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冉的车就等在万花庄园外，原以为素末只是过去住两天，谁知见着她时，这丫头竟搬了个大行李箱出来，付冉吓一跳：“你做什么？这么大了还闹离家出走啊？”
“这里不是我的家。”她红着眼，冷着声。
“啊？”
事态严重了。
素末自此在付冉家中住了下来。一开始，她情绪低落，付冉也没敢多问，能做的只是一有空就陪着她吃饭逛街看电影。
当然，大部分的时间付冉都没空。新一季的发布会又要开始筹备了，虽然大部分新装都已经设计完成，可付冉的心情却不见得有多好，似乎天天有烦心事，三不五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素末便会听她对着手机骂：“那女人又怎么了？首席模特了不起啊？爱走不走，实在难搞就让她滚回家去，爱咋咋的！”
只是……首席模特？首席模特和小冉的关系不是一向很好吗？
她想问，但每次问到工作上的烦心事，付冉便转开话题：“算了啦，说了你也不明白，越说越烦。吃东西吃东西。”
她于是便闭了嘴，不再多问了。
倒是付冉隔个一天两天就要问她：“真不打算搬回万花庄园啦？讲真的，你和大BOSS老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
明明是一开始就劝着自己搬出万花庄园的人，可事到临头，自己真的搬出来了，小冉却紧张了：“别闹了，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呢？好好回去和那禽兽说一说，那家伙禽兽归禽兽，可只要你回头跟他服个软撒个娇，那家伙会心软的。”
连小冉也这样说。
可是不，不会了。她摇头，每一次都只是摇头，直到最后一次付冉再问时，她终于说：“小冉，我们两个没戏了。”
“什么意思？”
“他不喜欢我，这一次他很明确地说了，他不喜欢我。”
这是在付冉的工作室里。星期五下午，课上完了，香也调完了，想着明天周末可以睡到自然醒，末末便干脆来到好友这，等着她一同下班。只是最终她将这件事情说出来时，付冉的脸上很明显地划过一缕担忧，不，应该说，是比担忧更严重的情绪，就像是之前的某种揣测得到了证实：“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你才从万花庄园里搬出来的？”
素末点了点头。
付冉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男人哪，见色忘义的男人！”话中似有话。
“怎么了？”
付冉摇摇头，无力地瘫坐到办公椅上，想了许久，最终决定再说点什么时，话未出口，办公室外却传来了一声“啪”。
有什么东西被人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伴随着隐约的争吵声。
付冉眉一蹙。
“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拧眉听着办公室外嚣张的训斥声：“昨天已经让你给我改腰号了，今天衣服还是这样子！你让我到时怎么穿？马上去改！”
“可是小冉说……”
“小冉小冉，就知道小冉！衣服穿在谁身上？我，我身上！马上去改！”气焰嚣张的声音，素末听到这，已隐隐地猜出了来人。
当然，更甭提天天生活在这水深火热中的付冉，听到话头，已知晓了话尾。
这厢素末还侧着耳在那听动静，那厢付冉已经站起身，蹬着她的三寸细高跟，又快又稳又狠地开门出去：“尹娉婷！”
果然，就是尹娉婷。
只见付冉表情阴冷，口吻狠辣，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指到了尹娉婷脸上：“再敢多说一个字，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滚？”
素末无奈地笑了一下。果然小冉这几天火气是挺大的，要换了平时，最多不过是出去冷嘲热讽两句，哪犯得着和那女人真动怒？
不过阴冷的表情狠辣的口吻的确挺奏效，一句话下去，外头的尹娉婷立竿见影地消了声。隔着一扇半开不开的门，这头的素末听不到娉婷的回应，估摸着应该也是不敢回应，灰溜溜地准备走人吧？毕竟小冉这人说好听点叫“艺术家脾气”，说直接点那就是“暴脾气”，被C&J捧红了之后，更是直接晋级成为霸道女总裁，谁敢惹她？
可哪里会知，被霸道女总裁的气场镇住的尹娉婷只是默了几秒，几秒之后，竟又强撑起嚣张的姿态——是的，没有灰溜溜地走人，反而是甩掉了刚刚的蠢样，重新拾起嚣张气焰：“付总，我可是你‘上头’的人请来的，要走的话，恐怕也得‘上头’开口吧？”
一个小小模特儿，端设计师饭碗的模特儿，竟胆大至此！
素末走到门边，透过打开的门缝看出去，就看到小冉正冷着脸拿起手机：“上头的人？你说的该不会是江BOSS吧？要不然咱们打个电话到大BOSS那儿，看看你所谓的‘上头’会不会开口？”
两个一米七几的女子站在一起，虽然身高上持平，可很显然，付冉气场强大口气也坚定，言行举止间还带着某种隐隐的不屑。
而在素末看不见的角度里，一抹慌张迅速划过尹娉婷的脸。
付冉冷笑：“小时候常听我妈说‘知耻近乎勇’，可这年头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荣辱观薄弱得像什么一样，小小的野鸡不经意间飞起了一米两米，竟上赶着想宣布自己已经成了真凤凰！尹网红，你说你们这种野鸡到底可笑不可笑？”
娉婷的脸白了一阵：“付冉！”
“别那么大声嚷嚷，我没耳聋。”她挑了个最近的座位，大大方方地坐下。本来这么冷嘲热讽过一番，尹娉婷的脸色已经又青又红又白的了，可付冉竟然还没打算罢休。
办公室里的素末疑惑地看向这一处，正奇怪着小冉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就见她更反常地朝娉婷招了招手：“来，我们来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这两人之间有什么好谈？
只听付冉说：“论作用，在这工作室里我付冉一人顶得上你一百个尹娉婷，这点你但凡有点儿智商，应该就否认不了吧？”
“你……”尹娉婷脸上白了一阵又红了一阵。
