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峨眉:蒋介石谋取四川纪实-祸起萧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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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外、号外,看《四川日报》号外!”

    “号外、号外,买《中央日报》号外!”

    “号外、号外,看《新新新闻》号外!”……

    这天早晨,成都最繁华、热闹的春熙路、盐市口、东大街一带,一些肩挎报袋的报童报贩,手上扬着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这些号外,一路小跑,高声叫卖而来——

    “看中央军校成都分校暴动!”

    “看川省刘甫澄刘主席发表严正声明!”……

    消息如此耸人听闻,路人纷纷驻足购买“号外”,“号外”供不应求。买到的赶紧站到街边看下去。报上头条位置,以通栏大标题刊登了这天四川省政府、川康绥靖公署和四川保安司令部三家联名发表的声明:《警惕有人暴动!》文谓:“查中央军校成都分校内,近日竟有不法之徒,意图破坏省会秩序,扰乱治安,敢于秘密设立机关,伪造印信,发布命令,阴谋近日暴动。就其我抓获的人犯中,有自称总司令者二人;自称参谋长、机要处长、参谋、副官、路司令者若干人。自称旅长者若干人,自称路司令者若干人。又划全省为16路,某人担任某路司令;又派员四出为之,奔走联络,或则给予委状,或则信件往还,均有姓名可指。”……

    如此重大消息,像传说中蜀地泣血的怪鸟,扇动翅膀飞翔呱呱啼叫,不仅顷刻间传遍九里三分的成都城,而且让回到峨眉山红珠山一号楼的蒋介石看了大发脾气。

    砰的一声,气得脸色发青的蒋介石,霍地站起,手在桌上一拍,大骂李明灏乱弹琴!张群不在身边,近日日寇异动,他命张群回南京以外交部名义,向日方提出抗议,同时,上告国联(以后的联合国)。

    “峨眉山军训团开学在即,刘甫澄推三阻四不来。李明灏这一闹,岂不正好授人以柄,正中刘甫澄之意之计,帮了倒忙?”说时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陈诚,陈诚将胸一挺,应道:“我看,应该立即将李明灏抓起来送军事法庭!”

    蒋介石在地上转了两圈,“制怒”这两个字闪现脑海中。“每临大事有静气!”他告诫自己。他开始冷静下来,他坐了下来,嘱咐陈诚:贺元靖(贺国光的字)已经先行到了重庆。弦不要绷得太紧,冤家且解不宜结,于今最好的办法是让贺元靖把重庆方面的事先放一放,让贺元靖立刻到成都,了解其中的过结,缓和与刘湘的矛盾。这一点,“贺婆婆”是有办法的。他特别嘱咐,贺元靖对一再惹事的李明灏有先斩后奏的权力……陈诚一一记录下来执行去了。

    之后,蒋介石反复思索着这桩祸起萧墙的怪事,力图找出其间深层次原因,可总是不得要领。

    与四川王刘湘早有过节的李明灏,之所以将事端闹到这个地步,究竟是“湖南驴子”李明灏的个人原因还是刘湘借故挑起矛盾,为他不上山寻找借口?很可能是后者,他一惊。不行,他暗暗地想,无论如何得将刘甫澄弄到山上诓起,中央参谋团在重庆的工作才能开展。刘甫澄这时在干什么呢?

    这时,在成都将军衙门,刘湘一点也没有闲着。

    刘湘在挂川康绥靖公署大牌子的成都将军衙门,他的办公室里,很冷静很详尽地听取成都市警备司令严啸虎、省稽查处处长冷开泰关于李明灏阴谋组织策划暴动的详细报告。冷开泰报告的是情报,严啸虎报告的是军事上的应对措施。

    严啸虎、冷开泰是刘湘最为倚重的两个重量级打手。长得高高大大的严啸虎职业军人出身,一身黄呢军装笔挺,黑皮靴,四方脸高鼻梁,浓眉,疙里疙瘩的脸上神情冷峻。他不太看得起坐在身边的冷开泰,每当冷开泰用他那口大邑乡音谄媚表功时,他那副黑蚂蚁般聚集下鼓鼓的眼睛,就不以为然地瞟冷土匪一眼;要么干脆将眼睛一团显出泼烦。好在戴在他头上的大盖帽遮掩了他这些表情。

    冷开泰,大邑人,土匪出身,对于情报工作,有种天生的感悟和狗样敏锐的嗅觉;且手段残忍,行动起来刀截斧砍。当然,刘湘最看重冷开泰的还是冷对他狗似的忠诚。这人长得五短身材,黑衣,蟹脸,眉毛又粗又短。尽管已贵为省稽查处长,但他的装束打扮、言行举动,还是像个土匪。他穿一件黑香云衫,里面贴身是件细洋布白褂,敞开外衣,显得二甩二甩的。肩上斜挎一支称为手提机关枪的20响德国驳壳手枪,下身一条黑裤子,脚弯处,裤脚收起。一双善于爬山的大脚板上穿一双黑直贡呢朝元白底布鞋。这些地方又显出精干。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站时总是将两只腿叉开,像一支随时准备划开去的圆规。而严啸虎是标准的军人姿势。宽宽的军用腰皮带上挎可尔提小手枪,佩少将军衔,行如风站如松。冷开泰与严啸虎相互瞧不起,在冷土匪看来,搞情报工作及逮捕暗杀这一套,假洋盘严啸虎比他差远了。

    冷开泰报告,稽查处一直对李明灏和他治下的成都军校进行秘密监视。李明灏年前因与甫帅闹翻,受到上峰申斥,差点被蒋介石撤职,表面上收敛了些,背后却是变本加厉。月前,李明灏在军校秘密成立了暴动指挥部。为壮大力量,李明灏竭力拉拢成都附近双流、新津一带的烂滚龙、土匪、二流子,对这些人封官许愿。前天一早,他们发现军校有明显异动:五担山上架起两门大炮;环绕军校四周的城墙上,灰蒙蒙晨雾中,部队开始进入阵地。城墙上一排排朝外的锯齿形城堞中,伸出一排排黑洞洞枪口。军校前后门堆积起沙包、赶修工事……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要大打一仗的样子……

    “好!”刘湘看着严啸虎说:“我就等他来!”他看着严啸虎,意思是看他在情报方面还有无补充的。

    严啸虎只是向甫帅报告了在军事上的应对措施,非常严密。刘湘让冷开泰继续监视李明灏,严啸虎加强军事力量,用两个师将军校团团包围。引而不发,围而不打。不打则已,打则打透打穿!甫帅说这些话时,目光电光石火似的,透出一种狠劲。

    二人接受命令,分别执行去后,邓汉祥从省府督院街赶来了。听了甫帅的决定,邓汉祥有所补充:一、争取主动。给蒋介石发去一封电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报告清楚,里面不乏一些危言耸听的词汇,以哀兵的姿态,请示委员长如何处理。二、着重舆论主动出击。大张旗鼓将“中央军校成都分校有人图谋不轨”事端通过媒体捅到社会上去。

    妙!刘湘对邓汉祥的妙计,鼓掌击节,如此一来,李明灏就有好戏看了,根本用不着我们打他,他自己都要垮!鸣阶!刘湘说,这两件事请你全权处理!

