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不渡-7. 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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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玫瑰

    一楼的厨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黑暗笼罩,衬着窗外划亮夜空的闪电,轰隆隆风雨大作。

    此时是半夜一点钟,厨房里的窸窣声却越来越明显,伴着细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里头寻找着什么。

    他无声地走到厨房门口,扭开灯:“谁?”

    刺眼的光亮映出了流理台边的纤影。

    “末末?”

    可不就是那不省心的丫头?凌晨一点钟,她惨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地在流理台边摸索着,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神志不清:“我冷得睡不着,想下来泡杯热可可……”可灯光下,她的额角却分明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一张脸又是红又是白。

    江玄谦一下子就看出了不对劲,走上前去,伸手探向她的额:“你发烧了?”

    “啊?”素末好像没听明白他的话,一双眼雾蒙蒙的,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下一秒,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男人已经将她腾空抱起。

    “热可可……”

    “还喝什么热可可!”这笨蛋!江玄谦简直无语,伸手再探了一下她额头——三十九度半以上,无疑。

    挺拔的身躯迅速往楼上移,移到二楼时还不忘喊醒老管家:“钟先生,打电话叫颜医生过来!”

    也不管此时已经三更半夜,整栋楼的人全被他喊醒了,灯火很快点亮了这一座庄园。

    江玄谦将末末抱进房间时,顺脚踹上了房门。除掉被汗水浸湿了的薄睡袍后,这孩子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薄薄的T恤,同样也是湿透了,江玄谦凝眉瞪着那湿漉漉的衣服,最终还是伸手,打算剥掉那T恤。

    “不要,我好冷……”

    “不换件干衣服会感冒的,等下会更冷!”他迅速从衣柜里抽出一件干净的T恤和毛巾,再回到床沿时,很君子地控制住了自己的眼睛,迅速除掉旧T恤,迅速擦掉一身不正常的汗。

    女子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百花香,一缕一缕地漾在他的鼻间,甜美而危险。那么近的距离下,江玄谦的眼几乎只定在自己迅速动作的双手上。

    一切好像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当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女子绵软的小腹时,那美妙触觉……竟让他眼底迅速聚起了某种情绪!

    江玄谦低咒一声,更紧地握住了毛巾。

    真的,真见鬼!谁能想得到这平日里温暾的小东西竟然会有一身这么好的皮肤?就像是被剥了壳的小虾,红得晶莹剔透,还有那白皙的胸,那白皙的腿……Shit!眼睛往哪搁呢?!他低咒了一声,握紧了毛巾,努力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擦汗的动作上。

    房门却突然被人匆匆推开:“先生,颜医生……”

    “出去!”他暴躁地一吼,条件反射地操起被子就裹到末末身上。

    钟先生吓了一大跳,也条件反射地迅速退出。

    不过很快,房门口就传来老钟憋着笑的声音:“对不起先生,老钟我什么也没看到,老钟只是想说,司机已经去载医生了,半小时内会到,颜医生说这半小时里尽量让小姐多喝点热水——嗯,就这样,老钟我先下楼了。”

    似乎还挺轻快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等江玄谦皱着眉回过头来时,末末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

    “医生说这半小时里尽量让小姐多喝点热水”——多喝水?可这种状态要怎么喝热水?

    你看,将水杯送到她唇边,扳开她的唇喂进去,热水就顺着腮边全流了下来,丝毫也没有进入她的喉咙里。

    江玄谦拧眉瞪着这不配合的丫头,一手端着那杯全无用武之地的水,站在那。

    只是女子看上去还是那么难受,脸上的潮红并没有因为被擦掉黏汗而褪掉分毫。江玄谦一边用湿毛巾擦着她的脸,一边轻轻拍着她的手臂:“末末?末末?起来喝口水,乖——”

    可她双眼紧闭,忧郁的眉锁得死紧,却似乎,不仅仅是因为高烧。

    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坐到床上,轻轻将她抱起来,倚到自己怀中:“末末,来,喝口水。”

    也不知是因为换了个姿势,还是因为他一边唤着她,一边还轻轻掐着她两颊,这回末末竟真的张了口,听话地含住了玻璃杯。

    温水渐渐入了喉,因为角度的问题,江玄谦的目光就在她的后上方,满意地看着女子一口一口地吮着杯中水,他原本轻掐着她两颊的手渐渐地松开了,不知不觉地,抚上了她紧拧的眉心。

    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呢,就连昏迷时,这眉心都能拧得那么紧?

    他轻轻抚着那眉间的纹路,就像是想将那纹路抚平。

    直到一大杯温水见了底,素末看上去才清醒了一些。

    “困不困?嗯?”他问,可还不等末末回答,又扶着她细细的肩,将末末送回了被窝里。

    女子也不知是真不困还是假不困,只迷迷糊糊地喃喃着:“不困……”可那眼睛还是没张开,只是脸颊鼓鼓的,柔软可爱得像某种宜家的小动物。

    江玄谦不由得笑了,低下声来:“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不困?”

    她扁了扁嘴,费力地张开眼。

    这副可怜又可爱的小模样在江某人这儿向来是最吃得开的。他的笑容更深了,不禁伸手,轻捏了捏末末软绵绵的脸颊:“别逞强,把眼睛闭起来乖乖睡觉。”一边说着,一边替她把被子盖好了,然后到洗手间里换了块湿毛巾,折回来,细细地替她擦去了额上新冒出的汗。

    起初,素末还不甚在意,直到飘忽的眼神无意识地对上了那条被他随手扔到一旁的T恤——那条湿透了的、从她身上被换下来的T恤,暧昧的遐想才迫使素末艰难地拉开了被子,然后……轰!

    只一眼,素末便满脑子空白:“你……”

    “那衣服都湿透了,我怕你会感冒,所以才给你换了件干的。”

    “可是……”

    “放心,我是闭着眼睛给你换的,什么都没看到。”

    这谎撒得可真是干脆又利落!可怜她脑子本来就直,这会儿更是晕得连思考能力都没有,只能晕乎乎地闭上眼。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传来了敲门声:“先生,颜医生过来了。”

    他原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哄着她睡觉,就像睿睿小时候发烧那样,这会儿刚起身,却被身旁的人软软地拉住了衣角:“不要走……”

    软软的依赖的声音,连江玄谦都没有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弯了下嘴角:“不走,宝贝儿。”就像从前哄睿睿一样,他的声音甚至还要更温柔,“医生来了,我们找个睡袍再给你套上,省得待会走光了,嗯?”

    老钟早已经在门外憋了一肚子笑,以至于江玄谦拉开房门时,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脸严肃的颜医生,以及一脸不严肃的钟老头儿。

    医生很快就进房看病了,只留下那老头一脸“我想笑但我给你面子忍住了不笑”的表情。

    江玄谦被这表情盯得有点儿不爽:“笑什么?”

    老头儿却是爽得很:“笑我们先生菩萨心肠啊,五年前捡了个不省心的小睿睿回家养,五年后又捡了个更不省心的尹小姐,还养得……啧啧啧,比谁都上手,老钟我实在是佩服、佩服啊!”

    佩服个鬼!江玄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懒得再和这糟老头废话了,他转过身,就要进房时,哪知老头儿又笑眯眯地拦住他,那一脸贼兮兮的模样简直和Joe如出一辙,就连献殷勤的口气也几乎一模一样:“先生您看,您这也累了一天了,身上的红点还没消完呢,要不今晚就让老钟我留下来照顾尹小姐……”

    可只有江玄谦才知道这鬼建议究竟有多不殷勤!

    “钟先生。”很难得地拉下脸,他似笑非笑地睨着老管家。

    “哎——”

    “医生刚刚说,今晚出了汗就要给她擦身子,谁来擦?你来?”

