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6:老千凶猛-假钞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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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我和亮子、神行太保下山了,我的身上藏着枪。神行太保向我们指认那座被剜了眼睛的赌馆,然后,他悄然离开了。

    赌场里寂然无声,只有麻将相互碰撞的清脆的声响,但是,我能够感觉到这里剑拔弩张的杀气。我大喇喇地坐在了大厅一张太师椅上,看着屋顶,高声喊道:“叫掌柜的出来。”

    掌柜的出来了,他又高又瘦,像一根面条。他满脸笑容,年龄大约有四十多岁,却对着我说道:“我哥来了,我哥有啥吩咐?”其实,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从不认识他,他也从不认识我。

    我说:“有上房的话,就准备一间,我和咱这位哥想一起玩玩。”我指指亮子。

    掌柜的笑着奉承说:“两位哥,来咱这里可算来对了地方。”然后,他对着身后一个伙计模样的人喊道:“把咱这两位哥请到楼上的聚义厅。”

    我和亮子跟在伙计的后面,踏上了咯吱咯吱作响的木楼。木楼上共有三间房屋,每间房屋的门楣上都挂着牌匾,上面分别写着三个烫金大字:忠义堂、聚义厅、仁义殿。

    我走过忠义堂的时候,看到里面有人打麻将,还有几个人在观看。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听到门口的脚步声,眼光扫向门外。他的眼光和我一撞,我就心中一惊。这个人的眼光像裹在布片中的刀子一样,锋芒内敛,他在竭力掩藏目光中的犀利。

    我想,这个人八成是江湖中人。

    我和亮子跟着伙计来到了聚义厅,那个像刀子一样的人随后跟进来,我不动声色,眼睛看着聚义厅墙壁上古色古香的图画,而且却捕捉着这个人的任何声响。墙壁上画着《水浒》中的场景,宋江和卢俊义坐在大厅中央的两把椅子上,其余的106条好汉分列两边站立,每个人形态各异,姿态万千。

    我听到刀子一样的人自我介绍:“鄙人姓夏,家中排行第三,人家都叫我夏老三。敢问小哥怎么称呼?”

    亮子不冷不热地说:“你叫我四弟就行了。”

    夏老三又故作殷勤地问道:“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我知道他问的是我,就慢悠悠转过身来,说:“叫我五弟。”

    夏老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只手搭在亮子的肩膀上,他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说道:“四弟、五弟,你们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今天我们能够遇到一起,就是缘分。我一看两位兄弟,就不是普通人,今天能够结识两位,实在是三生有幸。”

    这个人的热情就像一团火,把我烤得难受。我把他的手臂从我的肩膀上拨开,而他丝毫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好意思,他像个主人一样一屁股坐在麻将桌旁的凳子上,然后伸出双手,大喇喇地说道:“请坐,请坐。”我和亮子交换眼神,我们都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来头。我们坐了下去,且看他下面怎么表演。

    我们刚刚坐定,楼上就咯吱咯吱走上了一个人,他的眼光在我们三个人的脸上转了一圈,然后笑着说:“三缺一啊,我来,我来。”我看到夏老三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他应该也不认识这个刚刚走上来的人。

    最后到来的这个人刚刚坐定,夏老三就凑上去说:“鄙人夏老三,请问老哥你怎么称呼?”

    那个人说:“叫我老秦就行了。”

    夏老三说:“老秦好,老秦好,姓秦的都不是普通人,秦始皇就姓秦,你们姓秦的出人才啊。”

    我听了,差点笑出来。秦始皇叫嬴政,因为他是秦朝第一个皇帝,所以后人称他秦始皇,他并不是姓秦。可笑这个夏老三,装得满腹学问,夸夸其谈,其实腹中草莽,白丁一个。

    四个人坐定了,麻将开始哗哗响起来。因为不知道夏老三和老秦是什么来头,所以我和亮子都打得很谨慎,没有出千术,没有做手脚,也没有打暗号。老秦神色庄重,他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竖起的麻将牌,半天连一句话也没有。夏老三的嘴巴像个漏斗,一直在呱呱说个不停。几圈牌打下来,只有夏老三输钱了。

