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住院的那一个礼拜里,江邑浔把黎夏的日记看完了,那个叫K的男人是她的初恋,因为一次车子抛锚的事故,他出手相助,因此结了缘。她是千金大小姐,却放低身子,做出许多付出,本是一段小说里的佳话,却因为黎光耀的阻拦,这段爱情被棒打鸳鸯地拆散。
或许是因为记恨父亲?所以黎夏说谎?
太蹊跷了。
她合上日记,塞在了枕头底下,床头柜上放着一盒巧克力泡芙,也不怕她甜得齁。蒋易森很细心,经常托陈果然来看望,并时刻把恒味食品厂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她,每次来也总是带着烘焙工坊里新鲜出炉的泡芙。
她侧身捏了一个塞进嘴里,正心满意足地品味着奶油,门突然开了,有人探进头来,把她吓得差点把泡芙整个吞下。
“妈,你怎么来了!”她着急地掀了被子就要下床。
曾倩把果篮放到一旁,把她劝回床上:“放心,我都看了,没有熟人的。”
“不都说好了嘛,有事打我电话,你这么突然出现,我心脏受不了。”
曾倩瞪了她一眼,看了看她额头上的伤:“你这个死丫头,要不是我从新闻上看到你受伤,我还被你瞒在鼓里,老荀让我照顾好你,我哪能放得下心!”
她怕她还絮絮叨叨地说,急忙用牙签插了个泡芙塞进她嘴里,曾倩一愣,随即抿着嘴笑着把泡芙吃下去。病房里四处打点一番,看到床上的人儿一脸担惊受怕的表情,只得起身,从包里掏出一叠信封扔在了被子上:“我走我走,马上就走,别眼珠子直往我身上滴溜,这个钱你收着,我也没法在你身边照顾着。”
“妈……”
“别说了,都是老荀留下来的,不给你给谁?”她拎起包,转身就要离开,江邑浔一阵心酸,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没回头,只是叹出一口气:“你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只是别让我们大人挂心,好好的行吗?我年纪大了,也没什么用处,能帮你的就是照顾好思思,你有空也常回来看看吧。”
江邑浔的嘴唇被咬得泛白,半晌,她才轻轻地应了下来。
门被关上,她走到窗口想目送送她,可没一会门又开了,她瞬间回头:“落什么东西了?”
“什么?”蒋易森推门走了进来,“刚有人来?”
江邑浔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掉头看向窗外,曾倩的身影正朝着医院外走,她松下一口气,走回床边坐下:“嗯,是个阿姨,你上午没事?”
蒋易森也知道黎鸣恩给她找了家政阿姨的事,因此也没多心,只是把手中的一叠档案递到她面前:“有个坏消息,有个好消息,你听哪一个?”
江邑浔眨了眨眼:“坏的。”
“工厂的事被搁浅了,因为背景也不简单。”
“那好的呢?”
蒋易森勾起嘴角哼笑了一下,说:“厂子挂名的法人,是黎光耀。”
世间的巧合,有时候实在难以掌握,有时候觉得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引着她一步一步朝着真相走近。抽丝剥茧,水落石出,总有那么一天。
她从枕头底下掏出黎夏的日记:“我正打算去找黎光耀,这是黎夏的日记,那起纵火案还是有疑点。”
蒋易森疑惑地接过,翻了翻,便合上日记,表情深沉下来:“这次水污染的事,台里已经让我提前复职,你想做什么,跟我说都可以。”
她看着他的眼睛,眉梢眼角只见浮动的,依旧是那样的云淡风轻。她正出神,手机突然响起,低头一看,是一串陌生号码,她迟疑着接到耳边。
“是江记者吗?我是黎光辉。”
她骤然抬起眉梢,震惊地看向面前的蒋易森,嘴里做出黎光辉的口型来,耳边那个男人低沉浑厚的声音继续说着:“一直听鸣恩提起你,却没机会见上一面,明天家里刚好有家宴,叔叔想请你来家里吃个便饭,你看有时间吗?”
这个只在电视和报纸上见过的男人,如今亲自打电话给她,绝非是一顿饭那么简单,江邑浔突然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想问问蒋易森的意见,可手机就等在耳边,只好心一狠,脸上露出笑来:“当然有时间,黎叔叔,我也一直想拜访您的。”
挂断电话,她还留在吃惊中,缓了半天才耸着肩笑了:“鸿,门,宴。”
蒋易森拧起眉头:“我陪你。”
“不用,我害怕他吃了我不成?”
[02]
得知江邑浔答应来吃饭之后,黎鸣恩高兴得一天都没冷静下来,早早就开车等在了梨花巷。江邑浔回到家换了身衣服,才推开门,就见黎鸣恩拢着头发英气逼人地守在门外,吹着口哨,朝她抛了个媚眼:“女朋友?”
