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传:我有一杯酒,足以慰风尘-乱世·少年·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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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以考证的命运谜题】

    命运常常会使人遭遇到一些奇奇怪怪、谁也无法预料的事;命运也常常会使人落入某种又可悲又可笑的境遇中,使人根本没有、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命运更常常会使一些根本不可能不应该在一起的人相遇,而让一些不应该不可能分手的人离别。

    ——古龙

    乱世红尘,命运便是一曲寂寞的喧嚣。

    那是在20世纪的30年代,漫无边际的战火烧红了昔日的蓝天,一时间鲜血成海,厮杀声与哭喊声动魄惊心。

    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代武侠宗师古龙降临人世。

    也许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命运便已注定了这一生的传奇。那些映入眼帘的烽烟战火,那些萦绕耳畔的厮杀哭泣,定然是在古龙年幼的心海中织就了一片武侠的天地。刀光剑影,如戏浮生,在命运的初始,未知的轨迹已然定格,而这命运的主人,却还是要一步步探寻下去。多少经年的沉淀,才凝聚成70多部武侠巨著。

    许多作家在成名后原名便会被笔名所覆盖,我们也更习惯于直呼其笔名,而非原名。古龙这个名字随着他别具一格的武侠世界而走进了千家万户,但是却很少有人注意他的本名是熊耀华。这似乎是个平淡无奇的名字,但就是这个名字的主人,以笔为刃,掀起了武侠世界里新一轮烽烟。

    古龙祖籍江西,生于香港。然而遗憾的是,他的出生时间却成了一个无法破译的谜团。目前,无论是台湾,或是大陆,研究古龙文学与生平的人都不在少数,但是关于古龙的生辰,却没有一个确切的固定答案。

    知名武侠小说评论家曹正文先生曾在《中国侠文化史》中说,古龙1936年生于香港,但后来又在《碧血洗银枪》的序言中说古龙生于1938年。曹正文先生一个人就提出了关于古龙的两种出生时间之说,各家自然又有不同意见。中国武侠文学学会副会长江上鸥先生也曾提出过一种介于曹正文先生提出的两种时间之中的另一个时间——1937年,这并没有让古龙的生辰彻底浮现于世人眼前,而是让古龙变得更加神秘,关于他的出生时间也愈加扑朔迷离。

    人们纷纷猜疑着,讨论着,坚持着,反驳着。这样难以捉摸的问题,更为古龙传奇的身世增添了一份神秘色彩。他就像游离于红尘之外的智者,看够了阡陌众生,便洒然而去,毫不迟疑。所有的谜团,都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连同那些虚虚实实的武侠世界,一起留给世人。

    古龙的童年时代正值中国沦为帝国主义列强的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屈辱时期。那些不堪的岁月里,国家与世界的政局都是动荡不安,满世界都是战火纷飞的恐怖场面。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和平成了一种奢望。

    有人说,武侠小说都是打打杀杀的,是对暴力的盲目崇拜。也许,在一些烂俗的武侠小说中的确有这种现象存在,但是真正的武侠小说,都是崇尚和平的,古龙的武侠世界更是如此。正是因为他经历了那段战火连天的不安岁月,才能对和平的本质有着那么深刻的顿悟,也才能在刀光剑影的江湖中透露出对和平的向往。

    无论是朝堂皇宫,还是烟花巷陌,古龙文笔到之处,都有对和平深切而热烈的渴望。然而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也因希望之烈而愈加深刻。一种无奈的情绪,便在字里行间隐隐流露。

    幼年时的古龙会用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来仔细地观察这世界,也会用儿童特有的敏锐与梦幻来编织自己梦中的五彩世界。这是一个简单而无忧的童年,对于长大后的他而言,那应该是最纯净最美好的时光了吧。

    成长的一路,总是有舍有得。生命就像一只篮子,装满了你拥有的一切。当你想要再拥有一些东西时,就必须从这只篮子中取出一些东西来扔掉。

    这是一种无奈,是成长的无奈,也是人生的无奈。

    古龙的无忧生活是短暂的。当他得到了成长与成熟,便也失掉了曾经的无邪与梦幻。只是,战争的阴影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已经烙上了巨大的痕迹,那些轰鸣的枪炮声,那些衣衫褴褛的战争难民,那些绝望的呼喊,那些浑浊的泪水,那些炫目的鲜血,连同那一片片坍塌的废墟,这一切镂刻在他的骨子里。

