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八八八年的一个下午,我按照约定来到位于贝克街的房子,福尔摩斯并不在屋里,挂在墙上的时钟显示为下午三点。女佣说他是用完早饭后出去的,一直没有回来,对于他将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我毫无把握,但还是下决心等他回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屋外的阳光顺着窗帘的缝隙直射在地板上,我不禁回忆起昨天那位神秘又尊贵的访客。
昨天,大约也是在这个时间,我前来找福尔摩斯。
一切看起来还是那么熟悉。结婚后,我又重新开起诊所。在这之前,我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没见到我的伙伴,这总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或许我错过了许多精彩案件,每每此时,总会感到非常遗憾。正巧当天下午预约的病人取消了看诊,我便乘马车前来贝克街。
走进房间,福尔摩斯正坐在沙发上静静思考着什么,看到我他显得很高兴:“噢,华生,好久不见。” 他笑着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让我坐下,然后从衣兜里掏出雪茄扔了过来,并用下巴点了一下放在角落里的酒精瓶子和小煤气炉。“我想你是适应婚后生活的,现在的你看起来更有光彩,我想,你比我上次见到你时重了七磅半。”我说是七磅。他又打量我一下,“华生,我想是七磅多一点。”
他通过我的左鞋鞋面上的六道裂痕,打趣地推断出我近期又开始行医看病,还总是被雨淋,甚至还推断出我家里有位笨拙粗心的使女。“显然,有人粗心刮泥时产生了这些裂痕。我推断你曾在坏天气里外出过,只有年轻而没有经验的女佣才会制造出那些难看的裂痕。而你走进屋内时带来的一股碘的气味,以及你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银的黑斑,你帽子右侧鼓起一块,说明最近你用过听诊器。这些信息足够明显的了。”
“也许吧,最近有什么有趣的案子吗?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记录你那些有趣的案子。”
他走回沙发那里,闲适地躺在沙发里,轻轻合上眼,嘴里说道:“书柜第二层的《大陆地名词典》,你把它拿出来。”
我疑惑地走到书柜前抽出了那本《大陆地名词典》,上下左右地看了看,“它有什么特别的吗?”
“里面有一张字条,大约一小时前邮差送来的。”
我抽出字条,字条不大,上面仅有三行字,不见日期和落款:阁下近日为欧洲一王室效力,智慧非凡,令君钦佩,四方赞颂,如日中天,委托阁下,足可信赖。如此传述,天下流传。因至为重要之事与阁下相商,欲今晚九时三刻到访。来客如掩去面目,请勿介意为幸。
“这么神秘,究竟有什么阴谋?”我看了一下字条又说道,“这次的委托人大概相当有钱。这张纸质量上乘,一看就价格不菲。”
“这张纸还能告诉你这位相当有钱的委托人来自哪里,你可以试着把纸往光亮的地方照照。”
我照做了,纸的中央有一个大写的“E”和一个小写的“g”、一个大写“P”和一个大写“G”以及一个小写“t”交织在一起。
“我认为这该是委托人的名字缩写,你觉得呢?。”
“一般人都会这么认为,但是如果你足够用心,就该想到大‘G’和小‘t’代表的是‘Gesellschaet’也就是德文中‘公司’这个词的缩写。‘P’代表的是‘Paper’——纸这个不难判断。最后的‘Eg’,就在你打开拿出它的《大陆地名词典》的那一页上有解释,让我想想,是Egria,就是波希米亚,离卡尔斯巴德不远。
我顺着他的思路继续分析,“这么说来,这次的委托人来自波西米亚,而且还有着极深的背景或者知名度,否则又如何要以面具示人?”
