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6:老千凶猛-俺爹俺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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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回到西安,就问络腮胡子,我家在哪里,我要回家去看我娘。

    络腮胡子说,从西安向北走上百里,就是我的家乡周至县,我娘为我哭瞎了眼睛,天天坐在门口等着我回来。

    原来我的家乡在周至。金周至,银户县,杀人放火长安县;刁蒲城,野渭南,不讲理的大荔县,土匪出在两华县,二球出在澄城县。如果说关中平原是一颗大白菜,我的家乡周至就是白菜心。

    络腮胡子给了我一匹快马,我骑着马向家乡赶。阳光很旺,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我解开纽襻,棉袄的两扇大襟像翅膀一样上下翻飞,我恨不得一下子就能够飞到家乡。

    到了午后,我满身汗水,马也满身汗水,我突然看到眼前的小路似曾相识,路边的大柳树,柳树边的埝畔,埝畔上生长的一丛丛野菊花和刺蓬,还有迎面吹来的温暖的风。那时候,在上学路上,我们经常爬上大柳树掏鸟蛋,然后在碾盘下刨个坑,点着野草,烤着吃。

    我翻身下马,跪在大柳树下,摸着家乡的土地,突然间就泪流满面。

    也不知道跪了多久,我听见远处传来吆喝牲口的声音,一头老牛拉着犁铧,犁铧后跟着男人,慢悠悠地从远处的山崖上走过。走到地头后,他们又折返回来,偶尔,男人会甩响手中的鞭子,鞭子清脆的声音在明亮的天空下回荡,经久不息。这种犁地的场景我很多年都没有见过了,此刻见到,感觉异常亲切。

    我骑着马,向着村庄跑去。

    刚刚跑到村口,我就看到我家高高的门楼,门楼前左右两边,各有一个石狮子,石狮子上坐着一个人,满头白发,抬着瘦削的脸,望着天空。

    我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叫了一声“娘。”

    我娘一跤从石狮子上跌下来,我扑上去扶住了她。我娘哆哆嗦嗦的手摸着我的脸颊,摸着我的鼻子和嘴巴,她嘶声喊道:“天神爷呀,我娃回来了。”

    我娘喊完后,就没气了,浑身软瘫了。

    左邻右舍听到我娘的喊声,闹嚷嚷地跑过来,用指甲掐着我娘的人中,我娘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她长声哭起来:“我娃回来了,我娃会来了。”

    我娘一会儿摸我的手臂,一会儿摸我的头发,她的手臂一直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我娘说:“我娃都长这么高了,都比他娘高了。我娃出息了,成了大小伙了。”

    我用手掌抹去我娘眼角的泪水,自己的泪水滚滚而下。

    那天,在我家门口,我娘一会哭,一会笑,惹得街坊邻居都在掉眼泪,他们说,自从我被人贩子带走后,我娘这二十年从来没有笑过,今天才看到她第一次笑。

    我走到院子里,院子里一切都没有变。院前的椿树,院后的皂荚树,已经吐绿了。我小时候用刀子在院墙上刻画的图画,也还在。房屋也还是那几间房屋,一只土蜂嗡嗡叫着,钻进了屋檐下裸露的椽头里。

    村子里的人都络绎不绝地来到我们家,每个人看到我都非常惊喜,童年的小伙伴们,现在一个个都成家了,脸上带着乡下农民特有的那种憨厚和沧桑。我在院子里每间房屋转着,每间房屋都能够勾起无尽的记忆。但是,家里少了一个人,我不愿意提起他。

    到了黄昏,我听到院门口传来锄头与别的农具相撞的声音,走出一看,看到院门口站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老头刚刚从地里回来,满身疲惫,他把锄头挂在了屋檐下,用手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老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认出我是谁,继续专心致志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可是,我认出他来了,他就是我爹王细鬼。

    我娘摸着门框走出来,走到我的身边,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王细鬼拍打完身上的尘土,抬起头来,看到这一幕,突然明白了,他呀地叫一声,一跤坐倒。

    我转身走回房间里,我恨死了这个老财主,他要钱不要娃,我绝不原谅他。

    我娘说:“你爹回来,就天黑了,你把灯点上。”

    我擦燃火柴,点亮了放在炕墙上的菜油灯,菜油灯昏黄的光线铺满了房间,我看到王细鬼走了进来,他站在门口,垂着双手,低着苍白的脑袋,就像私塾学堂里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

