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东薇重点表扬江甜:“课代表功不可没,同学们功不可没,当然,除了某个人。”
郭东薇微笑:“678总分年级第一以为我不敢说你?所有人都在进步,就连二班第一都从你三十分靠后考到现在677了,陆允信啊陆允信,百分百的及格率败在你一个人手上,语文公认最简单,你给我说说,你的89分是怎么答出来的,啊!”
“做着梦在答。”陆允信无所谓。
同学们哄堂大笑。
郭东薇气得一个粉笔头朝他砸去,陆允信偏头躲,视线不经意撞上江甜的。
她和同学们一起扬唇,迎向自己,笑得明媚友好……夹着一丝明显的疏离。
江甜别过脸。
陆允信忪几秒,更换腿交叠的秩序,拧开水瓶仰头喝,喉咙滚得费力。
晚上看电影,是东郭考前承诺的。
冯蔚然负责统计投票,理科实验班男女比例四比一的后果就是《歌舞青春》败给了《死亡录像》。
拉灯,拉窗帘,锁门。
一片漆黑中,没有铺垫,没有因果,摄像机直接将观感带进那幢充斥着丧尸和死亡的大楼。
女记者电视直播,突然冲出来浑身是血的人。
“啊——!”
大楼里的亚裔带着子女逃跑,开门的老太太露出獠牙。
“啊——!”
尖叫不断,血腥刺目。
几个极为不适的女同学去东郭办公室自习。剩下来的、包括江甜,原以为自己承受力还行,抱着猎奇的心思跟着救援官兵的视野上楼,在极小心的氛围里听到点令人舒缓的轻音乐。一个救援兵循着音乐,试探着脚步走入转角,恫目骇牙双眼赤红的丧尸无声立在他身后,倏地——
“啊——!”男生们笑,女生们高音。
江甜猛一下捂眼扭头,惊慌中转错方向,蓦地撞进一方温热。江甜整个人一懵,伴着耳畔又一波尖叫,从手指缝隙里看到陆允信的手,手上的手机,手机上正在厮杀、因为自己莽撞而停下操作的游戏界面。
“起来。”
江甜慢慢回神,强压下不知名的情绪:“不好意思。”江甜撑着他桌子边缘想坐直。
陆允信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扯出抽屉里的校服外套揉腿上,然后,覆上她撑桌子的手,掌心贴着她手背,长指滑进她五指,以近乎十指相扣的形态施着力,将她的手一寸一寸从桌上拂下。江甜像一只误闯禁地的鹿,明明有逃跑时间,仍不知所措地等着禁锢。
说好的不喜欢,说好的不合适,说好的放弃,在陆允信把江甜摁回腿上、垫着校服的腿上那一刻,统统不存在。
眼前是他一丝不苟的课桌,耳上是电影恐怖的BGM和女生们接近沙哑的尖叫,江甜枕在陆允信怀里,宛如得了庇佑,安宁地数着心跳。
一道叹息几不可闻。手机扣在桌面发出清脆“咔哒”,陆允信另一只手,带着一种极尽温情、极为歉意、极为肯定的轻颤,慢慢地、轻轻地,落在她丝缎般的发上。
过了几秒,熟悉低缓的嗓音响起。
“那天晚上我回寝,宋易修还在厕所,我去阳台打游戏,他一个人絮絮叨叨说话,说为什么好了,为什么船长的药那么有效果。”
江甜反应了好一会,有些不敢相信又确实听到地缓慢眨眼。他这是……在解释?
“宋易修说,他一点也不喜欢奥数,一点也不喜欢,他说他喜欢英语,想考北外,以后想做外交官,可他爸爸当初高考差一分,没考上清华建筑系,最后学管理进了企业,他说,他爸爸从小就给他立了清华建筑系的志愿,想让他替自己成为一个出色的建筑师。”
江甜静静听。
陆允信一字一字地说给她:“他说他真的快受不了了,尽全力,然后觉得每个数字都在扼自己的喉咙,”陆允信陈述,“他说,是不是他拉肚子拉到崩溃,第二天状态不好,考差,心态崩,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崩,他就可以逃离得奖机会,逃离奥赛,逃离清华。”
“第二年如法炮制,他是不是就可以被父母理解为不成材,放弃他,他就可以考自己的‘共和国外交官摇篮’。”
“他问我,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办。”
如果是陆允信,那个沉默寡言不问旁人的陆允信。
他会说:“没有如果。”
不知是那天晚上风太大,还是残蝉太吵,陆允信衣服被吹得鼓鼓胀胀,眼前好像就是小姑娘一步三回头的担忧眼神。
陆允信说:“如果我是你,我会直接退赛。”
宋易修现在的成绩,是北三参加奥赛以来,同阶段冲的最高的成绩。如果用宋易修的方式逃避,学校、老师会给他扣上资质平平的帽子,北三被淘汰掉的同学会埋怨他在其位不谋其事,还有父母……
如果用陆允信的方式,虽败犹荣,北三不会追究责任只会惋惜,同学不会抱怨只会惋惜,给一个望子成龙的父母足够的谈资。
没到结果,才有无限可能。
极其野心而壮阔。
那是从来都是利己主义的陆允信,第一次鬼使神差说了这样的话。
宋易修沉默良久:“幸好,你不喜欢她,”转念想到什么,他说,“她以前写过一篇关于爱情的文章,说她妈妈虽然嫁了她爸爸,但她更倾向妈妈那个竹马,外交官,退下来到地方从政,虽然没听妈妈提起过名字没看过照片,但感觉就是一个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的人……有一种命中注定,大概是我的梦想型,刚好吻合她的理想型。”
那天晚上,宋易修在厕所里,陆允信在阳台上。
隔着一扇“嘎吱”作响的门,宋易修说了很多,陆允信话很少。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宋易修从厕所出来,边洗手边笑:“你说,她知道我因为鸡汤拖垮了身体会愧疚吗?”
