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峨眉:蒋介石谋取四川纪实-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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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喷薄而出的朝阳,像小鸡出壳似的,努力地探出一点头来,随即很快蹿起蹿高,万丈霞光,挥洒开去。光明踏上金色的风火轮,飞快向前,洒下万把金针,把天地照得透亮。

    这天一反以往。军校里起床、早操、吃饭、上课等按时作业的嘹亮军号声,就像大户人家压抑的小妾媳妇,有意压低声响。这些微弱的声响传到五担山下“黄埔楼”,几近为无。天光已经大亮,往日那些在浓荫翠竹中辗转啁啾的鸟儿,早被吆走,没有了声响。

    因为,蒋夫人宋美龄来了。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是中国古代一首很有名的诗。诗中愁肠百结的少妇,期望鸟儿不要打扰,好让她到梦中去寻找强征入伍到辽西打仗不知生死的郎君。诗里,有种无可奈何的祈求。而这时,尚在“黄埔楼”上安睡的蒋夫人不同。她的安静不需祈求,有绝对保证。如果蒋夫人有梦,她的梦,也断然与古诗中愁肠百结的少妇大相径庭。

    在美国留学、生活了多年的蒋夫人宋美龄,养成了晚睡晚起的习惯。这时,虽然外面大亮,但他们的卧室里保持着黑夜,厚重的紫金绒窗帘低垂,将室内室外隔成了两个天地,只有窗帘下方泻进一丝淡淡的晨光。而这时,习惯早起,严格保持职业军人生活习惯的蒋介石,早已起床,到隔壁权宜作为礼拜堂的小会议室作了礼拜回来,坐在外间办公桌上,沐浴着晨光,全神贯注地读《曾文正公全集》。

    亮着光头,着一袭青布长衫的蒋介石,坐姿笔挺。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杯清花亮色的白开水。在生活上,蒋介石崇俭戒奢,不抽烟不喝酒,清教徒似的,他本质上是个守成不变传统的中国人。他之所以每天早起礼拜,成了一个基督徒,是夫人宋美龄造成的。蒋介石结婚很早,那桩婚姻完全是母亲王采玉包办的,原配妻子毛福梅,要大他两岁。蒋经国就是他同毛福梅生的。之后,他还有两次婚姻,一个姓陈,一个姓姚。不过,他与陈、姚都没有正式结婚。因而,在他后来与宋美龄结婚之前,只与毛福梅离了婚。毛福梅离婚不离家,一直同蒋介石的母亲王采玉住在一起。王采玉很喜欢这个长相一般,性格很好勤快又贤惠、被儿子抛弃了的儿媳。毛福梅从此不仅在家侍奉公婆,而且婆媳二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信佛。他们一有空就在家或是到离家很近的妙高台礼佛。浙北奉化蒋氏丰镐房中婆媳二人的日子,就像家乡那条小溪,不声不响而又绵绵长长地流下去。

    蒋介石如日中天后,认识了孙夫人宋庆龄的妹妹宋美龄。宋美龄风姿绰约,精通六国语言,精明能干。婚后,蒋介石在提到夫人时,多次深有感触地说,夫人可当我六个精锐师。不过,在他追求宋美龄时,追得很有点苦。宋美龄提出两个条件:一是要他笃信基督,信仰基督教,成基督徒;二是她原是有男朋友的,得给他男朋友一些补偿,而且,婚后也不能完全剥夺她的交往自由。夫人的其他条件都好说,唯有那个“不能完全剥夺交往自由”让他感到不能接受。痛苦徘徊中,他去请教“教父”张静江。

    张静江这个人极有智慧,长袖善舞,充满传奇色彩。他先是在关键时刻帮助过孙中山,过后是蒋介石。

    1905年8月,在世界各地奔走,旨在推翻清政府的革命家孙中山在赴法轮船上与张静江偶然相遇相识。张静江对孙中山十分钦佩,二人结成莫逆之交。当张静江听说孙中山经费困难当即表示:“余近数年在法经商,获资数万,甚欲为君之助,君如有需,请随时电告,余当悉力以应。”并与孙中山约定汇款暗号:A、B、C、D、E,分别代表1、2、3、4、5万元。孙中山对此有点不敢相信,过后遇到经费困难时去电试之,果真得到张静江全力资助。有一次,张静江一时手头不宽裕,竟不惜以低价将他在巴黎经营很好的一个茶店卖掉以应孙中山之急。

