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峨眉:蒋介石谋取四川纪实-虚文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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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身缟素的焦桂英就像水上漂似的甩着水袖,走着碎步快步而上。她用清亮如水的唱腔,述说着不幸的遭遇,唱得映山映水。

    更阑静,月色衰

    月光如水照楼台

    透出了凄风一派

    梨花落,杏花开

    梦绕长安十二街

    夜间和露立窗台

    到晓来辗转书斋外……

    该剧原本出自明传奇《焚香记》。说的是,名妓焦桂英周济秀才王魁,又以身相许,两人恩情缱绻,盟誓于海神庙,互不变心。两年后,王魁入京考中状元。他在名利诱惑下,遣书休弃桂英,另与官家之女成婚。桂英悲愤自尽,王魁心虚内疚,神经错乱而亡。清末,从蜀中走进京都,名噪一时的大文豪赵熙看了这出戏,感觉这出戏文辞粗粝,形象狰狞,重新改过。改得文辞清丽,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命运催人泪下,成了一出最具代表性的川戏。常演常新,长盛不衰。改后的内容是:上京赶考的穷书生王魁,功名不就,饿倒在乞丐头子焦家门前。多情善良的丐帮头儿的女儿焦桂英救了他,日久两人情深,结为夫妻。过后,王魁入京高中状元,为贪图富贵,隐瞒婚史,与相国的千金小姐结婚。不仅如此,王魁怕丑事暴露,想方设法,逼焦桂英含恨自缢。《情探》是焦桂英化为冤魂之后,同鬼卒一起前往相府捉拿忘恩负义的王魁。而在鬼卒动手之前,桂英的心又软了,阻止鬼卒动手,柔情万端的她,回述他们过去的恩爱,痴心期望王魁能在最后一刻良心醒悟。戏台上的她唱道:

    纸儿、笔儿、墨儿、砚儿啊,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

    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

    见负心郎始终无动于衷,她退而求其次。柔肠百转、婉转悲怀的她先是期望与负心郎重归于好,王魁不肯。二是希望“可容奴偏房自在。”王魁还是不肯。她最后希望“容我为奴做婢,以免饥寒”。可是,负心郎还是不肯,不仅如此,负心郎用如刀似剑的话谩骂她,以致动手赶她、打她。这时,善良忍让得近乎懦弱的焦桂英终于绝望,她愤懑地向负心郎发问:“我有几条命你要哟!”就像沉默的火山喷发,她动手反击、复仇。剧情发展至此,文戏变成武戏。戏台上,桂英在追,王魁在逃,于是,吐火、变脸……川戏的绝技发挥得淋漓尽致,川戏锣鼓打得急惊风似的,恰好衬托并加深剧情。蒋介石、刘湘和在场全体军官全被深深吸引,一时,掌声阵阵,喝彩频频。最终,当鬼卒用绳索套牢忘恩负义、罪大恶极的王魁而下之时,平时不苟言笑的蒋介石调头对刘湘连连赞叹:“太好了,太精彩了!《情探》不仅剧情好,尤其是文辞,字字珠玑,赵熙不愧为一代文豪。”

    刘湘轻声告诉委员长,《情探》中饰演焦桂英的是川戏名角杨素兰,男扮女装。见蒋介石不无惊异,他指点着台上说,下面一出折子戏《秋江》(又叫《陈姑赶潘》)也是他演的。蒋介石一边看着台上,一边听刘湘介绍杨素兰。

    杨素兰是杨清泉的艺名,字纫秋,出生于四川遂宁县梓潼镇一户贫穷人家。他幼时丧父,因家境贫困,被人贩子拐卖到戏班学戏。因为他相貌好,天资聪颖,又能吃苦,很快成了名角,并渐渐有了一些资产。在1911辛亥年四川风起云涌的保路运动中,为支持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他尽其所能,捐田80亩,受到各界人士普遍赞扬。名士石声写诗赞扬他:“登场歌舞市金钱,肖效红装自可怜。闻道破家亡国恨,伤心时局慨捐田。”著名学者吴虞则写诗称赞他的演技:“歌喉宛转,有穿云裂帛之奇。舞袖翩翩,具回风聚雪之妙。”

