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不渡-6. 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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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百花

    没有人知道他那手牌准备怎么打,付冉不知,她不知。

    只是偶尔在网上看到尹娉婷荣光无限地走向她的T台,看着她的名字在报纸杂志、网络平台上越来越频繁地出现,素末总会想起江玄谦的那双翻云覆雨的手,有那么多次,曾温和地触碰自己的发丝。

    可蠢钝如她,从来也没理清过这里头的关系。

    或许,只缘身在此山中。

    几天后方宛果然被学校开除了,一切处理得极为低调。

    不过再低调,就像江玄谦说的,嚼舌根的人到处都是,同学啊教工啊甚至课间休息的老师们——

    “学校前脚才请娉婷她男朋友来做策划呢,结果后脚娉婷她妈就出了这茬事,你说,咱还有希望成立那什么‘江海文化品牌’吗?”

    “我看很难说,据说那江大神厉害着呢,你没看网上的评论啊。死人都能被他从棺材里挖出来跳舞!”

    类似的讨论发生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里,素末不知听过了多少次,却从来,也没有参与过讨论。

    人们口中的那个人,离她太近太近,可细细一想,其实又那么远,远得她怎么也理不清这个人下的每一步棋。比如说,花心思捧红了尹娉婷;再比如说,花心思扳倒了尹娉婷她妈。

    可素末从来也不曾向江玄谦过问过这些事,更不曾开门见山地问过他,做了这么多事,当真全是因为承诺过她要搞定方宛吗?

    她心中有太多的疑问,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真实,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点不真实。直到付冉开新装发布会的那一天,Joe来接她一同去秀场时,素末才问Joe:“之前说的那个‘江大策划案’,你们还在做吗?”

    “做啊,钱都收了,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可现在到处都在曝方宛的事,江大的名誉肯定受到影响了吧?”

    Joe笑眯眯地:“是啊,更红了嘛。”

    “……”

    显然这家伙并不想向她透露出更多细节,素末无趣地闭了嘴,拿出手机,刷起了近来被方宛连累得负面新闻满天飞的江海大学的报道。

    如果说钱都收了,那策划案就一定得做下去了,可偏偏江玄谦却在这节骨眼上把方宛的事闹得那么大,闹得江大人人骂,就为了替她争一口气,值得吗?

    “我说末末啊,”Joe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从后视镜里很欠扁地朝她笑了一下,“我哥那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你就甭琢磨了,咱不黑不吹说句良心话,就你这智商,再怎么琢磨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呀!”

    尹素末无语。

    车子拐了个弯,驶进秀场外头的停车库里,贱兮兮的Joe熄了火后,又贱兮兮地转过头来:“哎,本来策划细节我是不应该透露的,不过看你这么紧张,本帅就透个秘吧,‘江大策划案’很快就能成功了,具体时间呢,大概就在你们学校向Alisa提交作品的那阵子吧。”

    “怎么可能?”江大和Alisa约的时间马上就到了,可现在看这乱糟糟的情况,策划案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成功?

    “怎么不可能?别忘了,我哥可是江玄谦呢!”

    神通广大的江玄谦,传说中“死人都能被他从棺材里挖出来跳舞”的江玄谦。

    她叹了一口气,迷惑更深了。

    走进秀场时,离发布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Joe自然是去找他的心肝儿小冉了,只剩下素末一人,百无聊赖地在T台外闲逛。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百花香,那时素末正倾身到一副野兽派画面前——那是付冉早年学画时的作品,明丽鲜艳的色彩像极了本尊明丽鲜艳的个性。她轻勾起嘴角,靠近画作时,忽闻一阵浓烈的百花香袭过来,不待素末有所反应,花香携带者已经飞奔到了她面前,不客气地揪起她的手:“跟我走!”

    是尹娉婷。

    化着舞台妆,穿着带有浓烈的付冉风格的新装,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今晚的模特之一。

    素末只觉得手臂被揪得好痛:“做什么?放开我!”