    可是,夏老三好像蛮不在乎,他的脸上依旧是喜形于色的表情,两片嘴唇上下翻飞,有时候,他的唾沫星溅在了我抓牌的手背上,我心中涌起了厌恶,但是他却浑然不觉,继续兴趣盎然地自说自话。

    赌场上,没有人不愿赢钱的。可是,夏老三好像不是这样的,他输钱,一直在输钱,但是他却毫不在乎。有时候,他一边从口袋里取钱,一边说:“今儿个运气太背了。”但是,他的脸上却没有痛苦和懊悔的表情。

    夏老三主动和我们搭讪,主动找我们打牌,主动给我们送钱,他一定是别有企图的。但是,他有什么企图,我还没有看出来。世间人都爱钱,爱钱是人的本性,如果有人给你送钱,他一定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天,一直到黄昏,我们三个人都赢钱,唯独夏老三一个人输钱。

    天色慢慢暗下来,伙计拉亮了电灯,还在四个墙角放了四盏罩子灯。本来,今天我和亮子来到赌馆,是来找事的,把警察局长引出来,可是,夏老三突然冒出来,横插一缸子,打乱了我们的全盘计划。

    又打了几盘,夏老三站起身来,拍拍衣襟说:“今儿个兄弟给三位老哥做了奉献,现在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了,连饭钱都没有了。”他的脸上故意露出愁苦的神情。

    我说:“我请大家吃饭。”然后看着亮子和老秦说,“一起去。”

    亮子点点头。老秦说:“我就不去了,我还得回家。”

    夏老三上去一把搂住老秦,极度热情地说:“去吧,去吧,这位兄弟说他请客,又不要你一分钱。”

    老秦挣脱了夏老三的两条胳膊,说:“我真的家里有事,今天去不了,明天我们还在这里打麻将,就我们四个人,怎么样?”

    我和亮子还没有回答,夏老三就激动地说:“好的,好的,明天一起来,谁不来就是狗熊。”

    我真摸不清夏老三是什么路数,也许他是关中人所说的那种“半山疯”。关中人把那种头脑缺根筋,却又喜欢卖弄的人,叫做“半山疯”。

    走出了赌馆,亮子带着我们走向远处一条亮灯的街道。亮子说,那条街道直到半夜都会人声鼎沸,人头攒动,那条街道叫做回民街。

    突然听到回民街,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痛得震颤起来。这么长时间来,我总以为我忘记了丽玛,总以为提起丽玛再也不会伤心了,可是,今晚突然听到回民街的名字,就突然响起了回族女子丽玛,那个我爱她胜过自己生命的女子,那个和我在陕甘道上患难与共的女子,那个让我从单纯的男孩变成成熟男人的女子……此刻,她在哪里?

    我非常后悔,在那个风尘漫天的早晨,在岐山那条坎坷的道路上,我没有把她留下。我做了一件让自己痛悔终生的事情。一个男人伤害了爱你的女人,都会痛悔终生。

    天色阴暗,亮子没有看到我的表情,他继续说:“远在唐代的安史之乱,唐朝从回纥借兵,打败了叛军。唐皇帝回到西安后,为了报答回纥人,就在长安城开辟了一块地方,让回纥人居住,这就是现在的回民街。几百年过去了,回纥人一直住在这一带,他们依靠卖回族小吃营生。羊肉泡馍、牛肉煮馍、拉面、绿豆糕……这些都是回族人的吃食。”

    我们走进了回民街,空气中飘散着黏黏的饭菜香味,街道两边古色古香的房屋里,亮着灯光,我看着那一个个青纱蒙面的女子,突然想:我会不会在这里遇到丽玛?

