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见陆心-第九章 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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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三下期进入第二轮复习,除开不用穿校服的特殊待遇,宿舍亮灯的时间也从六点半提前到六点。

    江甜六点醒,秦诗没醒,江甜踩着时差去阳台和程思青通了越洋电话,回来再喊秦诗。

    寝室八个人已经走了四个,秦诗嘴里含着牙刷,揉着睡意惺忪的眼:“这不才六点十五吗,大家怎么这么……励志。”

    “我们还是可以六点半走,程女士说睡眠要充足。”江甜蹲在厕所里。

    秦诗“嗯”一声:“事情发生了就别想了,不是说都说父母自有父母福。”

    “儿孙自有儿孙福。”江甜忍俊不禁。

    “化用嘛,”秦诗催她,“快出来,要不然我们的第一笼馒头都被抢完了。”

    两个女生几下整理了内务下楼。

    天色压着晨云灰蒙蒙,江甜踏出宿舍门,一眼便看到他站在路灯下,一手拎东西,一手按手机,江甜看他时,陆允信有感觉般抬起头,缓步走过来。

    “我先走?”秦诗问江甜。

    “不用。”江甜拉住秦诗。

    “散步顺路,”陆允信把手上的早饭递给江甜,“给秦诗也买了。”

    江甜没接,陆允信说:“你上学期带一学期早饭,我没给你钱,不喜欢欠。”

    江甜平视他外套拉一半的拉链扣。

    “保送大佬为高考狗服务一下很合理,赶紧去教室多背两个单词,”秦诗一把接过,拉着江甜走,“谢了啊允哥。”

    陆允信颔首。

    到教室,书声朗朗。

    两个袋子里一根吸管是白色,一根是粉色,秦诗拿了自己喜欢的白色。江甜抱过自己喜欢的粉色,豆浆喝到底,馒头也吃了,自然而然看到袋子最底下一张便利贴。

    粉色,兔头形状,“加油”两个字写得潦草。

    江甜指间捻着纸条时,陆允信刚好进门,神色略微僵一下。

    江甜想把便利贴扔掉,脑海里却浮出陆允信在文具店蹙着眉头买粉色便利贴的样子、拧着俊脸在粉色便利贴上写字的样子,手在袋子上顿住。

    陆允信背对人放书包,江甜把便利贴收回掌中,小心翼翼折好,低软着眉目夹进日记本里。

    是的,越发沉稳安静。

    江甜一诊和陆允信并列第一时,有别班女生酸说“撞大运”,可自这学期开学,大考小考,她都保持年级第二的水准,和陆允信分差越来越近,和第三名分差越来越远。以前男生夜谈讨论女神,出现频率最高的是秦诗,气质仙,成绩好,那腰细得一只手就能握住。现在更爱说江甜,形容词从“可爱”变成“强悍”,当然,随之而来的是甜姐儿上学期给允哥送早饭,允哥给她讲题,亲密无间,怎么这学期反倒疏离了。

    冯蔚然和沈传守口如瓶说“不知道”。

    陆允信晚上回去,一进门,就被八卦的室友拦住:“冯蔚然说喜欢微胖的,船长说喜欢傻白甜,其他人的话,米兰达可儿得票超多,允哥站甜姐儿吗?”

    “还好。”陆允信回身关门。

    “还好是几个意思。”

    以前这些问答,陆允信一向敷衍,这次却是手在脖子比了一下,“头发这么长,有齐刘海,笑起来或者哭起来都有两个酒窝,”他认真想了想,“喜欢吃抹茶,语文很好,有时候黏人有时候磨人有时候冷……”

    “甜姐儿也只对你冷,换我换船长,”室友道,“她什么时候不是客客气气的。”

    唯独陆允信。

    给她买早饭,“嗯”一下道谢,收。

    帮她抱作业,“嗯”一下道谢,接。

    问周末要不要一起回,说“不用”,话少得刻意又用力。

    夜色昏沉,陆允信听冯蔚然念“高考体检应于本周内全面完成,高三一班、二班、三班明天上午十一点开始到行政楼大厅组织抽血,务必空腹。”

    他习惯性从枕头下摸出一盒去医院或者接种疫苗前一晚吃、含镇定成分的药,白色药片到了嘴边,他停几秒,然后,反手扔进垃圾桶里。

    第二天早上,陆允信没有出现在女寝楼下。

    江甜微楞,秦诗拉一下江甜:“今天不能吃早饭。”

    “对哦。”江甜回神。

    两人到教室,以往在刷题或者玩手机的某个人趴在桌上,江甜下意识想问他“怎么了”,见他旁边冯蔚然没什么反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而从第一节课下课开始,陆允信就进入藏不住的不安,翻书声音很重,碰掉笔的次数也很多。

    当同学们排好队到一楼大厅,江甜后知后觉看到流程表上的抽血,顿时了然。

    陆允信排在前面,江甜排在陆允信身后。

    陆允信玩游戏频频挂机,江甜却毫无察觉般,和秦诗聊一道物理题动摩擦因数到底是几。

    前面同学抽血抽得很快,轮到陆允信吊着提前脱出来的手臂坐上凳子,秦诗说了什么,江甜轻打秦诗一下,清楚地瞥见他发白的脸色。

    “握拳,握拳。”后面还有很多人,护士微微不耐地绑压脉带,撕开一次性针管。

    陆允信喉咙起伏,细长的针管即将没入他皮肤的前一刻,江甜一边给秦诗说“肯定是零点五”,一边抬手,不着痕迹蒙上陆允信眼睛。

    针管刺入,痛一瞬,然后是江甜裙摆拂过陆允信另一只手臂。陆允信眼睛转动,隔着皮肤,感受她细腻温热的掌心。

    “终于肯理我了?”最后一节课是东郭的,体谅大家饿这么久,她直接放了午饭。秦诗找借口先回寝室,江甜打饭,陆允信跟着打饭,江甜找个了食堂角落的位置坐下,陆允信坐在她对面。

    “没有不理你,”江甜撕开一次性筷子薄膜,“只是觉得自己还能有上升空间,拿到降分心态好像更容易受到影响,还是说,你觉得考清华很容易?”

