否则这些人怎么一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更要命的是,这宋大民还联系不上,也不知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马超冲着她挤眉弄眼,她领悟在心,随即推开面前的文件:“好,你们既然这么诚心,我也自然是愿意相信的,而且之前也问过几个村民,都说水质是没什么问题的,就当我们白跑一趟,没问题当然是最好的。”
她说着就要起身,男人却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早就收得干干净净:“记者同志,你们远道而来,路上一定也是舟车劳累,所以不嫌弃的话,今天就在我们宿舍里休息一晚,明天我派人亲自送你们回去。”
没等拒绝,男人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会议室,江邑浔正要叫住他,几个保安模样的年轻人冲了上来,截住他们三人,粗暴地抢走手机,然后锁住了会议室的门。
门一关上,意婉婉“哇”的一声就哭了:“我第一天采访,怎么就遇到这样的事了啊。”
马超直挠头,作为男人,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好两个女同志,可他偏偏没了法子,只能笨拙地安慰起意婉婉:“其实你别说,我都从业三年了,也没经历过这事啊。”
江邑浔没有多说,走到窗边,低头一看,五层楼,她没胆跳下去。可是手机不在身边,现在实在不知道怎么逃出去,这一晚能不能安全度过都是问题,那男人总不会毁尸灭迹吧?只能抱着最后的希望,或许驾驶班的那个司机师傅人机灵,等不到他们就会回去搬救兵吧。
然而,当傍晚来临,有人来领着他们去村子里的宿舍时,她的希望彻底落空了。那个司机师傅正喝完了酒,醉醺醺地和他们打着招呼:“你们采访总算结束了啊?我没等你们先吃了,呵呵,这酒啊,是真好……”
“赵经理,”她回头去看那个男人,她听到手下是这么叫他的,“您这也实在是用心良苦。”
“应该的,”赵经理笑了笑,“我都给你们安排好了,这位男记者就和开车师傅一间屋,小记者你就和这妹子一间屋,吃的都送到屋里去了,明天一早啊我就送你们回郦江。”
天色就这样黑了下来,门外有人把手着,江邑浔知道自己逃也是逃不到哪里去的,中新村又偏又远,爬也爬不回郦江去,更何况还带着意婉婉,她不敢轻举妄动。就着昏黄的白炽灯,两人只能靠着聊天顶着瞌睡,可瞌睡一来就摧枯拉朽似的,意婉婉眼皮子撑不动了,身子一歪,倒在了床上。江邑浔迷迷糊糊地想,死就死吧,好歹先做个美梦再说。
不知道睡了多久,屋外突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睡眠不好,立即就坐了起来。只见毛玻璃窗外闪过一道白影,伴随着诡异的风声,她汗毛都竖了起来。
“外面有人吗?”她试着叫了叫。
没有人回应,可那白影又从窗口一晃而过。
她下了床,走到门口,似乎是没有人在了,她尝试着拧开门,吱呀一声,门竟然开了!她惊喜地回头就要叫意婉婉,没想到她已经醒了,此时正坐在床头,双目瞪圆,满脸惊恐:“你身后,有,啊——”
她大叫一声,捂住了脑袋,江邑浔不解地扭头去看身后,一个白衣黑发的身影立在门外,看不到脸,全是头发,全是头发!
她也忍不住惨叫一声,用力摔上门,冲回床边和意婉婉抱在了一起。两人将被子蒙住了头,哆哆嗦嗦地抵在一起,谁也不敢说话,都屏着呼吸,仔细地听着外头的动静。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别的声响,连风声似乎都停住了,意婉婉结结巴巴地问:“刚、刚才那个是、是鬼吗?”
“我也不知道,应该、应该不是吧……”
“江老师,我、我们会死吗?”话音才落,意婉婉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潮潮的,落在了江邑浔的脚背上。
她下意识缩回脚,想着自己不能害怕,她必须要给意婉婉一点希望,何况这个世界哪里有鬼,她鼓足了勇气,掀开被子,门是关上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她下床点亮了灯,很快就有飞虫嗡嗡地绕着灯泡撞了起来,她走到门边重新拉开,这一看,她立即捂住了耳朵:“啊——”
刚从被窝里探出头的意婉婉听到她的一声尖叫,什么都来不及看清,跟着又是一声惨叫。
一只手捂住了江邑浔的嘴巴,凉如夜风的嗓音落在了她的耳中:“叫什么叫?还想叫人来?”