    我们走进了一家专卖牛肉煮馍的饭馆,刚刚坐定,突然看到神行太保走进来了。

    一目了然的神行太保笑哈哈地说:“我远远看到你们来到这里吃饭,看得一清二楚,你们要吃饭了,也不叫声我,太不够意思了。”

    神行太保怪异的面容让饭店里的人面露畏惧,但是神行太保一点也不在乎,他拉张凳子,就坐在我们这张桌子旁边。

    门外响起了炒锅和炒勺相撞的清脆声音,里面走来了一个黑纱缠头的女子,她站在我们这张油腻的桌子边,对着我们浅浅地笑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卷钞票,神行太保满眼放光,他低声惊呼:“啊呀,这么多钱。”

    我从那卷钞票中抽出几张,准备递给黑纱女子,夏老三按住了我的胳膊,他说:“我来看看这几张钱。”

    夏老三从我手中抢过那几张钞票,看了看,然后指着每张钞票的一个角说:“这些都是我的钞票,你们看,这里有我做的记号。”他把这几张钞票又叫到了黑纱女子的手中说:“妹子,你看看,仔细看看,这几张钱是真的还是假的。”

    黑纱女子笑着说:“钱还有假的?怎么会呢。”

    夏老三很认真地说:“假钱很多,你一定要认真看看。”

    黑纱女子说:“我都不知道钱还有假的,我给掌柜的看看。”

    黑纱女子拿着那几张钞票出去了,门外炒锅与炒勺相撞的声音也停止了。过了一会儿,黑纱女子走进来,他笑着对夏老三说:“大哥开玩笑啊,都是真钱。”

    夏老三狡黠地向我眨眨眼,不再说话。

    吃完牛肉煮馍后,我们走出了回民街。时近午夜,街巷变得一片寂静,远处传来了钟楼顶上的报时声,声音洪亮,半个城市都能听见,而流传了几千年的打更声,现在消失了。

    夏老三走在我的身边,喋喋不休地说着陕西的各种美味:牛肉煮馍、羊肉泡馍、大米面皮、肉夹馍、葫芦头泡馍、岐山哨子面……我和亮子一言不发,我们都感觉到这个今天才相识的人神神叨叨,弄不明白他是什么路数。倒是神行太保和夏老三一问一答,好像说相声一样,神行太保说:“这些东西,我全都吃过,好吃得没法说。”

    我们走到了一条小巷子里,夏老三突然说:“我的家到了,进去坐坐,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和亮子都不想去,站着没有说话,神行太保一只手拉着亮子,一只手拉着我,他说:“进去,进去。”

    夏老三的家只是一间小房屋,没有电灯,他点燃了一根蜡烛,昏黄的光亮挤走了房间里的黑暗,房间里的一切渐次浮上眼前。我看到房间里陈设简陋,一张靠墙站立的三条腿木桌,一张床,墙壁上楔着钉子,钉子上挂着一个竹篮,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夏老三对我们说:“请坐,请坐。”可是,房间里没有可以坐的凳子,我和亮子倚靠墙壁站着,神行太保则坐在了床边。

    夏老三问我:“你觉得刚才我们吃牛肉煮馍给的那几张钱有什么怪异?”

    我望着夏老三,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怪异的?”

    夏老三说:“那是假钱。”

    啊,我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声,怎么会是假钱呢?我先看过了,黑纱女子也看过了,最后那家饭馆掌柜的也看过了,怎么会是假钱呢?

    夏老三洋洋得意地说:“就是假钱,我这里还有很多。”他从床下拉出了一个木头箱子,打开箱盖,借助着昏黄的蜡烛光亮,我看到木箱里全是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神行太保扑上去,跪在地上,双手搂着木箱,嘴里喃喃自语。别说神行太保,就连我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可惜的是,这些都是假钱。

    夏老三从箱子里随便抽出一沓钱,伸出来,看着我们说:“这钱和真钱一模一样,送给你们。”他看到我和亮子没有什么表示,也没有任何表情,就把手臂伸给神行太保。神行太保突然被巨大的幸福击中了,他满脸都是惊喜和谄媚的表情。

    看着夏老三,我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他在赌桌上神色自若,为什么输了那么多钱却毫不在乎,原来我们赢的钱都是假钱。

    夏老三对我和亮子说:“不瞒二位老兄,兄弟我就是干这行的,假钱换真钱,于你有利,也与我有利。大家都是闯江湖的,江湖上的规矩大家都懂,生意不成人情在,见面还是朋友,犯不着互相拆台。我是把你们当朋友,才给你们介绍这门生意。江湖生意万万千,可哪门生意比这门生意更挣钱?”