    “换北大?”陆允信轻描淡写。

    江甜抬头,注视他三秒,气得把自己饭盒里的排骨全都扔他碗里:“你换,你换,你随便换,保送狗……”

    陆允信把好啃的肋骨和自己饭盒里的肉丸夹给她:“那我们不换。”

    见江甜想把肉丸子还给自己,陆允信筷子横在她饭盒上挡住她筷子,故意皱眉:“你别夹回来了,我有洁癖。”

    江甜“哦”地应下,见他啃自己夹过去不好啃的排骨,啃得笨拙又费劲的模样,埋头咬一口肉丸,唇角抿了点笑意。

    江甜悄然给他还了两块排骨。

    “不是说了……”

    “我吃不完,你也吃吧。”她温软道。

    一顿食堂,两人吃了大半个小时。

    最后,江甜一点一点挑着角落的米饭。

    “那个。”陆允信唤她。

    “嗯。”江甜应得轻轻。

    “你以前不是不怎么穿裙子吗?”怎么高三大家都喜欢穿裤子,反而穿裙子。

    “程女士给我买的薄腿袜,穿两三天可以直接扔,”江甜放下筷子,递张纸给他,“裙子比裤子好洗,我洗不动裤子。”

    陆允信接过,擦嘴,再把两人的纸和饭盒扔到废物桶。

    江甜走在他旁边:“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陆允信面色无波地挥开她脸前一只黑色小飞虫,余光从她小巧的脚踝朝上,掠过纤细笔直的小腿,膝盖,停在膝盖上一点。他收回视线,插兜走着,状似无意:“只是觉得你可以穿长一点的裙子,腿就不会显得那么短。”

    江甜顿步,朝他微笑:“你不知道长裙子更显腿短吗?”

    “……”

    “还有,陆允信你这样说话会找不到女朋友的你知道吗。”

    “晚上一起跑步吧。”陆允信突然出声。

    江甜低着头,去踩他:“陆允信你最近很反常地有目的啊。”

    “要不要一起。”陆允信没躲。

    江甜撇撇嘴:“嘲腿短还想一起跑,不要以为我说不出拒绝的话……”

    陆允信上前一步,堵住她。

    食堂通往宿舍的小路狭窄,没到十二点,基本没什么人。

    江甜脚尖被他脚尖一抵,稍稍热了脸。她朝左走,陆允信堵她左边,朝右走,堵她右边,江甜瞪他,他插在裤兜里的肘微屈,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让你过的无赖姿态。

    甚至,陆允信:“东郭出教室了,东郭朝食堂过来了,教导主任也过来了,我听到冯蔚然和沈传他们的声音了……”

    “好。”细若蚊蝇。

    陆允信满意。

    江甜嘟囔“你这人真的越来越不正经”,红烫着脸颊越过他快步走……

    四月中旬,江甜和陆允信熬过一场多大规模流感,作为“坚持锻炼标杆组合”被东郭表扬。

    四月底,程思青和江近城离婚公告挂上官网,一周内股票市值缩水十几亿,江渊临危受命,程思青给江甜打电话,略显疲态:“别担心。”

    江甜乖巧应下,给妈妈说学校发生的趣事。

    程思青提到陆允信,江甜回答他陪自己跑步,给自己讲题,偶尔会和自己分外婆用保温桶送过来的鸡汤和排骨汤。

    江甜知道了陆允信是内双,陆允信眼角有痣,肩膀上有块小胎记,笑很深时左颊会有酒窝,喜欢清淡喜欢熬夜喜欢天文,吃了花生酱脸会肿得像包子。

    好的,不好的。

    就像江甜喜欢的那家抹茶小甜饼。

    陆允信每早翻墙出校门买进来,送到江甜手上还是热热的。

    江甜咬下,乍一感觉是抹茶味,又好似有甜味。

    偶尔陆允信走得急一些,上面沾了凌着栅栏长的槐花,口齿间好似又有了槐花的香气……

    浓了又淡,淡了又浓。

    课桌上的资料越堆越高,越来越多的题江甜做太多以至于看一眼就能准确说出答案。

    大抵是程思青忙,也大抵是害怕干扰江甜状态。

    五月之后,江甜和陆允信的短信数字累积,程思青偶尔给她打一个电话,问话和对答愈发简单。高考前一天,平素一丝不苟的老师集体换上了大红色T恤,各种各样的教材、试卷、教辅伴着欢呼和尖叫在教学楼前铺出一地雪白。

    郭东薇站在讲台上。

    “平常考试给你们说当高考,真当高考来了,也希望你们当小考,把握好时间,不要紧张,题干看清楚,考前先把厕所上好,该讲的重点该查的漏我们都已经做好,相信自己……”

    郭东薇把大致交代了,放慢语速,环视着教室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庞。

    “还有,上个月手机被收了的同学下课到我办公室来拿,这学期有过处分的同学也把检讨拿回去,生活委员记得把班费明细公布在班群,聚餐时间定在八号下午,老校区门口的南门老火锅,同学们能到就到,不能到的还是给我发条短信告知安全。”

    郭东薇说:“这次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聚,大家天各一方也不知道哪些能来,哪些不能来,哪些还是原来的长相,哪些又是女大十八变快认不出来,喜欢过老师的,怨过老师的,和老师没说过两句话的,不管你们以后记不记得老师,是逢年过节问候一声,还是在街上碰到老师像看到陌生人,”郭东薇笑,“老师都祝你们高考顺利,进入理想的大学,健康快乐,然后万事顺遂……”

    冯蔚然突然拍桌子:“一班一班!”