对于无故退出奥赛的学生,每个学校都会私下警告,而对于有故退赛的学生,奥赛组委会会严查理由。在奥赛结果下来之前,陆允信揣着一颗定时炸弹,选择沉默。而在奥赛结果下来之后,她不停问宋易修,不停担心宋易修的前程,不停说“万一”,每个字都重合着宋易修的字眼。
陆允信的心一团乱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自己推到这样的境地,他不知道她对宋易修的关心是真关心还是假关心。抑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让宋易修全身而退,用一种他曾经极度不认同、近乎“江甜”的处理方式……
电影进入后半段,高潮层叠。
不少女生被吓得抱在了一起,江甜听着尖音,顺大流地双手抱住陆允信的腕。
江甜轻声:“那篇喜欢外交官的文章,是为了符合题材拿奖。”
她说:“愧疚是有的,关心是真的,但真的就是普通同学的愧疚和关心,说出来的万一,都不衷心,最不能接受的是你说我和宋易修在一起。”
“那是二十五天前的陆允信说的,不是我,”陆允信说,“仍然道歉。”
他指尖缠着她的发梢,微微倾身,薄唇附到她的耳旁:“对不起。”为她想说话时自己的离开,为那些漠不关心,为所有拒绝求和。
“然后……”陆允信话锋轻滞。
江甜与他缠着小指,转头,恰好撞进他深邃而专注的眸。
“江小姐,”沉闷又认真地唤,“陆允信的耳朵说它以后不想听你那么频繁地说一个男的名字,即便不衷心。”
“好。”江甜心里某块地方不自知地陷了进去。
“陆允信的眼睛说,它希望以后看不到你明明找得到他的作业,却不肯给他交。”
“好。”江甜心软得不成样子。
“陆允信的手说,它希望以后可以少帮你找不见的卡、铅笔、圆规、叉子、三角板、直尺。”
“……”
“陆允信的鼻子说,它希望你以后少吃垃圾食品,比如泡面、辣条、薯片、果冻。”
“……”
“陆允信的腿说,”斟酌措辞,“它很麻,你可不可以稍稍挪一下——”
“麻烦陆允信的腿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他事儿太多,得寸进尺不是好习惯。”江甜嘴上嫌弃,脑袋却是稍稍抬了抬,让他终于动动腿。然后眉眼弯弯望着他,立马枕下去,借着恐怖片的高节奏和课桌遮挡,她悄然环住他的腰。
陆允信身体微微僵了僵,低头睨见她一副“我就有坏习惯你打我”的表情,尤为无奈地抬手,然后,迎着江甜写着“我的天你不会真的要打我”睁大的眼睛,失笑着,将她不小心吃进嘴里的发,轻慢地挑开……
突然“刷刷”开灯,骤亮打破黑暗,紧接着,东郭焦急的声音踩着小跑的步伐从教室门口传来。
“办公室的女生回来没有?人齐没有?我看看,”郭东薇视线扫到教室后面,“江甜呢?江甜在哪里?”
一切来得太陡。
江甜一手刚从陆允信腰上松下,另一只手还没来得及解开他拉链从他卫衣通兜里抽出来,便听到了自己名字。她暗叫不好,可东郭已经向这边走来——
说时迟那时快。
冯蔚然拧开一瓶矿泉水,用胳膊撞沈传,“哗啦”一声,一瓶水直接从后面泼来。
陆允信的手臂、江甜的后背登时湿哒哒。
沈传飞快踢支笔到江甜眼下,冯蔚然一边慌乱给陆允信和江甜抽纸,一边搡着沈传,骂骂咧咧:“卧槽船长,老子喝水你别乱动好不好,你特么是有多动症吗?”
沈传砸书:“你特么自己小脑萎缩你自己不知道!”
“行了行了快坐好。”东郭先劝。
虽说校服面料防水,见江甜湿着背乱着头发捡笔起来,班主任还是没忍住地抡了一把冯蔚然后背:“会不会好好喝水,你看看人江甜的衣服……”
郭东薇说着帮江甜擦,全然没注意江甜捡笔之前在做什么,擦几下后,快步折回讲台:“两件事,第一,刚刚你们叫太大声,隔壁二班投诉咱班看恐怖片,待会儿会有教务处老师来问,大家统一说纪录片听到没有。”
这种事情会让东郭扣津贴,同学们纷纷应和:“什么叫统一说,我们就是在看纪录片啊。”
“对啊,太精彩叫叫又怎么了嘛,二班那群就是事儿多。”
“……”
郭东薇挥手,笑着示意大家小点声:“第二就是刚刚教委发紧急通知,最近几天有红色飓风预警,中小学全面停课,具体复课时间提醒你们的父母关注家校通。”
郭东薇话刚说完,整栋楼“啊”地接连尖叫。郭东薇无奈提醒大家“注意安全”“储粮少外出”,转身刚出教室,同学们“咚咚”拍桌子地拍桌子,站椅子上打电话的打电话,收东西的收东西……
陆允信没什么要带的,等江甜间隙,朝后面两人颔首:“谢了。”
“见外,”沈传嘁道,“祝脱水缩合,脱水缩合。”
冯蔚然挤眉:“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江甜停下装书的手:“祝脱水缩合是什么意思啊?”
