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峨眉:蒋介石谋取四川纪实-黄埔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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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5年7月,成都夏日的一个深夜。

    从下午起,成都就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空气变得舒爽宜人。霏霏细雨,细雨霏霏,这样的雨,往往要下整整一夜。成都的夜雨很有特色。当年流寓成都的唐代大诗人杜甫有诗咏叹:“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杜甫用他的生花妙笔,尽情地描绘了成都春天的夜雨,传达出一种无比美妙的情韵:春天,成都的夜雨应时而生,轻柔的夜风伴随着夜雨随意飘洒,滋润万物寂然无声。野外的小路上空,乌云一片漆黑,只有江面的小船还亮着一盏孤灯。待到清晨,处处都是细雨湿润的花朵,花朵开遍了美丽的成都。诗圣写的是成都春天的夜雨。其实,到了夏天,成都更是经常下雨,成都的夜雨更是别有风韵。

    占地广宏,有“北半城”之称的国民党中央军校成都分校这时早已熄灯沉睡。静静的夜空透着微弱的光,坐北朝南、偌大一所军校像一艘巨大的军舰在茫茫的大海上飘浮。足可容一个师的部队进行分列式操练的较场坝,就是军舰上巨大的甲板。若不是周围偶尔有在夜幕中闪烁的灯光,乍一看,谁也不会相信这里竟是有着一两万名师生的军校——成都人将这里叫作北较场,北较场是清朝时成都的军事要地和演兵场。

    军校的深夜很静。这晚却是明松暗紧,各处要津布了游哨,特别是全校制高点五担山的山上山下,不时有钢盔和枪刺在水淋淋的夜幕中闪现出来,亮着寒光——这是那些身披雨衣,头戴钢盔,持枪游动的哨兵。假如他们中有谁不小心,枪械与什么地方发出了轻微的磕碰声,夜幕中立刻就会闪现出身穿便衣的人,他们神情警惕而敏捷地立刻掏出手枪,左顾右盼,观察四周有无异样。这些人明显是精挑细选过的,身高大都在一米七左右,二十多岁,四肢匀称,身姿矫健,目光鹰隼般犀利。这些人是蒋介石蒋委员长身边的侍卫官,军衔大都是少校。这些人在弄清这些细微的声响发自何处,确信不会有任何危险之后,才会又影子似的隐去。

    是的,蒋介石到成都来了,这是他第一次到成都。

    五担山下那幢苍松翠柏簇拥的三层法式小楼——“黄埔楼”二楼正中一扇窗户灯一直亮到深夜。一星晕黄的灯光,触须似的,从拉严了的窗帘中透出来,刚泻到窗外那一丛滴答着雨滴的肥大芭蕉树上,立刻受惊似的缩了回去。

    蒋介石习惯深夜办公。为人向来低调,不事张扬的他,此次来成都特别注意保密。因此,他来成都,没有几个人知道。

    时年49岁的蒋介石,精力充沛。许是职业的习惯,这会儿,他像一枚钉子似的钉在地毯上,目视墙壁上那一幅几乎与壁大的四川省地图,处于一种观想中。

    成都只有一家私人的电灯公司——启明电灯公司,成都人用电简直是一种奢侈。只有中央军校和省市要害部门才能用上电灯。而好些机关,过了午夜之后,也得拉闸限电,“黄埔楼”当然另当别论。灯光下,可见屋内,一色的红豆木地板,地板上临时铺上了绿色地毯。刚刚粉刷过的墙边上,摆一排雕龙刻凤的中式书柜。书柜中排列着的书,都是蒋介石喜欢的《曾文正公(曾国藩)全集》《王阳明全集》《论语》等中式毛边书籍;还有一些日文的军事论著典籍。

    这是一套大居室的西式套二房间,外间是他的临时办公室兼书房。里面是卧室,讲究些,因为夫人宋美龄要来。整体上显得简朴。对年前才创办的中央军校成都分校,能做到这一步,上任不久的军校代主任李明灏已是竭其所能。

    天府之国四川一直是蒋介石心仪之地。四川是中国的大省,不仅大,而且物产丰饶,人口众多,是多位历史人物成就霸业之地。辛亥革命前夕,他在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期间,加入同盟会,追随孙中先左右。当时,一位富有远见卓识、同情中国革命、赞成推翻腐朽没落清朝的日本友人宫崎寅藏,就给孙中山特别指出过四川的特别重要性,给他印象很深。宫崎寅藏指出,四川不仅有“才略兼备任大事者”,而且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建议孙中山“以四川为负隅之地,在张羽翼于湘、楚、汴梁之郊”……

    在孙中山领导下,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政府,建立了民国。当时,蒋介石和他的同学、好友张群在广州大元帅府任职,追随孙中山大元帅。

    等到机会来临。蒋介石向孙中山提出想到四川工作,得到孙中山支持,孙中山给四川督军熊克武写了封亲笔信,推荐他到四川省做警察厅厅长。为慎重起见,事后他征求四川人张群的意见。张岳军(张群字岳军)却不以为然地告诉他,熊克武这个人难处,不好共事。你这个对四川情况完全不熟悉的浙江人,与其到四川发展,还不如就留在广州,留在孙大元帅身边发展有利得多。他觉得张岳军言之有理,改变了初衷,放弃了到四川,而张岳军却提出代他回川发展,请他去请孙中山给自己写封推荐信。张群是四川省华阳县(今并入成都)人,小蒋介石两岁,两人关系很好。他们是先后就读保定军校和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读保定军校时,蒋介石因为脾气暴躁,遇事爱与人争论,有“红脸将军”之称。不过,有一次的争论,却让他在军校声名鹊起。保定军校有很多日本老师。有次,一个日本老师上课时别有用心地在手中拿了一块泥,指着这块泥说,这块泥就像中国,里面寄生着四亿细菌。他当即气得脸红筋胀冲上台去,从日本老师手中抢过那块泥,掰成八块,指着手中的一小块泥说,这块泥就像日本,里面寄生着五千万细菌……顿时,课堂上掌声四起,让他好不得意,日本老师好不尴尬狼狈。

    之后,他和张群去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他学的是步科,张群学的是炮科,为了同他朝夕相处,张群主动放弃了炮科,这些,很是让他感念……可他去给孙中山说后,孙中山有些不高兴,碍于他的请求,答应了张群要求,信也是写了,不过只是推荐张群担任成都市警察局局长。最终,张群嫌官小,没有回四川。

    多年来,他对张群特别器重信任。这不仅是张群有才干,同他关系很深很好,还有一个不为人道的原因。就是他认为,张群有福相。按相书上说,张群“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特别是眉心上有颗福痣,是天生入阁拜相的料。他本身并不迷信,却崇信曾国藩。而曾国藩看重人的相貌。他受到曾国藩一些影响。况且,西方哲人有句很经典的名言:“一个人的外貌,是一个人全部内在的摘要。”面相有时还不能不信。

    1911年推翻清政府,于今24年。在国民党内,按资历,他本不如胡汉民、汪精卫,然而他最终登上了权力的顶峰,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军队,靠的是他掌握了军权。

    想到了以前的胜利,也想到了目前的处境。他不由得心中一声吁叹,我明说是一国之主、之君,其实处境相当可怜。当下,他的军令政令只能在沿海五个省行得通,其他的地方都是军阀割据,行不通。他最看重的四川,尤其如此。当下是多事之秋,“前有饿鬼临门,后有牛刀架颈”,他的处境艰危!“饿鬼临门”是占了东北三省的日本人,“牛刀架颈”是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军队。

    一人不敌二手!他心中微微一声叹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蒋某人不是如一些人说,不打日本,而是不到时候!人们常说小日本、小日本,这个说法其实不对。他们不真正了解日本。日本的国土面积虽然只有30多万平方公里,但放在世界上,已经不小了,是个大国。日本的国土面积虽然比中国小得多,但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不仅是看国土面积。日本的明治维新几乎与中国的戊戌变法性质相同,时间也差不了多少,问题是,人家成功了,中国失败了。日本在明治维新成功后发展速度惊人,很快从封建社会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现今,日本已经成了世界上头等工业、经济、军事强国。