“你分析得很对,我想是的,不然怎么会用如此纯种的马匹驾车。他已经到了。”
楼梯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这应该是一个体格健壮、性格稳重的人,果然,来人高大魁梧,衣着考究,虽然附着面具,但眉目间仍旧有种尊贵之气。
“我是波希米亚世袭贵族,冯·克拉姆伯爵。”来人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眼神在我们之间游荡,似在判断哪位才是他要找的人。
“你好,伯爵先生”,福尔摩斯说,“我是福尔摩斯,这位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我们经常一同办案。”
“我想你的朋友一定是位值得尊敬和信赖的人,希望你们能在两年内对此保密,这件事至关重要,它直接影响到欧洲王室的利益。”
“我保证。”
“我也保证。”
这位奇怪的来访者喋喋不休地描述背景,在他看来这件事非常糟糕,可能会引起一则大丑闻,他必须阻止,否则会直接威胁到至高无上的奥姆斯坦家族——波希米亚世袭国王。
“如果事件的过程能够讲得更详细些,比如究竟发生了什么,”福尔摩斯继续说,“我会更加方便为您效劳,国王陛下。”
听到这里我吃了一惊,但显然有人比我更吃惊。
他突然激动起来,快速地从沙发处走到窗口,看了一眼下面的马车,又缓缓踱回来。最后,他缓缓摘下面具并用力捏在手里。
“我就是国王,你说对了,我就是国王。” 他大声说道。
福尔摩斯缓缓点燃一支雪茄,“我知道站在这里的是波希米亚的世袭国王——卡斯尔·费尔施泰因大公,早在您开口之前我就知道了。请谈谈事情吧。”
这位国王似乎失去了底气,他想了一会儿,缓缓开始回忆。
一切从五年前开始,国王还是王储的时候做过一些风花雪月的事,在一次去波兰访问途中,他结识了年轻美貌、大名鼎鼎的歌唱家艾琳·艾德勒,之后两人坠入爱河,开始了新鲜又刺激的秘密恋情。
福尔摩斯从书架中抽出资料,“找到了!艾琳·艾德勒,女低音,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女歌手,生于新泽西州,现年三十岁,已退出歌剧界定居英国伦敦。”他边说边走回躺椅,继而一边思考一边缓缓说道:“陛下曾和这个年轻的女人有过来往,或许留下一些书信之类的东西在她那里,而现在,陛下想把它们拿回来,是这样吗?”
国王陛下表示认同,但同时他否认两人曾秘密结婚,他只是说在那位女士那里有一张他的照片。
“这不成问题,可以说是买来的。”福尔摩斯很快说道。
“可是,那是我和她的合影……那时我还很年轻,没考虑太多。事实上,现在我也只有三十岁。”
“陛下没有想过把那张照片拿回来吗?”
“我试过很多办法,但都没有成功。据我了解,那张照片她绝不卖,所以我才想了很多其他办法去把它拿回来。我曾经三次雇小偷在她不在家的时候搜寻她的房子,还试图在她演出时调换她的行李,甚至还扮成匪徒对她进行拦路抢劫。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我都用尽了,可是都没有找到。”
思考了片刻,福尔摩斯将手里的烟熄灭,“这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这种轻蔑的态度显然惹恼了这位国王,“虽然简单,却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他不悦地答道。
“确实严重,但她拿照片究竟有什么用?”
原来,这位国王之所以着急拿回照片,是因为婚期在即,波西米亚未来的王后将是纳维亚国王的二公主克洛蒂尔·洛特曼·冯·札克斯迈宁根。这位公主性格极为敏感,且整个札克斯迈宁根家族有着非常严苛的传统。也就是说,如果恋情曝光,婚礼很可能被取消,那将使整个波西米亚王室蒙羞。
但照片的主人威胁将要公开那张照片,这实在是一件棘手的案子。
“我了解她,她说到做到。你不了解,她虽然外表温柔如水,美丽动人,其实内心极其坚定强悍,冷静得可怕,相信如果我跟其他人结婚,她会不惜一切将我毁掉。”
“那么,照片现在在哪里,是否已经送出去了?”