    可娉婷却将她箍得更紧了,固执己见:“跟我走!”

    两道纤细的身影急匆匆穿过人来人往的秀场,前面揪人的那一个面色含怒,直到将素末拽到了无人的角落,才恶狠狠地甩开她的手:“说,你和Caesar到底是什么关系?”

    素末差点儿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大老远地把她拉到这,竟只是为了问这一个无聊的问题?

    可显然尹娉婷不觉得这问题无聊:“别跟我装模作样,也别想再坑我说是什么合作伙伴!快说,你和Caesar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急得眼睛里都要冒出火,也不知是气红的还是真想哭,娉婷颤抖着声音,“我妈说那晚在调香室里和Caesar做那种不要脸勾当的女人就是你!尹素末,你好样的啊尹素末!都是你,都赖你,爸爸现在不准我和Caesar来往了!尹素末,你以为自己算是什么东西啊?啊?”

    压抑中带着歇斯底里,素末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尹娉婷。

    她的眼睛里冒火,她的口气里喷火,她的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遍布着入骨的恨意:“凭什么啊!凭什么是你!”

    她摇着素末的肩膀,将这倒霉孩子摇得脑袋都晕了:“别摇了,尹娉婷!”

    可娉婷一点也听不进去,只是自顾自地接下去:“你不只害了我,还害得Caesar差点就和学校合作不下去!要不是妈妈刚好出事,你以为被你这么一弄,爸爸还能让他继续和江大合作吗?啊?”

    原本就晕的脑袋被那声高分贝的“啊”砸得七荤八素,可混乱之中,素末也艰难地揪到了娉婷话中的重点:“你说他和学校合作不下去?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娉婷的声音听上去都快疯了,“爸爸原本以为Caesar是我男朋友,可结果你那天在调香室里高调出演了那种不要脸的戏码,你说爸爸能不生气吗?”

    言下之意,爸爸一生气,后果很严重,所以就连原本说好的由C&J来做的策划,也可以分分钟取消!

    一个激灵,素末的脑袋清醒了大半:“你是说,爸爸是因为你妈出事了才决定继续和江玄谦合作的?”

    “不然呢?你知道爸爸有多生气吗?你这个女人,都是你害的!”

    其后依旧是哭哭啼啼叫骂声不停的戏码,可素末已经彻底清醒了。

    一个用力,她挣开尹娉婷拉拉扯扯的双手,转头飞快地离开了这个是非地,就像那天飞快地离开万花庄园的大厅一般——

    “你看,不加点助力,这‘姓方的’能溶得这么快吗?”什么时候他还在大厅里和Joe这么说着,那时正准备在调香室里熬通宵的她,正好回到厨房里泡咖啡,离开之时,隐隐地听到了他的话。

    可那时她不理解,也懒得再费神去理解。直到今日,那一句高深话语的潜台词终于暴露在尹娉婷无心的一席话下——

    是啊,既然方宛已经知道了那晚躲在调香室里的人是她,那么爸爸怎可能不知道?

    可“江大策划案”还是要做的啊,既然都接手了,那么江大神岂有半途而废的理?所以,他迅速解决了方宛,让本来就急着想塑造品牌文化的江大被丑闻环绕,品牌包装难上加难,于是,即使再生气,即使怀疑这个男人同自己的两个女儿都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可爸爸他,尹院长他,还是不得不依赖、相信,甚至继续讨好这个人。

    是的,声东击西,江策划最擅长的把戏。

    原来,这就是他“加紧行动”的原因。

    不是为了她,并不是。

    远方喧嚣声开始响起,带着这个城市最热情也最冰冷的仪式,T台亮起,新装发布的时间要到了。

    素末默默走进了秀场,在Joe身边,坐了下来。

    台上的灯光迷幻而斑斓,为接下来的演出贡献着诚意。另一边,与她隔着一段T台的距离,英俊的男子言笑晏晏,和左右两边的企业家们正交流着什么,那气派,那风度,依旧是从前那衣冠楚楚的精英模样。

    可她突然之间,就失去了看秀的兴致。

    晚些时候手机里有微信传进来,就来自于对面那个精英:幼儿园下通知说周末要开家长会,一起去?

