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传:我有一杯酒,足以慰风尘-书香·剑气·笔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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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为他人做嫁衣裳】

    欲用其利,先挫其锋。

    ——古龙《绝代双骄》

    乌飞兔走,每一秒,世界都在不停地变化。唯一不变的,只有变。

    年少的古龙在他的青春里邂逅着一场又一场烟花般的荣耀,也放荡着一场又一场虚虚实实的梦境。光阴在他的指缝间倏忽而逝,生活的磨难也过早地爬上了他本该朝气蓬勃的心房。

    于是,青春开始糜烂。

    酒是青春最好的催化剂,也是最好的膨胀剂。只是这短暂的催化与膨胀来得太过猛烈,让脆弱的青春一下子瘫软不堪。

    当年少的古龙沾惹上这杯中之物,从此便不能自拔。激昂的青春是离不开酒的,所有最纯粹的梦想,所有最澄明的感情,都在醉人的酒香中漫溢开来。

    年少的古龙靠着自己的双手自力更生,在读完高中后,又奇迹般地考进了台湾的淡江学院。

    其实学校课堂上的学习对于古龙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所有感兴趣的东西,古龙都能自己拿来品读。他喜欢欧美的小说,那些离奇的情节在他的脑海中也留下了诸多痕迹,所以他的作品中也经常能看到欧美小说的影子。

    放荡不羁的古龙经常旷课,甚至加入社会帮派,与众多“江湖游客”酗酒甚至斗殴。古龙以他独有的潇洒书写着一个侠者的人生江湖,这些独特的生活方式也成了他日后的创作源泉。在这样的环境下刚刚入学一年,古龙便肄业离校了。

    这是古龙真正踏入江湖的开始,摆脱了校园的束缚,他更像是一条入海蛟龙,自由自在,洒脱不已。

    从这时起,古龙真正成了一个江湖浪子。

    他就像一棵浮萍,在世界这片汪洋大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游着,有自在,有潇洒,但是也有茫然。

    当青春的札记被小心翼翼地尘封,经年的旧梦也暗淡蒙尘。在写作纯文学作品上受到挫折后,古龙接受出版社的建议开始转向了武侠小说的写作。在写作的世界里,他找到了人生了另一种乐趣,每写一个侠客,都像是自己在进行着一场梦幻般的人生旅行。

    那时候大陆上的武侠小说已经风靡,一代武侠宗师金庸也已经加入热血江湖。只是因为政治上的关系,台湾与大陆被一条浅浅的海峡隔断着,一个武侠世界也被割裂成两片天空。

    于是香港和台湾,中间隔着一湾浅浅的海峡,各自发展着各自的武侠小说,各自摸索着一步步向前走。那段时间国民党在政治上控制得很紧,写现代题材的小说一个不留神就容易被当成反书、禁书,就连金庸的武侠小说也禁止入台(所以就出现了很多盗版书)。

    就像清朝的文字狱,让全国上下万马齐喑,大家只好埋首故纸堆,去研究古代的那些东西,反而促进了训诂学的大发展。在国民党的戒严之下,写古代的小说就比较安全了,所以,这反而让武侠小说如同雨后春笋般迅速发展起来。

    在古龙成名前期,武侠“三剑客”诸葛青云、卧龙生、司马翎三个人已经是武坛中大红大紫的人物。他们是要好的朋友,在写作的内容与技巧等方面也会相互切磋一下。

    那时卧龙生在报纸上连载小说算是最多的。他同时在《中央日报》和《大华晚报》中连载,一手写两部小说也毫不在话下。他的《飞燕惊龙》在《大华晚报》上连载了将近二十年,这样漫长的一个时间,很多连载的作家都只能望其项背了。《玉钗盟》是他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引起轰动非常大的一部小说。