    “不敢、不敢!”老钟忍住几乎要跃出喉头的爆笑,垂头清了清嗓子,“自然是先生来、先生来。”

    混账东西,一个比一个还不省心!

    不省心的老管家扶着他几乎要笑到地上的下巴,心满意足地下楼了,也没人知道他究竟在心满意足些什么。

    医生给素末打了针后也离开了,不一会儿,老钟的微信又进来:辛勤的先生,刚刚送颜医生出门时,颜医生建议说我们可以在尹小姐的枕头上喷一点宁神的香水,让小姐睡得更安稳一些。需要我送上去吗?

    一秒钟后,来自他家先生的回复:废话!

    老钟乐呵呵地送了两瓶香水上来:“这是尹小姐最近刚调出来的香水,据她自己说,这回的作品除了味道好之外,还有镇静安神的作用。先生您看看,要不要给小姐用上一点儿?”

    想来这两瓶香水就是末末用来竞选Alisa项目的作品吧。钟先生离开后,江玄谦在左右手腕上分别试了下。怪的是,虽说是两款香水,可乍闻起来两款的气味都一样,以不同品种的玫瑰混合着为主调,明媚中带着令人放松的欢愉。

    他小时候曾经听父亲说过,所谓“令人愉悦的香水”,就是在深吸一口之后,便能让人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心情无端地明媚了。

    此时手腕上的这两款香就是如此,片刻之后再细闻,香的中调里还带着缕苹果混合英国梨的清新气息,深深一吸,整个人仿佛沉浸于英国果园中的第一场春雨中。

    只是第二款香水,在前调、中调与第一款几乎一模一样时,尾调里开始呈现出明显的迷迭香气味。《植物大全》有云:迷迭香具有镇静安神醒脑的作用,可用于治疗失眠、心悸、头痛等多种疾病。

    从明媚的玫瑰花香过渡到柔软清新的英国梨,最后渐渐以舒缓安神的迷迭香收尾,喷一点在手上,愿意沉浸其中的人,最后竟像是置身于秋收的异国果园中,夜幕降临,风温柔,月温柔,渐渐的,人也温柔了,就像要在这一片安详的温柔里沉沉睡去。

    他将第二款香水喷了一些在末末枕头上,温柔的气息渐渐洇开来,淡淡地,温暖了这个初冬的雨夜。

    小东西开始安稳地睡着了,江玄谦把她书桌前的椅子搬过来,就在那坐了一夜。

    期间他给她擦过一次汗,凌晨四点钟过后,这丫头睡得越发香甜,后来连汗也没怎么出了。

    他坐着坐着,也在淡淡的迷迭香中,睡了过去。

    五点多时窗外雨渐歇,江玄谦是被近在眼前的呜咽声吵醒的。眼睛睁开,就见床上的女子虽然仍闭着眼,可就像是做了噩梦,眼珠子不安地转动着,稍稍恢复了丝血色的双唇一张一合,凑近了,才听到她唤的是自己的名字:“江玄谦、江玄谦……”

    “怎么了?”江玄谦俯下身。

    “江玄谦、江玄谦……”

    小姑娘还是不停地喊着,他安抚性地包住了她一整只冰凉的纤手:“我在这,宝贝儿。”

    大手中的温暖渐渐缓和了她掌心的冰凉,可声音却是一点也没被接收到,女子还在梦中焦急地喊他的名字:“江玄谦……”

    江玄谦不由得弯了弯嘴角,不管梦里还是梦外,这丫头总是这样叫他,连名带姓的。明明喊睿睿喊付冉喊钟先生甚至喊Joe她都能喊得亲密又亲热,可唯独对他,总要“江玄谦、江玄谦”地叫着,听上去别扭又不亲密,可偏偏,又像极了那一些念中学的女学生,面对着自己心仪的男子,故作疏远,可实际上却藏不住满脸满眼别扭的爱意。

    真是个孩子。

    想到这,他嘴角微微勾了勾。可近在咫尺处,这孩子的呢喃却陡然间急了起来,就像梦到了什么更可怕的场面:“江玄谦!”

    “嘘,我在这——”

    “不要!别害他、别害他……”呢喃里开始掺入了恐惧的哭音,江玄谦这下是不叫醒她也不成了。

    于是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脸:“醒一醒,末末,醒一醒!”

    梦里不知身是客,也不知梦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怖场景,泪涟涟地张开眼时,素末看到男人竟好好地坐在自己跟前。没事了?她不清醒地呜咽了一声,下一秒,双手紧紧缠上了他的脖子:“江玄谦!”

    老天!难得这孩子能这么热情主动,到底梦到了什么?

    江玄谦简直哭笑不得,不过还是一下一下地抚着末末的后脑勺安抚:“别哭了,这不好好地坐在你身边吗?嗯?”

    她却还是呜呜地哭着,带着噩梦初醒的后怕。江玄谦哄了半天没成功,只好任她哭去,那安抚着她后脑勺的手不知不觉地往下时,无意识地触到了一片柔软。

    一时间只觉得掌心舒适得令人惬意,于是又满意地摸了两下,然后,电光石火间,他的手生生停在了离末末后背零点零一米的地方!

    柔软,亲密,无障碍的触感……见鬼了!他突然发现了怀中女子竟光溜溜的。

    无语望天。

    前半夜素末出了太多次汗,T恤湿了一件又一件后,江玄谦想着老这么换来换去的,这丫头睡得也不踏实,于是干脆没再帮她套上T恤了,只用一条吸水性强的大浴巾裹住她,再将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到了她肩上。

    而现在,眼下,这一刻,那浴巾已不知被她睡到哪个地方去了,而姑娘她正隔着一条被子窝在他胸前,江玄谦无言地仰头,对着天花板无声骂了一句“Shit”。反应过来后,一双手真是连搁都不知道该搁到哪里了。

    “末末……”

    “我看到方宛要对付你。”素末没看到他的表情,抽抽搭搭的声音盖过了他的话,双手更紧地缠着他脖子,“我好怕,江玄谦,你不知道她那个人有多卑鄙!”赤裸的娇躯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更紧地贴到他胸前。某头禽兽几乎无暇顾及她抽抽搭搭的话:“怎么办?我好怕……要是让她知道你为了继续策划江大的案件而把她拉下台,她会怎么对付你?我好担心你……”

    “她没那个本事,别担心。”江玄谦随口安慰,根本就没把方宛当一回事。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自己无处安放的双手和这丫头光溜溜的身子上,只是无意间听到了后头那句话——

    等等,什么意思?

    “谁说我把她拉下台是为了继续策划江大的案件?”明明是为了她才那么快将方宛拉下台!这没良心的小东西,敢情他这好人是白当了吗?

    他没好气地往素末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可是不,不对劲,不对劲极了——江玄谦敏锐地将这丫头之前之后的种种反应全串了进来,然后,一瞬之间恍然大悟:“见鬼了,敢情你闹了一星期别扭,就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认知’?”

    还有没有一点智商了?!江玄谦扶额,想起自己无缘无故受了这小东西一星期冷脸,结果竟然是为了她这个不知打哪来的“发现”:“尹素末,你是白痴吗?!”

    还没有从梦境中完全挣出来的女子泪涟涟的,这会儿愣了一下。可只这一下,就被男人拉开了距离,缠着他脖子的双手也被迫垂下:“不、不是吗?”

    “你说呢!”

    她看上去更加茫然了,脸上的泪痕才刚在他身上蹭干,那双红通通的大眼里却还搁着星星点点的泪,再加上原本隔在彼此之间的薄被经这么一折腾,已悄悄地脱落,莹白雪肌一览无遗——江玄谦克制地闭了一下眼。

    “可是你确实还在做江大的策划啊……”

    近三十年都没见长的火气竟然“噌”的一下全上来了,事态严重得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是哪一种火。沉着声,江玄谦没好气:“是,然后呢?”

