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声音紧密,密如雨点,我回头望去,看到一匹枣红马裹着尘土跑过去,马上的骑手风尘仆仆,头发上衣服上都是尘土。
我们让在路边,让骑马的人先过去。骑马的人跑过了几十丈后,突然掉头过来,跑向我们。我看了一眼,不认识他。
那个人坐在马上,问我:“大哥,到呆狗家怎么走?”
我爹惊讶地望着那个人,也望望我,不敢吭声。我不动声色,问道:“你找呆狗什么事情?”
那个人神情焦虑地说:“有点急事,我要赶紧找到他。”
我问:“我认识呆狗,你有啥急事,告诉我,我转告他。”
那个人听我这样说,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他说:“事情很重要,我要当面给他说。”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木牌子。
我一见到木牌子,就知道是关西帮来人了。我爹看到木牌子,还是一脸茫然。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说一定要找到我。
我对骑马的人打打手势,把他叫到一边,不想让我爹和我娘听到我们的谈话。我说:“我就是呆狗,你有什么事情?”
那个人听我这样说,赶紧滚鞍下马,纳头就拜,他说:“二当家的请你赶紧回去主持大事。”
我着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他说:“大当家的被警察局抓了,被抓的还有帮中十几个人,二当家的逃出来。大少爷被枪毙了。”
我震惊万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喉结上下抖动着,急切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放开他的手腕,说:“慢慢说,慢慢说。”
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警察局说我们关西帮和日本人勾结,到我们帮中来抓人。警察局还大少爷是特务,一抓住就枪毙了,连审问都没有审问。”
我愤怒地大喊道:“放他娘的臭狗屁。我们一直在抓日本特务,怎么会和日本人勾结?大少爷在秦岭山区叫人识字算数,怎么会是特务?特务去那么贫穷偏远的山沟沟里干什么?”
我看到我爹惊慌地望着我们这边,他一定听到了我刚才的咆哮。我稳了稳情绪,问道:“旅长呢?这些事旅长知道吗?”
他说:“旅长已经调走了,过了黄河,去了前线,那边战事吃紧。”
我感到心情异常沉重,问道:“旅长走了多久?”
他说:“旅长走了有七八天,旅长一走,警察局就开始抓人。”
按照帮会的规程,从来不与官府结仇,关西帮肯定不会得罪警察局的。大少爷那么好的一个人,更不可能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而现在警察局抓关西帮,杀大少爷,而且是在警备旅旅长刚刚离开的时候,就这样做,会不会是挟私报复?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抓了日本特务,警察局就来找我们的麻烦?
我对来人说:“你先回去,告诉二当家的,我今天再晚,也会赶回去。”
来人从马鞍上接下了一个布袋,放手捧着,放在我的脚边。从清脆的声音中,我就能听到那里面装的是什么。来人说:“二当家说,这是留给家里的。”
骑马的人离开了,我和爹拉着架子车,车子里坐着我娘,放着那个沉重的装满了银元的布袋。
我爹惊恐地看着我,问道:“没啥事吧?没啥事吧?”
我说:“不要紧。”我不知道该怎么张口,告诉爹娘说我又要离开了。
我爹说:“没啥事就好。”然后又用嗔怪的口吻说:“你咋能拿人家的钱呢?平白无故拿人家的钱干什么?”
我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他是我的朋友。”
我爹说:“是朋友,更不能拿人家的钱。朋友要处好,银钱少打搅。”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爹说,就干脆不再说话。
回到家后,安顿好我娘,我爹就要去厨房做饭,我按住我爹的手臂说:“今天我来做。”
灶房里,我点燃灶火,拉动风箱,风箱踢里啪啦的声音就像我的心跳一样,我既牵挂着关西帮,又舍不得离开爹娘。我不知道该怎么对爹娘说,我又要离开了。
吃完饭后,我掇张杌子,坐在院墙的墙角,看着西斜的阳光照在院子里的槐树上,又从槐叶间的缝隙丝丝缕缕筛下来,铺满了半个院落,我突然想到,大当家的他们在监狱里,肯定受尽了折磨,我一定要赶紧救出他们。
我鼓足勇气走进屋子。屋子里,我爹坐在椅子上,我娘盘腿坐在炕上。我爹一口一口吸着旱烟,辛辣的烟味在屋子里飘飘散散。
我对他们说:“爹,娘,我得出门了。”
我娘没有说话,我爹轻声问:“几时回来?”
