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企教父沈万三3-从0到1,布匹生意里的大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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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里,他的心里就又浮现出了松江码头上的那一幕,心想:“海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真的轻易就能赚到银子?等有了机会,我一定要去看一看,或许可以发现一个新的生财门路,老是在苏州,一边是朝廷,一边是张士诚那帮提着脑袋造反的,我站在中间总归不踏实,能有第三条路最好。”

    两天后,冯掌柜带着年士儒跑了几家织坊,事情总算有了一些眉目。“东家,有信了,锦芙坊的刘掌柜说,他们可以接这活儿,不过,一时半会儿拿不出咱要的这么些。锦芙坊可是大织坊,百十个工人,老大的场子。我和他说好了,要不,东家去见见人家?”冯掌柜对沈万三道。

    沈万三并不了解布匹生意,完全是两眼一抹黑,这次收购事宜事关重大,如果失败,他输掉的可不是几万两银子这么简单,他对未来的一番谋划也将落空。所以,他决定先不去和锦芙坊的人见面,而是由冯掌柜继续接触,这样做,可以抻一抻,防止锦芙坊的人看出自己急需这批布料,会坐地抬价。他自己则开始在苏州大大小小的绸缎庄和织坊里转悠,尽可能地多了解丝织纱纺的行情。

    “你这里麻布有几种?”沈万三进了一家门头不大的布行。布行不同于绸缎庄,这种地方主要是靠经营中低等次的布料过活,顾客多是小民百姓和往来贩卖的布料商人,虽然价格便宜,但是销量大,也是一个来钱的好勾当。

    “麻布有松江的棉麻、苏州本地的粗麻、嘉兴的麻葛,这几样都是常卖的,您是要麻布?我们这儿的棉布也不错,您要是想看样货,我这儿有。”正在当值的掌柜道。说着,他对一个小伙计吩咐一声,那伙计匆忙跑进内堂,出来时手里捧着一捆布。

    掌柜从伙计手里接过布,摆在沈万三面前,道:“这是麻葛,结实耐穿,平头百姓都用这个做衣服。难看是难看了点,可是便宜啊,小民百姓家里,谁家有个婚娶什么的,还买这个做嫁妆呢,这算是小店卖头最大的了。”其实,这掌柜说的是假话,麻葛在宋以前是大多数百姓穿用的主要布料,但是随着棉麻的兴起,麻葛的位置逐渐被取代,现在不要说婚娶做嫁妆,就是平时穿用也很少有人用麻葛了。沈万三伸手扯了扯、搓了搓那捆布,他实在品评不出这麻葛的优劣。不过,应付这种局面,他早已是行家里手,他明白越是不懂,越不能随便问。不然,就会让对方看出自己的虚实来,生出欺瞒压榨的心来。

    “我看着怎么这么糙,恐怕不是上等的麻葛吧,你可别拿假货欺瞒我们东家。”郭如意道。他家境贫寒,从小就没穿过好衣裳,对绫罗绸缎看不出好坏,可是,对这种平民用的布料,他还是很熟悉的,眼前的麻葛和他记忆里的麻葛有些不一样。

    手里捧着布的布行掌柜心里一动,他手里的麻葛布是几年前的陈货,因为看沈万三年轻,又是生人,就想宰他一刀,笑道:“这位小哥,麻葛布本来就是穷苦人家穿用的,要是和绫罗绸缎一样滑溜,那就不是麻葛布了啊。”

    沈万三道:“不要了,如果想要,我再登门吧。”和布行掌柜拱手作别,他带着郭如意来到了另一家布行,这家布行门面比前一家大得多,门口站着两个伙计正在送客,看到沈万三走过来,他们很乖巧地站着,等沈万三走近了,其中一个年纪稍微大一些的人道:“里面请。”沈万三看他的样子是大伙计,就点点头,就带着郭如意走了进去。

    那大伙计一面叫人上了茶,一面客气地请沈万三入座,恭敬地站在一旁,慢声细语地问:“这位爷,来我们这儿莫不是想要些布匹?”