付冉微微笑，挺满意自己开门见山所造成的效果：“论人气，我一堂堂国际知名设计师能比不上你一个小网红？当然，我知道你敢在我面前逞能的原因是男人，可是论男人，”她笑了一下，学着刚刚的尹娉婷，摆出又柔又媚又自信的样子，“且不说你和我们大BOSS到底是什么关系，就我和咱陆总，这关系应该尽人皆知吧？你说你我二人摆到一起，江大BOSS只要没脑残，是会觉得你比较重要呢，还是被咱陆总严重包庇了N年而且接下来的N年里还会继续包庇的我比较重要？”
刚被训得像孙子一样的员工差点笑出声，可往后瞧一眼素末，那女子竟一点儿笑意也没有，反倒凝起眉，满脸的深思。
尹娉婷被羞辱得简直要原地爆炸了，一张脸红得无法描述。可素末并没有感到多痛快。以她对小冉的了解，如没有发生过什么，她是断不想拿Joe来说事的。一个深患大女子主义癌的家伙，坚信自己的成功全是才华外加汗水的成果，哪里会到处宣传她和二老板的那点儿私事？
素末迟疑地关注着外头不正常的剧情走向。
说来也是巧，付冉一句“被陆总包庇了N年”出来后，楼下的停车库里正好开进来一辆闪亮的橙黄色跑车。两分钟不到，“包庇事件”的男主角竟然就出现在工作室门口。抢眼的帅就和他那辆跑车一样抢眼。
看到自家美人儿正一脸愠色地坐在那，这厮的笑容未减分毫，笑眯眯地凑上前去：“怎么了宝贝儿，谁惹你了？”
“还有谁？瞧你那破合伙人给我整的幺蛾子！”
没好气的声音一五一十传入办公室里，很快，“噔噔噔”，三寸红高跟的声音又起。付冉回到办公室时，甩上门，痛快地往办公椅上一坐：“开玩笑，一个江玄谦老娘吼不得，一个尹娉婷老娘还收拾不了？”
只是对面有一道疑惑的目光如影随形，那是素末的。付冉抬起头，就见末末正一脸疑惑地瞅着自己。
付冉：“怎么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啊？”显然付冉还没察觉到自己方才已露出了马脚。
可素末却是看得分明：“你不对劲。”她说，想了一下，又觉得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我是说，你对尹娉婷的态度有点不对劲。小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自从江玄谦下了决心要捧尹娉婷之后，这女人一直都是嚣张又跋扈的，可从来也没见小冉这么不顾身份地去和她计较过。什么样的人值得你用什么样的态度，这一点付冉向来清楚得很，所以之前就算心里头再厌恶，面上付冉也从来不会拉低自己的身份去和一个网，哦不，和一个由网红晋级为普通模特的尹娉婷较劲，可今天……
“你老实告诉我，这几天我一问到工作上的事你就闷声不吭，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而且，就和尹娉婷有关？”
自素末话音落下后，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小冉！”
“是。”最终，是付冉按下打火机。“咔！”淡蓝色火光点破了空气中凝着的死寂。“没错，”她终于开口，将打火机往办公桌上一扔，“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不过既然你猜到了，那我就说吧。末末，大BOSS让我把尹娉婷签到C&J旗下，并在明年的新装发布会上，担任首席模特儿。”
“什么？”素末大惊，“可你的首席模特儿一直都是周雯雯啊！”
“对，所以那女人最近嚣张成那样，你明白原因了吗？”
周雯雯是“维秘”出身的超模，顶着一张亚洲人的脸入选为“世界最美的一百张面孔”。身价最高之时，被付冉亲自出马，费了好大劲才请回国。一方面的确是酬劳够诱人，另一方面也是卖付冉面子，毕竟有才华的人总是珍惜有才华的人，一场发布会走下来，周雯雯便同付冉说：“下一场发布会只要你有需要，我还给你走。”
此后，知名设计师付冉的首席模特永远是国际超模周雯雯，可这回竟然要易主？而且，易的还是个网红出身的尹娉婷？
“你知道这回大BOSS让人放出去的都是些什么消息吗？‘尹娉婷艳压周雯雯，成为C&J首席模特’！疯子！这不是摆明了借周雯雯的名气来捧那女人吗？”
难怪付冉一听说她和江玄谦在闹别扭就气不打一处来，想来尹娉婷这阵子在工作室里没少嚣张吧？
可是，不，不对，这事太奇怪了。
“据我所知，尹娉婷和大BOSS其实并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素末很清晰地想起了那一个凌晨，即使那人在事后否定了一切，可她清清楚楚记得的是，那时的江玄谦同她说，他和尹娉婷之间并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付冉不相信：“不可能的，如果不是男女朋友的话，大BOSS能那么上心？几乎是用尽了所有资源在捧她！”
这样的用心，要说他和尹娉婷真没什么苟且，谁信？
素末的眼里有一瞬间的迟疑：“可是……”
可是，直觉告诉她，那时候江玄谦说的话是真的，他是真的和尹娉婷没有那方面的关系的。可如今这件事又摆到了眼前，不是那种关系的话，为什么那人又要不遗余力地捧红尹娉婷？就连首席模特的位置都留给她？
“而且让我疑惑的不仅仅是首席模特的事，末末，还有个事情很奇怪。”付冉身体前倾，隔着一张办公桌靠近素末时，脸上呈现出某种凝重的神色，“我总觉得尹娉婷手头上应该还握有什么筹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觉得除了首席模特外，大BOSS应该还给了她什么东西，所以她才嚣张成这样，连我都敢不放在眼里。”
办公室门外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隔着一扇薄薄的门，Joe的话音里带着笑，也带着点懒得掩饰的威胁：“尹小姐，谁都知道里面那女人是你二老板我的心头肉，这会儿你要是敢给我添乱子，害得我被心头肉抛弃，”他很帅也很瘆人地笑了一下，“知道吗？别说一个Caesar，就算是十个Caesar来保你，你都得给我分分钟滚蛋！”
刚被当成孙子骂的员工惊呼了一声“我陆总真帅”，当然，门内的付冉也觉得自家男人还挺帅，但那句“就算是十个Caesar来保你”，也间接验证了她刚刚的怀疑。“你看，”她对素末说，“听Joe这口气，很明显他是知道点什么的。”