我说:“说不上个准儿。”
我爹说:“外头的事比家里的事重要,我娃要走,爹也不拦。我娃在外头可一定要好好对待自家,知冷知热,甭敢和人家闹事。”
我听得一阵心酸,强忍住才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我走出房屋,我娘抖抖索索地走出来送我,她的双脚一跨出门槛,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抓得很紧,好像害怕我丢了。小时候我娘带着我去十里外的集市上的时候,就是这样抓着我。
我牵着马走出了院门,我爹说:“把外头的事办完了,就回来,爹和你娘在家里等你。”
我跨上马背,没有敢回头,我担心我的眼泪流出来。
一直跑到了村口的树林边,从这里就要转弯了,就再也望不到村庄了,我回头望去,看到爹娘站在家门口,用衣袖抹着眼泪。
回到西安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在西郊的一间房屋里,我见到了二当家的和帮中几个人,他们说:“事情很糟,后天警察局就要枪毙大当家的。”
我问:“警察为什么抓人?”
二当家的说:“说大当家的和日本人勾结。”
月光透过木格窗户照进来,照在房间一盏如豆的灯光上,昏黄的灯光照着房间里的人,让每张脸都显得虚幻而不真实。我站起身,望着窗外,看到月光从近到远,渐远渐迷蒙,远处的楼堂馆舍融化在无边的黑暗中。突然,一阵疾风从窗前掠过,我看到一道快如闪电的黑影从天而降,地面上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叫声,然后,黑影张开巨大的翅膀,翩翩远去。那是一只夜晚捕食的猫头鹰。
那一刻,我的心中想到了世事如烟、人生如梦这样的话。每个人在巨大的命运面前,都如同蚂蚁一样无能为力,如同蚂蚁一样无法预知,谁也不知道死亡会在什么时候张开黑色的翅翼,将他笼罩,将他协裹,将他带走。再多的财富,再显赫的地位,总有失去的哪一天,而唯有亲情和友情、爱情,才会永驻,才值得珍惜。
我一定要想办法营救出大当家的郭振海,即使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就劫法场。
我转过身问二当家的亮子:“大当家的被关在哪里?”
亮子说:“不知道,我们找了所有可能关押所有大当家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我又问道:“大少爷怎么死的?”
亮子叹口气说:“旅长所在的这支军队,叫做十七路军,基本上都是咱陕西人。日本人进入山西后,十七路军就渡过黄河,开往山西战场。后来,大同、太原先后失守,十七路军就占据黄河东岸的中条山脉,与日军对峙。中条山脉如果丢失,日本人就能够渡过黄河,来到咱陕西。所以,十七路军的口号是:守中条山,就是守陕西,就是守父母妻儿。十七路军泼出命和日本人打仗,死的人太多了,没人了,就回咱陕西叫人,有一年,刚刚征集了一批学生娃,来到中条山前线,娃娃们还没领到枪,日本人就突然袭击,把这群娃娃包围了,要他们投降。娃娃们宁死也不投降日本人,最后被逼到了黄河岸边,娃娃们叫着大呀妈呀,扑了黄河,这就是‘八百冷娃跳黄河’。”
我听得心中一阵阵发酸,耳边响起一片啜泣声。
亮子揉揉鼻子,接着说:“咱的主力部队本来都从日本人的包围圈突围出去了,回头一看,娃娃们没有跟上来,再一打听,才知道娃娃们都跳了黄河,主力部队当时就气坏了,扭回头又杀入包围圈,泼出命和日本人打,硬是把日本人赶出了刚刚占领的中条山。后来,这场仗就叫做‘六六血战’。”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陕西人在抗日战场上和日本人厮杀的情景,我听得热血沸腾,手指在啪啪抖动。
亮子接着说:“咱陕西人的军队在中条山守了三年,后来换防到了河南。前段时间,日本人占领了中条山,渡过黄河,来到河南。咱的人继续在河南和日本人打,伤的人太多了,旅长就被紧急调往河南,带着他的人和日本人打。旅长走了后,我们关西帮的天字辈坐在一起开会,几十个警察就突然闯进来,拿着枪,把咱天字辈的人都抓走了,说咱的人和日本人有勾结。大少爷当时也在场。大少爷当场据理力争,他们殴打大少爷,一起被带走了。”
我沉吟着说:“这伙警察肯定是有备而来的,一下子就出动了几十名警察,肯定背后有头头脑脑在指挥。”
亮子说:“你分析很对。我当时出去了,没在现场。回来后,才知道咱的天字辈都被抓走了。前几天,咱的人都被关在西关的土窑里,我托关系找人营救,人家说,有人举报关西帮通敌,谁也不敢出来担保,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大少爷要求见警察局长,看守的警察一直不让见。后来,警察单独提审大少爷,说大少爷通日本人,把大少爷枪毙了,把告示贴在城门口。”
我听得气愤不已,问道:“现在呢,现在咱的人被关在哪里?”