“我敢肯定还在她那里,她曾经说,她要在婚约公开宣布的当天毁了我,就是下周一。”
“哦,今天周四,不必担心。 ”福尔摩斯打了个呵欠,“交给我来处理,届时我会写短信告知您进展情况。”
国王忧心忡忡地表示感谢,并留下自己在伦敦的地址——兰厄姆旅馆,用的名字仍是冯·克拉姆伯爵。看来在拿到照片之前,他没有心情关注其他事情。关于酬劳国王陛下相当慷慨,似乎只要我们拿回照片,他愿意用最珍贵的领土来交换,甚至还预付了大额的定金。临走前,他不忘告诉我们那个女歌手的住址——圣约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布里翁尼府第,并一再叮嘱我们照片大小为六英寸。
待他离去,福尔摩斯跟我约定了今天见面的时间,只是,他现在究竟去了哪里?
大约四点过几分钟,进来一个喝醉酒的马夫。他衣衫褴褛,面红耳赤,看起来喝了不少。我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继续等待。突然,我想到我真是太久没有跟他一起办案了,居然连他惯用的易容术都差点忘记。我又转过身看了马夫一眼,然后自嘲地笑笑——尽管我对他出神入化的化装术已经习以为常,可还是要再三审视才敢肯定真的是他。福尔摩斯看到我,定了定神,眼中清明一片,再不复刚才的混沌无神。他嘴角微扬,向我点点头就进了卧室。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他已经恢复了往日优雅的绅士形象,微笑着看我,仿佛遇到什么令人开心的事,缓缓走过去坐在沙发上舒展开身体,继而,突然大笑起来。
一会儿,他起身掀了一下电铃,对女佣说:“一些卤牛肉,还有一杯啤酒。”然后他又转回来,此时他脸上的笑容已经隐去,只余眼角还略带笑意,“今天早晨的收获很大,简直出乎意料。仔细听我说完。”
他上午果真扮成马夫去了艾琳·艾德勒的住所——布里翁尼府第,混在那些整日替艾德勒小姐驾车的车夫中间,打听到最真实的情况。
据他们描述,艾琳小姐容貌秀美,身姿曼妙,且乖巧聪慧,是天底下最迷人的女人。所有的男人无一不拜倒在她的风姿之下,塞彭泰恩大街马房的人都这样认为。艾琳小姐的生活简单而宁静,每天下午五点会去音乐会,演出结束后七点回家吃晚饭,除此之外,人们很少能够看到她。与她来往的人很少,比较频繁的是一个男人,而且她只同这一个异性交往。他叫戈弗雷·诺顿,住在坦普尔,据说年轻英俊,充满朝气,肤色黝深,而且是一位律师。他们几乎天天见面,地点就在女士家中,有时他甚至一天来两次。
打听到这些消息后,我的朋友便开始在布里翁尼府第附近漫步徘徊,密切关注府内的情况。
那是一幢别致精巧的小楼,共两层,后面有个花园。因为楼房面对着马路,所以门上挂着锁。从外面来看,起居室装饰华丽,位于右侧,窗户到达地面,只是那些可笑的窗闩完全中看不中用。除此以外,并未发现任何令人感兴趣的地方。
福尔摩斯在小楼外徘徊的时候,一直在思考这个戈弗雷·诺顿的情况,显然他是这件事的关键性人物。他是一位律师,这似乎大有不妥。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他频繁出入她的府邸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他已经成为这位女士的委托律师,那么,照片可能已经不在她那里。如果他们是情侣,那情况会大大不同,她应该会对他隐瞒有关照片的事情。
“你知道吗,”福尔摩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正在这个时候,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一辆双轮马车停在了布里翁尼府第门前,接着由车内跳出一位绅士,没错,他是跳出来的。那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男人,深棕色的皮肤,身材劲瘦,鹰钩鼻子,小胡子——显然就是经常造访这里的那位唯一的男士。他看上去似乎很着急,一边走向大门一边大声吆喝车夫等着他。女仆听到声音从里面出来开门,见到他时并未显示出什么特别的神色。接着他在起居室里出现,他们在那里谈话,从外面的窗户只能看见他踱来踱去,时而挥舞双臂非常兴奋,时而略微做思考状,自始至终不见女主人身影。