    她没有回,直接关上了微信。

    几分钟后,又有新的微信传进来:没记错的话,你的香水调得差不多了吧,这个周末应该有空?

    这下素末干脆关了机。

    世界陡然间安静,只剩下T台上节奏强劲的乐曲。又几分钟后,Joe推了推她手臂,将自己的手机摊到她面前,那上头有条微信,就来自于某江姓人士:让你旁边那个正在闹别扭的小东西给我回个话。

    “‘正在闹别扭的小东西’说的就是你吧,大小姐?”Joe贱兮兮的脸上写满了“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

    素末没有心情和他开玩笑,只是淡淡地瞥了手机一眼,不料微信上又跳出新内容:幼儿园那边还在等我回复,不回答的话我就当她同意了。

    “不同意。”

    “这样啊?”贱Joe很失望收回手机,摇着头,“那可真是对不住了。”然后,他长指点了几下,回过去:她同意。

    “你!”

    这浑蛋笑眯眯的:“大小姐,替我们家睿睿给你跪了好吗?好歹人家也喊了你那么久‘妈咪’,你再怎么闹别扭,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为一场家长会被其他小朋友喊成‘没妈的孩子’吧?”

    此时如果付冉在场,铁定会替好友回这贱人一句:“那你倒是跪呀,马上跪!”可惜了,付冉不在场,口才不佳人也有点儿蠢的素末一听到那句“没妈的孩子”,又软了心肠,不说话了。

    “秀怎么样?”

    “还好。”

    “就两个字?”

    “……”

    “这可是你的好姐妹精心策划大半年的,怎么?这么不上心?”

    “……”

    弥漫着淡淡大西洋杉木气息的车厢里,江玄谦挑起眉,三个回合的闭门羹吃下来,他转头看向后视镜,与前面开车的Joe交换了个眼色——

    江玄谦:你惹她了?

    陆乔久:冤枉啊!是你惹的她吧?

    江玄谦无声地递给了他一记眼光,再转过来,看了素末一眼。小东西已经闭起了眼睛假寐,脸色煞白煞白的,嘴唇微微抿起,外表柔弱纤细,气场拒人千里。

    怎么办? Joe在后视镜里用眼神问他。

    能怎么办?随她去吧。反正这丫头心思浅,没两天自己又好了也指不定。

    可这回他还真是想错了,这丫头莫名其妙的闹了一星期的别扭,直到周末陪睿睿来到了幼儿园,还不消停。

    一到幼儿园,素末就知道为什么江玄谦执意要她一起来了。说是“家长会”,其实还不如说是“亲子会”,会议流程有两个:一,亲子三人跳;二,亲子座谈会。江玄谦说:“你看,你要是不来,我岂不是得拉着老师一起做三人跳?”

    “拉着老师一起做三人跳怎么了?”

    江玄谦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口气凉凉的:“尹素末,这几天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吧?”

    明知道他连和人握个手都得迅速消毒,还在这装什么傻?拿一张阴阳怪气的脸对着他,这都对了几天了,还不消停。莫怪贱Joe总要说:“女人真不能惯,一贯就出毛病!”

    果然这话没毛病!

    他没好气地说:“今天给我好好表现,再这么拉着脸,让别人以为睿睿家闹家庭革命了,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其实就素末那性子,就算再生气再别扭,也不可能拉着一张脸啊!更别提那牵着她的小朋友一路上逢人就介绍:“这是我妈咪哦!”对别人而言稀疏平常的“妈妈”被这孩子生生喊出了炫耀的味道,以至于素末每隔几秒钟就要朝人笑一次,怎可能还拉着脸?