她翻了个白眼:“幼稚。”
车子平滑地驶向富人区,江邑浔一直在心中酝酿着怎么和黎光辉对话,预估着他可能问她的问题,也没留意黎鸣恩的劳斯莱斯后还跟着一辆沉默的路虎。
“真没想到,还是我老子能耐大,他一开口你就来家里吃饭了,我求了你那么多次,你就没理过我。”黎鸣恩盯着前方的路况,可语调却是春风得意。
江邑浔扭头看了他一眼:“黎鸣恩,是你让你爸爸打电话给我的吗?”
“怎么可能?我家那个老头管我可紧了,泡妞这种事能告诉他?”所以说这事细细一想,的确有些奇怪,黎鸣恩摸了摸下巴,也没有再得瑟了,乖乖把车开进自家大宅里。
有管家上前拉开车门,江邑浔礼貌地道谢,下了车静静立在一旁,黎鸣恩伸出胳膊,示意她乖乖挽住,她眉梢一扬,踩着优雅的步子跟上了管家。黎鸣恩眯起眼,不以为意地笑笑,急忙跟了上去。
偌大的三层洋楼,管家一直领着他们步入了餐厅,地上铺着绵软的地毯,踩上去寂静无声。座椅拉开,江邑浔轻轻地坐上去,长长的餐桌上布置好了银器餐具,有白色雏菊的花束搁在中央,她环视一圈,感慨着黎家的奢华,要知道,老荀最有钱的时候,家里也从未这么辉煌过。
这时,楼上有脚步声响起,黎鸣恩抬头看上去,低低说道:“老头来了。”
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江邑浔连忙跟着起身,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朝着楼上下来的人走过去:“爸,邑浔来了。”
那是个戴着无框眼镜的儒雅男人,和弟弟黎光耀很像,只是并不留长发,少了些艺术气息,但也没有商人的势力,衬衫西裤,身材保持得很好。可是,透过那眼镜的玻璃片看过去,那双眼眸里却都是精光,毕竟叱咤一方,必然有着他的手腕和能耐。
“黎叔叔。”江邑浔垂下眸子去。
“江记者吧,你好你好,初初见面,招待不周,还望多多担待。”他从容地走到首座,翘起腿,看似温和地看着江邑浔,“也没提前问你爱吃些什么,有什么不合口味的,不用介意,让厨房去换掉。”
她乖巧地坐在黎鸣恩的身边,任由他一直耍流氓地抓着她的手,脸上露出小朵伶俐的笑来:“叔叔我不挑食的。”
没有别人,长长的桌子上只有他们三人,江邑浔没有问过黎鸣恩的家事,也只是听说过黎光辉早年丧妻,因此没有黎鸣恩的母亲,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吃前菜的时候,她不由想起,这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见家长,回忆自己认识蒋易森那么久,他竟从未提过带她回家吃饭,她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父母是做什么,自己那时单纯,根本想不到这些,直到后来住进他的公寓,整理东西的时候才发现了他瞒着她的秘密,他的身份,他不曾告知的过去。
“江记者?”
她恍惚抬起头,黎鸣恩正担心地看着她,而一旁的黎光辉正笑吟吟地看着她:“江记者,听说你们最近去采访了一个食品厂水污染的新闻?事情解决了没有?”
江邑浔慢慢放下筷子,果然是为了这件事,只是没想到黎光辉会如此开门见山,她原先准备好的词倒是用不上了。“叔叔,这件事情不是我在跟后续,您也知道我受了点伤,一直躺在医院……”
“你受伤了?我怎么不知道?”黎鸣恩冷不丁插进话来,扳正她的身体就上下观察起来。
黎光辉清了清嗓子:“鸣恩,你也真是粗心,女朋友的事都没放心上,这样吧,你带江记者在家里住几天,我们有家庭医生,随时可以检查伤势,也有厨师在,伙食比医院也要好些。”
江邑浔心中咯噔一下,难不成还要锁住她?她急忙婉拒:“多谢黎叔叔了,我已经好差不多,就准备办出院了。”
黎光辉徐徐喝了一口汤,盯着碗里,幽幽说道:“没事就好,记者就是危险,以后千万要小心,别跟人结了仇,到最后苦还是自己吃。”
江邑浔摸到筷子握进手里,攥得紧紧的,半天才挤出一个“哎”字。
[03]
一顿晚饭倒也是顺顺利利,自从提了那一次工厂的事后,黎光辉也没再继续追究。但江邑浔知道,这次的鸿门宴,他只是想提醒她,或者可以说,他是在威胁她。
然而,她不怕,她都死了一回的人了,她还怕什么。
道别时,黎鸣恩要送她,却被黎光辉以有事要谈把他留了下来,江邑浔淡淡一笑,劝着黎鸣恩留步,自己独自走出了黎家大宅。
月色如许,路边的草丛里窸窸窣窣响着虫鸣,她没开车,踩着高跟鞋往路口走,一路上都没出租车,这地方都是私人会所的,很少有出租车来往。她回头看了一眼三层高的洋楼,是老上海的旧派风格,低调的奢华,一股子人文气息。黎家两兄弟品味倒是不错,可是这钱来得实在是不干不净,损人利己,独霸一方,还妄想一手遮天,瞒天过海?