    蒋介石频频点头。

    从古至今有“貌似潘安,颜如宋玉”说。《秋江》的剧情是:书生潘安,在赴京赶考途中,到姑妈出家并任住持的道庵看望姑妈。期间,潘安与庵中年轻貌美多情的小尼姑陈妙常(陈姑)暗中热恋起来。姑妈发现后大吃一惊,紧急采取措施,她趁陈姑不在,逼侄儿马上离开。潘安与陈姑告别的机会都没有。聪明的潘安心生一计,假意说是去大殿拜拜菩萨,祈求好运。理由如此正当,姑妈当然不好阻拦,但寸步不离跟着侄儿。潘安进大殿,倒头朝东楼一跪,大声告禀:我就要离开你了……陈姑住在阁楼上。他是要借此向心上人报信告别。姑妈说,你跪错了,也拜错了,菩萨在那边!潘安搬过一把椅子,放在阁楼下,让姑妈坐好,他一边磕头一边述说:我舍不得走啊,考完试我就来接你,你一定要保重啊!并伤心得流了泪,不明就里的姑妈被感动得流下泪来。这就引得台下看戏的蒋介石和高级军官们心领神会,忍俊不禁笑起来。

    戏台上,姑妈一直将侄儿“押”到江边,看到他上船远去,才放心地回到道庵。不意姑妈前脚走,陈姑赶到。在江边渡口,焦急不安的她请老艄翁驾船带她去追。机智诙谐的老艄翁,故意同她开玩笑,逗得她着急跳脚,噘起小嘴。这里,有一段相当精彩的对白,淋漓尽致地、曲尽幽微地展现出人物性格和心理特征。

    蒋介石看得很入迷,川戏对白中有不清楚的字句,问在侧的张群,很有兴致。这里,老艄翁显得有些饶舌。

    陈姑着急地:你载我去追,如果中途追不到,就一直追到临安。我给你一锭银(超过了该给的钱多倍)。

    艄翁:我退你六钱。

    陈姑:那刚才你为何要我九钱?

    艄翁:噫,刚才你不是说你有钱吗?

    陈姑:哎呀,公公,你看你这样东说西说,耽搁我好久了哦!

    艄翁:没来头,赶得上!

    陈姑跳上船:公公,快开船啊!

    艄翁:哦哦哦,(旁白)她好着急,(我还要与她作作玩)。姑姑,口渴吗?瓦罐里有水,老汉不陪你了。

    陈姑:你到哪里去?

    艄翁:我要回去吃饭。

    陈姑:有好远哦?

    艄翁:没得好远,打雷都听得到,只有四十里路。

    陈姑急:要不得,要不得!

    艄翁:难道我饿着肚皮来推你?

    陈姑:你要吃多少?

    艄翁:嗨,我一顿就吃得多喃。

    陈姑:好多嘛?

    艄翁:要吃五两四钱三!

    陈姑:哪里吃得到这么多!

    艄翁:不要把你吓坏喽,我还要吃五两烧酒,四个钱的清油煎三个钱的豆腐。

    陈姑:这都算我的,你就走了嘛!

    艄翁:哦,你好大方,算你的我也不吃。我是给你说着玩的,我吃过饭喽,我这就送你去追,一直追到临安,总是追得到的。我只收银三钱,不吃你的酒与饭。姑姑坐稳当,开船喽!

    艄翁:姑姑,你这人真好,我要奉承你几句。

    陈姑:你奉承我什么?

    艄翁唱:姑姑生来一枝花,月里嫦娥你比她,此去会着相公面,恭喜你明年要生……

    陈姑:生啥子?

    艄翁:生个胖娃娃。

    陈姑:嗨,你说些啥子啊!羞!(说着用手掩着大红脸)

    戏台上,一个多情秀丽的小尼姑陈妙常,一个诙谐善良尽显川人本色的老艄翁,二人载歌载舞,妙语连珠。他们用各种身段、形态、语言尽情地展现人在船上,船行流急滩险的川江中形形色色,人、情、景相互交融,让人回味无穷。刘湘看蒋委员长对川戏名角杨素兰赞不绝口,于是讲起杨素兰的趣事。

    1912年,为庆祝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暨中华民国成立,那天一早,成都贵州会馆张灯结彩,两扇黑漆大门洞开。贵州籍名绅梅馥羹、周询一早就到门外迎接客人。客人中最重要的是年仅27岁当上了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的尹昌衡。

    尹都督这天身着民国大礼服,蓝袍黑马褂,长身玉立,兴致很高。他酒量很好,绵州大曲酒(现在的剑南春)他喝了两瓶。窗外,春光明媚,百花芳菲,茂林修竹,回廊曲折,雀鸟啁啾,清风徐来,景致好极。陪坐在侧的梅、周二人又有学问,他们陪着尹都督饮酒赋诗,谈革命的艰辛,谈川省的人文掌故,地方风情,非常惬意。不知不觉,红日西沉。

