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邑浔一行三人被拦在了医院门外,一辆黑色的林肯缓缓停在他们面前,黎光辉迈出脚来,冰冷的眼神扫向江邑浔:“你不要再来打扰鸣恩了,我请你离开。”
江邑浔不卑不亢地回视:“他得了什么病?”
“我没必要告诉你,请便。”黎光辉不耐烦地皱起了眉,用眼神示意了助手,转身朝着医院大门走去。
没等助手上前,江邑浔已经迅速转过身,拉开车门,一头钻了进去。蒋易森无言跟上,把车子开到路边停了下来。他试图劝劝她:“我们今天就算能进去,也只能添麻烦,何况还带着Joyce,医院里病菌多,对她也不好。依江,你先冷静一下,我们明天一早就过来看他。”
她惶惶惑惑地抬起头:“他怎么会生病?平常的感冒咳嗽会昏迷吗?他明显是得了很严重的病,可他却没有告诉过我。”
“是我疏忽了,”蒋易森说,“之前你出事,一直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跑派出所的,后来有一次他说身体不舒服,就没有再出现过,我当时只记挂着你,根本没留意到他的异常,可能那个时候他就病得不轻了。”
难怪,出来之后没有见到她,还是隔了一段时间,他才主动联系到她的,而且还是为了那份账本的事。即便是两人面对面过这么多次,她都根本没有在意过他,她的一颗心,只围绕在怎么扳倒黎光辉,怎么救出Joyce,她太自私了,真的是太自私了。
她伸出手臂,趴倒在座位前。
蒋易森一直静静地等着,等她缓过情绪,直起身,这才探过来替她把安全带系上,然后发动车子离开。回到家,江邑浔一头钻进了书房,她打开了那台笔记本电脑,里面有窃听器里录制的音频,她把自己关进去,听了整整一个下午,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肯放过。然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无意义的,因为那件被她偷偷藏了窃听器的西装外套,早就被他替换放在家里了,所以音频里很多时间都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到晚上,等黎鸣恩回到家里,才会渐渐有了些动静。
她听到他每晚都会吃药、喝水,有时还会呕吐,入睡时也是辗转反侧,每隔三天就会有家庭医生上门,问他胃口怎么样,精神状态如何,这些之前她都有听到过的,却根本没当回事,以为这不过是富贵人家的日常检查。直到现在知道了真相,她才明白,黎鸣恩的每一个夜晚,都是痛苦煎熬的,可即便如此,他还要帮她。
她伸手盖上电脑,没开灯的房间里已经陷入了黑暗。客厅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她才留意到蒋易森的声音:“嘘,别吵妈妈,妈妈在工作。”
Joyce不乐意地迈着小腿“咚咚咚”跑来,敲了一下门,很快又被蒋易森抱走了:“再不听话就让大恶魔吃了你的耳朵。”
江邑浔无力地笑了笑,起身走了出去,蒋易森正拎着Joyce往沙发边走,闻声回过头来,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有许多的话想问,最后却只是说:“饿了吗?我煮了点粥。”
“饿,”她捧着肚子,“一天没吃东西了。”
她吃了满满三大碗白粥,洒了Joyce的肉松,整个胃都是暖乎乎的。Joyce被她的食欲影响,竟然也乖乖地抓着勺子敲碗,表示自己也还要多吃一口。
晚饭后,蒋易森收拾着碗筷,在厨房和餐厅进进出出,江邑浔陪着Joyce在客厅看动画片,时不时瞥一眼过去,只见他长手长脚的,身上却套着她粉红色的围裙,看起来别提多滑稽。明明好笑,可鼻子却发酸,这个男人包容了她的一切,甚至还要包容她为另一个男人的关切和担忧。她站起身,没有穿鞋,踩着厚厚的绵软袜子走过去,蒋易森没有听到动静,突然腰上一紧,被她从身后抱了个满怀,他笑着举着自己油乎乎的手,说:“别过来,我手脏。”
她不理会,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他的毛衣中去,柔软,温暖,洗衣液的馨香中,是他熟悉的气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心脏都充盈起来。
“老大。”她说。
蒋易森一边刷碗,一边用鼻音发出性感的声音:“嗯?”
“我们结婚吧。”
蒋易森的身心一震,随后笑了:“好,鸽子蛋不是已经给过你了吗?”
她撇了撇嘴,钻戒戴得实在不方便,她一直放在抽屉里,不过这个男人还真是不解风情啊:“我是说,明天去过医院后,我们俩去民政局吧,我请你,不要客气。”
过了好久,蒋易森才迟钝地转过身来,江邑浔抬起头,竟看到他的眼底有一丝氤氲的水汽,本还想嘲笑几句,可自己竟也跟着湿润了眼眶:“你干什么啊。”她伸手打他。
他举着两只手,倾过上身,轻轻地吻住了她的额头,深深叹息:“我在想,失而复得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词了。”
是啊,江邑浔直到回到沙发上,脑子里也还在盘旋着这四个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上天待她不薄。身边的单人沙发上,发出小小的鼾声,她扭头一看,Joyce竟然自己玩累了,蜷缩成一团睡着了。蒋易森也刚好走出来,与她相视一笑,然后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Joyce抱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向卧室。
江邑浔跟着进来,坐在床沿边,伸手抚着小人儿额前的头发,蒋易森正立在一旁调着暖气的温度,空调发出嗡嗡的响,这平凡的一幕,竟让人感到格外心安。江邑浔摸着Joyce的脸,突然开口:“老大。”
他回过头来。
她的目光还凝在Joyce的脸上,话却是对蒋易森说的:“她叫蒋依思。”
蒋,依,思。
我,想,你。
[02]
直到第二天,两人带着煲汤和果篮开车前往医院的途中,蒋易森仍旧没能从震撼中缓过神来来。他不停地扭头去向江邑浔求证:“Joyce真的是我的女儿?”
“真的。”她耐着性子。
过了一会儿,他又皱起了眉头:“我真的是她爸爸?亲生的?”