    夏老三没有对神行太保说话,他也看出神行太保在我们这个团体里属于小角色,但是神行太保接过他的话头说:“是的,这门生意最挣钱。”

    夏老三礼貌地对神行太保笑笑,又转过头对我们说:“我给别人的都是三毛换一块,他给我三毛钱真钱,我给你他一块钱假钱,但是一块钱假钱能当一块真钱用。今晚你们也都看到了,开饭馆的人见过的钱万万千,但就是看不出这是假钱,我要不说这是假钱,你们也不知道这是假钱。这种假钱做得太像真钱了,所以,三毛钱就能换来一块钱,这是我对别人的价格。今天我们坐在一张麻将桌上,就是朋友。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既然是朋友,那就有钱一起挣,两毛钱换一块钱,你给我两毛钱,我给你一块钱,咋个样?”

    神行太保又抢着说:“这生意划算,这生意划算。”

    我知道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假钱其实就是一张废纸,一文不值。假钱,在过去叫私钱,是不被官方承认的,一个人家里,有再多的私钱,也花不出去,因为没有人承认,没有人使用它。人间自有公理在,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假钱做得再以假乱真,也无法进入票号银行,既然无法走进票号银行,那就只能在民间流通。在民间,那些家大业大的人,钱也多,一般能够识别假钱真钱,只有穷人和小手艺人,才认不出真钱假钱,所以,使用假钱,到头来害的都是恓惶人。小时候,我曾经跟着娘去集市上,看到一个卖生姜的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生姜被人买走了,而收到的是一把花不出去的假钱。

    我对亮子和神行太保说:“走吧。”然后自己走出门去。

    走到大街上,我看到后面只跟来了亮子,神行太保没有走出来。我在街道上大声叫喊神行太保的名字,神行太保慌里慌张走了出来,他左顾右盼,悄声说道:“喊什么你?你想把巡夜的叫过来。”

    神行太保手中拿着两沓钞票,他说这一沓是夏老三送给他的,这一沓是他按照两毛钱换一块钱的标准换来的。“我有钱了。”神行太保洋洋得意地说。

    神行太保和我们不一样。我出生在富裕家庭,从来不缺钱,这些年行走江湖,精通江湖各大门派的技艺,需要钱,就去大户人家走一趟,口袋里就装满了钱。亮子是关西帮二当家的,出身富商家庭,同样不缺钱。而神行太保这些年一直做算命先生,事实上他除了奔跑迅速以外,再没有什么特长,就连给人算命也是饥一顿饱一顿。

    那天晚上,神行太保一路上都兴高采烈,还哼起了河南梆子中的唱词: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身

    帅字旗子飘如云

    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

    回到房间里,神行太保已经神采飞扬,一会儿说他要去买匹马,骑马的人显精神;一会儿又说他要买辆车,有钱的阔佬只坐车不骑马。我看着神行太保那种癫狂样子,对他说:“这个夏老三估计有些来头,你要提放着点。”

    神行太保满脸红光,说道:“我和他能有什么深交?我也不会和他深交的。明天早晨起来,我就准备回家了,回河南老家,盖房子,娶媳妇,生儿子,我年龄已经这么大了,不想再在江湖上漂了。”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入睡。神行太保的话对我触动很大。神行太保累了,不想再在江湖上漂了;我也累了,我也不想再在江湖上漂了。我想回家,想回家伺候老爹老娘。

    我思忖好,只要给大当家的郭振海报了仇,我就回老家伺候爹娘。人世间最珍贵的是亲情。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我看到神行太保已经起床了,他收拾好包裹,坐在凳子上,等我醒来。

    我一骨碌爬起来,看着他问道:“你真的要回家去?”