    为了对付“饿鬼临门”,近年他在沿海竭其所能地大力发展经济的同时,倾全力在南京与上海之间秘密构筑一条“中国的马其诺防线”——这是一条未来中日之战的决战线,生命线。

    “马其诺防线”,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鉴于历史上与德国作战屡战屡败这样一个严峻现实,倾全力打造的一座史无前例、工程浩大的永久性国防配套工程,于1936年完成。全长400公里,纵深6~8公里,里面有要塞式城堡数十座,地上地下有永久性发射工事5600余座,并配有四通八达的隐蔽式交通战壕。其中配备多种大炮1000多门,炮口固定地指向东北方向的德国,数百辆坦克和装甲车隐蔽在各要塞,随时准备机动出击,10万法军可在24小时内全部进入阵地。固若金汤!是20世纪30年代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

    此要塞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还是被德国打败打穿,但不能怪这条马其诺防线修得不好,而要怪法军统帅部无能——这是后话。

    他打造这条中国的马其诺防线时,鉴于沪、宁公路全长仅百余公里,日军快速部队只要一天就可直达南京。根据这一线三角地带的特征,因势造型。西起苏州,过福山、无锡至江阴,其间构筑了两座坚固的永久性国防工事,巧妙地利用三角地带的城镇、山丘、河流、湖泊和众多港口,组成了可以互为支援,可进可退的强大火力网。如此一来,日军哪怕就是攻占了上海,要想攻占南京,在这条中国的马其诺防线面前,也是啃不动或是很难啃的,就是勉强啃下来,也是劳师费力,啃掉满口牙齿,伤痕累累。

    这项浩大的国防工程,于1934年秘密动工。当年投入了4个正规师,3个工兵团及若干宪兵,此外还动员民工10余万人参加修建,已耗资数亿元,全部完工估计在1937年底。目前进展顺利。建成后的这条中国马其诺防线,由西至东,全长110公里,里面各式各样的地堡,机枪、大炮阵地完备;此外,有要塞式工事,地下掩蔽部、弹药库、防空工事等等。为了承受五百至一千磅炸弹的轰击,工事所需的钢筋水泥等所有材料,都是国防部花高价从国外买进来的优质品。这项国防工程完成后可容20万野战军进入,不需要任何补充,可作半年以上的有效防御。日前,南京军政大员按他的旨意,邀请德、意军事顾问,会同中央军校、陆军大学、工兵学院等有关方面专家学者前往巡视,一致说好。认为工程布局合理,工事坚固,敌人若从上海方向进攻南京,定然有来无回。此外,国防部还按照他的指示,加强了首都南京的国防工程建设。南京四周的军事要点,如雨花台、鸡鸣寺、清凉山、北极阁等处都修建了稳固的防御工事和四通八达的战壕。这些,都修建得差不多了。

    如何对付“牛刀架颈”呢?十年内战,五次剿共,前四次都是铩羽而归,丢盔弃甲。第五次围剿好容易得手。月前,共产党、红军,好不容易才被我蒋某人逼到了川边死角,却因西南诸军阀,如西康的刘文辉、四川的刘湘、云南的龙云、贵州的王家烈都不用力堵截,对他的命令虚与委蛇,只图保存自己的实力,将红军放了过去。特别可恨的是,红军本来被逼到了天堑大渡河怎么也过不去,朱(德)毛(泽东)注定了要做第二个石达开。他在电话上遥控负责此段防务的24军军长刘文辉打仗。他命令刘文辉用强大的火力封锁欲过河的红军,将横跨大渡河上的铁索桥的木板抽掉,可尽管如此,竟然有17勇士飞渡大渡河……让本来插翅难飞的红军绝处逢生!当时在电话上,他再三命令刘文辉炸桥、炸桥!可刘文辉却强调此桥是清康熙帝时代修的,是两岸唯一的通道……趁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点发昏,刘文辉假意说情况紧急,放了电话,致使他功败垂成。是可忍孰不可忍!而要负最主要责任的还是刘湘。因为他是四川王,也是西南王。刘文辉、龙云、王家烈这些人都是看着他的主意行事。

    这么多年,四川王刘湘把四川搞成了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刘氏独立王国,让他伤透了脑筯。他之所以能进四川,这会儿站在这里,还是红军造成的。红军翻越了川西北那座终年白雪皑皑、高及云天的夹金山,在人类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茫茫草地苦苦辗转徘徊,缺吃少穿,眼看就要走到绝路之时,红军一部分竟奇迹般地出现了。他们在西康境内连克宝兴、天全,过雅安、名山一直打到川西重镇邛崃,称要打下成都,打到成都吃白米……这下,领教过红军厉害的刘湘慌了手脚,他一方面赶到邛崃前线,调集重兵阻击红军,一面火速请求中央支援,他蒋介石这才因缘际会,降临成都。

    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我蒋介石这下来了,就不会轻易走了。我要在峨眉山办第一期专门针对刘湘、针对川军的军官训练团。这会儿,他的亲信大将陈诚已经带领贺衷寒一班人在山上忙了。另外,我还要同刘湘再谈,派10个师的中央军入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是解决四川问题的最好时机!

    门外一声报告,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他猛然想起,这是中央军校成都分校代主任李明灏奉命按时而来。

    “进来!”他用那口饱带浙江奉化音的北平官话说。

    李明灏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进来,在他面前一站,胸一挺,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2

    蒋介石用锥子似的目光阴鸷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李明灏。

    蒋介石对李明灏的印象不太好。时年37岁的李明灏,湖南新阳横田人,也是毕业于日本东京士官学校,当然比蒋介石晚得多。不要小看“日本东京士官学校”,表面上看,好像这是所中等军事学校。其实这是一所很早的,培养了若干中日两国重要军事将帅的名校。日本的就不说了,中国的蒋介石,更早的蔡锷、尹昌衡、孙传芳、唐继尧以及阎锡山都毕业于这所军校。

    李明灏,国民党员,回国后,相继任长沙陆军讲武堂少校队副、广州大本营军政部铨叙科科长、广州陆军讲武学校教育长。两次参加东征讨伐陈炯明,战斗中多有战功,年前被任命为中央军校成都分校代主任。可是,这会儿蒋介石万万没有想到,李明灏是共产党人,是潜伏在国民党军队高层中的“共产党间谍”。

    他之所以对李明灏印象不好,是中央军校成都分校开学时,李明灏给他惹了乱子。刘湘是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又兼“中央军校校务委员”。不要小看这个“中央军校校务委员”头衔,能享有这个头衔的,全军只有军政部长何应钦和朱培德、阎锡山、冯玉祥、张学良、刘湘等寥寥几人。

    不知李明灏这头“湖南驴子”哪根筋不对,成都军校开学时,李明灏象征性地请四川王刘湘主持开学典礼,过后将名义上隶属刘湘管辖而相当独立的28军军长邓锡侯请去讲课,其礼遇超过刘湘。接着,李明灏又请邓锡侯次子邓亚民去军校任顾问……李明灏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蔑视,激怒了刘湘。刘湘随即调兵将军校团团包围,军校所有人员进出,都受到盘查刁难。军校人员出入采购日常物品也困难。李明灏以非对非,火上浇油,命令军校全体师生进入战备状态,邓锡侯与之策应,引得战火一触即发!蒋介石在南京得知消息,弄清原委后,大为震惊、大为震怒,立刻下达两条命令:一、李明灏立即停止敌对行动;二、李明灏立即向刘湘赔礼道歉。李明灏遵从了命令,事情才不了了之。就此事,蒋介石对负有责任的何应钦表示不满,责成何应钦调查李明灏,向他报告。