“交汇一下DNA什么什么,融个磷酸二酯键什么什么……”冯蔚然嬉皮笑脸地瞥两人,调侃十足。
江甜红着脸悄悄瞟陆允信。
“快收。”陆允信不露声色。
在江甜看不到的地方,他一脚踹上踹冯蔚然小腿,冯蔚然浮夸地“咿呀哟”。
晚上八点多,天还没有黑透。
江甜一路盯着陆允信,盯着盯着就抱住他胳膊,有些不敢相信地傻笑。
陆允信撞上后视镜中司机诡异的目光,唇角抽搐,别过脸佯装看风景时,眸里却是噙了丝温柔。
两人下出租,说着话,进单元。陆允信扶门,江甜侧身进。
两人站定等电梯时,江甜垂头望着地砖上两道平行的暗色,轻扯着书包带:“我很高兴,”她咬了咬唇,“你愿意解释给我听……”
愿意让我知道你心里似乎有比之前多一丢丢……属于我的位置。
江甜说完,仰面注视陆允信。
她玛瑙般的眼睛灵动黑亮,皮肤白腻,睫毛扑闪,鼻子秀气,菱唇宛如点着一抹朱砂。
“你以后不要这样看我。”陆允信插在兜里的手微动。
“为什么?”江甜眨眼。
“你话很多。”
“叮咚”电梯到,陆允信视线从她唇间移开,一派从容地迈进去。
听小姑娘委屈小媳妇似地“哦”一声,陆允信不自知地扬唇,视线触及电梯门板两人模糊的身形,他又放平唇角,稍稍蹙了眉。他一向不爱吃甜品,为什么会觉得她唇似甜似软地,想亲。
放假第一天晚上没动静。
第二天晚上,就在同学们担心明天会不会复课时,狂风海卷,粗壮的叶榕枝被吹得和地面平行,细小的植株连根带起,土尘漫天,黑暗中,“吼吼”风嘶夹着“扑扑”砸窗声,宛如末日浩劫,惊骇恐怖。
江甜紧紧裹着被子,顺着熟悉的节奏,脑海里适时浮出《死亡录像》里“呜呜”嗜血的丧尸,成群结队追赶救援官兵,救援人员关上门,丧尸们匍匐在窗外“啪啪”连击,江甜翻来覆去。
陆允信吃完宵夜上楼,接到某人电话,声音又细又小:“我有点怕。”
窗外影子一动,都吓得屏住呼吸。
陆允信掀开被子:“把窗关好,窗帘拉好,戴上耳塞。”
“可我闭上眼还是怕……”
“……”陆允信不知怎么接话。
一秒,两秒,三秒。
“陆允信,”江甜怯怯地打商量,“我可不可以到你房间来啊,我一个人在房间很怕,真的怕。”
“……”
“我不会占很大位置的,你给我一张小板凳让我缩在角落就可以了,真的。”
“……”
“你可以做你的事情,我保证乖乖的,”隔着屏幕陆允信都能想象她并指举起的认真模样,“你如果要做什么不想让明阿姨知道的,我保证一个字也不外说,”她大概整个人埋在被子里,停几秒,伴着鼻音地瓮,“好不好嘛……”
“不好。”陆允信重重揉着眉心。
五分钟后,两边同时开门。
陆允信给江甜递了一根塑料凳,江甜踩着站上隔台。风吹得她的发往脸上扑,江甜弯身,小心翼翼踩陆允信这边的凳子,陆允信单手插兜站旁边,一边按住她裙摆,一边扶着她手让她下来,瞧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嫌弃:“小儿麻痹。”
“你才——”
江甜怼了个头,转念想到是自己有求于人,从善如流地“噢”一声,面条跃过去叼着板凳回来,陆允信把小板凳递给她:“喏。”
“哗哗”关门。
江甜按照约定端着小板凳去角落,陆允信则是钻到被子里,舒展着身体玩手机。
陆允信的房间结构和江甜的完全对称,只是装饰简洁硬朗些,江甜堆娃娃的地方他堆着大大小小一排望远镜,整齐是陆强迫症的必须,甚至,他还把天文望远镜的支架重心摆在同一条直线上,格外赏心悦目。
江甜坐姿乖巧,轻轻嗅他房间里清淡的木质香。
陆允信按手机的声音有规律。
江甜收回打量的目光:“这个塑料凳有点硬……”她指着一个方向,斟酌着轻声问:“我可以换到那里吗?”
“……”
靠床的贵妃榻陆允信只能倚着,江甜却能像缎面上的花枝一样,以一种合掌枕头的姿势,曲折着躺进去。
两分钟后。
“我睡相不是特别好,这样会不会掉下来啊,或者我可以把这贵妃榻搬到床边,这样掉也掉不出去。”
“……”
再两分钟。
“我肚子有点冷,忘了带薄被过来,”江甜软软地,带着点小可怜地问,“你可以借一点点被子给我吗?”
“……”
江甜躺在贵妃榻上盖着被子这端心跳如雷,陆允信躺在床中间盖着被子那端玩着手机。被子宽敞,两人中间牵着的空隙也庞大,有风灌进去。
再过两分钟,陆允信放下手机,熄掉夜灯。
黑暗里,江甜把被子一点一点递还给他:“外婆说不能凉到肚子,要不然你开一下灯,我还是回去拿——”
陆允信倏地探手揽住她的腰,顺着江甜“啊”地低呼,屈肘施力,类似打横抱地将她整个人从贵妃榻捞到床上。
“快睡。”
被子重新掀起,再落。
江甜的世界,仿佛都随着这轻微的弧度,静止了。
飓风天一过,冬天就走得快了。
江甜和二老以及程女士江爸爸照旧在外面度寒假。
二月回来时,她带了古镇的一小罐土,补给陆允信当生日礼物。
三月阳春,四月换季,五月初运动会,六月傅逸高考,八月江甜和秦诗她们搬到傅逸才搬走的高三专属校区。
没上“高三”之前,“高三”是个神圣又带着神秘色彩的词。上了之后,有的人——仅仅陆允信——轻轻松松,少部分人逐渐放弃,更多的,是像江甜一样,心里装着一个方向,想要搏一搏。
一中高三比高二多了近三百人。重新拉通排名之后的重点班从三班开始算,一班和二班则是被设为清北班,加上复读,两个班加起来差不多一百人。除开去年从阳光班爆出来的傅逸和保送名额,清华北大基本就在这两个班中产生,保持每年六十个左右进去的超高水准。
江甜不想做意外或者颓下来的四十个。
秦诗犹豫着问她“要不要一起坐、互相监督”时,江甜思考了一分钟,看了陆允信三眼,答应下来。
江甜骨子里有程女士的劲,秦诗随秦政,平时柔和,真当有了计划后,两人每天早上六点二十起床,十分钟轻手轻脚洗漱,接着,跟着宿管大妈打哈欠的声音到门口,寝室亮灯的刹那,最先踏出宿舍楼,最先踏进食堂。
清晨第一批出笼的馒头、包子热气腾腾,有米面味。
秦诗买个馒头加杯豆浆,江甜买两个加两杯豆浆,放一份让秦诗看着,拎着另一份飞快跑向男生宿舍。
一楼角落,发短信,然后敲窗。
窗户开,陆允信立在窗边,揉眼睛:“这是?”