大约半小时后,他走出来,看上去比刚才更着急的样子。他很快走到马车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表,对着马夫大声喊道:“要快一点,先去摄政街格罗斯·汉基旅馆,然后到埃破丰尔路圣莫尼卡教堂。一定要在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我会多给你半个畿尼。”
他们一下子就走了,真是疯狂的马车。不过两三分钟时间,从小巷里忽然又来了一辆四轮马车。那马车夫显然是刚刚接到紧急任务,上衣的扣子只扣了一半,领带歪在耳边,车还没停稳,就由大门飞奔出来一位美丽的女士,一头钻进车厢。只那一眼,福尔摩斯已可判断那位女士就是那位艾德勒小姐,刹那的风姿足令人倾倒。
“约翰,去圣莫尼卡教堂,”她的声音从车内传来,“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那里的话,我会赏给你半镑金币。”
说到这里,福尔摩斯显然很兴奋:“华生,这可是绝好的机会。我正在犹豫是攀在车后还是抄小道过去时,从我身后来了一辆出租马车,我拦下他,尽管他对我的装束不屑一顾,但我已经跳进车里,然后对他说,‘圣莫尼卡教堂,这里是半镑金币,必须在二十分钟之内赶到那里。’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教堂,十二点之前,多么美好的组合,这真令人惊奇和兴奋。”
我也听得有些莫名紧张。
“坐在这个可以说是风驰电掣的马车里,我觉得自己从未赶得这么快过,当我到达教堂的时候,那两辆马车已经停在那里。我急忙下车走进教堂。教堂里别无他人,只有一个牧师和我追踪的那对男女,他们三个人围在一起站在圣坛前。我就像偶尔浪荡到教堂里的其他流浪汉一样,信步顺着两旁的通道往前走。牧师身穿白色法衣,好像正在劝告他们什么。忽然,这三个人发现了我,他们同时转过头来看着我。戈弗雷·诺顿甚至拼命向我跑来,仿佛怕我会马上离开,这不能不使我感到惊奇。”
我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福尔摩斯又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在他狂热的态度和殷勤的目光中,我被半拖半拽半拉上了圣坛。我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迷茫,仿佛不受理智控制,这实在超出了我的意料。等我回神的时候,发觉自己正喃喃地做着他们希望我做的事——为我一无所知的事作证。为站在我面前的艾琳·艾德勒和戈弗雷·诺顿证明他们单身的事实,帮助他们在法律上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这整个过程完成得很快,完全不似一般婚礼的隆重、烦琐。接着年轻的新郎在我右侧对我表示感谢,新娘则在我左侧对我表示感谢,牧师在我正对面向我报以天使般慈悲的微笑。”
我感到有点啼笑皆非,我终于可以理解福尔摩斯刚进门时的大笑了。“华生,我想这是我有生以来遇到过的史无前例的荒谬的场面。刚才我一想到这件事就禁不住大笑起来。如果不是我跟踪他们,那他们的结合就缺乏合法的证明,而我自己,这位尾随其后的不速之客的出现,居然帮了他们一个大忙,至少使得新郎不至于在五分钟内跑到大街上去找一位傧相,实在有趣至极。结束的时候新娘打赏给我一镑金币,这可是不错的纪念品,我打算把它拴在表链上戴着。”
“这真是完全出乎意料,”我不禁也笑道,“这样看来,对我们倒是一个好消息,后来又怎样?”