    她没有回应江玄谦的威胁,只是蹲下身,理了理睿睿歪掉的小领带。

    江玄谦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看得她终于不自在了,只好低低地回他一声:“我知道了。”然后拉起小朋友,速速走往“亲子跳”的场地。

    虽说孩子还在上幼儿班,在场的家长们年纪都不大,可很明显,最年轻的还要数素末。

    当然年轻有年轻的好,比方说在第一个环节里,只需配合着江玄谦的节奏,他们的“三人跳”便轻松秒杀了其他亲子们。

    只是到了第二个环节,年轻的妈咪就有点尴尬了。

    十几对亲子在小小的教室里围成一圈,幼儿园老师就坐在中间,充当正确亲子关系的导向仪。当然这导向仪的第一个问题直指亲子关系,只听老师问小朋友们:“爸爸妈妈平时在家都做了些什么呢?”

    其实不过是一个很简单的开场问题,小朋友们都答得很好——“教我做作业”“给我做饭”“教我练毛笔字”,甚至还有个懂事的孩子说:“教我孝敬爷爷奶奶、教我做家务。”素末简直要在心里给那孩子点赞。

    可轮到了她家江睿小朋友——当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往他们这儿看过来,当素末暗暗猜着他究竟会说“末末妈咪教我调香水”还是说“末末妈咪给我讲故事”时,这小鬼竟然操着他那口半洋半中的中文,奶声奶气地说:“我钟爷爷说,妈咪平时在家都在发呆,做实验,还有,偷看爹地!”

    “噗!”现场一阵沉默。然后,下一秒,隔壁座的妈妈先忍俊不禁了。

    素末窘得简直想伸手直接捂实了这小家伙的嘴,只觉得满室目光齐刷刷地射到了自己脸上——你听听这回答,这这这……什么鬼?确定不是在黑她吗!

    “那……那爸爸呢?”老师很艰难地忍住了笑,不过就在江小朋友那口半洋半中的普通话出来时,破功了——

    “我钟爷爷说,爹地平时在家就是看书,看妈咪,还有,逗妈咪!”

    老天爷,这到底是多奇葩的一个家庭!敢情夫妻俩在家就是天天给孩子喂狗粮呢?

    素末的脸简直丢到太平洋了:“老师,不是这样的!”

    可你瞧这傻孩子——江玄谦无语地闭了下眼——当真是学生当习惯了,这会儿当了学生家长,竟还秉持着欲发言先举手的优良传统。

    他略嫌丢人地将她高高举起的手拉下来,就听到老师问:“哦?江太太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其实就“江太太”那拙劣的口才能补充出什么?果然下一秒,江玄谦就收到了某人求救的目光。

    “干吗?”他以眼神回她。

    “你说句话呀!”她同样以眼神回复。

    “你不是不想和我说话吗?怎么,这下倒是巴巴地来求我了?”

    “你这人!现在是翻旧账的时候吗?”

    “对我来说这就是翻旧账的最佳时候。”

    “王八蛋!”

    “嗯?”

    “大BOSS……”

    “嗯?”

    “求你了……”

    江某人这才神清气爽地回过头,微微一笑:“其实各位也不必太吃惊,我们家的教育方式比较传统,属于典型的严父慈母型。对妈咪来说,孩子只有一个;可对爹地来说,孩子可以再生,太太只有一个。所以说,会发生我儿子刚刚说的那些情况,并不奇怪。”

    “江玄谦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啊?”真是……人生观瞬间崩塌成渣了!

    素末气得要命,自以为很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可另一边又生怕小朋友听到这句话后会难过,连忙捂住睿睿的耳朵。

    可她真的想多了,小朋友哪有一丁点难过?瞧那小脸笑得多欢乐。不仅欢乐,小家伙还挺认真地和他爹地说:“那我要妹妹,不要弟弟,钟爷爷说弟弟会和我抢家产。”

    江某人:“没问题。”

    素末:“……”

    老师:“……”

    全体家长:“……”

    真是见了鬼了!