    “然后、然后爸爸知道了那晚调香室里的人是我……”

    “再然后呢?”

    “再然后……如果你在这时候把方宛拉下台,江大就会一团乱,爸爸他就不能跟你撕破脸,再然后……”虚弱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终在男人看起来不太正常的黑脸下,消了声。

    她不知自己的理解哪里错了,一双大眼茫然又有点儿委屈,可委屈里还带着点丢人的苦闷。事实上他错了吗?他没错。他为了继续策划案而把方宛踢下台错了吗?他没错。他不过是没有按照她原先预想的那样,英雄救美地为了她去整垮方宛,他错了吗?他没错。

    是她,分明是她越来越贪心越来越不知足,明明说好的只是合伙人的关系啊,可时至如今,就因为发觉他整垮方宛不是为了自己,就因为意识到自以为的暧昧温情根本就不够暧昧温情,她就开始胡闹,甚至给他摆了一星期冷脸!尹素末啊尹素末,你这是、这是凭什么啊!

    羞愧的泪重新聚拢:“我、我……”

    一只男性的手掌覆到她脸上,素末没发觉,她还在为自己潜意识里的要求而羞愧得说不清楚话来:“明明知道自己的情绪是不对的,就算你是为了自己的策划才整她,那也没错啊,你根本就没有必要为了我才去做那些事,反正我也受益了,结果根本就没差嘛。可是我、可是我……”

    她乱得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而那大手已经移过来,以一指贴住了她张张合合的唇瓣:“好了。”

    她“我”不出来了。

    男人压根儿没兴趣听她在说什么,只看着这委屈的红唇一张一合的。

    他眼底有烈得快要燃起来的火光,莹白美景毫不遮掩地呈现在眼前,怯生生的,娇滴滴的。他说:“末末,”声音好像很平淡,“你的被子掉了。”

    “什么?”突来的莫名的话,让素末莫名地顺着他的目光往下,再往下,然后——

    “啊!”

    啊啊啊!!这这这……怎么会这样?她之前明明是穿了衣服的啊!为什么现在、现在……

    再也顾不得“我我我”了,手忙脚乱地把被子扯上来,她慌乱地往后边一退。

    可下巴已经被重新抬起,一只有力的手掌挡在了她身后。

    退不了了。

    他眼底有熊熊燃起的烈火,看着素末又惊又恐又恼又羞的样子,英俊的面孔俯下来,声音低得让人害怕:“宝贝儿,有件事我刚刚就想做。”

    是,有一件事他十几分钟前就想做,是的,十几分钟前就想——

    只听他语气低柔:“张嘴。”

    然后,不由分说,薄唇凶狠地覆住了这两片看上去很甜美的唇。

    绵长的霸道的吻,势不可当地从她嘴角蔓延到舌根。

    他的一只手捏住她下巴,另一只手牢牢扣着她的后脑勺。先是凶猛地长驱直入,力气大得让人连动都没法动一下。然后渐渐地,渐渐地,他的吻缓了下来,轻了下来,转而一点一点地吮着她嘴角,她的上唇,她的下唇,用无限宠爱的那一种方式。

    素末整个人都惊呆了!

    怯生生的眼儿瞪得那么大,男人的手指就在她脸上,轻轻抚过她眼皮,像是要替她把眼睛合上,可她又张开眼,难以置信地瞪着这一切。

    不,是幻觉,是幻觉吗?江玄谦怎么可能吻她?他明明说过不喜欢她的,他怎么可能吻她?

    可男人的声音真真切切,低笑了一声:“傻孩子。”

    依旧是熟悉的口吻,还有那一只熟悉的手,自她光洁的后背慢慢抚下。

    略有薄茧的指尖擦过她的脊背时,素末浑身一个激灵,按住他的手:“不要!”

    温柔的薄唇却已吻上她眼皮,口气坚定:“要。”

    要,不容抗拒地要。

    密密麻麻的吻更火热地印下来,他结实的双臂更紧地拢住了她。素末的高烧好像又重新返回来了——不,比三十九度半还要高!四十度,五十度,六十度……

    可是,这是不对的!

    “尹娉婷、尹娉婷她……”

    “关她什么事?”吻着她眼皮的男人声音粗哑,似乎不满意她还想着其他事,腾出一只手来抬高末末的脸。

    可末末还不放弃,双手虚虚地搭上了他肌肉偾张的手臂。男人身上的温度烫得太吓人,她一碰就条件反射地缩回来,可一缩,又立马被他厚实的双臂圈回去。素末的脑袋又闷又晕又烫,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委屈:“可她是你的女朋友啊!”

    他却直接否认:“不是。”

    “怎么会不是?你们之前明明老是在一起!而且、而且你还让她挽你的手,明明是有洁癖的人啊,你竟然让她挽你的手……”那声音更委屈了,委屈中还带着平日里死也不敢流露出的妒意。

    而他说:“以后不了。”

    “你还和她一起吃饭,还被人拍到了……”

    “好,”他轻吮她鼻尖,“以后也不了。”

    末末惊得几乎合不拢嘴,晕乎乎的脑袋怎么也辨不清这人说的是不是真的:“那、那方宛被拉下台的事……”

    “行了,小东西。”大神终于不耐烦了,背后的那只手往上捏住她细细的颈部,带着火气的薄唇往下移,再一次,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唇。

    上面红唇被堵住,下面有一双手,带着吓人的高温撩拨着她的每一寸神经,素末整个脑袋全乱了。

    刚刚那几秒钟里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令人震惊的讯息,他说尹娉婷不是他的女朋友,他说以前那些全是假的,他说以后再也不让尹娉婷挽他的手也不和她一起吃饭了,他说,他说……

    “唔——”热度过高的亲吻烫坏了末末的理智。

    男人发现她分神,不满地咬了下她红唇:“专心点!”

    突来的疼痛让末末“嘶”了一声:“流血了……”

    可他却是重新笑出了声,这会儿又柔下声来,耐心地低哄着:“没关系,我替你消毒。”

    漂亮的唇瓣再度印下来,他的大手一整个地捧着她的脸,轻轻地,慢慢地,摩挲着。

    再然后,后面的事情,谁也理不清楚了。

    今天下午,他牵着睿睿的左手,她牵着睿睿的右手,三人宛如一家三口。

    今天傍晚,犄角旮旯中他冒着过敏的危险紧紧抓住她的手。明知肮脏的角落会让自己不舒服,可他还是走进去。明知自己别说碰,就连看到那些脏东西都会浑身难受起得红点,可他还是在那脏东西爬上她的小腿之时,跑过来,踢开它,朝她伸出手。

    腌臜之中迎向她的是他永远干净的手掌,在脏污狼藉里遗世而独立。

    还有今天晚上,过敏还没好全的他一整夜都守在她身边,高烧迷糊中,身旁始终有淡淡的大西洋杉木的气息。

    还有,还有从前的那一些时光,他只愿让她接近,温暖的大手一次又一次摩挲着她的发丝,他那么喜欢逗她,带着Joe所形容的“宠溺毙了”的眼神,他喊她“小东西”喊她“宝贝儿”时眼睛里每一次都盛满了笑意,就连钟先生都打趣:“自从尹小姐住进来后,别说老钟我,就连我们睿睿都失宠啦。”而睿睿呢?喜闻乐见得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没关系啦,爹地爱妈咪,天经地义!”

    爹地爱妈咪,天经地义。

    是这样吗?是吗?

    “江玄谦!”男人终于不再啃噬她的唇了,细细密密的吻一路下移时,她艰难地发出声音,“江玄谦!”