    沈万三道:“哦,不瞒你说,我和你们干的是一样的买卖,不过,我是走单帮,不像你们有这么一家大铺面。”

    那伙计心里马上有几分明白,心想,原来是一个游走贩卖布匹的,便说道:“哦,那我去把我们掌柜的叫过来,让他伺候您?”沈万三的目的是打探行情,并不想真的做什么生意,无论店面大小,当堂的掌柜为人都十分圆滑,从他们嘴里怕是不容易探听到丝布生意的实情,就道:“不必,我只是想问问,你们店里进货都是进的哪儿的?”那大伙计害怕说错话,谨慎地道:“从哪儿进货,我可是真不清楚,八成是从松江吧,那儿的棉麻品质最好。”

    沈万三道:“哦,我也是从松江贩卖来的,唉,说来也是无意,等我日后再来吧。”说着,摇摇头,带着郭如意走了,留下那伙计满肚子的疑惑。

    等走出老远,郭如意回头看看没有人,说道:“万三哥,你为啥不见见他们掌柜?咱们跑了这么多家,您怎么都没提要买麻布的事儿?”沈万三道:“你傻了,你没听见他们都是从松江进的货,我为何不去松江直接进货,多他们这一道干什么?”

    郭如意这才知道沈万三打的什么主意,欢喜道:“哦,我说呢,原来是因为这个。这个法子好,他们都是从松江进的货,咱们从他们手里买,他们自然会加一笔赚头。”

    逛了几天,沈万三初步了解了丝布生意的一些事,就带上郭如意和乌兰戈密出发到松江一探究竟去了。

    一路坐船,十几天后到达了松江府(元至元十五年,即1278年,蒙元将华亭府改名松江府,位于今上海西南)。

    松江是当时全国最大的棉布纺织地,全县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织坊,有私人的也有官办的,所谓官办就是由官方出资建设、营运的织坊,生产的布料不允许流入民间,一律由官府购买,多数被用来制造军士的衣物和其他用途。当然了,朝廷虽然明令官营织坊造的货品不准民用,但是,面对银钱诱惑,这条规定早已被阳奉阴违,相关官员一直偷偷假公济私,把官营织坊造的东西卖给商贾,官营和民营的布匹质量都是差不多的,没人能看出来。

    官营的还是少数,全松江只有两家,一家是松江达鲁花赤自己开的,只是用了官方的名义,实际上是他自己的私产;另一家是朝廷开办的,由专门的官员管理。

    沈万三来到了松江城,发现这只是一个小县城,似乎看不出全国最大的棉布集散地的气势,但一到城内,这种感觉渐渐淡去。一进城,他们就看到大街上停满了马车,有的车上还堆着一捆捆的布,有染色的,也有没染色的纯白布,都用一层草纸包裹,再盖上油毡,以免沾染尘土。

    郭如意看着奇怪,问:“怎么用马车?松江这么多水道都通。”

    沈万三道:“水道通了,也要把货拉到码头上。”郭如意恍然大悟,原来这些马车是把布匹运送到码头,这就难怪了。

    沈万三看天色晚了,就带着两个人找了一家小客栈,说是小客栈,住的客人可真不少,多数是来自各地的商贾。沈万三就坐在大堂里,听他们说话,希望能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这些商贾几人一桌,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有的说某某织坊的东家多黑多黑,看到生人就狠宰,有的说某某织坊的布不如别处的好之类。

    沈万三默默听了一会儿,就回房间睡觉去了。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三个人简单吃了早点,就出了客栈。一路来到了码头,松江码头的热闹景象,把三个人吓了一跳,这简直比大都的码头还要热闹。

    “我前几年来过松江,那时候松江码头也是热热闹闹,但是全没有今日这般场面……”乌兰戈密道。他曾经做过游商,去过不少地方。

    站在三人旁边的一个闲汉听了他的话,很是骄傲,说道:“这位爷台有所不知,台州那边不是出事了吗,最近高邮又有人闹事,很多出海的大船,都赶来松江靠岸,这儿安生。”

    沈万三问道:“出海的船?出海做什么的?”他以前听说过有人出海,远历他国,往来贩卖一些丝绸瓷器的,但是从来没有见过。

    那闲汉怀里抱着一个食盒,是酒楼饭铺送酒送菜常用的,但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酒楼的伙计,他听了沈万三的话,咧嘴一笑,道:“常言道,隔行如隔山,你们不做这一行的,自然不知道这里的道道了。出海呀,那可是老虎嘴里抢肉,在阎王殿门口打转。成了事,那没的说,像我这样的小门小户,说不定大半辈子的吃吃喝喝就有了;败了事,那就啥也别说,一百多斤就回不来了。”

    郭如意听他说话风趣,问道:“大哥,那你也出海?既然你这一百多斤还在,那肯定是赚大了。”

    那闲汉哈哈一笑,道:“我是喝汤的,吃肉的才是真正赚大的人,你往那里看……”说着,用手往海上一指,道:“那几艘大船都是出海回来的,里头的船主每次出海回来,都捞回一座金山啊,了不得啊!”