    好不容易挨完这场尴尬的家长会,素末连忙拉着睿睿离开现场。那边巧舌如簧的江某人已经用一套自己都不知能做到几成的育儿经唬得家长们一愣一愣了,纷纷争着在散会时和他交流经验,素末趁机拉江小朋友走出去。

    校门口井然地停了一排车,他们来得晚,车子就停在最后面。各个班级似乎都在同一时间结束了家长会,人潮如海潮,在她们走出校门时一起涌出。嘈嘈杂杂之中,素末似乎听到了什么和江玄谦有关的言论。

    一开始她还以为众人讨论的是江禽兽方才在家长会上的豪言,并不在意,直到讨论的人群里突然爆出了一声惊呼——

    “天哪,是江玄谦!我说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原来他就是江玄谦啊!”

    “什么江玄谦?”

    “就那个网红主播的男朋友啊,那个叫尹娉婷的,最近不做直播改当模特的那个尹娉婷!”

    身后突然间静了一下,伴着睿睿好奇的声音:“妈咪,他们在说爹地吗?”小家伙原本还笑眯眯的,想回头去打一声招呼,结果下一刻,等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此“江”即彼“江”时,人潮里瞬时爆发出更激烈的讨论声——

    “对对对,就是他!前天被人拍到和尹娉婷在一起吃饭的不就是那个江睿爸爸吗?”

    “可今天那女的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才是原配?尹娉婷是小三?”

    “可恶!刚刚还一副伉俪情深的样子,转头就在外面养起了小三,果然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没错!尤其有点钱又长得好的男人,更不是东西!”

    身后开始有人拿起了手机,闪光灯混合着越来越离谱的猜测,齐齐往她们这边射过来。

    睿睿被这可怕的阵容吓到了,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这会儿连头也不敢回一下:“末末妈咪……”

    素末连忙用手罩住他小脸:“快,我们上车!”

    等江玄谦脱离了群众包围回到车上时,两人已经在车里头等了十几分钟。

    他一上车,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氛围不对。末末又恢复了前几天的冷脸,他的好儿子更是一张小嘴翘得老高,这就算了,看他拉开车门坐进来,小家伙甚至还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江玄谦以“一指弹”弹掉了睿睿这副不够绅士的表情:“Be polite,OK?”

    “哼!”

    “又怎么了?”

    没有人理他了。

    不过江某人也不恼,刚刚趁机逗了这丫头一通,心情还不坏。这不马上就能回家了,回家后再慢慢算总账,连同这几天的账一块算,不是挺好?

    果然,小朋友说“爹地平时在家就是看书,看妈咪,还有逗妈咪”,现在想一想,总结得还真是挺像那么一回事。

    他心情不赖地开着车,只不过还没到达目的地,素末的声音就在后头响起:“停一下。”

    “怎么了?”他以为她要买什么东西,靠边停了车之后,却听到她对睿睿交代,“晚上回家记得要做作业,老师今天说你还有一副字帖没交。”

    “妈咪不回家吗?”

    “妈咪要去学校的调香室里加班。”

    加班?学校的调香室?

    “尹素末……”他转过身去,想问家里的调香室难道不能用吗?非得大老远跑到学校去,可话还没说完,这女人已经胆大包天地甩上了车门。

    甩,上,车,门!

    猝不及防的愕然在江某人脸上凝了一秒,一秒钟后,反应过来自己话还没说完就被当面甩上车门后,江玄谦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儿子:“你妈咪怎么了?”

    车外的纤影已经融入人潮里,渐渐地,和满街五颜六色的衣光一起,构成了城市恒久的风景线。

    小朋友用力地“哼”了一声:“坏爹地!”