“亲生的。”她实在觉得好笑。
她白担心那么久了,一直担心他会生气,会责怪她的隐瞒,没想到得到真相的他,竟完全就像才得知妻子怀孕到手足无措的新手爸爸。她把所有的一切都细细地告诉他,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当她从洗手间里冲出来时,手里试纸上的两道杠将她的人生从少女时代拖到了下一个阶段。再到她误会他的那段日子,她独自度过了煎熬的孕前期,又苦于夏日降临,衣服越穿越少,微微隆起的小腹已经快要掩藏不住。后来,就出了那场车祸,她差点以为会一尸两命,可醒过来,医生却告诉她,母子平安,她当场在医院里痛哭出声,被烧成怪物的自己,哭成那样肯定很吓人。再后来,她被送到挪威,在异国他乡默默地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Joyce出生的那天,小镇子里下了几天几夜的雪,飞机上结识的好友林乐遥说:“天啊,这是白雪公主吗?”她看着她红彤彤的小脸蛋,仿佛看到了另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她给他取名Joyce,希望她能永远快乐。
当曾倩在电话里说,你好歹要给她取个中国名字吧。
她望着窗外漫天遍地的雪,想到了那个默默相守在身边的高大身影,尽管心情复杂,喜忧参半,她却还是给她冠上了他的姓氏。
蒋,是你。
依,是我。
思,是我想你。
“不行,我迫不及待想回家看看我闺女。”蒋易森突然一个刹车,把车子停在了路边。
江邑浔目瞪口呆:“你别逗我了行不行?我们还要去医院的!”
蒋易森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对,看完黎鸣恩,咱们还要去民政局的,我得成为Joyce法律上的爸爸。”
车子再次开动,江邑浔扶着额把头扭向了窗外。
走进医院住院部,压抑的气氛盖住了两人的喜悦,蒋易森严肃下来,一手拎着果篮,一手拉着她,找到了黎鸣恩短信里告知他们的房间。门是开的,江邑浔探头看了看,只见这间单人病房里甚为豪华,一米八的大床,床垫都似乎更软一些。但,床上怎么没人?她扭头看了看,这时一旁的洗手间里走出一个黎鸣恩,他的手上还扎着针,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推着挂水的小滚轮,样子有些滑稽。
她急忙上前帮他扶住了滚轮,看了看他的脸色,似乎,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
“我给你煲了点粥,挺香的,洒了Joyce的肉松呢。”她献宝一样把保温杯掏出来,得意洋洋地跟他显摆着。一旁的蒋易森正色纠正:“不好意思,这是我煲的。”
江邑浔迅速瞪了她一眼,黎鸣恩看着两人,神色中也是一片暖意和安慰。
“你生的什么病啊?”她探头看了看床位,试图看看有没有他的资料。
黎鸣恩懒洋洋地伸手在脑后抱住:“胃溃疡,有点严重,怪我自己大意,不过没什么要紧的,好好调养就好了。”
“我就说嘛!”江邑浔竟一板一眼地教育起来,“你天天喝咖啡,夜夜喝花酒,胃能不溃疡吗?我看啊,你回家以后就得天天喝白粥,吃点面条也不错,从现在开始,就得戒酒,烟也戒了。”说着,她又突然转过身,盯着翘腿坐在身后一脸坦然的蒋易森:“你也戒个烟吧。”
他掀了掀眼皮子,嘴一努:“你呢?”
她早就是五好少年了好吧。
三人贫着嘴逗着乐,病房里竟一片其乐融融,江邑浔也不知道黎鸣恩现在病情如何,没叮嘱他一定要喝完她带去的粥,只是跟他约好了第二天来看他的时间,临别时,黎鸣恩却突然叫住了她:“依江。”
“嗯?”
“你现在幸福吗?”
她茫然地点点头,身边的蒋易森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我就放心了。”黎鸣恩笑了起来,即使穿着病号服,却还是令人目眩的好看。
[03]
大概是黎鸣恩的精神不错,江邑浔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车上她一直都哼着歌,令蒋易森颇有些不满:“我很想知道,你是因为他没事开心,还是因为我们要领证了开心?”
“皆大欢喜呀,双喜临门呀。”她旋开了广播,很快就传来同样逾越的歌声。窗外是冬日灿烂的暖阳,照得人心神宽慰,她眯着眼睛晒着太阳,摇摇晃晃的,竟也有困意。后来索性就闭上了眼,半睡半醒的,还做了个梦,梦到了她和蒋易森一人执着一本结婚证,两人站在宣誓台上合影,样子别提多傻了,可心情却那么甜蜜,就算再傻,有他陪着,她也心甘如怡。
就在这时,宣誓台突然一阵晃动,她还没反应过来,所有的画面就破碎了,整个世界都在她面前纷纷坠落,她惊慌间紧紧抓住了蒋易森的手,就在那一瞬间,她仿佛得到了力量,电光石火,她猛地睁开眼,只见视线里是一片天旋地转,蒋易森的声音就在她的上方:“依江,不要睡,你不要睡!”
她根本就没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额头上一片钝痛,眼前也是一阵热乎乎的潮湿,画面变成了红色,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还是陷入了黑暗。
再醒来时,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黎鸣恩的病房,眼珠子转了转,她看到了曾倩的脸:“醒了?是不是醒了?看看我,我是妈妈啊。”
她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妈妈——”
“哎!”曾倩喜极而泣,“没事没事,她没事。”
隔了很久,江邑浔才彻底清醒过来,意识一点一点地回到身体里,她这才知道自己是躺在病床上的,曾倩说他们出了车祸,她只是额头破了,但并没有什么大碍。
“多亏易森,他第一时间打了方向盘,又及时推开了你,真是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曾倩想起来仍觉得后怕,当她赶到医院的时候,只看到她换下来的衣服几乎都被血水浸泡过,她双腿发软,以为曾经的噩梦有一次来了,她还记得上一次接到通知赶到医院,那时的江邑浔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好的地方,脸被烧坏了,手脚都是伤口,她一度以为她活不下去了,心想就跟着她一块去吧,还能下去陪陪老荀,还好,是她福大命大,不仅活过来了,还让她知道自己当了外婆。
这丫头,想到往事,她不由揉去了眼眶里的眼泪。
江邑浔却直直地看着她:“他人呢?蒋易森呢?他怎么样?有没有事?”说着,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曾倩急忙拦住她:“你别急,我跟你说实话,你先别急。”
这倒让她着急起来,抓着曾倩的手,身体不由有些颤抖。
“车子翻了过来,他的腿被压住了,现在还在做手术,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走路,不过菩萨一定会保佑他的,你们都会平平安安的。”
江邑浔哪里能不急,她踢开被子跳下了床,曾倩知道劝不住,只好拎了件大衣给她披上,然后陪着她在手术室外等候着。手术室上的灯一直亮着,江邑浔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那段时间太难熬了,她很怕门开后,医生告诉她的结果是不好的,却又盼着门赶快开吧。她想着两人的约定,说好还要去领证的,如果没出事,现在他们已经是合法夫妻,可怎么好端端出了这种事?