    我没有说话,王细鬼也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我故意和我娘说话,我说起我这些年的经历,说我认识了很多对我非常好的人,说起了三师叔、豹子和白头翁,我没有说起我这些年历经的坎坷和痛苦,我只说那些能够让我娘高兴的事情。我娘欣喜地说:“菩萨保佑我娃,我娃遇到的都是大善人。”

    我又说起了燕子和丽玛,我说燕子就像戏台上的公主一样,丽玛就像画画里的人一样,她们都想给我当媳妇。我娘高兴地说:“我娃有福,这么好的女娃都愿意给我娃当媳妇,我娃只要娶上一个就够了。”

    我和我娘说话,王细鬼插不上一句话。我和我娘坐在炕上,王细鬼站在地上。后来,我说:“娘,时间不早了,我们睡觉吧。”我娘说:“我娃今儿个跑了那么远的路,困了,赶紧睡觉。”王细鬼听见我和我娘这么说,就悄悄带上门出去了。

    王细鬼走了后,院子里一片寂静,月光照在院子里,把婆娑的树影印在了窗户上。这一切非常熟悉,小时候我睡在这张炕上,半夜起床,总是能够看到这种情景。可是,物是人非,当年的树影还是当年的树影,当年的窗户还是当年的窗户,而那个名叫呆狗的孩子,却已经历尽沧桑,经历了人世间太多的苦难。

    我没有睡着,我娘也没有睡着。她问我:“你咋还不睡?”

    我说:“娘,你咋知道我没睡?”

    我娘说:“娘能听出来。”

    我说:“我睡不着。”

    我娘说:“有一句话,娘想问问你,就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我笑着说:“你是我娘,还有啥当讲不当讲的。”

    我娘笑着说:“那就好,娘问你,你见了你爹,咋不叫一声?”

    我叹了一口气说:“我被人贩子带走了,人贩子让我爹拿钱赎我,我爹不给人家钱,让人家把我卖了。”

    我娘也叹了一口气,她说:“你爹这个人除了吝啬,再啥都好。那次没掏钱,你爹肠子都悔青了。他以后总是念叨着你。”

    我坚定地说:“就这,我也不会原谅他。”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我打开房门,看到院子已经清扫干净,王细鬼站在房门口,对着我点头哈腰,一句话也不敢说,看起来非常可怜。我走出房门,王细鬼走进房门,从房间里端出尿盆,走向后院的茅厕。

    我走到院门口,看到村道上走来了三个老人。三个老人都穿着长袍短褂,戴着瓜皮帽,手中拄着拐杖,他们一字排开,挺直腰杆,拐杖笃笃地敲击着村道坚硬的路面,看起来不怒自威。

    我正在端详着他们,他们中的一个人先说话了:“请问,前面这个小伙子是不是呆狗?”

    我望着他们,突然认出来了,走在中间的那个老人,是金福伯。金福伯是我们家族的族长,在村庄里声望很高,中过举人,全村人都很尊敬他,家族中遇到什么疑难事情,有了什么纠葛,族长都会出面解决。在那时候的乡村,族长代表的就是公平和正义。

    我赶紧上前,搀扶着金福伯。

    金福伯是我们村庄最德高望重的那个人,我们小时候见了他,都有些害怕,因为他总是不苟言笑,阴沉着脸。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两邻家连畔种地,为了地界发生了械斗,张姓人家说,对方收割了他家三行麦子。李姓人家说,对方把麦子种在了他家地里。双方争执不下,打得血头烂面,没有人能够压住他们的火气,后来,两户人家都找到全村最德高望重的金福伯,请他断这场官司。

    我记得那天,金福伯坐在他家的大槐树底下,呼噜噜抽着水烟,对两户人家看也不看一眼。围观的人群静悄悄地,不知道金福伯会怎么断。金福伯抽饱了水烟,让长工扛来了两麻包麦子,堆在大槐树下,对张李两姓人家说:“没这三行麦子,饿不死人。多了这三行麦子,也发不了财。谁觉得他吃亏了,就把我这两麻包扛走。”说完后就回家了,关上了院门。

    围观的人群面面相觑,张李两姓人家也面面相觑,他们都没有想到金福伯会这样断案。后来,人群悄悄散开了,张李两姓人家也羞赧而归,两家的地畔上多出了一尺宽的地界,谁也不愿再种。