    江玄谦的眉挑成了可疑的弧度。

    可事实上,她并没有回学校。下了车后,素末只是在人潮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看着天上那一枚落日慢慢地西下。

    许是天气不好,原本橙红色的圆的太阳被蒙上了一层灰,慢吞吞地西移着。她也慢吞吞地走着,看着天际的圆球移着移着,突然间一个加速,彻底落入了山底。

    世界彻底暗下来了,原来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不过是一瞬。

    就像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关系,就像她,这一个在他世界里存在得越来越尴尬的人,原来从虚假的亲密过渡到冰冷的现实,需要的,也不过是旁人再轻易不过的一句话——

    “前天被人拍到和尹娉婷在一起吃饭的不就是那个江睿爸爸吗?”

    “可今天那女的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啊?呵,能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地以为于他而言自己是不同的,因着他在日常生活里对自己的爱护,因着洁癖如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触碰自己,哦对,还因着他为了自己,连传说中的绯闻女友的母亲方宛也被拉下了马。是啊,没有人知道是他做的,可到底,他还是为了她,做了不利于“绯闻女友”的事了不是吗?他多么,多么爱护自己呀。可原来,不是这样的。并不是。

    尹素末,这样的自作多情自欺欺人,你到底还要持续到几时?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嗓音:“不是要回学校吗?怎么还在这?”

    素末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过身去,就看到江玄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依旧是俊朗的眉目,眼瞳里含笑,在满街甫亮起来的霓虹灯光映衬下,笑容漫不经心得刺痛了人的眼——

    “是啊,前天被人拍到和尹娉婷在一起吃饭的不就是那个江睿爸爸吗?”

    “可今天那女的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才是原配?尹娉婷是小三?”

    原配?小三?

    她只觉得荒唐。男人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谁又惹我们大小姐不高兴了?之前不是气消了吗?”

    可素末只是退开身,一声不吭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他皱眉:“尹素末,跟你说话呢。”

    可这话落下,素末非但不吱声,反而直接扭头,匆匆撞入不远处的人海里。

    江玄谦:“……”

    怎么回事?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他这下真是被气笑了!眯着眼看这丫头像避瘟神似的躲进人潮中,不消片时,也提脚跟了上去。

    她人矮腿短脚步小,他步伐悠闲,却没两下就追上了她。

    可素末这回是真下了决心要甩开他的,明知他洁癖严重,最讨厌肮脏的地方,可看到闹市林立的高楼中恰有一条堆满垃圾的小巷正蜿蜒着向远处延伸,为了甩开他,素末想也没想,直接进去。

    见鬼了!江玄谦脚步停在巷子口,嫌弃地看着她的高跟鞋在肮脏小道上踩得“噔噔”响。

    闽南地区最典型的石板路,蜿蜒在脏乱的巷子里,钢筋水泥的沟壑褶裥里隐藏着多少难以想象的肮脏生物和蠕动着的虫蚁,全在这狭隘石板路里展现出来了,肮兮兮湿答答的,就像在嘲笑他的怪毛病。

    只消往前走一步,江玄谦就难受得迅速退出来,站在巷口瞪着那丫头:“尹素末!”

    可被喊的女子却没有回头,只是加快脚步继续走。

    “尹素末,回来!”

    回应他的,是无止息的脚步声。

    江玄谦难得不文明地咒骂了一声,瞪着那笔直前进的小身板。脚步声一刻也不停。大半天之后,直到确定这蠢丫头不可能自己回头后,他才终于又咒骂了一声,抬脚,跟了上去。

    巷子又长又臭又脏,他一走进去就觉得洁癖开始发作,浑身难受得发痒,一边加快脚步想把她揪出来,一边暗暗发誓回头一定得将这小东西抓回家好好收拾一顿,可人还没赶上,突然间,前方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

    整条小巷瞬间安静,就在这一道尖叫声之后,再也没有高跟鞋击地的声音。

    素末僵在那里,整个人就僵在离他还不到十米的地方。在那里,在她的脚上,一只肥大的老鼠已经爬上了她的脚背,正嚣张地摇着尾巴,在它身旁,还有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一群肥硕的老鼠,正蛰伏在这深窄脏巷里,伺机而动。

    是,她遇到鼠群了!好多好多的老鼠!