    神行太保说:“真的,我要回去了,在外面太累了。有这些钱,足够我回家买三亩地,盖两间房,娶一房媳妇,这一生就到头了。”

    听到神行太保这样说,我心中掠过一丝怆然。他和我一样,从小就开始闯荡江湖,风餐露宿,漂泊不定,把一颗眼珠子丢在了风吹草地见牛羊的西北,怀揣着一口袋假钞回家乡。这些假钞还不知道能不能花出去。

    我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给了他,亮子也从身上掏出一把钱给了他。没有钱,我们会有办法;而神行太保没有钱,就真的没有办法。

    神行太保把钱夹在一件破衣服里,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我站在曙光染红的房门前,看着神行太保渐离渐远的身影,眼泪差点流出来。每个人都不可能在江湖生活一辈子,年轻才是江湖的资本,当青春悄然逝去后,我们都不得不悲怆离去,这是每个江湖中人的宿命。

    回到房间里,我的口袋空空如也,亮子的口袋也快要见底。我说:“今天去赌场,大干一场,空手套白狼。”

    亮子说:“对,我们的钱都在赌场,今天就去拿。”

    太阳升上了东边的房顶后,估计赌馆开门了,我们一起走出了房门。

    还是那家赌场,但坐在赌桌边的人却换了,昨晚信誓旦旦的夏老三今天没有来,和我们坐在一张桌子边的,是老秦和一个满脸疙瘩的男人,我听到人们叫他老满。

    既然这里有认识他的人,那么说明他是这里的常客。既然他是这里的常客,那么说明他至少不是老千。只要桌子上没有老千,我们就有赢钱的把握。

    老秦和老满看起来都是很老实的人,满脸的温柔敦厚,老秦很少说话,他全部心思都在面前的麻将牌上,每揭起一张牌,都在努力思索,因为犹豫不决而脸色憋得通红,就像一头拉车上坡的勤勤恳恳的老牛。老满则比老秦活泛得多,他每揭起一张牌,就会飞快地打下去,好像连思索都没有,那张长满疙瘩的脸上写满了轻松随意,间或还会露出会意的笑容。老秦一言不发,老满则话语不断,说着调皮话。调皮话,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幽默的段子。他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不能上吊的梁。他还说:家事国事天下事,没钱吃饭是大事。他又说:女人一辈子就喜欢两朵花,一是有钱花,二是尽够花。他的话中也不乏哲理,他说:如果你讨厌他,就把他当屁一样放掉……

    老满的话惹得房间内的人哈哈大笑,从走廊走过的人听见房间里的笑声,循声走进来,兴趣盎然地继续听老满讲俏皮话。老满和他们一问一答,其乐融融,看起来,老满在这里很受人欢迎。围观的人中,有的笑得捂住了肚子,但是老满依然面容沉稳,装出一副与我无关的神情,这就惹得人更忍俊不禁。

    那天,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在赢钱。我身上没有钱了,钱全都给了神行太保,亮子身上也没有多少钱。在来赌馆的路上,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一定要出千,如果不出千,我们没有把握赢钱。因为在一张麻将桌上,如果四个人都不出千,那么四个人赢钱的机会是均等的。

    每次我净牌后,就向亮子发出暗号。当我揭起牌的时候,用大拇指和食指拿着麻将牌较长的两边,表示我要的是条子;捏着较短的两边,表示我要的是筒子;把揭起的麻将牌平放在桌面上,表示我要的是万字。

    我和亮子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们没有眼神的交流,没有发出奇怪的声音,所以,尽管旁边站着一群观看的人,但没有人会认为我们在出千。

    我的桌子角很快就堆起了一大堆筹码。

    老秦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因为他输了钱。亮子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一定要配合着做出输钱的表情。老满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灰陡然间就有了半柞长。

    我估计亮子身上的钱输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有意识地输钱,让亮子赢钱。我不再向亮子发暗号,而改为亮子向我发暗号。亮子桌子上的筹码慢慢也多了起来。

    我们打了两个时辰,老秦和老满几乎没有赢过一盘。老秦的嘴角绷紧了,嘴唇边全都是放射状的皱纹,像肛门一样。老满把烟屁股狠狠地丢在地上,他喊:“上茅房,谁替我支个腿子。”支个腿子,就是临时替他打两圈。

    围观的一个烂眼圈的人说:“我来。”

    烂眼圈刚刚坐在凳子上,突然老满发出了一声惊呼,倒在地上。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了老满的身上,老满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怒容满面地喊道:“谁把红薯皮丢在了地上?”