    男生们带头呼:“一班一班,非同一般,东郭东郭,一米七三!”

    “一班一班,非同一般,东郭东郭,一米七三!”

    “……”

    其他班的“雄鹰”“飞鸟”口号交织出白噪音,在这间大家笑过、闹过、努力过、休憩过的教室,东郭听着“东郭”无声润了眼睛,强撑镇定:“光明磊落,前程似锦……”

    又一个三年,又一届学生。

    楼下的大树枝繁叶茂,她来时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如今好像也有了皱纹。

    匆匆忙忙又一去不返的青春啊。

    一中大部分同学都在十九中考试,家长们早就在外面租好了房子。

    江外公和江外婆难得大方包了个套房,自己却有事没过来。

    晚上,明瑛在酒店给两个孩子做饭,炖了番茄排骨,排骨全朝江甜碗里夹,炒了肉片,肉片大块大块捻给江甜,陆允信避着挑一块的,明瑛打他筷子:“你吃这小的。”

    “妈你这也太偏心了吧。”陆允信不满。

    江甜脚在桌子下踩在他脚上,桌上,却是眉眼弯弯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夹给他:“我吃不完,你也吃吧。”

    陆允信当真不客气。

    惹得明瑛反着筷子敲一下儿子手背,“你考着玩吃这么多做什么,”转而给江甜盛汤,又是怜惜:“怎么这么懂事,乖乖你管他做什么。”

    江甜一个人在酒店的房间有点怕,给陆允信发短信。

    明瑛叮嘱江甜开空调要桌上记得放杯水,别感冒。

    江甜乖巧应下。

    明瑛回房之后,陆允信推开自己房门,拎着拖鞋抱着电脑轻手轻脚来到江甜门口,按下门把。

    江甜一夜安眠,陆允信有黑眼圈。

    吃过早饭离集合还有些时间,陆允信一样一样提醒着江甜收东西:“准考证,身份证,文具……紧张吗?”

    “不紧张,”江甜吞了吞口水,“我想上厕所。”

    十分钟后。

    “我在第一考室,你在十六,”陆允信说,“你到时站在入口别动。”

    “我又想上厕所。”

    再过十分钟,两人准备出门。

    江甜鞋穿一只,脱掉:“你等等我,我再去上个厕所。”

    明瑛担心:“是吃坏肚子了吗?要不要吃点药,我好像有备蒙脱石散粉。”

    “没有没有。”江甜边挥手边朝厕所跑。

    陆允信笑:“她说她不紧张。”

    话没说完,明瑛抬手一个爆栗敲他额头上。

    江甜再出来,两人进电梯。

    江甜手指绞书包带。

    陆允信插着裤兜,散漫地咳一下:“喂。”

    “嗯?”

    “有人说苹果的充电接口是抹茶味的,你吸一下试试?”

    江甜掏出手机:“充电接口怎么会有味道,”她打量,“怎么吸,有灰啊,而且会不会电到我……你试了吗,怎么吸?”

    陆允信“嗯”发得几不可闻,指道:“你先把手机壳摘下来。”

    就在江甜懵懵懂懂真的摘了手机壳把充电接口放嘴边时,“叮咚”,电梯开,江甜应声抬头,撞见陆允信憋笑憋不住,肩头一抽一抽。

    见小姑娘望自己,他嗤:“好傻。”越过她出去。

    “陆允信!”江甜回过神来,全然没有了上厕所的冲动,小跑追着作势要打他。

    陆允信给她扶住酒店旋转门,一片大好天光转走在两人脚下。

    最后一科英语五点考完,各大媒体就出了答案。

    江甜忍了两天没对,出校门第一件事便是买报纸。

    “考都考过了,对有什么用。”陆允信面无表情。

    “你懂什么。”江甜提醒陆允信台阶,“你要回学校交一个表?我先回南大放东西,然后我们火锅店见。”

    江甜看答案回忆自己写的,头也没抬。

    陆允信拦了出租车,把小姑娘拎到后座。

    小姑娘:“十九中。”

    陆允信重重揉一下她头发,对司机道:“她去南大家属院。”

    江甜路上算出自己的分数区间,打程思青手机,没接,她欢快地留言:“女士我考完啦,马上回校门口聚火锅,听到请回复……拿到通知书可以满足一点点合理的野心吗,我想和陆允信明阿姨他们出去玩,三年感觉麻烦了他们很多,陆允信也帮了我很多,我第一天考第一堂紧张之前有点紧张,你猜猜他给我说什么,说充电接口是抹茶味的哈哈哈。”

    一句接一句,送到对方的语音信箱里。

    下电梯,江甜放手机摸出钥匙。面条在走廊尽头晒太阳,见小姑娘回来,哒哒哒迈着小粗腿过去求抱抱。

    “好啦好啦我也想你”江甜一边单手抱住面条一边开门,推开,半搂着面条脱鞋:“外婆,外公回来没啊,明阿姨好像不在,我把面条领回来了,我待会儿要出去聚餐,你们做好了饭直接……”

    江外公和江外婆并排坐在沙发上,脚下是一只庞大的行李箱,他们在叠衣服,衣服旁边,卡和护照的红都没有江外婆泪眼醒目。

    江甜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

    说着安慰的话送江外公江外婆下楼再回来,楼道上小电视转出新闻联播的序曲。听针掉地的静默中,江甜手机屏幕闪烁不停,一次,两次,三次……

    江甜回去后没开灯。

    大概是两位老人行李箱太重,她先前帮忙拎得手酸,这厢有些站不稳,进房间后,脚抵着床沿先坐下,身体再徐徐后躺,放平。

    第无数次挂断陆允信电话,她接起江渊的。

    “甜甜。”