可奈何这一贯不正经的家伙一谈到他哥，那嘴就紧得十根铁棍也撬不开。
付冉说：“末末，我可以肯定大BOSS还做了些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事，而且说不定，”她严肃的表情里添入了一丝担心，“说不定，那事就和你有关系。”
可究竟是什么事，谁也无从得知。
办公室的门再一次被拉开时，素末与付冉已经结束了上一个话题。
“替你教训过那女人了，别气了宝贝儿。”Joe走过来，抱住自家女神，很自然地演绎着肉麻的情节。
C&J里的员工都说，二老板他永远笑容可掬又平易近人，虽然嘴贱人也挺贱，但每每出现，那贱帅贱帅的样子总让人如沐春风。
素末朝他笑了笑：“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一步。”
“哎，不是要一起吃饭？”付冉喊住她。
“还吃什么饭啊？二老板刚刚那么帅，你不打算奖励奖励？”素末走出了办公室。
“真是个懂事的姑娘，每回见着我，都知道闪人的时间到了。”Joe满意地啧啧称赞，一想到今晚即将失去那么大的一只电灯泡，他就心情好到爆表。一边翻着手机查餐厅电话，一边不忘继续给素末点赞：“虽然呢，蠢是蠢了点，但自觉吧？懂事吧？善良吧？嗯，真的，不枉我成天在我哥面前为她说好话。”
付冉本来心情还不赖，一听他提到那姓江的，又气不打一处来：“是吗？敢情你好话都说到天上去了？末末突然搬出万花庄园是怎么回事？尹娉婷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Joe自然知道她指的不仅仅是首席模特的事。自那女人开始嚣张跋扈起来后，小冉没少向他明里暗里地打探——
“你哥到底还允诺了那女人什么，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Joe拉着美人儿坐到自己腿上，往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说实话，我还真不能告诉你。”
“你！”
“好啦，如果你实在要问我也只能这么说。站在你的角度，你可能会觉得我哥浑蛋、自私、下三烂，不过站在我的角度，说实话，我觉得我哥对咱末末简直是，”他想了一下，用了一个自认为最精准的词，“千依百顺。”
“什么？”千依百顺？这人中文造诣可真高，好意思把这么乖巧的词套到姓江的身上！
结果他想了想，又添了一个词：“还有，未雨绸缪。”
“什么鬼？”
“鞠躬尽瘁。”
“What？”
“死而后已。”
“我晕！陆乔久你给我说清楚！打什么哑谜啊？”
他贱贱一笑，然后，有点儿无奈地说：“说不清楚了。”
付冉：“……”
真的，说不清楚了。佛曰不可说，有些事只有等到真实发生了之后才能去意会，而事发之前，谁也无法言传。
不过素末没想到的是，小冉的预感是对的，她口中“也许和你有关系”的事，竟然在不久后就得到了证实！
那是在Alisa项目的初选会上。
所有参加了香水调制的学生都带着自己的作品，被分成四个组，在调香实验楼四个最大的教室里进行作品的展示与初选。
素末自然也在其中，可令她错愕的是，一早就没将心思放在调香上的尹娉婷竟也参加了。
场面热闹，尤其是第一间调香室。尹院长的两个女儿都被安排到了这个教室里，一个受宠的，一个不受宠的，但因才华与受宠程度恰恰相反，观众们反倒擦亮了眼睛，等着看戏。
好戏的第一场，尹娉婷被安排在三号，尹素末被排到了最后一号。
有点儿经验的老师们皆知，其实竞选排号还是有一些讲究的，通常第一号是个参照物，给他打个八十分，其后比他好的就高于八十，比他差的就不到八十；前半部分评委们往往兴意盎然，这部分选手如有突出的表现，也是最容易得到评委青睐的；反之前半部分结束后，越往后，评委们便越是审美疲劳，尤其到了最后几个，若无太大的惊喜出现，评审团基本上就是草草地听，草草地打个分。所以说，最后一名选手常常拿不到冠军，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评委也是人嘛，再有经验，终究是人的主观评判。
素末还没上场就生生吃了这么个闷亏，只不过，她看上去也没怎么在意。
“若无太大的惊喜出现，评审团基本上就是草草地听”，前提是若无太大的惊喜出现，而她呢？
其他人的实力她不清楚，可自己的实力，素末不骄傲不夸张，却是清楚明白的，调香师的嗅觉一般都比普通人灵敏，经过专业训练后，通常可以分辨出一千多种气味；而她，未经过特殊训练时就能识别出一千多种不同的气味，甚至因着小时候耳濡目染母亲的工作，没系统学习前，已经能够将不同的气味进行对比和组合——第一天上课时就把专业老师都给镇住了，止不住地夸“这孩子是天才！真是天才！”
除了母亲给予的这一切外，当然，还有两年半的在校学习，在万花庄园里无数次或成功或失败的实验，以及江玄谦替她从世界各地源源不断地采购过来的香料原料，造就了她今日的成绩。
怎可能没有惊喜？
反观那尹娉婷，素末虽说从头到尾也没往她身上看一眼，可已在心底下了判断，从小喜动不喜静，几乎从不曾见过她静下心待在调香室里，更别提拿出什么像样的作品，这回除非是拿了方宛替她调的香来参赛，否则，这炮灰恐怕是当定了。
可谁知——
第二号作品展示完，轮到“第三号尹娉婷同学”时，就见娉婷笑盈盈地带着一个含苞待放的玫瑰状瓶子，信心满满地走上台：“今天给各位评审和各位同学带来的，是一款以玫瑰花香为基调的香水。”
场下评委们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香水试条，同一时间置于鼻前扇动时，美好的芳香扑入评委们的鼻子，也同时，散散漫漫地漾开来。
素末就坐在评审团的后面一排，一开始还不以为意，直到灵敏的嗅觉里侵入了一缕极淡极淡的气味——
那是数张香水试条同一时间被扇动时，同一时间向外扩散出的气息，以不同品种的玫瑰相混合着作为前调，明媚中带着令人放松的欢愉……
她目光一凝。
台上尹娉婷已笑盈盈地接了下去：“这一款香水以玫瑰花香为前调，而且，并不是一个品种的玫瑰，它混合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五种顶级玫瑰花；至于中调，则是台湾出产的红富士混合着英国梨的气息。”
一字一字，熟悉的气味，熟悉的陈述词。