    客人们陆续散去,看尹都督兴犹未尽,热情的主人邀都督移尊雕龙刻凤的小花厅夜饮。看尹都督有了些醉意,主人亮出精彩节目,让川戏名角杨素兰出来给都督大人敬酒,备极殷勤。醉眼蒙眬中的尹都督竟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也许将杨素兰看成了他留学日本时的初恋情人。

    一个樱花烂漫的时节。日本东京士官军校放假,尹昌衡独自一人乘火车离开市区去旅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反正也就随便走走。

    火车上乘客不多,车厢很整洁,让人感到舒适,他一路观赏着窗外美妙的景致。车离东京越远,乡村景致越是明丽。关东平原上的小桥流水,田陇两边的蚕桑树……恍然间,让他觉得有回到四川彭县乡下老家的意蕴。

    忽然,一声柔媚好听的声音传进耳鼓:请问先生,这里可以坐吗?应声掉头,只见一个身穿和服,脚蹬木屐,相貌秀丽,身材苗条,举止文雅,如新月如春笋的姑娘站在面前,手握一个嵌有珠宝的手袋,向他询问行鞠躬礼;因为低着头,一头丰茂的黑发挽得像高高的富士山的发髻上,珠摇玉座。

    没有人。他赶紧站起还礼,指一指对面座位:你请!有这样一位秀色可餐、温文尔雅的姑娘坐在对面作伴,他私心窃喜。他们相对而坐,车往前行。正所谓歌德说:“哪个少男不思春,哪个少女不多情。”在这样一个美好的适宜年轻人谈情说爱的时候,可巧坐在一起的又是一对很般配的异国俊男俏女,他们开始攀谈起来,越谈越投机,越谈越亲近。渐渐地,一种恋恋不舍的情感在他们心中油然而生。

    尹昌衡忘了下车,一直坐到火车终点站。

    站起身来的美丽日本少女对他抿嘴一笑,幽香袭人。他提线木偶似的跟着她下了车。抬起头来,这是什么地方?前面是碧波浩瀚的大海,点点白帆像落在蓝玻璃上的白云,倏然间远去。环顾四周,绿草茵茵,蓊郁花木间掩映着幢幢形状有异、色彩有别的别墅,好一副人间仙境。他明白,这是到了东京远郊富人区。

    一问才知道,这里没有旅馆、茶舍,只有一个孤寂的小火车站。想折回去,可是第二天早上才有火车了。暮色朦胧地走近,浪在岸边跳起洁白的舞蹈。这时经过交谈,他才知道,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是日本巨富岩崎先生的小女儿岩崎小姐。她红着脸,深鞠一躬,轻启樱桃小口,赧然一笑,热情相邀:尹君,请到我家去吧!

    他当然想去。如果现在分别,他在梦中也会去找她的。可是,一个清国留学生怎么好贸然去一位小姐家呢,何况还是大名鼎鼎的岩崎小姐?他从小接受的是“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教育。在守旧的家乡——天府之国四川彭县农村,若是有一个女子敢把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带回家,那会被视为伤风败俗。但现实的处境和情感的煎熬都不容他有过多的考虑和徘徊。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跟着她,沿着暮色越渐浓重的石板山道,跨进了一座富丽幽静的大庄院。

    啊,是尹君!一声惊讶而欢快的青年男子的声音传进耳鼓,他吃了一惊,寻声望去,只见两个身穿东京士官学校服装的青年男子,坐在樱花树下喝茶,享受夜幕降临前的美妙韵致。原来他们两个都是岩崎小姐的哥哥,是他的在校同学。虽然不在一个班,但尹昌衡在军校以勤学博学、文武双全颇享盛名。他们认识他。岩崎小姐的两个哥哥对这个清国留学生印象不错,殷勤款待。而一连过了两天,小姐的父亲老岩崎却是避而不见。

    三天后的黄昏,这家主人从幕后走到了前台。接见这个不同凡响的清国留学生,地点安排在别墅靠海的二楼那间小客厅里。

    坐在对面的岩崎先生,大腹便便,嘴唇上护着一绺仁丹胡,头上梳得溜光,粗颈上结一条洒金领带,雪白的衬衣上套一条背带裤。嘴上咬着一只粗大的雪茄,一双鼓鼓的眼睛透过金丝眼镜,钉子似的盯着尹昌衡看,那神情分明有些不屑。

    我女儿都对我说了。良久,老岩崎说话了,那语气分明有些无奈和气愤:说你们互相之间有爱慕之心。说到这里一个停顿,随即声音大了,迸出枪弹似的两个字:不行!语气中显出一种横,老岩崎说时冷冷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清国留学生,看着他拖在背上显得很滑稽的油光可鉴的大辫子,不屑地一笑:并不是我看不起你这个人,而是我们岩崎家的规矩是不能同支那人结婚!他噘起嘴,把“支那”两个字说得发出嘘声。