    不要再往上爬了,不要再往上爬了,不要再往上爬了……

    她欲哭无泪地瞪着一大群恶心的灰色生物,而自己就在这一群生物的正中央!

    十米开外的江玄谦也煞白了脸,一双手不对劲地虚握起。可素末已经没有心思去研究他的不对劲,三秒钟后,惊悚的尖叫声响彻了整条小巷。

    “啊……”那老鼠爬到她小腿上了!

    一只颤抖的手突然伸过来,紧紧地揪住她的手:“快跑!”长腿迅速踹过来,重重地将那只肥鼠踹下去。

    是江玄谦!

    可鼠群躁动,鼠多人少!

    江玄谦拉住她就往外跑:“快点!快点!”

    素末浑身抖得几乎连跑都不知道该怎么跑。

    童年的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有回她被爸爸吩咐去调香室里喊妈妈回家吃饭,路过偏僻的小巷时,就遇到过这么大的老鼠。五六岁的小姑娘,被两只爬上她小腿的肥鼠吓破了胆,号啕声惊得老鼠们又重新滚回了鼠洞。一来一去,不过几秒,却是硬生生地给她留下了人生里的第一层阴影。

    男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连牵带拖的,脚步那么快,明明两人已经跑出了小巷,明明重见天日了,他还是飞快地拖着她往前走。

    “江玄谦、江玄谦我们已经出来了……”

    可江玄谦没理她。

    直到这时素末才终于发现了不对劲。那一只紧握着自己的手,分明就比她抖得还厉害。还有他的背,他的腿,他疾走的步伐,都微微地发着抖!

    “你怎么了?”她吓了一跳。

    可江玄谦还是没理她。加快脚步越过人潮攘攘的街头,他拽着她拐进一间酒店里:“给我们开个房间,还有,找个人到附近给我们买两套衣服,随便什么牌子都行,只要是干净的。”

    素末的一颗心瞬时揪了起来,不,当然不是因为服务生眼中那种自以为了然的暧昧,而是因为他努力压抑却依旧颤抖的声音。

    “江玄谦,你到底怎么了啊?”她都快急疯了,可他就是不回应,接过房卡匆匆走进了电梯里。

    “江玄谦!江玄谦!”

    “闭嘴!”

    房间很大,他一进去就迅速冲进浴室里。等素末焦急地跟进去时,这人竟已经在脱衣服了。

    “你……”

    “放心,现在就算你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也没兴趣碰你!”他没好气地说。

    可谁在说这个?

    “我是说你的脖子!你的脖子上怎么有那么多红点啊?”

    不,不,何止是脖子?他的胸口,他的双手,他的腹肌,甚至往下的皮肤……都爬上了红点点,那一种像是过敏也像是被蚊子叮过的红!

    素末瞬时明白了他一整路看上去都那么难受的原因,可是——

    “怎么会这样?”一下奔到他面前,素末惊悚地看着突然间爬满了他全身的红点,一点又一点,有大有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全身。“是过敏吗?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啊?明明下午还好好的……”

    此时外头又传来了门铃声,想来是服务生将衣服送过来了。江玄谦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去把衣服拿进来,再去帮我买点消炎药。”

    “好、好!”她匆匆出去将衣服拿进来,不放心地看着他那么难受的样子,“要不要我帮你放水……”

    “不用,去买药,快去!”

    此前种种龃龉,突然间全随着这场意外飞到了九霄云外。素末无头苍蝇似的跑出了房间,一边跑一边命令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江玄谦现在身上长满了红点,而一个钟头前他明明还好好的!也就是说是突然长的,怎么会这么突然?发生了什么导致他这么突然……对,对,她怎么给忘了,还有一个钟先生啊!