    邓汉祥做事雷厉风行,效果明显。当天,刘湘接到陈诚代表蒋介石回电谓:中央军校成都分校代主任李明灏,不识大体,竟被流言煽动……

    委员长甚为震怒。着即下达四条命令:一、即解除李明灏中央军校成都分校代主任职。二、着首都(南京)警备司令张耀明赴蓉,接替李明灏职。三、个中纠结、误解、影响,由中央参谋团团长贺国光赴蓉善后,并代表中央负责向四川省政府主席刘甫澄解释、沟通,消除前嫌。四、刘湘在蓉稍作盘桓之后,上峨眉山军训团第一期受训。末了,特别还加上一句,要刘湘万万不要误了开学日期。

    其中有一段蒋介石原文,这里不妨引摘:“关于四川政局,常有一部分人不识大体,从事颠倒是非,或推波助澜,或挑拨离间,或造谣生事。种种不法行为,殊堪痛恨!现委员长责成贺(国光)团长就李明灏事彻查,凡中央在川者,无论为官为兵,为文为武,凡有不法者,一体先行拿办,然后具报。”

    陈诚这封回电并蒋介石原文,经四川多家主要媒体作了刊载报道后,影响很大,连国外一些媒体也报道了。专程从重庆赶来的贺国光拜晤了老同学、老朋友刘湘,并代表蒋委员长对李明灏“暴动”事件作了说明、解释、谴责、抚慰。

    刘湘挣足了面子,没有理由不上山了。他在将川中诸事全权交给邓汉祥之后,上了峨眉山。

    蒋介石只是将李明灏调去做太湖军区司令,让他坐了一段时间冷板凳,并未深究。蒋介石很单纯地认为,李明灏这头“湖南驴子”是在与刘湘较劲,是个人意气用事。如果他派他的鹰犬、西方人眼中的“中国的西姆莱”(希特勒的特工头子)、中国“特工王”、有“蒋介石佩刀”之称的军统局局长戴笠追下去,那就糟了!戴笠肯定会追查出李明灏的真实身份。

    至于李明灏为何要在1935年蒋介石入川办军训团时来这么一手,是为了破坏蒋介石的相关计划?为了离间蒋介石与刘湘的关系?还是仅仅因为他与四川王刘湘之间的过节?这都没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然而,李明灏在他后来的回忆录中,对此只有记述,没有说明。笔者对此当然也只能记述,不能妄加猜测。历史和个人,至今都有许多不解之谜。

    18

    这个晚上,成都皇城坝、扯谎坝上一如既往地热闹,看不出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扯谎坝中央,有一个卖打药的汉子在扯场子,卖打药。围观者众。人群中,有一个长得驴头马面的中年人,四十来岁,戴副墨镜。他表面上在看热闹,其实心不在焉。他叫刘从云,绰号“刘神仙”,原是刘湘属下模范师师长,新近倒了大霉。

    这人臭名远扬。他是川中威远县人,早在老家乡下就是个二流子,品性不端,不务正业,总想一锄头挖个金娃娃,暴富。年轻时他瞅准老家及川中一带,百姓大都贫穷闭塞,文盲众多,封建迷信盛行,大有用武之地。于是,他加入“一贯道”,不久打老师的翻天印,当了当地一贯道的一号掌门。他大肆宣扬“浩劫临头,沧海变桑田,信道可免”异端邪说,受愚者甚多。到了1920年,他的道徒已达万余,声威赫赫。于是,他滚雪球似的发展他的封建势力。1925年,四川多个军阀看中了他,想利用他,他也想利用这些军阀。刘湘、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这些大军阀都加入他的一贯道,被他赐了号。刘湘叫玉宪;刘文辉,玉猷;邓锡侯,玉斋;杨森,玉勇;潘文华,玉羽;王陵基,玉道等等。

    刘从云有眼力,他从众多向他伸橄榄枝的军阀中认准刘湘。虽然当时占川东,号称“巴壁虎”,任四川军务督办兼21军军长的刘湘,人力物力财力军力都不如他的幺伯刘文辉,刘文辉是四川省政府主席兼24军军长,占据四川三分之二的财赋和膏腴之地。刘从云却愿意带着自己的封建集团一头倒向刘湘,刘湘也看准看中了“刘神仙”的欺骗性和他的独特作用,二人一拍即合。刘湘原封不动将刘从云带过来的封建集团顺便拿过来,编成一个师,名称很好听:“模范师”。自然,刘从云顺风顺水地当了这个师的师长。为了让刘神仙的欺骗性得到最大的发挥,利用其最大的价值,刘湘尊刘从云为“军师”,特别在重庆江家巷为刘从云修建“神仙府”。而且事实上,在多年的南征北战中,“刘神仙”为刘湘的节节胜利起到过相当作用。

    1934年,刘湘打败他的幺伯刘文辉当上四川王,为履行蒋介石支持他时应承过的诺言,率20万川军分为六路纵队,“围剿”川西北通(江)南(江)巴(中)的红四方面军,却铩羽而归。羞愧至极的“常胜将军”刘湘找了块遮羞布,让“刘神仙”出来作“剿共联军临时总司令”,继续“剿灭”红四方面军。不知天高地厚的刘从云耀武扬威到了达县,妄想指挥邓锡侯、田颂尧这些川军中的大佬,不意碰了一鼻子灰。邓锡侯、田颂尧这些人哪能理会,哪会看得起连军用地图都看不懂,只会装神弄鬼的刘神仙?结果显而易见,刘神仙只能是连连惨败。当时,消息灵通,影响很大的《大公报》,就此发表过相当精彩又大具讽刺意味的评论:

    “此次川北剿匪各军或裹足不前,或征讨失利,让匪势越发坐大,主因实由于不知军事而妄为计划,胡乱指挥之刘神仙(从云)致误。刘原属巫教,籍四川威远县,尝为人算命看相,刘湘极信奉之,以其为军师,并兼领三旅之众(模范师)。无论内战、剿匪,靡不由刘从云观天星、卜吉凶。近年从云竟轰动全川,虽妇孺亦莫不知有其刘神仙其人。至今竟公然充当剿匪前方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负剿匪全责,并发滑稽怪诞不经之命令,故使进攻各部徒遭损失,匪祸愈形披猖。”

    刘神仙大败被刘湘召回成都。他满肚子气,想找刘湘说个分明,可刘湘溜到重庆去了,让属下21军参谋长郭昌明和成都警备司令严啸虎代他出面修理这个假神仙。郭昌明将刘神仙传到将军衙门大加羞辱斥骂,连“狗屎”、“人渣”这样的话都给他骂出来了。代人受过的他,之后被严啸虎软禁在宽巷子家中,勒令他不准乱说乱动,等候处分。