    张静江不但在经济上全力支持孙中山的革命,而且创办革命报刊,宣传革命思想,身体力行,贡献很大。孙中山成事后,任命张静江为财政部长,极为信任。

    孙中山逝世后,张静江支持蒋介石。张静江不仅理财是一把好手,而且政治上高瞻远瞩,非常智慧,很有眼光,蒋称其为“导师”。张静江听了蒋介石委屈的述说后,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这个婚你一定要结。因为,你要知道,你不仅是同宋美龄本人结婚,也是在同财神爷结婚;在同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美国结婚。这对你以后的事业是必须的!确实,宋家不仅有钱,而且同美国有很深的关系。宋美龄的哥哥宋子文和大姐夫孔祥熙都毕业于美国名牌大学哈佛大学经济学院……张导师的话让蒋介石茅塞顿开,幡然醒悟,不再犹豫。

    蒋夫人宋美龄迟迟起床出来时,蒋介石已经开始练字了。他提起一只中楷狼豪毛笔,饱蘸墨汁,悬肘在一张宣纸上走笔沙沙,“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他摘录屈原《离骚》佳句,也是他的心境。蒋介石的字写得好,从小他在私塾读书时学练的是柳体,练得很有功底。不过,字写到一定程度,无论练的何体,最后总是字如其人。蒋介石这手柳体,就很像他,瘦而挺,给人一种铁骨铮铮的印象。字写完后,蒋介石搁笔,仔细观赏。

    “夫人!”这时,宋美龄站在他身边看他写字,蒋介石调过头来,看着夫人笑吟吟地问:“你觉得我这笔字写得如何?”

    “写得好极了。”宋美龄虽然从小在美国喝足了洋墨水,但天生聪颖好学,她父亲有很好的中国文化根底,从小耳濡目染,让她对中国文化、诗词歌赋书法等都有相当的鉴赏力。

    “怎么好呢?”蒋介石听了很高兴,又问。

    夫人也不展开,只是很动感情地说:“你这些字,就像你今天的人,一个个神采飞扬。”

    这话说得太好了!蒋介石呵呵有声,细细看了看夫人。夫人这天真漂亮,穿一件合体的黑色宫缎旗袍,越发衬得皮肤白皙,丰满合度。她那一头丰茂的黑发,往后梳微微烫过,显得洋气。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又大又黑又亮,显出睿智。白胖的手腕上戴一副翡翠玉镯。耳朵上戴一副瓜子大小的碧玉耳环,饶有风韵。除此而外,夫人身上没有多余的装束打扮。

    如《诗经》中所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浆。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对于夫人的夸奖,蒋介石这样回应:“我的字之所以今天这么有精神,还有一个原因,得益于夫人。”

    “我?”宋美龄眨了眨眼睛。

    “是夫人给我从美国带回来,”宋美龄懂了,他们合起来,一字一字一顿,“了——维——他——命!”

    就在夫妇俩琴瑟和谐,家庭气氛浓郁时,夫人一直带在身边的王妈隔帘请他们吃饭;这时,也只有王妈才敢打扰他们。

    下午二时,按规定时间,蒋介石在李明灏和蒋孝先陪同下,准时出现在军校甲板似的操场检阅台检阅军校全体师生。

    担任总司仪的李明灏,挺起胸,大声喊:“立正、敬礼、稍息!”台下接受检阅的万余名师生,“啪”的一声脚一并,向走上台的校长行注目礼。

    蒋介石将戴有白手套的手,举齐帽檐,五指并拢,向台下师生回礼。

    “恭请校长训话!”李明灏说时率先鼓掌,随即场上掌声轰起。

    蒋介石往台前那张非常朴素,拄有一只裹着红布的麦克风的桌后一站,手一挥,台下掌声止。

    “嗯,好好!”蒋介石左手叉腰,右手举起大幅度地挥动加强语气。在这个阳光朗照,午后显得有点燠热的时分,身材瘦高的他戎装笔挺,连领子上的风纪扣都扣得巴巴式式的。

    站成一个个整齐方队,接受他检阅的万余名师生军容严整,他们身穿草黄色夏季军装,打绑腿,头戴军帽,手持汉阳造步枪上着刺刀,枪刺闪光。步兵之后是炮队,一门门大炮高昂的炮筒闪着烤漆蓝光。