    没有人吭声,地上确实有一块烤熟了的红薯皮,老满踩在红薯皮上,被滑了一跤。

    我们继续开打,谁也不会想到那块红薯皮有什么蹊跷。

    烂眼圈刚刚揭起麻将牌,在桌子上摞好了,老满就回来了。老满说:“起开,让我打。”

    烂眼圈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把凳子让给了老满。

    老满看一眼在桌面上竖成一排的麻将牌,戏谑地说:“我以为换个手,就能弄个好牌,谁知道还是这一副烂牌。”

    然而,这一盘,老满赢了。

    老满赢了牌后,嘴里连声说“侥幸,侥幸。”我想,这一场你赢得确实侥幸,接下来就要让你输牌了。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好几盘,老满都赢了,而且还都是赢在自摸。

    老秦的牙关咬得更响了,脸上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亮子的脸上不动声色,好像老僧入禅一样。老满自嘲地说:“风水轮流转,现在运气来了。”

    我明白,老满一定在出千,如果没有出钱,他不会连续几盘都是自摸。可是,他究竟是怎么出千的,我还没有看明白。

    临近黄昏的时候,老秦佝偻着腰身从凳子上爬起来,他看看窗外,说:“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然后,自顾自地离开了。

    我看着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桌面,还没有回过神来。我还在想着刚才老满的一举一动,猜测着他是怎么出千的。亮子说:“回吧。”他站起身,也准备离开。

    老满笑吟吟地抽出几个筹码,要分给我们,他说:“不好意思啊,真不好意思。”

    亮子说:“牌场无父子,是你赢的,就是你的。”

    老满继续笑吟吟地说:“那就不好意思了。”

    那天黄昏,我走在大街上,头脑昏昏沉沉,我一直在努力想着,老满究竟是怎么出千的,他为什么上了一趟茅房,就开始赢钱了。

    亮子在前面的屋檐下等着我,他对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亮子说:“你还看不明白吗?色子被人调换了。”

    我惊讶地问:“色子调换了?什么时候?我一直盯着麻将桌在看,怎么不知道有人换了色子?”

    亮子说:“是的,你一直在盯着麻将桌看,但是,老满起身上厕所的时候,你掉头看了一眼老满,就在这时候,有人换了色子。”

    我疑惑地问道:“谁换的?”

    亮子说:“就是那个烂眼圈。”

    我真没有想到,就在那一眨眼的工夫,色子就被烂眼圈换掉了,烂眼圈的手也真快啊。

    亮子接着说:“这个色子里灌了水银,我一摸就能摸出来。老满经过了长期训练,他能够拿起色子,掷出自己需要的点数。”

    我们正在愈来愈暗淡的暮色中说着话,远处突然走来了一个人,他声音苍凉地叫道:“呆狗。”

    我扭头一看,是神行太保。

    突然在这里看到神行太保,我惊讶万分,问道:“你怎么了?还没有走?”

    神行太保情绪低落地说:“我刚刚逃出来。”

    我和亮子都不听不懂他说的话,亮子问道:“怎么逃出来?从哪里逃出来?”

    神行太保神情沮丧地说:“警察把我抓走了,我刚刚逃出来。身上没有一分钱了,又来找你们。”

    我说:“先回去,回去后慢慢说。”

    神行太保左右看看,神情惶恐,跟在了我的后面。

    我们走向回去的道路,神行太保一路上都在唉声叹气,身体摇摇晃晃,还几次都差点要摔倒了。我问:“你吃饭了吗?”

    神行太保说:“一天只吃了一顿饭。”

    我说:“先吃点东西吧。”

    神行太保有气无力地说:“唉,吃不下饭。”

    我们回到房间里,关闭房门,神行太保这才一五一十告诉了我们今天发生的事情。

    早晨,神行太保怀揣我和亮子所给的钱,还有从老满那里换取的假钱,兴高采烈走出城墙东门,想要雇一辆马车去往黄河岸边。在车马大店里,他取出假钱,递给掌柜的。掌柜的数数钱,没有辨别,就装进了抽斗里,然后吆喝来了一辆马车。

    神行太保坐在车厢里,车把式坐在车辕上,一声鞭响,马长嘶一声,车轮滚滚向前方,落满灰尘的路面上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车辙印。