福尔摩斯收起笑容,“算是个好消息,但是你不觉得他们这么着急结婚,必定是遇到什么其他足以影响他们的事,他们有可能马上离开这里。我的计划可能得作出改变,必须马上采取措施,越快越好。他们在教堂门口分手时,他坐车回坦普尔,而她则回到自己的住处。临走前她还对他说:‘今天还和往常一样,五点钟我坐车到公园去。’然后我也离开了那里。”
“对他们结婚这件事和照片的关系,你怎么看?”我问道。
“这么说吧,他们结婚这件事把事情简单化了。对那位夫人来说,照片现在变成双刃剑,她可以拿它来威胁波西米亚王室,但很可能也害怕它被戈弗雷·诺顿看见,我想任何一段崭新的感情都容不得瑕疵,正如我们的委托人所担心的。目前紧要的问题是,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可能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拿到照片。”
“她会不会放在贴身的什么地方?”
“这种可能性是最小的。她知道国王派人拦劫和搜查过她,类似的尝试已经发生过两次,她带在身上并不安全。六英寸的照片,要藏在女人的衣服里而不被发现,这件事的难度并不小。我们可以推断她不会随身带着它。”
“除此之外,我觉得也不会在她的律师手里。尽管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但我觉得这些都不现实。女人的天性让她们热衷于隐藏,她们最相信的就是自己,她们喜欢采取自己的方法来保密,而且对此非常自信。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她马上就要利用这张照片,我断定照片就在她屋子里,在她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至于国王提到的之前的几次行窃行动失败,我想是他们根本不会找。”
“那么我们要怎么才能找得到呢?”
“我们不用找,我会让她把照片亮给我看。”
不能不说,我心里对此充满了疑惑。这时福尔摩斯已经吃完了那些牛肉和啤酒,他优雅地拿起手巾擦嘴,“现在快五点钟了,我的时间所剩无几。华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很乐意,不论什么事。”我耸耸肩说道。
“对你的信任我表示感谢。我们必须在两个钟头内赶到艾德勒小姐,不,是夫人的家,这位夫人将在七点钟驱车归来。我们要在布里翁尼府第门口与她相遇,具体计划我在车上跟你详述。现在我要为我即将扮演的新角色做些准备。”
说完,他步履轻盈地走进卧室,我想他一定有了什么极佳的主意。坐在沙发上,我拿起雪茄盒在手里把玩着,心想他这次究竟要以什么身份出现,大约十分钟左右,从卧室走出一个和蔼可亲而单纯朴素的新教牧师。福尔摩斯换了装束,连他的表情、他的眼神,甚至他的灵魂似乎都成为这个崭新角色的组成部分。他头戴一顶宽大的黑帽,身穿一条宽松下垂的裤子,还有那扎得一丝不苟的白色领带,包含仁慈之心的微笑,以及那种安静、专注、悲悯的神态,俨然一位受人敬重的上帝的使者。如果不当侦探,我想,他一定会成为一名极其出色的演员。
六点一刻,我们一起上了马车。在车上,他一边整理黑帽的拉绳,一边解释我要做的那部分,“到那里以后的事我来进行,一切我都有所安排,只是有一点你必须牢记——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不管你看到什么,一定不要干预。明白吗?”