“吃了再睡,要不然你七点多起又是直接来上课,或者在小卖部买点面包啃不了两口。”大抵觉得自己殷勤过了头,江甜补充,“分桌费。”
只听过分手费,现在还有分桌费。
陆允信心下发笑着接过来,面上却是不露声色。
远天是将晓未破的晕蓝灰,晚霞灌木葱郁,近处清晨第一抔露水湿漉漉地滚在叶片上。
陆允信睨着绿意间小姑娘那双比露水还要灵动、晶亮的眼睛,淡淡地:“喏。”
“喏什么?”江甜顺着他视线。
“你肩膀旁边的叶子上有一只——”
陆允信话没说完,江甜“啊”一声尖叫,意识到现在大部分人还在睡觉又立马捂住嘴,仓皇逃离。
第一抹晨曦挣洒在她身上。
陆允信伴着身后“卧槽什么味这么香”“老子被香醒了”“哪个叛徒在吃学霸专属第一笼馒头”“嚷嚷几把,让不让人睡,卧槽哪里这么香”的抱怨,勾勾唇,“蜻蜓”,然后,迎窗打一个哈欠,睡眼惺忪地咬下……
清风拂面,他满嘴酥软甜香。
冯蔚然循着味爬起来,眼巴巴盯着陆允信手里剩下那半个:“你一中的房子转出去了?”
“嗯。”陆允信咬一口。
“反正你有自己的主意,”冯蔚然拍一下陆允信的肩,“以后发达了别忘记带带兄弟。”
“独生子女。”陆允信把最后一口馒头塞嘴里。
冯蔚然“卧槽”一声:“老子口水都吞得这么响了,你特么真听不到假听不到啊都不分点!”
“有手有脚自己去买。”陆允信转身背朝他挥手,栽床上准备睡回笼觉,“你出门的时候记得叫我,”陆允信想到什么,勾唇,“对了,她说七点人好像很多,你可以晚一点再去,不过晚一点的话,食堂那些东西估计也冷了。”
陆允信说完,扯被子蒙头。
冯蔚然踹一脚他床铁杆,气得直骂娘。
陆允信嘴欠归欠,第二天,江甜借下课接水的空隙,路过后桌的陆允信旁边,扔一张纸条给他。陆允信本来趴上桌睡着,头顶却像长着眼睛一样,捞过来展开,回:“看你方便。”
“方便方便。”
数学老头在讲台上给问问题的同学板书,教室里困倒一片。
江甜蹲在陆允信桌边捡笔状,小声说:“他们是你朋友,又和你在一个寝室,早饭带一份也是带,三份也是带,我对他们好点他们也对你好点。”
她眼睛弯得像月牙,陆允信揉她头发:“卷子做完给我看。”
江甜脸红地“嗯”一下,就因为他这个小动作,成功把自己变成了点餐机。
她每天早上趁秦诗拟计划的空档,小跑去男生宿舍一楼敲窗,陆允信开窗,江甜把早饭递了,看他半梦半醒、惺忪又真实的侧颜,所有困意登时消散,打了鸡血一样奔回去和秦诗吃完早饭冲到教室刷题,干劲十足。
有同学当江甜好说话,也来问“甜姐儿可不可以帮忙带。”
换作以前,江甜推脱不过也就应了,现在她心里装着明镜,面上打着哈哈:“我也想要个三头六臂……”
同理,陆允信课间睡再好,江甜转身轻轻一挠他耳朵,他便揉眼睛坐起来:“哪道?”讲得思路清晰,耐心仔细。
其他同学来,陆允信打着哈欠三言两语,其他同学见他倦得不行,也不再多问。
反复之后,东郭瞧出点端倪,把陆允信叫到办公室:“你和江甜什么情况?我看你和其他同学说不了两句,给她讲题讲那么久。”
“她妈妈托我辅导她。”
东郭被戳到软肋,脸色好看了些:“那你好好辅导就好了,我看你有时候还瞪人小姑娘。”
江甜用签字笔画在陆允信腕上的“江甜丹顿”表、等他解题时没忍住给他涂红的月牙盖,在他背后贴的空白粉色兔子便利贴……都没长嘴巴不能辩解。
陆允信“哦”一声,面不改色:“她比较笨。”
“得了得了,陆允信你再傲成这样,小心人骑你头上。”东郭眼不见心不烦地把陆允信赶出办公室。
其他老师羡慕:“我们也想要这样的笨学生。”
江甜高一高二,属于成绩好,但起伏不稳。
高三之后,随着每早的亢奋,她整个人就像被打通任督二脉般,效率高,规划好,从最开始的前十名,到前五,再前三。几次大考下来,秦诗稳在第四没动,而江甜和陆允信保持三十分左右的总分差,几乎是把自己绑在了第二的位置。
元旦假期一返校,就是一诊,因着江外公松口让江爸程女士回家过年,以及涉及降分,江甜尤其看重。临考前夜,她给陆允信打电话,连打好几个喷嚏,陆允信听得冷脸:“让你洗完澡记得穿外套,说多少次你不听,再不听别想我以后晚上接你电话。”
“我紧张,你都不安慰安慰我。”
“风这么大,赶紧滚进寝室,”陆允信不耐,“要怎么安慰?等你明天咳嗽头疼发烧给你买药帮你请缺考假?”陆允信呵,“还是等成绩出来看你努力一学期一诊滑铁卢小哭包哭唧唧勉为其难给你递张纸——”
“陆允信你很烦——”
“听话。”陆允信温和又无奈。
江甜蓦地没了脾气,撒娇:“好啦,晚安啦。”
晚上十点半,陆允信这边刚挂电话,立马被教导主任叫了出去。整幢行政楼亮如白昼,教导主任把陆允信带到办公室给他示意,自己却退了出去,陆允信狐疑地接起电话。
北大招生办,对标清华,“关注很久”“新生奖学金”“专业任选”的内容老生常谈,末了,客气:“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你们的降分条件。”陆允信问。
“你应该已经拿到预录取资格了?”对方茫然,“所以这降分?”