“出来了,依江,医生出来了。”曾倩突然站起来,拍着她的肩。
她恍惚地抬起头,果然,门开了,她猛地站起身走过去:“医生,他怎么样了?要不要紧啊?”
“手术很成功的,我们给他做了髓内钉固定,恢复得好的话,一个月就可以扔拐的。”
江邑浔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忙谢过医生,看向了正被推出来的蒋易森,她追过去,拉住了他冰凉的手:“疼吗?”
蒋易森的脸上血色尽失,嘴唇也是雪白,但他眸光烁烁,伸手摸向她的脸,看着她安然无恙,心里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地:“你没事吧。”
“我好好的,什么都好好的,你别说话,好好休息吧。”她的手被他紧紧地攥住,直到回到病房,他都没有松开过。
护士在一旁给他准备吊水的东西,看到两人恩爱的场景,忍不住笑了:“对了,这位小姐,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她放下吊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小卡片,递给了江邑浔:“这是我们在他皮夹里看到的,我想,他一定是写给你的。”
江邑浔掏出一看,那张便条的边角已经染上了血渍,但字迹还是清晰的,她只看了一眼,就伸手捂住了脸。那还是他们在一家奶茶店里买奶茶,他等得无聊,借来了纸笔写下的,龙飞凤舞的,却全都是他的真心。
假如我不清醒:
1、先救她。
2、再救孩子。
3、保她,别保我。
小护士麻利地把东西准备完毕,然后悄悄地退出了病房,还细心地替二人关上了门。江邑浔半天才找回自己正常的声音:“就怪你,没事写这种东西干什么,你看,灵验了吧。”
蒋易森看着她宠溺地笑:“你还挺迷信啊?”
“生死天命,不敢不迷信,我在手术室外等你的时候,差点拜完了所有我知道的神明。”
他拉住她的手:“看来,各路神明是听到了你的祈求。”
她的眼光湛湛,直看向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去:“神非迷信,你才是我的迷信。”
[04]
警方很快就来了医院,江邑浔几乎是一问三不知,整个车祸过程她都如在云端,并不清楚是怎么发生的。然而,当警方问到蒋易森时,他伸手把江邑浔拉到自己的近前,然后抬眼看向病床旁穿着制服的警察们:“当时我是要左拐弯,对面有一辆车闯红灯直接冲过来,我只能向左急打方向盘,但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了路边的围栏,监控应该拍得到,是对方全责。”
“这一点已经没有质疑了,只不过,”正在记录的警察停下了笔,“交警在查看监控的时候发现了异常,对方的车似乎并非单纯的闯红灯,而是有目的性地……”
“我知道。”他几乎下意识地捏了捏江邑浔的手,令她不由回眸多看了他一眼。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蒋易森的身上,他的目光深沉,语气冰冷:“我看到了驾驶人,不巧是我认识的,”他的嘴角处凝出一丝寒意的笑,“没看错的话,他正是我们频道的主任欧朝光。”
一整个下午,江邑浔的手都是冰凉的,她不想让蒋易森看到自己的失态,于是跑里跑外地忙碌着,想要掩饰着自己的紧张。当得知这是一场蓄意谋杀时,那种劫后余生的后怕,令她久久不能平复。如果当时他没有及时做出反应,没有瞬间把她推开,那么欧朝光撞过来的方向,她必死无疑。差一点点,她又要死在他们手上了,甚至连他也难以脱身。
“依江,你过来。”蒋易森看不下去,唤住了她。
她走回来,替他拍了拍靠枕,又抬头看了看吊瓶,他不由好笑:“没事了,你身经百战,还怕这个?”
她盯着他:“我怕,怕我连累你跟我一块儿死了,又怕我独活着,你却不在了,无论哪一种,都让我深深地恐惧着,老大,你答应我,你不会死在我前头的。”
“我答应你。”他顺着她的意,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江邑浔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才安心地坐了下来,可思来想去,却还是一身冷汗:“欧朝光怎么会突然想要自己动手了?他已经查到那个发帖的ID是我的了吗?以为是我举报他拖他下水?”
“应该是这样,对他而言,这点事轻而易举,他可以找专门的技术人员帮忙。不过,依江,我们可能中计了。”
“中计?”她紧张起来。
“我们中了黎光辉的计,就连欧朝光也只是他的一枚棋子。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有人先于你发了那个帖子,只是单纯地想要陷害你吗?直到这次车祸,我才彻底想明白了,发帖的就是黎光辉自己,他制造了假的账本,所以才让黎鸣恩轻而易举地翻到,但他又害怕你不举报,所以先行一步,既祸水东流,又能嫁祸于你。”
“我不懂。”江邑浔的眉头越来越紧,这些的确是她一时无法消化的。
“他想撇开欧朝光了,”蒋易森凝住眸光,“欧朝光受不了这个打击,狗急跳墙,一定不会放过你我,所以冲动之下制造了这场车祸,然而黎光辉却安然无恙地坐在幕后,看着我们两方生死争斗,而他坐收渔翁之利。”
蒋易森的猜测一一印证,欧朝光被警方带走,杀人未遂,锒铛入狱,然而自始至终,黎光辉没有任何动作,他置身事外,保全自身。
就在当晚的新闻联播里,欧朝光戴着手铐接受了媒体的采访,面带悔意,承认过错,当被问到与官商勾结一事,他却矢口否认,拒绝回答有关于恒一的任何问题。由于账本上的汇款账号只是私人账户,警方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电视屏幕上最后的画面,是警方带走欧朝光,在他颓然转过身的片刻,画面突然静音,是有人按住了暂停。遥控器放下,那只手重新握住了签字笔,刷刷地在面前的文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黎光辉。
最后一竖,几乎力透纸背,他的嘴角不经意地缓缓勾起。
一旁的江陵将视线从电视屏幕上移开,淡淡地落到了他的身上:“黎总,那我先出去了。”他收拾好他签好字的合同文件,退出办公室,轻轻地掩上了门。
[05]
江邑浔很快就出院了,她几乎没什么大碍,只不过蒋易森还得留在医院查看。情况好的时候,她还要陪着他进行康复训练,虽然天气已经很冷,可两个人搀扶着练完一圈,浑身几乎都汗透了,所以基本上每天都得更换内衣。
只不过——
换衣服的时候比较尴尬。
比如现在。
“你自己脱吧,”她快速地瞥了一眼他盖在被子里的下半身,“把裤子脱了,放床尾,我待会来收。”
蒋易森一脸无助:“我不方便啊。”
“你两只手好好的,怎么不方便了啊!”她的脸都快成猪肝了,他却一副看好戏的态度。
“腿不方便啊,裤管太窄了,我没法脱下来。”
“那你闭眼!”她豁出去了,走过去一把掀开被子,手刚刚碰到他的腰间,就听到他的一声轻笑:“我闭眼做什么?”