蓦地，素末看向了身旁的指导老师——整个大三年级就她一人参了赛，所有的专业课老师都跑去带大四生了，只剩下她旁边这位刚进校没多久的年轻老师，自然，她的作品也只让这位老师看见过！
可年轻老师也震惊地回头来看她，两双眼睛几乎在同一时刻发射出同一个信息：怎么回事？
“老师您……”
“不是我！我怎么可能把你的参赛作品拿给她参赛？”老师矢口否认，也急了。太荒唐了，同一赛场上竟出现两份一模一样的作品？
太荒唐了！
台上的娉婷还在说：“所以说，这款香水里既有花香又有果香，是非常典型的花果香型的女性香水……”
台下却有人突兀地站起：“那么，创作灵感来源于哪里？红富士和英国梨的比例如何拿捏？五款玫瑰分别是什么？混合比例又如何！”
台下一片哗然，只因此时这位突兀地站起身打断院长千金的，正是院长的另一位千金。此时此刻，她正满脸怒气，从来都是温暾沉默的女子，此时竟然站起身，正对着台上的尹娉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的香水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一句话落下，满场轰动。
她扬起手中的香水瓶——原本带了两瓶，可此时，素末只拿起被娉婷盗用了的那一瓶，摘下瓶盖，按下喷头，玫瑰花为基调的香水美好欢愉地充满了整个教室。
“这是我的作品，尹学姐，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出现在你的手上。”
初选被迫暂停，由尹院长出面，带走了两个“无意中竟然撞了香”的调香选手。
当然，面上的话叫“无意中竟然撞了香”，可但凡是有点儿调香常识的，谁会相信？两款香水没有一分一毫的差别——好吧，就算你们心有灵犀产生了同一种灵感使用了同样的原料，那比例、质感、香水的浓度，能完全一样吗？
可尹院长就是打着这样的名号把人给带走了，五分钟后，调香室里的评选继续。
一个小时后，在院长专用调香室里，结果出来了：尹素末与尹娉婷无意中撞了香，因两人同为尹泽院长的女儿，灵感皆来源于父亲的调香室，所以并不存在什么抄袭的说法。但鉴于尹娉婷已经在讲台上做过完整的解释，且给评审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直接晋级总决赛。
“那素末呢？院长，我可是亲眼看着素末把香水调出来的！”年轻的指导老师终于忍无可忍了，院长如此明目张胆地偏袒尹娉婷，别说两个都是他的女儿，就算其中一个只是普通学生，那也是够让人心寒的！
而他一个当人父亲的，眼睁睁对着自己的两个女儿，竟偏心至此！
太过分了！
“尹院长，这款香水从初次调制到最终成型，单原料的比例素末就调整了一百多次，可院长您现在的意思是，因为娉婷先上台，所以抱着尽善尽美的心态将自己的作品一次次推翻再重来，最终研制出优秀成果的尹素末就失去了总决赛的资格，是吗？”
指导老师的口气有点冲，尹院长的面色有些难看。
“且不说娉婷同学到底是从哪儿拿来的这一瓶香水……”
“吴老师！”尹泽的脸这下是彻底拉下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院长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
今儿坐在观众席上的，哪位不识院长的两名千金？一个是大名鼎鼎的网红转模特的尹娉婷，今年大四上学期了，学了三年半调香，专业考试却从来没有及格过，哪次不是老师们看在院长的面子上铆足了劲把她的平时分改到满分才能让她期末总成绩勉强合格？有名是有名，不可否认或许还有其他方面的天赋，可那和调香有半毛钱关系吗？反观后面这一位，不过大三上学期，可调制出来的香水却让好些专业老师都望尘莫及，其专业其敬业其精益求精的钻研态度，哪位教过她的老师不清楚？
怎么能让一个无心于香水调制的人获得荣誉，却让每天在调香室里泡上十四个小时的人，这一个已经无限接近于“调香人”的姑娘，生生被夺走研究成果？
“尹院长，我觉得您这么决定难以服众。”
“吴老师！”
“我……”
“别说了，老师。”父亲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素末拉住了吴老师的手。到底年轻，终有热血，可小冉之前也说过了。她这个爸爸生平最好面子，丝毫也容不得别人反驳他。
她拉住了指导老师，往前一步站到老师跟前：“尹院长。”仰着头，她迎向父亲含怒的目光。
没有喊“爸爸”，在这个时候，她喊的再也不是“爸爸”。
可恰是这一声“尹院长”，撼动了尹泽的某一条神经，他愣了一下。
素末不卑不亢地正视着他，从口气到眼神，每一个细节里都不再带有为人女儿的感情。她说：“尹院长，您真的相信这世上有人能在没有任何样品，也没有对方任何调香信息的前提下，调出和对方一模一样的香水吗？”
那一双睁大的眼看上去太清澈也太直白，直白得让尹泽一时之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或者您相信，这一次，是我盗取了尹娉婷同学的灵感？”
尹泽哑口无言。
“分明是一起毫无悬念的抄袭案件，我和尹学姐之间谁才有实力调出这一款香水，谁应该入选总决赛，谁在撒谎，难道您判断不出来吗？”
“你……”
办公室里有一瞬间的沉默，尹泽“你”完之后就“你”不出来了，只心中感到震惊：什么时候这温暾又内向的丫头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了？
此时的她，不卑不亢，眼角余光扫过一旁的尹娉婷时，没有愤怒了，只剩下满满的不屑。
蓦地，尹院长还没开口，吴老师也没开口，现场任何一个人都想不出该说点什么时，素末打开了香水的盖子，就像刚刚在初选教室里一样，按下喷头。
温柔的气息迅速在空气里漾开来，蹿入了现场诸位的鼻子。
然后，她走向尹娉婷：“刚刚尹学姐说，这款香水的前调是用五种不同品种的玫瑰调制而成的，那么作为调香人，尹学姐能否告诉在场的老师们，那所谓‘五种不同品种的玫瑰’，分别都是哪五种？调制比例又是如何？”
“……”
娉婷张了张嘴。哪、哪五种？还有比例？
这下子，哑口无言的不是尹院长了，而是这位号称“调香人”的院长千金。
素末清冷地勾起唇，眼角眉间不知怎的，竟流露出了一点儿让娉婷莫名地觉得熟悉，也莫名感到心惊的气定神闲。