亮子说:“托关系放人行不通,我就组织咱的人劫狱,可是警察防守很严,咱白白搭进去几条人命,警察把大当家的带走了,现在不知道关押在哪里?我没办法,就派人赶紧去你家找你回来商量。”
我在房屋里转着圈,想着对策,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后天,大当家的和天字辈就要被押到刑场枪决了,我们只有一天多时间,怎么办?怎么办?
窗外传来夜鸟的叫声,声声凄厉。叫声过后,四周又陷入了沉寂。我走到屋外,看到月色朗润,万籁无声。刚才,可能是月亮突然穿过云层,惊动了宿鸟。
我打开院门,向远方望去,望见远方黑魆魆的城墙,我一下子有了主意。
我对亮子他们说:“我去去就来。”
西安的城墙是用厚厚的城砖累摞而成,我攀着砖棱,就能够爬上城墙,然后又沿着砖棱溜下城墙。我溜到城内,径直来到天主教堂。
天主教堂里有神行太保和菩提。神行太保沉溺赌博,但我相信他的手艺没有丢下。那一年,为了找到那个玩嫖客串子的,神行太保发挥出了自己身上的所有潜能,翻山越岭,摆脱了黑骨头手下人的追踪;菩提是窃贼行当里的高买,行踪诡秘,现在他尽管金盆洗手了,但是他的手艺同样不会荒废。
每座城市里的天主教堂都修建得高大气派,要找到它很容易。西安城方方正正,街巷道端南端北。明亮的月光下,我朝着那家高高的十字架行走,就很容易找到了天主教堂。
神行太保和菩提都睡着了,他们两个人睡在一间房屋里,我进去后推醒了他们。
神行太保的那只瞎眼已经去掉了纱布,眼眶里是一坨丑陋的伤口愈合的肉瘤,另一只眼睛炯炯有神,一目了然。菩提的两只眼睛都完好无缺,但却睡眼惺忪,像两扇蒙着尘土布满蛛网的破窗户。
我进去后开门见山说道:“现在要用到你们两个。”
神行太保神情振奋地说道:“什么事,你直说。”
菩提慢悠悠地说:“半夜三更的,刚做了一个好梦,就被你给吵醒了。”
我不搭理菩提,我说:“有一幢很棘手的事情,也是很着急的事情,需要你们两个。秦岭山中有一队响马,是我的朋友,神行太保,你赶紧去山中找他们,让他们进城。菩提,你跟我走,在西安城里找个人。”
菩提嘟嘟囔囔说:“我早就不干这一行了,大半夜的,你找我找错人了。”
我没有理会菩提,看着神行太保。
神行太保为难地说:“找响马啊?他们不认我怎么办?要是杀了我怎么办?我可不认识他们,也和他们没有过来往。”
我从怀里取出一把小手枪,这是当时响马二当家送给我的小手枪。我说:“你只要拿出这把小手枪,他们就会认你,就会跟你来。这把小手枪就是信物。”
神行太保接过小手枪,问道:“什么时候赶回来?”
我说:“越快越好,最晚也要赶在明日午时回来。城外已经给你备好了一匹军马。”
神行太保精神抖数,就像一匹萧萧长鸣的准备出征的战马,他对我说:“没问题,我会在最短时间赶回来,你就等着我吧。”
神行太保跃跃欲试,而菩提却神情萎靡,他倒在炕上,准备再次入睡。菩提又瘦又小,像一个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少年。我把菩提扛在肩膀上,像扛着一床棉被一样,然后带着神行太保走出了天主教堂。
来到了城墙下,我们开始攀爬。神行太保和菩提的手脚都很利索,用厚厚的城砖堆砌而成的城墙,根本就不能挡住他们,我们攀着砖棱上到了城墙顶部,又顺着砖棱溜到了城外。城墙上,一排大红灯笼在风中招招摇摇,如同老戏中一句句让人柔肠百结的唱词。
神行太保骑着我骑来的那匹军马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中,菩提问我:“你带我到这里干什么?”