老荀啊老荀,如果你在,一定也赞成我的想法。
他们从平民百姓身上夺去的,总要还给大家一个说法。
“啪”的一声,是门摔上的声音,她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前方停着一辆红色的敞篷宝马,此时一个穿着露脐上衣高腰牛仔裤的女孩正走下来,脸上带着墨镜,看不出表情,可气势却盛人。
“江、记、者,”那女孩走到她面前,摘下墨镜,一个字一个字地叫着她,“你怎么跟我说话不算话呢?”
江邑浔蓦地笑了:“杨小姐,又见面了。”
杨曦曦捉着墨镜的架子,在手指间转悠着:“我记得江记者曾告诉过我,你不喜欢黎鸣恩,你也不愿和他有什么瓜葛,那我现在看到的是什么?路过?打酱油的?”
“是黎董盛情难却,我只是来吃个饭罢了。”江邑浔依稀觉得脑壳子有些疼了。
“盛情难却?黎叔叔为什么要邀请你?我们杨家和黎家交情那么好,我和黎鸣恩还差一点就结婚了,他都没有亲自邀请过我呢,江记者,你好大的面子啊。”
“是吗?”江邑浔挑了挑眉,“那真是很遗憾。”
杨曦曦登时跳脚了:“江邑浔!你不要在这里装清高了,他们家有钱,想嫁进来的人多了去了,你要也想嫁进豪门,麻雀一朝变凤凰,你直说,我都能理解,你他妈别在我面前假正经了行吗?”
“杨曦曦,”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冷冷叫住她,“我再说一遍,我不想跟黎鸣恩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有我的事情要做,至于你们,你应该想想为什么他不娶你的原因,而不是像福尔摩斯一样到处跟踪,你也知道,他身边的女人绝对不会只有我一个,我怕你忙不过来。”
她说完便掠过她往外走,脑门嗡嗡地直响,头都要炸开了。可杨曦曦却在身后炸毛一般喊了起来:“是!我是派人跟踪你们,我就是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可是我喜欢他,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我比你这种既想当婊子又想要立牌坊的人好得多!”
江邑浔蹙起眉头,往前又走了几步,可胸口却有什么情绪要爆炸了,她顿住,转过身来想要再解释些什么,却看到杨曦曦已经钻到车子里,此时正踩着油门向她开来。虽然速度不快,可车子已经近在眼前,她低低咒骂一句疯子,想要闪避开,却已经来不及,车子刺眼的灯直直地照进了眼里。
突然,有一股大力将她拽了出去,腰上被什么紧紧地箍住,脑子里轰地一下,只感觉鼻子撞到了什么结实的东西,接着耳边一声刹车,她已经滚倒在路边的草地上。睁开眼,蒋易森正低着头看向她:“碰到哪没有?”
她有些发愣,他是怎么冒出来的?四周一看,自己竟大喇喇地趴在他胸口上,两人的身体交叠在一起,看起来很是不优雅。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高跟鞋却不小心踩到了他的脚踝,蒋易森眉头一皱,表情看起来相当痛苦,江邑浔心脏一缩,赶紧跳着脚退到一旁。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注意……”
“嘶——”蒋易森撑起胳膊坐起来,“没事没事。”
他朝她伸出手去,江邑浔也没多想,赶紧上前把他扶了起来,才刚刚站稳,杨曦曦已经从车里走下来,盯着两人一阵来回地看:“呵,蒋制片?哦,不,是蒋总了,没想到蒋总还这么喜欢英雄救美啊?怎么,你不要告诉我,江记者是你的女伴,你是陪她来吃饭的吧?”