这样的气定神闲她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神色？嘴角这样微讽地勾起，她曾经在谁身上见识过？
可娉婷还没有想出什么结果，那边素末已开口：“既然尹学姐答不出来，那就让我来说吧。混合着作为香水前调的这五种玫瑰，分别是大马士革玫瑰、梦幻玫瑰、摩洛哥千叶玫瑰、撒旦玫瑰以及牡丹玫瑰；而且有一点，虽说前调主要是由五种玫瑰调成，可事实上，我还在五种玫瑰的基础上加入了与玫瑰等量的麝香，用以综合、平衡这五款玫瑰的气味——这一点，别说尹学姐你，想来就算是您背后的方宛教授，说不定也暂时没察觉吧？”
娉婷大大一惊，尹泽也大大一惊。
然后，就看着这丫头抬起头来，清澈而直接的眼睛清澈而直接地对着他：“尹院长，现在，您还坚持自己的裁决吗？”
这是第二次，尹院长第二次在这个被自己冷落已久的孩子身上看到了某种类似于果敢坚定的东西。一时之间，他竟回不出话来。
调香室里有一阵长久的沉默，最后，还是吴老师开口：“院长，其实要宣布娉婷入决赛也不是不可以。”
其余三人纷纷一愕，看向他。
只听吴老师说：“但是公平起见，我认为素末也应该进总决赛。毕竟您刚刚说过了，这款香水得到了评委老师的一致好评，可您也说了，两人之间不存在抄袭。既然不存在抄袭，那么尹素末同学也应该受到肯定，不是吗？”
一句话下来，别说尹泽，就连尹娉婷也不敢再多说话了。谈判桌上最常用的一招叫“先给你一巴掌，再赏你一颗糖”，刚刚素末的一席话已经让娉婷差点儿以为自己完蛋了，没想到吴老师的话再出来，又给了她希望。这意思是，她还能继续参加比赛，不是吗？
“那就照吴老师的意思办吧。”院长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松口了。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只不过，离开之前尹院长他又落下了一句：“入决赛可以，但不能再有两个人拿出同一款香水的情况发生。”
言下之意，是要素末换参赛作品了。
她微讽地笑了笑，无所谓了。
“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在众人行将散场之前，素末堵到尹娉婷跟前，“我只想知道，这一瓶香水，究竟是谁给你的？”
这话一出来，本应再次怒斥她胡说八道的娉婷眉宇间竟扬起了一丝得意，可娉婷还来不及开口，尹院长已不悦地出声：“她自己调的！”
那表情语气，全然是防着自家孩子被人套话的慈父模样。
素末垂下头，很努力地压抑住了什么，可再抬头时，眼眶还是红了：“爸爸，”她轻声地说，“你真的是我的爸爸吗？真的，好多次，我都这样问自己。”
她笑了一下，透过泪眼看着尹院长突然僵住了的脸，再看向他身边的娉婷，这一个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这女子闯入她的世界里？那一天，年幼的尹素末看到她穿着粉色公主裙，像个小公主一样骄傲地被爸爸抱回家里。当晚年幼的尹娉婷便夺走了她的房间，还有一房间的香水模型以及芭比娃娃，她委屈地向父亲告状时，得到的却是他冷漠地回应：“姐姐不懂事，你就让着她吧。”
姐姐不懂事，你就让着她吧？不应该是“妹妹不懂事，姐姐让着她”吗？
从那时开始，她让了一次又一次，无数个阖家欢乐的时刻，她一个人，在角落里默默看着那一家三口。人这一生究竟有多少重要的东西？年幼时的芭比娃娃和爸爸，长大之后的理想与爱情，这女子一一从她手中夺走。她苦苦地挽留，可她毫不费劲地拿走，江玄谦如此，父亲亦如此。
走出院长调香室时，吴老师沉默地跟在她身边，尹院长偏心大女儿的事早已不是新闻了，可第一次，她在这小女儿身上看到了信念崩塌之后那种万念俱灰的死寂。
“素末……”
“老师我没事，已经习惯了。”
是，已经习惯了。
既然如此，该说的话吴老师还是要说了：“本来我的意思是让你和尹娉婷带着同一款香水进决赛，由大众来判断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调香师，没想到尹院长竟然会搁下那句话。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素末脸上却未见有什么慌乱的神色，只是道：“还是用原来的香水。”
“可尹院长不是不让你和尹娉婷用同一款香水参赛吗？”
素末淡淡地笑了下，从包包里拿出今天为初赛而准备的香水，在吴老师面前晃了晃：“吴老师，不同的。”
两个瓶子相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一大一小，一昼一夜。吴老师瞬间领悟：“对，不一样！”
这孩子，说她呆吧说她笨吧说她反应慢吧，可在对待自己的作品时，那反应还真不是一般的敏捷啊！
这下子，吴老师终于能放心地离开了，只剩下素末一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走廊上。
因为早上付冉特意叮嘱过，说让她比赛结束后就待在学校里，她会开车来接她一块儿去吃饭。所以素末百无聊赖，慢慢地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晃了一圈，又慢慢晃到了那几个初赛的教室外。
赛事依旧如火如荼，这世界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看，在院长调香室里发生过那么大，大到足以颠覆她的名誉与前途的事情后，调香室外所有的一切，依旧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谁会为了谁，重置目标与计划，更改理想与信念，颠倒黑夜与白昼？
没有人，真的，没有人。
她慢慢地在教室外逛着，逛得无聊了，又原路返回。一路上，数不清的气味侵入她敏锐的嗅觉中枢里，来自调香室里的，来自学校草坪的，来自人身上的……可素末早已经习惯，并不以为意。只是当她路过某间大门紧闭的调香室时，突然之间，步伐一停。
那紧紧关着的大门里传出了极淡极淡的气息，混合着法国蔷薇、栀子花、小豆蔻、风信子等她曾一遍遍研究过的植物气息——Flawless吗？
不，不对，不是Flawless！Flawless的前调是这一些植物没有错，可现在这款香乍闻起来类似于Flawless，事实上……