我神秘地说:“你还记得跟你上床的那个女人吗?”
菩提一听到我说起那个别人家的小老婆,立即精神大振,他扑上来抓住我的手臂,着急地问道:“记得记得,她在哪里?我到处找都没有找到她。”
我说:“那户人家搬走了,我也不知道搬到了哪里,但是我会帮你找到的。你今天先帮了我,我以后就会帮你。”
菩提爽快地说:“好,你说,怎么帮你。”
我说:“今天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沿着城墙向左边走,看到村子、房屋、窑洞、破庙都进去,我沿着城墙向右边走,我们要找几个被关起来的人,有警察看守着。谁找到了,谁就先回到这里,在这里留个印记。”
菩提嘿嘿笑着说:“我当有啥事,原来就是这点事,没问题。”
我和菩提很快就分手了。
想要在茫茫夜色中找人,非得找菩提这样的人。窃贼经常翻墙入户,偷听说话,踩点探路,对于他们来说,夜晚找人是轻车熟路。
我判断,亮子他们劫狱没有成功,关押郭振海的地方又没有找到,警察肯定把郭振海他们转移到了城外,预防再次被劫狱。我们想要营救郭振海他们,只能先探听到郭振海他们被关在了哪里。
那天,我一看到村庄就走进去,伏在屋顶,爬在墙头,倾听村庄里的声音。这么多的人被关在了一座院子里,即使他们全都睡着了,我也能够从他们的呼吸声和鼾声中听出来。如果他们没有睡觉,一定会向外界发送信号,因为他们肯定相信我和亮子会营救他们。
可是,我一路上都没有发现异常。
远处响起了鸡鸣声,近处的鸡鸣声也声嘶力竭地响起来,鸡鸣声响成了一片,而我的心也碎成了一片。天亮后,我就无法再寻找了。
天色愈来愈明亮,我的脚步愈来愈沉重。一轮红日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头顶上的浮云都被踱上了一层金边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远远地走过来,身形晃动,如同风雨过后被吹折的树桩,那是菩提。
菩提看着我,摇摇头;我看着菩提,摇摇头。
菩提走上了回天主教堂的路,我走上了回那间破屋的路,我们都走得异常疲惫而忧伤,如同风中之草。
属于我们的时间,只剩下一天了。我们孤立无援,情况不明,既不知道郭振海他们被关押在哪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守。我感到我们就像一群被潮水涌上沙滩的小鱼,眼看着潮水渐离渐远,而我们却只能徒劳无益地在原地挣扎。
我问亮子:“如果处决犯人,会在哪里?”
亮子说:“只会在南郊的韦曲镇。韦曲镇有一片乱坟岗,杀了人以后,在那里就地掩埋。”
我说:“好,我们在半路上设埋伏,劫法场。”
房间里只有七八个人,这是关西帮被毁灭后,仅剩的留在二当家亮子身边的人马。一个鼻尖有颗黑痣的人左右看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他说:“就我们这几个人?咋成呢?”所有人,包括亮子,都望着我,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疑惑。
我问亮子:“我们有几杆枪?有多少发子弹?”
亮子说:“警察来了个突然搜查,我们能够带出来的,只有一杆步枪,二十几发子弹。其余的都被警察搜走了。”
我问:“枪在哪里?”
亮子从炕洞里把步枪取出来,又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是黄橙橙、亮晶晶的子弹。这杆步枪是那时候民间常见的老套筒,每次只能打一发子弹,每打一发子弹,就需要扳一下扳机。
我从亮子手中接过步枪和子弹,检查了一下枪支,看到了一切正常,然后对他们说:“枪和子弹都给我,我走了。”
我走出房门,看到太阳升起了一竿子高,阳光像很多毛毛虫一样,直向我的衣服里钻,让我感到暖意融融。从这里向南边是一条羊肠小道,小道边长满了翠绿的狗尾巴草,狗尾巴草间跳跃着爆豆一样的蚂蚱,飞翔着灿烂的蝴蝶。
我走出了几步,亮子在身后拉住了我,我回头看到,那几个人也都跟在了身后。
亮子嗔怪地说:“呆狗,你看你这人,说走就走,也不商量一下,你这是干啥?”
我笑着说:“这次劫法场,是在玩命,去了肯定就回不来了。我自己跳进去,不能再把兄弟们的命搭上。”
大家都不说话。
我说:“你们都回去,甭跟着我。”
亮子指着我说:“你这话是啥意思?”