外面老师们点了宵夜说话声热闹,陆允信身体斜在方正的办公椅上:“会考虑异地恋问题……”
又过了半个小时。
陆允信眉眼微扬地出来,遇到老师,礼数周全地叫“老师好”“老师好”,吓得几个平时习惯他面瘫的老头差点摔了手里的杯子。
考试两天过得很快,等待的十天却极其漫长。
程思青和江近城在第九天回来,刚好赶上陆允信生日,江甜送了他经由毛线买的天文镜和一根“商家做活动,五毛当白送”的细红绳,夫妇俩则是包了一个大红包。两大家人坐一起吃饭,程思青夸:“小允个高成绩好,人也这么帅噢!”
江外婆端鸡汤过来:“就是眼睛睁不开,整个人看着没有精神气。”
“妈你懂什么,我们公司小年轻最近才给我说什么,这叫痞帅还是颓帅来着,”见江甜向自己走来,程思青“诶”一下推女儿,“过去挨着陆允信坐啊,同龄人交流交流。”
“可我好久没见你想你啊。”
“你个磨人丫头。”程思青嘴上嫌弃,却是疼爱地把女儿搂在怀里,她给江甜舀了多少肉,就一视同仁给陆允信舀多少,明瑛时不时插两句趣话。
一顿晚饭其乐融融,吃了很久。
陆允信时不时瞟到江甜的酒窝,程思青在傅逸嘴里“教科书级的宠爱”,忽然有种冬天热汤入喉的感觉,熨帖温暖。
第二天下午,四点五十,准备查成绩。
江甜和陆允信并排坐在书桌前。
书房恒温,花藤招展,江甜偏头问:“我如果冲不到前二十,拿不到清北降分怎么办?”
“凉拌。”
“我在认真和你说,明明症状不明显,你还逼我吃感冒药,我考语文的时候真的超想睡,白加黑很无敌。”江甜紧张地转笔。
“那应该让你严重一点,垮掉后面五场?”陆允信还在“咔咔”点鼠标。
“程女士说考好了给大礼啊,大礼啊,”江甜咽口水,“她想我超过你,但超过你应该不可能,前二十就够了……真的,我以前光一中都要排到二十开外。”说着,她拉陆允信,“来,我们一起默念,前二十,前二十。”
陆允信见她脸红热,把空调温度从27调到了26。
江甜发着小音节拽他:“来嘛,来嘛,一起念,前二十。”
“智障。”陆允信任由她摇。
江甜撇嘴:“还有两分钟。”
“哦。”
“还有一分钟。”
“哦。”
“三十秒,”江甜盯着时间直搓手,“待会儿你先查啊,你先查!我要给自己做思想准备。”
“分已经改不了了,你再做思想准备也没用。”陆允信说着,流畅输入学号密码。
“你怎么不遮一下,要以后我是不是可以给你把志愿也改了。”
“记得住吗,rsyswxc0111,”陆允信把她腿上的暖手宝抢过来,嗤,“傻样。”
“你才傻,”她忿忿着没了声音,指着屏幕,“你怎么会是第二,总分不低啊,都快七百了,你不该是第二啊。”
“第一是机改阅卷老师的模板,正式发纸质通知的时候排名会进一位。”陆允信点屏幕,“人家白底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再看什么——”
“你不要和我说话!我输错了学号!”江甜屏息。
“你密码用陆允信名字和生日陆允信同意了吗——”
“你不要和我说话!我忘记输了几位!”江甜气得不行,陆允信抢过她键盘“噼里啪啦”。
江甜:“陆允信你真的很——”
页面加载出来那一刻,江甜“啊”一声,赶紧用手遮牢。
毛线在朋友群里疯狂艾特两人,排名不错的秦诗亦是。傅逸小心翼翼在秦诗下方跟了个艾特,又被毛线碾下去,陆允信和江甜眼瞪眼。
陆允信无奈拿起手机:“她紧张,不敢看,你们要是没看到她发动态就别问了啊。”他放下手机。
江甜深呼吸,挪开一个数字,“2”。
她“啊”地再尖叫,手不敢动了。
偏偏陆允信一手撑书桌,一手稳着她椅背,还要凑到她耳边:“某些人可是说了要骑我头上,要是考个二十几名,两百多名,啧啧啧。”
第一个数字是“2”,对江甜来说,意味着只有后面是“0”一个机会,如果是其他任何一个数字,那么,她和陆允信之间的台阶便会跟着宽一级。
关乎三十分降分啊。
安静间,“好像有人回来了,”陆允信听到门响,欲起身,“我去看看——”
江甜倏地放手,视线触及排名,整个人怔住。饶是陆允信,望着她屏幕上那个和自己一样孤零零的“2”,都楞了楞。
一秒,两秒,三秒,江甜长长吁一口气,问陆允信:“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
“我需不需要重新登一次?”
“网会卡爆。”
“我是不是,”话说一半,江甜抓着陆允信的手用力摇,“完了我觉得自己是天才怎么办,”把他手贴在脸上,“完了,你说我给程女士和爸爸说了他们会不会吓懵,啊啊啊!”
江甜完全克制不住,“他们承诺我的大礼,我们一家三口还没一起拍过艺术照,我还想去苏杭长游啊啊啊!”