    战争让流浪成为一种必然。多少无家可归的人,只好背起行囊,远走他乡。江湖,从此成了流浪者的家,而故乡,却幻化成一座海上仙山,可望而不可即。

    那些斑驳而凌乱的记忆,深深地嵌在古龙的心间,演绎成多年后一篇篇精彩绝伦的故事。

    孩提时代的古龙有着丰富而广泛的阅读兴趣。武侠小说也在那个时候走进了他的生活。那些亦真亦幻的故事,那些引人入胜的传奇,书中有情有义的江湖儿女,无一不给他年少的心灵以巨大的震撼。那种酣畅淋漓的快感,让他对武侠欲罢不能。

    有时候,小小的他也会幻想自己成为书中的某位主人公,匡扶世道,劫富济贫。许许多多书中的情节便时常在他的梦中浮现,那个专属于古龙的武侠世界在一点点幻化出最原始的雏形,那个世界里有正义,有真情,有争斗,但争斗的目的却是为了和平。

    荏苒的光阴铺就一段七彩华年,也铺就了古龙内心世界的喜怒哀乐。他的价值观与人生观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渐渐形成。所幸的是,战争给他留下的不是阴影,而是多年后武侠小说写作的题材。他是乐观的,一颗纯净的心总是向往着无限的美好,就算眼前是无尽的苦难,他依然愿意相信美好。

    多年以后,当他一笔一画地描绘着武侠世界里的故事时,内心依然是澄明美好的。所以他更喜欢给笔下的人物安排一个完美的结局,正如他所说,人世间悲惨不幸的事已够多,我们为什么不能让读者多笑一笑?为什么还要让他们流泪?

    故事不一定非要以悲剧为结局才能成为绝唱。古龙更希望自己的故事能够给世人带来快乐与信心,这便是他的胸襟,一个侠者的胸襟。

    写故事的人很多,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的作者占了一大半,从故事本身角度出发的作者占了一小半,但是从读者角度出发的作者,却是寥寥无几。下笔千言,我们更喜欢将自己的观点表达得淋漓尽致,而忽略了读者的感受。当我们以读者的身份走进别人的故事中时,我们所抱有的都是一种渴望美好的心态。我们会害怕看到悲惨的结局,但是又抱着一线希望忍不住看下去,看到最后,却是未语泪先流。就像读《红楼梦》,很多人读到“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时忍不住落泪。虽然故事很美,但是这样悲戚的结局,却是每个读者都不愿看到的。

    古龙内心世界对美好的向往,让他对故事的结局更倾向于完美。所以读他的故事,总是有一种轻松感。在他的文字里,我们能看到他对生活炽烈的热爱,更能看到他心底闪烁着的耀眼光芒。

    《孤星传》是古龙早期的一部作品。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恋人,在多年后相遇已经成为两位武林高手。但是男孩因为小时候总是吃尽一切苦头保护女孩,加上多年的孤岛生活及阴柔武功的修炼,导致长大后的他成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侏儒。这似乎马上就要成为悲剧了,但是向往美好的古龙不会给他们这样的安排。这对恋人终究是走到了一起,而且成为江湖上受人敬仰的一对恩爱夫妻。

    这便是古龙,一个敢于将自己对生活的热爱写入武侠的人。

    20世纪40年代正是武侠小说迅速发展的时期。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和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等都已经成为武侠爱好者耳熟能详的书目。武侠小说在那段历史中如同雨后春笋般迅速生长起来,那些连天的战火烽烟,也在武侠世界中以另外一种姿态弥漫开来。

    我想,这也算国家不幸文家幸了吧。

    历史总是会有惊人的巧合与相似。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中,这种现象可谓屡见不鲜。几乎每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文学上都会有那么一段较为迅速的发展。从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到每一个封建王朝覆灭时所涌现的大量亡国之音,都给了文学以巨大的发展空间。就算是在受尽帝国欺凌的抗日战争时期,诸多文学家、小说家、评论家等也都不遗余力地发挥了巨大的潜能,一篇篇、一部部惊世佳作接二连三地问世。武侠小说在那段时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新一批武侠小说家们也都各显其能,为中华传统的武侠文化绘就了一方崭新的美丽画卷。