我说:“我这一辈子历尽坎坷,吃了别人几辈子都没有吃过的苦,走了别人几辈子都没有走过的路,我走投无路的时候,见到了大当家的,大当家的把我当兄弟看,我就要把大当家的当哥看。当哥的有难了,我这个当兄弟的不能见死不救。我以前最大的心愿是找到我的爹娘,现在爹娘都找到了,我就没有啥事再挂在心上了。我一个人去救大当家的,你们都回去。”
亮子梗着脖子说:“呆狗,你说这话是啥意思?你这是看不起人嘛。”
我认真地说:“大当家的是我的兄弟,你们也是我的兄弟,我不能因为救大当家的,害了你们。前面是沟是崖,我都要跳下去;但是,你们不能跟着我跳沟跳崖。”
我说完后,就快步离开。走了十几丈远,我听到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亮子赶了上来。亮子说:“呆狗,你是我的好兄弟,好兄弟去跳崖,我也跟着跳。”
我握着亮子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后面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们都赶上来了,他们说:“要跳崖就一搭跳,谁叫咱们是好兄弟。”
我们抱在一起,感到热血沸腾。我强忍着眼泪,对他们说:“走,救出大当家的。”
西安南门外二十里,有一片树林。春天来了,树林里热闹非凡,吐绿的枝头上跳跃着各种鸟雀,泛青的草丛中奔跑着兔子和狐狸。树林过后,就是一片斜坡,斜坡的两边是一人深的壕沟,壕沟四通八达,连绵不绝,一直通向了秦岭山下,那是为了浇灌土地而特意挖掘的。
押解郭振海他们的囚车,一定会从这片树林和这道斜坡上经过,这是西安到韦曲的必经之路。
我打算让几个人埋伏在树林里,当囚车经过后,砍伐树木,挡在坡顶,让囚车无法返回,然后,我藏在壕沟里打伏击。其余的人在另一个方向燃放鞭炮,作为疑兵。当警察被打退后,我们就趁机救出大当家的他们。
可是,会来多少警察,我们不知道。
韦曲是一座集市,那天有很多人,集市上熙熙攘攘,人流如梭。
韦曲有一家鞭炮店,我们走进去,把那些鞭炮全部买了,装了好几大粪笼。韦曲有一家帽子店,我们买了几顶帽子。韦曲还有一家铁皮店,里面卷制洋铁桶,我们买了好几个洋铁桶。
明天,押送囚车的警察肯定会有很多,他们手中有很多条枪,而我们手中只有一杆枪。然而,我的枪法百发百中,根本就没有把这些烂警察往眼睛里拾掇。我只用一杆老套筒,就能够阻击他们所有人的进攻。
那天,我们一整天都在布置机关。
距离树林三四里的地方,有一座破庙,那天晚上,我们就歇息在这座破庙里。
一轮血红的太阳升起来,满天都泼洒着浓浓的鲜血,我们走出破庙,全身沐浴在鲜血中,走向了那条连接西安和韦曲的道路。今天,不是他们的死期,就是我们的忌日。今天注定了,只能有一方的人活着离开,另一方的人永远倒下。
我走在最前面,回头问跟在后面的人:“怕不怕?”
他们说:“怕个球!”
我朗声大笑,喊道:“要是今天死了,大家黄泉路上都有个照应。”
亮子仰天大笑,他高声喊道:“到了阴间地府,我们还搅他个翻天覆地。不管他是阎王爷还是小鬼判官,看谁敢惹!”
大家一起朗声大笑,声音像鸽子一样腾空而起,绵绵不绝。
我挥舞着手臂,说:“走,我们去给警察送行,送他们去阴曹地府。”
我们走进了树林里,树林里突然鸦雀无声,连鸟雀都感受到了冲天的杀气。我爬上高高的树梢,向北方张望,我的身躯在树梢上摇摇晃晃,就像挂在树梢上的一件树叶。
太阳升上了远处的山顶,我望见北方出现了一串人影,人影像蚂蚁一样蠕动。爬在地上侧耳倾听的亮子抬起头来,他问:“是不是来了?”
我说:“是的,来了。”
亮子问:“有多少人?”