    军政部长何应钦向他报告、解释,李明灏是头有名的“湖南驴子”,脾气犟了些,但是个合适的军校主任人选,并保证,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他同意对李明灏留任以观后效。

    今天上午,蒋介石一到军校,不事休息,立刻去微服视察,李明灝陪着他一路而去。经过西院队部大楼时,一位正在二楼上擦洗地板的小勤务兵,猛然看见代主任陪着走来的人竟是蒋委员长、蒋校长——军校内到处都挂有兼任校长的蒋介石戎装大照片。小勤务兵见状大惊,手脚无措间,哗的一声碰翻水桶,脏水溅了委员长一身。李明灏生气极了、惊讶极了,停下步来,叫小勤务兵下来大骂,表示要对吓粑了的小勤务兵严加惩罚。蒋介石却做出一副亲民形象,笑着说:《聊斋》中有句话说得好:“‘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何况,他这还不算为恶,不过是小事一桩,算了!”说时,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揩了身上的脏水了事。

    军校北边紧靠城墙,为进出方便,在城墙下开了个洞,设了道门。李明灏陪同他走到城门洞,他抬头看见上面镌刻有“存正门”三字,当即停下步来,问李明灏,这门为啥叫“存正门”?报告校长!李明灏当即把胸一挺,解释:这门之所以标“存正门”,是因为其中暗含校长名字中的“中正”(蒋介石又名蒋中正)之意。蒋介石心中一喜,点了点头。可看见城门洞里镌刻着李明灏、贺鹏武等人作的诗文时,脸上又有了几分不快。

    出了城门洞,城墙下有条护城河。他见桥墩上刻着“文白桥”三字,立刻拉长脸责问李明灏:这桥是以教育长张文白(张治中的号)名号取的吧?李明灏不敢隐瞒,点头说是。这下,他发作了,连连喝问:这一路上,净是你们这个那个的名字!你们是在给谁树碑立传?堂堂的中央军校成都分校搞成你们的独立王国了?贺鹏武是何等样人?他对党国有何贡献?有何功勋?我怎么不知道此人,这样的人也配在上面题诗作文?!

    一连串的责问让李明灏傻了眼。李明灏硬着头皮据实回答:贺鹏武是军校内一个中校秘书,诗词歌赋还来得……蒋介石嗤笑一声“糊涂!”扬长而去。李明灏知道惹祸了,赶紧找人来将城门洞里的所有诗文、“文白桥”等等字样都用水泥糊了,只留“存正门”。可是迟了!李明灏在他心中又减了分。

    他向来唯我独尊,反对部下张扬。他的爱将、四川成都人,毕业于黄埔军校一期,属于中央军精锐部队的国民革命军88师师长孙元良率部镇守川东时,曾题写了“夔门天下险”五个大字,让人镌刻在崖壁上。他得知此事后十分生气,专门叫孙元良坐飞机去南京见他。一见面,他就把孙元良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孙元良沽名钓誉,贪图虚名,不是个好军人。孙元良连连认错检讨,保证回去后将自己这几个字铲了,事后也真是铲了,他这才放过了孙元良。这次跟他进川,已到峨眉山,随陈诚筹办军官训练团的贺衷寒,也是他信任、器重的人。贺衷寒是湖南岳阳人,黄埔系骨干将领,鞍前马后跟了他多年,反共理论上很有一套,也就因为贺衷寒年前把自己的文章收集起来,冠以《一得集》出版,也引起他不满,将贺衷寒叫去大骂了一顿,将他的《一得集》贬得一钱不值。

    下午,秘书曹圣芬对他说,军校代主任李明灏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想来向校长负荆请罪。他说时竟然幽默了几句:不用了。军校找不到当初廉颇向蔺相如负荆请罪那种荆条,李代主任更用不着像古人那样将自己五花大绑来请罪。我们是革命军人。我蒋介石也不是古代的封建帝王!他让曹圣芬交代李明灏晚上来,定了时间。并要李明灏记住将载有成都军校由来、沿革、历史故事类方面的资料、史书带上,越详细越具体越好。

    李明灏手上捧着三本厚如古砖头的线装书。

    坐吧!蒋介石指了指他对面的一把椅子,要李明灏把带上的《中央军校成都分校简史》等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看委员长坐下了,李明灏这才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正襟危坐。这下,蒋介石心中才高兴了些。

    蒋介石问了李明灏一些问题,比如,成都分校师生有多少人,训练情况如何,他再三提倡的“一个主义,一个国家,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支军队”在军校贯彻学习得如何等等。李明灏回答得滴水不漏,让他满意。对他的指示,李明灏就像一个恭谨的小学生,掏出纸笔,很认真地作了记录。就在李明灏以为没事了,想以不打扰校长休息为由,起立告辞时,“这个,这个,”蒋介石看着李明灏说,“我想对军校师生作一次检阅,嗯?”

    “是!”李明灏心中一惊,表现得却毫不迟疑,他霍地站起,胸一挺:“中央军校成都分校全体师生,随时准备战斗,并能做到校长要求的: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胜之能归!”末了问“不知校长什么时候检阅?”

    “明天下午行不行?”

    “行!”李明灏隐藏了胸中一百个不愿意,却将胸一挺,头一昂,回答斩钉截铁。

    李明灏去了。这晚李明灏的表现让蒋介石满意,可他想不到,这个李明灏,在很长时间内,暗中给共产党做了许多事,递送了许多重要机密情报。例如,1927年5月21日深夜,极其反动的国民党第35军军长何键在长沙到处捕杀共产党人,时任师长的李明灏接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送来毛泽东写的一张纸条,希望他出面营救共产党人。李明灏即以招兵为名,将已经抓捕的近百名共产党人转移到自己名下。何键属下师长许克祥专门赶来过问,只见李明灏将这些抓来的人全部穿上国民党军队军装正在操练而作罢。接着,李明灏用瞒天过海的办法,把这些共产党人尽数转移出去,送到毛泽东手里。让这批人,成了秋收起义的骨干武装力量。

    又比如,毛泽东、朱德在井冈山开创革命根据地时,没有一张像样的军用地图。李明灏得知后,设法给他们送去若干张军用地图,解了燃眉之急……

    李明灏之后源源不断地给中共上层送去若干绝密军事情报,有的情报直接影响、决定了一些至关重要战局的走向、成败。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李明灏先后就任湖北省副省长、湖北省政协副主席、湖南军政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委员会委员、中南军政委员会委员、中南行政委员会副主任等重要职务,被逐出大陆,到了海峡对岸台湾的蒋介石才如梦方醒,得知李明灏的真实身份,悔之晚矣,气得他捶胸顿足。他在日记中写道:“……李明灏对党国的危害之大,实非局外人所能想象。”这是后话。

    3

    这个晚上,蒋介石看李明灏带来的成都军校简史等看得兴致勃勃,差不多看了一个通宵。原来,这所军校的前身,是清政府在川一座最大的军营兼演兵场。这里有两次别开生面的大阅兵,非常有意思,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第一次是1911辛亥年前夕,四川总督赵尔巽的秋操大演练。

    那天上午九时,一协(相当于之后部队一旅),足有万人的新军在阅兵台下集结,排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队。他们一律头戴大盖帽,手持上了刺刀的九子钢枪,身穿黄哔叽军服,打着绑腿,挺胸收腹,很精神。阅兵台离地五尺,由青砖红石砌成,重檐大屋顶飞翠流丹,很是威武壮观。阅兵台上,当中摆一张长方桌,桌子上铺一面金线走边,红缎面上绣一只雄狮图案的案披。后面几排长条凳,供陪大帅前来阅兵的将佐、幕僚、来宾们坐。

    三声号炮过后,赵尔巽率一帮将佐、幕僚、来宾走上台来,依序坐了。身为川滇边务大臣兼驻藏大臣的赵尔丰,是大帅的三弟,专门从西藏赶来参加这次盛典,有幸躬逢其盛,在台上看得兴致勃勃。