    那些或梦幻或诡谲的武侠小说在年幼的古龙心里无疑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那是梦想初始的年纪,在那样纯净的年华中,他可以放任梦想,也放任生命,让生命飞扬,让思维在漫无边际的幻想中遨游、起舞。

    有了那些武侠故事作为积淀,古龙的一生都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着细微的改变。

    1950年,古龙随同父母定居台湾。

    年少的古龙当然没有机会亲身体会战场上的雄浑与豪壮,但是他却能以儿童敏锐的目光从大人的眼睛里洞悉战事的残酷与惨烈。所以当和平来临,初知世事的他备感欣慰与珍惜。

    台湾有着与香港类似的温暖阳光,也有着蔚蓝的天空与青翠的芭蕉。那些相似的风景,偶尔也会勾起古龙内心对童年记忆里家的印象。只是那些古旧的时光,被海浪剥落,然后被海鸥衔起,一点点丢进那条小小的海峡中。

    淹没的过往也许不会复苏,但是记忆却永远犹新。那是古龙最初的故里,染指流年,对故乡的情愫也只能化作小说中某位侠客在夕阳西下时一声低低的叹息。

    【多少伤害以父之名】

    身上的创伤,可能有千百处,心上的创痕,却只有一处。因为那个地方是你心灵上最脆弱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地方,就算你的创口已复,只要一回想,它立刻复发。

    ——古龙《不是集》

    在古龙的心里,父亲,是一个被屏蔽的敏感词汇,也是纠缠了他一生的心结。

    许多年间,古龙对这个话题闭口不谈,朋友们甚至认为古龙是一个孤儿。直到老人重病时,登报寻找古龙,他的朋友才惊诧,古龙的父亲竟然也住在台北。

    故事要回到1950年,古龙13岁。

    此时社会动荡刚刚结束,一家人定居台湾。却没想到,家庭的动荡又拉开了序幕。

    13岁的少年,已拥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父亲与母亲不再如以往般亲密。古龙的父亲是台北市长的机要秘书,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回家后,总是阴沉着一张脸,不说只字片语。放下碗筷,便躲进自己的卧室,开始烟雾缭绕,母亲默默洗了碗,然后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时跟古龙说几句话。

    怪异的气氛持续了一阵子,古龙觉得自己的心一直被什么压抑着,喘不上气来。

    一次晚餐,父亲再次带着一脸阴郁坐了下来,几口之后,忽然猛地摔了筷子,留下一句“这做的是什么饭菜”,扭头进了卧室。古龙与妹妹吓了一跳,呆呆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敢说出口。

    母亲的眼眶红了,但没有说什么。看电视的时候,古龙坐在母亲身边,问:“妈妈,你们这是怎么啦?”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搪塞了几句,让小孩子不要问大人的事。

    他没有追问,但是他在母亲的黯然的神情里寻找到了答案。

    渐渐地,父亲常常不回家吃饭。母亲也索性自暴自弃,饭菜常常应付了事,寂寞时,就出去打麻将排遣时光。踩着月光回家时,两个孩子都已经熟睡。

    父亲对母亲的做法很不满意,开始大吵,吵到激烈之处,便动手打人。在孩子的眼睛里,那一幕是触目惊心的。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最亲近的人,却要彼此伤害。

    他们哭着跑过去,试图拉开他们扭打的身体。没想到,挨了一顿臭骂不说,还被狠狠地打了一顿。在父母的战争中,他们也沦为了出气筒。

    后来,类似的情节三五天就会上演一次。曾经最温暖的家里,如今充斥着最难听的话、最野蛮的武力。

    家,对于古龙幼小的心灵来说,渐渐蒙上了一层阴影。

    家庭战争依旧继续,并愈演愈烈,最后闹上了法庭。

    父母的关系彻底破碎之后,古龙十分仇视父亲,俄狄浦斯情结疯狂滋长,他认为父亲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于是经常与其发生争吵。两个男人都倔强得不肯认输,于是矛盾越来越激化。终于在一次冲突之后,父子俩断绝了关系。

    古龙知道,这个家不再拥有半分温暖,于是,他离家出走了。

    从此,他开始了最艰难的生活,饥饿、冷眼、屈辱、孤苦,在本来快乐无忧的年纪里,他却经历生之流离。身后是一个破碎的家。眼前是一条茫然的路。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没有了根,如逐水的浮萍,风中摇摆的叶子,大海里的泡影。