他的态度很严肃,我郑重地点点头,并说:“我记住了。”
“好,或许会有些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但我向你保证,那没有关系。等我被送进屋子时,这种不愉快的事就会结束的。然后,起居室的窗户将会打开。关于别墅的结构,我之前向你描述过,起居室是唯一视线可及的地方,记得要在靠近打开的窗户的地方守候,注视房间内的情况。一定要紧盯着我,我会总是在你看得见的地方。注意我的动作,像这样,我一举手,你就把这个东西扔进屋子。然后,跑到院子里大喊‘着火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像雪茄模样的卷筒递给我,“这是一只可以自燃的普通烟火筒。你把它扔进房内,高喊着火时,趁着来人赶来救火的混乱场面,你可以走到街的那一边。在那里等我,我会快速和你会合。”
我在心中默默回忆整个步骤,起居室,窗口,看到信号扔烟火筒,然后大喊‘着火’,乘乱去街角。“好了,我想我完全明白了,你就瞧我的吧。”
“好,我们已经到了。”
我们到达塞彭泰恩大街的时候,距女主人回来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天色已经暗下来,过了片刻,就亮灯了,这所房子正如福尔摩斯向我简单描述的那样,站在这个位置能够很清楚地看到起居室内的情况。只是周边的环境不像我预期那么平静,相对于附近地区都很安静的小街来说,它显得十分热闹,对面巷口有一群穿着破破烂烂,抽着烟的人,还有两个做生意的小贩和两个正在说笑的警卫。我不知道这里平常是怎么样的,但今天的一切在我看来都非常古怪,“华生”福尔摩斯说道,“我听见她的车轮声了,还记得我说的话吗,准备行动。”
说着,一辆漂亮的四轮小马车从街角出现,轻盈地驶到布里翁尼府第门前停住。马车刚一停稳,两个流浪汉同时跑上前去准备开门,希望赚点钱。后来两人开始争吵,两个警卫和做生意的小贩分别支持不同的人。很快争吵声升级,接着不知谁先动手,双方开始厮打,正巧这位夫人一下车,就被纠缠在一起的人群包围。
这时,福尔摩斯扮演的牧师猛地冲入人群中去救夫人。刚到她的身边,就发出惨叫,接着应声倒地,只见他脸上鲜血直流,像受了很重的伤。众人一见,愣了一下后便一哄而散。这时,别墅里出来一些人为夫人解围,并顺带照顾了地上的牧师。艾琳夫人快步跑进院子。但是她在即将进门的时候停住了,回头向身边的女佣说了什么就消失在门口,接着女佣出来走到福尔摩斯跟前,问了问伤势,又仔细瞧了瞧,这时有人说他已经死了,紧接着一个女佣说:“他是个勇敢的人,要不是他的话,那些流浪汉早就把夫人的钱包抢走了。那些流浪汉是一伙的,真是粗暴的家伙。哦,他现在能呼吸了。”
这时那位奉命下来查看的女佣说:“把他抬进起居室吧,夫人很感激他。”
这时,过来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进布里翁尼府第,安置在正房里。这时我快步走上前去,站在靠近窗口的地方,密切关注整件事情的发展。灯都点燃了,可是窗帘没有拉上,我清楚地看到福尔摩斯被安放在长沙发上。说实话,我对这种欺骗的行为感到了些许愧疚。但就目前来说,我不能背叛我的朋友,我定了定神,从外套里取出烟火筒。
牧师靠在那张长沙发上。他看上去像是很需要空气的样子。一个女仆匆忙走过去把窗户推开。就在那一刻,他举起了手。这是我们约定的信号,我迅速把烟火筒扔进屋里,然后后退几步高声喊道:“着火了,着火了!”
我的喊声刚落,刚才在门外看热闹的那些人,绅士、小姐、马夫、女仆、流浪汉、小贩,都齐声尖叫起来:“着火了,着火了!”一时间浓烟滚滚,整个小楼都炸开了,人们争先恐后地从楼里跑出来。我没有马上离开,我又站了片刻,听到从房里传出福尔摩斯的声音,他让大家不必惊慌,这是一场虚惊。
我马上穿过混乱的人群,跑到我们约定的地点。不到十分钟,我就看见福尔摩斯快步向我走来,他没有说话,拉着我马上离开了喧嚣的现场。
等到终于走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他说:“医生,你干得真漂亮,我知道照片在哪儿,我看到它了。”
“对我详细说说。”
原来,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那些制造混乱的流浪汉、警卫和小贩都是福尔摩斯雇来的,只为了演一出戏,让那位牧师堂而皇之地进入那座小楼。
当两边开始争吵起来的时候,福尔摩斯冲上去用手掌里湿的红颜料抹脸,迅速制造出受伤很重的可怜样子,成功地博得了夫人的同情。
接着他被抬进起居室。在此之前,他已经怀疑照片在起居室,或者夫人的卧室。他装作需要呼吸新鲜空气的样子,然后女佣打开窗户,为我制造了机会。
“可是,我的朋友,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放火呢?”