    四川省总督赵尔巽和他的三弟赵尔丰,是清末清政府赖以信任倚重的“西天双柱”。历史上,赵家同朝廷关系很深,他们祖居关外铁岭,因先人忠于清,入了旗籍,从龙入关后,其父根据旗人习惯,去掉赵姓,只称文颖,1845年进士,在山东任知府。1854年因抵抗太平军,文颖死于阳谷县任上。清政府特“优恤、立专祠、袭世职”。赵尔丰四兄弟。大哥尔震,字铁珊;二哥尔巽,字次珊,大哥二哥同是同治十三年(1874)进士。弟尔萃是光绪十三年(1887)进士,尔丰行三,字季和。四兄弟中,独尔丰以纳捐走上仕途,先是分发山西,为他的顶头上司按察史锡良看中。过后,锡良升任川督,尔丰随锡良入川,先是官授永宁道(现宜宾地区)。川督锡良经多年考核,认为赵家四兄弟中尔丰最有才具,认为他“廉明沈毅,才识俱优,办事认真,不辞劳怨,识量特出,精力过人”,建议朝廷提拔重用。

    尔丰入川之初,永宁地区“多匪”,为锡良头痛。永宁地区邻贵州赤水河一带,山高林密,从来没有治理好过,赵尔丰就任永宁道伊始,雷厉风行,大刀阔斧,手段残酷。下令打开监牢,将所有犯人悉数牵出,不问青红皂白,全部杀掉。各地团屯送来的“匪”,也在他“送来不误,有名即杀”的指令下,不问是否有冤屈挟嫌,全部屠杀,“屠户”绰号即由此而来。之后,川康事急,赵尔丰改授建昌道。上任伊始,赵尔丰提出了很有见地的“平康三策”,更让锡良高看。西藏叛变之际,赵尔丰以高龄之躯受命于危难之时。在康藏,他经边7年,破天荒地改土归流(改世袭的土司制为中央集权的流官制),功勋赫赫;平息西藏叛乱,维护祖国的领土完整。而他之所以取得这么大的成就,除了他个人才具以及有爱国之心外,重要的一个方面是时任川督的二哥赵尔巽对他的全力支持。有一个最突出的例子,川省有一协(相当于一个旅)军队,赵尔巽将这一协川军全数给了三弟赵尔丰,保证了赵尔丰在康藏的文治武功。之后,川督赵尔巽请准朝廷,竭川省财力人力练成一协新军。赵尔丰怎能不感谢,怎能不忙里抽身,从西藏赶来庆贺呢!

    川督赵尔巽站起,矜持地轻咳一声,宣布秋操阅兵式开始。

    “哒嘀、哒嘀!”身前披着红色绶带的军乐队吹着号,打着鼓作前导。整齐的方队,拉开距离,鱼贯经过阅兵台。走在前面的指挥官,将手中的指挥刀往上一举再往下一劈,行出一个漂亮的劈刀礼迈开鹅步,亮开嗓门喊:“正步走——持枪——敬礼!”

    脚步嚓嚓,动作整齐划一。经过台前的方队,就像是高明的木匠用线弹过似的,台上的阅兵大员们大开眼界,啧啧赞叹。

    赵尔丰注意到,二哥虽然身材瘦小,神态却很威严。显得滑稽的是,大帅的亲兵——簇拥在大帅身后的两个戈什哈却长得虎背熊腰,与大帅形成鲜明对比。戈什哈是古代满洲武士打扮,身着缺襟袍服,佩鲨鱼皮鞘的长刀。这与台下的新军装束相较,恍若两个时代的人。

    阅兵式完结后,部队归拢台下站成整齐方队,聆听总督大人训示。

    赵尔巽得意地理了理从上唇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胡须,清了清喉咙,缓声道:“宣标统秦德林、史承民出列。”恭候一边,胸前佩红色绶带,块头很大的传官闻声闪出,台前一站,胸一挺,扯开大嗓门:“宣标统秦德林、史承民出列。”

    应声走出标统秦德林、史承民,腆胸收腹,迈着鹅步来到台下,端端正正向着台上的赵尔巽,行了一个漂亮的劈刀礼,大声道:请大帅训示!

    大帅缓声指示,将部队分成两军对阵,由他们分别作两军的指挥,二人得令。之后,赵尔巽轻咳一声,提高了声音:“尹会办!”

    “有。”坐在台上后排一位个子很高的年轻军官应声而起,大步而上,端端正正站在赵尔巽面前。这位年轻军官的仪容很是引人注目。他的声音特别洪亮,身量比任何在场的人都高,两腿也比任何人长。如果不是按照清政府例律——军人也得在背后拖一根辫子,还以为他是西洋哪国派驻的武官;那张棱角分明的长条脸上,剑眉星目,一身崭新笔挺的军服上,佩新式陆军少将军衔,英姿勃勃。

    “你来作两军对阵的裁判!”赵尔巽的声音更提高了些。细心的赵尔丰注意到,二哥这话是有意让在场的人都听到。

    “是。”被称为尹会办的青年军官,啪地叩响马靴,朗声应命。好家伙,声震屋瓦。

    演习开始。两队分别摆出长蛇阵、四面埋伏阵、五路进攻阵……忽而两军对垒,相互厮杀,喊杀声震天动地。旌旗猎猎,枪刺闪闪,在烂漫的秋阳中,搅动起一片炫目的寒光——这支新式军队的新式演武,让阅兵台上的文官武将们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之际,三声炮响,两军听令收军。

    秦、史两个标统大步走到台下,“嗖!”地将手中洋刀一举,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行出一个劈刀礼,分别报告:演习完毕,请大帅收令。

    赵尔巽宣布演练结束,轻咳两声,用手拂着相当长的胡须。看得出来,他对这场两军对抗演练相当满意,坐在台上的文武官员们也都啧啧赞叹,窃窃私语,说这两位留学过东洋的标统,确实不错。

    总督大人这又唤:尹会办!

    刚才那位仪表堂堂的青年军官又是应声而出。

    “尹会办,两军演练你觉得如何?”赵尔巽用一双倒眯不眯的猫儿眼,瞟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青年军官,有种冷嘲热讽的意味。

    “这种演习完全是花架子,形同儿戏。幸好是演习,若是这样上战场,是必败之道……”嗨呀,真是语惊四座。赵尔丰吃惊地调过头去,小声问坐在旁边一位头戴瓜皮帽,眼睛上扣一副金边眼镜,二哥总师爷状的人,问这是何人?

    “毛桃子娃娃尹昌衡嘛。”总师爷状的人小声说:他是大名人颜缉祜的未婚女婿,大学士颜楷的妹夫……啊!原来这人就是在川军中很有威望的尹昌衡。尹昌衡这个人虽年轻却很有些来历。他是四川省彭县人,光绪三十年(1904),他在就读四川第一届武备学校时因成绩优异,被选送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留学,与蔡锷是先后同学。与阎锡山、李烈钧、唐继尧等是同班同学。回国后,清政府怀疑他在日时参加过孙中山领导的旨在推翻清朝的同盟会中的秘密军事组织“铁血丈夫团”而不被录用,被同学介绍到广西。广西巡抚张鸣岐很快发现他是个人才,有“元龙之气,伏波之才”,让他与早他三期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蔡锷创办广西陆军学校。蔡锷任校长,尹昌衡任教务主任。第一期招生在即,蔡松坡(蔡锷字松坡)因病让尹昌衡全权负责招生。首届招生200名,前三名要带去见巡抚张鸣岐。尹昌衡招生很特别,他坐在那里,让学生一个个来过堂,接受他的全面考试,他说谁考上了就考上了。学生招考过半,尚无一个满意的,正在暗叹广西无人时,进来一个考生,仪表堂堂,有大将风度,再一考问,来人无不对答如流。

    “你叫什么名字?”