    房间空旷,男人出声很低,愧疚中夹杂无措。

    江甜轻轻“嗯”一声。

    听筒里,江渊的声音混着急促的脚步,车轮摩擦瓷砖的声音,还有语速快到江甜不知是听不清还是不愿听清的对话……

    江甜和程思青有多亲,江渊便和程思青有多疏离。

    程思青让他往东,他偏往西,程思青想让他学管理,他偏偏学经济,程思青一脚踹开他让他自己出去闯,江渊憋着一口气十年打拼,虚岁三十贴着“华尔街”标签登上周刊封面。

    如果不是程思青和江近城离婚,如果不是双程股价一度跌破支撑线,如果不是自己还有个逢年过节喜欢逗的妹妹,江渊发誓,他不会回双程。

    可回来之后,程思青好像和以前一样损他,眉目又好像比从前多了些温柔。

    江渊想给沈清扬求婚,很自然地,把沈清扬带到了程思青面前。

    “F1最年轻大满贯赛车手”“身价上亿传奇女王”“长腿性感颜值逆天”,江渊感觉程思青会喜欢沈清扬,事实证明,一顿饭相谈甚欢。

    只是临末了,程思青状似无意:“听说清扬爸爸以前出了点事,判十年还是十一年……方便说一下原因吗?”

    程思青问得客气,沈清扬脸色微滞:“不方便。”

    程思青措辞:“结婚毕竟是大事。”

    “对不起,程阿姨,”沈清扬拎包想走,“真的不方便。”

    “阿姨不是要你说得很具体,可以有个大概的方向吗——”

    “清扬说了不方便你就不要问了啊,我要娶她又不是娶她爸,你都能查到听说,你不会自己去查后面吗。”江渊想拦沈清扬。

    程思青压抑一中午,也火了:“吃一顿饭提无数次队友,队友是前男友,问几个问题抗拒成这样,江渊你扪心自问一下人家喜不喜欢你,你娶的是要过日子的老婆还是冷冰冰不会笑的雕像,我不求你门当户对,结婚至少要有感情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和清扬没感情,”江渊冷笑,“程女士麻烦你收敛一下你的武断,我不会吃,清扬你等等。”

    “我武断?阿渊我是为你好,”程思青加重语气,“你现在想的这些爱情我年轻都想过,你叛逆我年轻比你叛逆一百倍——”

    “你是指未婚先孕和外公外婆断绝关系,还是指白手起家离婚公司危机差点一无所有?程女士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家吗?你知道为什么爸爸不挽留吗?你知道为什么甜甜成绩好嘴甜人乖没有瑕疵吗?你知道自己披着完美主义和强迫症外皮的变态掌控欲吗——”

    “啪”,耳光响亮,砸在江渊脸上。

    江渊连连给沈清扬道歉“见笑了”,护着她出去,却不知道程思青转身红了眼眶,不知道那天晚上,江近城据说娶了一个才认识两个月、比江甜大不了几岁的老家女孩,不知道程思青湿着眼睛仍从容地说“哦,知道了”……

    “甜甜,”江渊喑哑,“清扬不爱我,我爱她十年,我就是被戳中心思恼羞成怒口不择言……”

    “甜甜,真的对不起,我特么就是混账……”

    “甜甜……”

    说到最后,那个头发永远一丝不苟、皮鞋锃亮、谈判上前总喜欢衔着金属边眼镜腿转笔,风流倜傥、言笑十里洋场的男人,几不成音。

    江甜缓缓把脚放上床沿,抱住膝盖:“没事的,会没事的。”

    不知道在说给自己,还是在说给江渊听。

    挂了电话,天色愈黑。

    江甜从前怕,此刻一个人默默缩成一团,好像黑暗可以让人安心。

    整整两个小时,她才接起陆允信电话。

    “你还好吗?”陆允信担心,“怎么一直没接电话刚刚还占线,我回来找你结果堵在一中门口了,你还要过来吗,东郭她们一直在念叨你,你还要过来我就直接下车,你不过来我就堵回来。”

    江甜到南门老火锅,东郭和同学们刚好从里面出来。

    “来这么晚喝洗碗水吗,待会儿让陆允信陪你买点吃的。”东郭微醺地倚在江甜身上。

    “我随便吃点就行,”江甜笑眯眯扶着东郭,“送您回家?”

    “得,”东郭推辞,“你们年轻人好好玩,不过这才高考完,”她想到什么,“还是要注意分寸……咳咳。”

    江甜不好意思地垂头。

    其他同学跟着咳咳呛呛。

    陆允信站在马路对面朝这边挥手,东郭笑着凑到江甜耳边:“我是想你们好,又怕你们不好,必须说,又不想说……考完了,就好好玩。”

    江甜点头和东郭拥抱,同学们和东郭拥抱。

    有的人抱着笑了,有的人抱着哭了。

    一中门口人很多,做什么都被挤着。

    冯蔚然提议买两箱拉罐啤酒到操场一醉方休。

    陆允信和江甜跟在大部队后面,校园是熟识的校园,文化长廊上的板报却变了模样。

    操场前面的小路被走烂又翻新,操场里起哄和呐喊漫天。

    一行同学寻了处空当,三五个围坐在一起三国杀,七八个狼人杀,聊分数的,聊八卦的,聊喜欢的。陆允信和江甜坐在操场台阶中间级的边缘,两个人被罩在树下的阴影中。

    冯蔚然抻着脖子喊:“甜姐儿你吃完没啊!吃完过来斗地主啊!傅爷不是说你是斗地主职业选手吗——卧槽船长你打我做什么!”