陆允信身体后仰着,避开她欣喜若狂:“你,你冷静一点。”
“我要怎么冷静啊!J姓在L姓前,我就是骑你头上,”江甜“啧啧”用他的语气噎他,“怎么着?想打我?打我啊打我,放心,”她脸变着玩似地,又眉眼弯弯拍他肩,“我去玩会记得给你带一把乌木骨的油纸伞回来,让你这种保送的异类体会一下头上有重物的感觉顺便cos丁香姑娘。”
陆允信唇角抽了抽。
“你刚刚说是不是程女士回来了啊。”江甜想起来,哼着歌转着圈推开书房门。
陆允信埋头插兜不想认识她的表情跟着出来。
江甜蹦跶着撑住二楼扶杆,看到楼下两人,眉飞色舞正要喊。
陆允信察觉出什么,突地反手捂住江甜的嘴。
楼下。
江爸爸一把将钥匙丢桌上,叉腰来来回回围着茶几走,还是没忍住:“所以你就完全不顾我感受,当着那么多下属那么多员工的面让我难堪?!”
“你小声点,甜甜估计还睡着懒午觉没起来,”程思青放下包,斟茶,“自己决策失误,还要怪我给你难堪,你家那些三叔二叔打着你名头在公司胡作非为的时候就该想清楚后果,我在纽约辛苦两年敲钟上市可不是为了让双程成为伟大的乡镇企业——”
“乡镇?”江近城突然笑出声,“我给儿子钱花,你说少年男子汉自己有手脚自己出去闯,仗父母耍威风算什么本事,我阿爸阿妈节约点给甜甜衣服买便宜点,你又说女孩子皮肤细贵要娇养,我说甜甜健康快乐开开心心,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就行,你转脸又教她说什么独立,什么读书上进……程思青,”江近城哧,“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还是嫌我山里人出身差大字不识俩侮辱了你高知家庭高贵的血统。”
程思青不想多说地撑脸别过头。
江近城哂然:“又被我说中了。”
“没什么中不中,之前讲好的,”她出声强撑平静,“等甜甜高考完就离,股份房产该归你的归你,该归我的归我,该归两个孩子的归两个孩子——”
“哐啪!”楼上传来一声巨响,程思青和江近城应声抬头,目睹角落一个一人高的彩釉花瓶凭空爆开。
花瓶旁边,陆允信缓缓垂手,而江甜脑海“嗡嗡嗡”响,整个人结结实实懵在原地。好一会儿后,她微微抬一下在栏杆上抵得发白的食指。
程思青想说什么,江甜下楼。程思青侧身从坤包里拿出一板药,剥三颗放嘴里,和茶咽下。
“你和爸爸……多久了。”江甜站在程思青面前。
程思青把药搁回包里,朝跟下来的陆允信轻轻颔首。陆允信明白:“那我先走了。”转身时,他手不着痕迹地掠过江甜肩膀,程思青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待他换鞋、出去、关门,才开口:“一年多。”
“所以这一年多,”江甜偏头看一眼江爸爸,又回看着程思青,“你们都是在演戏,其实你们早就没感情。”
“感情不是婚姻的全部,”程思青和江甜沟通,“甜甜,妈妈希望你知道,婚姻除了感情,还有双方家境、价值观、处事方式很多因素,小到柴米油盐,大到公司决策,”程思青措辞,“很多事情一而再再而三有分歧解决不了故态复萌就会让人特别疲惫——”
“程思青你忍我不了就忍不了,你在甜甜面前说这些,还有当妈的样子吗!”江近城诘道,“挪用三五十万我无话可说,就三五千你反复提——”
“有一个三五千就能有两个,十个百个三五千就是三五十万构成立案!”骤然拔高的音调直冲江近城去。
一时间,剑拔弩张。
安静好一会儿,程思青意识到失态,对江甜愧疚道:“很抱歉让你听到这些……”
“江渊知道吗?”江甜突然问。
“知道,”程思青不隐瞒,“他和我们考虑得一样,希望不要对你造成太大——”
“伤害,伤害我知道的,”江甜连连点头,“在你们眼里我是小孩我未成年我不能受伤,所以我连你和爸爸之间发生了什么、僵了这么久,甚至早就说好等我高考、等我十八岁就离婚我都没有权利知晓。”
程思青拉江甜的手:“甜甜……”
“甚至我还紧张地查成绩,看到人品爆发考第一,二傻子一样想给你们惊喜,想着你们给我的大礼,想着……”江甜挣开程思青的手,说不下去。
江近城亦为难:“甜甜。”
江甜双手覆在脸上,徐徐抹下。
她凝视程思青,然后凝视江近城,整个人无比冷静:“你们要离婚就离婚,要和好就和好,我对你们的选择表示尊重。”第一句。
“我高考我冲刺我心态出现问题,只能说明我自己承压能力太差,和你们没有关系。”江甜停一下,“妈你一直教我,我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然后才是你的女儿,是的,先是独立的个体。”第二句。
“我帮毛线写漫画脚本攒了钱,你们和外公外婆给我的零用钱我没花完也存着,所以有经济能力,你们不用为所谓监护权或者抚养为难,如果要选,我选妈妈。”第三句,江甜收回视线。
三人间,沉默好一阵。
程思青:“甜甜……”
“程女士你说给我礼物,是不是这个啊。”江甜眼尖瞥到程思青手边一个类似礼品袋的包装。
程思青点头。
江甜拿过来,顺势抱程思青:“谢谢。”然后起身朝玄关走。
程思青想追,江甜挥手:“不用,没关系,我就想出去散散心,我能接受,我去找秦诗或者傅逸玩,有什么事情给你们打电话,我会注意安全。”
转身合门,不带情绪。
门内江近城嗤笑传出:“很开心是不是,你养大的甜甜,无条件选你,你前脚离了,后脚可以马上带着甜甜去找你的青梅竹马——”
“哐当”瓶子砸地的声音。
“江近城你混蛋!”程思青狼狈中裹着哭腔。
江甜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仰面正好看见陆允信等在门口。
江甜未发一言错开他。