    他不理她的叫唤,可她也不放过这个机会,就像一旦错过,这一生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她说江玄谦:“你不要再瞒我也不要骗我,告诉我,你喜欢我的对不对?你告诉我。”

    后来的素末永远也忘不了,说出这句话时,墙上的挂钟响了六下。

    “当——当——当——当——当——当——”

    清晨六点钟。

    蒸腾的热气淆杂着温存的迷迭香尾调,在房间里徐徐舒展开来。窗外有天光压抑着慢慢亮起,他没有说话,整个房间里,只有女子渴切的声音——

    “你是为了我才费心思处置方宛的,对不对?也是为了我才会进那条巷子的对不对?”

    “明明你比我还怕那些脏东西啊,你还会想起妈妈,可你还是进去了,即使你爸爸和我妈的绯闻还在,可是江玄谦,我百分之百相信他们,我妈妈她不会的,绝对不会……”

    “所以江玄谦,你是不是、是不是……也喜欢我?”

    热烈进行的动作停了下来,毫无预兆地。那一瞬间,素末只觉得这个紧紧抱住自己的胸膛僵了一下,然后,高温降下来,他退开身,离开了她的身体,眼底的火焰在那一个瞬间里,消失不见。

    “江玄谦……”素末惊得不明所以,她说错什么了?

    原来蒸腾着翻滚的热烈自他的眼底消失,前所未有的冰冷吓人地腾上了这双眼。

    她几近于无声地,又喊了一次:“江玄谦?”

    “你想多了。”

    “什么?”素末呆住了。想……多了?她想多了?

    “江玄谦,你……”

    男人已经转过身,毫无预兆地,不等她说完整句话,已经往门口走去。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一个转身如同乾坤乍然间颠倒,此前所有是非黑白全都无常了,刚刚发生的那一切突然间全变成了可笑的幻觉,只因这人决绝的背影。他抛下她,毫不留情地朝门口走去,毫不留情地把手搭到了门把上。

    她的呼吸开始沉重了起来,两只无措的手死死地拖着被单,死死地拖到了自己胸前。

    几分钟之前,明明他还故意按着这条被单不让她拉上去,明明他还轻笑着吻她的脸颊吻她的眼,在她发烫的耳边亲密地调笑说“我们末末真可爱,全身上下都可爱”。可几分钟之后,所有的热情全部退却,他竟然转身,大步大步地走向房门口。

    “江玄谦!”她失神地叫出声,“我……”

    我做错了什么?

    可是,怎么会做错呢?她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啊!

    那被她叫住的男人在房门口站住了,修长的手指原已经碰到了门把,却在这一刻,暂停了开门动作。

    几秒钟几步路的时间,刚刚由热烈陡转为冰冷的气场竟然已经完美地收拾妥当,只余下一贯的优雅,那一种冰冷的、向来被拿来应付外人的优雅。此时他拿着这样的优雅对着她,说:“你好好休息。”

    然后拉开门,又添了一句:“刚刚很抱歉,我可能一大早的,脑袋还没清醒,越轨了。”

    声音温和,克制,冷静,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热情。

    素末揪着被单的手渐渐失去了力气,越轨了?

    越轨的意思是,他后悔了?

    浑身滚烫,烤着她不清醒的大脑。可滚烫体温下的一颗心却在一瞬之间,沉入了冰渊。

    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啊,从热情到冷静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怎么会?怎么可能会?

    “你等等,”她讷讷地,迟疑地喃喃着,“等等还会来吗?”

    可话出口后,连自己也失笑了。真是蠢哪,怎么都这时候了,还要问出这种让自己难堪的问题呢?

    男人拉开门的动作好像缓了一下,可也只是“好像”,很快便又恢复如常。

    “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

    “咔”一声,房门打开,又“咔”一声,房门被关上了。

    那一瞬,窗外有日头突破了云层,原本压抑着亮起的天光突然变得那么耀眼,从窗帘缝里强势地挤进来,揉碎了之前热烈亲密的幻影。

    原来天亮了。

    她闭上眼,许久之后,无知无觉地瘫到了床上。

    高烧再起。

    反复高烧是件麻烦的事,天亮后钟先生又火急火燎地请来了颜医生,又是打针又是喂药的,颜医生甚至说:“要是明天烧还不退,就挂吊瓶吧。”钟先生知道她药物过敏:“不行啊颜医生,我们家小姐从小一挂吊瓶就过敏,那针口得肿好几星期呢!您看看,实在不行咱就用物理治疗?”颜医生答应了,不过还用不到物理治疗,又过了一天,素末就有了退烧的迹象。

    对,还有睿睿。那小朋友一听说他的末末妈咪生病了,衣服一穿好就跑过来探望,连课也不去上了,任凭钟先生怎么劝,甚至拿江玄谦出来要挟,他就是不肯离开素末的房间。那小手隔个几分钟就小心翼翼地探向他妈咪的脑袋,像个小大人似的:“妈咪烧退了。”不一会儿又惆怅地说,“妈咪又烧起来了。”来回这么折腾了两天半,小家伙才终于眉开眼笑,“妈咪好像快好了!”

    从头到尾,关心她的人忙里忙外,紧张焦灼。漫长的昏迷过程中,她听到了那么多人的声音:医生的,睿睿的,钟先生的……可等了许久许久,那被她问过“还会不会来”的人,却始终也没有出现过。

    他没有说“不来”,可事实上从关上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将自己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素末闭起眼,再一次,失望地闭紧了眼睛。

    不是没有等过的,真的。在高烧中迷迷糊糊地等过,在烧退了之后也等过。每一次房门被打开时,每一次身边有脚步声时,她都好努力地张开眼,想看看是不是那一道挺拔的身躯。只是等了又等,等到了某一个时点便会自己清醒过来,明白那一个人,他不会再来了。

    缘悭一面,咫尺天涯。

    “末末妈咪?末末妈咪今天好点了吗?”

    “为什么妈咪还不醒来啊?”

    “妈咪要快点好起来哦,老师说上次的亲子跳我们得了第一名,你和爹地要陪我去领奖呢。”

    是哪个小可爱一直软软地腻歪在她身边,说着带有异籍腔调的普通话?素末温柔地笑了一下,眼睛还没睁开,却仿佛已经看到了蓝天白云下笑逐颜开的三口人。他们捧着奖状,亲密地拥抱在一起,可当那女子回过头来时,却是尹娉婷的脸。

    她心头凉了半截。

    也不知这么过了几天,某日一大早的,钟先生刚从厨房走出来时,竟看到一直躺在床上的人儿突然下楼了,而且穿戴整齐,连包也背着。钟先生“哎哟”了一声:“尹小姐,你怎么就下床了啊?不多躺两天?先生、先生,尹小姐醒了……”

    “别叫了钟先生。”尹小姐的笑容里有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尴尬?还是失落囤积到了某个点的哀怨?可钟先生没看清,那情绪不过一闪而过,素末轻声说,“我得去学校了。”

    “那早餐……”

    “不吃了,我有点急事。”

    “啊?”

    回应他的,是末末笑了一笑后渐行渐远的身影。

    奇怪了,老钟摸着脑门看着那背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家先生拿着早报走到餐桌旁时,尹小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

    “刚刚叫我做什么?”

    钟先生奇怪的目光还没舍得收回来,一边看着那门口,一边说:“是尹小姐啦!这丫头,病才刚好呢,一大早的饭也不吃就去学校了,先生您说……”

    “嗯。”他就这么一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钟先生愕然回头。

    搞什么?今天张嘴的方式不对吗?

    真的,太不对了!

    更不对的是,第一天这样也就算了,老钟姑且理解为天气不好大伙儿情绪都不高吧。可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明明天气好得很了,可尹小姐她竟然还是天天“有事不能在家吃饭”,而先生呢,竟然也天天就是一声“嗯”,搞什么啊?

    可怜钟老头儿原本已经做好了吃狗粮的准备,可接下来的剧情完全偏离了他的想象。病好了之后,尹小姐天天不是去学校就是将自己关在调香室里,偶尔回到主屋来,也不过是领着睿睿到他房间里去写作业,也不和先生碰个面,他老人家实在无法理解年轻人的怪异举动:“先生您说,尹小姐这是怎么了?”