啊,简直要疯!她迅速闭上自己的眼睛,快速地把他的病号裤扒拉了下来,好不容易喘口气,又听那人无辜的声音:“还有内裤啊,你又不是没见过。”
要冒烟了,真的要冒烟了,她抓狂地杵在床边,脚像被钉住了,一动不动的。
“好好好,你闭眼。”他终于松口,柔声叫她不要看,她便像壮士就义一般,昂着头,闭着眼,等着大刀砍来。没过一会儿,她感觉手里的病号裤被他拽了拽,睁开眼,他已经用外裤裹住了内裤,有些尴尬地递给她:“你找护工洗吧。”
他的脸上竟也微微地泛红,不由令江邑浔得意大笑,一把夺过裤子,嘲讽了一句:“活该!”
这是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欧朝光已经被捕,黎光辉又按兵不动,反倒是积极参加各种慈善活动,试图公关转移危机,又在新楼盘里做大惠利的活动,一时竟也无暇顾及他们。江邑浔乐得把繁杂的世事抛在脑后,龟缩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曾倩每隔两天就会带着Joyce来,每到这个时候,江邑浔就没有了存在感,刚刚才有爸爸荣誉感的蒋易森,无时不刻不在围着小小的Joyce转,也不顾腿伤,非要抱着她不肯撒手。
“你看,女儿还是像爸爸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Joyce的脸。
小人儿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口水哈喇子直流。江邑浔瞥了一眼,嘟囔着:“哪里像了?小孩儿不都长这样。”
“你看啊,鼻梁像我,高高挺挺的,以后肯定漂亮。”
“臭不要脸。”
“额头像你,眼睛像你,黑黑亮亮的,很诱人。”他的声音越来越温柔,让江邑浔也不忍吐槽。他抬起头来,眼睛里还带着醉人的笑意:“等她长大,就是另外一个你,我迫不及待了。”
温情在病房里弥漫开来,像是窗外的暖阳,蜂蜜一般,浓稠,黏腻。
但,却被不识趣的Joyce一声哼唧给打断,她八爪鱼一样爬在蒋易森的身上,嘴巴一张一合,快速地喊着:“爸里爸里爸里爸里……”
蒋易森还以为这是她给自己起的新昵称,乐不可遏地准备要应,江邑浔反应过来,迅速从床头柜上的纸袋里掏出一袋板栗,友好提示:“她是说这个。”
蒋易森的笑容迅速偃旗息鼓,却还是女儿奴一般,赶紧给她剥起栗子来。
热乎乎油亮亮的金黄板栗,还冒着热气,香味扑鼻,Joyce两眼盯着,口水直流。栗子很软糯,蒋易森剥好一粒,用勺子一压就碎了,他一点点地喂着Joyce,很是耐心。江邑浔就接了栗子过来,剥一个,塞进他嘴里,蒋易森眯着眼睛,一脸满足。有句俗话叫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他这才知道家的好来。
这时,江邑浔的手机响了,她把板栗放到一旁,取过手机,是裴安琪。她把来电显示给蒋易森看了一眼,然后起身走到窗口接通:“安琪?有事找我?”
“我哥在吗?”
“在,我给他……”她正要把手机交给蒋易森,裴安琪在那头已经等不及了:“不用了,依江,出事了,江陵把黎光辉给绑架了!”
[06]
在蒋易森的强烈要求下,江邑浔借了辆轮椅,带着他一起回到了电视台。办公室里不少人,显然都有些手足无措。裴安琪说,江陵是亲自打热线电话过来的,他坦言自己绑架了黎光辉,他不为了钱,只想让媒体还他一个清白。
江邑浔皱起眉:“清白?”
“对,电话里他没有说清楚,就说蒋总监一定知道,所以我才立刻给你们打了电话。”裴安琪看向蒋易森,一向坦然自若的脸上,此时也有了些疑惑。
蒋易森沉吟片刻,问:“跟恒一那边确认过了?黎光辉真的被绑?”
“是,马超最近跑过好几条恒一的宣传稿,他打过电话确认,黎总的确一个上午都没有出现过,并且手机是关机状态,而财务主管江陵也已旷工一天。”
“报警了吗?”他问。
马超摇头:“他们都还不知道黎总出事,我也只是旁敲侧击,所以应该没有人报警。”
蒋易森滑着轮椅到电话旁,翻看了来电记录,问:“哪个号码?帮我回拨过去。”
裴安琪赶过来,找到号码回拨,众人屏息。
“喂,是蒋总监吗?”
的确是江陵的声音,江邑浔不由心中一紧,自听到这个消息以来,她久久不能平静,江陵为什么要去绑架黎光辉,直到听到他说的那句清白,她心中才明白几分。可是江陵,你为什么又要做傻事?