    “很好!”蒋介石说,“我一开始就注意了你们的两个基本动作,立正,稍息!这两个基本动作做得不错。不要小看这两个基本动作。这之间大有讲究,大有学问。要做好这些基本动作,必先心欲其定、气欲其定、神欲其定,泰山崩于前而不瞬,猛虎袭于后而心不惊;定而后静,静而后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然后就能以不变应万变!”

    “你们都是党国的军事人才、栋梁。要珍惜今天的机会。军事院校是军事人才的摇篮。”他在列举了一些从美国西点军校、日本东京士官学校、中国黄埔军校走出的一些名将名帅之后,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定了定神,他突然问台下师生一个问题:“不知你们中有没有人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势在必得的第五次围剿中,为何朱、毛红军数次面临灭顶之灾之时却死里逃生?”看没有人能回答,成都军校代主任李明灏大步走上前,在蒋介石身边一站,胸一挺:“报告校长,属下知道!”

    “好,你说。”

    “因为里面也有不少将领是黄埔军校毕业生,他们是红军的悍将。这之中有林彪、徐向前、陈赓……陈赓手中有支干部团,很能打硬仗恶仗。约千余人,都是军官组成,训练有素,装备非常好,比我们中央军的都好,好得多。他们一律头戴钢盔,是双枪将——手上一支冲锋枪,身上别一支我们俗称的手提机关枪,连发20响的德国驳枪。往往在关键时刻,这支干部团往上一冲,彪悍异常,往往转危为安。”

    蒋介石很痛苦地点点头,手一挥:“我们成都军校,就是要培养出一支远比共军干部团厉害百倍的不是干部团的干部团!”蒋介石对李明灏的回答满意,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将李明灏这个代主任的“代”字去掉。蒋介石在分析了当前形势之后,给军校师生提气打劲:“非常时期是各位建功立业的最好时机!现在,党国命运到了一个关键时期……”他慷慨激昂地讲完,随即向陪站在侧的李明灏示意检阅开始。

    一个个方队鱼贯而来。经过阅兵台时,随着带队军官的口令“敬礼!”队列整齐的师生将手中步枪一举,迈开鹅步,“一二三四”昂首挺胸,脚步嚓嚓,朝检阅台上的校长行注目礼,动作整齐划一,像高明的木匠弹出的一条墨线。蒋介石举手频频还礼。在他看来,这是一曲最动人最雄壮的乐章;是钢铁洪流、是他无坚不摧的战争机器。他一时有些神往,在这样的钢铁洪流、战争机器冲击辗压下,所有的对手都会被摧毁、碾碎。

    步兵之后,是炮兵方队。这些大炮都是进口的,十轮大卡车牵引着一尊尊大炮,轧轧地经过阅兵台。炮兵是战争之神!站在台上的蒋介石,正全神贯注看经过的炮队,突然,啪的一声巨响,一辆正从他面前经过的炮车猛地停了下来。这一声在蒋介石听来惊心动魄。他下意识地将头往下一缩,谋杀?兵变?随侍在侧的蒋孝先,赶紧上前护着他,与此同时,几个身手矫健的侍卫官上来,四面护着蒋介石。他们拔枪在手,警惕地注视四周,目光鹞鹰般闪烁,如临大敌。

    “怎么回事?”就在蒋孝先怒声喝问时,已跳下台去察看情况的李明灏赶来报告,说是刚才一辆炮车经过,不巧汽车炸了一只胎,引起一场虚惊。

    脸青面黑的蒋介石让李明灏检阅到此为止。

    随后,回到“黄埔楼”的蒋介石很细地向李明灏追问这事,李明灏据实报告:开这辆炮车的是炮科一队少校中队长马伯山。李明灏再三保证,这纯粹是一场偶然事故。少校马伯山向来表现很好,政治上绝对可靠。

    蒋介石已经冷静下来,他老师考学生似的问李明灏,此事你准备如何处理?报告校长!李明灏将胸一挺,列出三条:一、将马伯山暂时拘押,确切弄清此事前因后果!二、降马伯山的职;三、举一反三、让全校师生就此吸取沉痛教训。说着语气显出沉痛,我是代主任,我有责任。我要在全校师生大会上首先检讨。

    好吧!蒋介石霍地站起,将手背在身后,一边踱步一边教训:“嗯!?原来成都军校是这个样子?连检阅都出事故,那么,实战呢?能做到我要求你们的: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嗯?!”