    这会儿,心情不好的他,以为戴着墨镜,没有人会认出他。况且,纵然是有人认出他来,也不会有人招呼他。俗话说得好:“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现在是个倒霉透顶的倒霉蛋,谁会张什(四川话,理他)他呢!然而,恰恰这时,他身边就有一个人,也是戴了副掩人耳目的墨镜,表面上在看卖打药的,其实是在看他注意他。这人已经认出了刘从云。

    卖打药的壮汉,脱了上衣,露着赤膊,下身穿一条粉红色彩裤,走到圈中,闪闪腿,试试拳脚,兜个圈子,扯圆场子,向大家双手一揖,朗朗有声道:

    “嗨,各位!兄弟今天初到贵处大码头。来得慌,去得忙,未带单张草字,草字单张,一一问候仁义几堂。左中几社,各台老拜兄,好兄弟,须念兄弟多在山冈,少在书房,只知江湖贵重,不知江湖礼仪。哪里言语不周,脚步不到,就拿不得过,拈不得错,篾丝儿做灯笼——圆原亮谅、圆原亮谅……”

    这一席川味浓郁的行话,把人们吸引住了。汉子耍了几趟拳脚,扯起把子:

    “嗨,兄弟!兄弟今天卖的这个膏药,好不好呢?好!跌打损伤,一贴就灵。要不要钱呢?”他在胸口上啪地拍了一巴掌,“不要钱,兄弟绝不要钱!”说时,脚在地上一跺,“只是饭馆的老板要钱,栈房的幺师要钱。穿衣吃饭要钱,盘家养口要钱。出门——盘缠钱。走路——草鞋钱。过河——渡船钱。口渴——凉水钱……站要站钱,坐要坐钱;前给茶钱,后给酒钱;前前后后哪一样不要钱?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有钱能使鬼推磨。莫得钱,亲亲热热的两口子都不亲……”

    汉子把这一席深受大家欢迎的话说完,一套拳也打完了,手上托起一个亮晶晶的银盘,里面装满膏药,一路兜售过来:“各位父老兄弟,帮帮忙!”他让大家买他的膏药。

    刘神仙有的是钱,却是个啬家子(小气鬼)。他不愿给钱,这就从人丛中退了出来。刚刚退了出来,那人跟上,在他肩上一拍,吓得他堆尖尖一跳,站下来问:“你哥子是——?”他用的是袍哥语言。

    “也,哥子,我都认不出了嗦,真是贵人多忘事。”来人好像同他熟。

    “你是哪个?我认不得你!”刘从云警惕起来。

    “哥子,你不会认不得我,走,我们借个地方说话,负责不得让你哥子吃亏!”刘从云迟迟疑疑跟着这人来到坝子一个僻静处,来人摘了墨镜。他一下认出来了,“老章,章名高,怎么是你,你哥子咋在这里?”这个章名高,原来在刘湘手下当过营长,后来嫌官小了,辞了军职,听说在经商。

    章名高看看四下左右无人,很诡秘地将嘴一扪,附上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逢真人不说假话。我现在是上边的人。”说着,将大拇指一比,意思是他是中央的人,是蒋委员长的人。

    “哥子是哪里过来的?”刘神仙猜到了几分,神情专注地问。

    “重庆!”啊,他猜对了,章名高是重庆中央参谋团的人。

    “找我有事?”刘从云问。

    “我晓得你老兄冤枉,替刘甫澄背死人过河。我来替你申冤如何?”

    “那最好了!”

    “这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天,一早你到郫县望丛祠找我,我们两兄弟慢慢摆谈!”说着在刘从云肩上富有深意地拍了一拍。随即转身离去,像一条鱼,很快混迹人海不见了。

    心中百感交集的刘神仙到祠堂街“少城小餐”醉了一回。夜深了,他醉醉醺醺,偏偏倒倒回到宽巷子,幽静的宽巷子已经沉入梦乡。巷口那根孤零零的电杆上挑起的一盏路灯,因电压不足,灯光黄恹恹的,像是一个病人,又像是他倒霉后许多人看他的眼睛,带有不屑意味。家里的两扇大门已经关闭,他很是生气,扑上去咚咚咚大声捶门。

    很捶了一阵,守门的红鼻子糟老头才起来给他开门。他跌跌绊绊进去时,指着红鼻子看门老头,口齿不清地说,“连你也……看不起……老……老子,多……早就关了门……你不要门缝缝看人……把老子看扁了!老子,马上……又是人……人上人!”回到家,进到卧室,他开了灯。睡在床上的小妾玉芙蓉不理他,身子一背。玉芙蓉原是个小有名气的川剧艺人,比他小了二十岁,现在都才二十多岁,是他得势后娶的。自他倒霉后,这婆娘不仅没有让他上过身,连好脸色也没有给过他一个。

    刘从云醉了,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夜半酒醒,黑夜中,他大睁着眼睛,想起他最得意的时期。那个时期,他还不在刘湘手下当师长,是他当一贯道道主时期。那时的他,霸道得很。就以占有女人来说,多少个《西厢记》中,人约黄昏的美妙时分,他总是让他看中了的年轻貌美的女弟子去他住处,谎言要给她们念真经真言。那些被封建迷信迷住了的女弟子,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拴住似的被他牵了进去。

    斗室里,门窗紧闭,红烛高烧,青烟缭绕中,身着奇装异服,打扮得似神似鬼的他,对着张贴在墙上那幅红眼睛绿眉毛,容貌狰狞,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据说是一贯道祖师爷的顶礼膜拜,口中喃喃有词。站在一边的女道徒,不知是被他的迷魂香麻醉了,还是心灵上为他迷惑牵引,只觉得目迷五色,灵魂出窍,不能自已。

    “来来来,为师与你念动真言。”他如此念动真言,就像在梁上跑的老鼠,下边的蛇嘴一张,这些被他看中的年轻貌美的女弟子就倒在他的床上,任他奸淫。玩女人,仅是一个方面,他玩的东西多了,玩得很高明。“玩”,给他带来了权位、荣誉。可惜,这一切都烟云般地过去了。不过,他的机会看来又来了。我好好把握这个机会,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怀着这样缥缥缈缈、甜甜蜜蜜的向往,他慢慢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郫县距成都不过二十多里。望丛祠距郫县县城只有四五华里,孤零零地处于一片葱绿色的原野中。矮矮的一圈红泥围墙里,殿宇巍峨,檐角飞翘,典雅庄重,有一种历史积淀的气息——望丛祠是古蜀国开明氏望帝和丛帝陵寝地。

    望丛祠虽然有名,但平时去的人少,况且这天是阴天,很是寂寥。这天早晨,当刘从云去后,在茶馆的一个僻静处找到已等在那里的章名高,章名高将一个素昧平生,长得鹰鼻鹞眼的中年人介绍给他:“李组长,我的上司。”却不肯说出李组长的真实姓名。