    电话在下一秒便被打到了江家,钟先生接起电话时,还是那副优雅的英式老管家做派:“您好,这是江玄谦先生家中……”却被心急如焚的素末打断了。

    “老钟,”她声音甚至还微微地打战,带着点急出来的哭腔,“先生以前曾经发生过过敏现象吗?就是浑身长满了红点的那种过敏?他现在全身上下都是红点,怎么办啊,钟先生?”

    “尹小姐吗?您是说……”

    “他过敏了!很严重的过敏!”

    那头突然间沉默,带着大事不妙的诡异气息。

    “钟先生?钟先生!”

    “先生他……”钟先生的声音突然间低得不正常,“是不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比如说,成群结队的老鼠,蟑螂,蚂蚁……”

    素末浑身僵硬:“老鼠……怎么了?”

    然后,听到老钟更为僵硬的声音:“当年老夫人过世时,先生是在垃圾堆里找到她的尸体的,那时夫人身上就爬满了那些脏东西——老鼠,蟑螂,蚂蚁……从此之后,只要看到类似的场景,他就会发生很严重的生理反应。”

    洁癖,有天生的,也有后天的;有精神上的,也有肉体上的;有遗传的,也有巨大的心理创伤造成的。

    因为这人的怪毛病,有那么多次,她曾偷偷在网上、到图书馆里查阅过,所有的资料都这么显示。

    而此时她方知,原来他的洁癖,并非与生俱来的。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走出酒店,素末就被漫天的雨浇了满脸,在暴雨中又是跑又是找,可大半个钟头后,当她落汤鸡似的将十几种消炎药带回酒店时,高效率的钟先生已经带着医生来到了酒店里。

    素末推门而入,就见医生替江玄谦打过了针擦上了药。精壮的男性后背上,那一点一点的红退去了大半,原本因过敏而偾张的肌肉也平息了,曲线优美地自肩胛延伸到人鱼线里……

    她脸上突然间热了一阵,不期而然地想起了之前在浴室里赤裸相见的场面,一双大眼睛触电般移开。

    钟先生的声音同时传过来:“天哪尹小姐!你怎么淋成了这样啊?”

    江玄谦闭目俯卧在床上,看起来已经好多了,钟先生一瞅到刚进门的“落汤鸡”,担忧的目标立即转移:“快快快,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换好了咱就回家!”

    “可是先生他……”

    “先生他没事了,你再不去泡个热水澡,接下去有事的就是你了!”

    中国有个成语叫一语成谶,说的就是这钟老头儿的嘴。

    这一晚,江海市连绵不断地下着滂沱大雨。回到家后素末果然觉得脑袋有点晕,回房冲了个澡后,便早早躺下了。

    二楼的主卧里,江玄谦半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纯白色的房间,纯白色的床,空气中流淌着钟先生难得紧张的声音:“尹小姐她已经知道您过敏的原因了,真的很抱歉先生,当时情况紧急,那孩子都快急哭了,老钟我一个不小心就说漏了嘴。不过您放心,我也就说了夫人过世的场景,其他不该讲的一个字也没透露,先生……”

    他略微疲倦地抬起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好了,我困了。”

    “好的,先生。”老钟应声退下去。

    房间里又恢复宁静,只窗外噼里啪啦的滂沱雨声,点缀起初冬的凉意。

    “妈咪,爹地今天又不回家了吗?”什么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微凉的初冬,坐在落地窗前的少年问身边的妈咪。妈咪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看着窗外一整座伦敦市被烟雨浸得雾蒙蒙的,她眼睛里的哀伤也雾蒙蒙的。

    妈咪说:“你爹地啊,不会回来了,刚刚调香室那边来了消息,你爹地不会回来了……”

    你爹地啊,不会回来了,永远,永远,不会回来了……

    常年被抑郁症困扰的女子,在这一句话结束后,悄悄地去了远处。纵身一跃,徒留给他一具被虫鼠啃咬后的身体……

    江玄谦突地张开眼,放眼所及,房间里一片阒暗,哪里还有年幼时的那片落地玻璃窗?

    就连母亲,也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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