    李明灏一副惊恐万状、沉痛万分的样子。

    蒋介石让李明灏去后,还不放心,要蒋孝先通过军统查清马伯山这个人的来历,查查今天这个事故是否真如李明灏说的那样单纯。

    蒋孝先很快查清,少校马伯山历史清白,事故纯属偶然。蒋介石对此事没有继续追究。然而,刚刚在他心中有了些亮色的李明灏又黯淡下来。

    6

    成都市容飞快地在车窗外掠过。

    “岳军!”蒋介石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景致,对陪坐在侧的张群说:“你们成都一看就是一座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的城市!”

    每有要事,蒋介石都要将智多星张群叫到身边策划机宜。张群是他从南京叫来不日陪他上峨眉山的。这个午后,他让张群陪他去到华西协合大学牙科医院镶牙。

    灿烂的阳光下,大街两边的鲜花盛开,像天边的红霞。繁花似锦、雀鸟啁啾中,两边展开鳞次栉比的茶馆酒肆旅舍。而且,这些茶楼酒肆旅舍非别处可比,显得很有文化品位。茶馆名“饮涛”、“品香”;酒肆名“味之腴”、“聚丰园”;旅舍名“静安”、“临江楼”……都有店招。这些店招或是红纸裱糊的纱灯或是长方形的黑漆金字牌匾。上面或是写着“河水香茶”或是“酒饭便宜,炒炖俱全”或是“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等等。

    蒋介石感叹道:“‘既丽且崇,实号成都’。四川是我多年心仪之地,这里人杰地灵,沃野千里。汉昭烈帝刘备因之而成帝业。之前之后,以成都为国都,在这里建立小朝廷的还有不少,比如王建、张献忠……”说着一声感叹:“但愿不要再有人步他们的后尘了。”

    “时代不同了。”张群明白委员长话中所指和忧虑,宽他的心道:“如果这时候还有人想步刘备这些人后尘,断断走不通,必当全国共讨之,全民全军共诛之。服膺于委员长旗帜之下,是人心所向。”张群总能让蒋介石高兴起来。他问张群,成都何以芙蓉花如此之多之好?张群说,成都在历史上因盛产质量很高的蜀锦而名锦城,因遍种芙蓉而名芙蓉城,简称蓉城。后蜀主孟昶和他宠爱的贵妃花蕊夫人极喜爱芙蓉花,命人遍城种植,“花开时节,高下相照,全城四十里如锦绣!”花蕊夫人是个著名女诗人,她是四川青城(今都江堰市东南)人,幼能文,尤长宫词,头脑清醒,敢爱敢恨。宫廷诗写得特别好,说时背了一首:“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而最有名的一首诗,是在孟昶亡国后的《述国亡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蒋介石动容道:“蜀中古今,人才辈出。巾帼不让须眉!”

    说时,坐落于锦江之畔,占地广宏,中西合璧的华西协合大学已经遥遥在望。

    华西协合大学是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之后,美国用清政府赔款修建的一所著名的教会大学。类似的大学有六所,中学一所。除成都华大外,尚有北京的燕京、辅仁;南京的金陵;山东的齐鲁;上海的圣约翰。中学是上海的汇文中学。华大是所现代化综合大学,医学院的牙科相当有名。

    三辆漆黑锃亮、美国1935年最新产、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差别的福特轿车,过了锦江,鱼贯进入华西大学牌坊式朱红色的大门。校园内很幽静,鸟语花香。车过处,曲径两边不时闪出幢幢中西合璧洋房。这些洋房大都三楼,青砖一砌到顶,红柱琉璃瓦却又是尖顶阔窗,墙上爬满瀑布般的青藤。车轮从花木夹道的校园柏油路上轻轻滑过,发出好听的轻微的沙沙声。这所著名学府内,不时可见张贴着“莫谈国事”标语。