    还有一件事情,让我记忆很深。只是那时候,我不明白其中的细节,长大后,我才想明白了。

    我们村里有一个寡妇,带个孩子凄苦度日,寡妇的丈夫上山砍柴,回来后就死了。寡妇守寡多年,没有人敢敲她家的门。打哑巴嘴,踢瘸子腿,敲寡妇门,挖绝户坟,这是乡间人认为的最缺德的事情。

    有一天夜晚,村道上突然响起了喊声,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到了寡妇门前,从寡妇的床上拎起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个货郎。过去,村庄里没有商店,货郎挑着担子来往于村庄之间,担子里放着针头线脑、小孩玩具冰楞锤之类的小玩意。全村人都认识这个货郎,甚至连我们孩子都认识。我们一看到他,就远远地追着喊:“风来了,雨来了,货郎挑着担来了。货郎货郎看马戏,边看马戏边放屁……”货郎一听到我们喊,就放下担子,气急败坏,大声叫骂着追我们。我们一哄而散,货郎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追哪一个。接下来的好多天,我们都很开心。

    那天晚上,村庄里的几个光棍把货郎和寡妇五花大绑,押到了金福伯家门前,要求乱棒打死这个货郎。在过去,这被认为是伤风败俗的事情,是要受到严惩的。货郎吓坏了,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金福伯走出来,人群立即安静了。金福伯先把寡妇叫进家门,然后又把货郎叫进家门,等到他再走出来的时候,突然宣布说,把寡妇和货郎一起赶出村庄,永远不准再回来。

    货郎家在几十里外的另一座村庄,他带着寡妇和孩子回到了自己的村庄。后来,我们村庄里有人说,在集市上看到货郎和寡妇置办年货,两个人都喜气洋洋。

    金福伯是我们村庄的乡绅。几千年来,中国的村庄,就是依靠乡绅文化,得以绵延不绝。历朝历代,皇权不下县,中国村庄里的大小事情,不是依靠官府来解决,而是依靠像金福伯这样的乡绅。乡绅比官府更了解中国农村,更了解中国农民。

    我把金福伯和另外两个人让进了房屋里,点燃柴禾,烧水沏茶。王细鬼对金福伯点点头,就扛着铁锨下地了。

    水还没有烧开,我给金福伯装上水烟,金福伯边抽着,边问我:“这些年在外头干啥哩?”

    我不敢在他的面前说起自己闯荡江湖的经历,金福伯是一个异常正气的人,走路总是挺直脊梁,谁也不看,脸上不苟言笑,冷得像一层霜。他从村道上走过,坐在自家院门口解开扣子奶孩子的女人,赶紧掩怀逃进大门;正在说说笑笑的男女,也赶紧禁了声,悄悄散开。我如果说自己做了贼,算过命,骗过人,进过窑子,金福伯非得让人揍扁了我不可。

    我说:“在外头混日子哩。”

    金福伯又问:“咋个回来的?”

    我含含糊糊地回答:“骑马回来的。”

    金福伯继续问:“这些年在外头干啥哩?”

    我犹犹豫豫地说:“唉,给人熬活哩。”

    金福伯把水烟顿在桌子上,声音沉重,我娘听到声音不对劲,惊慌地抬起头来。

    金福伯冷冷地说:“过半个时辰,到祠堂议事。”

    金福伯说完后,就站起身来,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另外两个穿着长袍短褂、拄着拐杖的人也跟在他的后面离开了。我娘惊慌地问道:“他伯,他伯,这是咋的咧?”

    金福伯转过身,脸上换了一种和颜悦色的神情,他对我娘说:“细鬼家的,没啥事,就是和娃拉拉家常。”

    金福伯他们离开后,我娘惊恐地问道:“呆狗,你在外头都干了啥事?”

    我说:“没干啥事。”

    我娘说:“没干啥事?那你金福伯为啥生气?”

    我心里发虚,我从小到大看到金福伯都心里发虚,但是在我娘面前,我不能露出胆怯,我梗着脖子说:“他要生气,管我啥事。我一会就去祠堂,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祠堂在村子中央,场院宽阔,里面摆着列祖列宗的画像和牌位,还有村子里几大姓人家的家谱。谁家娶了媳妇,添了人口,也要在祠堂里列名。如果村子里出了荡妇和贼娃子,则就要从祠堂里除名。祠堂,是那时候的乡民心中最神圣的地方。

    远远地,我看到祠堂,就心中发怯,莫非金福伯都知道了我这些年在江湖上做过的那些事情,要不然,他怎么会把我叫到祠堂里?