    因为卧龙所连载的武侠小说,《中央日报》的发行量也大为增加。一方面,《中央日报》作为“公家报”,本来就拥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在全国都是首屈一指的报纸。然后,因为卧龙生连载的武侠小说,很多人都争相抢购这份报纸。当时的各个机关、军队都要订阅这份报纸,据说,每当报纸送到,大家连新闻都顾不得看,直接先看《玉钗盟》。

    在三剑客身边,也经常会团聚着一批文人墨客。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有志趣相投的人才能成为知己,结为挚友。他们经常会在台北一些高级而不失文雅的场所开文艺沙龙,诸多的武侠小说爱好者与创造者自然蜂拥而至。

    在那些弥漫着浓郁的现代气息的聚会场所,武侠豪客们高谈阔论,谈文艺,谈武学,谈人生,也会谈到爱情。

    那里有的是忠肝义胆的好兄弟,有的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也有的是皓腕凝霜雪的美人。

    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古龙结识了武坛三剑客,也结识了他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爱人,第一个爱人。

    我们先说古龙与三剑客。

    古龙与三剑客之间的友情,或许有他单方面的崇拜色彩,但最主要的,是几个人志趣相投,有着共同的爱好与追求。就像许多武侠小说中所描绘的那种兄弟义气,为了共同的追求可以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们豪爽地饮酒,开怀地谈论着青年人热血方刚的梦想,憧憬着梦中江湖的蓝图。古龙的才华很快便在这些人中显露出来,他的言谈举止,他的大侠风范,总是会让身边的人有些吃惊。如果那些豪迈的举动是发自于一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男子身上,或许他们还不会惊奇,偏偏这个有着侠者风范的男人,是个头大如斗又身材矮小的男人。但凡一个人如果身材短小,那么容貌总该好看一些,可是这个姓熊的青年,偏偏又是其貌不扬。唯有那几能跑马的额头上写满了正气,也写满了寂寞。

    上帝为你关闭了一扇门,总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古龙的这扇窗,便是写作,便是他惊人的才华。

    三剑客对古龙的印象都不错,也都为他的才气所折服。而古龙对他们的崇敬之情也与日俱增,这便是侠者之间的交往,与我们身边那些以貌取人、以势取人甚至以财取人的人大相径庭。我时常会想,如果人世间的交往都能如侠者般把握好平衡与公平,那么这个世界上不公平的现象是不是就可以少一些乃至杜绝了呢?其实没有天生的皇帝,也没有天生的奴隶,这个世界上本来就应该众生平等,只是身份、地位、金钱蒙蔽了人们的双眼,就算是同样滚烫的血液,也分成了高低贵贱种种阶级。也许,这就是凡夫俗子和侠者之间的差别。

    在这一段耳濡目染的时间里,三剑客对古龙的影响是非常强烈而直接的。在古龙初期的创作中,我们也偶尔能看到一些三剑客的影子。有时候环境会通过影响一个人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所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幸好,在那些有些糜乱的岁月中,古龙身上所留下的烙印,都是生命中的精华。

    诸葛青云、卧龙生、司马翎三个人对古龙的信任越来越深。他们会将自己未出版的作品拿给古龙看,让他来说出自己观点。毫不客气的古龙总会语出惊人,他的观点经常是新颖而深刻的。

    三剑客是文坛上的好手,但是也是赌场上的浪子。他们喜好赌博,喜好那种刺激而冒险的游戏。只是这样一来,几个人便不免无法完成应承给出版社的稿子,于是顺其自然地,古龙成了他们的最合适的枪手人选。

    古龙和这三个人虽然在文学上有着共同的追求与爱好,在饮酒上也是颇具雄风,但是唯独一个赌,却是古龙所不爱的。也许喜爱赌博的人不一定是不寂寞的人,但是不喜爱赌博的人,却一定是寂寞的。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往往有着无人可以企及的高度,就像是一座孤独的山峰,没有人可以攀缘而上。古龙就是这样一个人。