“我是来陪她的。”蒋易森也不松手,还是半倚在江邑浔的身上,一只脚立着,一只脚收了起来。听到这句话的江邑浔不由诧异地扭头看他,他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回答着杨曦曦:“这黎家人我放心不下,所以一直在外面等着,没注意到杨小姐也跟我一样守在外面。只不过,没想到会发生刚刚的意外,挺惊险的,稍不小心就上明天头条了。”
杨曦曦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甩着手冷哼:“我不可能撞她的,一命抵一命,她的命不值。”
话音落下,她扭着身子往车上走,临到半途却又转过身来:“蒋总监,我想我可能有点多事,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是依江的忌日,两年了,没想到您忘得那么快。”
[04]
车子绝尘而去,卷起的风吹乱了江邑浔额前的头发,她微微低下头去,身旁的蒋易森已经收回手,沉默了片刻,这才发出声音:“走吧。”
她坐上他的路虎,窗外的风一直吹进车里,穿梭在她和蒋易森之间。她觉得有些累,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嗡着嗓子说:“谢谢你来接我,我没事的,黎光辉没对我怎么样。既然今天的日子这么特别,我也不好再麻烦你了……”
“陪我去个地方。”他沉声开口,不容置喙,他脚下一踩油门,车子加速向前方驶去。
夜色越来越浓,霓虹点点,闪烁在天地交接之处。车子停在郦江的江边,江面上有夜班的轮渡,灯光映在江面上,零星地跳跃着。蒋易森买了些啤酒,拎着袋子走向江堤,草地上很潮湿,都是江上的雾气,他却也没有讲究,直接屈膝坐了下来,打开袋子递了一罐啤酒给江邑浔。
她没接:“我不喝,我帮你开车。”
蒋易森收回手,垂下眼皮子揭开了易拉罐,清脆的一声“啪”,他仰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
江邑浔知道他有心事,便乖乖地坐在他身边陪着,环抱着双腿,把下巴搁在了膝盖上。
身边的人慢慢地开了口:“她的墓碑不在郦江,骨灰被她妈妈带走了,没告诉过我,也不想让我去。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我就到岸边来,就当是祭奠她了。”
他仰起头,喉结一滚,一大口啤酒下了肚。江邑浔的头枕在手臂上,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仿佛那江水,正在被风吹起涟漪。你敢信吗?那竟然是一种给自己上坟的心情,不是觉得寒碜得慌,而是仿佛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死了的,或许就葬在了那江底。
她抬起头,放眼看向墨一般的江水,轻轻地问:“她是怎么死的?”
蒋易森捏着啤酒罐的手顿了顿,旋即仰头将啤酒喝得一干二净,翻过来倒了倒,几滴啤酒缓慢地滴入了草皮里。他把空了的罐子收进购物袋中,双手交握,抵在额头上:“那时我们之间出了一点问题,是我对她不起在先,所以她怨我甚至怪我,我都觉得是自己该受的。那段时间她在跟恒一集团的一个案子,觉得资金动向有问题,她想深入,可是台里却一直阻挠,可是她执意要去,誓不罢休的样子,我就默认了,那时候我只是想顺着她的意,却没想到却酿成了千古恨。她出了车祸,一辆货车撞上了她,我那天正好在出差,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她已经躺在了停尸间,脸上和身上都被火烧得血肉模糊,根本认不清脸,如果不是那件衣服我认得,我根本不肯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我守了一夜,想亲自送她走,可第二天一早就被台里叫回去开紧急会议,再回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被火化了,她妈妈怪我害了她,不愿通知我,把骨灰带走了,不知道葬在了哪里,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机会见到。”
他的声音仿佛在努力克制着,可江邑浔还是听到了他语调中的颤抖,她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袖口,拼命咬着下唇,逼着自己表现地要自若些,可是当这些往事被他轻描淡写地提起时,她仿佛从头又来过了一次。
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电光石火,那么快的车速,路两边的景象纷纷迅速倒退,对面照射来的大灯刺得她睁不开眼,一念之间只有急踏刹车,车子在路中央一百八十度转弯,直直撞上了灯柱,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火花四溅,热浪滚滚。她听到了救护车呜呜呜地来了,可是眼前全是白光,一路上都有人在说话,她看不到,却能听得到,那些人拼命叫着她,似乎想让她保持清醒,可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她死,不如让她死了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求死的欲望那么强烈,可却一直撑到了最后一刻。肉身的死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死,她甚至不敢回想,自己当时是如何得心灰意冷、万念俱灭,曾倩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哭,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嘴唇和舌头,却还是艰难地挤出字句,带、我、走。
