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爬到狗窝里把孩子抱出来,跟刘爸爸说,多艰难都要把孩子养大,哪怕家里每顿都喝粥,也要把孩子养大。
刘文静就这样捡下一条小命。
这个故事太悲催,为缓和气氛,我说:“武侠小说里但凡是主角,都有一个大难不死的出生以及无比坎坷的童年。小时候把坏运气用光了,长大了才会接二连三出现奇迹,成就大侠的一生。”
刘文静笑笑:“每次遇到过不去的坎儿,我也是这样跟自己心理暗示,我其实一直觉得到上海之后的运气未免太好了点儿。”
但愿这次她依然这样想,那么这次也不过是个坎儿而已。
刘文静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一脸平静,细节充足,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问她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她说在她刚会说话还不太懂事的时候,村里人就都告诉她了。村里人还开玩笑说她是狗孩子,而刘爸爸在刘文静整个童年中,但凡有任何不如意的事情,都会说:“如果不是多你一张嘴吃饭,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艰难。”
刘文静从来没有跟父母求证过这件事。她只是从记事起,就习惯了看父母的脸色,习惯了讨好他们,生怕一不小心又被抛弃——电视剧中,那些被收养或曾经被抛弃过的孩子,听说自己的身世之后,通常会跑到母亲面前求证,哭着问究竟是不是真的。听了刘文静的故事,我才发现那些还能去跟父母求证的人,多半在父母面前曾经得到过爱,才会信任他们,才会想听到他们的说法,而像刘文静这样的,习惯在父母脸色下讨一口饭吃的人,却不敢求证,怕被揭穿,怕再次被伤害,甚至怕这件事打扰了或惹怒了父母,这样的人其实才是最卑微最可怜的。
童年的刘文静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看着父母的脸色,用各种办法讨好他们,只求有一口饭吃。
刘文静一岁多,刘妈妈又怀孕了。这次,刘妈妈没办法在家里生了,只要她的肚子稍微显现出来,计生办的人就会到她家,强迫她打胎或引产。
刘妈妈和刘爸爸一起躲了出去,这一躲就是两三年。他们走的时候跟三个姑娘交代了,好好看家,等他们回来。
家里囤了些粮食,米面虽不多,但红薯干、红薯叶以及各种干野菜还是有些的。
刘文静实在太小了,又长期营养不良,走路都不稳当。每天早上,大姐帮她把衣服穿好,嘱咐她看门,便拎着篮子拉着二姐去山里挖野菜回家煮红薯吃。刘文静拖着鼻涕坐在门凳上,眼巴巴地等着两个姐姐回来。
穷人家的孩子身体通常不错,父母不在家的两年,三姐妹都没怎么生过病,即使偶尔有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很快都自愈了。没有父母的呵护,居然也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了。
刘文静的弟弟刘根儿出生之后,父母还在外面躲着。家徒四壁,回来日子也艰难,他们更担心孩子小,会不会真出了什么事儿——他们怕计生办去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唯一的儿子。
然而他们生了儿子的消息,还是很快传到村干部的耳朵里。一天早上,一群村干部和计生办的人浩浩荡荡赶到刘文静家,质问她父母在哪里,而这时,两个姐姐出门挖野菜还没有回来,只留下不到三岁的刘文静应付这几个凶神恶煞的大人。
无论他们利诱还是威胁,都没办法从刘文静嘴里套出话来。她实在太小了,刚刚能把话说明白,又哪里知道父母躲在哪儿?父母也未曾跟孩子们说过。刘文静太小,问多了就哭,哭得惊天动地,眼泪跟喷泉似的,止都止不住。又没有人愿意哄她,由着她,哭累了就不哭了。
村干部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只搜罗出唯一一件值钱的家当——手电筒。村干部把手电筒拿走了,出门的时候,不知谁出了坏主意:“把他们家门卸了,三个女儿没地方住,就不信那狠心的两口子还不回来。”
他们果然七手八脚上前准备卸门,刘文静又号起来,可惜她只有三岁,哭得再厉害也能被忽略不计。
眼看着大门就要被卸下来了,刘文静不知怎的,突然扑到村长的脚边——他看起来官最大,一直在指挥别人。刘文静扑到村长脚边,跪下来,抱着他的腿,眼泪鼻涕蹭在他裤子上,边哭边号啕:“不要拆我家的门!不要拆我家的门!”