    车停牙科楼下,早已等候多时的华大医学院总院院长加拿大人林则、分院院长周少吾诚惶诚恐快步上来迎接。中间那辆轿车车门开处,委员长由张群、蒋孝先陪侍下来,蒋介石微笑着向院长们点点头,并同他们握手。

    为蒋介石安镶假牙的是著名牙科博士吉士道。黑黑胖胖,戴一副宽边黑色玳瑁眼镜,身穿白大褂的吉博士请委员长坐到手术椅上,他一把捧起蒋介石的腮帮子,猛然一捏。委员长张嘴,粉红的牙床顶端有两颗显然是安镶的牙齿,有一颗已然脱落。吉博士连连摇头,一口四川话说得干净利落:“要不得,要不得!枉自还是在南京大医院美国名医安的,手艺孬!”他一边踏屑洋人,一边动作麻利地比牙坯、和胶泥、做假牙。他手艺还真好!看不出来,他的指拇粗短,可动作灵活自如,出神入化。很快,吉博士就给蒋介石做出一副一般而言最少也要半个月才能做得出的两颗假牙,安进蒋介石口中,巴巴适适。

    吉博士手一比:“委员长,请用劲咬咬,看有没有地方不合适?”

    蒋介石半信半疑、犹犹豫豫咬合咬合了自己的嘴。“唔,不错,天衣无缝。”蒋介石很高兴。吉博士这就招招手,一位身穿白大褂的护士小姐袅袅婷婷而来,手上托着一个白瓷盘,盘子里装了一碟油酥花生。

    “委员长请!”吉博士要蒋介石用假牙咬吃油酥花生,说时为了避嫌,先拈两颗丢进自己的嘴里吃了下去。蒋介石听说听教地拈起两颗油酥花生丢进嘴里,咬得嘎巴干脆,满口喷香,连连点头赞叹:“手艺好,手艺好!”陪同在侧的林则、周少吾、蒋孝先纷纷捧场,真是神了!吉士道请委员长起来照镜子。蒋介石站在一面足有人高很是莹洁的意大利镜前照了照,时年49岁的他因安镶好了牙齿,脸部饱满,显得很精神。

    蒋介石乐得合不拢嘴,对簇拥在身边的三位牙科权威说:“你们华大的牙科真是名不虚传。嗯!四川油酥花生香,以往安的假牙,是吃不出一点味道的,这回吃出来了,吉博士的牙科技术更是超群绝伦。以后天下太平后,我要把你们华大,特别是你们的医学院再好好修修,添些世界上最先进的牙科设备!”他这一说,皆大欢喜,而也就在这时,楼下忽然爆发出一阵口号声:“我们要见蒋委员长!”

    瞬间,笑容在蒋介石的脸上凝住,他对学生运动有种天然的反感。就在他快步走到窗前时,蒋孝先上前一步,小心翼翼为他将窗帘拉开一条缝。望下去,大楼下,茵茵草地上站满了请愿学生。学生们不断对着楼上呼口号:

    “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反对独裁,实行民主!”……

    蒋介石满面愠怒,调头看着林则、周少吾、吉士道,意思是很清楚的,我是秘密来的,学生怎么知道了,是谁走漏了风声?林则等一脸惊惶,连连解释,绝不是他们泄漏的消息。

    “成都地下共产党组织厉害!”张群如此说,才给林则等人解了围,他吩咐手脚无措的林则赶紧下楼去,“就说委员长身体不舒服,就不同大家见面了,学生们有什么请求,尽可以对你说,由你负责传达”。

    林则下楼去了。蒋孝先不由看了看他带来的几个侍卫官,有些担心,怕学生扑上来,他请示蒋介石,要不要打电话,让刘湘派部队来保护?