手术后看到镜子,她几乎认不出自己,脸上全是疤痕,像是戴着面具,摸上去一点知觉都没有。漫长的卧床休养,她的身体都仿佛绵软下去,浮肿,发胖,最痛恨一切可以反光的事物。直到有一天,曾倩情绪激动地回到病房,哽咽了几次才开口,她追查到了逼她撞车的那辆大货车,隶属四方货运,正是由恒一集团旗下的分公司所掌管。
就是那天,她第一次让曾倩取来了镜子,看着那个辨不出容貌的脸,她笑着说:“妈妈,带我去找最好的整容医生,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江面上有人投了什么东西,噗通一声响,她迅速回过神来,身旁的蒋易森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两人视线对上,他的眼光突然温柔起来:“如果她还活着,我一定不会再允许自己犯错,不管她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拦着,我会陪着她,守着她,即便有一天她可能会重重地跌下来,那么还有我接着。”
江邑浔的眼神一闪,急急低下头去,远处的广场上有人放着老歌,是一把苍老的声音,正在唱着,我将真心付给了你,将悲伤留给我自己。我将青春付给了你,将岁月留给我自己。我将生命付给了你,将孤独留给我自己。我将春天付给了你,将冬天留给我自己。
她的眼泪突然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又急又快,像是被憋了太久,闸口突然打开,奔腾着倾泻而出。她没让蒋易森看到,只是把脸转向另一边,枕着手臂,眼泪浸透了衣服。而在她身后的蒋易森,眼睛之中似乎也闪烁着光点,一瞬而逝,隐没在厚重的夜色里。
[05]
蒋易森送她回梨花巷,两人几乎是默契一般,没有道别,什么话都是多余。她独自上楼,立在窗口目送着他的车离开,夜风卷着纱帘,她拉上合拢,静静走向阳台,点燃了一根香烟,也并不抽,只是看着黑暗中舞蹈的袅袅烟雾。她背靠着栏杆向后仰去,夹着烟的那只手伸得长长的,一缕轻烟里,她突然瞥到了夜空中的星星,虽然很少,却一点点地闪烁着。
不出所料地失眠,烟灰缸都满了,全是她点燃来陪着自己度过漫长黑夜的。
洗漱过后,她直接开车去了市精神病院,很多事情还没有搞清,她没有时间顾影自怜。
黎光耀住在VIP病房,她敲开门走进,晨光中,他正坐在窗边画画。头发剪得很短,身上罩着宽大的病服,倒显得很清瘦。她的到来并没有打扰到他,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之中,其实有时候艺术天赋极高的人,似乎精神上总是会有一些异常,正因为他们更敏感,更容易捕捉到别人不易察觉的细微,所以才会有创作,有惊天动地的作品。在这一方面,江邑浔是认可黎光耀的,否则他不会有那么多慕名而来的学生。
“黎教授。”她轻轻地唤他。
他慢慢抬起头来:“你是谁?”
他记不起她。江邑浔走上前,低头看了一眼他的画,是一张速写,画上是个女人的侧脸。她说道:“我是黎夏的朋友,我来看望看望您。”
“哦。”他重新低下头去,迅速地画着手里的作品。
“这是?”她问。
黎光耀不紧不慢地回答:“这是黎夏妈妈,黎夏很像她。”
江邑浔顿时想起了黎鸣恩曾说过的事,正是黎夏妈妈的出走和背叛,才导致黎光耀精神状况出现问题,因此才导致了禁锢女儿一说。她的心沉了沉,在这份深情面前,她觉得一切都变得渺小起来。
“黎教授,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想问问您。”
他放下铅笔,抬起头,睫毛很长,眼神很阴郁:“夏夏出事了?”
“没有没有,她和她男朋友相处得很好,现在很幸福。”
话音才落,她就看到了黎光耀的神色立刻阴沉下去,握着铅笔的手很用力,重重地在画纸上划了一道。他一惊,心疼地看着画了一大半的人像:“是我对不起她妈妈,没有照顾好她,那个男孩子分明在骗她,可她却偏偏不听我的话。她找我要了好多钱,全是贴给那个臭小子,还不肯回家,要搬出去跟他住,给他租了房,给他买了车,还差一点给他生下孩子。还好我及时拦住了,带她去了医院,把她锁在家里,让那个臭小子再也没办法骗走她,想图谋我们黎家的钱,不可能!”
江邑浔沉默下来,这些话基本都和黎夏日记里一一吻合,除了她怀孕被逼堕胎,想来也是被立刻关进了老房子,才没有机会继续记录日记。也或许正是这件事,才让黎夏对父亲生了恨意,不管到底谁对谁错,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黎夏骗了她。
她要找到黎夏,否则这件事没法水落石出。
“黎教授,那个男孩子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陈恺,夏夏一直叫他阿恺。”
陈恺?江邑浔蹙起眉来,这个名字隐隐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可细细追究却半点记忆都没有。可能同名同姓,曾经听说过罢了。她没有再纠结,转而继续向黎光耀打探着:“黎教授是怕他觊觎黎家财产?我知道黎教授名下也有好几家分公司和工厂,您是不放心把这些交给他?”
“我不怕,金钱和名利,我都不在乎,何况我只是挂名,实权还是在大哥手里,我只是怕夏夏被骗,我不想她重蹈她妈妈的覆辙,那些男人油嘴滑舌,又有哪一句是真心?别到最后被伤得体无完肤,我怕夏夏做出傻事来。”
他说着,重新举起了膝盖上的那幅画,画中的女人侧着脸,眼睛里全是哀伤。他突然哽咽了嗓子,对着画自言自语起来:“夏夏妈,你傻不傻,在外面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饿着肚子?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啊?就做你最爱的牛肉羹好吗?”