    沈万三往他指的地方看去,就见海面上有三四艘大船正在慢慢向码头停靠,难道出海经商真的这么赚钱?他那根敏感的神经又跳动起来。

    码头上人头攒动,那闲汉逮着空隙,急忙挤进去,说道:“我先走了,东家还等着吃饭呢。”

    沈万三看着他的背影被人群隐没,心想:“看来这个人是在那几艘出海的船上做事的,只是一个小帮工而已。”想到出海两个字,又想起那人刚刚的话,他愈发对出海经商好奇。

    在码头上看了一上午,这个松江码头,来往的船只甚多,有运送布匹的,也有运送粮食瓷器的,更有一些出海远航的大船在此停靠,有的是购买补给,有的往船上装载一箱一箱的名贵陶瓷和成捆的丝绸。

    下午,沈万三找到了松江最大的棉麻作坊——雍宜坊,东家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姓雷,看样子怕有六七十岁,说话倒是很热络。

    雷老先生先请沈万三品茶,沈万三道:“雷先生,我看,这茶早喝晚喝没什么,还是先看看货吧。”

    那姓雷的老者笑道:“少年人,把事业放在首位,难得,难得啊。请。”说完起身,带着沈万三、乌兰戈密和郭如意进了内堂。

    雍宜坊前面是一座大院子,前院是接待客人和掌柜东家住宿的地方,后面有一个小仓房,存放着各类样品,供上门的客人验看。沈万三进了后院,雷姓老者叫来一个小伙计,说道:“去把仓房的门打开,再去提一壶茶来,松江这地儿天热,客人少了茶可不行。”

    沈万三看了他们的样品,从手感上说,品质与在苏州布行里看的那些布匹差不多,但是,外观上要好看许多,也许这是新货,而苏州的是陈货的原因,他想:“既然是样品,就有可能是他们专门找了一些好布放在这儿供人看的,而等买定了之后,再掺杂一些次等的布匹。”沈万三把仓库里的布匹都看了一个遍,就想看看他们制作布匹的作坊,说道:“雷老先生,织布的场子在哪里,我想去看看。毕竟,我从苏州跑来,想要开开眼界啊,呵呵。”

    那老者笑道:“这好说,好说,这边请。”沈万三跟着这老头出了大门,走了两条街,那老者很是机敏,觉得要客人走这么远的路不好,笑道:“我雍宜坊的场子大,工人也多,在松江那几条大街上找不到这么大的地方,只有在空处盖的场子。”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场院里,院子用篱笆围着,里面有一个大大的棚子,四面用草苫子围着,做了一个没有门窗的草房子。那老者怕沈万三他们不懂,介绍道:“棉花是净物,沾不得尘土,也吹不得风,只能在棚房里做活。”

    草棚里有人听到外面说话,揭开帘门走出来一个矮小的汉子,看是那老者,急忙走过来,说道:“东家,您来了。”

    那老者道:“我是带人来看看场子的,怎么样,活儿都做着呢吗?”

    那矮汉子脚上还套着一双布套,满头满脸沾的都是棉絮,转头打量沈万三他们几个,恭敬地说:“那成,客人们跟我进来吧。先套上脚套。”说完,跑回棚子里拿了四双布套,说道:“把这个套在脚上,棉花不能沾土。”沈万三愈发觉得新奇,就和郭如意、乌兰戈密一起套上了脚套,那老者套得最快,可是却不好抢在客人头里进去,等沈万三他们都准备好了,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让沈万三走在前面。