    他到处打零工,换得一点不足以果腹的微薄收入。他时常游荡在街头,听着肠胃唱响的交响曲,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

    无数个夜晚,他忍受着寂寞和寒冷,仰望稀疏的星空、苍凉的明月,等待黎明的到来。虽然是充满了凄苦,却也饱含着不屈的向往和美好的期望。

    很久之后,在朋友的帮助下,古龙在台北浦城街总算是找到了一处小小的落脚之地,勉强可以算作是自己的“家”。

    这段经历,影响了古龙的一生。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段凄苦,即使后来功成名就,他仍借助人物之口,诉说那段时光:“人生的痛苦,他却已尝得太多了。但无论如何,我还活着,我还年轻,世界这么大,到处都是我可以去的地方。”

    老去的光阴如同一本旧书,翻落了灰尘,也迷了眼。父亲这个词语之于古龙,是一种伤,是一种禁忌,也是一种扭曲。

    从前,纵使身受再多苦难,却有家的港湾庇护。而当家庭破碎后,这个太平盛世里,古龙再也无法找到温暖。对爱的强烈需求得不到满足,最终演化成不满和愤怒,这也成为古龙的小说中反复描写的细节。萧十一郎、王动、郭大路、杨凡、孟星魂、丁丁……这些人物,无一不是没有家庭的浪子。这些人都是古龙内心孤独和寂寞的写照。

    早期作品里,“父亲”只是一个冰冷的符号,从缪文、裴玉,直至沈浪,都是这个调调。无论《湘妃剑》,还是《孤星传》,缪文、裴玉与父亲的交流皆是一片空白。

    而纵观《武林外史》全书,也没有交代沈浪与沈天君之间的关系,只任凭读者在言语间揣测,对于父亲的话题,可以说是漠然到了极致。

    所幸,时间是医治心病的良药。从1968年的《多情剑客无情剑》开始,古龙渐渐敢于触碰并且探讨起这个话题。阿飞去海上寻访仙山,其实想探访的是他的父亲沈浪,那么,就算没有完全解开心结,起码也是一种放下和宽容。

    到了《小李飞刀》,父亲的命题则更加丰富。当龙小云对父亲忏悔说:“我承认,只有你才是我的父亲,我也只愿意做你的儿子,除了你,什么人我都不要,无论什么人。”

    我仿佛看到了执笔的古龙在伏案哭泣。那时,他的心里一定泛起了点点温情。

    多年后,古龙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同样犯下了父亲犯过的错。在他逝去之后,长子郑小龙坦率地说:“他是一个好作家,但不是一个好爸爸。”

    多奇妙,只是几十年的光景,时光就将角色做了一个翻转。看来,所谓心结,未必都是命运绳索上的死疙瘩,或许只是一个凌乱的线团,年轻时不懂得理清,总有一天,伴着夕阳的余温,可以让它在指尖缠绕,恢复成生命最原初的模样。

    【胸口的梦想蔓延成血】

    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都是这样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

    ——古龙《英雄无泪》

    台湾有暖人的海风,也有蚀骨的寒凉,尤其是在孤星闪烁的暗夜。那样萧索的记忆,是古龙背负一生的伤疤,但也成为了他武侠创作的源泉。

    一捧黄卷,一豆孤灯,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是多么遥远。然而在上个世纪50年代,少年古龙对于这种精神上的享受已经痴迷不已。那时光阴的年轮尚未晕染成模糊的记忆光圈,所有清的、静的、寂寞的、潋滟的、喧嚣的、惆怅的心情被文字泼成一幅桀骜不驯而又儒雅风流的水墨画,那画中的主人公如饥似渴地品读着各家各派的武侠小说,从中国古代的传奇、演义,到最新刊发的杂志短篇、连载,无论是名家名作,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品,古龙都一视同仁地读开来。那样丰富而广阔的阅读,正是积累他武侠世界的一砖一瓦。

    独闯江湖的古龙,所有生活上的艰辛困难,无论甘苦,都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承担。在那个喧嚣而又寂寞的年代里,他以书为友,虚虚实实的武侠世界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乌托邦。这段武侠缘,自从结下,便再不曾离开,直至其终老。