    “特么说你傻还是说你瞎!”沈传嗤。

    台阶上,章鱼小丸子的盒子放在陆允信腿上,江甜别着用左手叉鱿鱼须吃,腮帮子一动一动的模样惹得陆允信忍不住伸手挠。

    “怎么不太想说话?嗯?”陆允信微微倾身,唇带着点目的性地落在她耳畔。

    江甜吃痒拂开他:“让我先吃玩……很饿。”

    话这么说,她手上那个丸子却是送到陆允信嘴边,“尝尝?”

    “你吃。”

    大抵没休息好,小姑娘眼睛有血丝,陆允信笑着捏她鼻尖:“暑假出去玩吧。”

    陈述句。

    江甜抱着奶茶,陆允信强迫症帮她把红糖糍粑按大小顺序排列:“我看了好几个地方,你不是很喜欢古镇吗?我们可以去江南,或者北方饮食习惯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可以提前去适应,你好像也喜欢长白山,攻略我都有做,地点你挑,要不要明女士陪都可以。”

    江甜吸一口,抹茶蔓延在口中。

    “还有就是你想想你要学什么专业,”这个很关键,陆允信说,“之前竞赛去清华园留意过,有的宿舍和教学楼隔很远,我准备挑天文,感觉你应该会选中文或者英文,都是文……”

    江甜手指徐徐收拢,塑料杯发出式微的“嘎吱”声。

    “初中奖金加起有三十来万,高一买了一中旁边那套单间,你去过,”陆允信汇报,“后来居民楼翻新,换到近郊那套大点旧点的,你住过,江小姐很怀疑你体质有问题。”

    陆允信捏着她软软的手指:“你住过之后,那套又被拆迁,我们如果提前去学校适应,你可以挑个你喜欢的楼盘,然后你周末学学做饭,整理家务,你说,你学得会吗……”

    江甜微垂眸:“程女士……”

    小姑娘头发香软,陆允信刚好可以挑一缕、爱不释手地绕在指上:“如果东郭说她若有若无猜到是真的,那程女士也应该早就猜到了……”

    “她吃了一年半盐酸帕罗西汀片,前晚误吞了整整半瓶安眠药,抢救过来现在还在ICU,外公外婆已经在飞机上,我签证没过期,最快的机票是明天晚上。”终于说出口。

    陆允信脸上所有表情停住,好几秒后:“我方便陪你过去吗——”

    “外公外婆在项目里,最多请半个月假,江渊和程女士关系闹得很僵,江渊给我打电话说了很多,说他投资的赛车体验营长期亏本,你是他唯一的顾客,说那时候就认识你,说你少言但沉稳。”

    陆允信手缓缓垂下。

    “程女士也欣赏你,我听得出来,以前和她打电话说到班上男同学,她总会是是而非地给我讲些青春期荷尔蒙,可每次提到你,她都会问得很详细,语气愉悦。”

    江甜奶茶杯从手里跌落。

    “啪嗒”,陆允信捡起,扶正。

    江甜望着不远处一张张笑脸:“可她是程女士,重度抑郁,她最喜欢我,”江甜慢慢抬手覆脸,“她也,只有我。”

    真的真的,只有自己了。

    江甜真的不知道,那个妆容精致、冬天从来裙装,用傅逸的话说就是优雅得像画报上电影明星的女人,究竟要怎样,才能每天晚上吃大把大把的药,白天笑容得体地出现在公司,究竟要怎样熬不下去,还给她打电话,让她舒缓情绪,一切从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个想考清华和自己隔着大洋的女儿,一个回到身边貌合神离不知道如何亲近的儿子,一个拼命爱过、放手不到半年再婚的前夫,一个盘根错节风雨飘摇的江山。

    半辈子,换一句变态掌控欲。

    半辈子,一无所有。

    温热湿了满手。

    “陆允信,”江甜说,“你知道吗,我以为程女士高二开始会逼我出国,她没有,我以为高考了程女士会建议我念管理方向的专业,她没有,甚至她醒来不愿见江渊,给助理的第一句话是不要告诉我,让我高考了好好放松,说她只是睡不着很焦躁数错了安眠药片数,”江甜手放在腿上,泪从指尖跌到地面,“十六片,整整十六片,陆允信你告诉我什么药的剂量是每次十六片,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说着说着,发不出声音。

    操场上欢呼亦暂时停歇,有人笑着笑着哭,有人哭着哭着笑,笑着笑着又是掌声和哄闹。

    陆允信和江甜好像隔很近,好像,又隔很远。

    两人把沙沙叶响数得清晰。

    良久。

    “九月初有ACT(美国高考)。”陆允信突然出声。

    他替她说:“你最好的选择是出国,你的英语水平准备三个月应该足够,加州理工和伯克利都更好,你可以念工管,然后离你妈妈也近,你方便陪她照顾她,”陆允信停一下,深邃的眸里映着操场的明火与言笑,“你爸爸在国内,但离婚时你爸爸主要分的是不动产,双程重心,你妈妈,你哥哥,都在国外。”

    陆允信扯唇,“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江甜反手捂住他的脸,却不敢回过头看他。

    “你胃不好,要记得吃早饭,少熬夜,多锻炼。”

    嗯,就像清晨的第一笼馒头,酥,软,热气混着甜香。

    “记得在椅背后面放件衣服,什么时候困了想休息可以披一下,别着凉。”

    嗯,像他椅背后,她的校服。

    “明女士很爱你,你也很爱明女士,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他是你妈妈,不要急不要生气,你们生气两个人都难受。”