    于是三剑客欢欢快快地去赌,古龙则小心翼翼地去续写那些未完的武侠故事。

    那的确是小心翼翼地写,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情节,他都会好好斟酌。但是这种细致只是短暂的,古龙毕竟是古龙,是一个有着自己风格的侠者。很快,他就突破了三剑客的风格,写出了古龙所专有的特色。

    看着那些字字濡汗的铅字顶着别人的名字出版,古龙的心中有慰藉,有欣喜,但是也有遗憾。那些文字,就算写得再好,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就像秦韬玉在《贫女》中说,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那件华彩亮丽的嫁衣明明是由自己亲手缝制,一针一线,千辛万苦,但是最后却披在别人的身上,那些美丽的光环在别人的身上闪耀着,痛苦,也渐渐疯长开来。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作为“枪手”的经历,古龙才深知作为枪手的深刻感触。所幸,古龙是达观而潇洒的,这个经历给古龙留下的不是痛楚,而是源源不绝的灵感。

    于是江湖上有了一种神功,叫作嫁衣神功。

    古龙曾经在《大旗英雄传》和《绝代双骄》中写到过这种怪异而又威力无穷的神功,经过千辛万苦炼成此功夫后,就必须转嫁给他人,由他人来享用。于是江湖中人都知道这种功夫万万练不得,但是其诀窍所在,却是鲜为人知。这个嫁衣神功的诀窍,我想,就是作为枪手的诀窍吧。

    古龙说,练就这种神功的秘诀,就是在练到六七成时,将功夫全部毁掉,重头再练。这样,就相当于练了两次同样的功夫,但是这样一来,练功者就能将嫁衣神功发挥得淋漓尽致、收发自如了。

    这仿佛是在描写古龙初入江湖时的境况。他先是为别人做嫁衣,在技巧娴熟后便自起炉灶,自成一家。

    与三剑客之间,其实更多的时候,古龙只是充当着一个小剑僮的身份。他总是为几位大侠鞍前马后地跑着,为的,只是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当然,也是希望他们能够给自己提拔一下的。

    然而三位大侠真的给古龙提拔了吗?

    这些倒是无从考证。我只能说,每一个侠者的名气,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闯出来的,古龙更是如此。他如饥似渴地博览群书,努力去编绘那些精彩绝伦的故事。在那些充当枪手的日子里,古龙积累了大量的写作武侠小说的经验与素材。只是此时的他,还不免模仿他人,在故事的情节上还没有太大的突破。但是古龙喜欢这个职业,喜欢这种自在的生活。至少,他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而不是被时间来支配。更为重要的是,这个职业能够给古龙带来足够他挥霍的金钱,至少,他可以不再为吃穿而发愁。

    对于一个热爱自由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一种无上的幸福。

    经过长时间的沉淀与升华,古龙在写作上的“嫁衣神功”也终于练成。他在1960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武侠小说,《苍穹神剑》。

    这是一部被很多人遗忘了的古龙著作,三千红尘里的纷纷细雨将这部小说蒙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薄纱,岁月经年,墨香犹存。对于我们来说,这本书在浩如烟海的武侠小说中的确只是很普通的一部,甚至算不上上乘,但是对于古龙来说,却有着非凡的意义。

    这部书让古龙找到了自信,也找到了生活之资的源泉。对于那个年代的古龙来说,稿费就意味着生存,意味着每天都必不可少的吃穿与住行。

    《苍穹神剑》由台湾第一出版社出版,是古龙武侠小说的处女作,其艺术特色、写作风格还没有自成一家。我们可以从那些略显青涩的笔调中看到别人的影子,那些刻意的模仿痕迹将古龙本该拥有的潇洒遮掩起来。所以这部书虽然在对古龙的写作生涯上有着重要意义,但是关于内容及其写作手法上却没有太大的研究价值。这也正是这部书被很多人遗忘的原因。