他再次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之中,专注得仿佛世界上只有他和他画里的女人。江邑浔突然觉得自己很铁石心肠,借着他的病,打听了这些事,揭他的伤疤,太不择手段。
临走前,她把带来的鲜花剪好,插进了床头柜的花瓶里。黎光耀似乎很喜欢,道别时,他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一层笑意。
[06]
然而江邑浔的心情却很沉重,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黎夏是为了逃出来才诽谤自己的父亲,将他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可她也许不知道,黎光耀在乎的不是声誉,也不是地位,更不是家里的资产钱财,而是她,她的快乐,她的平安。
大厅里游走着很多穿着病服的病人,他们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是不正常的,甚至令人有些畏惧,可是在他们的身上一定都有着自己的故事,那些带着刺的往事戳着他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为了逃避,所以他们都选择活在了自己脑海中的世界,罔顾世事,悠然自得。
这时,她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轮椅上,由着护士慢慢地朝着外面推去。
她走上前去:“阿姨?您还记得我吗?我是裴安琪的同事,上次我们见过的。”
妇人疑惑地抬起头,盯着她,并没有记起来。
“我是安琪的同事,我也是郦江电视台的,我叫江邑浔。”她蹲下去,重新自我介绍起来。
妇人的眼中有了内容,嘴里却喃喃低语着:“郦江电视台?”恍惚了一下,她重新抬起脸来,激动地一把拉住江邑浔的手:“那阿易呢?阿易有没有下班?他最近很少来看我咯。”
“阿易?”
推车的护士俯身整了整妇人的衣领,笑着对江邑浔解释:“阿易是傅阿姨的儿子,是郦江电视台的大总监呢,工作很忙,所以很少来看傅阿姨,阿姨天天念叨着。”
江邑浔迟钝地站起身来,她盯着护士小姐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重复:“郦江电视台的总监?”
“是啊,蒋总监,您不认识吗?”
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烟花炸开,江邑浔感觉整个世界都地动山摇一般。妇人听到蒋总监三个字,更是激动地连连拽着她的衣角,嘴里不停反复叫着阿易,她回过神来,反手握住了她苍老的手,追着护士问下去:“你是说,蒋易森是她的儿子?”
“对呀,蒋总监的全名是叫这个的。”
“那裴安琪呢?我上次来,是看到裴安琪叫她妈妈的!”
“小姐您不知道吗?裴安琪是蒋总监的妹妹,至于两个人为什么姓氏不一样,那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平常家庭里如果有两个孩子,那一个跟爸爸姓,一个跟妈妈姓,这也很正常,但是阿姨姓傅啊,也不是跟妈妈姓哦。”护士说着说着,似乎也把自己给绕进去了,一脸迷糊地跟江邑浔大眼瞪起小眼来。
江邑浔勉强咧着嘴笑了下,低下头,看着妇人头上戴着的乌黑假发,她问:“那阿姨全名叫什么?”
“傅心卉,听医生说,以前还是郦江电视台的主持人呢!只是可惜了,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现在变成了这样。”
小护士唉声叹气起来,江邑浔却久久回不过来神,蒋易森骗她的太多太多了,他有那么多的秘密,却从来没有跟她透露过一个字,他为什么不愿意信任她?为什么要瞒着她?当初,她差一点点就要嫁给他,甚至还给他孕育了孩子,这样亲密无间的身份,他都不肯跟她坦白自己的身份吗?哪怕是一丝一毫,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受尽了人世间最大的煎熬。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开着车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转悠着,街上那么多人,形形色色,拖儿带女,情侣相拥,可她却觉得自己好寂寞。仿佛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与她有至亲血缘的父母都不在了,曾和她刻骨相爱的人,却离她好远好远,天大地大,她却茕茕孑立,活得那么艰难。
不,她陡然清醒过来,她还有曾倩,她也是叫她一声妈妈的,她陪伴自己长大,为了她,甚至自己都没有养育过孩子,所以老荀去世以后,她也是她唯一的依靠。还有思思,她是与自己有着骨血的人,不为了自己活,也要为她们活着。
[07]
她回到台里,在总经办销了病假,回到办公室,蒋易森刚好从里头走出来。两人迎头在走廊碰上,相对而立了半天,蒋易森才先开了口:“出院了?”
“啊,没事就办出院了。”她摸了摸额头,上面还贴着薄薄的一层纱布。
她意兴阑珊,愁肠百转,没料蒋易森突然伸手戳了戳她的伤口:“不疼了?”
她惊得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挡开,可他却已经收回手臂,看着她若有所思:“你最近有心事,状态不好的话,你可以多休息几天的。”
“我没事,不会影响工作的,”她重新垂下头去,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撞来撞去,最后实在忍不住,她脱口问道,“蒋总监,你是不是还有个妹妹啊?”