她心脏剧烈地跳了两下——是方宛的那一款香水！
只是，怎么可能？她不是已经被学校开除了吗？而且就是因为这款香被开除的，这玩意儿怎么可能还出现在江大调香室里？
素末抬头看一眼门牌：方宛。果然就是她那间空置已久的调香室！
可是，怎么还会有那气味弥漫在里头？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道压抑的低吼声，就发生在隔壁的院长调香室里：“为什么？”
原本素末并没有在意，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缕极淡的香气里，可隔壁的声音不绝于耳，忽而提到了自己的名：“你之前不是告诉我说尹素末不会拿这个作品来参赛吗？可今天呢？今天她怎么会带着一模一样的香水来参赛啊？”
什么意思？素末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拉到了隔壁去。
那是尹娉婷的声音，素末能确定。只是，什么叫“你之前不是告诉我尹素末不会拿这个作品来参赛”？难道说，把这款香水给尹娉婷的人曾经向尹娉婷保证过，说她不打算拿此作品来参赛？更甚至，那人此时就和她处于同一个空间里，就在隔壁这间调香室？
清晰的逻辑跃上她脑袋，一时间，素末已顾不得Flawless了，悄声走到隔壁室门口，听着尹娉婷害怕却又不敢把怒气流露出一点儿来的声音：“你知道吗？刚刚差一点就出事了！要不是爸爸把事情压下来，你说我该怎么办？”
素末眉心微拢。门那头的尹娉婷明明很生气，可听那声音，又像是在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大小姐在这么急迫的情况下，还如此忍气吞声？她脑中不期而然浮过了某张脸，可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了。不，不可能的！那人怎么可能在这时候来到江大？更不可能把她的作品随随便便送人啊！就算他不喜欢她，就算他要把她赶出万花庄园……
可对方的声音慵懒地传出来，带着她最熟悉的那一种气定神闲：“我怎么知道她会突然改变主意？”
一瞬间，素末如置冰渊。
是那一道低沉的磁性的熟悉的嗓音，每一个字的尾调里都散发着大西洋杉木卓然的气息。
“再说，我只是把香水送给你，让你拿去参赛了吗？”他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话。
素末的双手止也止不住地发起抖来，紧接着，是双腿，然后，是全身。
是他？
竟然是他？造成今日这个可笑局面的人，竟然是这一个男人！
那次她怀疑这人拉方宛下台不是为了自己，被他直接否决了。可这一回，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怎还会有错？
门那头娉婷又低低地急急地说了些什么，素末已经听不清楚了。只那一瞬间，她想也没想，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门只是关着并没有上锁，她很轻易地旋开锁推开门——就看到正对着门的那一处，颀长的身躯背对着她站着，洁癖使然，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碰到这办公室里除了地板之外的任何一样摆设。
江玄谦。
推门声惊扰了原本安静的一室，尹娉婷慌张地看过来：“谁？”
那人也转过身来，只一眼，就看到了她正震惊地瞪着他。那只扶在门把上的手怎么也止不住地发抖：“为什么？”
“尹素末……”
“出去。”她没看旁边的人一眼，可声音坚定。
江玄谦点了点头，示意尹娉婷出去。
娉婷：“可是……”
“出去！”
整个办公室里寂静无声，耳旁却似有狂风呼呼地吹过，那是千军万马自无边无际的大漠奔腾而过时激起的狂风，肆无忌惮地打在她耳旁。
尹娉婷走了出去，关上门。
素末就站在门前不远处，睁着一双难以置信的大眼，脚上仿佛灌了千斤铅，可终究，她还是带着那千斤铅一步步来到了他跟前：“把香水给她的……是你？”
一个字一个字，发着抖，打着战，那么重。
可他却不置一词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近，看着她红了眼眶。
此时无声，却胜有声。
“为什么？”素末一只手揪到了他的外套上。
他穿得不厚，一件薄薄的外套搭配着简单的白衬衫。她盯着那件被揪出了褶子的黑色外套，突然间想起，原来冬天已经到了。
才发生了多少事？冬天就这么来了。
可似乎，又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多得让两颗心从曾经的近在咫尺到今日的千里相隔。她死死地揪着他黑色的外套，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浮起：“江玄谦，你告诉我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
而他说：“一开始我们就说好的，你在万花庄园里调出来的作品都属于我。”
“因为都属于你，所以江先生你随手把它送给了尹娉婷，让‘我的’作品变成了‘她的’作品？”
难怪尹娉婷最近能嚣张成那样！难怪小冉会觉得尹娉婷除了首席模特的位置外还从江玄谦身上捞到了什么！原来捞来捞去捞来挥去，捞的竟是她的调制成果！
素末任性地往他胸口捶了一下，可那一下太轻，不解恨，又重重地捶了一下：“王八蛋！”然后，她彻底崩溃了。
在万花庄园里发生过那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后，她忍着；被这人莫名其妙地赶出来后，她忍着；被尹娉婷盗取了香水作品被爸爸不公平地裁决后，她还是忍着。每一次都用最大的忍耐尽可能平静地解决所有事，可现在，她忍无可忍了。曾经最信赖的人背着她把她最重要的香水送给另一个女人，明知道那是她用来争取Alisa项目的作品，这明明白白的背叛，这彻彻底底的羞辱，让她还能怎么忍？
“王八蛋！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凭什么？”