    “坐!”李组长把手一比:“茶已经给你泡好了。”

    刘从云注意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露天茶馆,很大,寥寥几个茶客,坐得都相当远,在那里摆闲龙门阵,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刘从云胆战心惊地问李组长:“这地方行不行?冷开泰那虾子的便衣到处都是。我是他们注意的人。”

    “你放心。”李组长说,“越是这样的地方越保险。”他端起茶碗,推了推茶汤,抿了一口,用锐利的眼睛看了看四周,笑扯扯地说一句,“今天天不好,这茶馆平时就冷秋秋的,今天哪有人?就这几个茶客也都是我们的人,是我有意安排的,你放心。”

    刘从云听李组长如此说,放下心来。接着,章名高明确告诉他,他和李组长是重庆中央参谋团康(泽)处长派来的,专搞刘湘材料。这样一说,我们找你来的目的该清楚了吧?说时,好像怕他不信,章名高伸手亮了自己的派司(工作证)。刘从云接过去看,这是一个窄窄长长的牛皮工作证,里面贴有章名高照片。照片上的章名高穿美式卡克服,腰别左轮手枪;骑缝处盖有中央参谋团钢印章,很神气。照片上,章名高的军衔是少校,让刘从云在确定无疑的同时,艳羡不已。

    刘从云将中央参谋团的工作证恋恋不舍地还给章名高时,讨价还价。他大言不惭地叫明,刘甫澄一贯反中央,在四川自搞一套。你们找我是找对了。但是,你们给我什么报酬呢?

    “你想要什么报酬?”李组长不屑地一笑。

    “两个!”刘从云将两个手指头一比,“首先是保证我的安全。其次,我想到重庆发展,加入你们的组织。”

    “再说吧!”李组长又是一笑,那一笑很有些意味。“不过,你的冤屈可以得到申诉,这点我可以给你保证。安全当然也可以得到保证。今天,我会根据你提供的情报价值大小按值付价。我晓得,你现在‘干’得很,刘甫澄早就不给你发军饷了。”

    “好吧!”刘从云想了想,说:“一码一码的算也好。我就先从刘湘的秘密组织‘武德学友会’说起!”李组长点点头,示个意,章名高赶紧掏出笔记本记了起来,生怕漏掉一句,李组长则将揣在裤包里的一个什么东西一按。应该是录音机类。

    刘湘的核心政治组织是“武德学友会”。其实,在四川,所有的军阀都有类似组织,刘文辉的叫“学友互助社”,田颂尧的叫“尚志社”,邓锡侯的叫“眉(山)保(宁)浮(图关)成(都)同学会”。

    专说刘湘!李组长插了一句。

    好。刘从云收了收口。刘湘的“武德学友会”最为严密,有效。这个组织最初的成员,大都与刘湘一样是四川速成学堂毕业生,大都是旅长以上高级军官,“门”比较窄,以后逐渐放宽、扩展,连一级的军官也可加入。刘湘用这些人为军中骨干。他最初在合川办了一个军官传习所,培养忠于他的中下级军官,后来一般称这个传习所为“传帮”。

    “传帮?”李组长似有不解地问了一句。

    是。就是在军中有承上启下的意思。1925年,步步高升的刘湘任四川军务善后督办兼国民政府第21军军长时,“传帮”中的不少人已是21军中坚人物,比如唐式遵、潘文华等。除此而外,还有钟体乾、傅常、张斯可、乔毅夫、张龄九等一帮高级文职人员。

    “传帮”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刘湘在这个基础上顺势成立“武德学友会”。邓汉祥来后,任这个学会的秘书长,成了关键人物。会员须按月缴纳会费。学会办有《武德月刊》供会员发表文章。他们既谈军事,也探讨政治时事。刘湘就经常在刊物上发表文章,以示垂范。“武德学友会”于今成了刘湘的利器。进不进入这个组织,以及在这个组织中的地位高低,往往决定一个人的前途命运。

    看李组长感兴趣,刘从云继续说,进“武德学友会”有一定的组织程序!需有两个会员介绍,经刘湘亲自批准,监誓,相当慎重。誓言是:“余誓以至诚,拥护会长(刘湘),忠于团体,服从命令,遵守纪律,严格保密,努力工作。如有违反,愿受处分(处分很多级,从开除到枪毙)。”

    刘从云讲完后,李组长犹有不甘地问了他一句,完了吗?

    完了。

    “这些东西用处不大,毛毛草草的。”李组长说,“我们需要的是刘湘重要的核心情报。”说时,手一捏,就像要把刘湘捏死似的,“你有吗?”

    狗日的东西,刮毒!刘从云看着李组长,在心里暗骂开来,你硬是老鹰吃麻雀,毛都不留一根!不忙,你要老子的硬货,老子也要向你要价。想了想,他打明叫响地对重庆来人李组长说:“俗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你看——?”

    “我不会亏待你的。”李组长一副大权在握的样子,说:“你有真钢尽管抖,一会算总账。”

    刘从云这就进了一层,从身上摸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日记本,翻开头页,指点开篇的一行大字:《刘湘狡兔三窟记》,奇货可居地把本子一拍,“这里面详细记载了刘甫澄这些年来与中央离心离德,另搞一套的罪证!”

    重庆来人李组长的清水脸上,掠过一丝贪婪,就像生怕刘神仙反悔似的,一把抓过日记,急速浏览开来,把日记本翻得哗哗的。那目光,就像照相机似的,又像钉子,在日记本上过得唰唰的,一字一句都恨不得吞下肚去。李组长翻看过后,也不说话,从身上摸出一本支票,填了一张五千元大洋的额度,撕下来交给刘从云,说:“这日记还行。暂时留给我用一用,看完还你。这是第一笔情报费。”

    刘从云心有不甘的样子。

    重庆来人李组长知道他的意思,在将刘从云的宝贝日记揣起来时,说:“你不是就想投过来嘛,这事我还得请示上级。不过目前,你还是要保护好自己最为要紧。”

    “那么,李组长,章兄!”刘从云看了看一直没有说话,只埋头记录的章名高不无担忧地问:“以后有事,我咋找你们?”

    “你不用找我们。我们会找你!”谈话结束了。李组长、章名高由重新戴上墨镜的刘从云陪着,在望丛祠里转了转,看了看。

    祠内崇楼丽阁、小山、梅林、竹园、小径、水池,移步换景,层层相叠,极有沟壑。只因远离市区,又不是节假日,平时少有游人,这天更是没有人,于一派青葱恢宏中显出一种无言的沧桑和破败。望帝和丛帝的陵寝,是祠中精华,外观像一条在大海中潜泳的蛟龙耸起的龙背。他们上得小山,发现被游人踩得光秃秃的龙脊两边,遍生着苍松翠柏秀竹,高挺的龙柏,葱郁厚重。一阵穿堂风过,枝摇叶摆间,重庆来人李组长笑道,这地方风水真是不错,虎啸龙吟。只是怎么没有传说中的杜鹃啼叫呢?