    一如既往爱操心。

    “说完了?”陆允信想笑,好像不太会。

    “还有,”江甜睁着眼,任凭眼泪模糊视线,“陆允信你要好好的,你要越来越好,你要很好很好要幸福快乐……”

    还不知道你密码的意思,没有送你乌木骨伞,没有一起走过小桥明月夜,你还没有送我人间四月天。

    江甜说:“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回不回来,你不要等我,那样很傻,”她手缓缓从他脸上抚过,宕落,“大学里应该会碰到很多胸大腿长又贤惠的姑娘,你多看看,会找到喜欢的。”

    江甜想笑,牵了牵唇。

    “你的笔和圆规我还到了你书桌上,你脚上的红绳不想带可以取下来,在你书包里放了两本日记,拿回去扔了也好,堆角落也好,就别看了吧,看了也没意义了。”

    “好像没别的了,”她眼泪淌过酒窝,“还记得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好巧你也出来浪,给你的第一件东西是写着联系方式的便签纸,给你念的第一首诗是我最喜欢的裴多菲……”

    “你还记得第一句吗?”江甜回头看他,“我愿是急流……”

    温热与力道倏然而至。

    接近十一点,同学们哭着笑着,满操场的灯火,繁盛又寥落。

    那天晚上,高考结束,最后的单曲循环在夜色。

    “我听见雨滴落在青青草地,我听见远方下课钟声响起,可是我没有听见你的声音,认真呼唤我姓名……爱上你的时候,还不懂感情,离别了才觉得刻骨铭心,为什么没有发现遇见了你,是生命最好的事情。”

    那天晚上,完整三年,高中结束。

    “也许当时忙着微笑和哭泣,忙着追逐天空中的流星,人理所当然的忘记,是谁风里雨里,一直默默守护在原地。”

    那天晚上,陆允信把江甜压在台阶上,她泪流满面,他湿了眼睛。

    “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原来我们和爱情曾经靠得那么近,那为我对抗世界的决定,那陪我淋的雨,一幕幕都是你,一尘不染的真心。”

    “与你相遇,好幸运,可我已失去为你泪流满面的权利……”

    最后的最后,两个人抱得筋疲力竭。

    “江甜。”陆允信伏在她肩头。

    “嗯。”

    “我不会等你。”

    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陆允信听到恼着发着狠般,把她紧抱在怀里。

    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硬闯进来,又逃离。轻若羽毛的吻,落在她耳后:“好好的……乖。”

    哄过无数次的乖,无数次的尾音辗转,满是疼惜。

    江甜腾地偏头咬在他耳垂,眼泪再次决堤。

    她安慰外婆,安慰哥哥,安慰妈妈。

    只有他,还记得安慰她。

    安慰她分科时回答他“你现在有没有一点,一点点,真的在为自己做决定”的“如果我选文科,以后但凡考差了,是不是都会有人说我文科不是很好吗,但如果我选理科,有什么不好,我就可以说,是程女士支持我选,所以程女士负责”的逃避……现在,正面迎着风雨。

    安慰她努力好久好久,每每想到努力都觉得自己不够努力,安慰她做梦都在想清华,想打游戏想和其他室友聊天就想想他,执念一般想和她挨得近一些、再近一些,想他们大学一起军训,参加社团,出去旅行,一起赶期末……临别,绝口不敢提。

    安慰她与他有关的所有幻想,所有美梦,所有回忆,雷雨天的伞下,深夜的红枣牛奶姨妈巾,沉重拎不动的王后雄薛金星,所有牵手,所有拥抱,嬉笑脸红,所有深夜半梦半醒的呢喃。

    “青春是段跌跌撞撞的旅行,拥有着后知后觉的美丽,来不及感谢是你给我勇气,能让……”

    陆允信,你好。

    陆允信,再见。

    由于天气原因,南城机场的航班全部延误。直到10号,江甜才收到短信,提醒起飞时间。送客口人来人往,机械女音回荡在整个大厅。江甜和明瑛拥抱,和傅逸拥抱,和秦诗拥抱,和冯蔚然和沈传拥抱,甚至,和不知道在哪里听到消息、专门从北城跑过来的宋易修拥抱。大家祝福甜姐儿“一切顺利”,江甜弯唇道谢,视线却总是忍不朝后瞟。

    明瑛不忍,再次抱一下江甜:“臭小子考完了就放纵,没日没夜打游戏,估计现在还在睡觉……”

    江甜轻轻应声“嗯。”

    明瑛悄然润了眼睛,替她把额前垂落的碎发拂至耳后:“有时间回来看看吧,看看面条,看看我,”明英顿一下,“看看……”

    “嗯。”江甜手软软地、以一种请求对方不要继续说的姿态落在明瑛手背上。

    明瑛注视小姑娘,小小的一只,皮肤白,大眼睛,笑起来有两个深酒窝。好像和高一才来时没什么两样,仔细看,似乎又长高了些。

    机场嘈杂,有高考完的学生和父母旅游,一家人拎着大包小包问怎么取登机牌,肥胖的中年妇女想去上厕所,老公和儿子拎过东西,抱怨她事多;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老太太坐在老先生旁边,头枕在老先生腿上,老先生替老伴掖好薄薄的毛毯;还有导游举着小红旗,游客穿统一T恤的旅行团;有被抱在怀里呀呀啼哭的婴儿……

    旁人成群结队交织出一片热闹,江甜从程思青助理手中取过庞大的行李箱,一人一箱,背影孤独地走入人潮……

    飞机冲上云霄。

    陆允信在单元楼下跟着飞机走,走到南大后街的烧烤店,飞机消失不见,陆允信麻木坐下。

    翅中要两份,馒头要两份,里脊要两份,啤酒要两罐……全部都要两份。

    把挑好的东西递给老板。

    雨季傍晚闷热,店主T恤卷至啤酒肚一半的位置,声音好似被烟熏过般雄浑:“要辣不?吃多辣?”