我从树枝上溜下来,说:“黑压压看不清楚,最少也有几十,也许上百。”
亮子笑着说:“居然有这么多警察抢着来送死,没想到啊。”
大家全都笑了。
我说:“各就各位,做好准备。”
我提着枪,脖子上吊着装了子弹的布袋,跑到了提前挖好的一道壕沟里。亮子和黑痣他们埋伏在树林各处。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我看到树林里走出了密密麻麻的警察,警察的中间有三辆木柱钉成的囚车。三头黄牛低头拉着三辆囚车,就像任劳任怨的园丁。
警察们向前走着,突然前队引起了一阵慌乱和骚动,有人在惊恐地叫喊着,有人在凄厉地哀嚎着,我知道我们的机关发挥了作用。昨天,在路上,我们挖掘了一丈多深的堑壕,堑壕里是倒竖的削尖的木棍,而堑壕的上面则蒙着一层浮土,走在前面的警察掉进去,就不会活着出来。
警察看到堑壕,知道中了埋伏,他们手忙搅乱地拉转牛车,想要走回去。
树林里,突然响起了啪啪啪的机枪声,声音清脆紧密,警察们吓坏了,像乌龟一样,全都趴伏在地上。
我爬在壕沟里,对准距离我最近的一名警察,一枪过去,那名警察的头顶上升起了灿烂的彩虹。我以最快的速度装弹、扳机、射击,第二名警察的脸上光彩夺目,强大的冲击力将他的身体翻过了半边。
只是一眨眼功夫,两名警察就尸横旷野。
一名警察单膝跪在地上,挥舞着手枪,高声喊叫:“快,快,快回去。”
我一枪过去,拿着手枪的警察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喊叫了。
警察们闹嚷嚷地向着来路逃去,像一群刚刚打开圈门被放出来的猪,他们刚刚逃上坡顶,突然,树林中传出了咔嚓的响声,一棵高大的树木突然倒了下去,浓密而纷乱的树冠,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我对着跑在最后面的警察,又打了一枪,那名警察一只脚刚刚抬起来,就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次,警察们终于看到了,他们的右后方有一杆步枪,警察们闹哄哄地趴在地上,向着我隐藏的地方乱七八糟地开枪,有的子弹带着尖利的叫声,像知了一样从高高的空中飞过;有的子弹像无头苍蝇一样,一头栽倒在土堆里。
我在壕沟上放了一顶帽子,然后提着枪,猫着腰,跑向了壕沟的另一边。我悄悄地探出头去,听到树林里的机枪声又响了,警察们一多半转过头去,对着树林胡乱放枪,一少半对着我放在壕沟边的帽子放枪。
我悄悄伸出步枪,对着一名站起身来,张牙舞爪的警察开了一枪,那名警察好像突然醒悟过来,双手摊开,倒在地上。我又飞快地上膛、装弹、射击,又有一名背对着我的警察倒在了地上。
树林里的机枪声停歇了。机枪声,其实就是把鞭炮放在铁皮桶里点燃的声音。我又把一顶帽子放在壕沟边,警察们的子弹围着那顶帽子飞舞,然后,我沿着壕沟,跑上了一座高高的土坡。土坡顶上摞着半人高的土块和木头,那是我的阵地和掩体。
我在掩体里大声呼叫,吸引着所有警察的目光,警察们像螃蟹一样趴伏在地上,向着我逼近。我的左后方,机枪声又响了起来,那是埋伏在另一条壕沟里的鞭炮声。
警察们的目光全都注视着我们这边,只有三名拉着牛车的警察,还停留在树林边。
我看到一个人提着一柄斧头冲出了树林,径直冲向一头牛车,拉牛的警察突然看到他,惊惶万状,赶紧放下牛缰绳,从肩膀上卸下了步枪。我端平老套筒,一枪过去,那名警察倒在地上。