    拒绝本是意料中事,但尹昌衡受不了那种鄙视。他涨红了脸,霍地站起,愤怒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日本巨富。老岩崎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尹昌衡镇定了下来,礼貌地向老岩崎点了一下头,很君子地说:对不起,打搅了。说完这句,冲出门,大步走去。

    尹君——!猛听一声裂帛似的呼喊,回过头来,只见岩崎小姐泪水盈盈地跟了上来。刚才,她躲在门后,听到了父亲同尹昌衡的全部对话。这时,一缕夕阳透过斑驳的樱花树枝洒在她的脸上,一副雨打梨花般令人怜惜的神情。

    他回到了军校,初恋的痴情却时时折磨着他。岩崎小姐真心爱他,他频频收到她寄来的情书,里面浸满了绵绵的情、绵绵的泪。1909年很快到来了。他学成回国前夕,岩崎小姐特地赶来东京同他恳谈。

    尹君,只要你留在日本,我就是你的,求你了!那天东京下着细雨。他们在公园里相偎相依,觉得雨中的东京,似乎正朝着什么地方神秘地跚行。

    尹昌衡不肯。他说他要回去报效祖国,唤醒东方睡狮,让中华民族强大起来,重新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他要求岩崎小姐跟他去中国。可是,岩崎小姐没有勇气离开日本。

    最后的分别是不可避免了。她一直把他送到下关。可是,迟了一步。那艘他已经上了行李的轮船,已驶入波涛汹涌的东海。他经清政府驻下关领事馆帮助,从朝鲜半岛辗转回到国内方知,躲过了一场厄运:那条载着他的一些同学和他的行李的轮船,在海上触礁沉没,轮船上无一人生还。

    同岩崎小姐的缘分完结了,现在,他同大家闺秀颜机小姐结了婚,但是,岩崎小姐还是不知不觉在心中扎了根。

    梅、周二绅看尹都督看着杨素兰发呆,打趣、怂恿道:都督不如今夜将“她”接回家去?酒醉不醒的尹都督竟慨然应允。结果,杨素兰还在路上,家里老太太和夫人颜机就已得知消息,气得不行。

    尹昌衡快到家时,夜风一吹,酒醒了些。咦,怎么自家大门前灯火通明?细看,父亲母亲,还有妻子颜机等好大一群人站在大门外。这是怎么回事?轿子停下来,漆黑的夜幕中,在摇曳的灯笼光映照下,老母亲在多人的搀扶簇拥中,轻移莲步而上。尹昌衡是个出名的孝子,赶紧下轿上前问:母亲,这大夜了,你老怎么还不休息,家里出了啥大事吗?

    还不是你这个逆子气的,跪倒!老夫人说着举起手中的龙头拐杖就要向他打去。夫人颜机赶紧上前挡住老母的拐杖,看丈夫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说:待问清了再打不迟!杨素兰跪倒在地,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讲了,满天乌云散尽。老太太放走杨素兰,等第二天尹昌衡酒醒后,治家很严的老太太还是罚儿子的跪,并让儿子作了保证,以后再不干这种荒唐事。

    蒋介石笑道:“成都这地方,真是多英雄多美人多故事!又是尹昌衡!我明天非见见他不可!”

    9

    成都忠烈祠街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条模范街。不宽的街面由斑驳的青石板铺就,街道两边大都是一楼一底板壁粉墙黑瓦的茶馆、酒楼、旅舍等,一字铺开,鳞次栉比。整条街道古色古香,这里那里点缀着花树柳荫。微风过时,各色店招轻摇慢摆,走进这条街,好像走进了明清时代。

    长街中段的尹府极有气派,占地18亩,高墙深院。

    尹昌衡之所以有钱买这么大的房子,是他好容易在阎锡山的帮助下,挣脱北洋政府的羁绊回到成都后,他的下属,时为督军的刘存厚,将他多年一直未领的薪水补发给了他。而这时的尹昌衡也才四十多岁,壮心未已。不久,孙中山召他出川去广州,欲将正在筹建中的黄埔军校重托于他。他应召去了,不意路过重庆时,被“巴壁虎”刘湘留难,不准他去。他一气一急,旧病复发,回到成都的家。过后,孙中山应袁世凯邀请北上商议国是,因操劳过度,溘然去世。孙中山是尹昌衡心中唯一的一盏政治明灯。明灯既已熄灭,就此以后他心灰意冷,在家隐居,学佛礼佛,不时作些公益方面事,与成都的徐炯、尹昌龄、骆成骧等名人时相往来,写诗唱和,成了对方方面面都有影响的成都五老七贤头面人物。