    古龙曾经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在写作的最初刻意模仿他人,尤其是金庸。金庸的武侠处女作《书剑恩仇录》发表于1955年,写发生在清朝时期的一个悲剧,古龙的武侠处女作《苍穹神剑》发表于1960年,同样是写发生在清朝的一个悲剧。虽然这两个悲剧在内容上有着本质的区别,但是从整体角度讲,我们还是能看到一些相似的地方。

    对于放浪形骸的古龙来说,写这部书的时候也并没有将心思完全放在写作上。每天,他都要忙于交际,忙于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应酬。对于年轻的古龙而言,捉襟见肘是家常便饭,所以写这部书的目的不是在于功名,而是在于利禄。正如古龙先生自己所言,“那是本破书,内容支离破碎,写得残缺不全,因为那时候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一件正事。”

    无论如何,这部书终究是打开了古龙在武侠世界里的一扇天窗,而且一发不可收。在那些荒芜的岁月里,古龙虚构着一场场别人的故事,或是风花雪月,或是天涯孤影,人们在他的故事里陶醉着、沉沦着。只是人们忽略了,其实古龙本身就是一个故事,一个侠者的故事。这故事要比他虚构出来的世界更精彩,更神秘,只是斯人已逝,所有的谜题与难题,也只能留给后世人去凭空猜测了。

    【大侠成为大侠之前】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古龙语

    命运的齿轮交错、咬合,人生的胶片在岁月里投下一段段模糊又清晰的剪影,许多沉默的故事就像武侠小说中一而再再而三被描绘的剑花,虚虚实实,明明存在着,却又不可捉摸。

    台湾是一个古风盎然的地方,无论是物质文化飞速发展的今天,还是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那些笔画风雅的繁体字,那些文字竖排的线装书,或是自古传承的妈祖文化,或是大街小巷中卖槟榔的苗条少女,所有的光景被绘制成倾城模样,媚而不妖,清而不浅。

    很喜欢为力所著的《台湾,你一定要去》,书中将台湾的风土文化以一种朴实而唯美的笔调描绘出来,那些彩色的图片更是让人浮想联翩。所以当我们置身于繁华台北时,会有一种文化上的认同感与归属感。

    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与背景中,一代武学宗师古龙赫然崛起。

    《苍穹神剑》的出版虽然并没有立即让古龙扬名立万,但是这一笔稿费已经足以让他感受到写作武侠小说的甜头。为了能赚取更多的稿费,古龙以奇迹般的速度在短短一年之内又完成了5部武侠著作,包括台湾第一出版社出版的《月异星邪》,真善美出版社出版的《剑气书香》、《湘妃剑》、《孤星传》以及清华出版社出版的《剑毒梅香》。

    《月异星邪》是古龙的第二部武侠小说,在故事情节上充满了一波三折与离奇神秘的色彩,在语言的运用、文字的组织上已经微微显露了古龙的短句式特色。

    短句在武侠小说中的应用是古龙开创的。这种诗一样的文章有着独到的魅力,简单、明快,让人一目了然。用得好,文章中便会显露出一种诗一样的意境美,但是如果用不好,就会令读者产生一种厌烦感。幸好,古龙用得好,甚至是绝妙。

    古龙说,长句读来如浩荡大河一泻而下,突然以短句相接,犹如一把剑把水截断,可以收到波澜大起大落的特殊效果。

    因为有了短句的效果,古龙的作品读起来让我们更加轻松,既不会因为都是长句而觉得喘不过气来,也不会因为全是短句觉得凌乱不堪。长句与短句的搭配,将古龙的风格演绎到了尽致。

    古龙这位武侠宗师,可以算得上诗家出身。在他写作的最初是以写新诗、散文等文学性极强的文章为主的,写小说则是迫不得已。虽然在内容上他写的是小说,但是也许是处于内心深处对纯文学的喜爱,他依然会情不自禁地将诗的灵性灌注在自己笔下的文字中。所以读古龙的小说,我们能读到一种诗性的美,有一些无奈,有一些美好,有一些凄凉,也会有一些幸福。那些青春的格式在古龙手中成了千变万化的飞絮,在诗意的灵动中诉说着衷肠,描绘着款款深情。