    掀开草帘,映入眼帘的是一派繁忙的景象,这巨大的草棚里,左边一排是“搅车”,足有十几架,沈万三在苏州见过,但是从来没有一次看到这么多架“搅车”一起工作。所谓“搅车”是一种把棉籽和棉花分开的工具,术语叫“轧花”,在元初棉纺织家黄道婆出现之前,松江和大多数地区一样,是用手工剥去棉籽的,别地也有用辗轴赶出籽粒的,但都很吃力。黄道婆来到了松江,教人们做成“搅车”,从此,棉织品的生产效率大大提高。“搅车”单架高一尺五,上下装两个木滚轴,相对而转,将棉籽挤出。要用两人各摇一轴,又一人喂棉,也就是说,一架机器三个人操作。这里有十七八架,五十几个人同时工作。

    右边是两架一人多高的“提花机”,分为上下两层,上下各一人,用脚踩“蹑”(脚踏板)来操作,一般的织机只能织出平纹的织物,带有复杂花纹的织物只有提花机才能织出。沈万三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些工人操作,那老者在旁边讲解,乌兰戈密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道:“雷先生,这些工人每月拿多少工钱?”

    那老者道:“纺车每人每日可以纺十余两布,而织布则大约一日可出一匹布幅面一尺五的布,大约每匹重一斤七八两,一个劳力织一匹,可以赚钱大约一百文。”

    沈万三心想:“乌兰戈密这是在替我打听这老头的纺织成本啊,知道了他们的成本,就可以大致猜出一匹布的价格,如果太高的话,就是这老头自己的赚头了。这里有七八十个工人,一匹布的工钱是一百文,不知道棉花他又是多少钱收来的。”

    等回到雍宜坊的门面里,沈万三还是不询问出售的价位,如果换作别人,陪着他转悠了这么久,又是讲解,又是伺候茶水的,却不说一句涉及具体买卖交易的话,早就不耐烦了,可是,那老者的脾气却极好,不急不躁地陪着。似乎沈万三就是到最后什么都不要,他也不会着恼。

    “雷翁,小可此来松江,为的是一笔大生意,还望雷翁玉成。”沈万三说话仍旧是客客气气,甚至用了恳求的语气,无外乎是觉得这老者为人老成,不似那种奸商,姿态放低一些的话,或许能听到真心话。

    雷老头笑道:“公子说哪里话,我开门做买卖,公子上门给我送银子,小老儿求之不得,只是不知道需要多少匹布,我好量力准备。”

    沈万三道:“说来话长啊,雷翁应该听说高邮张士诚造反的事情了吧?说句不该说的话,朝廷的蒙古铁骑,一败再败,有人想了一个招募汉勇的主意,被朝廷采纳,现在已经招募了不少人。我一个堂哥在公门里当差,千不该万不该,竟然接了置办军服的差事……”帮张士诚购买军资,自然不能被外人知道,只能胡乱想一个由头。

    那老者似乎有所顿悟,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按说朝廷军资轮不到我们生意人插手吧?难不成公子你也是公门众人?”

    沈万三笑道:“雷翁误会了,我是一介布衣,哪里有福气跻身官场,只是帮我那个堂兄跑跑腿,走走路子,他一个人管的事情太多,走不开,我就替他做一些事。”

    那老者似乎是相信了他的说法,笑道:“哦,原来是这样,那不知道公子需要多少匹布?”他才不管对方是什么来路,只要拿出银子买自己手里的布匹就行了。

    沈万三笑道:“韩信用兵,多多益善,总之是要的不少,雷翁先给我准备一千匹棉麻……”

    雷老头吃惊道:“一千匹?哎呀,想不到小老儿老了老了,这要把手里的生意托付给犬子的当口,还能再做这么一笔大生意。”

    沈万三道:“一千匹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只要价钱合适,说不定日后还会来麻烦雷翁,这次只是小试牛刀而已。”

    雷老头连忙道:“价钱不劳公子多言,势必公道再公道,小老儿敢放言,我出一个价儿,整个松江没有比我出得再低的。我雍宜坊开坊几十年,从来没有做过欺客的事儿,在松江城里是有名的一家,只要谁说出我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来,小老儿我双倍赔偿。二两银子一匹算是公道了。”

    沈万三道:“那雷翁准备按多少一匹给算呢?”他显然是对二两一匹不太满意,这么说只是用了一种相对婉转的说法砍价而已。

    那雷老头热切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他站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两圈,最后又站到沈万三身边,好像是下了决心,说道:“公子,万万不可再低了,棉麻一匹二两已经是没有赚头了,如果公子为难,那小老儿也是爱莫能助,唉,生意是一笔大生意,做不成也是天意。”说着,好像颇为感怀。

    自从朝廷改革币制以来,百物扬价,货币贬值,从前最为低贱的棉布也涨到了二两以上,现在这雍宜能出二两一匹,沈万三其实已觉满意。但是,心里满意,也决不能被谈判对手看出来,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两眼一抹黑,怎么能因为对方几句话就轻易答应呢?