就算他恶心她，就算他不想见到她，好，她听他的话，她走了，此后就连万花庄园里的调香室都没有再踏入过！可为什么这王八蛋还要做出这种事让她幻灭得彻彻底底？
门外有脚步声接近，可室内人都没空去注意了。
将车停到楼下的付冉打她电话没打通，发微信也不回，所以摸到了楼上，谁知，竟在院长办公室外见到了这一幕。尹娉婷正错愕地站在门口，隔着门上镶着的一小片玻璃，不敢置信地看着室内女子任性地捶打着那个人的胸口，而那个人，向来洁癖最严重最厌恶别人碰到他的人，竟然不吭一声地站着，就那么任由她发泄，任由她将泪水汗水全蹭到自己的外套上，甚至在那女人哭得最伤心难过时，原本藏在身后的手终于忍不住伸起，就要抚上她发丝：“好了……”
“王八蛋！”
谁也没有看到这一幕，可站在娉婷的角度，她清清楚楚地全看到了。明明像是与自己无关，可这一刻，不知为何，她却是看得心惊肉跳——
男人脸上的表情不对劲，不，那不是面对着任何外人时会有的神色。
“王八蛋！”
女人的声音也不对劲，不再是平常那个温暾沉默的尹素末了，她竟然委屈而哀怨地，带着连在父亲面前也不曾流露过的娇憨和任性：“是你自己说过和她没有关系的！你说她不是你女朋友，你说不会再让她挽你的手不会再和她一起吃饭的，可现在呢？现在你又做了什么？王八蛋，你自己说过的话全都忘了吗？”
从门外看进去，江玄谦艰难地抓住她的手：“好了，别闹了。”
“是我在闹吗？明明是你自己说过的！”
“什么时候？”外头的人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压抑地问了一句。
然后，是女子低下来的声音：“那天凌晨……”
他没说话了。
“江玄谦，那天凌晨是你自己说的！”
室内有一阵难堪的沉默，室外门前，话中被提到的尹娉婷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电光石火之间，有什么细思极恐的画面闪过娉婷的脑海，从前的一帧帧一幕幕，如放电影般自她脑海里掠过，每次身边一没有观众，他就示意她离自己远一点；每一次她换过香水，身上不再是从爸爸的调香室里带出来的百花香气味时，他就无法忍受她靠近他一分，可是那百花香——难道是因为尹素末？因为那女人身上也带有百花的气息？难道Caesar能短暂忍受她的靠近，就是因为不用其他香水时她身上就有和尹素末一样的气息？
不，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Caesar怎么可能喜欢上那种丫头？即不貌美又无趣，成天只知道待在调香室里，连怎么哄人开心都不懂，Caesar怎么可能会喜欢这样的丫头？
可分明，透过门上镶着的一小片玻璃，她看到了男人紧紧握起的拳头，就像是在控制着什么，压抑着什么，然后，许久之后，调香室里才传来他刻意冷漠的声音：“真是个傻孩子，你以为男人在床上说的话能相信吗？”
“你说什么？！”
室内不知是什么光景，只听到素末震惊的声音，其后，没有声响了。可室外听到了这一切的两个人，尹娉婷与付冉，却是两副面孔，两种表情，一个呆住了，那脸上是说不出的震惊、失落与愤恨——Caesar这意思是，他和那丫头有过亲密接触了？另一个只觉得有什么沸腾的东西冲上了脑门——什么？那王八蛋把人都给吃干抹净了？难怪这丫头死活也不肯讲明白她在万花庄园发生过的事！难怪！
“砰”的一声，门再一次被推开了，这回闯进来的是怒气冲天的付冉：“江玄谦，你这个渣男！”
室内素末正背对着她站着，被那一句惊世骇俗的混账话震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僵硬地立在那儿，难以置信地瞪着江玄谦。
“渣男！”付冉一把甩下背上的包包，就要往江玄谦身上砸。
哪知人还没走到，大BOSS就先扔了一记冷淡的眼神过来：“站住，别碰到我。”
付冉竟真的站住了。
那冷淡的目光瞅得她脊背发凉，凉得一时之间，竟真的停下了脚步。还没等付冉意识到自己这做法有多，身后就开始有嘈杂的声音传进来，原来，那几个大教室里已经结束初选了。
一拨又一拨的人从调香室的另一端走来，路过院长调香室时，下意识地往里头一看。天，大设计师付冉和知名策划人江玄谦齐聚一堂，还有最近红得发紫的尹名模，太热闹了吧？
江玄谦蹙起眉：“把门关上。”
付冉这才如梦初醒：“怎么，现在知道丢人了吗？”
也的确是挺丢人的，身后黑压压的一群人，全是看戏的——拜托，这出戏的女主角是她家末末啊！
不不不，不能再继续让人这么当猴子看下去了，付冉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咱们走，别和这种渣男多废话！”
可素末还是红着眼，倔强地站在江玄谦跟前。难以置信的话似乎还回荡在耳中——“你以为男人在床上说的话能相信吗？”她以为他再狠，再禽兽，再不是人，也至少在接触的过程里付出过一点点真心吧？可没有，一点都没有，他所付出的，是——“傻孩子，你以为男人在床上说的话能相信吗？”
那一瞬间，她体内有什么汹涌的东西再次涌上了眼眶，这一回，止也止不住了。
外面人潮依旧在涌动，面前是这人沉默的面孔。她紧紧握着拳头，就像在和自己抗战，拼命地想压抑住什么东西。可最终，压抑不住了，那情绪“砰”地在她大脑里炸开来。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付冉瞪大眼，尹娉婷瞪大眼，身后黑压压的一群人全都瞪大眼——看着他们印象中这个仿佛与谁都保持着某种距离的沉默的丫头，蓦地，扬起手，重重地对着众人心中的策划大神，那传说中一手将尹娉婷从一介网红捧成如今的名模的大神——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这张英俊的脸上炸开来。
“王八蛋！”
这下子，连江玄谦也怔住了。
身后人群里开始爆出响亮的欷歔声，可在那一声“王八蛋”之后，当事人却什么也没再说，红着眼转头，直挺挺地，走出了调香室。
于是众人目光所及处，这调香室里，就只剩下被一巴掌掴下了神坛，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的江玄谦。
众目睽睽，几十双眼睛全盯着他。
大神他就直挺挺地愣在了那里，维持着震惊的神色，两秒钟。
然后，两秒钟后，他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地……走了。