    蒋介石摇摇手,只是专注地看着窗下。林则站在门前一只高凳上向愤怒的学生们解释着什么,听不清他的声音,只看得清他翘着屁股,挥着两只手,像只扑扇着翅膀的公鸡。忽然,学生队伍中一个身穿青色长衫,个子高挑的年轻人站出来手一挥,一阵阵激昂的口号声响起,此起彼伏,像是响起阵阵雷声,气势相当惊人……反对内战!要民主!要自由!要温饱……

    “反了!这还得了?”蒋介石转身对侍卫长蒋孝先埋怨道:“刘甫澄总是在我面前标榜他治川有方,结果呢?他刘甫澄的窝子,成都乃至整个四川都快成共产党的天下了!回去后,你给刘甫澄打个电话,把今天的事告诉他,问他这个四川王是咋当的。”就在蒋孝先唯唯应声时,不知什么时候下楼去声援林则的周少吾气急败坏地跑回楼上,气喘吁吁地对蒋介石说:“快,委员长,我带你们从后门走!这批闹事的师生中肯定有共产党主使,林院长抵挡不住,他们快冲上来了。”

    “那好!但是车呢?”蒋孝先紧张极了,持枪在手。他们的汽车在楼下,陷在学生群中。

    “委屈一下”。周少吾把满头的大汗一抹,“只好委屈委员长、张(群)院长挤着坐我们院里的两部破车了。”周少吾带着蒋介石一行下了楼,蒋介石、张群一行很狼狈地挤坐在两辆很破旧的轿车里,从后门溜出,一溜而去。

    7

    蒋介石这天上午在华大医学院镶假牙,受到进步师生冲击而引发的心中不快,当天晚上得到了补偿。

    这晚,四川王刘湘恭请蒋委员长在成都最繁华最热闹的一条街——春熙路上最堂皇的春熙路大戏院看川戏折子戏。

    蒋介石到达成都的当天,刘湘赶去拜望,请示委员长在蓉期间的安排,比如,是否请委员长在一个小范围内,给川省军政人员训话?蒋介石婉言谢绝,说他是经过成都,不日上峨眉山办军官训练团一期的。而当刘湘转而提出在春熙路大戏院搞一个小规模的档次很高的军界欢迎会,届时,川中所有在蓉高级军官,特别是这次要进峨眉山军官训练团一期学习的学员全部到齐,如唐式遵、潘文华、王缵绪等,让他们瞻仰领袖风采,聆听委员长训示时,向来看重枪杆子的蒋介石爽快答应了。

    成都春熙路相当于如今上海的南京路、北平的大栅栏。这条街是20年代杨子惠(杨森字子惠)当四川军务督办时在成都推行新川政时的标志性建筑。春熙路大戏院也是。这家大戏院,不仅是成都,也是当时大西南最好的一家戏院,既可以演戏,也可以上演电影。这晚去春熙路大戏院看川戏折子戏,是蒋介石回“黄埔楼”后,心血来潮定的。

    时间还早,因为成都夜市历来有名,蒋介石感兴趣,他要张群陪着他先去看看成都的夜市。三辆几乎一模一样的轿车出行,前后相跟,首尾衔接。其实中间蒋介石坐的那辆轿车要特别些,有防弹装置。蒋孝先率卫士,坐在一前一后两辆车上精心护卫。

    一路而去。华灯初上时分,提督东街、总府街这些繁华街市上商店已纷纷关门闭市,小贩们已在阶上檐下陆续摆上摊肆。这些摊肆上陆续点燃了油壶灯、电石灯……灯光虽然微弱,但恍然看去,像是夜幕中一条条闪烁的珠串。摊肆上卖旧书、卖花卉、卖各种舶来品、卖字画的,应有尽有;游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热闹程度竟胜过白日……成都夜市果然名不虚传。

    车过皇城,蒋介石在张群的解说下,细看出去。成都皇城及皇城坝的规模、气象,这在全国是个例外。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在将他众多的皇子封为各地藩王时,因特别宠爱十一子朱椿,不仅将其封为天府之国的蜀王,而且特许朱椿带一帮能工巧匠到蓉城,都是比照当时国都皇城造自己的宫殿,朱椿费时经年,消耗了惊人的钱财,连皇城用的琉璃瓦都由专人炼制,成都附近有个琉璃场,就是当时专门烧制琉璃瓦的地方。明末,张献忠打进四川,在成都建大西国,皇城成了他的皇宫。之后,张献忠兵败离蓉时,这座不可多得的藩王府——皇城,完全被毁,成都完全成了一片废墟,成了虎狼出没地。四川省的省会不得不迁往离关中相对近些的阆中。一直到了康熙年间,多年战乱甫定,省会才由阆中迁回成都;随之开始了从清初开始的长达一百多年的、规模浩大的湖广填四川,天府之国才又恢复了生机。皇城及皇城坝,也是这期间重新修建起来的。