    当然,这种短句的应用还有另外一种意图,那就是为了赚取更多的稿费。

    在那个年代,台湾武侠小说的稿酬是按行计算的,将原本一大段的文字拆分成诸多短句,就可以增加篇幅,进而增加稿酬。这样一来,一种无意识的诗意差使与一种有意识的利益差使结合起来,便形成了古龙式的短句。

    在《月异星邪》的开篇,古龙便以“月华清美,碧空澄霁”八个字总起,全书的第一段便算交代完毕。一般来讲,那个年代的武侠小说大多会用一大段文字在开篇来交代故事的背景,但是古龙却不是这样。他将一个背景拆成了好几段,仿佛不是在写一段武林故事的背景,而是纯粹写景的抒情诗。在第二段,古龙又对刚刚简绘过的风景进行了着色,“皖南黄山,始信峰下的山崖巨石,被月色所洗,远远望去,直如青玉。”这依然是诗一样的描绘,但是比第一段有了一些人间烟火的味道,就像是从天上的仙境写到人间的仙境一般。

    这样的风格还只是刚刚开始,在古龙以后的七十多部作品中被发挥得更是淋漓尽致。当我们品读那个年代的武侠小说时,就会发现只有古龙的武侠小说段落最短,同样是一页纸,别人的可能印上了七八百字,但是古龙的却只有三四百字。只不过这三四百字中的内涵,总是比别人的七八百字所包含的内容要多许多,要深刻许多。

    古龙就是有这样的魄力,以寥寥数语来胜过别人的滔滔千言。所以到现在,还有很多人四处寻找古龙说过的经典语句。也许有人会问,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那些句子不会过时吗?当然不会。因为古龙所描绘、论述的对象,都是人世间永恒的话题,比如爱情,比如人生。

    古龙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少年后,我们再来品读这句话,依然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钦佩与认同,因为我们每个人,几乎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只是烦冗的生活让我们忘记了如何去描述,我们无法找到一种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出来。所幸,古龙找得到,因为他是洒脱的,是自由的。他没有被生活的尘埃蒙蔽双眼,所有的喜怒悲欢,所有的苦辣酸甜,他都能以一种灵魂深处的语言表达出来,让所有人都赞叹,都钦羡。

    曾经有人批判古龙这种投机取巧的方法,甚至认为他的这种写作方法只是为了骗取稿费。起初,出版社也对古龙的这种写法颇有意见,但是见读者并没有因为这一点而减少,反而越来越多的人为古龙的作品所吸引,出版商们也只好默许了古龙的这种做法。而古龙,也更是越来越喜欢使用这种方法,也许在写作的最初还有一些“骗取稿费”的嫌疑,但是到了后来,到了古龙写作的成熟期,已经不再需要为吃穿而发愁的古龙也就没有了这种投机取巧的必要,但是这种短句式已经成为了古龙写作的一种习惯,甚至,后期的古龙已经把这种习惯发挥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古龙在《大地飞鹰》中有这样精短的一段:“冷风,黄沙,寒夜。”寥寥6字,便将一个萧条而凄凉的历史画面呈现在读者的眼前。

    《血鹦鹉》中,古龙更是将这种方法用到了极致:

    有风。

    ……

    有雾。

    ……

    火光!

    ……

    寒冰!