    时节不对。刘从云解释,这要到春播时节,化为杜鹃的望帝和丛帝才会出来提醒他们的子民:“布谷、布谷!”从早到晚,叫得口角流血。

    中午,重庆来人李组长办招待,相当丰盛,然后散了。

    刘从云回去时,在西郊茶店子有名的“耗子洞”酒馆很喝了一阵酒,直喝得红日西沉,才二麻二麻地叫了辆黄包车回去。他在宽巷子巷口下车,交了车钱。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平素就很安静的宽巷子内寂无一人。他双脚打绊地还未到家,黑暗中窜出两个头戴博士帽子斜穿衣的人来,手枪一比,低声喝道:“跟我们走!”

    “你们要做啥子?”刘从云一惊,酒吓醒了,看着两个便衣,强作镇定。

    “我们是省稽查处的!”来人将工作证一亮,两人上前将他靠挟起来,就像拉死狗似的将他拉进停在巷口黑暗中的汽车,一溜烟而去。

    在省稽查处的地下室里,冷开泰亲自出面审讯。开始,刘从云百般抵赖,冷开泰毛了,威胁要动大刑。刘从云怕了,这就将重庆来人如何找他,他今天在望丛祠如何出卖刘湘的秘密,先是挤牙膏似的,一节节地挤。后来冷开泰说他不老实,让打手上来打,打了两下他怕痛,这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个干干净净。

    完后,他可怜兮兮地看着鼓睛暴眼的冷开泰,求道:“冷处长,我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我悔过!我愿意将功抵过,协助你们把重庆来的章名高、李组长抓到。”

    “那倒不必了。”冷开泰很不屑地说,“我们还没有与重庆中央参谋团撕破脸皮。我们有的是办法。只是你嘛,就对不起了!”说时嘴一努。

    两个打手走上来。“哎呀!”刘从云万不谙冷开泰要将他处死,吓得屁滚尿流,大声求饶。

    当天晚上,一辆囚车像做鬼似的,夜半时分悄悄眯眯开到成都附近凤凰山下停下,刘从云被提了出来。

    冷月孤星。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一张臭毛巾的刘从云已经吓瘫了。他被行刑队连推带拎地拖到山上的桃林里——这是一处秘密杀人场。这支小型三人行刑队开始给他挖坑,刘从云没有想到他死得这样惨,活埋。这时,山风呼啸,怪鸟枭叫,远远近近,绿荧荧的磷火明明灭灭,鬼气森森。两个兵轮流挖坑,队长坐在一边抽烟。而就在坑马上挖好时,忽然,七八个身手了得的蒙面大汉,一股风似的从林中蹿出。挖坑的两个兵还有坐在一边抽烟的队长根本没反应过来,几个蒙面大汉将三人制服,三下五除二地绑在树上,嘴里塞上毛巾。然后,挟了刘从云风一般而去,动作狸猫般敏捷,很快不见了踪影。

    19

    王陵基大发脾气,将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山城日报》拍在桌上,大骂,“龟儿子不落教,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他这是在骂刘湘。这天报上登了峨眉山军官训练团第一期开学的盛况,引得他无名火起。

    “秋秋!”他挑声夭夭唤了一声:

    “来了!”小丫环应声而入。

    “太太呢?”他秋风黑脸问。

    “到隔壁苏太太家打麻将去了。”

    “打打打,一天到晚就晓得打麻将!”

    最近脾气很大的主人只是问了问,没有再说什么,丫环秋秋也是习以为常,做事去了。王陵基口中的太太,其实是他当年在万县当师长时讨的妾,是个唱川戏的名角,艺名金蝴蝶,年轻貌美,会做作,喜欢老牛吃嫩草的他前途就栽在她身上。

    二刘大战中,绰号“灵官”的王陵基是给甫帅立下汗马功劳的。开战之前,刘文辉充分估计了形势。不管从部队数量、经费开支、战略储备等方面看,他都要优于刘湘。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刘湘的兵比他练得精,可谓兵精将悍,而且刘湘手上有支空军。虽然这支空军不过是刘湘从德国买来的几架二手飞机而已,但对相对落后的内地四川来说,好多人都没有见过飞机,这就是一种震慑。他在成都发动“省门之战”,驱逐田颂尧的29军时,刘湘派了两架黄翅膀德国容克飞机,前来给田颂尧助威。他部队中好些官兵跑出战壕看稀奇:“快看,看飞机屙屎!”这些官兵弄清天上飞的怪东西是飞机时,不知厉害,傻子似的站在外面看飞机往下扔炸弹,还鼓掌,结果炸死了一些官兵。兵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因此,开战之前,刘文辉花大钱从日本买进一大批先进武器,特别是,里面有20架先进战斗机。这批武器到了上海,拆卸装了20只大船,必须逆长江而上,过三峡,经夔门、万县、重庆,才能到成都。他生怕刘湘发现,给他打来“吃”起,为此,他做了许多工作。

    刘湘当面说得好听:“只要是幺伯的东西,早来早过,晚来晚过,没得问题。”可是,这批军火经过刘湘属下师长王陵基镇守的万县时,王陵基还是给他打来“吃”起了。刘文辉心急火燎赶到重庆,守住刘湘要东西。刘湘同王陵基演了一出双簧戏,把刘文辉戏弄得可以。

    “幺伯!不是我不给你,而是王方舟(王陵基的字)不同意。”刘湘推托。

    “怪了!”刘文辉不以为然一语中的:“王方舟是你的下属,你是他的上司,你下命令,他敢不执行?”

    刘湘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幺伯咦,你晓得的。王方舟当过几天我的老师。天地君亲师!就因为如此,他经常在我面前端起一副老师的架子,我不好说……”刘湘怕他不信,将电话打给万县的王陵基。刘湘起先做出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命令王方舟放行,然后做出一副十分吃惊的样子,将电话递到幺伯手中,让刘文辉同王陵基说。

    刘幺伯!王陵基说一口乐山话,事情还不简单。里面不仅混有大批当局严禁严查的烟土,而且运货人员复杂,其中就有蒋委员长下令宁肯误杀三千,不可错过一个的共产党人……刘文辉正要说话,刘幺伯,王陵基很急地说,下河坝闹事,这是共产党煽动的,说着,嘎地一声放了电话。

    结果,二刘决战中,刘文辉大败。

    之后刘湘率20万川军围剿红四方面军,王陵基是一个方面军总指挥。本来红四方面军已被团团包围,年关将近,老牛吃嫩草吃得香喷喷的王陵基丢下部队偷偷梭回万县吃“嫩草”去了。同他新近娶的小妾金蝴蝶亲近去了。谁知,他前脚走,就被消息灵通的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打了一个突击,猝不及防间,将王陵基这条线撕开,乘机扩大战果,川军兵败如山倒。蒋介石闻讯暴跳如雷,立刻处治。刘湘,蒋介石倒没有动,不好动,也不敢动,反而还作了些抚慰,而对刘湘的好些下属却毫不留情。一个方面军总指挥的田颂尧被就地免职,遗职由老蒋早看好的副军长孙震继任。另外,罗泽洲这些将领当然更是遭到重处,让刘湘颜面丢尽。因此,刘湘暂时撤了王陵基的职,让他回到重庆远郊的家神仙洞闭门思过,坐冷板凳。这已经是很照顾王陵基了。然而,王陵基气还是不顺。