    我走进祠堂,看到祠堂里只坐着金福伯一个人。他面朝门口,神情肃穆。金福伯看到我走进来,就说:“把门关上。”我转身,哐啷啷关上了大门,心中像揣着一只兔子一样,砰砰直跳。

    金福伯坐着,我站着,他的脸上没有像昨天那么萧杀,但我仍然不敢看他的脸。金福伯问:“这些年在外头干啥哩?”

    我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金福伯说:“你啥事还能瞒过我这双眼睛?你回来骑的是军马,穿的是绸缎衣裳,你见过哪个穿这种衣裳骑军马的?你见过哪个熬活的穿绸缎衣裳?”

    我暗暗吃惊,金福伯果然厉害,他一眼就看出我说的是谎话。在这样威严的人面前,我哪里还敢有半句谎言。

    我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这些年的经历,我说起了我被人贩子带到了山洞里,从狼口中逃出,被卖给一户人家,人家不把我当人看待;我说起了我跟着马戏团到处流浪,说起了遇到师父凌光祖,跟着凌光祖学算命……我一直说到了我来到西安,遇到了络腮胡子,络腮胡子说起了我家的情况,我帮着络腮胡子给日本特务设了套以后,才急急忙忙回到家。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坐在了椅子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金福伯脸上的神情变得和善。

    金福伯悲悯地说:“唉,这些年我娃受了这么多的苦。”

    我看着金福伯柔软的目光,淡淡地说:“没事,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活得好好的。”

    金福伯说:“这些人贩子太可憎了,千刀万剐都不解恨。人贩子抓住了没有?”

    我抽抽搭搭地说:“没有。那两个人贩子,一个叫刘八,被狼吃了;另一个叫曹九的不知下落。都怪我爹,要是我爹给人家一千块大洋,哪里会有以后这些事情?”

    金福伯叹口气说:“你爹每个铜板都是省吃俭用攒下的,他把铜板看得和你一样重要。你给人贩子卖了后,你爹出去了三年,到处找你,没有找到,你爹回来后,大病了一场,差点没命了。病好后,你爹就变了,把长工遣散了,自己一个人种地;又散尽家财,给村子里修了新式学堂,还修了村口那座桥。你爹一天到晚没有一句话,整天整天泡在地里干活。你能平安回来,你爹有多高兴啊。”

    刚才说自己的经历,我不难受,现在突然听金福伯说到我爹的情景,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突然被触动了,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

    金福伯拍打着我的肩膀说:“我娃到地里去,你爹一个人在地里干活。”

    我抽抽搭搭地走出了祠堂,抹干了眼泪,走到了村口。

    村口有一群孩子在玩丢沙包的游戏,在地上画一个圈,圈前面画一条线,圈里站一个人,横线上站一个人,横线前的更远方站着一个手拿沙包的人。手拿沙包的人,要把沙包丢向站在圈里的那个人,而站在横线上的那个人则伸手阻挡沙包。这种游戏我在小时候经常玩,但是这些玩沙包的孩子,我没有一个认识。

    我沿着村外的小路向前走着,走过了一片树林,看到远处自家的田地里,有一个人解开了棉袄扣子,手持铁锨,低头翻地。那是我爹王细鬼,他没有看到我走过来。

    我站在地头,大声喊道:“爹。”

    王细鬼听到喊声,疑惑地转过身来,手拄着锨把。

    我又叫一声:“爹。”

    王细鬼叫声啊呀,跌跌撞撞地跑到地头,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他带着哭腔喊着:“我的娃呀。”

    我的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

    村庄里的人说,二十年来,我们家都像坟墓一样冷清,即使过年时节,也听不到鞭炮声和说话声。二十年来,我们家几乎没有人踏入过一步,因为走进了我家院门,我娘不说一句话,我爹也不说一句话,场面冷得像冰一样。而我现在回到家中,我娘和我爹才有了话语。

    二十年来,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我娘都天天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睁着一双混沌的看不清的双眼,侧耳聆听走进我家的脚步声,她等着我回来。而我爹天一亮就下地干活,天黑后才走回家门,他把自己所有的悔恨和郁闷,都排遣在庄稼地里,依靠身体的劳累来减轻心中的痛苦。我娘的头发花白了,还天天坐在石狮子上等我;我爹的腰背弯曲了,可他还天天去田地里干活。