那人提着长柄斧头,砍倒了第二名牵牛的警察。第三名警察看到了,掉头就跑,忘记了从背上卸下步枪。
我又以极快的速度,干掉了距离我最近的几名警察。趁着这个机会,那人劈开了囚车,囚车里的人全都放了出来。按照我们事先的约定,他们跑进树林里,我们在那里聚集。
为了吸引警察,给他们留出更多的时间,我故意叫喊着,把所有的警察吸引过来。警察们距离我越来越近,我端起枪,想要放倒最前面的那名警察,突然,枪卡壳了。
这杆老套筒太老了。我努力扳动着扳机,想要把卡壳的子弹退出来,可是徒劳无益。
坡下的警察听到我这边半天没有动静,就高声叫喊着:“不要怕,他没子弹了。”警察们全都猫起腰来,向着坡顶逼来。
我向四周张望,视线里出现了昨晚住宿的那座破庙,我一翻身,向着破庙跑去。这里一望无际,如果贸然逃跑,迟早都会被警察的子弹追上。如果我跑到破庙里,还可以抵挡一阵。
亮子从壕沟里站起身来,他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停止了射击,而改为向着破庙奔逃。我对着亮子打手势,让他赶快也跑向破庙。
我和亮子从不同的方向跑向破庙,子弹吱吱叫着在我们的身体周围跳跃,激起一泡泡黄色的浮尘。我斜眼看到那边树林里人声鼎沸,噪杂不休,一群警察追进了树林里。
我刚刚跑到破庙门口,突然一颗子弹追上了我,打在了我的手腕上,一阵巨疼像被子一样覆盖了我的全身。我咬着牙关,撞进了破庙里,然后和也跑进破庙里的亮子关闭了大门。
警察追赶的脚步渐渐逼近,我们游目四顾,看到佛像手中拿着铁制的刀枪,我们把刀枪绰在手中。
警察们在门外窃窃私语,过了不久,一名警察撞开了房门,亮子手中的长矛捅出去,那名警察尖叫一声,像烧着了屁股一样仓皇逃遁。
我们重新闭上庙门,搬来沉重的香炉,顶在庙门后。
门外的警察不敢再贸然进入,庙门外陷入了一片寂静。突然,我闻到一股浓郁的焦糊味,警察开始烧庙了。
火越来越大,庙门、庙顶都是火焰,浓烟滚滚,灰烬漫飞。亮子笑着对我说:“哈哈,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我也哈哈大笑,对亮子说:“今天真痛快。走,我们去阴曹地府一起喝酒。”
我们手挽着手,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庙门被烧塌了,门扇门框烈焰熊熊,像一条条毒蛇喷吐着火舌,我们无法冲出。房顶也被烧塌了,燃烧的屋梁倒下来,砸在地上,迸出飞舞四溅的火星。
火焰距离我们越来越近,滚滚的浓烟包围了我们,我们的耳边是荜拨的燃烧声,和钻进烈焰和浓烟中的叫喊声。我的身体开始感觉到了疼痛,疼痛像一把把小刀砍向我,像一根根钢针刺向我,像一面斗篷一样将我全身覆盖。
我和亮子手挽着手,一起高声唱道:“凛然正气男儿躯,刀斧加身不皱眉。悲欢生死寻常事,烈焰焚身何所惧。吃尽世间千般苦,男儿傲然立天地……”
这首歌曲是关西帮的会歌,不知道当年是谁写的,但这几百年间来,关西帮一直这样传唱,他们唱着这样的歌曲,走上了反清复明的战场;唱着这样的歌曲,走上了血流遍地的刑场;唱着这样的歌曲,走上了人生的终点,开始了另一种生命的旅程。死亡并不可怕,死亡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
火焰更逼近了,我感到头疼欲裂,意识开始模糊了。我似乎听见了庙外传来呐喊声,如同山呼海啸一样;庙外传来了枪声,如同雨打浮萍一样。
突然,庙外传来了急切的叫喊声,有人在喊:“呆狗,呆狗,里面是不是呆狗?”