    照理说经过了那个发烧夜,这尹小姐被先生悉心照料了一晚后,不是应该感激涕零然后顺便以身相许的吗?怎么现在反倒是有点儿躲着先生的意思了?

    更奇怪的是,先生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反应,听到他这么问,不过是漫不经心地呷了口红茶,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

    “天天不是去学校,就是把自己关在调香室里。”

    “她也就会那两套,不然你还希望她怎么样?”

    “话是这么说,可问题是,她以前之所以会使这两套,那也是因为在跟先生您闹别扭啊!可这回……”老钟说着说着,眼皮不祥地一跳——糟了!闹别扭?在发烧夜之后?

    一瞬间,不祥的预感让老钟的表情全变了,偷偷瞅着他们家先生时,老头儿的口吻里添入了某种微妙的小心翼翼:“我说先生,那个……您该不会是那晚趁机对尹小姐做了些什么,才惹得小姑娘那么生气吧?”

    那原本端在江某人手中的茶杯被重重地搁到桌子上,“砰!”

    “钟先生,你也发烧了?”耳后根一阵可疑的红痕闪过,江玄谦的表情看上去严厉又严肃。

    钟老头儿立即闭嘴,不敢再多揣测了。

    不过话说回来,老钟他会这么猜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按经验,尹小姐躲着先生,十有八九是因为这厮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当然这禽兽套路深得很,总会在小姑娘闹脾气的前两天先冷一冷她,等她自己气消大半了,再变着法子凑上去,先从理性的角度讲一讲道理,再从感性的角度哄一哄逗一逗,一场风波也就胎死腹中了,从无例外。

    可这回,老钟震惊地发现先生除了听之任之外,竟好像还带了点刻意冷落的意思,再加上尹小姐她也一个劲儿地躲着,几天下来,别说什么感激涕零以身相许了,两人甚至连话都说不上一句,这剧情,怎么就和他想象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贱Joe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名神助攻;家有一小,再添一名神助攻。几天后,两位助攻开始按捺不住了。

    这天钟先生一早就喊着腰疼腿抽筋,非得让他们家体恤员工的先生亲自送他去医院检查不可。恰好素末不用上课,钟先生便将她也一起拉出来:“刚好颜医生今天值班,走走走,小姐陪老钟一起到医院走一趟,顺道去给颜医生复查复查。”

    江玄谦哪里看不出这老头儿的诡计?可素末却是真的瞧不出,被老钟殷勤地劝着,胡搅蛮缠地拉着,还真当老头儿不放心她的身体了。

    司机将睿睿送去了幼儿园后又返回来,在大门外候着,笑得神清气爽的钟先生很自觉地坐到了副驾驶座上:“先生、小姐,你们二位坐后头吧。”

    那时素末就站在车门前,在江玄谦身后,按以往的习惯,总是他先把门拉开,等她坐到里头了,自己再坐进去。这人虽然怪毛病多,可也的确是绅士得很,有回他亲眼瞧着素末不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得连撞上了车门也不知痛,后来便总在她上车时先护着她脑袋,当然,不会忘了一边护着一边还取笑她:“人这么矮也能撞上车门,你说你厉不厉害?”虽然取笑着,可护着她的手却是温柔而安全的,就好像躲到了这双手下面,人就安全了,妥帖了,再也不会受到一丝丝伤害。

    可这回,身边的他依旧是拉开了车门,却不再护着她了,反而自己先坐了进去。

    冷漠的侧影映在另一头的车窗玻璃上,素末在原地愣了好久,才确定从前那一些待遇,不会再有了。

    是因为那个凌晨吗?那一切过后,乾坤骤变,从前所有的好,全都不作数了。

    她默默坐进了车厢里,坐得离他远远的,很自觉地拉开了距离。

    最遗憾的自然是老钟——这老头儿可是苦心布置了一早上呢!结果坐上车后,尹小姐就直接坐到了最左边的角落,而右边的先生呢,虽然没有太明显的右倾倾向,可两人中间还是隔出了突兀的一大块,重点是——全程无交流!

    左边的尹小姐将头扭向窗外,也不知是觉得尴尬还是怎么着,只静静看着外头的风景;右边的先生一早被他拉出来,还没来得及看报,于是干脆将报纸带到了车上。

    钟先生无语了。

    大半天后,他只能没话找话:“尹小姐,话说Alisa那边定的时间快到了吧?您的香水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素末回过头来,像是看出了钟先生没话找话的意思,只是车厢里太静,没有第二个人想陪这老头儿聊天,她只好配合着老人家,“之前送给你的那两瓶就是样品。”

    “真的啊?就是有宁神作用的那两瓶吗?”

    “嗯,”素末点头,想了想又解释道,“其实只有一瓶有宁神功效,另外一瓶是味道差不多的作品,我想把它们做成一个系列的日用和夜用香水。”

    “日用香水和夜用香水?那岂不是和你们女生的日霜晚霜一个道理?”钟先生原本只是没话找话说,可听到这构思,也顿时来了兴致,“怎么会想做这样的香水呢?以前好像没听说过‘夜用香水’吧?”

    就连在一旁看报的江玄谦也眯了眼,很显然,是听进去了。

    素末说:“是啊,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新概念。钟先生觉得有意思吗?”

    “当然,妙极了!”这是真心话,“一方面香水的概念被更新了。夜用香水肯定是给自己闻的吧,刷新了以往香水的用途,没准儿还能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嚷一嚷什么‘宠爱自己’‘把最好的一面留给自己’的口号;”兴致一来,钟先生甚至连广告词都给想好了,“另一方面,不只白天,晚上也用香水,这销量自然是提上去了——妙!妙!”老钟诚心诚意地赞叹着,突然间脑筋一转,说话对象也一转,“对了,那晚小姐发高烧,颜医生说让我们在枕头上喷一点儿宁神的香水,先生,您给我们尹小姐用的就是那一款夜用香水吧?”

    这老头儿笑眯眯的,想着这都把先生给拉进话题里来了,老狐狸总不能再闷不吭声地当成没听到了吧?

    只要有交流,哪怕只是应一句,应一句都好,有交流就意味着破了冰,一旦破冰了,那之后再热络起来不就容易多了?

    可谁知道,这头禽兽竟然真的当成没听到,完全无动于衷!而且当老钟透过后视镜往后头一看。完了!提到那晚,尹小姐的脸色就开始不对劲了。

    再瞧瞧先生,老钟追悔莫及地闭了一下眼——先生他虽然还是牢牢盯着报纸,一副认真看报的样子,可那张常年带笑的脸却已经拉下来,不笑了。

    真是应了那句“哪壶不开提哪壶”!

    钟先生懊恼地闭了嘴,接下来的时间里,一路沉默。

    车子开到医院时,老钟终究还是不死心,想着自己忙活了一早上,总得有什么收获吧:“那什么……先生,要不您陪尹小姐到医生那儿看看?我担心她不知道颜医生在哪一间,小王啊,你就陪我这老头子……”

    可话还没讲完,江玄谦已经推开车门:“小王你陪尹小姐去复检。钟先生,我已经联系好了骨科医生,这就带你上去。”

    没有解释,也容不得拒绝,他就这么下了命令,挺拔的身躯离开车座,带走了淡淡大西洋杉木的气息。

    从头到尾,没有多看她一眼。

    钟先生的声音卡住了。后视镜就在眼前,透过那片小小的镜面,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孩子在听到先生这句话后,猝然抬起头的样子,就像是不敢置信,也像是某种绝望的心情得到了证实。

    那一瞬老钟想起了高烧初愈后的那一日,尹小姐的眼睛里似乎也有过这种微妙的情绪,就像是失落囤积到了某个点,变成了无措的哀怨,她的眼睛空空的,许久后,默默垂下头,没有说话了。

    就像是一只被主人带到荒郊抛弃的小猫,面对着满眼杂草丛生的空旷,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被抛弃。

    这一天,在从医院返回家的路上,向来话多的老头儿突然间没那么多话了。

    “睿睿,你知道爹地和末末妈咪是怎么回事吗?”傍晚时分睿睿下了课回来,满脑子都是赶不上年轻人潮流的钟老头儿问小朋友。

    小朋友人虽小,可肚子里的水不少,这几天爹地和末末妈咪的怪异他当然有注意到,只不过:“我问过末末妈咪了,她说没什么。”小朋友声音闷闷的。

    老钟叹了口气:“算了,先做饭去。”

    这年轻人的思想,怎么就那么难捉摸呢?