    百无聊赖的王陵基,起床不久,又将自己扔回床上,用手垫着头看去,对面,窗棂边一个悄悄结网的蜘蛛,引发了他的思绪。

    那个一点不起眼的小黑蜘蛛,织起了一张透明的大网,一只蜻蜓从窗外一头撞进来,撞在网上,拼命扑腾。小黑蜘蛛不急不躁,钉在网的中心,一直等到那只不知比它大多少倍的蜻蜓折腾得精疲力竭,这才闪电似的扑上去,慢慢享用战利品。

    人生不就是一个个网吗?我先是那只捕捉蜻蜓的蜘蛛,过后变成撞在网上让蜘蛛享用的蜻蜓!刘甫澄翻脸不认人,肇老子的皮。他想,不过这样也好,免得老子上峨眉山蹚浑水。

    以往,他只要回到重庆北碚这个家中,前来抱粗腿的人络绎不绝,高朋满座。而今却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不仅如此,连小贱人金蝴蝶也有点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他倒霉后,小贱人不时给他甩脸子。晚上睡觉,小贱人身子一背,脸一车,对他理都不理。昨晚,他摸她,她却很不耐烦地将他的手一掀,哼一声说:你少动!不要摸摸索索的,整得我难受!说着甩了一口可能是在哪本戏文中的文辞:“你是个银样镴枪头!”让他在惊诧之余,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

    他闭着眼睛,怨怨艾艾地哼起戏文:“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三爸!”这时,他的堂侄,也是他的副官王生来到门外,打断他的思绪。

    “啥子事?”他很不耐烦地吼道:“你少来烦我!”

    “中央参谋团团长贺国光将军看你来了!”

    “真的,在哪里?人呢?”他一听一喜一惊,顿时有了精神,一骨碌坐起。当他得知贺国光坐在客厅里等他,赶了去。

    “贺团长稀客呀,稀客!”王陵基进客厅,对贺国光抱拳作揖。

    “不敢当,不敢当得很!恩师你快坐!”贺国光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一边抱拳作揖还礼,一边站起来示意老师先坐。

    “你先请!”王陵基将腰一弯,手一比,“元靖你现在是中央参谋团团长,等同于过去手持皇帝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该你先请。”

    “老师这话说到哪里去了。”贺国光不依,“天地君亲师。你是我和刘甫澄的老师,无论如何该你先请。”

    在王陵基的坚持下,二人同时落座。王陵基唤秋妹进来重新给贺团长泡了茶,泡蒙山顶上最上等的明前茶。

    贺国光端起茶船,对老师请茶时说:“我今天来,不仅是尽师生之谊,是学生拜望老师。而且,是受蒋委员长之托,公私兼顾!”

    “公私兼顾!”王陵基咀嚼回味着话中含意,心中一喜。

    “老师最近脸色不太好,得多注意身体。”“贺婆婆”显得非常关心,“老师今年也就五十出头吧!我还记得当年老师给我们上课时说话风趣,知识渊博,风流倜傥的样子,记忆犹深、记忆犹新呀!”

    王陵基感叹道,“我当初教你们时,表面上,你和刘湘并不是班上最出众的学生,但我当时就看出来了,你们两个最有出息。”

    “我哪能同刘甫澄比,人家现在是真资格的四川王。四川是什么地方?天府之国,中国大省。连蒋委员长当初都想到四川当一个警察厅长还没有当成呢!”

    “元靖你就不要过谦了。你现在是蒋委员长手下的红人!老朽不行了,被刘甫澄晾在这里坐冷板凳。”

    “那不行!”贺国光做出一副十分义愤的样子,“大丈夫不能一日无权!况且,刘甫澄这样对待老师也是不公正的。这事我清楚,有机会时,我会在委员长面前替老师洗刷,恢复名誉,让老师重新出山,为国家尽力。”

    “那当然好。”王陵基说,“元靖你刚才说是代表委员长来看我?是不是随便一说啊?”

    “不是。委员长的意思是,目前情况下,是不是请老师帮中央做点工作?”

    王陵基明白了贺国光用意,直截了当地要贺国光说明。

    贺国光说,民国以来,全国各地军阀割据,纷争不断。其中,以四川为最。从民国初年算起,到年前结束的二刘决战,其间大大小小的战争打了四百多场。四川与外省有所不同,四川军中大佬们着力内争而不外向。这是因为天府之国富庶,历朝历代都是成就帝王之地。

    而刘甫澄最终之所以脱颖而出,当上四川王,是因为有老师等几个支持的。说着,一一列名,老师就不说了,除此而外,还有唐式遵、潘文华、王缵绪、范傻儿(范绍增)共五大师长。那个“刘神仙”刘从云就不说了,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王陵基点点头,看着贺国光问:“你是委员长的亲信,不知委员长对我们五个师长看法如何?”

    “都很看重,尤其是老师。”

    “这是何故?”

    “因为你是老师。”贺国光顿了一顿:“老师不该久居他刘甫澄之下。”

    王陵基完全懂了,他笑了笑,端起茶碗举了举,示意请茶。考虑再三,王陵基决定暗中倒拐了。

    清了清喉咙,王陵基说:“我对中央的态度,元靖你是知道的。”看贺国光点头,他又说:“中央要我咋个帮,你明说!”

    “这次的峨眉山军训团,唐式遵、潘文华、王缵绪都要去受训。你看,如何才能动员他们加入中央阵营?只要他们过来了,其他人就好办了。范傻儿范绍增虽然这次没有去,也请你帮助分析分析。”

    “我看应该先易后难。”王陵基对这刘湘手下这四员大将条分缕析。最容易过来的是王缵绪。其人是四川西充人,号治易,清末秀才,是个儒将。他热心教育,喜好书法、诗词。但他有两个绰号“王老乱”、“墙头草”,这就很能说明一切。此人为人最为势利、实际……现在,蒋委员长进川,他唯恐巴结不上呢。

    唐式遵,同元靖你一样,与刘甫澄是同学。他表面上长得一副憨相,绰号“唐瘟猪”,其实打仗得行,尤善坚守。这么多年来是刘湘手下第一师师长,多打硬仗恶仗,多有战功。表面上,他对名利不争不抢,对刘甫澄也尊敬。其实他对名利是看重的,而且对刘甫澄心有怨言。二刘大战中,死了那么多兄弟,刘自乾(刘文辉的字)被围在雅安,都收拾行装,准备流落到山里当喇嘛了。此时,刘甫澄却念亲情,下令前敌总指挥唐式遵停止攻击,网开一面。你说,唐式遵能没有怨言吗?不过,这人与王缵绪不同,得下点功夫才行。

    范绍增名为“傻儿”,正如俗话说“瘟猪”不瘟,“傻儿”不傻。范绍增其实最精!

