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回归线-无章节名: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等我们来到美国捷运公司,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刚才英国人以他们一贯笨手笨脚的混蛋方式叫我们等得心急如焚。而这儿人人脚下却都像装上轮子似的在滑行,他们动作太快,结果每一道手续得重来一遍。等所有的票据上都签好字,用一个小夹子整整齐齐夹上,我们这才发现菲尔莫尔的签名签错了地方。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一切从头开始。我站着看他坐在那里一笔一笔地写,同时还盯着那只钟。把钱交出去真叫人不好受,谢天谢地,不用全交,可也交出一大笔。我袋里大概装着两千五百法郎,我说的是大概,我已不再一法郎一法郎地细数,一两百法郎的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至于菲尔莫尔,他昏昏沉沉地办完全部手续。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只知道他要为吉内特留一点儿。他也说不上留多少,去火车站的路上我们要算一算账。

    慌乱中,我们竟忘记把所有的钱都兑换掉,现在已经坐上出租车,而且也不能再耽搁时间。现在要做的是看看究竟还剩下多少钱,我们很快掏空衣袋,把钱分成几份。有些钱扔在地上,有些放在座位上,令人茫然不知所措。我们有法郎、美元和英镑,还有那些零钱。为了简单些,我极想捡起那些硬币扔到窗外去。最后我们把它全部清点一遍,他拿着英镑和美元,我拿着法郎。

    我们必须快点决定拿吉内特怎么办,给她多少钱,对她怎么说,等等。他企图编好一个故事叫我讲给她听,说他不想伤她的心以及诸如此类的话,我只有打断他。

    “别管怎么对她说,全交给我好啦。问题是,你想给她多少钱?为什么还要给她钱?”

    这话就像在他屁股底下引爆一颗炸弹,他又哭起来。哭得很凶,比刚才哭得还凶,我以为他就要倒在我手上。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说:“好吧,把法郎都给她好啦。那可以叫她维持一阵子。”

    他无力地问:“有多少?”

    “不知道,两千法郎上下,反正比她应得的要多。”

    他乞求道:“老天!别这样说!不管怎么说,我这样一走就把她坑苦啦,她家里人现在不会再收留她。给她吧,全都给她……我不在乎多少。”

    他扯出一条手帕来擦眼泪。他说:“我忍不住,这叫我太难受了。”我什么也没说。突然他直挺挺地趴在地上,我以为他昏迷过去还是怎么的。他却说:“老天呀,我想我该回去,我该回去听她破口大骂。她若有个好歹,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这话使我大吃一惊。“老天爷!你可不能这样做!现在不行,太迟了。你去搭火车,我自己去对付她。我一离开你就去找她。唉,你这个可怜的傻瓜,一旦她猜到你曾经想过甩下她逃走,她就会宰了你的。你想到这一层吗?你再也回不去啦,这事儿已经定啦。”

    再说,还能有什么“好歹”呢?我自问。自杀?那样更好。

    我们乘车来到火车站,还有十二分钟才到开车时间。我不敢马上同菲尔莫尔告别。我觉得,尽管迷糊了,到最后一分钟他仍有可能跳下车,再次跑回吉内特身边。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叫他改变主意,哪怕只是一根稻草呢。于是我拽着他过街来到一家酒馆里。我说:“现在,你再喝一杯茴香酒,最后一杯。我来付钱……付你的钱。”

    听到这话,他不安地瞅我一眼,喝下一大口茴香酒,然后像一条受伤的狗那样扭过头来说:“我也知道不该把那些钱都托付给你,可是……可是……唉,算了。你看着办吧。我不想让她自杀,就是这样。”

    “自杀?她不是那种人!若相信这话,一定是你自己想得太多。至于钱,尽管我不愿意给她,我还是答应你直接去邮局电汇给她。我不会多耽误一分钟。”正说着,我看到一个旋转货架上摆着几张明信片,我抓过一张,是绘有埃菲尔铁塔的那一种,我叫他在上面写几个字。“告诉她,你现在已经出海航行。告诉她,你爱她,一到美国就会打发人来接她……去邮局时我会用气压传递快件把它发出。今晚我就去看她。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边说边又过街来到火车站。还有两分钟就要开车,现在我觉得保险了。在大门口我拍拍他的背,指指火车。我没有同他握手,他的口水会流得我一身都是。我只是说:“快点!车马上要开了!”说完我转身拔腿就走,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是否上车。我不敢看。

    把他匆匆送走时,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一来我也就摆脱了他。我向他许诺过很多事情,可那只是为了叫他别再嚷嚷。说起去见吉内特,我同他一样缺乏勇气,自己就先被吓坏了。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简直不可能完全把握住这局面的关键所在。我在甜蜜的迷糊中离开车站,手里捏着那张明信片。我靠在一根灯柱上,读那张明信片上面的话,这封信写得有点荒谬。我又读一遍,弄清楚自己确实没有做梦,然后就把它撕掉,扔进阴沟。

    我忐忑不安地四下张望一番,有点儿期待吉内特举着战斧朝我追杀过来。没有人跟着我,我便懒洋洋地朝拉斐特广场走去。我刚才说过,这天很美。天上悬着一朵朵淡淡的松软白云,随风飘荡,遮阳篷布在风中啪啪扑动。在我眼里,巴黎还从来没有像这一天这么美,我几乎有点儿后悔把那个可怜的家伙送走。在拉斐特广场,我面朝教堂坐下,凝视钟塔。它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建筑,不过那蓝色的钟面总叫我为之着迷。今天它比以往更蓝,我简直无法把目光从上面移开。