江甜进电梯,陆允信进电梯,江甜出电梯,陆允信出电梯,江甜打车,陆允信招一辆车跟在她后面。路不是自己修的,自己控制不了,她约秦诗出来玩,约傅逸出来玩,年关的小伙伴都停不久,约到傍晚,她一个人笑骂“傅渣敢和我诗吵架,快滚”,然后一个人揣兜走进了灯火里。
一月正值隆冬,晚上温度尤其低,风吹过,就像刀页刮脸一样。商圈人多,有跳年前最后一次广场舞的老奶奶,散步的小情侣,言笑甚欢的聚会友人。
跟了一路的影子还在脚边。
穿过街区,穿过大街小巷,穿到南城柳河长堤。
“我不至于跳河,”江甜停下,“你不用再跟了。”
陆允信没回答。
“你听不到吗,我叫你不用跟了,我出这里马上打车回去,很安全。”
陆允信隔着一点距离,依然在她旁边。
“陆允信你听不到吗,我真的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求求你,我知道我给你说过多少次程女士他们感情好我脸就有多痛,你来安慰也好,嘲笑也好,同情也好,求求你……”
如果陆允信走,江甜不会难受,偏偏陆允信不动,江甜背对着他:“我真的求求你,放过我让我一个人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静一静……”
江甜哀求着,红了眼睛。
陆允信蓦地上前将她扛到肩头,不顾她“啊”惊呼后,发狠力打他背“我不回家”“你放我下来”“陆允信我求求你”,把她带到一个地方。
小区陈旧,干净。
陆允信一路抱着她上顶楼,轻车熟路开门,把叫得精疲力竭的小姑娘放到阳台躺椅上,这才按开昏黄的壁灯:“傅逸说柳河那边很不安全,我怕我一个人打不过,这是我才换的地方,有点老,但安静,视野好,今天没有雨,可以看星云,你想看就看,不想看一个人坐坐也行,我就在客厅,你有什么事情叫我就行。”
陆允信微喘气,江甜不语。
陆允信站起来想进去,江甜轻轻拉住了他衣摆。
“帮我拆开行不行。”
抱了一路的礼物,是本半自传,署名程思青。
《双程传奇创始人:完美的婚姻是给孩子最好的礼物》印帧醒目。
陆允信席地而坐,恻隐:“别看了。”
“你念给我听。”
陆允信仰面,她白皙精巧的脸庞宛如雕琢,晕在光里……
“我和近城初见,我十九,他二十,在南大旧校区。我骑自行车,他骑三轮车,另一个同学骑着自行车从小路突然冲出,避让不及,我正想刹车,他车头使劲一拐,我险险通过,他连人带车摔进了沟里。第二天我下课,路过待葺区的工地,看到他戴着安全帽。我走过去说谢谢,我叫程思青,他脸红得要命……”
“上世纪的大学不一样,包分配,铁饭碗,自诩知识分子的青年们花着大把时间约会,聚餐,在草坪上弹吉他、追心爱的姑娘,屡见不鲜,近城身上有股描述不出的不甘和闯劲,我喜欢他顺理成章。”
“工地上的短工,大学教授的女儿,我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大概就是为了逼父母同意,未婚先孕,父母选择断绝关系,我二十岁提前毕业,结婚生子,从教职工大院和他一起搬到柳河桥洞下。”
“那也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知道有人会因为买不起菜,黄昏去菜市场捡地上的菜叶子,真的会稀粥里只有几粒米,没钱买肥皂只能自己摘皂荚磨皂液洗衣服,没有热水器冬天洗澡用瓢淋,没钱买煤炭烧煤渣,水常常是滚一瓢温一瓢又冷一瓢……苦过,是真的苦过。”
美得和电影画报一样的女人,是真的苦过。
一滴泪,从江甜眼角滑出。
陆允信抬手缓缓抹掉:“用现在的话说,和心爱的人苦着,和近城苦着……那就是甜。”
“继续读吧。”江甜轻吸一口气,调整呼吸。
陆允信凝视她,欲言又止,片刻,还是再次把书捧起。
“怀孕的时候,父母来桥洞找过我,说愿意接受我的孩子,只要我离婚。他们知道我很苦,可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一个人,为了让我跟上营养吃上肉,在矿底呆两天两夜不合眼……南城那个时候高利贷猖獗,会有追债的让背债的见血,如果背债的尚有几分钱,就会让人顶替,一根手指或者一段筋,临生孩子之前,我担心没钱住院遇上难产,他一个人找到黑市被绑了手脚送过去,一个人带着一沓血淋淋的钱被警察送回来,还送了锦旗。”
“生的是男孩,取名渊,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但看到近城,好像就能看到光明。”
陆允信稍稍垂眸。
“媒体总爱用‘勇’来形容他,在我眼里,是胆识。江渊一岁时,他在所有人反对声中盘下亏损酒厂,在酒厂盈利后他又毅然卖掉酒厂把所有家当给我一个‘家庭妇女’,赶上好时机在股市沉浮一轮,我们抽身,看中北城最边缘的一圈商铺,眼看着水到渠成,结果拿不下地皮……他在某部门领导家门跪了三天三夜。我出一个风险项目资金周转不开,他信我信到一句话,敢给债主压上自己性命。”
“后来双程扩大,一堆商务人士里只有他每晚九点回家,助理不用年轻女孩,记得住酒厂每一个老员工的名字。”
“再后来,怀小姑娘,我吃的每顿饭几乎都是他在做。那时候别人说鲫鱼汤营养好,但我不喜欢刺多的鱼,他就每天早上天不亮去菜市场买鲫鱼,然后一根一根剔掉刺,我七八点起来,鲫鱼粥也就熬好了。印象最深刻是有次聚会,朋友笑他,开宝马去菜市场是不是掉价,这些事情让保姆做就好,他说他老婆他闺女,他愿意……”
越读,越幸福。
越读,越像个迷局。
江甜安安静静流泪,分不清程女士缱绻的字眼是真,还是声嘶力竭的“你混蛋”是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互动是真,还是说好的高考完十八岁就离婚,是真。
真真假假真真。
小区楼层不高,建筑起伏如横堆竖放的棋子,耐寒的蛐蛐隐在隙间,不知疲倦地叫。