“这就是最关键的部分。当一个人得知他的房子着火,一切可能毁于一旦的时候,他会做什么,他一定会本能地抢救他最珍贵也最有价值的东西,这是人的天性,特别是对于女人来说,这个特性更加明显。而我们之前的线索已经表明,在这座房子里,对主人来讲最重要的无疑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张照片。她一定会去奋力抢救它。
她的反应很快。照片就放在走廊墙壁的壁龛里。虽然她在那地方只待了一会儿。她抽出照片的时候,一眼被我看到。然后我马上高喊那是一场虚惊,她又把它放回去。她看到了烟火筒,之后就奔出屋子再没有出现。接着我站了起来,找借口要透风,偷偷溜出来。
“你没有当时就把照片拿到手么?”
“实际上,我这样想过,但是当时马车夫进来了,而且他很注意我,因此我没有动手,我想这样似乎安全些。轻举妄动只会把整件事情搞砸。”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我问道。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调查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我已经写信给国王,明天我们一同去拜访艾琳夫人,据我了解,她一般会在上午九点左右起床,我们八点钟去,趁她还没有起床,我想到时有人会把我们引进起居室里,然后陛下可以亲手拿回照片,等她打扮好出来会客时,我们已经消失了,当然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张照片。”
这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计划。
我们走到贝克街,在门口停了下来。福尔摩斯正从口袋里掏钥匙。
这时传来一个声音,“晚安,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看起来很惊讶,这时在人行道上有好几个人。不知道究竟是谁发出的声音,好像是之前那个个子细长、身穿长外套的年轻人匆匆走过时说的。
我这位伙伴凝视着昏暗的街道说,“我以前听见过那声音,可是我想不起来那到底是谁。”
当晚,我在贝克街过夜。
第二天早晨,我们正在吃早餐的时候,波希米亚国王破门而入:
“我真的能拿到那张照片了吗?”他急切地看着福尔摩斯的脸高声喊道。
“我想是这样。”
“那我们还等什么,现在就去吧。”
福尔摩斯拿起手帕拭嘴,时钟上的时间显示正是上午八点整,我们一起走下台阶,上了国王的四轮马车。
“艾琳·艾德勒已经结婚了,就在昨天。”福尔摩斯说道。
“跟谁?”
“是一名律师,他叫诺顿。”
“她不会爱他。”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我不这样认为,我宁愿她爱他,因为这样就可以从根本上消除陛下一直担心的将来可能发生的麻烦。这样来说好了,如果这位女士爱她的丈夫,那么她就不爱陛下。当然她也就没有理由干预陛下的生活。”
“你说得有道理。只是,哎,”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如果她和我的身份一样多好,你们不知道她有多么优秀,她一定会是一位了不起的王后!”说完他又重新陷入忧郁的沉默中。
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情况似乎不妙,那位夫人的小楼的大门敞开着。台阶上站着一个妇女,看上去年纪不小,奇怪的是,她正用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眼光瞧着我们。
“我想三位中必有一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她说道。
“我是福尔摩斯。”从他的语言中我能感觉得到我这位伙伴的惊奇和诧异。
女仆告诉我们,艾琳夫人已经知道我们今天会来,只是她已经在早晨五点十五分乘火车到欧洲大陆去了,和她的丈夫一起。
国王看起来似乎快要绝望了,“一切都完了!”