蒋易森按下了电话录音键:“是我,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反应,但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我算是老朋友,我不想看你出事。”
江陵一声朗笑:“多谢蒋总监的关怀,其实我的事你应该都清楚,我之所以这么做,也只不过是破釜沉舟了。十五年前的事,恐怕早就被埋进历史,我只有这个办法让往事重提。”
蒋易森屏住呼吸:“你这是在帮我?”
“不,我只是为了我自己。”说着,江陵已经挂断了电话。
所有旁听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二人的对话仿佛在打哑谜,只有江邑浔明白他们谈论的到底是什么。看来,江陵也已经知道当年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凶手,不是她的父亲荀泽生,而是这位已然活跃在商界传奇史上的黎光辉了。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也响了起来,是好几日未见的黎鸣恩。她急忙接通电话,以为他已经发现父亲失踪,正打算告诉他真相,安定他,却听黎鸣恩低哑的声音:“依江,我拿到了真正的账簿,之前的那本是假的。”
江邑浔驱车赶往恒一集团大楼下的咖啡馆,黎鸣恩正匆匆从大楼里走出来,身上披着厚厚的羊毛大氅,瘦了很多,几乎就要被衣服压垮。江邑浔走到门口迎他,两人一直走到最隐蔽的角落。
刚落座,江邑浔忍不住关心:“你的病怎么样了?”
他扯起嘴角,笑得却很苍白:“我根本不要紧,你别被我骗了,我只是将计就计装作住院,我爸自然忽视了我。之前拿到账本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我爸书柜底下暗藏着一个保险箱,但那时太紧急,我试不出密码,所以才放弃了。账本被论坛曝光后,他提高了防备,所以我一直没有办法进去书房。这几天,他对我放松了警惕,我一入夜就逃出病房,在他的办公室里翻到了一个写着各种密码的小册子,呵,大概是他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所以喜欢随手记录下来一些用户名和登录密码,不过很奇怪,在册子里夹着一张新写的字条,笔墨还很新,我抱着试试的想法,把所有的密码都抄了下来,结果就是那个新写的密码打开了保险柜。喏,这就是真正的账本,除了账本,里面还有许多存折账户,都是不同的名字,显然他做了好几手的准备。”
江邑浔接过他推过来的账本,有些犹疑:“你真的没事?”
他不以为意地招来侍应生点咖啡,她急忙打断:“再给他一杯热水就好了。”
“你还关心我?”他的目光带着感激。
“当然,”江邑浔不悦地瞪着他,“我还不想看到你死。”
她说完就翻开了账本,因此并未留意到话音落下时,对面的男人,手突然一抖,快把清水打翻。
他连忙举杯喝了一口,努力想到了话题来转移注意:“我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人在帮我,那张字条显然是特意放进去的,应该不会是我爸他自己,他总不会这么马虎吧,而且保险柜的密码,我想任何人都早就死死记在心里了吧,但不是他,会是谁呢?”
江邑浔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对了,”他突然想到一事,“上次我说帮你查给你发短信的那个人,你还记得吗?就是叫你去夜总会的那个号码。我查了,但那是个早就废弃的号码,早就没有人用了,户主早就移民国外,显然不会是发信息给你的人。我想,他应该是不想让你知道是谁的吧。”
这前前后后,再次组织到一起,江邑浔似乎心中有了模糊的影子,但她还不敢确定,她需要亲自见到那个人,亲自问一问,她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她不能浪费时间,起身打算和黎鸣恩道别,刚走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回过头来,却看到黎鸣恩也站了起来,正一动不动地牢牢地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哀伤,竟一时没有来得及收回。
江邑浔怔住了,那是一种难以名说的情感,他为什么那么看她?她的心又为什么会那么疼?咖啡馆里舒缓的音乐,此刻也仿佛冻上了冰,每一个音符都让她觉得胸口酸涩。她慌忙走回来,拉住了他的手:“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黎鸣恩勾起嘴角,看着她温和地笑了:“是,其实我有好多事瞒着你,你想听我一一告诉你吗?”
她不置可否,紧紧盯着他,生怕错过什么。
“我答应你,等你把这些事结束了,我就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真的?”
“真的,听话,快去吧,你等这一天不是等了很久吗?”
江邑浔将信将疑,但的确很紧迫,如果恒一发现黎光辉失踪,一旦报警,事情就没有转圜余地了,她不能让江陵以身犯险的。
她咬了咬牙,握住了黎鸣恩的手:“好,那我先走了,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啊。”
“嗯,我等你。”
他摘下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替她细心地绕上,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又着急又担忧的模样,心中一片震荡。依江,我舍不得你,真的好舍不得你啊,我的未来,不会再有你了,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好难过好难过。原来,难过的心情,会是这样啊。
[07]
此时已是下午两点,黎光辉在这个时候应该会到集团处理一些事务,很多资料都需要他签字,所以等待他的人一定很多。如果再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她飞车在高架上,与时间赛跑,蒋易森已经找人帮忙,查出了江陵打电话的方位,马超和郑诚已经提前抵达那里,等着她过去与他会和。
她提前把账本用手机拍照发送回台里,蒋易森行动不便,和裴安琪留在办公室整合所有的视频音频资料,但最关键的还是他们最前方的报道,这是导火索,噼里啪啦一路燃烧,掀起惊天巨幕。
两点二十,她终于抵达目的地,马超和郑诚都迎过来,跟她报告情况:“我们俩一直在这里盯着,江陵没有下过楼,黎光辉应该还在楼上。”
江邑浔抬头看向这栋高楼,她突然认出了这里,这是江陵曾经租住过的房子,他在这里闭门不出,喝得烂醉,颓废不堪。后来,他也把她锁在这里,禁锢手足,精神凌辱。她的呼吸急促起来,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猛兽一般朝她袭来。她突然泛起恶心,捂住嘴,跑到一旁,一阵干呕。
马超关切地跑过来询问,她摆摆手,重新看了看高楼,惨白的阳光照在头顶,没什么光,被云层遮盖住了,显得一片凄冷和死寂。这是江陵最黑暗的巢穴,是他心中的黑洞,他没有走出来,他根本就没有走出来过。那个西装革履、衣装得体的江主管,根本就是假象,他还是那个活在过往的伤口中。
她要帮他。
她把微型麦克风别到了胸口,掉头冲进了楼道里。电梯上行,直达目的楼层,她率先走过去,尝试着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响应,她把耳朵贴到门上,似乎有水流的声音。过了一会,水声停了,她又敲了敲门,喊道:“江陵?江陵你在吗?”