    道路起伏不定,像起伏不定的波涛。马车一路颠簸着,像一条行驶在波涛上的小船。神行太保坐在起伏不定的马车上,突然心中掠过了一个念头:换取更多的钱,然后衣锦还乡。

    衣锦还乡,是每一个出门在外的男人共同的梦想。当年的项羽为了衣锦还乡,把自己送到的乌江边;后来的冰溜子为了衣锦还乡,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今天,神行太保也想衣锦还乡。神行太保对着车把式高喊:“回去,回去,把车往回赶。”

    车把式一声“咦——”,声音拖得长长的,马停住了脚步。车把式回转头,懵懵不懂地看着神行太保,不知道他为什么又要回去?

    神行太保说:“往回赶,我要回城里。”

    车把式说:“你考虑好,你要赶回去,车钱不退给你了。”

    神行太保嗤笑着说:“我不要车钱,你把我送回城里。”

    车把式拉转车,甩了一下辫梢,“得儿——驾”,马车开始慢悠悠地向着西安城墙驶去。坐在马车上的神行太保,开始规划自己以后的生活,他觉得自己以后就是有钱人,他要买很多地,娶最漂亮的女人做老婆。

    马车一回到城墙内,神行太保就急匆匆地跑去找老满。

    老满刚刚睡醒,准备出门,突然看到神行太保跑进来,他大吃一惊。神行太保气喘吁吁地说:“我来不为别的,只是想把我身上的钱,全部换成你这里的钱。”神行太保对老满充满了恭敬,他连假钱都不敢说,担心说了假钱,会惹老满不高兴,不同意给他换钱。

    老满看到神行太保从身上掏出一把又一把钱,就说:“你家在哪里?”

    神行太保说:“河南。”

    老满又问:“你换这么多钱干什么?”

    神行太保老老实实回答:“我换好钱,就回家去,以后结婚生孩子,过富家翁的日子。”

    老满说:“我还没有吃饭,我们一起吃饭去。”

    神行太保陪着老满,来到了回民街,来到了上次吃过的那家牛肉煮馍馆。老满站起身和掌柜的打招呼,神行太保坐在凳子上等候。他觉得老满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人,不但和他做生意,让他挣钱,还免费请他吃牛肉煮馍。这样的好人实在难得。

    他们吃完牛肉泡馍后,又回到了老满居住的房间里。神行太保再一次向老满说:“把你这里的钱,换一些给我,我想带回家去。”

    老满问:“你想换多少?”

    神行太保说:“这些钱全部换了。”他把钱在床板上铺了一堆。

    老满从床板下拉木箱,神行太保看到房门虚掩着,就提醒老满:“房门还没关。”

    老满笑着说:“我这里从没有人来,不要紧。”

    可是,老慢的话刚刚说完,房门突然被撞开了,进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他们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对准老满和神行太保。老满叫声妈呀,瘫坐在地上;神行太保惶恐失色,他赶紧把床板上自己的钱往怀里搂。

    那个拿枪指着他的警察骂道:“不许动,你们被捕了。”

    神行太保心中充满了无限懊悔,他后悔自己过分贪恋,被警察抓住了。可是他想不明白,警察怎么就会知道他在这里换假钱?难道是警察早就盯上了老满。

    老满满脸都是凄苦的神情,他央求警察放过自己和神行太保,他说:“这些钱都给你们,你们让我们走吧。”

    一名警察拿枪指着他们,另一名警察把所有的钱放在袋子里,包括神行太保放在床上的钱,和老满放在木箱里的钱。拿枪指着他们的警察吼道:“你们犯法了,下半辈子就在监狱里过。”

    神行太保一听,跌入了冰窖,刚才他还做着买房娶老婆的梦,没有想到此后他就要在监狱中度过了。神行太保懊悔不堪,痛苦不堪,他真想撞在墙壁上一头碰死。

    钱收拾好了以后,一名警察走在前面,一名警察背着布袋走在后面,中间走着老满和神行太保。老满一路都在唉声叹气,耷拉着脸,像枝头的枯叶。神行太保苦不堪言,低着头,像霜打的茄子。

    他们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后面的警察蹲下身绑鞋带,钱袋子放在一边;前面的警察已经走过了马路。老满突然对神行太保说:“快跑。”