    二刘决战前夜,刘文辉情知在刘湘手中要不到货,吃了大亏,拿出他的拿手好戏,挖刘甫澄墙脚。那晚,重庆观音桥一带几乎已经没有了人,一辆推屎爬(四川话,屎壳郎)状小汽车,从夜幕中梭出,悄悄停在门楣高大的范庄门前。门前一个卫兵下来问时,车上下来一个副官状军人,小声给卫兵说了几句什么,卫兵不敢怠慢,赶紧给里面打电话。很快,大门洞开,小车驶进。刘文辉趁夜策反范傻儿。不久,范绍增亲自把刘文辉送出门,两人都很高兴。之后,刘文辉又用同样的办法,收买了刘湘独立旅旅长蓝文彬。这一切岂能逃过心知肚明的刘湘眼睛。

    第二天一早,觉得不对的范绍增去找刘湘主动自首。刘湘很大度地对范傻儿说,我幺伯给了你40万元,我再给添上40万,你到大上海去好好操一盘,免得在战场上你与我幺伯不好见面。

    范傻儿暂离军职,拿了这笔大钱去了大上海挥金如土,广交朋友,笼络青红帮头目。梁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年底,范傻儿要回四川了,杜月笙在为范绍增举办的送别宴上,平素很少喝酒的杜一连敬了范傻儿三杯,而且杯杯都有说词:

    “一祝范大哥回川一路顺风!”杜月笙尊范傻儿为大哥。

    “二祝范大哥与月笙友情日日加深!”

    “三祝范大哥事事如意,步步高升!”

    范傻儿爽快地喝了前两杯,第三杯却是光举杯不饮。看杜月笙和他的门人们迷惑不解,范傻儿直接说,我这次到上海,承蒙月笙兄关照和诸位帮衬,百事顺遂。我之所以不喝最后一杯,是范某在回川前,有一事在心中梗起。

    范大哥有啥事尽管吩咐。杜月笙很豪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瘦胸脯,用袍哥语言嗨了一句:只要是上海滩上的事,大哥你只要言语一声,我杜某没有摆不平的。

    “不瞒杜兄台,我一直想同黄白英亲个嘴,却一直没有亲到,就为这个事,我心中一直梗起。”杜月笙和他的门人们听了这话,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范傻儿也不恼,看大家笑,他也咧开大嘴笑。

    黄白英是上海滩上有名的舞女、交际花,人年轻,舞跳得好,长得也漂亮。日前,杜月笙开家庭舞会,请了范绍增也请了黄白英。那天,到场的人很多。杜月笙专门把黄白英介绍给范傻儿。本来,范傻儿不会跳舞也不敢下场子,只是爱看。行伍出身的范傻儿什么时候跳过舞?到了十里洋场,第一次看到男女抱在一起跳舞时,眼睛都大了。他觉得很新鲜。男的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漂亮女人的细腰,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在蓬嚓嚓、蓬嚓嚓的音乐声中走来走去。而且,抱了这个又可以抱那个,让他心跳不止,也艳羡不已。杜月笙家的舞场,又大又阔气,红红绿绿的小电灯在头上闪闪烁烁,像是暗夜中升起的满天星星,让他想入非非。当明眸皓齿,打扮新潮,简直像是仙女下凡的黄白英走来邀他下场跳舞时,范傻儿一身都酥了。他很勇敢,立马就站起来,走上去,伸手不顾一切地紧搂着黄白英的细腰,下了舞池。在绵长、优雅的音乐声中,他抱着黄白英推磨似的转来转去。转了两圈,只听黄白英哎哟一声,弯下腰去揉脚。他这才发现,穿在脚上的大皮鞋,踩在了人家黄白英的高跟鞋上……此后,他天天想着黄白英,念着黄白英。

    “算事!”杜月笙很豪爽地答应了下来。

    “咣!”于是,范傻儿同杜月笙干了第三杯。

    就在范傻儿回到重庆的第三天,黄白英竟亲自为他送上了门……从此,他同杜月笙的关系又深了一层。而自以为刘湘不知道的蓝文彬拒不交代,稳起倒了大霉。他收的钱远不如范傻儿多,因为如此,先是被刘湘囚禁,后来赶出军界,下场相当不好。王陵基认为,范傻儿是可以挖过来的。唯一麻烦的是潘文华,潘这人跟刘湘最紧,油盐不进,最好不要去惹这个人。

    “老师毕竟是老师,老师这番高论,让学生顿时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感。”贺国光对王陵基这番进言相当满意,他高度赞扬道:“老师这番话可谓字字珠玑,金玉良言,是打开刘氏独立王国的一把金钥匙。我会把老师这番金玉良言,还有老师对中央,对委员长的态度,原原本本向委员长报告的,请老师放心!老师定会鹏程万里。”

    之后,王陵基暗里明里投靠蒋介石,最终成了蒋介石最为信任的大员、大将。抗战时,他是30集团军总司令;国共第三次决战中,深受蒋介石器重的王陵基,本来在江西省政府主席任上,为了将天府之国筑成最后最坚实的反共堡垒,1948年,退到大西南的蒋介石,撤了四川省政府主席邓锡侯的职,遗职由王陵基继任。王陵基在任上很是卖力,派款拉伕,组织保安团,为蒋家王朝不遗余力;他与胡宗南一起,成了蒋介石最后的左右二膀,被共产党解放军列为战犯。最终成了共产党的阶下囚。

    师生间正说得高兴,不知金蝴蝶输了钱回家拿赌资,还是她得知中央参谋团团长来了,赶回家来献殷勤。而她的到来,恰好调剂了气氛。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金蝴蝶专门打发厨下到青石桥买了条重约两斤的鲤鱼,中午,她要亲自下厨给贺团长做道她的拿手菜——真资格四川豆瓣鱼。

    中午,贺国光在王陵基家吃了一顿色香味俱佳的家宴,然后心满意足地告辞了。王陵基携年轻貌美热情无比的小妾金蝴蝶,一直把中央参谋团团长贺国光送出门,送上车,再看到他绝尘而去。

    看着精神头与早上判若两人的老丈夫王陵基,小妾金蝴蝶打趣,“方舟,你现在精神好好啊!”

    喜笑颜开的王陵基得意地对小妾道:“我给你说过,我王方舟不会久坐冷板凳的,怎么样,兑现了吧?你晚上不会再给我拿三做四,扭扭捏捏了吧?”