眼中一热,她压根来不及思考,整个人已经投进了面前男人的怀中。蒋易森被撞个满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却也不推开,直直地杵着任由她八爪鱼一样地抱着自己。她的头发扎着鼻子,有点痒,却又拼命忍着别打出喷嚏来,或许是洗发水的香味,或者就是女孩子的味道,他隐隐觉得头有些发昏,只好哑着嗓子问:“小江?小江你怎么了?”
从来都没有这么感谢过上帝,一定是上帝听到她的心声,所以他才会在此时此刻,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如同天神一般降临面前。江邑浔抬起脸,看着蒋易森的下颌,眼眶里热乎乎的,声音却是怯怯的,生怕这一切不真实:“老大,你怎么在这里?”
[05]
蒋易森踏进门来,掩上门,将还在震惊中的江邑浔拉到桌边坐下:“我一直在这,下午就到了,怕打草惊蛇,所以一直没出现。”
江邑浔有些不敢置信:“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宋大民给我打的电话,”他沉声说道,“你的号码是我给他的,我毕竟在待岗,所以他的事就想着交给你。不知道是怎么走漏了风声,有人打了电话威胁他,所以他今天就没敢出现,后来实在是心虚内疚,就告诉我你们已经来了,我打你电话又关机,觉得蹊跷,下午就赶过来了。不知道那赵经理想玩什么花招,就一直没现身,没想到,他们居然找村民装鬼吓你们。”
“装鬼?”
“是啊,他们毕竟不敢拿你们怎么样,想到这招,也是怕你们再来。”
江邑浔不敢相信,她一个堂堂大学毕业生,还在国外镀了两年金,竟然被人装神弄鬼吓走了半条命!
蒋易森见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好笑地问:“被吓到了?”
“才没有,我、我只是……”
“江老师,”这时身后传来意婉婉幽幽的声音,“他是谁啊?”
江邑浔回头一看,意婉婉正顶着被子看向他们,脸上的惊恐还未完全散去,我见犹怜的。她迟疑了一下,看了眼蒋易森,说道:“他就是你想见的蒋总监了,蒋总,她是我的……”
“我是江老师的实习生,我叫意婉婉,我很早就听过您的大名了,蒋总,您完全符合传说中的样子,哎呀太好了,我终于见到您了。”她掀开被子,冲到了蒋易森的面前,没有半点畏惧,坦荡又直接地表达着自己的倾慕。
江邑浔突然觉得有点儿酸,她冷不丁捉住了转圈的意婉婉:“不怕了?”
“不怕了,蒋总监不是说那都是村民装的嘛!”她笑着拍了个巴掌,歪掉的马尾辫甩出好看的弧度来。
蒋易森淡淡地开了口:“你们都不怕,我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眼见着他就要出门,意婉婉脱口而出:“我怕!”
另外两个人齐齐看向她去,只见她露出小可怜儿的表情,哆嗦着嘴唇委屈道:“我睡着一定会做噩梦的,我害怕……”
蒋易森停住脚步,眼神落在了江邑浔的身上:“你陪着她去睡吧,我守在门外,不会有事的,休息好,才有精神应付明天。”
他熄灭了灯,将门轻轻地掩上。
江邑浔独自坐了会儿,直到适应了黑暗,只见身旁的意婉婉托着腮帮子,一脸好奇地看着她:“江老师,蒋总监是特意为你来这的吗?”
她拢了拢被子,笑了:“他是个尽职尽责的领导,手下有难,他向来都是第一个站出来的。”
“真好。”意婉婉眯起眼睛向往起来。
江邑浔看着她的样子,勾起嘴角也笑了下,可那滋味却并不好受,有点儿怪,说不上来。她始终没合上眼,想到门外的蒋易森,不知道他困不困,也没个休息的地方,索性下床走到门外,放眼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却是找不到他的身影了。微微的凉风吹进来,她想着那个没头没脑的拥抱,尽管是她唐突冲动,可是,他却没有推开她。
突然就冒出了意婉婉的那句话来,真好。
[06]
天光大亮,醒来时,门外已经吵吵嚷嚷一阵喧闹。有人敲门,是马超的声音:“邑浔你们起来了吗?”
两人急忙整理利索,走出门,采访车已经停在了门口,赵经理亲自守在车门边上,皮笑肉不笑的:“江记者,上车吧?”