“这本书完稿于小姑娘高一寒假、元宵节,明天飞去并常驻美国,希望可以在她十八岁前上市,作为她的成人礼。”
真正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甜甜。”陆允信念。
江甜微微抬眸。
“我和近城不才,勉强可以给你自由的生活,但也希望你知道一切来之不易,学会感恩,也学会独立,学会豁然,也学会珍惜,在快乐和苦难面前从容、自如、不惊。”
“赤诚、坦率,可爱,一如你父亲。”
陆允信序言读完,弓身去支江甜送的天文镜:“其实三个系列差不多,大概这个是你之前送的,所以偏爱一些……”
江甜:“所以他们爱过是真,要离婚也是真。”
陆允信无言。
江甜垂眸:“所以难过得要命,却不能在他们面前问为什么要离,问的结果就是程女士留在国内,我转回北三,明明快过年,明明我才考了第一,明明一切都正好啊。”
陆允信想握住她的手。
江甜不动声色避开:“所以是不是以后我可以住在他们任何一个人家里,爸爸阿姨,妈妈叔叔,我可以长住短住,可我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家庭,我每天提心吊胆,像秦诗以前在医院一样,风吹草动地担心他们是不是不爱我了。”
陆允信安慰:“他们有他们的选择和考量……”
“我没有家了。”江甜轻轻笑,陆允信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
他去抱江甜,江甜挣开,陆允信不让,往复几下后,江甜心意没顺地恼了,闷着捶他、打他、掐他,在他手臂上又啃又咬。
陆允信一手钳着她,一手扯纸缓缓替她擦掉眼泪,然后把旁人一点也碰不得的镜头推到她眼前。
“看到星云了吗?偏蓝紫那一大块,很蓬松,嵌着星星,”陆允信一手带着她的手扶上漆黑的镜筒,一手将她额前垂落的碎发撩至耳后,“我以前很难受的时候,就喜欢看,很美。”
好像能让人忘记不堪,心神安宁。
“很远。”江甜累了,食指从他食指和中指的缝隙间抬起,不经意擦过他拇指上。
两个人就这样在阳台上坐了很久。
坐到江甜脑袋微微发沉了,陆允信起来,带她去洗手间,给她找了崭新的毛巾和自己的新睡衣,等她洗漱完,自己也去洗漱出来。
江甜窝在唯一的床上,陆允信拉上窗帘:“我去睡沙发,你有什么就叫我,我睡不沉……”
江甜翻身留给陆允信一个背影。
是背影吧,是背影,除了留一个他以往喜欢留的背影,她还能留下什么呢?
安稳的十七年,像含着一颗糖,含到高三中间,糖化成玻璃渣,割得江甜这个晚上,闭着眼睛,一夜清醒。
这个年关,哽哽难咽,支离破碎。
别人家亲朋走动,其乐融融。
江外公江外婆家,西装革履的律师、资产评估师以及公关团队频频出入。
当初程思青和江近城在一起,江外公江外婆提反对意见。
如今程思青把离婚摆上明面,江外公江外婆劝和不劝离:“我和你爸当初棒举那么高,你们苦命鸳鸯都能在一起。如今小半辈子都过了,有什么矛盾说开不就好了,况且还有两个孩子。你自己书里都会写,婚姻是沟通和磨合,放在自己身上,怎么想不明白了,你也快半百的人了……”
江近城那些在程思青眼里是羁绊的亲情,程思青那些出身相当、默契十足的人脉手腕,江近城站在高处对反哺身世,程思青手下浩瀚起落、眼里容不得砂石。
争执,冷战,嘲讽,精疲力竭时对方留下的冰冷后背……
爱过,是真的爱过。
够了,也是真的够了。
大年初一,江近城离开。整个离婚过程态度坚决的程思青穿一袭温婉到极致的红宝石长裙,结束二十九年差一年到红宝石婚的婚姻,一言不发望着头发夹着白丝、积淀着岁月的男人步伐沉缓进电梯。
“官网公告可能会迟一点发。”
“嗯,先过股市回暖期。”
“不动产那边我已经处理好了。”
“嗯,股份交接公证七个工作日下来。”
“就这样。”
“嗯,就这样。”
两人没有祝福,也没有道别。
大年初十,江甜帮程思青收拾行李,看到盒子里的药:“盐酸帕罗西汀片治什么?”
“睡眠障碍,”程思青揉小姑娘耳朵,“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你好好休息,好好做完作业,准备开学。”
江甜乖巧点头,程思青不忍,“甜甜,妈妈对不起你。”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江甜懂事,“只要你和爸爸都幸福……”
话没说完,母女两人相视红了眼睛。
助理的车早早停在楼下,江甜小身板拽着大箱子下楼送走妈妈。
回来等电梯时,陆允信取完快递到了旁边:“有什么不会的题可以来问我,我一直都在。”
“谢谢。”江甜礼貌地朝他点头。
进电梯。
陆允信:“南城广场新开了一家烤肉,听说味道很不错。”
“嗯。”
“冯蔚然他们说星爷才上那个喜剧片也很好玩。”
“嗯。”
“叮咚。”
到楼层,电梯开。
陆允信手横在感应灯前:“江甜。”
“嗯。”
“今天太阳很好……”
江甜加快脚步,以近乎逃离的姿态拉开虚掩的房门,“嘭铛”。她后背无力地倚防盗门,像极陆允信曾经逃避她,逃避着一些说不清的东西。他很好,愈瘦的五官棱角分明,声音亦好听。
可江甜就是想躲,拼了命地想躲。大概是躲两年前自己和陆允信的重逢的因由,恰是程思青去美国、江近城控南北城执行权、近亲纷至沓来,大概是躲父母爱得深烈最后却散落,也大概是躲想躲躲不掉、不知如何安放的情愫……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二月底,天气回暖,早春轻惴的柳絮落入柳河,随着涟漪飘来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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