    在笔者引用的这一部分里,省略号所省略的内容也并不多,基本上是一句话一个段落。这已经是古龙晚期的作品了。这时的古龙已经不需要再为生计所奔波劳碌了,也没有了“骗稿费”的必要,但是他依然这样写,依然喜欢用这种古龙式的短句。这种用法对于古龙来说已经是一种写作的习惯,一种融在骨子里的风格。那些简单凝练的文字,虽然字数有限,但是却凝聚了无穷的力量。

    在《萧十一郎》的结尾处,古龙有过这样的环境描写:

    星。

    今夕有星。

    在古龙写《萧十一郎》的时候,他几乎可以说已经是功成名就的人了,自然早就没有了“骗稿费”的必要,但是他还是喜欢用这样的格调。因为这是古龙专属的,只有他,才能用这样简练的语言把中国的汉子文化演绎到淋漓尽致。

    古龙总是能够将语言凝练到极致,他是真正的文字的主人,但是许多写作的人却是恰好相反,他们把文字当成了自己的主人。

    古龙在1960年所发表的6部作品中,从内容上将并没有多大价值,正如著名文学评论家曹正文先生在《武侠世界的怪才——古龙小说艺术谈》中说,“这些作品在结构上没有突破传统武侠小说的模式,故事情节单纯追求离奇,更为突出的毛病是作品中的主人公缺乏鲜明的性格特征。”

    虽然如此,但是在写作风格上,这6部作品已经让我们窥探到了一个侠者降临的风范。江湖上有一股新鲜的劲风即将吹起,一些轻巧的木叶已经随风起飞,虽然天地尚未变色,但是天空中越来越多的飞云却预示着一场武侠革命的到来。

    【龙游江海,甘苦并生】

    酒之一物,真奇妙,你越不想喝醉的时候,醉得越快,到了想喝醉的时候,反而醉不了。

    ——古龙《古龙说酒》

    台北的海风吹去了几番花落,吹醒了几番蛙鸣。岁月在暖暖的阳光里缓缓穿梭,无论是花开,还是花谢,江湖里的季节却是永恒的寂寞。

    其实寂寞的不是江湖,江湖里那么多人,怎么会寂寞。

    寂寞的,是天涯。因为天涯里,只有一个人。

    古龙身在江湖,但是心却是在天涯。所有寂寞的心事,只能在他的文字里盘旋、沉淀。那些悠长的岁月在酒樽里打着旋儿,随着古龙的一饮而尽,深沉地锁进了他的身体里、他的心海里。所以古龙笔下的故事中,我们总是能看到放浪形骸的江湖浪子与寂寞如浮萍的人生。

    笔走红尘阡陌间,他写得了万千世界,却总无法排遣内心的寂寞。也许每一个热爱文字的人,心中都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愫,那种感觉无处倾诉、无处释放,茫茫人海中却无人了解,是以总有知名作家轻生,比如王国维,比如三毛,比如海子。

    有些故事,也许人尽皆知,但是真正懂得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古龙就是这样在自己的寂寞中书写着别人的故事,将自己内心里对人间的美好愿望也一一写进去,将那些无法在自己身上实现的愿望寄托给笔下的人。

    一般人在初出茅庐时都会尽心竭力,认真地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古龙亦然。但是潇洒如古龙,如果手中的活不是出于被迫,他又怎能认认真真、一心一意地做下去呢?除非,那是绝对发自于他的内心,绝对是他自己想去做的。在古龙出道初期,写作武侠小说的初衷,显然是被生活所迫,而非他所甘心情愿的喜爱。

    所以当古龙对金钱的需求满足后,他的动力也就渐渐消退了。在1960年的那6本书中,有两本并不是古龙一个人完成的,而是由他人代笔。

    年轻的古龙内心有着一种浮躁的因子,当他赚了钱,就忙于出入台北各个繁华的场所,忙着与江湖朋友们的交际,忙着与兄弟喝酒,忙着与女人看电影。一件浮华的外衣披在了年轻的古龙身上,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也潜入了古龙的心头。

    于是他食言了。

    《剑气书香》这部作品本是出版社提前预付了稿酬给古龙的,但是古龙在写了一点后却卷钱走人了。剩下的稿子没有了,但是书却还要出下去,因为那么多读者在翘首等待。迫于无奈,出版社只好找人代笔,于是墨余生代写了《剑气书香》。至于《剑毒梅香》,则大部分都是由上官鼎所代笔的。