    “白崇禧。”

    尹昌衡当即吩咐录员,将白崇禧收为第三名。以后第一名叶琪和第二名韦旦明当然就勉强了些,因为没有考生能超过白崇禧。

    当天晚上,尹昌衡带白崇禧、叶琪和韦旦明去面见巡抚张鸣岐。张鸣岐很高兴,认为他为广西发现了人才,设盛宴款待他们。宴罢,尹昌衡独自骑上他的火焰驹归营。月上中天,远山近水,好一副八桂山水美景。正暗自赞叹间,旁边猛地窜出一青年,抓住他的马嚼子。

    “大胆,什么人?”骑在马上的尹昌衡大喝一声。

    “大人,请留步,小人是来考军校的。”

    “混账东西,军人以遵守时间为生命。本届收生早已完毕,你这个时候才来,当什么军人?”尹昌衡声如洪钟,骑在马上,特别高大威武,他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将这个年轻人轰退,不意那青年不惊不诧,沉着应对解释:“小人因为家贫,在外帮人,得知消息已迟,路又远,尽管快赶慢赶,还是来迟。请大人见谅。”

    尹昌衡注意看了看来人,月光下的青年,衣着朴实,不高不矮的个子,笃实,高高的颧骨,阔嘴,身上流溢着一种英豪之气,他不由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宗——仁!”

    “好,你录取了。”

    回到驻地,副官赶忙去找梯子,准备在录取榜上添上李宗仁的名字。骑在马上的尹昌衡,从副官手上接过墨笔,在榜上龙飞凤舞,添上了李宗仁的名字。

    广西桂林,一时成了四川人才荟萃地。曾做过清政府翰林,有名的道学家颜缉祜、颜楷父子在那里,清朝四川唯一的一名状元骆成骧也在那里。颜楷和骆成骧分任广西法政学堂的监督和总办。还有新军协统胡景伊也是四川人……颜家看上了才貌双全的尹昌衡,托骆成骧给颜楷的妹妹颜机说媒。颜机有才有貌,大家出身,自然一说就成,并订了婚约。

    尹昌衡终是不改脾性,在广西桂林锋芒毕露,同当地同盟会关系密切;他同覃鎏鑫、吕公望、赵正辛等人主办《指南月刊》,因言辞激烈,随时抨击朝政,被张鸣岐勒令停刊。随后,张鸣岐发现尹昌衡“傲慢不羁”,“好饮酒赋诗谈革命”,“以有志须填海,无权欲陷天”自诩,大为不满。

    “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尹昌衡是个红脸汉子,主动辞职。看在大名士颜楷父子面上,张鸣岐为尹昌衡设宴饯行。酒席宴上,张鸣岐告诫他“不傲不狂不嗜饮,则为长城”,尹昌衡针锋相对:“亦文亦武亦仁明,终必大用。”

    之后,颜楷代表父亲找尹昌衡恳谈。着长袍马褂,衣着整洁,面白貌端的颜楷略为踌躇,神情甚至有些扭捏,他看着未来的妹夫尹昌衡,缓声问:“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尹昌衡说是。

    “你回成都,家父与川督赵尔巽有交情,与你修书一封,想来川督会善待于你。”颜楷又说:“舍妹年龄几近小你一半。依说,你是该完婚了,但一是舍妹现在还小,二是现在完婚也不合适。家父的意思是,你回成都后,如果感到衣食起居须人照顾,可以先娶一房侧室。”经学大师说完这番话,白皙的脸上涌起一阵潮红,心中颇不平静。显然,他并不希望尹昌衡回成都后,先娶一房侧室,不由注意打量尹昌衡的神情。

    不意尹昌衡却回答得很干脆:“要得!”尹昌衡回到成都,在娶颜机之前,很快娶了一房侧室。

    回川前夕,尹昌衡走马独秀峰下,赋诗抒发胸中块垒:

    局脊摧心目,崎岖慨始终。

    骥心愁狭地,雁过恋长空。

    世乱谁忧国,城孤不御戎。

    临崖抚忠孝,双泪落秋风。

    川督赵尔巽因有颜缉祜的推荐,尹昌衡本人也确实有才,委尹昌衡为川省督练公所编译局总办。军衔很高,相当于以后新军旅长级,在留日同学中,这个级别,可谓凤毛麟角了。可是,尹昌衡是一个有大志的人,认为自己被埋没了,没有军权,认为川督赵尔巽在军队中不重视川人,很为不满。消息传到了赵尔巽耳中。

    有一次,赵尔巽请一干人去督署座谈,内中有尹昌衡。总督大人高坐堂上,清了清喉咙,姿态矜持地嗟叹道:“近闻外间对本督颇有微言,说是本督瞧不起川人,新军中的官都被外省人当完了。并非本督瞧不起川人,而是四川军事人才奇缺,本督借重外省人乃逼不得已……”这时,坐在后面的尹昌衡突然站起,喊操似的说:“报告大帅,四川有的是军事人才。”好家伙,此一语,发蒙振聩。

    大家为之震惊,调头看去,原来是新毛猴尹昌衡。倒是总督大人沉着,看着这个新毛猴,一双倒睁不睁的猫眼,射出两道令人高深莫测的光,用手理了理弯垂过口的相当长的胡须,略带笑意,缓声问:“那你说,哪个是四川的军事人才?”

    “报告大帅,昌衡就是军事人才。周道刚也是军事人才。”周道刚是双流县人,也是留学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在新军中是个中级军官。

    新毛猴的突然发难,让总督大人差点下不了台。好在总督手下插科打诨的油子多的是,事情终于过去了。但现在看来,二哥记住了尹昌衡,有意让他今天当两军对练的裁判。尹昌衡不给二哥面子,将两位带军的标统批得体无完肤,让总督大人下不了台!被尹昌衡批得一塌糊涂的秦、史两位标统满面羞色。

    赵尔丰注意到,虽然二哥脸上有些挂不住,却相当有肚量。他也不计较尹昌衡,笑笑,吩咐大摆宴席,犒赏三军。

    按规矩,尹昌衡应该坐得离总督大人近一些,可他气鼓气胀,故意坐得离山离水的。万众仰慕中,总督大人站起讲话,所有人赶紧全都举杯站起。赵尔巽执杯致词:“尔巽来川有年,迄无建树。而当今天下很不太平,可谓内忧外患。西方洋人依仗船坚炮利,对我大清压迫日甚一日。英人垂涎我西藏,频频犯我西部边陲,烽烟再起。国内乱党势增,省内不少地区土匪横行。古圣人有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今固我四川,就是固我大清西部边陲,就是固我大清江山。”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所幸的是,尔巽年来殚精竭虑,八方操持,得诸君帮衬,今日终于练成这协新军。尔巽特为四川喜,为四川贺,来,大家干了这杯!”

    众声盈耳,贺声一片中,总督大人和大家一起饮了满杯,并照了杯底。

    “好。随意,随意!”总督大人向大家挥挥手,坐下了。

    “尹会办!”不意总督大人坐下就唤尹昌衡。

    “有。”坐得离山离水的尹昌衡应声而起。

    “尹会办的酒量向来很好,以善饮出名。”赵尔巽用一双倒眯不眯的猫眼看着尹昌衡:“刚才大家都高高兴兴站起来,同本督共饮满杯,独你坐在那里不饮,不知你有何心事?”

    “心事倒没有。”尹昌衡说:“不过部下生性愚钝,对大帅刚才讲的一些话不懂,正在思量,所以没有站起举杯,失礼之处,请大帅见谅。”看得出来,尹昌衡想敷衍过去。赵尔巽不依,他说:“本督刚才讲的话,句句通俗易懂,有哪句你不懂,你说出来。”

    看来是说不过去了,尹昌衡干脆来个竹筒倒豆子:“刚才大帅说因为练成了这协新军,为四川喜,为四川贺。部下不懂,有何事值得喜,值得贺?”