    沈万三默然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端了茶杯,走到客厅门口,看着外面,轻声道:“我还要在松江住几天,不知道松江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生意要做,但是,也不能一天到晚总是生意生意的不离口,嘴巴用来说话,也用来吃东西,呵呵。”然后就带着郭如意他们告辞了。

    那雷老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谈生意的,每次都是欲说还休,不过,也没有办法,能给到二两银子一匹已经是他做的最大让步了,只得把沈万三恭恭敬敬送走。

    沈万三带着郭如意和乌兰戈密走出来,回到了客栈。乌兰戈密知道沈万三是在故意抻着雷老头,看他回来之后不说一句,两个人就静静坐着。郭如意出去提了一壶茶进来,给两个人倒了水,说道:“万三哥,二两银子一匹布你为啥不答应?这价钱还算公道。”

    从雍宜坊出来之后,沈万三就觉得乌兰戈密会问同样的问题,见他迟迟不说话,就猜到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现在听郭如意一问,就道:“此事不知道从何说起,公道是公道,同样是商人,他为何要把价钱放得这么低给咱们?遇事换换脑子,多想一步。”说完,看了乌兰戈密一眼,见他还是低头喝茶,似乎对自己的话听而不闻。

    郭如意惊讶道:“哎呀,那万三哥你的意思是,那姓雷的老头儿想用次等的布匹蒙骗咱们?我看他很和气的一个人啊,怎么能干这种事?莫非,你看出什么了?”说着,神情关注地盯着沈万三。

    沈万三道:“我什么都没看出来,只是这么想。不过,我虽然没答应,但是也没不答应,万事不要做绝,留一点余地。我想在松江多待几天,看看景色,该去说的时候我会再去的。”说到这里,他的心里就又浮现出了松江码头上的那一幕,心想:“海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真的轻易就能赚到银子?等有了机会,我一定要去看一看,或许可以发现一个新的生财门路,老是在苏州,一边是朝廷,一边是张士诚那帮提着脑袋造反的,我站在中间总归不踏实,能有第三条路最好。”

    想到这些,意欲往码头一探究竟的想法更加迫切了,看乌兰戈密还不说话,就主动拿起茶壶,给他倒茶,一边对郭如意道:“如意,你看咱们乌兰先生是不是成佛了?怎么入定一般,一动不动,连眼皮儿都不眨。”

    郭如意这才转头去看乌兰戈密,只见他确实如老僧入定一般,笑道:“我看八成是,乌兰先生得道成仙了。”

    乌兰戈密喝了一口茶,笑道:“你们主仆二人拿我开什么玩笑。如意你别替你们东家担心了,他呀肚子里的蛔虫都比你聪明,他想到的,咱们都想不到;咱们想不到的,他都想得到。既然这样,你不如学我‘入定’,哈哈。”

    郭如意道:“我不学,我心杂,成不了佛,入不得定。”

    沈万三道:“乌兰兄,海外到底是怎么一副样子,我很想去看看。”

    乌兰戈密去过海外几国,说道:“海外千国万国,不知道你问的是哪一个地方。”

    沈万三知道他还在开玩笑,就故意把表情做得严肃一些,道:“乌兰兄,不管哪一国,只要有利可图,我都想去。”

    乌兰戈密笑道:“有利可图的地方不一定是海外,但是,海外可是真真地有利可图。兄弟我跟随大军出海远征,游历过一些地方,茹毛饮血的蛮荒部落、穿金戴银的小国君主、杀人不眨眼的海上巨盗,我可是都亲眼见过的。”乌兰戈密为人圆滑,善于交际,这些曾经游历海外的事情往往被他当作和陌生人说话的谈资,很多人都被他描绘的海外奇景吸引。

    “茹毛饮血?那该不是野人吧?我想起来心里就打怵。”郭如意道。

    沈万三的思绪没有被乌兰戈密搅乱,他善于从别人天花乱坠的话中寻找最有价值的东西,知道怎么撇除一堆话里没有价值的部分,问道:“我怎么从前没有听你说起过海外的事情,难道还有比大元朝还富庶的国家?”