    在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武侠小说正是发展得如日中天的时候。因为那时的台湾还是“戒严时期”,人们的行动总是比较受限制的,所以只能做一些比较安静的事情,比如读读书,打打麻将什么的。曾经有人形容那时候的台湾,说安定有三大力量:军队、麻将、武侠小说。

    看武侠小说的人多,写武侠小说的人当然也就自发地多了起来。需要决定了生产,看武侠小说的人越来越多,写武侠小说的人也越来越多,只是其中鱼目混珠,水平档次并不一样。武侠小说,便也出现了很多粗制滥造的现象,所以有人抨击武侠小说,认为其描写的都是崇尚暴力的打打杀杀的血腥场面,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但是那些受人抨击的武侠小说,并不能充作武侠小说之列,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暴力小说”而已。因为真正的武侠小说,是崇尚和平的。

    写武侠小说的名家们一般会先在报纸上连载,这样可以先得一份稿酬,然后再把版权卖给出版社,这样就又得了一份稿酬。当然,这是对于名家而言,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家们就只能写一本,然后直接把版权卖给出版社。写得快的,当然也有一笔很可观的收入。

    看书,当然要看正版书,但是在那时的台湾,盗版书也是大受欢迎的,主要原因是正版书价格比较贵,而且不是随时随地都能买到。而盗版书,几乎摆满了随处可见的小书摊和租书店。那些卖武侠小说的摊铺,几乎比杂货铺还要多。

    很多人一次租个十几本甚至几十本武侠小说,然后回家读个痛快,读完,再送回去,换一批新的来继续看。那些盗版书虽然错别字连篇,有些书页还是粘连在一块的,甚至有的把字印重复了,一张薄薄的书页上码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一旦印重,就会像横七竖八的小蚯蚓一样,难以辨认。但是诸多武侠迷们还是愿意扒着一堆小字,从中读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郑证因正是那个年代里已经颇具威望的武侠小说家,也是古龙最早崇拜的一位作家。多年后,古龙曾经在自己的散文中这样评价郑证因的作品,“他的文字简洁,写侠林中事令人如身历其境,写技击更是专家,几乎能将每一招、每一式都写得极生动逼真”。每一个英雄人物都有着极强的榜样力量,而这个英雄人物如果恰巧为一个人所崇拜,那么他所具有的榜样力量也必然会产生强烈而深刻的影响。在古龙的小说中,我们不难看出某些与郑证因描写方法上相似的地方。

    但凡成功者,总是能够汇集多方面的优点,既能博采众长,又能自成一体。千古文人更是有着这样的特点。有人说“自古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其实也不无道理。只不过,“抄”的前提是你必须掌握了这种为你所用的技巧与知识,不仅如此,你还要能够提炼出更加精彩凝练的文字来,否则就成了拾人牙慧、东施效颦了。

    当古龙品读各种各样的书籍时,便已经在阅读的同时开始了思索。

    人的思维永远有着不可估量的强大力量,它能够创造一个世界,也能毁灭一个国家。它能缔造这世界上精美绝伦的七彩殿堂,也能让红尘万象灰飞烟灭。最重要的,是看你如何利用,如何把握。希特勒将自己的思维灌入战争的梦魇,世界也随之风云变色;甘地将自己的思维雕成和平的白鸽,虽然终究不免失败的命运,但是他的名字却永垂青史。

    也许正是思维惊人的强大性,才让唯心主义者误以为世间万物都是因为有人类思维的存在而存在。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古龙这支文苑仙葩,用自己的思维生生创造了一个非凡的武侠世界,并带着千千万万的读者徜徉其中。

    从他读武侠小说开始,这种思维上的创造便已经开始了。

    与郑证因同时的名家还有朱贞木、白羽以及名气相对逊色的还素楼主和徐春羽等。古龙对他们的作品可谓了如指掌,因此在他的散文中也能够来去自如地对其进行点评。

    成名后的古龙曾说,写武侠小说的人,通常本来都是武侠小说迷,我也正是如此。

    那时候的阅读,打开了古龙在武侠世界里想象的天窗。也许在起初的时候,他也分不清哪本好,哪本不好,只是拿来便读。但是读得久了,便很容易区分出什么样的故事精彩,什么样的故事更有价值。