    “还不明白吗?”赵尔巽冷笑一声:“这一协新军对内可治匪,对外可御敌。”

    “对内可治匪,对外可御敌?”尹昌衡将总督大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抬眼望望台上台下,颇有些桀骜不驯的意味:“恕昌衡直言,说到治匪,四川哪有那么多匪要治?至于说到对外御敌,此军根本就不可用。”

    台上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惊骇。

    赵尔巽勃然变色,喝问尹昌衡:“此话怎讲?”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千人万众洗耳静听。

    尹昌衡略略沉吟,似乎又想敷衍了事,他说:“因为这一协新军的枪械装备落后了些。”

    “枪械落后,这好办。待省财政状况好转,继续更新。”说到这里,赵尔巽又是冷笑一声:“不过,这不是尹会办的真心话吧?”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尹昌衡也就摊明:“窃以为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汉朝晁错说过,‘将不知兵,以其兵与敌也。主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大帅只知练兵不知选将,所以我说你的这支新军不能用。”

    “好,这才是你的真心,这才是你的真话。”赵尔巽以手拂髯,微微一笑:“那依你说,谁才是将才呢?”

    “既然大帅问到这里,部下不敢不据实回答——部下尹昌衡就是将才。”

    “好,你是将才。”赵尔巽又是一声冷笑:“还有谁是将才?”

    “周道刚是将才。”

    “你们都是将才,都要重用。除了你二人,还有谁是将才?”

    “报告大帅,没有了。”新军中川人占绝大多数,官兵们听了这话,面呈喜色,而外省军官则是满脸怒容。

    “你是何等学历?”总督大人欲擒故纵地问。

    “最终学历是日本士官学校步科第六期毕业的高才生。”

    “周道刚呢?”

    “与蔡松坡同学,早我三期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

    “那他们呢——!”赵尔巽用手指指秦德林、史承民。

    “他们也是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毕业生。”

    “既然你们都是留学日本军校的毕业生,为何就你和周道刚才是将才,他们就不是将才?”

    “请问大帅!”思维敏捷的尹昌衡反击:“宋朝的李纲是何出身?”

    “状元出身。”博学多识的总督张口就来,说时,瞪大一双猫眼看着尹昌衡,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将话题推得多远。

    “秦桧呢?”尹昌衡又问,连连反击,赵尔巽恍然大悟,他中尹长子的计了,顿时语塞。

    “文天祥和留梦炎呢?”尹昌衡得理不让人,步步紧逼:“他们都是状元出身。可留梦炎最后投降元朝;秦桧更是有名的奸臣。文天祥至死不降,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大帅仅以资格取人,岂是求才之道?”

    赵尔巽进士出身,放过翰林,朝廷封疆大吏,号称干员,当众栽在这个新毛猴手里,简直气昏了。场上大员们赶紧上去敷衍,说尹长子酒吃多了,打胡乱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云云。周道刚也赶紧上前,将尹昌衡拉去了一边。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但赵尔丰看得出来,二哥内心很受伤。从这一刻起,尹昌衡这个名字刀劈斧砍地留在后来来继二哥赵尔巽当了四川省总督,最终被尹昌衡杀了的赵尔丰记忆里。

    尔丰回藏之前,再去看望二哥。

    室内,置放在金色枝子形灯罩上的一枝大红蜡烛忽幽忽闪,滴着烛泪。幽幽的光线中,二哥有气无力地斜倚在一把太师椅上,身着绸缎便服,脚搁在矮脚几上,病恹恹的,书房中靠壁的书柜等等全都影影绰绰的。二哥要他坐,茶早就给他泡好了,一碗茉莉花盖碗茶置放高脚茶几上,喷香。屋里没有多余的人。

    “二哥,你不舒服么?”赵尔丰关切地问。

    “不妨事。不过是今天酒饮过量了些,头有些痛。”想起早晨二哥阅兵时劲头十足,现在则是这样一副霜打了似的,知道是被尹昌衡气的。但他不想提起这事,免得引起二哥伤心。他有意转移二哥的情绪,送了瓶蛇头香给二哥。

    “蛇头香?”二哥说,“这名字咋怪头怪脑的?”他这就给二哥讲起,康藏多獐麝。这,人所共知,不足为奇。奇的是取麝之法,特别是这蛇头香。春夏之交,那是康藏最好的时节。阳光洒满山林,深山密林中,獐子特别活跃轻灵。獐,类似鹿而无角,毛呈灰褐色。这个时节的雄健之獐,往往选一株虬枝盘杂的大树,来到树荫下摊开睡。它们伸开四肢,侧着身子,肚脐张开,满林子荡漾起腥臭味。便有虫蚁闻臭缘附而来,纷纷钻进獐之肚脐。殊不知獐那肚脐里满是剧毒,虫蚁一经钻进去,獐收紧肚脐,虫蚁立死。就这样周而复始,一些时日过后,獐肚脐内那些虫蚁遂成麝。见二哥完全被吸引了,他继续绘声绘色地讲下去:这还不算稀奇。奇的是林中蛇,也被獐张开的肚脐所散发的奇臭所吸引,将头探了进去。

    “哎呀!”二哥一惊坐起,急切地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见二哥的胃口被自己吊得足足的,赵尔丰却又不讲了。他端起茶来,揭开盖子,轻推茶汤,轻轻呷了一口,放下茶碗,才又不慌不忙地说:那雄獐待活蛇全部钻进肚里,立刻将肚脐夹紧,飞奔而去。不多时,蛇在獐体内活活闭死。辗转月余,蛇身从獐体内脱落,蛇头却含脐中,久而成麝。一头獐子中能取的蛇头香,重的不过一两左右,轻的仅三五钱而已。看二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说:精彩的还在后头,当地藏民在取蛇头香的时候,邀三喝五上山打猎。密林中,獐子行动极为敏捷,往往枪打不中,犬追不上。但獐性多疑,跑不多远就要停下来,频频调头回顾。往往也就是这时候,猎人开枪了。獐子中弹后,猎犬猛扑上去。藏人得獐,立取脐悬其室,数日后脐干;先掘土将其窖置,再以生叶裹之。覆以薄土,徐徐火炕,去其腥味,便成芬芳之麝。

    “妙!”二哥轻拍两掌,兴致很高地问:“我现时头有些痛,能不能服些这种麝?”

    “行。”

    二哥这就接过尔丰送上的那个精巧的翡翠色小扁瓶子,拔开瓶塞,在鼻子上一闻“啊——嘀!”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哎,是不一样,是舒服,舒服。通了,通了!”二哥又挤眼睛又揉鼻子,神情快活,像个小孩子。

    4

    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形势突变。清政府像派救火队员似的,先将川督赵尔巽派往奉天(现沈阳)作东三省总督救火,四川总督遣职由赵尔丰继任。

    面对四川人民如火如荼的保路运动,一开始赵尔丰就看出了背后有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在煽动支使,他上书朝廷,要求朝廷“准许川人修路”,指出:“如果不然,变生顷刻!”然而,腐朽短视的朝廷不准,要求尔丰严加镇压,不然,拿他是问。而且,顶替他的端方带一标(一团)湖北新军已经入川到了资中。赵尔丰看形势不好,朝廷对他不起,他欲杀鸡吓猴,将四川保路会的主要负责人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彭兰芬和郑孝可、江三嵊、叶茂林、王铭新等9人请到督署软硬兼施,希望他们配合。他把朝廷的批示给他们看,希望他们下令让各地保路会撤销,他们不听。于是,赵尔丰将蒲殿俊、张澜、罗纶等9人在督署中软禁,继而想将这带头闹事的9人杀了。清政府规定,要杀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等这样有功名的人得请示朝廷批准,得有成都将军玉昆联合签名。玉昆不签,说是:“朝廷尚慎重。我们怎能随便抓人、杀人?要知道,人头不是韭菜,割了又会长起来,须慎重。我看,还是待请示后再说吧。”这一下弄得赵尔丰骑虎难下。