蒋易森霍然扬起眉,半晌没反应过来,江邑浔急忙圆场:“不是不是,我是想跟你说,黎夏真的有个男朋友,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去,那我先进去了啊。”
她匆匆往里走,蒋易森的视线一直跟着她的背影,良久,才垂下眼,两手往裤子口袋里一塞,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江邑浔落座之后,盯着黑漆漆的电脑屏幕,出了半天的神,直到有一只手伸过来,按开了她的电脑,她才陡然收住,仰起头,郝温柔趴在桌边对她说:“食品厂水污染那个事,暂时是不让播了,不过我看蒋总监的意思,他似乎还想让咱们继续跟着。你住院那几天,我一直是让裴安琪帮马超捋后续的,既然你现在回来了,有什么具体问题你就问她吧?”
“哦,好,辛苦你们了。”
郝温柔摆着手走开了,她抬起头,刚好看到裴安琪正坐在对面的格子间,背对着自己,耳朵上挂着耳机,好像是在听同期声。她悄悄地在工作群里私敲她:“在忙?”
“没有,怎么了?”
“我今天去医院看到你妈妈了。”
裴安琪没有及时回复,QQ界面里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等了一会,她才说:“我们出去说。”
江邑浔抬起头,看到裴安琪放下了耳机,起身默默走出了办公室。她推开键盘,急忙跟了出去,沿着走廊走到了楼梯间。裴安琪正靠在过道的栏杆上,头微微低着,马尾歪在一边,脚后跟来来回回地擦着地面。
“安琪,”她走下去,面对着她靠到了墙上,“我不是故意打听你的家事,只是凑巧看到阿姨,就上去打了个招呼,却不小心听到你和蒋总监的关系。”
裴安琪眉头一拧,警惕地抬起头:“我们什么关系?”
“你别紧张,”她笑了一下,“我会帮你保密的。”
裴安琪紧紧抿着唇,脸色有些发白,半晌她才盯着她,没好气地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江邑浔低下头在口袋里翻了翻,掏出一盒香烟,然后抽出一根,点火的时候她挑起眼角笑着问:“不介意吧?”
裴安琪不说话,表示默认了。
江邑浔点着香烟,然后走到阶梯上坐了下来:“我拿我的一个秘密跟你交换吧。”
裴安琪愣了几秒,然后一声不响地走下来,坐到了她的身边。江邑浔眯起眼睛,看着手指间的香烟,缓缓说道:“我整过容的,以前的我不长这个样子,后来出了一次车祸,差一点就送掉了性命,活下来也变成了一个妖怪。后来我花了好大一笔钱做了整容手术,现在这张脸还算看得过去吧?这个秘密我可没对人说过,也许哪一天我成了主播,这可都是我的黑历史,会自毁前程的。”
她一直是笑着说的,语气很是云淡风轻,裴安琪却紧盯着她好一会儿,突然,伸手从她指尖夺过香烟,看了看,迟疑地送到自己的嘴边。她被呛了一口,剧烈地咳了起来,江邑浔哈哈笑了出来,被裴安琪狠狠地瞪了一眼。
然后,她听到她低低的声音:“我不是他亲生妹妹,我是被领养回去的。”
“你是孤儿?”江邑浔的确有些诧异。
裴安琪挥了挥手,把鼻子前的烟雾散去:“原来不是的,我有妈妈,还有个姐姐,”她沉默了一下,“我妈妈是傅家的女佣,大半辈子都献给了傅家,我和姐姐几乎是和蒋总一起长大的,傅爷爷也一直很照顾我们。后来阿易哥哥和我姐谈了恋爱,早恋嘛,没人当真的,可傅爷爷却说等他们毕业就结婚,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没想到出了一场意外,我妈妈和姐姐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那时候蒋总监也受了很大的刺激,选择了出国读书,常年都不回一次家,傅爷爷念着旧情,也为了安抚他,就收养了我,所以我就改口叫傅爷爷外公,叫傅阿姨妈妈了。”
她耸了耸肩,仿佛早已释怀,扭过头来看江邑浔,却见后者一脸苍白,夹着香烟的手竟在微微颤抖,而火就要烧到她的指头。
“你发什么呆?”她急忙伸手抢过香烟,灭掉扔进了垃圾桶。转回来,江邑浔已经蓦地站起身,匆匆地上了楼。
“喂!”她叫住她,“你会保密吧?”
江邑浔魂不守舍地停下来,好久才点了点头。
[08]
她的确是失了分寸,甚至连办公室都没回,直接下楼开车驶出了电视台。她直接开到了郑谦予医院的楼下,打了电话没人接,径自闯入他的办公室。秘书接待她,说郑谦予正在手术,她在沙发上等,起起坐坐,来来回回,直到郑谦予推门而入,她猛地站起身:“谦予。”
郑谦予刚做完手术,脸上还有些疲惫,看到她,有些不敢置信:“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吗?出问题了?”