    乌兰戈密一呆,从前只要他说起什么茹毛饮血的部落,什么穿金戴银的国王,别人就会忍不住好奇,追问不已,就算不问也会被他的话吸引,而把话题放在这上面,沈万三却没有被他挑起的话题控制,还主动发问,这倒是很少见。

    “你没问过我,我怎么跟你说?比大元朝富庶的国家嘛,倒是不多,不过,能赚到在大元朝赚不到的银子的地方嘛,倒是不少。”乌兰戈密道。他下意识地开始转移话题,尽量说沈万三感兴趣的话,但是又不涉及具体的东西,故意留下让人好奇、发问的空间。

    沈万三忽然从他的话里察觉到了他的用意,明白他不是故意和自己绕弯子,只是这是他说话的习惯,就直接说道:“乌兰兄,你正经点,我明儿就想出海,你不给我说清楚,出了事情,我找谁去?”

    乌兰戈密知道他“明儿出海”的话是玩笑,说道:“事情太多,说了你也不感兴趣,我只告诉你一样,你只要把江南最常见的丝绸瓷器运到海外,就能带回来意想不到的金银,不过,出海不是简单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人命丧海外,大风巨浪,番外蛮邦,海上巨盗,遇见一样,都是必死无疑的。这些还都是看得见的危险,那些看不见的还多得很呢。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眼前的事情怎么做,至于出海,暂时别想。”

    郭如意道:“是是是,乌兰先生说得是。万三哥,苏州有那么多生意要做,家里的都干不完,为何要去海外?像乌兰先生说的,那地方人生地不熟,万一真的碰到什么吃人的野人,咱们可就回不来了!”第二天,沈万三不由自主地来到码头,看着松江码头那繁忙的景象,他有些激动,问跟在后面的乌兰戈密道:“乌兰兄,当年你出海是从哪个码头走的?”乌兰戈密不接他的话茬,看着水面上浮动着的几艘船,道:“这些船都是小船,不值得咱们评头论足,真正的大船,一艘就能装得下十几艘这样的小船。”“这么大的船恐怕是官家的吧?”沈万三被乌兰戈密这句话吸引。

    乌兰戈密道:“我见到的当然是,不过,只要有银子,多大的船都可以买来。我说万三,你是不是心魔发作了?别忘了我们这次来松江是干什么的,耽误了正经事,吃亏的还是你。”

    沈万三一呆,忽然哈哈一笑,道:“我就是来办正经事的,我想找一两艘船,不然买了布匹怎么运回去?当然啦,布匹嘛,一艘小船就够了。”松江跑单帮的倒是不少,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船。接着他又去了几家织坊,正如那姓雷的雍宜坊东家所言,整个松江找不出一家比他出价更低的地方了,只有两家愿意出二两一匹的。但是,沈万三心里却不托底,既然价钱是一样的,还不如去找雍宜坊谈。

    再次来到雍宜坊,姓雷的老东家还是热情招待,沈万三心想:“他心里说不定会想,我那天没有深谈就离开了,一定是去别的地方打探价钱了,现在又重新找上门来,那不用说是没有找到一家比雍宜坊合适的地方,才又走了回头路,不能让他有这个想法,不然,他怕要有恃无恐地再抬价,即便不抬价,也不会如当初那般诚心诚意和我谈了。”想到这里,他就找了一个借口,看雷老头请自己入座奉茶,就道:“不瞒雷翁说,上次我就准备把生意的事儿订下来,怎奈囊中羞涩,我堂兄给我置办布匹的银子,被我用来买了一座宅子,挪用了公家的银子罪过不小,还有我从朋友那里周转了一些,那天我那朋友还没有答应借给我多少,如果我和您当时就把生意定下来,一时拿不出银子,岂不是要难堪吗?呵呵,所以嘛,才拖延了这几天。”他自污什么“挪用公家的银子”是让自己的话看起来更加可信。