    从7月15日午前10时起,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手拈香,头顶光绪牌位,从四面八方牵群打浪涌向位于督院街的督署衙门;愤怒的人们沿街比户,号泣呼冤,要求释放蒲、罗诸君。赵尔丰性格暴烈,在请愿者们冲击督署时,他下令开枪,制造了闻名全国的成都血案。

    巡防军当场打死和平请愿民众三十多人,受伤数百人。赵尔丰下令:“三天不准收尸!”第二天,大雨如注,数具尸体被大雨冲刷浸泡后,腹胀如鼓,有幼尸仅十三岁,其状令人惨不忍睹。消息传到城外,四乡八邻的农民在袍哥或同盟会组织下,成千上万赶进城来声援。他们一律身穿白色孝服,一路哭哭嚷嚷而来,有好些还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十二三岁的少年,抱着光绪皇帝准许川人修路的牌位而来。赵尔丰不管三七二十一,命令守城巡防军开枪,击毙了一群又一群。一时,哭声遍野,愁云惨雾笼罩了九里三分的成都城。有《竹枝词》控诉这桩骇人听闻的惨案:

    “手抱神牌有罪无,任他持械妄相诛。

    署中喊杀连开枪,我是良民,官才是匪徒。”

    事情闹大了。立即,四川一百多个州县纷纷宣布独立,各地同志会改为同志军。离成都很近的,有南部咽喉之地水城新津捕头,深孚众望的川西一片的袍哥大爷侯宝斋,领同盟会命,带数万人的民间武装打上成都。沿途连战连捷,最后包围成都。各地同志军迅速赶来增援,将成都围成了一座死城。在消息不通,闻朝廷已经退位的情况下,为自身计,赵尔丰转而向以蒲殿俊为首的资产阶级立宪派领导人和平交权,换得非常优厚的待遇。

    然而,交了权后赵尔丰又后悔了:朝廷并没有退位,他的政治对手端方到了资中被起义的鄂军诛杀,他的威胁解除了,他谋划反攻夺权。这时,新生的大汉四川军政府内也充满矛盾和危机。这主要表现在首任都督蒲殿俊和军方的冲突上。先是军方代表人物彭光烈等坚持让深孚众望的尹昌衡出来,作至关重要的军政部长,蒲殿俊不肯。最后军方几乎暴动,他才勉强同意。接着,毫不知兵的蒲殿俊为摆威风,上任伊始,就要在北较场阅兵。虽尹昌衡再三劝止,他不听。

    1911辛亥年阴历十二月八日一早,军政部部长尹昌衡一到北较场(现在的成都军区)就敏锐地发现不对!

    演武台下,已经列队准备接受检阅的新军、旧军军容不整,好些官兵在交头接耳,神色很有些诡秘。尹昌衡一惊下马,问一个将步枪当拐杖拄在地上,头上包一个黑纱大包头的巡防兵在议论些啥子。见是军政部长,巡防军们围了上来,一个个牢骚大得惊人:

    “三个月没领饷了,这兵有球当头!”

    “当官的倒弄肥了,我们这些当兵的肚儿都箍球不圆!”……特别令军政部长吃惊的是,连向来纪律较好,拥护革命的一些新军也跟着起哄。

    要拐事!尹昌衡见事不妙,翻身上马,来往穿梭,朗声宣布:弟兄们!军政府决定,检阅下来,立即发给兄弟们一个月的饷。剩下的饷,一个星期内补发。军政部长的嗓门再大,在偌大的较场上,兵们能听到的毕竟有限。到处嘈嘈杂杂,怨气冲天的兵们火气越来越大。尹昌衡只觉得这些火苗正呼呼作响,马上就要砰的一声燃起冲天大火。军政部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急迫性——有一只黑手在背后操纵,煽风点火。但形势间不容发,此时此刻,他只能骑在马上,反复驰驱,大声宣布“军政府决定”……直到嗓子都吼哑了,场内秩序才安定一些。

    天刚大亮。迟出的太阳艰难地拨开满天阴霾,照得较场坝里四下亮堂堂的。看得越发分明,较场正中的演武厅好气派!由青砖红石砌成,离地足有五尺高,飞翠流丹的重檐大屋顶,雄伟壮观。台后木屏风上,彩绘有一虎四彪,象征着即将实行的四川军制的一军四镇。场内兵山一座。受检阅的有九营巡防军,一营新军,还有几个大队的同志军。

    军乐队开始奏乐——这是特别从凤凰山新式陆军处调来的,军容齐整,一律戴大盖帽,脚蹬黑亮的马靴,穿黄哔叽新式军装,挺精神。在雄壮的军乐声中,新任都督蒲殿俊率军政大员们鱼贯上台入位。蒲都督是新派,西装革履。他在阅兵台上一站,双手按着铺着洁白桌布的桌子,一缕阳光照在他别在胸前的大红花上,显得容光焕发。

    “各位革命军人”:就在蒲殿俊刚刚开始演讲之时,砰的一声枪响,像是打的信号枪,场上立刻响起了枪声。蒲都督吃惊地往下看时,场上枪声大作,秩序大乱,兵们豕突狼奔。有人在煽动:“军饷根本没搞,尹昌衡是哄我们的,只图娃娃不哭了事。”

    又有人举手煽动:“走啊,大家都上街去打起发(抢劫)才是真的!”

    “大家都散了,瓜娃子才在这里!”

    “还不快走,在这里捞球?”……

    顷刻间,形势完全失去了控制,乱军们一团团裹起,啸聚、呼吼、乱放枪……像晴朗的天上忽然涌起的团团乌云,往较场大门外涌去。

    兵变发生了!

    在台下监视秩序的军政部长见状大惊,赶紧朝阅兵台奔去,想跳上台去镇住堂子。

    一双鹰隼似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尹昌衡——在演武厅右侧,有个混入乱兵中的大汉,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一边注视着场内的情况,一边不时举起手枪,砰砰朝天射击——他叫张德魁,山东大汉,赵尔丰的贴身卫士。在今天这场精心策划的兵变中,他奉赵尔丰命令进行现场指挥。

    “各部听从我的指挥!”军政部长跳上台,放开洪钟似的嗓门大喊,企图维持秩序。这时,台上原先春风得意的军政府大员们都像驾了地遁,逃得无影无踪。都督蒲殿俊噤若寒蝉,同副都督朱庆澜正往台后躲。

    “万万躲不得!”尹昌衡急切地对蒲殿俊喊道:“现在最要紧的是镇定,越躲乱子越不可收拾!”原陆军学堂总监、新任军政府参谋长姜登选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把站在台中的尹昌衡一掀,横眉道:“你要去弹压,你自己去!晓得你们这些四川人今天在搞些啥子鬼名堂!”尹昌衡来不及同他理论,台下新军教官赵康时挺身而上,对涌到台前的巡防军们大声吼喝:“回去、回去!遵守秩序,不要上坏人的当!”