他掰着她的脸看来看去,江邑浔扭着头挣脱,他的手上还有消毒水的味道,她皱着眉捏住了鼻子。
郑谦予带她去了楼下的一家居酒屋,即便是白天,室内也很安静,棉麻的门帘隔断了外面的阳光,屋子里放着日文的歌,是一个声音沙哑的老歌手,不知道唱得什么,却诉尽了衷肠。江邑浔喝了一杯清酒,然后趴在回转台上,支支吾吾地说:“谦予,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当年在蒋易森的公寓里翻到了什么吗?”
郑谦予知道她有心事,没有再嘴贫:“记得,你说是一些旧报纸。”
“嗯,是江陵爸爸当年的那起车祸,江陵一直以为是我爸爸的工地出了事故,而且不肯给赔偿款和抚恤金,所以他爸爸才想不开想要撞我爸的车,没料到出了意外,撞上了一辆公交车。当年那个新闻很快就过去了,只在报纸上占据了豆腐块的大小,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父辈间的陈年往事,直到江陵为了报复我们家而故意接近我,害得我爸破产,害得他入狱,还害他中风痴呆,直到最后失足摔下阳台。我那个时候好恨啊,可是却不知道恨谁,有时候恨江陵骗我,有时候又恨爸爸做错事,只有蒋易森一直陪着我,照顾我,鼓励我,他给了我所有的希望。他怕我受伤,所以三番两次地想要劝我放弃追查,可最后却还是支持我的所有决定,默默地守在我的身边,我以为我看到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不是的,那些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的旧报纸,原来他一早就藏在了公寓里,他收集得可全了,几乎当时所有的报道他都集齐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当年出事的那辆公交车上,有他当年的女朋友!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他有过一个女朋友,他还为了瞒住这件事,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我调查事情的真相!”
“也许,他是怕你难过?”
“我难过的不是他有过多少女朋友!我难过的是他宁愿让我看着爸爸白白死掉!”
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放到了桌子上,酒水溅了几滴出来,郑谦予急忙给她重新倒了一杯:“那你今天怎么想到说这些的。”
她摇晃着杯子,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因为今天我才知道他和那个女朋友的感情有多珍贵,他们家甚至连女孩的妹妹都收养了过来,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啊,十五年前,他不过才十六岁,他们懂什么?可就是这份懵懂的早恋,都被他们家人认可了。而我呢?我甚至连怀孕了,都没有见过他父母一面。”
“浔……”他握住她的手。
她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谁没有过去呢?我过去不还喜欢过江陵吗?我就是有点难过,心里不好受,当时又怀着孕,夜里睡不着,总是胡思乱想,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疯了一样地翻东西,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好像非要让自己更难过一点才肯罢休。后来,还真让我翻到了什么,呵,谦予,你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怨他,那是因为他从一开始靠近我就是不怀好意的,他和江陵没有两样,他也以为是我爸爸才酿成了那场车祸,他在面试我的时候听到了我爸爸的名字,所以他才点名把我要到了他的手下。”
她闭了闭眼,脑海里似乎浮现出蒋易森的那一句“这个荀依江我要了”,胃里翻江倒海,她竟一阵恶心想吐。推开面前的酒杯,她喃喃地念叨起来:“接近我,勾引我,照顾我,宠我,爱我,瞒我,骗我,阻拦我,可是当我重新看到他的时候,我竟然找不到一点点恨意,谦予,有时候我真是讨厌死自己了。”
郑谦予伸出大掌拢过她的后脑,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江邑浔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半晌才微微地颤动起来。过了良久,郑谦予说:“不要恨自己,也不要恨任何人,那样你会不快乐的,听从你自己内心的声音,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她慢慢从他颈间抬起脸来:“嗯,我记得我要做的事。”
“那个真相你找到了吗?”
她摇了摇头,无奈地笑:“我不知道,我还在找。可是你知道吗?当年的那件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我爸爸是被冤枉的,出事的工程队不是通达集团的,而是一家小公司,他们从爸爸手里接了活过去,私下和我爸的助理勾结,购买劣质材料才让工地发生事故的。所以害死那么多工人,又让江陵爸爸误解才冲动地制造车祸,连累整个公交车的乘客,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不是通达。”
“是那家小公司?”
江邑浔笑了,笑容却是冷的:“你知道那家公司叫什么吗?我真的是调查了好久好久,它早就改头换貌了,借着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踩着无数人的鲜血,它一步步发展壮大,现在它有一个新的名字。”
“什么名字?”
嘴角的笑容凝住,她一字一句地挤出两个字来:“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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