    可恨他这偷听癖当时被睡意给治好了,竟然没想着要趴在门口听一会儿,所以直到现在,钟老头儿也完全不明白那两个年轻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晚餐时间到,素末还待在她的调香室里,自从医院回来后,她就一直将自己关在调香室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钟爷爷,晚饭做好了吗?”

    “马上就要好了。”

    “那我去调香室叫妈咪哦!”

    “别啊宝贝儿,”钟先生摘下围裙,带着一脸别有深意的笑,朝着睿睿眨眨眼,“让你爹地去。”

    小家伙傍晚时才刚和管家爷爷探讨过这等大事,自然明白爷爷的意思。很快,这一老一小就互相递了记了然的眼神,然后,该干活的干活,该写作业的写作业,只剩江玄谦一人闲在旁,再然后——

    “爹地你快去调香室叫末末妈咪来吃饭,我作业快写完了!钟爷爷说马上开饭!”

    调香室与主屋之间就隔着一个后花园,不过几步路,这小小空间里却是另一番光景,数不清的瓶瓶罐罐摆满了每一个架子,空气中填满了令人舒适的玫瑰香,那女子就坐在中央,清瘦的背影融在一排又一排的香精原料里,看上去,竟有一些孤独。

    其实人存活于这世上,最终的本质也不过是孤独吧?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只不过极少数好运的,遇到一个可以相爱的人,然后,便放肆地相爱了。

    只是那样的人群里没有他,想来,也没有她。

    调香室的门没关,每当素末需频繁地进出后花园采摘花卉时,她便只将门虚掩着。江玄谦原本要推开门,可正好,又从虚掩着的门口听到了素末讲电话的声音——

    “你这意思是,Alisa的老板是因为心爱的女子才想要做这次的香水项目?那Joe有没有说那位女子是谁?”

    看来通话的对象依旧是她的老搭档付冉。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站在门口,江玄谦只听到末末有些失落的声音:“这样啊?算了,其实也没剩几天了,再专门去研究那一名女子的喜好然后重新调一款香水,恐怕也来不及了……不用查,没事的,”她笑了一下,说,“我对自己的香水有信心。”

    门口似乎有熟悉的气味飘进来——素末耳力一般,推门声和脚步声轻一点,正在讲着电话的她就听不到声音了,灵敏的嗅觉里添入了一缕不属于花系的香水味,大西洋杉木坚定卓然的气息出现在门口。

    她脑中突然空了一阵,无端端地,握着手机的青葱玉指一根根地发白了。那头的付冉正准备挂电话,也不知是怎样的鬼迷心窍,素末突然喊住她:“小冉,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下。”

    “嗯?什么事?”

    “你那边还有地方住吗?我想……”她声音微颤,不是不知道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可她还是说,“我想,先过去住一阵。”

    其实这话并不是说给付冉听的,她知道,门口的那个人也知道。

    女子与女子之间的友情亲密到了某种程度时,就是“你如果需要,我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这是男人们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亲密状态。她住到小冉处不过是拿个钥匙的事,哪还需要商量?

    这商量,不过是打给门口那个人听的。

    果然,当敲门声响起时,电话那头的小冉已经很轻松地说了“没问题”,素末收了线,就听到江玄谦的声音:“钟先生准备好晚餐了,过来吃饭吧。”

    她转过身,那人已经走出了调香室。

    高高大大的身躯融进月光中,而她站在原位,静静站着,看他走了几步后,才开口叫住:“江玄谦……”

    “我听到了。”他没等她把话说完,或许是知道她吞吞吐吐的根本说也说不完,也或许,是太明白她刚刚那番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江玄谦说,“我听到你和付冉的通话了,先去吃饭吧。”

    “那……”

    “晚点让钟先生帮你收东西,什么时候走?我让司机送你。”

    “……”

    素末的手突然死死地握成了拳头。

    两年多了,她在这住了两年多。这两年多里曾经有三次她提出过要离开,可最终都以失败收尾。

    第一次是在刚住进来时,被睿睿以讲故事的名义留下来住了一晚后,第二天,她结束完调香室里的工作,走到后花园里散步时,一边给小冉打电话:“你又出差了?家里的钥匙寄给我一下吧,我想过去住几天。”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那小家伙特意出来找她,总之那时候,睿睿和钟先生就是出现在花园里了,一听她要去朋友家里住,钟先生率先开口:“尹小姐不回家吗?”素末当然没好意思在老人家面前倾诉自家的那点儿破事,只说:“家里出了点事,这几天没办法回去了。”哪知小朋友听到这话后竟然好高兴:“那姐姐可以住我家呀!好不好嘛?我们一起吃饭,吃完饭姐姐帮我检查作业,然后,晚上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好不好嘛?”

    说实话,长那么大素末还从没见过像睿睿这么可爱的混血宝宝,尤其当他撒娇时,褐色大眼睁得圆圆的,带着异国腔调的普通话语奶声奶气地拖得老长,好可怜的样子,素末的手被这么拉着甩呀甩,甩呀甩,甩不到两下,便软了心肠。

    “可是江先生他……”

    “放心吧尹小姐,”老钟很爽快地说,“我们家先生啊,只要是睿睿喜欢的,他都喜欢。”

    果然进了屋后,江大神听钟先生汇报说她要多留下一阵子时,就像在收听天气预报:“只要睿睿喜欢,我都没意见。”

    好个慈父的架势!

    后来当付冉得知她就是这么被留在江家的,气得直骂她脑残:“哦,他就用一副施舍乞丐的口吻施舍给你一间房,然后你就屁颠屁颠住下了?还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有毛病吧你?懂不懂矜持怎么写啊?去,回去收东西!除非那头禽兽求你留下,否则你就给我搬过来!”

    其实后面想一想,她这人也是真耿直外加没头脑,付冉想到的这些,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思及过,只是傻愣愣地住了下来,想着每天一睁开眼就能用最快的速度进入调香室,多美好。

    那时她已经在万花庄园里住了两个多月了,和江大神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被小冉批了一通后,回家时,很委婉地向大神表明了自己的去意:“我觉得,老是留在这打扰大家也不太好。”

    “哦?谁被打扰了?”可大神表情平淡,用教育他家小朋友的口气,“睿睿?钟先生?还是我?”

    素末:“也没有……”

    “既然没有人觉得被打扰,你的理由就不成立。”

    “可是……”

    “别可是了。去,帮钟先生把汤端出来。”

    “啊?哦。”莫名其妙地应了之后,她还真走进厨房,去给钟先生打下手了。

    第二天再醒来时,素末简直要骂自己脑残。真的,就像小冉说的,她真是脑残!原本打算和江玄谦告别的,可被他一绕,又回到了原点。而且她住进来时原本还存着个在主宅里寻找江爸江妈旧事的心,可两个多月了,什么也没找到,是该走了。

    她起床洗漱好,一大早的,又打算去给江玄谦二次请命。

    可结果命还没请成,她就在楼梯口,被江玄谦和老钟的对话打消了去意——

    “小姑娘昨晚闹着要走呢,看来你这老头儿的厨艺还是留不住她的胃啊。”

    “什么?”钟先生简直不敢相信,“老钟我的好厨艺是公认的啊!先生难道不知道吗?”