    “那你就把欠我们的军饷发给我们!”乱兵们不听,吼着往前涌。

    赵康时被打死。台上的蒲都督由护兵扶着逃了。瞬间,台上的大员们跑得一个也不剩,尹昌衡见情况万分危急,一个箭步从台上纵下,带着马忠和一个弁兵跑出后门;驱动长腿朝玉皇观方向飞奔。

    后面有追兵赶着,枪子追着。马忠和跟在尹昌衡身后的弁兵受伤倒地。军政部长人长脚快,可惜穿着马靴,始终同追兵拉不开距离。神了!他刚跑到东珠市街他家附近,家中那匹白色川马如离弦之箭向他迎面而来。原来,枪声爆响之时,留在家中,因长得矮小,上不得台盘的川马因久经战阵,闻之兴奋不已,挣脱缰绳跑出门来,往枪响之处飞奔,救了主人急。

    身逢绝境的军政部长见状大喜,用手指在嘴上打出一个响亮的忽哨,止住川马,两步窜到跟前,翻身上马,打马朝凤凰山方向飞奔,去凤凰山调新军镇压叛乱。

    在这场兵变中,闻名于世的成都,一天中被毁损得不成个样子,面目全非。首先遭殃的是市内的大清银行、浚川源银行、通商惠工银行、铁道银行——这是当时成都几家略有规模的新式金融机构。接着,天顺祥、宝丰隆、百川通、金盛元、日升昌、新泰厚、天成亨、协同庆等37家银行、捐号、票号都遭到浩劫,连同军人自监自盗的藩库、盐库等,共计损失现金二百万元大洋,尚未计十余家金号的损失。只有四川造币厂例外。它僻处城墙东南隅,是个死角,没有引起乱兵们注意,为军政府侥幸地保存了白银十余万两、铸造好的大清龙纹银圆数万枚。

    成都东大街、劝业街、大什字、小什字、暑袜街、总府街、湖广街、棉花街等十多条素称繁华街上的所有商号也被乱兵们洗劫一空。情况往往是官兵们满足欲壑走后,再让那些等在门外,看得眼睛出火,直淌垂涎的差役们抢。最后涌入的是那些游手好闲、掌红吃黑,整天茶坊进,酒馆出,打条骗人,专捡便宜的地痞流氓。他们一边高声大喊“上山打猎,见者有份”,一边不由分说,开始细细搜刮残余。

    有些商号、华宅被洗劫一空。后到的乱兵什么也没捞着,恼羞成怒。他们砸穿衣镜,用马刀砍门窗、家具……往往连挂在壁上的时贤字画,也被抓下来撕得粉碎。锦绣成都到处都是烛天的火光和叫声,“温柔富贵之乡”已被蹂躏得不成样子。

    镇定自若的军政部长尹昌衡,仅从凤凰山上带了300名兵下来,虚虚实实,平息了叛乱。时年27岁的尹昌衡,被大众推举为大汉四川军政都督,代替当了十二天都督的蒲殿俊。在那一届政府中,大文豪郭沫若的大哥郭开文任交通部长,同盟会会员占了百分之六十。

    蒋介石还从成都军校简史中,看到尹昌衡的趣事。尹昌衡就读日本东京士官学校,与阎锡山、李烈钧、唐继尧等是同班同学。他不喜欢阎锡山,因为阎锡山长得土气,说一口山西五台山土话。

    尹昌衡长得高大帅气,风流倜傥,各科成绩好,志向很高。阎锡山睡他的上铺,毕业后,到北海道一个日本联队实习,阎锡山又睡他的上铺。阎锡山长了一身疳疮子,随时坐在铺上抠,抠得皮屑满天飞。尹昌衡毛了,骂阎锡山是“癞皮狗”,大家就笑,跟着喊癞皮狗。阎锡山脾气特别好,笑着反驳,“人吃五谷生百病,咦!咋个‘癞皮狗’都喊出来了?”尹昌衡说,“我看你比‘癞皮狗’都不如。”

    阎锡山一有空,躺在铺上偷偷地往一个日记本上记。记完,将日记本悄悄锁在一个小箱子里放好。有天,阎锡山站岗去了,好生疑惑的尹昌衡对唐继尧、李烈钧说:“这个‘癞皮狗’不会是朝廷安在我们身边的特务吧?整天偷偷地记呀记的,会不会是在搞我们的黑材料?”当时,尹昌衡同唐继尧、李烈钧等人已经秘密加入了孙中山在日本东京秘密组织的反清军事组织“铁血丈夫团”。

    唐继尧、李烈钧说有可能。三人合计后,把阎锡山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箱拿下来,用刺刀撬开,里面有一本日记。日记上并没有黑材料,只有对班上所有同学的评语。第一个评的就是尹昌衡:“牛顿(尹昌衡爱坐在树上看书,当年发明万有引力定律的大科学家牛顿就是因为坐在树下看书,被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打中受到启发发明了万有引力定律的。同学们给了尹昌衡一个牛顿的绰号。)确实英雄,然锋芒太露,终虞挫折,危哉惜哉。”对其他同学的评论也都极中肯,可谓一个个入木三分,箴言似的字字珠玑。看完后,尹昌衡这才发现阎锡山不简单,深信“水深必静”,从此改变了对阎锡山的看法,二人成了好朋友,结拜为兄弟。不意,这个“癞皮狗”以后还帮了尹昌衡大忙。

    尹昌衡当上四川军政府都督后,西藏再次叛乱,他请准民国大总统袁世凯,率军平叛。赵尔丰在西藏有很高的威望,小儿夜哭,只要说赵屠户来了,吓得立刻不哭。尹昌衡率军平定叛乱时,将他当年在成都皇城斩杀赵尔丰的照片沿途广为散发。尹昌衡戎装笔挺,英姿飒爽,长身玉手立,提白发苍苍赵尔丰头的照片,给叛军心理上极大的震慑,连战连捷。就在尹昌衡要竟全功之时,接到袁世凯要他停止进军的紧急电令。之所以如此,是一贯觊觎我西藏,在背后煽动叛乱的英国让驻中国公使朱尔典向袁世凯提出抗议;而这时,窃取了民国大总统的袁世凯期望当皇帝,披上皇袍,袁世凯要达到目的就要得到包括英国在内的西方列强的支持。

    尹昌衡半途而废。不仅如此,袁世凯要实现他的皇帝梦,最顾忌三个大都督。这就是四川的尹昌衡、云南的蔡锷还有湖北的黎元洪。黎元洪采取了韬光养晦的策略,躲过一劫,以后还当过几天民国大总统。而尹昌衡和蔡锷被袁世凯诓到北京软禁后,半是性格使然,半是出于对袁世凯的抗议,他们天天故意去逛八大胡同。人们只知道蔡锷同名妓小凤仙的故事,不知道尹昌衡与名妓良玉楼的故事。蔡锷因小凤仙的帮助掩护潜出北京城,回到云南起兵讨伐袁世凯而天下闻名。殊不知蔡锷一去,袁世凯恼羞成怒,迁怒尹昌衡,将软硬不吃的尹昌衡关进大牢达数年之久。以后,尽管民国政坛人物不断变幻,但是都不肯放尹昌衡回川,纵然与尹关系不一般的段祺瑞、冯国璋当政时也如此。在他们看来,缚虎容易纵虎难。尹昌衡是一只虎,他们绝不能放虎归山。最后还是在阎锡山的帮助下,费尽千辛万苦,辗转多方,尹昌衡回到四川。

    然而回到四川,他的后辈学生,川中新贵刘湘、但懋辛也不放心。在酒席宴上逼他在报端发表《归隐宣言》。这时,尹昌衡心中唯一一盏政治明灯孙中山因勤于国是在北京病逝,万念俱灰的尹昌衡在报端发表《归隐宣言》,谓:“……昌衡从此不党南以谋北,亦不党北以谋南。不厚蜀而挤滇,亦不厚滇而弃蜀,公议私情两不敢背,勋名利禄一意长辞……”

    “丈夫赤胆,永无阴霾之私,贞妇白头,宁蒙失节之耻……”尹昌衡这篇《归隐宣言》很快被成都及省内多家报纸转载,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大家不难从中看出,其字里行间蕴含着好不容易归来的尹昌衡尹都督无可奈何的失望、失落和悲痛。

    尹昌衡就此沉沦成都。

    “有意思!”蒋介石看到这里,不觉天将破晓。人们常说成都是藏龙卧虎之地,还真是!他决定上峨眉山之前,一定抽时间会会尹昌衡。一是因这人奇,二是下野后的尹昌衡威望仍然很高,是深孚众望的成都五老七贤的头,拉拢这个人,对他很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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