她环顾了一圈,没见到蒋易森的身影,也没多想,拉着意婉婉钻进了车里。车子开到了村口,突然一群村民扛着农具就冲了过来,纷纷拦住了车不肯让行,赵经理下车一问,回来时竟似愁眉苦脸一般:“江记者,您看怎么办?村民们恐怕是误会了你们的来意,这就是不让你们走呢。”
这一计接着一计,江邑浔跳下车,正准备和村民们交涉几句,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些村民就一阵激动地冲上来,举着手里的农具就要砸车。司机师傅吓了一跳,拼命按着喇叭想要冲出去,可无奈激怒了村民,一窝蜂地冲上前来,砸开了车玻璃,将司机拖了出来。马超吓得赶紧出来解围,想着找赵经理劝劝,可一阵慌乱间,哪里还有赵经理的人影。
“乡亲们,你们听我解释解释行吗?”江邑浔扯着嗓子喊起来。
“不要听他们解释,砸车!”为首的是一个小伙子,二话不说地抡起手里的斧子砸起车顶来,其他的村民蜂拥而上,马超急忙顶上前去,试图拦住这些人。可敌众我寡,悬殊太大,眼看着马超顶不住,江邑浔护住意婉婉大喊:“马超,不行就跑吧!”
她试图钻出去,可那些村民不知为何红了眼,有人举着砖头就要朝着她砸下来,意婉婉一声惊呼,江邑浔下意识闭上了眼,可久久却没等到砖头落下,重新睁开眼,蒋易森不知何时挤到她面前,伸手捉住了那村民的手腕,恶狠狠地甩开:“离她们远点!”
他一手抓住一个护在身后,冲撞间,他的衬衫扣子都被扯掉几颗,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头发也乱了,看起来明明很狼狈,可那森冷的眼神却让人望而生畏。有人退后了几步,似乎在斟酌着是否继续,为首的小伙子吐了口涂抹,高喊一声:“怕什么,打啊!”
江邑浔挣脱开他的手:“蒋总,你照顾婉婉,我会保护自己的!”
她生怕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拖累,她不想让他为难。然而疯狂的拳头落在了身上,额头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砸破了,血水汩汩地淌进了眼睛里,视线都是一片血红。她似乎看到了蒋易森激动起来,脸上全是怒气,一只手抓着意婉婉,另一只手挡在身前,还三番两次地试图来拉她,可是却被村民又挡开。
突然,她看到了一把锄头,一把又锋利又冒着寒光的锄头,高举过头,在阳光下闪了几秒的光,眼看着就要落在蒋易森的身上。她失去的力气仿佛瞬间被灌回身体里,她奋力撕开面前的人,拔足朝着那个身影冲过去。
耳边响起意婉婉的尖叫,嘈杂里,似乎还听到了他的声音。
惊恐的,刺进了她的耳膜。
依江——
她一定是幻听了。
有什么滚烫的液体在脸上肆意地流淌着,她感觉不到疼,只是觉得冷,仿佛生命都要被抽走。仿佛两年前那场车祸,她被甩了出去,挤在了车头,不疼,只觉得火烧一般地滚烫,像发烧一样,整个人都稀里糊涂的,意识都在渐渐消散,可眼前却一道道的白光,仿佛天堂大门骤开,金光四射,哈利路亚。
再醒来时,是郑谦予的脸。
“你总算醒了,谢天谢地。”
她挣扎着要起来,他拦住了她:“蒋易森没事,你就乖乖躺着吧,伤口挺深,我替你缝过,保证还你一张漂亮的脸蛋。”
“怎么在你这里?”她喃喃地开口,浑身没有气力。
“蒋易森打了我的电话,我火急火燎地把你转到我这里,生怕别的医生发现你是整过容的!”
啊,是这样啊,她松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回忆起那一幕,她替蒋易森挡住了那一锄头,昏厥之前似乎听到了他喊她依江,却不知是不是幻觉,人将死之际,总会看到自己最想要的一幕。她最想要的,是他认出她来吗?是还想要和他在一起吗?
连他曾经欺瞒她,都可以不管不顾吗?
“谦予,”她重新睁开眼来,“他有没有说什么?”