村长几次想要挣脱她,都没成功。这时候姐姐们回来了,见状立刻有了明确的分工,二姐跟刘文静一起跪在村长面前,抱着他另外一条腿,苦苦哀求,大姐哭着拦正在拆门的人,恨不得一个个磕头过去,只求他们别拆门。
三姐妹的哭声太过于惨烈,磕头的动作太过于猛烈,引来了一群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大姐哭着说:“你们要我们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别拆我们家的门!”她们从小总挨父亲的打,父母走时交代好让她们在家看门,门被拆了可如何是好?他们回来三姐妹岂不是会被打死?
群众里面有心软的妇女跟着一块抹眼泪,村长见状动了恻隐之心,指挥大家把拆了一半的门给又装好了……
“那是你第一次跪人吗?”我问。
“嗯,记事起印象最深的一次。”刘文静回答。
“你认为那次,是因为你们跪下了,才阻止了他们拆门吗?”
“那次下跪,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我想起上次,刘文静被耗子妈嫌弃,她想都没想直接跪下的举动,不知道是否受了三岁时跪村长的影响。我突然很心疼,从背后抱住了她。
“后来呢?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又过了一年多吧。他们回来之后,大姐把这件事跟他们说了,我第一次得到了爸爸的表扬。”
我的心突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不负责任的大人留下个烂摊子给年幼的孩子们,她们用下跪的方式暂时替大人们解决了这件事,居然还因此得到了表扬。
这世上有些人根本不配做父母,可是他们却生了一大群孩子。
二十岁之前,刘文静又跪了两次。一次是上小学时,学校为了跟县里其他小学保持一致,抽风让孩子们捐花盆。
五毛钱一个的小圆底花盘,每个学生至少要捐献两个,捐的多会得到表扬。不能不捐,这是学校的规定,每个学生都必须完成。
刘文静的大姐,小学读了两年就回家帮妈妈煮饭了。二姐也不过念到小学四年级,因为家里负担实在太重,就回到家做了一个放牛娃。刘文静念书晚,十岁开始上小学,和刘根儿同班。父母之所以让她念书,多少也存了让她照顾刘根儿的心思。这时候姐弟俩都上二年级了,他们共需要捐四个花盆。
刘爸刘妈架不住刘根儿的哭闹,买了两个花盆,弟弟喜滋滋地交给了老师。刘文静从小总被爸爸打,她不敢哭也不敢闹,一个人默默着急,而她的父母居然忽略了和弟弟同班的她需不需要捐花盆,这个对刘文静来说迫在眉睫的问题。
学生捐的花盆里面种满了孩子们在山上挖的野花,在河沟边挖的水仙花,齐齐地摆放在升旗台下面,不分班级,无人看管。但是,一到放学,学校就会把大门锁上。大门口住着退休的老教师,他同时肩负着看门的重任。
老师每天都在催问刘文静为什么不交花盆,弟弟都交了她怎么还不交。刘文静被逼急了,有一天晚上,看妈妈饭还没做好,她悄悄摸到学校,打算去偷两个花盆,第二天好交差。
要顺利地偷到花盆,她得翻院墙到学校去,并躲过老教师的眼睛——学校一放学,就锁了门,谁都不能再进去。刘文静只需要解决翻墙进学校偷花盆的问题,根本不怕花盆运不出去,不知哪一届的学生在围墙下面掏了个小洞,塞个花盆出去还是很容易的。只是洞太小了,仅容花盆通过而已。学生想要通过,唯一的方式就是翻墙。
为了防止学生翻墙,学校特意在围墙上面装了很多碎玻璃,这无形中挡住了很多放学后想要进学校玩的孩子们。
趁着夜色,刘文静很小心地翻过了围墙,拿了花盆准备从洞里塞出去。这时,一个老教师出现在她的身后。看见她的举动,老教师的眼睛里闪现出鄙夷和洞察一切的目光。但并没有批评刘文静,只让她把花盆放回去。刘文静害怕极了,那一刻她甚至想到了自己会被全校点名通报,会被开除,爸爸会打死她。
刘文静扑通一声给老教师跪下了,哭着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具体说了什么,她忘记了,无外乎是哀求老教师不要告诉学校,不要告诉她的父母,不然她会被打死的。没想到,到后来老教师只是叹了口气,居然把大门打开,放她走了,而那两个花盆也让她直接带了回去。
刘文静小心翼翼把花盆里的花拔掉,土倒掉,又在河里洗得干干净净,把花盆藏好才回家。她不敢把花盆带回家,家里人太多,秘密不容易隐藏。好在农村的小孩子总有很多藏东西的地方,这些地方通常不太容易被大人们发现。