    “是吗?可那丫头不吃酸不吃辣不吃料酒不吃任何重口味的东西,这你不知道吧?没准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不想继续留在这吃你做的东西。”

    “啊?怎么会?”

    “她是个调香师,你以为?”

    言下之意,重口味的食物会影响一名调香师的嗅觉和味觉。素末震惊了,这么小的一件事,说过喜欢她的睿睿不知道,说过喜欢她的钟先生也不知道,可从未说过喜欢她的江玄谦,却偏偏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默默地离开了厨房,默默回到房间里。

    从那之后,江家的餐桌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酸辣汤、糖醋鱼之类的东西。

    第三次提出离开是在什么时候呢?

    在万花庄园住了一年之后,她与众人越发的熟稔,于是江禽兽的禽兽本性开始暴露无遗,不仅对睿睿要求严格管东管西,对她也同样要求严格同样管东管西。付冉说:“别看这禽兽表面上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可骨子里还是个食古不化的大男子主义者,你说吧,睿睿是他儿子,他这也管那也管就算了,可你是他的谁啊?不过就是借了他一间房一个调香室,他至于连你晚上几点回家跟谁出门都过问吗?”

    其实这一点,素末并没有多在意。也不知是因为除了调香之外她对这世上的诸多细节都不甚在意,还是因为十几年来那个家里都缺少一个能打心底愿意管她的人,江玄谦的“管”和她的“被管”,其实从本质上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

    所以面对好友的批判,她竟忍不住要维护那姓江的:“其实他就是那样啦,也不是说什么大男子主义,就是比较上心……”

    “是啊,对他儿子上心那是自然,可对你呢?”付冉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突然又从愤慨转成了微妙的暧昧,“去,晚上回去试探试探他,看那家伙是不是对你也那么上心?”

    那一晚,素末在晚餐结束后扭扭捏捏地来到江玄谦面前。他刚和Joe通完电话,谈的好像是伦敦某位心理医生的事,素末在旁边等他收了线后,才说:“小冉说她一个人住太寂寞了,让我搬过去。”

    江玄谦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当然,应该也没什么喜怒,只说:“她一个人住?你确定?”

    “啊?”

    瞧这傻孩子,这么没头脑的话一听就知道是她自己瞎编的。江玄谦说:“Joe一年有三百天没在自己家里睡,你以为他都住哪了?”

    啊!素末的脸一下子红透了,惊觉自己才是传说中的“撒谎不打草稿”啊。

    “那、那……”

    “还那什么?人家夜夜笙歌不知多欢乐,你去做什么?站在床边给他们呐喊加油?”一句话说得素末面红耳赤,话说完后,江玄谦拍了拍身旁的座位,“坐过来。”

    那时素末其实已经和这禽兽很熟了,熟到了什么程度呢?就是他拍一拍身旁座位,她便默契地坐过去,紧接着,某人那只不安分的手就会伸起来,慢慢磨蹭着她的发丝:“你说,我要是就这么把你放走了,回头睿睿和钟先生找我算账怎么办?睿睿那么喜欢你,钟先生说没有你在,他的一手好厨艺就没有人欣赏。”

    “那你呢?”

    “嗯?”

    “所有人都提到了,”她脸上的红晕未退,悄悄抬眼睨了他一下,就像是豁出去一般,“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上有老下有小,还能怎么想?老人小孩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素末有些失落地垂下了脑袋,那脸上的郁闷,有三分是付冉教她装的,七分是真的。

    江玄谦好笑地看着这孩子满脸的苦恼。

    也不是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劣根性作祟,每每看到丫头这模样,怪蠢也怪可爱的,禽兽他就是忍不住想逗一逗。

    结果素末郁闷了一整晚,隔天起床时,就听钟先生笑眯眯地同她说:“小姐快把早餐吃了,回房收拾收拾。我们家先生说啊,要带尹小姐去昆明看花展呢。”

    “嗯?”花展她是早就想去看的,前几天还明里暗里地试探江某人,可人家大忙人一个,丝毫也没有陪她去的意思。哪知今儿一早,禽兽竟然连机票都订好了!

    去机场的路上,末末满心疑惑,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他:“为什么突然想陪我去昆明啊?”

    “奖励你。”

    “奖励?”

    禽兽转过头来,笑着看她满脸的疑惑:“我们末末善良又懂事,知道万花庄园里这一家三口都离不开你,于是好心地留了下来。你说,我能不奖励吗?”

    这人可真是的!只要他愿意哄你,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可她也真是被哄得耳根子发热。好半天,估摸着自己的脸没那么红了,才又厚着脸皮拉了拉他衣角:“哎,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也希望我留下?”

    话说出来时,脸是不热了,可带着希冀的眼儿睁得那么大,小猫似的。禽兽被这表情给萌到了,终于良心发现,不再逗她:“求之不得,大小姐。”他揉揉她脑袋,“下次别再听付冉胡说八道了,嗯?”

    “没有没有,不是她说的,是我自己……”

    “行,是你自己胡说八道。下次不准了。”他告诫似的轻拍了下她后颈。

    素末点点头,不知为什么,一路上,翘起的嘴角再也放不下来了。

    后来进了机场,两人的行李都放在推车上,由洁癖江隔着两块消毒纸巾推着,这姑娘脸上还挂着那傻兮兮的笑,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慢到最后江大神都受不了了,走回来,从后捏起她细细的项颈:“想什么?走那么慢?”

    虽然随便一看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可他还是故意问,然后看着末末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呃……没什么、没什么。”再然后,一路上就这么一手推着行李车,一手捏着她脖子,不和谐却好像又挺和谐地办完了登机手续。

    那是第三次,她提出要离开万花庄园,结果却被轻轻松松地驳回。

    一次,两次,三次,从两年前到两年后,她或真或假地提出过三次,全部被驳回。

    直到第四次,发生在今夜,在这个寒意渐深的初冬夜晚,隔着调香室的那一扇门,隔着门外一地的月光,她借用一通电话第四次提出离开的念头,而他说:“什么时候走?我让司机送你。”

    彼时情景,此时情境,不知为何,竟是如此不同了。

    男人原本已经快走进大厅,不过三五步的距离,可就是这三五步之差,让他听到了身后又起的声音:“江玄谦。”

    他顿住脚。

    “其实这几天,你就是在等着我自己说出这句话吧?”素末自嘲地笑了一下,看着男人的身影在月光下微微僵了僵。你看,她就是这么蠢啊,一句话就能把天给聊死,害得他这样能说会道的人,竟一时之间也没有了声音。

    素末走出调香室,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对不起,我说得太直白了,对不对?”

    江玄谦没有回答她。

    “本应该见好就收的啊,既然已经弄得那么难看了。在发生了那种事情之后,突然间被这么冷漠地对待,任何一个正常的女生都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可是我,真是又蠢又神经大条啊,只知道逃避,怎么就没想到其实我们需要的根本就不是逃避呢?现在的我们,需要的已经是眼不见为净了吧?”她低低地喃喃着,轻笑了一下。

    眼前的男子依旧华美而优雅,带着初见之时挺拔俊逸的姿态。他好像什么也没变,那天发生的一切似乎对他一点儿影响也没有。只有她,一边每天无头苍蝇一般地逃避着,一边还不断回想那个凌晨发生的一切。

    可想了又想,辗转反侧,依然不得其果。

    “江玄谦,是因为那个吻吗?因为那个吻让你觉得自己越轨了,所以,再也不想见到我?”