    除非菲尔莫尔发疯发得太厉害,给吉内特写信,说明一切,否则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即使她知道菲尔莫尔留给她两千五百法郎,她也无法证明这一点。我始终可以说,这是菲尔莫尔臆想出来的,一个不戴帽子就走掉的疯家伙会编造出两千五百法郎和别的事情来。我在纳闷,到底有多少钱?我的衣袋被沉甸甸的钱拉得坠下来,我把它全掏出来,细细数一遍。一共是两千八百七十五法郎零三十五生丁,比我预计的还多。必须花掉那七十五法郎零三十五生丁,我只要一个整数,要整整两千八百法郎。正在这时,我看到一部出租车开到路边,一个女人双手抱着一只白狮子狗从车上下来,那狗正在朝她的绸裙子上撒尿。带着一条狗兜风,这主意使我大为恼怒。我暗暗对自己说,我一点儿也不比她的狗差。我朝司机打个手势,叫他载我穿过布瓦公园。他想知道确切的地址,我说:“随便哪儿。穿过布瓦公园,围着它兜一圈。不用快,我不赶着要上哪儿去。”我靠在后座上,让路边的房屋嗖嗖掠过,还有参差不齐的屋顶,烟囱顶,涂上颜色的墙,小便池,叫人头晕眼花的十字路口。路过圆点广场时我想去撒泡尿,说不上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叫司机等着。这是我平生头一回撒尿时叫出租车等着。这样会浪费多少钱?不太多。有了兜里那些钱,就算是叫两辆出租车等着,我也花得起。

    我仔细看看四周,可是没有看见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我要的是新鲜、没有人动过的,来自阿拉斯加或维尔京群岛的干净、新鲜、带股天然芳香的皮肤。不用说,走来走去的女人中没有这样的。我并不非常失望,也不太在乎是否找得到。要紧的是永远别太着急,到时一切自然都会有。

    我们驶过凯旋门,几个游客在无名英雄纪念墓附近游荡。穿过布瓦公园时,我打量所有坐在高级轿车里出风头的阔婊子,她们呼啸而过,仿佛有一个目的地似的。毫无疑问,她们这样做是想显得有身价,叫世人看看她们的劳斯莱斯和希斯巴诺 苏莎高级轿车跑得多么平稳。我内心的思绪却跑起来比劳斯莱斯更加平稳舒服,像天鹅绒一样平滑。天鹅绒的皮层,天鹅绒的脊柱,还有天鹅绒的轮轴润滑油。啊!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口袋里装着钱,像喝醉酒的水手一样半个小时就把它挥霍光。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你的,而最妙的是,你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才好。你可以坐在车里让里程表疯了似的猛转,可以让风吹拂头发,可以停下喝一杯,可以大方地付小费,还可以摆臭架子,好像天天都如此生活。不过你却无法酝酿一场革命,也无法把肚子里所有的脏东西都冲洗出来。

    来到奥特伊门,我叫司机朝塞纳河开。我在德塞夫尔桥那儿下车,沿河步行朝奥特伊高架桥走去。河流在这儿仅有一条小溪那么宽,树木低垂到河堤上。河水是绿的,水面非常平静,尤其是在靠近彼岸的地方。不时有一只平底大船突突驶过,穿紧身游泳衣的人们站在草地上晒太阳。每一件物体都显得很近,都在颤动,都在同强烈的光线一起振动。

    经过一个设有座席、供应啤酒的花园,我看到一群骑自行车的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我在附近找到一个座位,叫了半升啤酒。听着他们喋喋不休的闲扯,我一刹那间又想起吉内特,仿佛看见她在屋里走来走去,顿脚,扯自己的头发,像一头野兽那样又哭又号。我看见菲尔莫尔的帽子放在帽架上,心想不知我穿上他的衣服合不合适,我尤其喜欢他那件套袖大衣。哈,现在他准是已经上路。再过一会儿,船就会在他脚下晃动。英语!他想听到人们说英语。多么古怪的念头!

    我突然又想到,若是想走,我也可以回到美国去。这是我头一次遇到这样一个天赐良机,我问自己:“你想走吗?”没有回答,我的思绪又转到其他事情上去,转向大海和大洋彼岸,离开美国时我回头最后看过它一眼,看见摩天大楼在一片雪花中渐渐消失。现在我又看见这些摩天大楼赫然耸立在眼前,同我离开时一样,阴森森的。我看到光线从它们的肋间透出,从哈莱姆到炮台公园,整个纽约展现在眼前。我看到被蚂蚁般的人群堵塞的街道,看到高架铁道上的车呼啸而过,看到人流涌入剧院。我隐约想到,不知我老婆现在怎样。

    这一切平静地从我脑海里穿过,我变得非常安详。塞纳河在这儿静静地环绕群山,它喜爱这片浸透往事的土地。不论一个人的思绪漫游到何处,他永远不会把这条河同人类的活动分开。天啊,黄金般的祥和气氛在我眼前闪现,只有一个患神经病的人才想掉头走开。塞纳河这样静悄悄地流淌,人们几乎注意不到它的存在。它一直躺在那儿,宁静而又谦和,像人身上流动的一条大动脉。在笼罩于身上的美妙祥和气氛中,我似乎已经爬上一座高山的顶峰。此时此刻我可以放眼四周,领略这番风景蕴涵的意义。

    人类是一些古怪的动植物。从远处看显得微不足道,走到近处又显得丑恶、刻毒。他们最需要的是周围有足够的空间,比时间更多的空间。

    太阳正在落山。我觉得这条河正从我身上流过——它的过去,它年代久远的土壤和多变的气候。群山轻柔地围绕着它,因此它的流向早已确定。

    注 释

    [1].一种杀菌剂。

    [2].法国西北部重要港口,位于科唐坦半岛北部。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