这真是巨大的打击,福尔摩斯懊恼得脸色发白。“我们要看一下。”福尔摩斯迅速绕过妇人,奔进起居室,国王和我紧跟在后面。
屋内一片狼藉,很难想象昨天它还是那样优雅、别致、井井有条。家具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抽屉被拉开,柜子的门也来回晃着。福尔摩斯冲到走道拉铃的拉绳的地方,打开一扇小拉门,伸进手去,拿出一张照片和一封信。
但是照片并不是我们要找的那张,这是艾琳·艾德勒本人穿着晚礼服的单人照。信封上写着:“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亲收。”我的伙伴疑惑地把信拆开,上面的日期是今天凌晨。
信中这样写道:
亲爱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你的确是一位出色的侦探,我自叹不如,我完全被你蒙骗了,我想你是利用了火警发出时我的反应,而实际上,在这之前,我一点也没有怀疑什么,直到我亲自暴露了自己的秘密,我才开始回想整个过程。
我早知道你有可能介入这个案件。几个月前,就有人警告过我,他们说如果国王要委托一名侦探的话,那一定是你,你为欧洲几个王室办的几件漂亮的大案一定会打动国王。而且,我还知道你的地址。只是尽管我时时提醒自己要小心,我还是中了你的圈套,甚至在我开始怀疑之后,我还是难以说服自己去相信那样一位慈眉善目、温和可亲的牧师会别有企图。之后,我迅速行动起来,因为我自己本身也是一名演员。反串对我并不生疏。所以我派马车夫进屋去监视你,然后上楼换上我平日散步时穿的男装,我再次下楼的时候,你正好离开。显然你并没有注意到我,我一直尾随着你们走到贝克街大门口,这下我完全可以肯定国王确实委托了你这位鼎鼎大名的侦探。于是,我开口祝你晚安,之后动身到坦普尔去看我的丈夫。
我告诉他事情的经过,我们都认为这样的生活缺乏安全感,所以我们决定离开伦敦,因此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会发现这里早已人去楼空。
关于照片,我留下它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这张照片能在有生之年保证我不受到来自他的任何伤害。同时,让你的委托人放心好了,我丈夫是一位优秀的男人,我爱他,而他也爱我。国王尽可以做所有他愿意做的事,丝毫不必顾虑曾经被他伤害的人会对他产生何种妨害和威胁。我现在留下一张照片作为事件完满但并不完美的结局,也许他愿意收下。
谨此向您致意。
艾琳·艾德勒·诺顿敬上
看完这封信,波希米亚国王不禁发出感慨:“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多么了不起的女人!正如我之前告诉你们的那样,她是多么机敏和果断啊,多么可惜她和我的地位不一样,否则她一定是一个令人钦佩的王后,美丽而又聪慧的女人。”
“如果人的等级是由思想决定,你们的“地位”的确很不一样。我很遗憾没能给陛下一个更为满意的结局。”福尔摩斯冷冷地道。
国王陛下显然不这么认为,“侦探先生,恰恰相反,没有比这个更令人满意的结局了。她一向言出必行,她这样说,那必是完全打消那样的念头了,对此,我再放心不过。那张照片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甚至比亲眼看着它化为灰烬更让我安心。我对你真的感恩不尽。酬劳方面你随便提。这只宝石戒指希望你收下。”说着他从中指上脱下一只蛇形绿宝石戒指,托在手掌上递过来。
“首先我很高兴听到陛下的危机解除了。但是,陛下,我认为还有一件更有价值的东西。”福尔摩斯说道。
在国王诧异的目光中,福尔摩斯轻轻拿起照片,“这张照片!”
国王惊异地睁大眼睛注视着他。“艾琳的照片!好吧,如果你想要,当然可以。”
“谢谢陛下。这件案子现在就算结束了。祝您早安。”他鞠了个躬便转身离去,在此之前,他的目光一直不曾撇向国王手掌上托着的那个东西。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福尔摩斯仍然对艾琳夫人怀有敬意,每当提起她,总是尊称她为“那位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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