    “是。”他说,是。

    素末怔了一下。

    “你说得没错,是越轨了。所以会让你产生我不想见到你的感觉,我很抱歉,可那也是事实。”

    一句话下,彻彻底底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她心中仅存的一丝丝希望。

    是,可笑吧?都已经这样了,可她心中原本竟还存着一丝微渺的希望。在这几天里,尽管一边胆怯地逃避着,可一边,她还是那么惶然不安地期待着他来和自己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一句就成,打破这种痛苦的沉默和尴尬的视而不见就成,可现在看来,是再也打不破了。

    素末原本站在他身后,此时一步一步固执地挪到他跟前,耗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费尽了好不容易才攒起来的厚脸皮,问出一句:“你,不喜欢我吗?”

    就这一句,就这一次,问过之后,她这辈子再也不会问了。

    就一次。

    而他说:“你觉得我该喜欢你吗?”

    “你……”

    “就你妈妈和我父亲那种关系?”他嘴角微勾,是讽刺的模样。

    素末崩溃了:“我说过一百遍了,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是不是那种关系都没差,末末,差的是我。”他表情客观又冷静,就那么不带一丝感情地剖析自己的心,“既然你这么固执地想知道,好,那我明确一点告诉你:是我不接受,明白吗?和我爸当年的绯闻对象的女儿在一起,当朋友当合作伙伴甚至住到同一个屋檐下我都能接受,但是,谈恋爱,不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当朋友可以接受谈恋爱就不行?为什么?”

    “因为,”他一字一字地说,清楚明白地说,“我嫌恶心。”

    恶心?

    “不,不可能的!”她摇着头,“嫌恶心的话为什么你要对我那么好?你自己都忘了吗?你明明会过敏还跑进巷子里拉我,你明明对我那么好,你明明是要我的!你不恶心的,江玄谦,我感觉得出来你当时是情不自禁的,你不恶心的,你……”

    “够了!”

    她打住了声音。月光凉如水,他平静的语言也薄凉如水,一点一点浇熄了她胸中滚烫的情意。

    他冷着声:“之前对你好是因为你我有合作关系,更何况还处在同一个屋檐下。你自己想一想,我对Joe不好吗?对钟先生不好吗?对睿睿不好吗?”

    多么谆谆教导的语气,谆谆教导得简直不需要感情:“尹素末,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别不懂事地把不同的感情混合起来。”

    她哑口无言,红唇张张合合无数次,却终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她不懂事?可在这种情况下,她要怎么做才叫懂事?

    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越积越多,越滚越凶,可她死死地忍着,用力地忍着,就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更不懂事地在他面前哭出声。

    是啊,已经够不懂事了,竟然会对这个一开始就明说了不会喜欢自己的人动情,她真的,真的,真的……多不懂事啊。

    男人的口气终于缓下来,微微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一开始说不可能在一起的是我,后来越轨的也是我。是我没处理好,可事到如今,末末,为了不影响大家的合作,也许分开住才是最好的办法。”

    他转过身,冷漠的话语一字一句地从同样冷漠的背影里逸出来。

    素末呆呆地站在那儿,大脑里每一个有思考能力的细胞全都在同一时间里死去。还能说什么呢?面对这样听似负责其实比什么都要冷酷的话,她还能说什么呢?

    男人的双手在她没注意到的暗影里紧紧地握成拳,可嵌入月光中的,依旧是决绝冷漠的背影。

    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真的,她说的,他说的,都已经够多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最迷惘的那几天,两人始终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彼此时,她曾在微博上发过一句话:Love is?后来这条微博被拥有上百万粉丝的付冉转了去,再后来,江海最大的博物馆又将这句话转发过去,并附言:爱是寂寞,爱是死,爱是地狱沉浮永无止息。

    一座静寂无声的博物馆,容纳了数百数千年的历史,可阅尽沧桑后,对爱的阐述亦不过是寂寞,死亡,与地狱沉浮永不止息。

    她不知爱之深远与苦痛,不过是不小心喜欢上一个明说了不会喜欢自己的人,就当她蠢吧,可偏偏后面又衍生成了这么尴尬的局面——“就你妈妈和我父亲那种关系,和你在一起我嫌恶心”——是吗?那天他就是这么说的吧?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相爱相杀的关系,可偏偏,她没能及时走出这一场迷局。

    偌大江海市,从东到西,从南往北,原来他们始终都在江海的两岸。

    尽管曾经那么亲密,可你和我之间,原来早就隔了数十万丈的尘寰,江海不渡,覆水难收。

    不走已经不可能了。

    搬家的那一日,钟老头儿牵着睿睿的手,心碎地站在楼梯口:“尹小姐一定要走吗?你走了我们睿睿可就没有妈咪了啊!”

    那可怜的孩子已经从昨晚哭到了现在,一直拉着她衣角,可求了又求,也终究改变不了大人的主意,最后只能惯性地一边抽抽搭搭,一边软软地拉着她衣角,奶声奶气地哭着说:“妈咪不要走,不要走嘛……”

    可是,妈咪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不走。

    她紧紧地抱住他,蹲下身来,紧紧地抱住这可怜的孩子。

    然后,就像是不敢再多留一秒钟,拖起行李,飞奔下楼。

    身后小朋友的哭声被细微的风声拖得好长,长到深入每个人心上:“末末妈咪、末末妈咪……”她曾经说过要一直陪着他的呀,天天给他讲故事,陪他做作业,不再让他被人笑话说是没妈的孩子。

    可是,大人为什么总是说话不算话呢?

    楼梯口附近的书房突然传来一声“咔”,房门被人拉开了。里头的男人就像是被这哭声闹烦了,终于开门出来:“哭够了没有?”

    那时睿睿其实已经哭得有点累了,原本号啕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可结果,始作俑者一出现,他那号啕声立马又起:“都是你!坏爹地!说话不算话的坏爹地!”

    “闭嘴!”

    “为什么要闭嘴?当初明明是你说末末妈咪没地方去了,让我把妈咪留下来。可是现在妈咪还是没地方去啊,可你却把她赶走了……”小朋友哭得一张脸全红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磕磕巴巴地说,“妈咪她没地方去啊,妈咪根本就没有家……”

    江玄谦冷了脸:“钟先生,把他带下去。”

    可结果,永远唯他马首是瞻的钟先生这回却一动也不动:“先生,老钟我觉得睿睿说得很有道理。当初让我们把人留下的是您,现在把人赶走的也是您,您这么做,老钟我很不理解。”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钟老头儿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拒绝他的命令。

    江玄谦额上的青筋隐隐跳动着:“你……”

    烦人的小朋友哭哭骂骂,固执的老头儿疾恶如仇。

    一群混账东西!他转身回书房,“砰”的一声,将大门关得惊天动地。

    老头儿和小朋友指责他的,是素末入驻万花庄园的原因。两年前的某一天,也就是素末第一回在万花庄园过夜的那一日,丫头她精神恍惚,看起来分外的不对劲,江玄谦只和她说了五分钟话,便回头将电话打到了付冉处,这才知道,原来那丫头是被家里人给赶出来了。

    也不知是怎么个鬼迷心窍,那一天,江玄谦脑中总是浮着末末精神恍惚的可怜样,到了傍晚,按惯例已经是素末快离开调香室的时间了,他终于将钟老头儿和睿睿招过来:“你们去帮我做个事……”

    其后,便是小朋友和老头儿一唱一和地把人留下的过程。

    其后,便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切。

    只因一时的怜悯。

    江玄谦重重地揉着眉心。在他跟前,长形的木质书桌上正躺着一张纸,泛着黄,看上去有了点沧桑。

    那纸已经在桌上搁了几天了,上头没头没尾地写着四个名字:

    1. 尹泽

    2. 方宛

    3. 尹娉婷

    4. 尹素末

    四个名字,四个人,原本出自于同一个家族。他静静看着那张纸,静静地,久久地,久到周遭空气仿佛都已经静止,他才伸出手,将它收进了书架最角落的古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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