    “人家好久在你面前拿三做四,扭扭捏捏?”小妾嘴一比,细腰一扭,圆臀一甩,娇嗔地回了他一个飞眼,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顺势往他身上一靠,又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顶着暮色,老夫少妻朝他们的安乐窝神仙洞别墅走去。

    20

    20世纪30年代中期,位于长江上游的西南重镇重庆,有一种非其他任何城市可比的气势。山山谷谷、万瓦麟麟、回旋起伏的街市,亮出了某种亮丽畸形的繁荣。长江、嘉陵江这两条飘带般环绕山城而去的江上,百舸争流的船帆,像蓝天上不慎跌落的云,倏又缓缓而去。朝天门、民国路这些热闹地段上,汽车、人力车往来穿梭,行人摩肩接踵,杂声盈耳。

    山城的街道大都不宽,且都要爬坡上坎曲曲弯弯。街上,不少店铺都在拍卖。有的店员将衣物拿在手上,或披在身上大声吆喝叫卖,招徕顾主。洋盘一些的,在铺子里用留声机放起“何日君再来”、“桃花窝美人多”类软绵绵甜丝丝的歌曲吸引买主。卖舶来品的,大都是“美孚”、“双枪”、“老人头”;花花绿绿的广告遍街都是。而为数不多的电影院里,上演的都是美国好莱坞的影片。

    光怪陆离的山城,畸形繁荣的重庆。看着从车窗外掠过的风景,康泽盘点着不长的时间里自己的战果,很是得意。他不仅受到团长贺国光的表扬,连远在峨眉山上的蒋委员长对他也很满意。

    一段时间以来,刘湘留守重庆的大员,他是能渗透的渗透,不能渗透的无一例外受到监视。外地来人,不管有何通天本领,也不论是从天上、陆路或水上进入重庆及附近的一十三县,立即就会受到严密监视:电话被人监听,出入信件被人暗中检查……

    这之间,除了他本身的能力外,很要紧的是,他将植根民间,无孔不入的哥老会及形形色色的黑道组织拉拢过来,用了起来,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任何人只要一进入这张网中,就难以逃脱。比如,市中区会仙桥最大、最堂皇的皇后饭店,老板占半山原是个黑道人物,被他发展成了他的别动队队员,负责为参谋团搜集情报。又比如,黑道人物徐拐子在市中心打铜街开了家园园舞厅,加入他的组织后,就不一样了。舞厅里舞女们不仅按月向徐拐子交钱,还要上交她们搜集到的各种情报,徐拐子又将这些搜集到的情报,作为礼物回赠上交于他……当然,这些袍哥、黑道人物及他们的利益会受到他的别动队保护,双方相互利用。

    珊瑚坝机场路边有间颇有名气的飞虹相馆,以技术好、态度殷勤出名。老板张泽充和摄影师童二钊也被他拉了过来。他们在替重点客人照相的同时,同一张照片也就悄悄流进了他康泽手中……

    阳光透过窗帘,看得分明,端坐车上的康泽比实际年龄老成得多,看四十可以,五十也说得过去,其实他才刚过而立之年。也许是为了尽量掩人耳目,他外出总不穿军装,而是穿一套灰扑扑的卡其布中山服。他的长相毫无特色,皮肤黑红粗糙,骨骼也粗大,一张老朴朴的四方脸,头上剪短发。他的身上带有明显的过去艰难岁月留下的劳动人民特征。这时,他在闭目沉思。俗话说得好:“咬人的狗不叫”!他为人处世含而不露,心机很深。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睛中射出来的凶狠、机诈,如同枪弹般犀利有力。他剪板头,头发又粗又黑又硬,犹如钢针。坐姿笔挺,这就从一个方面显示出他经过某种严格特殊训练的职业军人特征。

    时年32岁的他,出生于四川省安岳县双龙铺山区一个连温饱都还没有解决的农民家庭,他是靠顽强的自我奋斗登上去的。黄埔军校第三期毕业后,他留学苏联,受过特工培训。回国后,深受委员长信任、重视,历任多项要职,且在职上都有成就。

    窗外快速闪过的街景,让他有种久违了的亲切感、亲近感。街上店铺里,打锅盔的、甩三大炮的,还有那些站在檐前,挑声夭夭延客入内的开红锅锅子、白面馆子的幺师……

    我回来了!天府之国四川,从此以后就不姓刘,而要姓蒋了!看着从眼前一掠而过的山城重庆,他想到近期要重点抓的工作:一、把重庆及重庆附近所有的袍哥组织、三教九流、黑社会全部拿过来,掌握手中,为我所用;把手中那张黑网,编织得更为牢实。二、他得让潜伏在成都方面的特工,趁刘甫澄不在成都时赶紧工作,做出成效;尤其是几个高级特工!

    沉思冥想间,坐在前排副驾驶坐上的副官调过头来,指着前面一间两楼一底的饭店说:“处长,沧白路到了,是这个巴适饭馆吗”?

    他说:“是。”

    轿车停了下来。

    等候在巴适饭店门前重庆市中区有名的混水袍哥头子周发发见到康泽,颠颠迎上。周发发30来岁,穿一件灰扑扑的长衫,青水脸,瘦骨嶙峋的身架,像个稻草人,唯有那双眼睛贼亮,显示出刁钻歹毒的本性。

    人都来齐了吧?康泽看了看戴在腕上的手表。

    齐了。周发发说时腰一弯,手一比,康处长,你老人家请!

    针对袍哥没文化讲义气的特点,为拉拢这批人,康泽今天特意来这里,同这帮浑水袍哥举行结拜式。在重庆,类似的活动,他已经很搞了一些。

    108人都到齐了?康泽边走边问。

    托你老人家的福,都到齐了。周发发一口一个老人家,虽然康泽才32岁,他把康泽捧得很高。

    那好!康泽为了仿照梁山泊一百单八将金兰结拜,事前让周发发找够108人,以便显示出士气和规模。周发发为了找到一个类似梁山泊上孙二娘似的女人,很费了些功夫。

    他们上了楼,进入隔壁香堂,举行结拜仪式。

    香堂正中,挂着红脸虬须卧蚕眉的关圣帝君相,下面一张横贴的大红纸写有“关圣帝君”字样。关圣帝君神位前摆有香案,上排香烛。香烟缭绕中,周发发要108人先填金兰谱,每个人都开具生辰八字、祖宗三代;然后康泽不厌其烦地与这些人结拜。香烟缭绕中,每批人都由周发发领着,诵读一番具有浓郁袍哥意味的誓词:“上是关圣帝君,下跪弟子周发发!”然后依次报名,报名完后,周发发再朗朗有声地说:“今与众家兄弟,愿效桃园结义结为兄弟。虽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结拜以后,誓愿效忠党国,效忠中央参谋团、效忠康(泽)大哥,团结弟兄,共挽危局。如有不忠不孝,上不认兄,下不认弟情事,有如此香!”说着,将一支香折为两段。这时,康泽端起地上一碗鸡血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跪在他身后的人齐声应道:“转祸成祥!”接着,挨次喝鸡血酒。至此,第一批人的盟誓就算完结了。接着是第二批、第三批。

    仪式之后,康泽大宴这108人。

    不要小看这些过场,很是管用。之后,康泽将这些人分批派往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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