    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以后的古龙,便经常和出版社玩起这种伎俩:写了开头的几章,然后把大致构思给出版社说一说,得到出版社的叫好后便可以堂而皇之地要求其预付稿酬,然后卷了稿酬消失掉。古龙的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让出版商们恨之不已,但是因为古龙的书的确很有卖点,很多出版商在起初也愿意冒着上当的危险来找他。但是久而久之,古龙在出版界的名气却已经坏掉了,以至于没有人愿意给他出书,甚至谈古龙而色变。

    也许有人不理解古龙,甚至要对古龙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大加批评,但是如果我们站在古龙的角度看一看,也许就会理解了。

    古龙从小就经历了战争所导致的颠沛生活,少年时代又目睹了家庭的破裂,家庭的温馨成了他心中无法实现的七彩泡沫。为了生存,十几岁的他只好半工半读,黑暗的生活曾一度让他温饱都成了问题。在那些心酸的岁月里,他靠着纯文学的梦想努力打拼着,终于小有成就,却又突然被残忍的现实击倒:纯文学这样单纯而美丽的愿望只能是一个梦,要更好地活下去就只能改写武侠小说。

    每一个年轻人都会有自己的性格,这种性格可能表现为固执,也可能表现为从容。年轻的古龙是固执的,虽然他在表面上已经接受了武侠小说,但是在内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些抵触情绪的。当经济问题解决后,这种矛盾的心理就愈加强烈。

    纯文学就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武侠小说则是懂得人间柴米油盐有血有肉的姑娘,虽然不及仙女之美,但是却可以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古龙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那时的古龙在文学界还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卒,在武侠三剑客的巨大光环下,古龙只能躲在这光环的一隅,尤其是在各种应酬场所中,在面对三剑客这三位朋友时,古龙总会有那么一股难以言状的压力。然而这种藏在心底的压抑却不能向任何人吐露,尤其是这三位朋友。

    这是最压抑的感觉,就像我们在曾经的中学时代,我们最好的朋友总是能考取第一名,总是笼罩在荣耀的光环中,但是我们自己却总是名落孙山,望尘莫及。我们会嫉妒,会抑郁,会为自己而痛楚。这种感觉,我们却只能一个人默默承担,不能向任何人说出来,尤其是那位第一名的好朋友。

    于是一种孤独的感觉吞噬着古龙的心魂,在每一个寂寞的暗夜,曾经黑色的过往与眼前所面临的压力一并袭来,纯文学与武侠的矛盾也随之而来,噬咬着古龙写作的双手。于是他瑟缩起来,逃避起来,对那些火急火燎地催稿子的出版商,古龙也只能避而远之。

    古龙与三剑客之间的友谊一直是很纠结的。如果论资排辈,那么古龙无疑是这三位的晚辈。对于武林前辈,古龙更多的,是敬重,而不是那种可以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我们在古龙的笔下,总是能看到金庸、倪匡等人的名字,但是卧龙生、司马翎、诸葛青云三个人的名字却是非常少见的。古龙是一个很直爽的人,不管是崇拜谁,还是喜欢谁,总是会毫不掩饰地说出来。对于他不愿意提起的人,想来,心中定是有什么难以解开的结。

    成名后的古龙家里墙壁上挂满了名人字画,但是当时的书法妙手诸葛青云的字,却连半个也没有。这也隐隐说明了古龙与三剑客之间的友情也许并非和谐,只是古龙不愿意提起罢了。

    正如笔者在前文所说,古龙最初与三剑客接近,是因为志趣相投,又隐隐希望可以受到大侠的青睐与提拔。三剑客对古龙的青睐当然是有的,但是也许是中国自古“文人相轻”的感情,三剑客对于古龙,一直都是有些若即若离的。

    古龙的好友牛嫂冯娜妮(后文会有介绍)曾写过一篇《浪子大侠》的文章,提到了“窑子结拜”一事。因为大家酒兴相投,古龙便和两位导演王枫、高玉树结拜成了把兄弟,当时卧龙生和诸葛青云也都在座。

    但就是这样刚刚结拜的兄弟,竟然对古龙这样:

    王导演和高导演还是没有看中古龙的著作拍电影,他们仍旧找了名家签合同。

    忽然,古龙放肆地痛哭起来,哭声有如狼嗥,痛苦不堪。

    我走到古龙身边,关切地问他:“古龙,你哭什么呢?”