    雷老头神情如常,看不出是相信他的话,还是心有顾忌,只听他道:“无妨无妨,只要公子手头宽裕了就好。不知公子准备什么时候看布,什么时候要货呢?我也好让人准备一下。”

    沈万三道:“这个自然越快越好。”

    两人又谈了大半个时辰,雷老头带着沈万三去看了货,雍宜坊是大坊,一千匹棉麻虽然不少,但是也拿得出,而且多半不是陈货。

    “不瞒公子说,我们雍宜不光造棉麻,还有好几种布,这棉麻卖得不算是太多,所以呢,就没有太多新货,只能用以前的陈货抵数。”雷老头似乎害怕沈万三介意。

    没想到,沈万三大度地一笑,道:“好说好说,只要没有破损,陈旧一些算不得短处。”

    清点了布匹,之后就是装船,对此沈万三已经是轻车熟路了。船已经雇佣好了,一千匹布也很容易就装船,短短不到半天,一切就准备停当。交付了银钱,雷老头又留沈万三吃喝了一顿,然后就上船出发了。

    回到苏州,虽然还是封城,但是,轻便许多了,还是顺顺利利地把布匹用马车运进了城。

    冯掌柜看到沈万三运回来这么多棉麻,就知道事情成了一半,他悄悄地问沈万三:“棉布有了,这敢情好,那是不是要找人做衣服?”

    沈万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老掌柜麻烦你去把李海天叫来,我有事情吩咐他。”

    自从蔡德福家被盗窃之后,李海天就被沈万三派去打理从钟钺金手里买回来的庄园了,现在那庄园内虽然不再储存私盐,但是也不能被外人知道,毕竟他还没有钟钺金那手段,真的被官府查知了,又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李海天很快来了,沈万三道:“老李,庄园里没什么事儿吧?”

    李海天小心地说:“东家放心,我日日夜夜在那儿看着,再说了,里头都是老人了,懂规矩,不会有人乱来。”

    沈万三点点头,又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把园子里装盐巴的家伙都收好,找个不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藏起来,园子这几天就会进人,你要好好准备,别出了岔子。”李海天不知道沈万三这是要干什么,疑惑地问:“东家您是想?”说着忽然发现沈万三脸有不耐烦,心里责怪自己不该追问,心想:“他既然不说,自然是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偏偏要问,这不是犯了东家的忌讳吗?”

    “做什么,我还没有想好,你照我吩咐做就是了。”沈万三道。李海天急忙答应,不敢多待,匆匆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沈万三总觉得李海天太精明,用聪明人做事自然是好,但是太聪明了就会有私心,这种人要用好了是一个得力的助手,用错了就是坏事的根子。

    李海天走了之后,冯掌柜和年士儒进来,沈万三道:“小年,老掌柜,二位想想办法,能不能请几十名裁缝来,我要赶制衣物。”

    冯掌柜早就想到了这一步,说道:“裁缝不好请,几万件衣物不是一时三刻能做好的,不知道要请多少人,整个苏州城的裁缝都请来也不顶事儿,就算把人都请来了,这笔花销也太大了……”他已经想好了一个办法,心里觉得这是一个可以赢得东家器重的好棋子,说到这里,就故意停了停,调整了一下语气,接着道:“不如去请一些村姑,说句不好听的话,咱置办的这些衣服都不是体面人穿的,当……当兵的成千成万,衣裳就是一个记号,好看不好看的在其次,您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

    沈万三心里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是如果赞成的话,又害怕自己松了口,冯掌柜没了估计,会更加不注重衣物的品质,到时候做的交不了差,那就不好了,就模棱两可道:“不然……”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冯掌柜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的主意没有被采纳,就有些不安。

    “这些衣裳虽不是给新郎官、新媳妇穿的,但是也不是给叫花子要饭的穿用,虽不用精益求精,但也不可敷衍了事,做到适当就可以了。请村姑嘛,我看可以,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们两个了,尽快把事情办好,这些棉麻不一定够用,我还要再想办法。”

    年士儒一直没有说话的机会,听沈万三说“棉麻不够用”,顿时精神了,本来他也觉得不够,但只是有一个小小的想法,并没有决定提醒沈万三,这时候听沈万三一说,他急忙道:“对,我看八成不够。”

    沈万三道:“不够的我来想办法,你们赶紧找人吧,事情越快越好,对了,做得机密一些,不要弄得满城风雨。”

    两个人答应了出去,看着他们的背影,乌兰戈密笑道:“万三,你这烧冷灶的功夫不怎么高明,张士诚现在已经是一方霸主,你上门送好处似乎是晚了点吧?”