    “最辣。”

    老板见这小伙子面生、长得帅,有意攀谈两句把客润熟,见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只得把话咽回喉咙。

    陆允信喜欢清淡,待东西烤好,他竟觉得辣味也不错,只是不够辣,还不够辣。他手举着桌上自助的辣椒罐一直抖,抖到串上红剌剌一片,心口火烧火燎。

    突然“噼啪”,大雨滂沱而下。

    女生尖叫响起,紧接着,旁边桌同学们抱着包包托盘争先恐后奔向店里。三两下,露天的座位只剩陆允信一个人。

    大雨淋透他全身,他仍保持着先前的动作,一口一口把东西朝嘴里塞,似是没有知觉。

    店主撑着伞小跑过去:“小伙子……”喊到一半,没了声音。

    陆允信半阖的眼睛已然红透,分不清的雨泪顺着他的脸淌过下巴。

    水攒着他发梢、衣摆和裤腿边缘流到地上。

    “嘀嗒”。

    灰尘轻飘飘被冲刷。

    天光雨幕里,他仿佛又看到她唤“陆允信”时弯着的眼睛。

    真的好不容易,最后竟是送别都不敢去……

    懦夫,是懦夫罢。

    江甜过去后,程思青恢复得很快,江甜偶尔打电话让江渊专门从公司过来扔垃圾、打扫清洁,她也没多话。

    又疗养一段时间,便是8月8号,江甜生日。

    江渊带着老妈和妹妹去吃了一家很难排的火锅,晚上江甜回去把图发空间,自然收到了很多评论和祝福。

    隔着大洋的陆允信盯着不断刷新的“生日快乐【蛋糕】【玫瑰】”“甜姐儿么么哒”“甜姐儿永远三岁”,想问问她最近怎么样,想问问她习惯吗,先问问她风大不大,出门是不是还丢三落四……话到嘴边,只有一个看上去单薄随大流的赞。

    江甜点开动态上的数字,视线触及aluyunxin,脸上的表情慢慢凝滞。想给他说最近不太好,想给他说不习惯这边早晚温差大,想给他说想念面条和明女士偶尔爆发的厨艺,望了良久,点开和他的对话框,终究没有敲下。

    快十一点的时候,江近城给江甜打了电话。

    江甜“哦”“嗯”“谢谢爸爸”应得礼貌又疏离。

    电话那头,江近城无奈:“我知道你怨爸爸,可爸爸最近几个月都在忙——”

    “忙着结婚吗?”江甜软笑,笑意不达眼底。

    “结婚?”江近城皱眉,“什么结婚?谁结婚?”

    听着他全然不知情的语调,江甜顿时来了脾气:“你啊!”

    江近城怔:“我就回了一趟老家,然后——”

    “对啊,然后二叔家那位给你介绍了一场相亲,你去了答应了,二叔家那位还专门打电话问程女士要不要去参加婚礼,”江甜学说,“那姑娘可漂亮了,洗衣做饭打扫家务样样都会,逢人这长那短招呼得可亲热了,关键是才二十出头,水灵灵的,以后给近城生个大胖小子贤惠养着,才有家的样子嘛,不像某些人眼睛长在头顶上,整天抛头露面。”

    江近城解释:“确实有个小姑娘,到你奶奶家吃饭,他们就开了个玩笑,”江近城哭笑不得,“姑娘那么年轻,我哪儿能啊,我吃个饭就到小凉山忙基建项目去了,三个多月,给你和你妈妈带了点晒干的薰衣草出来,薰衣草安眠,赶明儿给你们邮过来。”

    江甜:“不用了,你留给你家亲戚和奶奶她们吧。”

    江近城敲了敲太阳穴:“甜甜你别这样,山里人没什么事打发时间就开个玩笑——”

    “所以要挑在股价滑坡江渊和程女士吵架我快高考的时候?所以你觉得程女士吞的半瓶安眠药就是玩笑?!”

    话音落,双方突然安静,沙沙的呼吸声响在电话里。

    良久后,江甜握手机的手指稍稍泛白:“挂了吧,我不太想说了。”

    “你还好吗,”江近城小心地问,“你妈妈,还好吗……”

    江甜闭眼,喉咙微微滚了一下:“我不知道。”

    两个月了。

    她也很想知道,妈妈还好吗。

    自己,还好吗?

    暑夏过去,九月初开学。

    东郭站在高一一班的讲台,笑称自己“三十斩”每年带的班上至少有三十个同学考上清北的记录被破坏,自己最喜欢也是最看好的两个学生——江甜最终成绩692全市第五出了国,从来站在神坛上那位状元没去清华也没去南大,而是选了收分和清华差不多的交大,念了最热的计算机。

    学弟和学妹扼腕:“陆大佬不上清华我们上啊,只是交大计算机再好,应该也比不上清华吧,毁保送约应该要赔钱?”

    “交大替他付的,”东郭倒看得很开,“他是不用老师教的类型,自学能力和自律能力都强,到什么学校都一个样。”

    “平凡大多一样,大佬各有不同。”

    九月中旬,江甜考试顺利,录到全美前十的伯克利工商管理。

    她周一到周五在学校上课,周六周日和江渊一起陪程思青。

    江近城来看过几次程思青,程思青也不刻意回避。江近城每次送母女俩多贵的礼物,江甜那份,程思青让收,她自己这份,则是吩咐助理把相应的钱划给江近城。

    一来二去,两人关系看似比之前缓和些许。

    十一月天气转凉,江近城拖着行李箱来到程思青家门口。

    庄园占地宽阔,主别墅和铁栅门间隔了近百平米人造草坪。清晨有风,程思青裹着件火红的狐狸毛大衣,露出来的小腿白皙纤细,有截没藏住的真丝睡裙从大衣下滑出来,裙摆和长发一齐飘在风里。

    江近城想替她把头发拢上,伸手才发现自己和她隔了一道门,可以看清彼此的眼睛。

    江近城垂手,站在门外。

    程思青在门内。

    片刻。

    “这次蹭饭还带了行李箱,”程思青玩笑,“准备打包走?”