随后,沉稳的脚步声响起,防盗门里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江陵露出他的上半张脸来:“江记者?没白相信你们,效率不错。”说着,他打开门,将她迎了进去。身后的马超和郑诚正要上前,他伸手拦住了:“对不起,我想和江记者单独聊,你们放心,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江邑浔劝住了他们二人,独自走进屋子里。她知道蒋易森不放心,所以特意派了两个男记者过来陪她,但她并不害怕,此时此刻,她相信着江陵。
房间里很干净,窗帘也是全部拉开的,很明亮,并不显得压抑。江陵走回厨房,擦了擦手,重新走出来:“刚刚在洗碗,午饭吃得比较迟。”
像话着家常,两人竟十分自在,江邑浔也不由笑着问了一句:“吃的什么?”
“面条,”他弯起眼睛,笑得如沐春风,“黎总想吃面条,我只好给他下。”
江邑浔的笑容慢慢收住,她扭头看了看,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江陵当然明白她在找什么,于是卷下手臂上的毛衣袖口,领着她到一旁的次卧:“黎总在这里面,他睡了一晚,似乎并没有觉得不适。”
拧开门,江邑浔愣住了,她看到黎鸣恩正衣冠整齐地坐在书桌前,面前的电脑上还放着电影,只不过他的手脚却被铁链子绑住,显然没有人身自由。听到门声,他转过头来,看到江邑浔便笑了出来:“我还当是谁呢,真是没什么惊喜。”
他的语气令人听着就不快,她不悦反驳:“你都被绑架了,就不能学乖一次吗?”
“我挺好啊,吃得好,睡得好,怕我无聊,还给我电影看。”黎光辉正过头去,又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
江邑浔简直哑口无言,绑匪不像绑匪,人质不像人质,她几乎要怀疑这是他们俩联合的一出好戏了。她把江陵拽出房间,焦急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他再不出现,集团那边一定会报警?查到你简直轻而易举,你还想进监狱?”
江陵好看的眉毛慢慢拧了起来:“你知道我坐过牢?”
她呼吸一滞,看着他质疑的眼神,索性坦然:“江陵,你放他走吧,我们已经掌握了不少证据,应该可以揭发他了。黎鸣恩找到了真正的账本,上面有他和欧朝光所有的真实转账记录,你可以当人证,你是恒一财务部的主管,说出你知道的财务异常动向……”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坐过牢?”
“江陵!”她忍不住喊出声,“因为我是依江,我是荀依江!所以我知道你心里有多恨,有多想杀死他,所以你不要再装了,你放了他,我们从长计议,他会有报应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她几乎快要落下泪来,曾经他们是相亲相爱的学长学妹,后来他们互相折磨,互相伤害,时光远去,她并不恨他,她与他感同身受,荣辱与共。然而,面前的男人却面露疑色,口中茫然地念着:“依江?”
江邑浔一愣:“是,我是依江,我出了车祸,烧伤了皮肤,现在这张脸是做过手术的,所以你认不出我了,但我真的是依江,我知道你叫江陵,知道你是我的学长,知道你想为你爸爸报仇,知道你坐过牢,知道你恨,知道你委屈,知道你想要重新开始……”
“我不知道,”他打断了她,“我不知道谁是依江,我应该认识你吗?”
他的眼睛里真的是一片未知的迷茫,江邑浔害怕了,他仿佛对她并没有任何的印象,他忘记她了吗?短短两年多,他就已经忘记她了?不,不可能的,可是为什么他的表情看起来却像是真的?
“学长……”
“嘘——”他皱了皱眉,“江记者,你不用为我操心了,既然你知道我的故事,那么麻烦你和蒋总监费点心,让黎光辉受到应有的惩罚,至于我,我不要紧的,我的人生没有别的盼头了,只想给死去的爸爸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因为我曾经愚蠢的误会,害死过一个无辜的人。”
江邑浔的声音颤抖了,她小声地问:“通达集团的荀泽生吗?”
江陵的眉梢一扬:“蒋总监告诉你了?”
她的眸色暗了下来,他不记得,他真的不记得了吗?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仿佛想一直看到他的心底去,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起,两人都是一惊,她恍然回神,擦了擦眼睛走到一旁接听。
裴安琪在电话那头从容尽失:“依江,黎鸣恩他亲自举报他爸爸了!天啊,这一出接着一出,我们都要疯了!你那边情况怎么样,老大说得赶快发第一条稿子了,不然就太晚了,其他媒体肯定会跟进的。”
她震撼不已,抬头看向面前的江陵,他却坦然自若,面色沉静。
“你猜到黎鸣恩会这么做?”
江陵扬起了嘴角,不答,却似是默认了。
江邑浔捏住了拳,掌心里都潮出汗来:“所以,是你把密码放进去给他提示的?”
“他比我想得要聪明多了。”
“那,给我短信让我去夜总会的,也是你,对不对?”她呼吸越来越快,双眼紧紧盯着他,生怕漏掉一丝一毫。
顶着她的目光,他倒反而抽出凳子坐了下来,翘起腿,闲闲地回忆着:“啊,是有这么回事,嗯,我发给你的,那个时机错过太可惜了。你不会以为是我在帮你吧?笨蛋,我在利用你们啊,现在我也是在利用你们啊,我动动脑子,你们出出力,很快就可以告慰我爸爸在天之灵了。”
她当然不肯相信,可是她没时间跟他斗嘴辩白,扭头看向墙上的时钟,已经将近三点,如果黎鸣恩举报黎光辉的事情已经泄露出去,那么很快警方就会介入调查,那江陵真的是插翅难飞了。
她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走,你跟我走。”
江陵皱眉:“江记者,你不应该是来采访的吗?”
“江陵!”她急得想杀人,“你先跟我走,先离开这里再说好不好!”
江陵站着不动,一点一点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指,他抬头看了看钟,又转过来看着她,神色中竟多了一丝惆怅:“来不及了,江记者,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这时,门嘭嘭作响,马超和郑诚的声音响了起来:“邑浔,快开门,警察到了!”