    表面上归隐、学佛礼佛的尹昌衡,目睹糟糕的社会,心情从来没有轻松过。这天早晨,他开始了一天的功课。礼佛刚刚做完,老副官马忠进来报告,广西李宗仁派来一个叫侯松亭的人来拜望尹公,并带来一封李宗仁的亲笔信。

    尹昌衡会见了广西来人。广西来人侯松亭是个军人,桂系中将。李宗仁在信中说,现国家是多事之秋……德邻(李宗仁字德邻)时感才短志疏,特别是威望不够。切望借重恩师才德、威望、智慧!恭请恩师出山去广西,好让他和白崇禧随时聆听恩师教诲,造福社会。

    尹昌衡婉拒道,一则因我从北京回来发表了《归隐宣言》,从此不问政事,大丈夫应该言而有信。二则我有病。三则老父刚刚亡故,丧事在身,按古礼,我在家服丧三年,才能出去做官。

    侯松亭注意看了看尹昌衡,似乎也真如所言,才46岁的尹昌衡,全然没有了当年叱咤风云,马上一呼,山鸣谷应的雄姿,显得虚弱,说话声音不再洪亮如空谷回音。侯松亭没有就此事再说,只说成都好,他来成都想逗留一段时间,尹昌衡心知肚明他的意思,不好吆客,就说,那你就多耍一段时间吧!侯松亭欢天喜地接受了“邀请”。

    夜已经深了,万籁俱寂。忽听有人叫“大哥,大哥!”分明是在叫他,声音很急,很固执。尹昌衡愠怒地睁开眼睛,站在他面前的是堂弟尹昌熊(字望之)。此人一生游手好闲,长期寄食他家。他给堂弟派了点给家中神庙打扫清洁,摆摆四季瓜果类小事,平时很少照面。一般而言,堂弟绝不敢这个时候来打扰他,今夜却来了,他感到诧异。

    “你深更半夜来叫我,有何要事?”尹昌衡显得很不高兴。

    “三爸(尹昌衡的父亲)临坛了。”尹昌熊作古正经,煞有介事地说,“三爸说他有要事相告,请大哥快去!”

    “有这样的事?”尹昌衡虽然信佛,但并不相信人死还能临坛,但看堂弟说得活灵活现,不能不去。

    来到临坛地。这是老太太每天礼佛的地方,

    香案上烛火摇曳,青烟绕绕。神像下,摆一张黑漆方桌,方桌上摊有一片白米,米上伏一个圆圆的簸箕,用一根筷子支起。显然,这是要扶乩问事,似乎神已降临。扶乩的过程是:人将方桌上的簸箕扶起,这时簸箕就会神奇地自行走动,而与簸箕连结的筷子就会在白米上画出字来。赶紧用纸笔将这字记录下来,再将米赶平,如法炮制。完了,将记录下来的字,按先后顺序联结成句,就是神佛的旨意。

    侯松亭其实早已藏在那里,躲在暗中,蹲下身子,用手暗扶着桌上的簸箕。佛堂内光线相当暗淡,堂弟进门就不见了人,也来不及问,父亲就已显灵,气氛和场面都很诡异。

    乩盘前有一蒲团,按规矩,尹昌衡进门就该跪在蒲团上迎候父亲神灵的降临。他将信将疑地站在蒲团前静候父亲示意。

    簸箕动了起来,白米上渐次显出一个个的字,尹昌衡赶紧执笔记下,一边记一边联起来读:“吾——儿——见——父——为——何——不——跪?”他回答:“按理该跪,然而现在我们阴阳两隔。也不知降临神坛的是不是父亲,我表示怀疑!我先提两个问题,如果答得对,你就是我父亲,我这才跪。”

    簸箕走字:“吾——儿——但——问——无——妨。”

    尹昌衡问:“我父亲的生期是什么时候?”

    “壬——子——年——三——月——初——四——辰——时。”

    “老家堂屋外栽的是棵什么树?”

    “水——冬——瓜——树——乃——儿——亲——植。”

    “老家堂屋门上挂的匾,匾上是几个什么字?”

    “民——具——尔——瞻。”

    嗨,还真是神了,难道真是父亲显灵?疑惑间,尹昌衡突然发现尹昌熊在暗中搞鬼,他伏在方桌下扶箕走字,侯松亭隐身黑暗中与尹昌熊合伙做戏。尹昌衡心中哑然失笑,这个老二,不知道得了好多侯松亭的好处,伙起来搞这个鬼把戏?他也不揭穿,心想,刚才问的几个问题,老二知道,我这就问他几个不知道的。

    他问“父亲”:“我留寓北京时,我书房里的那副对联是什么?”