    “我和老家彻底断了关系,北城公司那边有亲缘的也赔了违约金全部辞退,江渊上次吃饭说不喜欢管公司,不自由,”天上飞了点小雨,润了江近城锃亮的鞋尖,他斟酌,“我想说,你是不是可以聘一个熟悉公司知根知底又不是外人的职业经理人……”

    “江近城。”程思青唤他。

    “嗯。”

    “我半百了,心跳停过一次,”程思青朝他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不是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可能的问题,是我没办法面对那时候狼狈又不堪的自己。没办法面对江渊三十岁,最是拼事业的时候,丢掉喜欢的工作,甜甜十八岁,最是喜欢人的时候,放弃了喜欢的人。有的事情发生了,就真的回不去,你明白吗?”

    江近城动了动唇,没发出声音。

    “我就说成这样吧,”程思青一边开门一边说,“如果是看孩子的,请进来,血缘放在那里,我不希望说孩子见不着爸爸……”

    话未完,江近城蓦一下将程思青揽在怀里,胸膛温热,臂膀熟悉。

    程思青身体微僵。

    下一秒,一道低哑的男音叹息般响在她头顶,“欠你一句对不起,还是要说。”

    程思青发梢落在江近城手背上,江近城不在意,偏头对她道:“孩子们终归要长大,如果遇到合适的人,陪你变老也很好,你老了也一定很美,”江近城是个糙人,不太会煽情,“只是来看你的……嗯,你要幸福。”

    想落在她发顶的吻,终究没落上。

    江近城放开她,牵起她手背,唇轻轻碰一下。

    “如果你遇到合适的,”程思青上前一步,抱一下他,“也祝你幸福。”

    离婚时,两人都满怀情绪和芥蒂。

    直到今天,祝福终于说出口。

    程思青放手,江近城转身。

    他走得很慢,但是不敢回头。

    牛毛细雨落在他宽阔的背上,好似蒙了层白雾,稍一转身就能化开,那层雾却越积越厚……

    爱过,是深爱过。

    装满薰衣草的行李箱不重,轮子压在柏油路面上发出悉悉率率的声音。

    程思青目送他越走越远,唇间含着笑意,眼底泛着霜光。

    江甜和江渊坐在二楼落地窗前,眺到江近城走至门口没进来,眺到程思青一个人长久地伫立门后。

    滚水入茶,袅袅烟雾将兄妹俩五官笼得模糊。

    江甜说:“以前喜欢赖床,现在起得好早。”

    江渊夹了块冰糖扔她杯子里:“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程女士再养一段时间估计能恢复,”江渊半开玩笑道,“等那时候,我不用掌控商业帝国了,一定手机关机电脑关机远离会议睡个三天三夜。”

    江甜给哥哥挤点蜂蜜:“然后去城堡寻找你命中注定、有七彩头发、眼泪掉下来会变成珍珠的小公主?”

    江渊扯一下妹妹的马尾:“长了不少,不准备剪?以前不是不喜欢长发?”

    “没留过,留着试试。”

    过了一会儿。

    江渊突然开口:“你想他吗?”

    “不想。”

    脱口而出,她自己都楞了。

    江渊摇着食指:“啧啧啧,伯克利就是伯克利,教出来的学生反应真的快到可怕……”

    江甜又羞又恼,一脚踹在江渊小腿上。

    大学才开始的时候,江甜还会在班群看到各种各样的消息。

    比如沈传大学念了一个月就休学去了某职业俱乐部打游戏,比如冯蔚然失误了还硬说追随允哥报的交大,和同在交大的蒋亚男在一起了。比如他奖学金多少,跨级建模拿了什么奖,被评为系草甚至遇到星探,星探一脸亢奋问他要不要去参加什么选秀节目,自己是金牌推手可以捧红他,他一脸没睡醒说麻烦让一让……

    江甜想着,会发笑。

    后来,班群渐渐冷却,朋友群渐渐沉寂,两个人,明明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又好像彻底失去联系。再后来,秦诗和傅逸来过两次,江甜带他们去了雪场,回去时,程女士给他们捎上了朋友手工晒的一大包紫薯干。

    毛线因为《甜月亮》蹿红,因为《甜月亮》续集《彼岸的她》红得彻彻底底。毛线脸部线条本就深邃,小平头,单眼皮,戴金属边眼镜的海报经常出现在各种泛娱乐媒体封面上。她在国内买了别墅,在国外也一掷千金。

    她和江甜的通话仍旧频繁,很多时候是她在说,江甜在听。聊到兴奋处,毛线没忍住:“我们还真是绝配,现在我给你说我家小毛线,你听我吸猫,就像你以前喜欢给我说……”

    毛线没了声响,江甜很难受地连滚着喉咙。

    毛线为自己的试探抱歉:“对不起甜甜……”

    “今天是他生日。”

    黑夜昏沉,江甜蜷在床角,突然难过得发不出声。

    明明感觉没感觉了啊,明明感觉云淡风轻可以放下,结果,稍稍微微那么一碰,谁特么知道酸甜苦辣百般回忆历历在目铺天盖地山呼海啸……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花谢花开,转眼又是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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