“轰——”的一声,她只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都炸开了。
江陵亲自打开了门,警方迅速冲进来,两个警察制住他,另外四个找出了黎光辉。江邑浔急忙扑过去,紧紧攥着江陵的胳膊,恳求着警察:“你们放了他吧,别抓他,他没对黎光辉怎么样……”
“小姐,这是我们的工作,麻烦你不要扰乱公务了。”
马超赶紧把她拉到一旁,小警察大概是看她表情可怜,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我们会按照流程走的,你放心吧,这是他自己报的警,很有可能会从宽处理的。”
没有任何骚乱,甚至没有任何挣扎,这哪里像是解救现场,她无言地笑了笑,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她还在工作,不能受个人情感的影响。她深吸一口气,紧跟着人群走下了楼,郑诚一直在拍摄抓捕的全过程,而她身上携带的微型麦克风,也记录下了她进入房间后与江陵的所有对话。
[08]
当天晚上的《郦江晚播报》一举夺得收视之冠,恒一集团的丑闻也轰动全城。江陵绑架一案,令警方重新翻出十五年前的车祸并案调查,黎鸣恩亲自举报黎光辉官商勾结,黎光辉被拘捕,恒一集团被查封。
蒋易森回电视台复职,指挥手下所有员工,集中重要兵马,进行了一整周的专题跟踪报道。十五年前的车祸一案水落石出,恒一从通达手里接活,却私吞公款,购买伪劣材料,致使工人坠楼身亡,工头江大海为求说法,误认通达老总荀泽生为负责人,吃了几次闭门羹后,蓄意在路上截车,意外撞上一辆公交车,致使车上几名乘客当场身亡。恒一紧急采取公关措施,勾结几名当事记者,砸钱封口,致使此案没有受到重视,最后不了了之。官商勾结下,恒一发展越来越大,从当年的小公司一跃成为郦江的商业传奇,然而恒一老总黎光辉手段肮脏,罔顾性命,幸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十五年的冤案被洗清,所有涉嫌的官员统统落马,郦江全城一片哗然。
“这里是《郦江晚播报》记者荀依江,为您发回的报道。”
郦江电视台的大楼里灯火通明,《郦江晚播报》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聚在电视机前看着报道,直到电视屏幕上的江邑浔的现场出镜顺利完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当大家反应过来她口中报出的名字时,所有人都愣住了。办公室里的气氛一时诡异得很,裴安琪塞了根薯条到嘴里,松鼠一样咔咔咔啃完,然后扭头对郝温柔说:“主编,你人名条打错了。”
郝温柔的脑子还在当机,茫茫然地望着她:“哪,哪里打错了?”
“荀依江啊。”
荀依江?
荀?依?江?
这是诈尸了吗!办公室里炸了锅般骚动起来,所有人都揪住了裴安琪,抢走了她手中的薯条,威逼利诱让她说出真相。而此时此刻,蒋易森滑着轮椅从办公间里悄然而出,没有人留意到他,大家都处在震惊之中,他带着笑,慢慢走出了办公室,稍微有些困难地按了电梯,然后下到了一楼大厅。依江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他想在这里等她,第一时间看到她,看到重新冠上了荀依江这个名字的,他的小兔子。
等待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想一件事,有些困惑,不知如何抉择。他去看过一次江陵,在拘留所,他问他值不值得,以身犯险,让自己差点再陷囹圄。江陵笑着说:“你看,不是没事吗,我待一个月就出来了,不要紧的。”
“如果万一呢?”这招实在太险了。
“万一,万一也没关系,我想彻底洗去我身上背负的一切,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我也能真的重新开始了。”
“你如果再进去,依江会疯的。”
他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喃喃:“依江?”
“你真打算一辈子瞒着她?一辈子装失忆?我不懂,你何必骗她?”
他笑了笑,满不在乎的:“我记不记得她,对她来说,其实也没那么紧要了,现在她很幸福啊,有你,有Joyce,你们一家很完整,她不会想起我的。就算偶尔想起我了,想到我不记得她了,她或许会轻松一些,这样对我们都好,不用担负痛苦的过去,她也不用对我心怀芥蒂。”
不认得你,你才不会与我刻意疏离,就当最普通的朋友,让我远远地看着你幸福。
他脸上安然的表情,令蒋易森久久不能忘却,同样身为男人,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只有深爱,才会敢于舍得吧。
他的小兔子啊。
他又吃醋,又欣慰,怀揣着复杂的心事,在大厅落寞地等了整整一个小时。
荀依江姗姗来迟,迈着轻快的步子,嘴里还哼着歌,身后的马超像看到鬼一样盯着她,大概内心的心理活动也是,妈呀,真是活见鬼了,这个人怎么又活了?荀依江可懒得安抚他脆弱的小心灵,她已经解释一晚上了,口干舌燥了,可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了,让他们猜去吧。她现在心情简直是太好了,隐姓埋名的日子不好过啊。
正在这时,她看到了大厅里的那个身影,坐在轮椅上,因为最近的忙碌,略有一丝病态,可脸还是很好看,眼神温柔,嘴角噙笑,别提一种异样的魅惑。
“老大!”她扑过去。
蒋易森将她抱了个满怀,闻了闻她的头顶,问:“这么开心?”
“嗯!开心!”
仿佛从前的小姑娘一下子就回来了,蒋易森的心里有一把熨斗熨过,温温热热的,熨帖得很。但让他等了这么久,还是得摆摆姿态:“怎么这么迟回来?”
“吃饭去了,”她蹲下来,把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我请他们吃饭了,花了我四百大洋!老大,你报销吗?”
他失笑,眼光如星辰,点点碎碎:“我可不管,你自己掏。”
[09]
在蒋易森的提醒之下,荀依江果断放弃了上楼和大家汇合的想法,她知道眼下三言两语很多事是解释不清的,索性让裴安琪去面对这些风雨吧!她轻松地做了决定,推着蒋易森出了电视台的大楼。
到家已经将近九点,因为要照顾蒋易森的生活起居,近来又忙着恒一的案子,所以Joyce送给了曾倩带,现在所有的事都告一段落,她竟觉得有些无聊起来。
“无聊?”蒋易森挑了挑眉,“那我们可以做一些不无聊的事。”
她没听懂,屁颠颠地凑了过来:“玩什么?”