    “你们统统欺负我。”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拔腿就跑,谁也阻拦不住,下楼梯不知去向。这时,他的痛苦心境说明了一个未成名作家的怀才不遇。

    那时尚未成名的古龙所忍受的压力与痛苦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已经成名的卧龙生和诸葛青云,居然也不曾为这位朋友说句话,也许他们的一句话,就能成为古龙走向辉煌的金钥匙。

    然而他们终究是什么都没说,究竟是中国自古“文人相轻”的感情,还是心中隐藏的那一点自私呢?

    能够让一个男人失声痛哭的事情,对于他来说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那一刻的痛苦,也只有流泪的人最清楚。古龙在当时所承受的痛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世人看到的,总是他成名以后的那个巨大的光环,却总是忽略了他成名前所承受的苦痛。

    对于年轻的古龙来说,所有的痛苦、压力,古龙只能放在浓烈的酒中来稀释。

    酒香唤起了古龙的精魂,但是却在不知不觉间消耗了他的生命。青年古龙对酒的爱好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超越了,那种麻醉的感觉,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那种忘乎所以的感觉是如此得让他迷恋,唯有醉,才能忘掉所有的不快,才能忘掉所有黑色的过往与现实。

    古龙在1961~1964年内所出的书,从内容上讲基本上都没有太大的突破,很大程度上是在模仿武侠小说的现成模式。古龙自己也将它们归纳到早期作品的行列中,而且很谦诚地承认自己当年对金庸等武侠名家的模仿。

    虽然如此,但是我们还是能够看到古龙在武侠上潜在的造诣。这些小说与他后来的诸多佳作相比也许实在不值一提,但是在当时的武坛,却着实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看武侠小说的,有未谙世事的少年,也有历经人生苦辣酸甜的老人,有博士、教授之辈,亦有贩夫走卒之流。这是一种雅俗共赏的文化形式,每一个人都可以接受它,都可以读它懂它。那时古龙的名字还没有走进千家万户,但是他的武侠小说已经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很多读武侠小说的人只是纯粹地读小说中曲折离奇的情节,对于小说的结构、语言的美与不美则没有太大要求。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善于描绘曲折离奇故事的古龙在武侠世界打开了属于他的大门。

    在古龙出道初期,他的小说不是以结构取胜,而是以情节取胜。单是这一点,已经足够让那些武侠迷们为之疯狂。然而古龙不负责任的写作状态却很是让人扫兴,经常是写了一个极其精彩的开头,到结尾却草草收场,比如《残金缺玉》和《护花铃》。从作品的开篇,我们不难看出在写作的最初古龙是抱着很大的希望与热情来写的,但是当我们继续读下去,读到故事的最后,就会发现古龙的写作热情在一点点减少,最后完全消失,以至于故事结局突兀,许多原来埋下的伏笔都没有用到,甚至连前文设下的悬疑都没有解开。这是最让读者愤懑的,本来带着满腔疑问一直看下去,就等着悬疑的破解,到最后看到的却是作者敷衍了事,所有的疑问,便不禁化为满腹的指责甚至愤恨。

    年轻的古龙也许明白这些,只是控制不住自己手中的笔。于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敷衍出版社,敷衍读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年轻是一个容易犯错误的季节,多少美丽的风景,在青春的路旁一闪即逝,而我们自己却浑然不觉,直到多年以后,才枉然喟叹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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