我一下子清醒了,拉着亮子站起身,向着庙门踉踉跄跄地走出几步,就摔倒了。我看到庙门外冲进来了几个人,他们拿着树枝,扑打着熊熊火焰,将我和亮子背到了庙外。
我躺在地上,张开眼睛,看到庙门外空旷的地面上,站立着几十匹马,那些马不安分地喷着响鼻,颠着碎步,马上坐着骑手,骑手们有的拿着马刀,阳光照在刀刃上,闪闪发光;有的扛着步枪,阳光照在枪身上,发出钢蓝色的光芒。地上,是一具具穿着制服的警察的尸体,有的身首分离,有的肚腹洞开,有的浑身是血。
他们是秦岭山中的土匪,为首的是独眼。独眼带着土匪,和神行太保终于及时赶到了,我和亮子得救了,黑痣得救了,郭振海他们也得救了。
郭振海遍体鳞伤,那些伤痕都是警察殴打的。我和亮子身上也有伤痕,这些伤痕都属于烧伤。
西安我们回不去了,警察肯定会满城抓人,劫法场的消息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西安城飞奔而去,我们要去西安,只会自投罗网。
我们来到了秦岭山中。
我的身上大面积烧伤,伤痕火辣辣地疼痛,我让土匪们拿来一大堆生姜,取来了几个鸡蛋,把生姜榨出汁液,用鸡蛋清搅拌,然后涂在烧伤的地方。这些粘稠的黄色汁液涂抹在伤口上,伤口立即变得清凉,疼痛也减轻了很多。过了一个时辰,再涂抹一次。
几天后,那些烧伤的地方不但没有溃烂,反而愈合了。
我和亮子的身体恢复了,然而,郭振海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他失血过多,大口大口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咳血,估计他的身体内部也受到了伤害。
对郭振海的伤情,我无能为力。
大掌柜的光头和二掌柜的独眼,曾经派人从山下抬来了一名老郎中,老郎中满头飘拂的白发,一部花白的胡须,他看到我和亮子伤情在恢复,惊异地询问谁治愈的。我说是我,老郎中连连感叹“神医啊,神医啊。”其实,我哪里是神医,神医是白头翁。白头翁满肚子都是稀奇古怪的民间偏方,而且这些民间偏方没有用到任何中草药,全部是随处就能找到的食物,他魔术般地把这些食物组合搭配,就变成了药物。白头翁是我见到过的最神奇的人。
我对郭振海的病情束手无策,老郎中也对郭振海的病情束手无策。我们站在河岸边,看着郭振海被死亡之水冲走,却连一援手的机会也没有。我们无能为力。
有一天,郭振海把我和亮子叫到了房间里。
郭振海躺在床上,我和亮子站在床边。我看到郭振海面如金纸,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短短的几个月没见,他的头发全白了,显得苍老了很多。
亮子叫声“大当家的”,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我看着大当家的,心痛如绞。
郭振海努力地咳嗽着,他的喉咙像拉响了风箱一样。我轻轻地拍打着郭振海的胸口,郭振海无奈地摇摇头,说:“没用了。”
郭振海清了清喉咙,说:“我们关西帮落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全都是警察局长在从中作祟,警察局长是日本特务的后台,也是警备旅长的死对头。”
我点点头,亮子也点点头。
郭振海严肃地说:“我明白自己活不长了,我倒下去,但是关西帮不能倒。我现在正式任命,呆狗为关西帮第22代帮主。”
我突然听到郭振海这样说,吓了一跳。我怎么会是帮主呢?我怎么能当帮主呢?我拒绝说:“大当家的,我不合适。”
郭振海说:“只有你最合适,这么长时间里,我一直在明里暗里考察你,只有你才是帮主的人选。”
我摆摆手说:“我资历这么浅,能力有限,难以服众,帮中天字辈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胜过我很多。”
郭振海轻轻摇摇头,他看着我,说:“天字辈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你资历老,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胜任帮主这个职位。”
我指着亮子说:“让二当家的当帮主吧。”
郭振海笑着说:“这是我和二当家的商量的结果,你当就当,不当也要当,为了几百年的关西帮大业,你一定要接任这个帮主的职位。”
我惊讶地看着亮子,看到亮子向我点头示意,他确实事先已经和大当家的商量好了,让我接任第22任帮主的职位。可是,这个消息来得实在太突然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当这个帮主,又怎么能够服众?
郭振海说了一大堆话,躺在床上气喘吁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对我说:“大当家的,帮中大事就全靠你了,郭某不才,让我帮遭受如此灾祸……”
郭振海没有说完,就大声咳嗽,吐出一口一口鲜血,我和亮子都慌了手脚。郭振海吐完血后,脖子歪在床边,没有了声息。
我扶起郭振海,叫着:“大当家的,大当家的……”郭振海的手臂慢慢变得冰凉。我和亮子的眼泪都流了下来。
门外,关西帮听到我惊慌失措的叫声,一齐跑进了房门,看到这种场景,跪在地上齐声痛哭。
我咬牙切齿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光头说,警察局长姓张,人们都叫他张扒皮,他贪得无厌,雁过拔毛,每个人被他抓进了警察局,都要被扒层皮,才会被放出来。张扒皮在西安城里开设妓院、赌场、烟馆,赚了很多黑心钱。
张扒皮曾经多次带人围剿光头和独眼占据的这座山头,他不但是关西帮的冤家对头,也是光头和独眼的冤家对头。
张扒皮的赌馆,剜掉了神行太保的一只眼睛。神行太保发誓,一定要报此血海深仇。张扒皮剿灭了关西帮,关西帮发誓,一定要报此血海深仇。
我和亮子商量,要报此仇,就先从赌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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