    他曾经以诙谐的口吻说,有的小说能令人看之后热血奔腾,甚至热泪满腮,有的小说却令人一看就想睡觉——后面的一种虽可以代替安眠药,我却宁可失眠,也不愿拜读这样的大作。

    不仅是古龙这么觉得,任何一个读者,大概都是这样。

    对于当时比较有名的武侠小说作者,古龙也给予过很高的评价:要写出一本令人感动的,令人着迷的小说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不但要有才能、有技巧,还要有敏锐的触觉、丰富的情感、生动的想象力……这样的人实在并不太多,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昔年的名家不说,能令人一看他们的小说,就舍不得放手的人,至少有六个。

    这六个人,对古龙的影响当然也是很大的。他们就是郑证因、朱贞木、王度庐、徐羽春、白羽和还珠楼主。

    这六个人可谓是各有千秋,郑证因苍劲严谨,朱贞木奇情绮丽,王度卢清雅婉约,徐羽春有乡土风味,白羽平实精密,以及还珠楼主空灵博大,多姿多彩。古龙认为这些特点全都是令人百看不厌,荡气回肠的。

    古龙喜欢的东西,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现实上的,往往都会为他所拥有,精神上的比如说侠者的情调,现实上的比如说美酒和女人。古龙喜欢这六位作家的风格和特点,这些特点也渐渐成为了他的特点。他觉得如果能把这六个人的长处都融合在一起,那样写出来的小说就会更加了不起。

    当然,在古龙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他出道才六七年,那时候他的写作技巧还没有完全成熟。所以他很谦逊也很狂傲地说,能够将这六个人的长处都融合在一起的人还没有出生。但是,他极大地肯定了倪匡的写作,认为他至少能够将这六个人中的两三个人的长处融合在一起。

    而且,他又用钦佩而狂傲的口吻说,这样的人只有倪匡一个。

    倪匡的小说纵横开阔,而且想象力极其丰富,不管是武侠小说,还是科幻小说,抑或单纯的言情小说,都有着一种别样的美,所以古龙赞叹他“有还珠的气势,朱贞木的绮丽,王度卢的清雅”。

    古龙与倪匡,也正是因为志同道合,而且又都是嗜酒如命的人,所以后来成为至交好友,这也是很正常的。当然,这是后话,我们在后文中还会提到。

    古人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能作诗也会吟。当一个人阅读量达到一定程度时,写作能力便也在不知不觉中提高起来。对于本来就爱好写作的人,这种现象会更加明显。在阅读的过程中,古龙对写作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是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一个青涩纯真的少年,对于人世间的丑恶与浑浊现实还没有体会,纵然写作,也不免为赋新词强说愁。

    少年古龙长得并不好看,与他日后书中所树造的一系列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大侠在容貌上相去甚远。据说在他读中学的时候,身高还没到1.6米,而头却生得极大,脚又极其不协调地生得极小,看起来很是头重脚轻。同学们经常会在相貌上欺负他,叫他“熊大头”。

    无论在哪一个年代,无论在哪一个角落,也无论在哪一个年纪,我们总会看到一些以貌取人的人。格列佛在大人国因为自己身形小如玩偶,就被百般欺凌,而当他在小人国时,因为自己身形大若巨人,便成为众人害怕又尊敬的对象。这样的讽刺,真是将人性以貌取人、以势取人的弱点写得淋漓尽致。

    在上个世纪中叶,其貌不扬的古龙理所当然地没能摆脱这种厄运。

    这个倔强的少年虽然感到屈辱,但是也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忍受。正如武侠小说中常讲,好汉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势单力薄的古龙在面对那些威武高大的同学时在身体力量上是没有反抗的资本的。

    幸好,古龙还有精神上反抗的资本,那就是写作。他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屈辱与辛酸赋予书中的侠客,用他们的语言来诉说自己的创痛。

    那一段心酸的经历,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对于一个骄傲倔强的人,能够伤害他最深的,不是什么身体上的创痛,而是精神上的侮辱。

    古龙的确很有写作的天分,加上他博览群书,知识渊博,他的诗文都写得文采飞扬,颇受好评。他喜欢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心声,有时候是散文,有时候是小说,有时候是新诗。

    1955年11月,古龙的处女作《从北国到南国》在台湾晨光杂志第三卷第九期上发表。这是一篇充满着青春所特有的忧郁气息的小说,虽然并非武侠作品,但是其中所流露出的无奈与忧伤的感情却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萧索之感如出一辙。我很喜欢小说的结尾,以“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逢,自是人生长恨水常东”来宣告故事的终结。古龙在小说的末尾意味深沉地说,“人生确是恨比爱多的多了。”试想一个小小少年,该是经历了怎样的心酸与磨难,才能在本应生机勃勃的年龄写出这样悲凉无奈的话语呢!