    那天,我爹带着我回家,走在乡间铺着一层青草的道路上,我看到我爹佝偻着腰身,扛着铁锨,脚步蹒跚,我走上去说:“爹,让我扛上。”

    我爹犹豫了一下,把铁锨递给我。

    我一只手握着扛在肩上的锨把,一只手放在我爹的腋窝,搀扶着他。小时候觉得我爹很高很高,我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我爹,而现在我爹腰身弯曲,脚步缓慢,他的头还够不到我的肩膀。

    我爹身体单薄,就像一张纸一样,一阵风吹过来,我爹的身体就在摇晃。我说:“爹,你年龄这么大了,身体也不好,以后再甭种地了。”

    我爹看着我说:“不种地咋能叫农民?你回来了,爹就有了指望,就少干些活。”我爹看我的目光很柔软,很慈祥,他的脸上满是笑容,脸上深深的皱纹一条一条绽开。

    我们走到了一棵大树旁,看到树下有一群歇息的人,我爹主动跑过去和人家打招呼,他对我招招手,笑得像个孩子一样,他对那些人说:“这是我娃呆狗,我娃回来了。”

    我丢失了这么多年,四邻八乡的人都知道王细鬼的儿子被人贩子拐卖了,八成都不在人世了。他们现在突然看到我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一个个都惊讶地站起身来,他们说:“细鬼哥你好福气啊,娃娃都长这么高了,还长得这么魁梧英俊。”

    我爹听到人家夸我,高兴得不得了,他从口袋里摸来摸去,摸出了旱烟袋,然后手指颤抖地从腰带后面抽出了旱烟锅,给锅子里装满了旱烟,用手指抹一下烟嘴,递给人家说:“娃他叔,抽两口,抽两口。”

    人家拿出旱烟锅说:“我有,我有。”

    我爹说:“抽我的,抽我的。”我爹硬把旱烟锅塞到了人家的手中。

    我爹给人家把旱烟锅点着,然后就没话找话聊起了收成和天气。我爹说两句话,就看我一眼,他看我的眼光中充满了骄傲。我知道我爹和那些人不是聊家常,他是想让那些人分享他的喜悦。

    后来,那些人走到田地里开始干活,我爹就和我继续向家里走。

    远远地,来了一辆毛驴车,毛驴车上拉着石灰,驾车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他一只手驾着车辕,一只手握着鞭子。我爹和我走过了毛驴车旁,突然回身向着毛驴车走去,他的手搭在毛驴车的车帮上,帮着中年汉子推车。

    中年汉子回头望了我爹一眼,问道:“老哥,这里到毛家坡还有多远?”

    我本以为我爹认识那个中年汉子,听到中年汉子问话,才知道他们不认识。我爹说:“还有十七八里地。”

    中年汉子又回过头来,感慨地说:“老哥好人。”

    我爹说:“走,甭回头。前面有个大坡,我帮你推上去。”

    我爹跟着中年汉子的白灰车走了,我也只好跟在后面,我爹推着车厢的一边,我推着车厢的另一边。中年汉子回头看看我,问我爹:“这小伙子是你儿子?”

    我爹骄傲地仰着头,满脸都是笑,他说:“是的哩。”

    中年汉子说:“长得一表人才,一看就是有出息的娃。”

    我爹像个孩子一样咯咯笑出声来,他也不管人家听得懂听不懂,就自说自话:“我娃回来了,我这日子有了指望了,我就想再置办几亩地,收麦忙罢就给我娃把婚结了,我这一辈子就到头了。”

    中年汉子问:“给娃说的是哪个村子的闺女?”

    我爹尴尬地看着我,我装着没有看见他。我爹努力咳嗽了几声,然后说:“要上坡了,都加把劲。”

    帮助中年汉子的白灰车爬上坡以后,我爹才和我折返向回走。这一路上,我爹见到任何一个人都主动打招呼,而且隔得很远就和人家打招呼,看到拉粪的架子车,我爹就喊:“他叔,拉粪哩。”看到锄地的人,我爹就喊:“他叔,锄地哩。”走到村口,我爹看到一帮小屁孩在丢沙包,我爹也要打声招呼:“娃娃们,丢沙包哩。”

    那一天,我爹说的话比他此前二十年说的话都多。

    我爹和我回到家后,我们家终于有了说话声,也有了笑声,我爹走路的脚步声也变得轻快响亮起来。我娘坐在屋檐下,一遍遍地喊着我的名字:“呆狗,你在哪里?”“呆狗,你在干啥?”我还没有说话,我爹就大声回答:“呆狗在哩,呆狗在哩。”我娘听说我在家里,她的脸上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我知道我娘担心我又离开了,就端张凳子坐在我娘的面前,我娘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抓得我的手臂生疼。我娘抓了一把,又赶紧放开了,她脸上带着歉意说:“我娃疼了。”

    我说:“不疼。”

    我娘说:“刚才你金福伯又来了一趟,媒婆也来了。”

    我警觉地问:“媒婆来干啥?”