步伐沉稳，姿态优雅，就连尹娉婷不放心地跟上来：“Caesar？”他也不过是伸出一只手止住：“尹小姐，有什么事我们改天再说。”
话毕，同样优雅地朝尹娉婷一颔首，不疾不徐地离开了调香室。
身后一片静。走了十几米后，还是一片静。众人的目光仍灼灼，纷纷在心底感叹着江大神的气度与大度。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大神一路优雅又帅气，直到拐了一个弯，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后——
“Shit！”他低咒一声，捂住刚刚被掴了一掌的左脸，对着一派壮观的教学楼，这下连话也不想再说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所以我哥就这么被打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被传上网了？我的天！年度大戏啊哈哈哈哈哈哈……”关上视频后，传说中的好搭档Joe笑得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钟先生搁下正在泡的茶，双手作揖，很标准地行了个礼：“陆先生，照理说，您是不应该笑得这么欢乐的。”
“对不起啊钟先生，我也不是故意想笑得这么欢乐的，可我就是觉得……我去！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然后，现场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地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看热闹的心情。
本来嘛，江禽兽最近的所作所为简直禽兽得令人发指，是时候找个机会好好地嘲笑他一番，以娱乐众人了。
只不过笑够了，钟先生很快又愁起一张脸：“话说回来陆先生，您看这事，咱们该怎么办才好呢？当初授意我们将尹小姐留下来的是先生，现在把人赶走的也是他，您看看目前这情况，我们尹小姐可是连调香室也不来了，怎么办才好？”
钟先生的茶艺堪称一绝，那热水往茶壶里一浇，袅袅茶香便弥漫到了空气里，将冬日的傍晚染得暖暖的。
Joe举起茶杯啜了口：“这件事吧，说真的，挺难办的。”
“连陆先生也没办法吗？”
“你说呢？”看着钟先生失望的样子，Joe又于心不忍，“你想想，那颗瘤在我哥心中可是埋了十几年了，平静时期大家相安无事，可现在被那丫头这么一刺激，你觉得呢？”
“可尹小姐也不是故意的啊！谁让我们先生从头到尾都表现出一副把人捧在心尖尖的模样？要是早说了不喜欢人家，人家姑娘至于吗？”
“他说了呀，一开始就说明了。”
“可他口嫌体直啊！嘴上说着不喜欢，可您瞧瞧事实上他都干了些什么！平日里有事没事就招惹一下人家，想抱就抱，想摸就摸，就差没想亲就亲了！”钟先生义愤填膺，“而且说句实在话，他之前对尹小姐，那真是宠得没话说了吧？明明策划案里是安排了年底才把方宛拉下马的，可您知道吗？那天我们尹小姐只不过是不开心了，随随便便撒个娇，先生他就直接改变计划，把那姓方的给废了。那什么，时下人是怎么说的？简直男友力MAX啊！陆先生您说，两三年来他天天这么宠人家，把人都给宠娇了，结果现在突然来一句‘我不喜欢你你走吧’，您说，他这不是渣男行为是什么？”
Joe原本正愁着，结果被这老头儿的三言两语给逗笑了。不过话说回来，事情不就是这样吗？钟老头果然还是挺了解江禽兽的，三言两语就概括出了那家伙种种口嫌体直的行径。
口嫌体直这个词其实还是付冉教他的，当时的小冉儿说：“什么意思呢？其实这词最早是日漫里用来形容那些嘴硬却心软的臭男人的，就像你哥，嘴上说着不喜欢不关心，可实际上呢？绝对是口嫌体直啊！”
啧啧，可不是？
只是了解得这么透彻，有时候也挺让人为难的，比如这一刻，钟老头儿盯着Joe惆怅的脸，盯着盯着，终于试探性地问：“陆先生，其实您和我们先生是不是还有什么事不肯让大家知道啊？”
“什么？”Joe眼皮一跳。
钟先生说：“我总觉得，咱先生那么喜欢尹小姐，明知苏教授和江老先生的旧事，可当初看小姐没地方住，还是将她留到庄园里了。这样的感情，老钟我总觉得不应该是上一代的绯闻就能够阻断的啊。”
Joe头疼地按着太阳穴，没有说话了。
大厅里陷入了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有什么东西，某些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江玄谦知的事，就像一道丑陋的黑影，在暗地里默默地滋生着。
十年了。
“陆先生？”
Joe没有回他。
“陆先生？”
Joe还是没回他。
“陆乔久先生！”
Joe叹了口气，这下子，终于松口：“这么说吧老钟，你还记得我哥那四个策划吗？”
“嗯？”老钟不明所以，四个策划？怎么突然又跳到“四个策划”了？那和他们在聊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Joe说：“到目前为止，头三个策划都完成得差不多了，可你知道第四个策划是关于谁吗？”
钟先生摇头。
Joe用口型说出了两个字。
钟先生一怔，迅速惊出了一身汗。
是，Joe说的，正是传说中的“江策划回国要做的那四个策划”。你以为它们真的只是传说？不，从头到尾，它们都真真正正地存在着，在暗地里慢慢发展着，如一双无形的鬼手，在无人知晓的背地里掀起惊涛骇浪。
Joe沉着声，很肯定地说：“如果那第四个策划当真实施下去，那他们俩，就真的没戏了。”
“那可怎么办哪！”钟先生急了，哪里还有平素里那种优雅又可爱的样儿？
Joe叹了一口气。
“陆先生、陆先生您想想办法吧！”
他怎么会不想想办法呢？Joe按着太阳穴沉思良久：“这样吧……”他朝老钟招招手，示意老头儿靠近，而后低下声，不知说了些什么。
漫长的窃窃私语过后，钟先生只觉得如梦似幻：“这也能行？”
“不然呢？”Joe有点无奈，“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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