    人生的经历是写作永恒的来源。古龙能够在故事中从北平写到汉口,从汉口写到香港,再从香港写到台湾,与他多年来的经历有着重要关系。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故事才算得上小说,如果都是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那就算不得精彩了。古龙敏锐地观察着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凝练起来,在纸笔之间幻化成一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文学天空。

    其实用心去写作的人,都是孤独的。因为没有人能够听见他们心底的声音,所有的心里话,便只能借助手中纤弱的笔来倾吐。少年古龙是孤独的,甚至孤苦的。他在精神上的孤独,将他的心魂侵蚀成一种痛楚。明明身在人海,却没有人能够了解,没有人能够知他心事,纵然人声鼎沸,也只是虚无。

    古龙的处女作既是以“古龙”为笔名,在以后的岁月中,这个名字也伴随了他一生。他并没有像一些作家给自己取上好几个笔名,像徐志摩一个人就用过云中鹤、仙鹤、南湖、海谷、谷、诗哲、大兵、删我、黄狗、谔谔、心手等等诸多笔名,我国文学史上以笔为刃的著名文学革命者鲁迅一生所用过的笔名更是多达140多个。关于古龙笔名的来由,有一个美丽而凄凉的故事。

    据说那时候古龙班上有一个长得瘦瘦小小的女孩,名叫古凤(一说雏凤)。因为长得瘦小,所以经常被班级同学欺负。同样因为长相而成为班中弱者的古龙不禁对她心生怜爱。在那个年代的台湾,就算是成年男女之间的界限也是非常明显的,何况正在读中学的男生女生。每一个班级,都是男生一派,女生一派,两派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男生女生之间几乎连话也不说。要是有谁斗胆偷尝禁果,那就会成为全班甚至全校嘲笑凌辱的对象。

    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下,青涩的少年古龙对娇弱可爱的古凤萌生了最初的爱恋。

    他始终都是个潇洒不羁的人,在做学生的时候就是这样。所以古龙并没有在意别人的流言蜚语,一门心思地去接近古凤。

    就像大多数人在中学时代的初恋一样,古龙的初恋也是以失败而告终。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与斥责,古凤始终对古龙避而远之。痛心的古龙便为自己取了这个笔名,意为与古凤成双对。

    精神上的创伤最能激发起一个人的写作欲望。在求而不得的悲伤中,古龙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写作中去,在无数个孤寂的暗夜,将心底的泪水都化作了笔尖涓涓流淌的墨水。

    对于写作的爱好,就像他后来对酒的爱好一样。便是在这样的爱好下,古少年龙笔下一篇篇饱含深情又文采飞扬的纯文学作品飘逸而出。他将自己的作品投稿给蓝星诗刊或成功青年等,当那些苦辣酸甜的心情被打成铅字,印在一份份书刊上,古龙的心燃烧了,沸腾了。有一种叫作梦想的东西,在他的心海冉冉升起。

    他的才华在同学间成了一个传奇。渐渐地,同学们开始尊重他,甚至崇拜他。他们惊羡这个其貌不扬的男生的文章竟然可以载入书刊,就像他们手中的教材一样整齐的铅字码出另一个世界,那是一种怎样的神圣?