    皇城下的皇城坝又叫扯谎坝,因为这里一到晚上卖打药的,耍猴戏的,看相算命的,卖唱的,招人看洋镜的……百戏杂陈,无奇不有,扯谎的多。

    蒋介石笑道:“真幽默呀,成都人的诙谐、机趣,是出名的。”张群指着皇城坝两边雁翼般展开的馆子介绍,这些馆子大都是住在两边贫民窑的老百姓开的。这些馆子,分为红锅馆子和白面馆子。红锅馆子卖饭和各种炒菜,白面馆子卖面食和各种小吃。其间夹杂着若干卖牛杂的小铺子,夫妻肺片等名小吃大都集中在这里。朦胧光线中,幺师站在馆子外的阶沿上挑声夭夭邀客入内,店堂内热气腾腾。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民国30年代中期相对安宁富庶的成都色彩斑斓的夜景图。

    很快,车入少城。蒋介石当然知道少城由来。清朝入关定都北京后,全国有9个城市是满族人集中居住区、除了成都,还有北京、南京、广州、西安、杭州、福州、荆州、伊犁。而这9个城市中,成都少城又是一个特例,类似上海外国人的租界;大城之外用城墙隔出一个少城,少城内居住的都是满族人,是成都居住条件最好的地方。通衢大街之外,派生出若干条幽静巷子(胡同),整体上像条蜈蚣。长长的幽巷两边,幢幢高墙深院相互独立而又相互倚傍的公馆排列。这些浓荫匝地,鸟语花香,洞天福地的公馆里,住的都是八旗子弟的后裔。他们一出生,朝廷就给他们配有一份俸禄,享用终身。辛亥革命胜利,民国建立,那段城墙拆去。不过,少城的称谓及少城中的格局一点没变,只不过,居住者大都换成民国新贵或长袖善舞的有钱人。

    祠堂街是少城中文化氛围很浓的一条街道,书店报馆多。流水淙淙的金河一侧,少城公园(今人民公园)被夜幕笼罩。张群指着公园深处,那剑一般指向夜空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介绍:四川是辛亥革命的发源地主战场,那场革命中,四川牺牲惨重、贡献很大。孙中山先生指出:“如果没有辛亥年四川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保路运动,那么,清政府的被推翻,民国的建立,至少要往后延迟一年半载。”纪念碑四周镌刻着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由四川著名书法家赵熙、颜楷、吴之英、张夔阶分别用楷、草、行、隶书体写就,让高明的刻师镌刻其上。每个字足有一平方米,白天看去,十分壮观,极有气势。说时,他们的车慢了下来。蒋介石注意到,这是因为前面出现了一支抗日游行队伍,阻塞了道路。一时,万人空巷。蒋介石也不急,因为一则没有人注意他们的车,更没有人知道这中间一辆车中坐着他蒋委员长。蒋介石透过车窗注意看去,走在队伍前列的是两个身穿排扣短褂服装的年轻工人,他们手中高举着一幅“成都人民抗日游行”的横幅,后面跟着工人队伍、学生队伍、郊区农民队伍,还有商人、市民……他们手中挥舞着小旗,高声呼喊“拥护蒋委员长抗日!”“各党各派团结一致共同抗日!”“抗日必胜!”“抵制日货,不买日货,烧毁日货!”并沿途散发传单,前来欢迎的市民与游行队伍互动。万万没想到地处内陆的成都抗日运动如此高涨!蒋介石见状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民心可用;忧的是,这样大的游行活动,大都是共产党搞的。好在不久游行队伍过去了。