    只见簸箕走动间,显出这样的字迹:“北——京——书——房——对——联——甚——多——为——父——年——迈——不——能——记——忆。”

    尹昌衡不愿同他们再搅下去了。

    “胡闹!”他怒斥道:“哪来的孤魂野鬼,竟敢冒充我家老太爷!”随着他这一声怒喝,游走的簸箕定住不走了。尹昌衡干脆揭穿:“我北京书房里只有一副对联,联文是‘川西大将成生佛,海内文宗属武夫’。这是湖南名士李如珍写来送我的,联文好,字也写得好。老太爷在京时天天都要看,而且赞赏称颂不已,哪会说对联甚多,不能记忆?全是鬼话!”说完,也不揭穿,转身要走。

    侯松亭急了,显出身来说:“尹公请留步,神还未退,看他怎么说。”

    尹昌衡也不揭穿,耐住性子,只见方桌米上的簸箕又开始走动,陆续显出这样的字:“我——名——王——有——德——乃——本——宅——故——主——因——子——孙——不——孝——家——业——凋——零——孤——魂——无——依——今——日——临——坛——冒——充——老——太——爷——不——过——求——一点——香——火——以——慰——泉——下。”

    “香火好办!”尹昌衡知道侯松亭在找梯子下,给了他一个面子,说:“明天,我给你写个牌位,供在本宅土地庙中。”这样一来,神才退去。

    第二天,尹昌衡果然写了个“本宅故主王有德之位”供在土地庙中,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侯松亭司刀令牌(四川话,各种招数)都已使尽,而尹昌衡坚决不肯出山,没有办法,他只好告辞,打道回广西去了。

    10

    一辆有“中央军事委员会”标志的黑色小轿车驶进忠烈祠街,来到尹公馆门前轻轻停下。车门开处,下来一位佩少将军衔的青年将军,后跟一个副官。这位将军身材有些消瘦,穿一身笔挺的黄呢军服,脚上的黑皮靴和身上挎的武装带锃锃发亮。他傲慢地看了看门牌号,是尹公馆不错,可是怎么门前有站岗的兵呢?他那双深眼窝里闪出一丝警惕而狐疑的光,随即踏响皮靴,上了台阶,对直朝大门走去。

    大门口站岗的两个卫兵,唰的一声出枪,枪上两把雪亮的刺刀“咔”地一架,挡着来人。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反了吗!”跟在青年将军后面的副官,上前大喝一声。将军停步一愣,长条脸上一副疏淡的眉毛一拧,看着竟敢阻挡他进门的两个卫兵,明知故问:“你们是哪部分的?”他说一口带江浙味的北平话。

    “报告长官!”其中一个兵大概是班长,被青年将军的气势镇住了,随即将枪一收,胸一挺:“我们是川军,我们奉命守卫尹公馆,未得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

    “胆子不小,你知道来人是谁吗?”跟在青年将军背后的副官颐指气使地命令班长:“把你们管事的叫出来说话!”

    话音未落,大门里花径上急步走来一位中年汉子,这人身量不高,穿一件夏布长袍。他一手提着袍裾,弓腰急步跨过高高的门槛来到青年将军面前,腰一弯,笑道,“请问将军,你是——?”

    “你是何人?”副官厉声喝问。

    “不敢,在下是尹昌衡先生的外房管事。”

    “这个,这个,怎么的?怎么有兵在尹先生的门前站起岗来了?连我进去也敢挡?”青年将军蒋孝先是委员长侍从室高参兼第三组组长。他打着官腔,将一副疏淡的眉毛钳子似的一拧,马上就有了几分霸气。他傲慢地将头一摆,示一个意,跟在他身边的副官唰的拉开皮包,拿出一张名片。管事双手接过一看,眼都大了,夸张地叫了一声:“哎哟,原来是蒋主任哟,贵人、贵人!”说时责怪门前站岗的两个卫兵不长眼睛,连蒋孝先将军来了也不认识!说时退后一步,腰一弯,手一比:“蒋主任,请!”

    这时,对蒋介石素无好感的尹昌衡,正在书房里写一篇批判蒋介石的文章:

    “……彼拥兵拥权拥财,徐思多延一日,即享一日之兽福,而不知其速戾乎?”走笔至此,意犹未尽,他又讥讽蒋介石不读书,没有学问,写道:“而又目不读古圣之书,耳不闻四方之语,如缸中鱼,不知屋之将焚也,此适足以迫起大祸,酿成奇灾,自误误人。可悲也,可耻也,亦可笑也!”