    但是古龙自己却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潋静,没有骄傲,也没有自满。因为他知道,他就应该是这样的,就应该用笔去描绘芸芸众生,用心去书写万千世界。他还要写下许多许多,直到将自己的文学梦描绘成这世界上最绚烂的阳光。

    花落红尘,没有永恒的枯萎,也没有永恒的怒放。那样短暂的美好一闪即逝,当古龙离家出走后,曾经的荣耀光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写作不仅给古龙带来了精神上的慰藉,也同时缓解了经济上紧张。每一场倔强的青春都绽放着如火如荼的孤独,古龙更是如此。失去了家庭的支撑,古龙就像一片孤独的叶子,在寒风中飞旋,看似自在,却弥漫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他要自力更生,一面要为着学业而奋斗,一面又要努力打工赚钱,获取生活之资。

    稿费在那个时候还是一个比较时髦的概念,它的诞生,也促成了一大批文人墨客的诞生。如果纯粹是为了稿费而写作,那不得不说是一种生活的悲哀与无奈。

    满怀文学憧憬的古龙在写作的最初还不曾有过这种体会,但是很快,他就被推入了生活的悬崖。

    古龙的作品大多是文艺性较强的,比如新诗、散文,这些相对高雅的文字虽然饱含了古龙的热情,但是对于出版社和商家而言,却没有多大价值,因为喜欢读的人太少了。更多的读者将目光放在了小说上,尤其是那个年代里风靡的武侠小说。

    对于一个作者而言,最大的痛楚便是自己的文字不能得到别人的承认,尤其是一个倔强的作者。古龙在碰了几次壁后难免有些心灰,一遍遍读着那些字字看来皆是血的文稿,他的心里百味杂陈。

    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版社开始建议他写武侠小说。那个年代的武侠小说已经走进了千家万户,有着最广泛的读者以及潜在读者。出版社毕竟是商业性质的,他们需要从大众的口味出发,才能有经济效益。

    其实少年古龙也是喜欢读武侠小说的。在他很小的时候,脑海中就曾经浮现过那些刀光剑影的江湖、红尘、侠客、人生,所有的梦幻都交付一柄长剑,剑动风起,剑止风息。

    古龙是没得选择的,不管他喜不喜欢,都必须接受,因为他要活着,要等着稿费来养活自己。

    从这一刻起,武侠小说家的队伍又加入了重要的一员。古龙凭着自己对武侠的了解与对其他武侠作品的模仿,果然写出了一些颇受欢迎的稿子。那是他创作的最初阶段,很多作品还没有摆脱武侠小说现有模式的束缚,按照他自己所说,经常是以金庸为模仿对象的。

    古龙曾经对金庸做出极高的评价,“作品之丰富和写作技巧的变化,都已到达一个新的高峰,比起还珠楼主他们的时代,尤有过之。开创这个局面的人,就是金庸。”他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模仿过金庸,那种坦率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是非常难得的。这也正是古龙的侠者心态,在古龙作品中许多人物的身上,我们都能看到这种影子。

    从此,写作成了古龙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贫穷与困苦,让他不得不昼夜忙碌,等稿费吃饭成了他最心酸的过往。正如他后来在《大旗英雄传》的序言中说,“一个破口袋里通常是连一文钱都不会留下来的……只要能写出一点东西来,就要马不停蹄的拿去换钱……为了等钱吃饭而写稿,虽然不是作家们共有的悲哀,但却是我的悲哀。”

    为了稿费而写作是一种无奈的悲哀,这不仅是作家的悲哀,也是作品本身的悲哀。所以相对于古龙后期的一些作品而言,初期的作品就显得要逊色一些,在写作风格与手法等方面有很多其他武侠小说的影子。在那段疲于奔命的日子里,古龙没有时间顾及作品的内容,他只能将目光放在稿酬上。生存是生活的前提,有了物质生活,才谈得上精神生活,否则,如果连肚子都填不饱,那还谈什么精神享受呢!

    虽然最初的目的是为了赚钱而写武侠小说,但是古龙还是将它转变成了自己的一个梦想。他从骨子里是爱着武侠的,因为他天生就有一副侠骨。

    人生中最宝贵的,是无论在你落魄时,还是辉煌时都记得自己曾经未完成的梦想。有梦想的人生,才算得上是生活,否则就变成了枯燥的生存。总有人问,人生苦短几十年,究竟是为什么而来呢?我想,最准确的答案,是为梦想。当桀骜不驯的古龙沦落到为物质生活而奔波时,所有的辛酸与无奈都被深深地刻在了他笔下的故事中。值得庆幸的是,侠者古龙在一种痛苦的落魄中依然记得曾经的武侠梦。那个刀光剑影的世界让他的血脉为之贲张,武林侠客,剑气如虹。他要以笔为剑,劈开这混沌的现实,开创一片专属于自己的明媚天空。

    那个梦想,自从诞生,便化作了胸口的刺青,终生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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