    车快到春熙路时,蒋介石问张群这名字的由来。张群随口就来,这街名是1924年,杨森任四川督办时提议兴建。最初根据杨森“森威将军”的头衔将其命名为“森威路”。后全部竣工后取《道德经》中“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意取名为春熙路。

    蜀中文风向来很盛。有此一说:山东是一山(蒙山)一水(沂水)一圣人(孔子),四川是多山多水多才子。宋时因文翁兴学,蜀中文风直追齐鲁,文翁兴学地成都石室中学,特别是,本世纪二三十年代,蜀中有个奇特的现象,这就是,人才一出就是一批,而且集中。走出了世界级的文史通才郭沫若、作家李劼人、生物学家周太玄、数学家魏时征、音乐家王光祈等等。蒋介石听到这里,神往地背诵起《李翰林集序》:“自盘古开天地,天地之气,艮于西南。剑门上断,横江下绝。岷峨之曲,则为锦川……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纵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

    这时,春熙路到了。当便装的蒋介石在张群、刘湘陪同下,步入春熙路大戏院时,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百来名高级军官,站起来鼓掌欢迎。

    蒋介石笑着点头,频频招手,让大家坐下,并率先坐了下来。

    这座华丽的,平时足以容纳三四百人的春熙路大戏院今晚作了改动,原先的座位朝前,像一排排火车座,今晚尽都撤除,代之以摆得相当松散的一张张小圆桌。桌上摆盖碗茶、新津南河大瓜子、耀华点心、天府花生、龙泉驿大水蜜桃等成都名优特产。

    每个地方都有一个中心。不用说,今晚春熙路大戏院里的中心,就是坐在离戏台较近、正中的首桌后的蒋介石和陪坐在他两边的张群、刘湘和刘湘极为倚重的省政府秘书长邓汉祥。军官们依序而坐。以唐式遵、潘文华领衔的几个高级军官,雁翼一般分坐首桌两边。戏院里座无虚席,灯光转暗。

    委员长是如此低调,与“民”同乐。表面上似乎显得随意。演出尚未开始,大幕尚未拉开。一阵阵如水般悠扬的琴声和着慢板,从台后袅袅而出,传达出悠长的蜀韵。这是一个适宜谈心的时候,也是一个适宜联络感情的时候。大家注意到,影影绰绰中,只见委员长在同刘湘小声说着什么,很有兴致地询问着什么。

    机敏过人,陪坐在侧的邓汉祥注意到,委员长表面上在同刘湘谈着什么,很用心地记住什么,其实不时关注着分别坐在左右两边的唐式遵、潘文华,以及王缵绪、范绍增。他们四个是甫帅麾下的大将,是甫帅的起家部队,也是看家部队——21军的师长。6个师长中缺绰号“灵官”的王陵基,还有很可笑的绰号“神仙”的模范师师长刘从云。

    俗话说得好,“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红花还需绿叶扶”。如果把甫帅比喻为“好汉”、“篱笆”、“红花”,这几个师长,就是扶持甫帅的“帮”、“桩”、“绿叶”。

    在这样的重要场面,缺王陵基和刘从云是有原因的,而且他们注定不参加这届的军训。

    唐式遵、潘文华是甫帅的左膀右臂。他们都是仁寿县人,年岁相当,职务一样,长期以来面和心不和。邓汉祥注意到,老蒋在特别注意唐、潘二人的同时,还很注意王缵绪。王缵绪最有文才,可真应了“文人无行”这句。他在政治上喜欢投机,被人不屑地称为“墙头草”、“倒戈将军”。20年代,他本是风光一时的四川督军杨森部下,后来看刘湘势大,倒戈成了甫帅部下。邓汉祥心中清楚,老蒋这期专门针对川军办的峨眉山军训团一期,要将甫帅的骨干一网打尽,目的无非是挖甫帅的墙脚——最想把唐式遵、潘文华甫帅的左膀右臂挖过去。别看老蒋这会儿一副不打枪不放炮的样子,其实阴着呢,好戏还没有开始!就在邓汉祥沉思默想时,戏台上,两扇厚重的紫色金色绒幕布滚浪似的急速朝两边拉开。一个头戴白花,忧思深重的少妇,用宽袍大袖掩面,在川戏锣鼓的急急风中,快步走了出来——著名的《情探》开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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