    他预感蒋介石的政权是个短命的政权,在笔下警告:“近则二十年,远则五十载,未有不能致太平大顺者也!……彼拥兵拥权拥财者亦宜自谋,毋壅川百溺也,顺时而利导之,时与新党商榷而互助之。”正写到这里,外房管事来到门外,隔帘报告先生,说是蒋委员长派人来了。

    “来得正好!”尹昌衡将手中毛笔一掷:“我正有话对他们说!”

    当尹昌衡由外房管事带着进到花园小客厅,蒋孝先一见尹昌衡,霍地站起,胸一挺,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很恭敬地说:“尹先生,委员长要我代他向老前辈问好!”

    “好好好。”尹昌衡招了招手,要蒋孝先坐下,自己率先坐下了。蒋介石是日本东京士官学校10期学生,尹昌衡是6期学生,蒋当然是晚辈。

    略为寒暄,蒋孝先想起门前两个站岗的凶神恶煞的川军,不解地问:“这是谁派兵给老前辈站岗?这是为什么?是怕有人来骚扰老前辈吗?”

    “哪里!”一说这事尹昌衡火起,他说,这是刘甫澄干的好事。因他,还有徐炯这些五老七贤,年来不时批评川政,家里每天进出的客人也多,惹恼了刘湘,派兵封了我们的门。

    “刘甫澄这样霸道吗!”蒋孝先愤愤不平地说,随即站起身来,拿出一个新式请柬,用双手很恭敬地递上,说,“这是委员长给老前辈的请帖,请老前辈明天中午去委员长下榻的北较场吃个饭!”尹昌衡接在手中,蒋孝先心很细,问:“如果老前辈届时进出门不方便,我亲自带车来接!”

    “不用,到时我自己会去。”

    “出得去吗?”

    “老夫自有办法。”

    第二天上午,身材瘦高的尹昌衡身着一领玄色长衫,甩开步子,昂然向大门走去,身后跟着马忠,替他拿着一根长长的玉石嘴烟杆。到了门前,马忠让车夫和一个长工把先生的私包车抬过门槛。

    两个站岗的卫兵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想制止吧,不敢,不制止吧,出了错,他们负不起责任。尹昌衡的私包车被抬过门槛,放到街上,尹昌衡大摇大摆出了门,上了车,脚一跷,从马忠手上接过烟杆,说声走!两个傻了似的兵才清醒过来,一个上前制止,说尹先生请等一等。另一个赶紧去找排长,听说排长在对面酒馆里,找去不在,又听说在斜对门大烟馆抽大烟……东找西找,好容易找到排长,排长一听赶忙飞身赶去。黄皮寡瘦,歪戴帽子斜穿衣的排长,趿拉着鞋子,鸭子似的挥着手,大声喊着往前追。

    排长追了上来,一跳,双手把着车篷,双脚在地上拖起,车夫跑不动了。坐在车上的尹昌衡毛了,转过身来,甩起捏在手上的玉石烟嘴长烟杆往排长头上打去。

    笃!排长的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

    “哎哟!”排长护痛,丢下黄包车,抱着头蹲在地上,那个兵赶紧去护排长,尹昌衡的黄包车跑远了。

    北较场到了,蒋介石派他的秘书曹圣芬迎候在外,进到黄埔楼底楼一间法式小客厅,蒋介石已经等在那里了。

    身着便服,脚蹬一双黑直贡呢白底朝圆布鞋的蒋介石,用一双略微凹的目光敏锐的眼睛,看了一看昔日的军政明星,今天仍有很高威望的尹昌衡,笑微微地慢慢站起身来,问老前辈好!旋即让座。

    尹昌衡坐在蒋介石对面,隔一张茶几,蒋介石面前摆一杯清花亮色的白开水。

    看时年还不到五十岁,绰号“尹长子”、原先气宇轩昂的大都督尹昌衡有些气喘,蒋介石很关心地问:“老前辈年岁不是很大,走这点路,咋会累得气喘吁吁的?”

    “哪是累的?”尹昌衡说时气得将拿在手上的长烟杆在地上一拄:“我是气的!刘甫澄封了我的门,我是用烟杆打出来的。”

    蒋介石想起昨天蒋孝先向他报告的情形,感到奇怪,问刘湘为何要封他的门?

    尹昌衡说了原因:“无非就是因为我们说了些公道话,他听来逆耳。刘甫澄霸道得很!”

    “不像话!”蒋介石很生气的样子,说:“看来我得给他打声招呼了!”旋即呼叫:“来人!”

    门前闪出一个身着法蓝色中山服的侍卫,胸脯一挺。

    “刘甫澄刘主席来了吧?”蒋介石问。

    “来了。在另外一间客厅里等委员长接见。”

    “让他进来!”