    神行太保撒腿就跑,老满提着钱袋子跟在后面。两个警察在后追赶。提着钱袋子的老满跑得摇摇晃晃,很快就被警察抓住了。神行太保回头看了一眼,他听到老满很仗义地喊道:“兄弟快跑,别管我。”

    神行太保奔跑极快,他连转几条街巷,将警察甩在了视线之外。

    逃离了警察追捕后的神行太保,惶惶如丧家之犬,躲藏在一处废弃的房屋里,看着日影渐渐西斜,焦急地等待天黑。

    黄昏来临了,神行太保才从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房屋里走出来,如同老鼠上街一样左顾右盼,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就吓得魂不附体,赶紧贴着墙角。神行太保身无分文,饥肠辘辘,他在这座城市里举目无亲,只能来找我。他担心后面有人跟踪,也不敢去我和亮子居住的地方,就在路口等着我们。

    听到神行太保讲完,我痛心疾首地对他说:“这是倒页子,你咋连这个都不知道?”

    神行太保问道:“倒页子?怎么会是倒页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倒页子?”

    我说:“这不是倒页子还是什么?警察有枪,你逃跑的时候,为什么他们不开枪?他们根本就不是警察。”

    神行太保满眼疑惑。

    我说:“老满肯定现在搬走了,老满肯定在那间房屋里没有住多久。你不相信,可以去看。”

    神行太保说:“我担心警察抓住我。”

    我气得哈哈大笑:“警察抓你干什么?他们躲你还来不及。他们巴不得你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见到他们。”贪婪会让一个人的感觉会变得迟钝。金钱会让一个人变得愚昧。

    一直没有说话的亮子,听见神行太保还不相信这是倒页子,就慢悠悠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自古关中有帝王之气,关中四面都是天然屏障,北有陕北高原和蒙古高原,西有甘肃高原,南有秦岭山区,东有黄河天堑。而且,关中一马平川,泾渭流经其间,土壤异常肥沃,这里是中国最早的天府之国。所以,历朝历代的帝王都选择建都关中。

    关中平原古墓极多,民间盗墓人数,高达万人。从古到今都是这样。这是一种绵延了几千年,而且永远也不会灭绝的职业。民间盗墓团伙的人分为四种,从低到高分别是:下苦的、腿子、支锅、掌眼。下苦的负责挖墓,收入微薄;腿子是技术工人,收入高过下苦的;支锅就是老板,相当于以后的包工头,有能力给腿子和下苦的发工资;掌眼是这个团伙的老大,他能分辨古墓,辨别古玩,还能把从古墓里挖出的古玩转手卖出去。盗墓盗出了古玩,卖不出去,也是白搭。

    然而,买家想要古玩,又不想掏钱,就给掌眼挖陷阱。这种陷阱,就叫倒页子。买家首先和掌眼约好时间,在某一个地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个地点一定很隐秘,盗墓卖古玩,在哪个朝代都是违法的,抓住是要坐牢砍头的。掘人祖坟,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这一天,掌眼带着古玩,和买家接头。掌眼拿出了古玩,买家拿出了钱,突然,有捕快破门而入,将双方都抓住了,没收了古玩和钱,并将两人带走。掌眼吓坏了,路上就趁机逃脱,既不敢要回自己挖出的古玩,也不敢再去找买家。这种骗局在关中存在了几千年,关中人把它叫做倒页子。捕快和买家是一伙的,买家倒是真买家,但捕快是假的。

    神行太保听到这样说,颓然坐在地上,他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啊。”

    我叹口气说:“亏你还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么久,怎么连这点骗局都看不出。唉,你一心钻进了钱眼里,啥都不顾了。钱是什么?钱是身上的垢甲,没有了,搓一搓,就又有了。你怎么把钱看得那么重?良田万顷,日食三餐;广厦千间,夜眠八尺。钱这种玩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干什么?”

    我正说着,突然门外传来了一声喊叫:“呆狗说得对。”

    我望望亮子,亮子也望望我,我们都不知道谁藏在外面听我们说话。神行太保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噗地一声吹灭了蜡烛。房间里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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