爸爸还是打了她一顿。翻墙的时候,她裤腿被玻璃划破了,流了很多血,废了一条裤子。刘文静家物质匮乏,孩子的衣裤都是别人送的旧衣裤改装的,就这样,由于孩子们长得太快,衣服还是不够穿,她身上的裤子是大姐穿过二姐穿,最后又淘汰给她的。给她的时候,已经有了无数个补丁。可是,这个裤子却是她为数不多的裤子里,相对比较好的一条。损坏了,当然要挨打。
刘根儿一直怀疑刘文静交上去的花盆是偷学校的,他有证据:刘文静那天晚上莫名其妙消失了很长时间,回来腿破了,看着就像是玻璃划破的。刘文静死活不承认,学校里也没有通报过少了花盆。刘根儿悄悄跟老师告密说刘文静偷花盆。老师却告诉他是学校里一个老师帮刘文静买的。刘根儿没想到,那不起眼的、在家里总被他欺负的三姐,居然有老师肯罩着她。因为太惊讶,一段时间内,他居然不敢再找刘文静的碴儿了。
还有一次印象比较深的下跪,是快小学毕业时。
刘根儿跟村里几个不学好的人混,打了别人家孩子,伤得还挺严重。别人父母找到他们家要医药费,刘文静的父母没钱给,母亲一直抹眼泪,父亲为了让那家人消气,抓起刘根儿就打,朝死里打——在农村,打孩子很多时候并不一定是父母认为孩子该打,或者父母真舍得打,仅仅只是为了打给别人看罢了。刘家父母自然舍不得打刘根儿,却不得不打他,他们付不起医药费。
刘根儿被打得鬼哭狼嚎,那家人始终僵持着不肯原谅。二姐“最聪明”,在僵持中忽然给他们跪下了。二姐一直磕头,磕得砰砰响,那家人明显吓着了。紧接着刘文静和大姐也跪下了,三个姑娘一起磕头,磕得砰砰响,二姐的额头还磕破了。刘爸爸让刘根儿也磕头,刘根儿还没跪下,就被拉了起来,那家人说算了。
就这样,他们用下跪的方式,省掉了不菲的医药费。
听了这几个故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样子,用下跪磕头作为解决事情的方法,是刘家的家风。虽然连续几次都无往而不利,却没想到在耗子妈那里折羽了。
“你父母回去之后,计生办的人没去找过吗?”我问刘文静。
“我小爹家住在山脚下,我家在半山腰上。每次村干部和计生办的人要来,我小爹抄近路先到我家,跟他们通风报信,他们抱着我弟弟就躲起来了。我和弟弟上学的时候,没交罚款不让报名,我爸妈就一直拖着不给我们报名,后来学校看不下去了,主动找到我们家,让我们去上学,说是必须要给孩子实行义务教育。反正最后他们也没交罚款,我们就长大了。”
刘家父母就是用这样的方式逃过了计划生育这一节。
刘文静的童年很凄惨,这个是我早就料到的。她的原生家庭对她性格的形成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这个也是我早就料到的。
其实,从平时和她的接触中,从她的性格以及对一件事的看法,都能推导出她一部分的经历。可当她自己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感觉很震撼,很心疼。
三观正常的父母教育出来的孩子,即使家庭贫穷,也不会轻易接受嗟来之食。
我理解了,为什么她仅仅只是为了有一口肉吃,就会毫无尊严地对人下跪。我也理解了,为什么她那么辛苦赚钱,却毫不犹豫把大部分的钱都补贴给家里。她从小被打压得太厉害,童年及青少年时期,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都在试图取悦父母,获得他们的认可。只因为是女孩,即使做得再好,也不能满足他们,而给钱,却能用最快的速度获得感激和赞美。
刘文静为了得到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关爱和认可,才会误入歧途,才会被伤害得那么深,才会因为一点点的甜言蜜语,就把自己陷入恶性循环中。
同时,毕竟亲情是割不断的,毕竟曾经一起生活过很多年。他们实在太穷了,刘文静走出来之后,见识了美好的生活,再回头想想父母过着的日子,特别是那个只肯吃菜汤泡饭的母亲所过的日子,有心疼和难过,才迫不及待想把自己享用过的、看见过的好东西跟他们分享。眼看着家人因为自己的努力过上越来越好的生活,那种满足感是什么都不能替代的。
刘文静的命实在太苦了,她用尽所有力气取悦和讨好她的父母,却换来他们的致命一击。然而我明白,以她的性格来说,以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来说,她不会像花花一样,一旦死心就放弃自己的父母。当刘文静看到她的父母在泥潭里挣扎的时候,还是会心软,还是会忍不住救他们出来。这是农村出来的孩子的宿命,她也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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