    侍卫官带刘湘进来了,见到尹昌衡,刘湘有点惊讶,也有点尴尬,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给委员长敬了军礼。

    “唔!”蒋介石问刘湘:“甫澄,你怎么封老前辈们的门,限制尹老前辈行动自由?”

    平时铁钉子都咬得断的刘湘,其实也是相当机敏善变的,自知理亏,为了给委员长一个台阶下,他当即编造出一个理由搪塞:“成都最近不太安宁,我让各重要地点都加强警戒。之所以派兵去尹老先生府上站岗,是为了老前辈的安全。”

    蒋介石的脸色好看了些,说:“唔,保护老前辈当然是好的,但没有这样保护的,这个法子欠妥,弄得老前辈们进出都不方便!”

    “那是底下人不会办事。”刘湘说:“我下来查,查清楚了严办下人!”

    “那好!”蒋介石说:“我现在要同尹老前辈谈点事,你先去查办吧,我们等一会再谈!”

    “是!”刘湘赶紧退了出去。

    蒋介石请尹昌衡来,无非是想借重尹昌衡的威望。他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征求老前辈对国是的看法。

    尹昌衡很直接地说:“现在国家危难,多事之秋,有许多事要办,许多关系得理顺。”看蒋介石沉思着点点头,他说:“以往的事就不多说了,因为过去者不可追。”说到这里欲言又止,他想给蒋介石一些建议。

    “尽管说、尽管说!”蒋介石有些勉强地笑笑:“请老前辈不吝赐教。”

    “在我看来,而今抗日最为要紧。”看蒋介石的脸色陡然不快,尹昌衡没有深说下去,改口说:“我最近正在写一本书,有关时局和共产党的。”

    “好得很,好得很!早就听说老前辈文武双全,尤其是国学根基很深,想必是写得很不错的。书出后,请老前辈一定惠赐佳作,中正一定认真拜读。”蒋介石的脸上又阴转晴。

    正说到这里,五老七贤之一的徐炯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这个性情向来执拗深孚众望的人物,今天也是蒋介石请来的。

    徐炯进来就怒气冲冲质问蒋介石:“请问委员长,他刘甫澄凭什么软禁我们?”

    蒋介石笑道:“先生请坐下说,你们四川有句话叫,站客不好打整!”徐炯这才坐了下来,蒋介石看着这个坐在他面前气呼呼,穿一袭青布长袍,戴一副老旧的鸽蛋般铜边眼镜,头上的短发根根直立,犹如钢针的老学究问:“你是怎么突围出来的?”

    “我嘛!”徐烔举起手中一根油光水滑的梨木拐棍:“我是用它打出来的。”

    “你和尹老前辈有异曲同工之妙。”蒋介石笑道:“不过,尹老前辈是用长烟杆打出来的,徐老先生是用梨木拐棍打出来的。”蒋介石说:“这事我刚才问了刘主席为什么封你们的门?他说是误会,他已经采取了措施,会让你们满意的。”蒋介石的话刚说完,就像事先导演好了似的,蒋孝先进来报告,请委员长和客人移尊隔壁入席。

    “尹仲锡先生请到了吗?”蒋介石很不放心地问,这也是他今天要请的五老七贤之一。

    蒋孝先说还没有。

    尹昌衡叹了一口气:“仲锡是个标准的文人。他不像我们,他咋个出来得了?”

    “带我的车快去接!”蒋介石吩咐蒋孝先:“这个刘主席、刘甫澄怎么这样对待老前辈!乱弹琴。两位前辈先请吧!”说时,手一比。

    当天的午宴,蒋介石请了尹昌衡、尹仲锡、徐炯三人。他们三位是成都五老七贤和成都绅士会的领军人物。席间,蒋介石并不多谈正事,请他们三个名人,纯粹是做给世人看的,带有明显对前辈的慰勉性质,粉饰太平。为此,有关方面专门安排记者来,报道了此事。席间,蒋介石在对老前辈们嘘寒问暖的同时,谈得最多的是他倡导的新生活运动。也许是为了身体力行,宴席只上了四菜一汤。菜品虽不算多,但质量还是很高的。

    饭后,当尹昌衡坐上黄包车回到家,发现门前的岗已撤去。晚上,尹昌衡照例去看望母亲。看儿子闷闷不乐,老太太说:“委员长今天请你吃饭,完了又把门口站岗的兵也撤了,你怎么还不高兴?”

    尹昌衡说:“国势如此衰败,我本想给蒋介石提些建议,可他纯粹是敷衍我们,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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