郑谦予幽幽地看着他,脸上露出心疼来:“浔,你怎么这么傻?他护着别的女人,你却要替他挡刀?他什么都没说,只说把你交给我他放心,然后就匆匆地带着那个小姑娘去医院检查了。我不想告诉你,你偏要问我。”
她有些不肯相信,蒋易森就算再清冷,也不会如此无情。可心里却还是疼了一下,被谁拧了一下似的,她舔了舔嘴唇,勉强笑了下:“他一个人哪顾得了许多,婉婉还是实习生,如果有什么意外更麻烦的。”
她转过身去,说是要睡,不肯再多说了。郑谦予站起身来,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叹息,吊瓶还在吊水,他看了看进度,交代护士几句,便转身走了出去。
江邑浔背对着门,眼睛却直盯着雪白的墙壁,半晌,嘴巴一瘪,把那股酸涩从鼻腔里生生憋了回去。
[07]
意婉婉来看她,跟着探病的同事们一起,她的脸上也有些划伤,但不严重,可邑浔看着却内疚不已:“真是委屈你了,跟着我第一天就出了这种事,真不知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江老师,我没事,倒是你,伤得那么重。”她眨巴眨巴眼,竟要哭了。
江邑浔急忙止住:“你可别哭啊,我就受点皮外伤,再说了,要是没我,可就是你那蒋总监被砸了,到时候你不是哭得更惨?”
她笑得毫不在意,可意婉婉却红了脸:“我可没那么重色轻友。”周围一片哄笑,她跺了跺脚,哎呀一声:“我出去给你买点好吃的吧,你们可别取笑我了。”
她背着包蹦蹦跳跳地走出去了,有女同事多嘴了:“哎,当初咱们还说你像依江,如今见了她,她才像依江呢,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才第一次见,蒋总就护着她了,那危难的时机啊,患难见真情!”
“呸呸呸,”郝温柔瞪了她一眼,“像不像那都是别人家的事,你还指望着蒋总铁树开花一回呢?倒是你,这一锄头挡的,也不知道蒋总会不会给你加个薪升个职。”
她笑了:“我又不指望那些,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头脑一热就冲上去了,现在倒是后悔了,毕竟男人破点相也无关紧要,我要是破相了,恐怕这辈子都不好嫁出去了。”
她打着趣,仿佛一点事都没有,可只有自己知道心里头那股凉意是什么。大家都来看她了,可他却连影子都没有出现过。真的像同事说的那样吗?意婉婉像她吗?像,第一次见的时候就觉得像了,所以才会时不时盯着她啃笔头查资料的样子出神,那股子青涩,那股子冲劲,那股子无畏无惧。
伤口的地方正在长肉,有些痒,总想着伸手去挠两下,可却挠不到,也不能挠。就仿佛一场心伤后的痊愈,她的心也在长肉的吧,所以那么痒,那么难受,却不能碰,只能让它慢慢地好。
她拉了拉被子,将半张脸都藏了进去,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她听同事说了,自己受伤昏倒之后,村民们就傻眼了,也没人再敢唐突,很快蒋易森安排的人就到了,还带来了警察,那家工厂也被暂时停工了,村民都是赵经理花钱雇的,所以教育了一番也放了行。她的英勇事迹还上了电视台的表彰大报,据说真的可能会升个职加个薪的,不过,她不关心那些。
咚咚咚。
有人敲门,她转过头来,蒋易森正走了进来:“没睡呢?”
“你怎么来了?”她想坐起身来。
他按住她的肩膀:“回去之后一直在忙着这件事的后续,所以没时间来看你,好不容易抽了空,这才赶来的,怎么样,还疼吗?”
她盯着他的眼睛,鼻头耸了耸,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来:“不疼。”
哪里不疼,破了个大洞,流了那么多血,怎么会不疼?她的心也疼啊,跟破了个大洞一样一样的,可没人给贴个纱布打个补丁,也没人问她,你的心疼不疼啊?
“邑浔。”他突然沉下声来,眼睛里有着讳莫如深的情绪涌动,她紧紧抿着嘴唇盯着他,生怕他说出什么话来,自己没个留意落下了。然而等了又等,他没有继续,只是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买。”
她的眼神晃了晃,然后咧出牙齿笑了:“我想吃泡芙。”
蒋易森一愣,半天才跟着抿起嘴角:“依江也喜欢吃泡芙,真是巧。”
门帘闪动,他已经走了出去,江邑浔幽幽地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半晌才掏出手机,从联络人里找到他的号码:“你知道我想吃什么味道的吗?我喜欢巧克力的,这一点也和依江一样吗?”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蒋易森轻笑了一声:“一样。”
他挂断电话,夜风拂面而来,他看着面前灯火辉煌的城市,心中竟被一股感动充斥。他说不明白自己的感性从何而来,只是看着闪烁的霓虹,闻着面包房的香气,身边路人窃窃私语的温柔,这一切都让他感动极了。
能活着,真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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