他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视线从她的脸上一寸一寸下滑,然后落到了她弯下身的脖颈里去:“嗯,玩的东西可多了呢。”
依江这才反应过来,惊红了脸,迅速地逃窜出去,半晌才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于是转过头来,故作从容:“你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
瞧这尖牙利齿的,蒋易森快憋不住笑了,他扶着桌子站起来,极其缓慢地朝着她的方向走来。荀依江看得胆战心惊,没有拐杖,她生怕他摔了。然而,他就那样稳稳当当地来到了她的面前,伸手拦住她的后腰,将她逼到自己的身前:“行动还不便吗?”
她笑着推搡:“我说干坏事不便嘛。”
他倒正经起来:“我没说要干坏事啊?要干什么坏事?嗯?”
他的一个“嗯”字,尾音拖得长长的,让她听得浑身发麻。蒋易森也闹够了,没再继续开她的玩笑,慢慢扶着墙走向厨房:“明天我们把Joyce接回来吧,她肯定想爸爸了。”
臭不要脸,明明是你想她了。
她做了个鬼脸,然后逃窜到了阳台,这些日子忙得都忘记浇花了。拿着水壶灌了水,正浇着黎鸣恩送给她的那盆小多肉,她的手机就响了。她放下水壶往回走,电话正被蒋易森接了起来,她正想声讨几句,蒋易森的脸却突然变色了。
“谁啊?”
蒋易森盯着他,半晌,才发出声音:“阿宽说,黎鸣恩病重。”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荀依江的脑海里只有这两个字不停地萦绕着,她怎么那么笨,怎么可以相信了黎鸣恩,他跟她保证说会等她,会告诉她所有瞒着她的事,她真信了,以为他会好好地等在原地,会在水落石出之后,还能与她对坐相谈。
骗子!
不是说胃溃疡吗?不是说其实不要紧,只不过是将计就计才住院的吗?为什么,为什么阿宽会说他其实是胃癌晚期!他放弃了治疗,最虚弱的时日,却拿所有的精力来帮她!她是恶人,是间接害他病重的罪人!
赶到重症监护室,黎鸣恩已经浑身插满了仪器,他戴着氧气罩,脸色煞白一片,紧闭的眼皮上是清晰的青色脉络。他微微颤抖着睫毛,努力地呼吸,可整个人仿佛一吹就散了。一个人,怎么能那么瘦?
她的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想笑,可一牵扯肌肉,脸也跟着颤抖起来。她摸到他插着针管的手,轻轻地叫他:“黎鸣恩?黎鸣恩,我是依江。”
他还没有彻底昏迷,仿佛是听到她的声音,他的表情舒展了一些,但很快,却又痛苦地拧住了眉头。
她伸手抚开他紧缩的眉头,温言说着话:“你不是说,等我忙完所有的事情,就把你瞒着我的事全部告诉我吗?除了你的病,是不是还有别的事?你可别骗我啊,快点好起来,我们慢慢聊。你这阵子不在,Joyce问过我好几次,黎爸爸去哪儿啦?哦不对,她叫你恩恩的,哈哈哈哈,听起来好像很不雅啊。黎鸣恩?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吵死了……”一阵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荀依江蓦地看向他,只见他微微地睁开了双眼,艰难地冲她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她几乎就要喜极而泣:“你这个混蛋!”
黎鸣恩气息很弱,但似乎因为她的到来,他的情绪好了很多。护士看了看,觉得情况好转了一些,于是放心地把空间留给了荀依江,她或许能帮上忙。
他不能说,那就让她说,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把两人不打不相识的过去也翻出来回忆了一遍。黎鸣恩一直安静地听着,表情很满足,但时不时还会难受地呻吟出声。依江握住他的手:“疼吗?”
“嗯……”他从嗓子里发出声音来。
“疼就掐我的手。”
他无力地笑了下,他哪里还有力气掐她,真不想让这样的自己被她看到,一定很丑,不符合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形象。他听着她回忆两人的相识,心里却说,不不不,不是这样的笨蛋,我们认识得很早,我九岁,你五岁,我跟着我爸去你家里谈生意,那时候我就认识你了,别人都说你像个公主,可对我来说,你就是个天使。
可是,这一切却来不及让你知道了。
他闭了闭眼,很久,才能再次蓄积力气睁开,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虚弱地问:“多肉,还好吗?”
她忙不迭点头:“好,我晚上才给它浇过一次水,长得可肥了,而且大了不少,等你好了,我分一点让你养好不好?”
“好。”他满意地闭上了眼。
依江生怕他睡着,于是不断地找着话题:“不过我一直想问你,你真的以为觉得多肉好养,所以才送我绿植的吗?其实玫瑰我也可以养得好啊。”
紧闭双眼的黎鸣恩笑了,他其实没什么力气回答了,但却还是不想让她失望,缓了好久才能发出声音:“是我还给你的。”
“还给我?”
是啊,我被爸爸罚站,你就像个天使一样,捧着你养的一小盆宝石花走到我面前,你说,别哭了,男孩子哭什么哭,只有女孩子才会哭的,而且,我的花花也会哭哦。说着,你就用手指拨了点水洒在了宝石花上,水珠子掉进肉的叶瓣中,竟然真的像凝结的一颗颗眼泪。
依江,我还给你了,让多肉替你哭吧,你以后都不要哭了。
他嘴角的笑容仿佛定住,睫毛微颤了几下,像蝴蝶的翅膀,接着,蝴蝶停住了。
荀依江伸出双手,捂住了脸。
窗外,突然下起了这个冬天的初雪,洋洋洒洒,如同扯絮一般,漫天遍地,毫无止尽。行人们匆匆赶着路,恋人却携手漫步,小孩子惊喜连连,跟在身后的母亲着急唤着。地球还在转动,每一分,每一秒,有人降临,有人离开,这都是最稀松平常的事了。这个世界还是热热闹闹的,随着四季的变迁,缓缓走动着。
而此时病房的窗户上,雾气凝成水珠,倏地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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