    我娘说:“媒婆来,还能干啥?”

    我说:“我不要媳妇。”

    我娘说:“我没给媒婆断话,也没说我娃在外头有媳妇。”

    我担心我娘问起燕子和丽玛,我现在都不知道燕子和丽玛在哪里,我赶紧岔开话题说:“我金福伯这个人蛮好的。”

    我娘笑着说:“你金福伯是咱王家的族长哩,走得端,行得正,一碗水端平,一辈子没有人说半个不字。”

    我想起了当年那个跟着货郎离开村庄的寡妇,她的丈夫叫有庆,就问我娘:“娘,你还记得有庆?”

    我娘说:“娘在村子里住了一辈子,不论谁家往上数三辈,娘都记得。”

    我问:“有庆还是货郎?”

    我娘说:“有一年,有庆砍柴回家,一身汗水,端起瓢就喝,一气喝了一瓢凉水,把胃击炸了。”

    我悚然而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我想起了我和大少爷在秦岭山中遇到那个农妇的情景,她往我们的瓢里丢荒草,原来是担心我们喝水太急,也会把胃击炸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唠着家常,说着说着,就突然哭起来;又说着说着,又会笑起来。后来,听到了鸡叫声,我爹说:“时候不早了,都睡吧。”我和我娘都说:“好。”可是,说过了“好”以后,又没完没了地说起来,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天大亮。

    后来,我朦胧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听见我娘对我爹说:“咱娃的呼噜声都带着一股子刚劲。”

    我爹说:“这十里八乡的,咱娃就是人稍子。”

    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些年,我爹散尽家财,修路修庙,修建学堂,远近的人都知道我爹王细鬼是个大善人。我爹勤劳朴实,从不躲奸溜滑;我娘凄苦度日,从不搬弄是非,所以,我家在方圆十里都落下了一片好名声。

    现在,我回家了,媒婆开始竞相踏进我家的门槛。

    天下的媒婆好像都是一个样子,颠着小脚,抽着旱烟袋,嘴唇很薄,她们盘腿坐在我家的炕棱板上,能够一句话不重复地说上一个时辰。络绎不绝的媒婆给我说了有几十个媳妇,但我都不让我娘答应。

    因为我知道,找不到燕子和丽玛,我是不会结婚的。

    我在家中生活了一个月。

    我回家的时候,麦苗像荠荠菜一样有气无力地爬在地上,而现在,麦苗像雄赳赳的鸡冠子一样傲然挺立,已经长成了一筷子高。

    我爹拉着架子车,架子车上铺着褥子,褥子上坐着我娘;架子车边绑着一条长绳,我在前面拽着,我们就这样上路了。我娘和我爹都穿着过年才会穿的崭新衣服。架子车,在关中叫做拉拉车。

    远远近近的亲戚,我们都走了一遍。我和我爹并排走在一起的时候,又瘦又小的他,看着又高又大的我,眼睛里满是欣喜。我爹向亲戚们介绍我的时候,满脸笑容,感觉很荣幸。

    亲戚们都惊讶地说:“呆狗娃都长成这个样子了?您老有福气啊。”

    我爹把烟锅嘴从嘴边移出,脸上笑成了一朵枯萎的花,他乐哈哈地说:“可不是咋的?我呆狗出息了。”

    那些天,几乎每天晚上,我睡着后,都会被我娘的叫声惊醒。我朦胧中听见我娘突然喊道:“我娃呢?我娃呢?”

    我爹安慰说:“在哩,在哩。”

    我娘的手哆哆嗦嗦摸到我的手,或者我的脚,这才放心了。等我再次睡过去,我娘的手掌还放在我的手或者脚上。

    我爹对我娘说:“你放心吧,娃回来,再不会走了,我们一家三口一辈子都在一起,安安生生过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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