    沈万三笑道:“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其实,没有烧冷灶、烧热灶这一说,只要烧得起来就是本事!”

    几乎与此同时,在苏州,达鲁花赤干尔乌丝,正在和一群幕僚商议苏州防务。和大多数蒙古官员一样,干尔乌丝对于金银有着天生的贪念,对于战争的恐惧更让他生出一种危机感,他想在战争来临之前,尽可能地敛财,这样,就算苏州城破,他仍旧可以裹挟金银一走了之。

    幕僚们心领神会地把话题牵扯到了如何收捐的议题上来,似乎苏州的防守变成了次要。一个幕僚好像想起什么,说道:“盐务周礼京曾经说,苏州有一个大大的富商,此人从大都赚回来几箱子金银……”

    干尔乌丝听到“几箱子金银”时,两只耳朵恨不得都竖了起来,问道:“是谁?”“好像是一个姓沈的,名字十分拗口,我这就去把周礼京叫来,要他详细禀报。”

    周礼京被召进了达鲁花赤的府邸,进了议事厅之后,说道:“那人姓沈,名叫万三。我亲眼看到他有足足十几箱子金银,大人,要纳捐就要从这种人头上开始!”自从他图谋沈万三藏金失败之后,又恨又妒,想尽办法要把银子弄到手,为了这个,他多次打探过沈万三的行踪。但是,并没有发现那笔银子的下落,于是索性把沈万三藏有巨财的事情四处扬说,自己得不到,也不能让沈万三好过。

    “十几箱?”干尔乌丝吃惊的表情令人过目不忘,周礼京重重地点点头,语气肯定道:“十几箱子还是少的,单只我见到的就这些,我没见到的谁知道有多少?”

    “把收捐的名单拿过来。”干尔乌丝道。他接过下人递来的名单,在上面重重写下了“沈万三”这三个字,并在名字后面加上了“十几箱子银子拿来”这一句于文于理都不通的话。

    张士诚攻占高邮、称王建国的奏报很快就出现在了枢密院的案头上。

    按元官制,枢密院主管军事机密事务、边地防务,并兼禁卫。名义上太子兼枢密使,实际上太子不会日日当值,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精力,甚至多数的太子没有这个能力,所以负责日常事务并掌握实权的是枢密副使。

    这么重大的事件,枢密院当值的臣僚无权定夺,必须和丞相脱脱商议,立即派人去脱脱府上通报。此时的脱脱正在自己的书房中看书。他终日忙于朝政,一来,是真心想做出一番事业来;二来,是怕自己稍有松懈,就会被人趁机夺权。庙堂上的倾轧争斗,蒙古人比汉人正直接,也更残酷。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所有的朝政百务,无论大小他都要过问,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这般大权独揽之下,他拥有了所有的权力,但是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力主修筑黄河闹出“红巾军之乱”,就是政敌攻击他的一个口实。虽然皇帝一再表示了对他的信任,但是他心里却越来越谨慎起来。

    这几天来对在湖北自立为王、建国“天完政权”的徐寿辉的战事十分顺利,让脱脱心怀舒畅。点过卯后,他看没什么大的政务要处理,就坐轿回家,在书架上抽出一册线装的《宋史》来看。这部《宋史》是他非常熟悉的,他本人也曾参与修撰。早在元世祖忽必烈时,就曾下诏修宋史,但因体例、年号不一,未能如愿。至正三年(1343年)三月,皇帝又下令修辽、金、宋三史,脱脱当时位高权重,由他主持,后来由阿鲁图接替,接着修撰,耗时两年半成书。但是因为时间仓促,更要命的是,阿鲁图不通汉字,试想一下,一部国朝史,只用了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修撰完成,其粗劣可见一斑。

    仅就脱脱自己查阅,就发现了多处错误,这部《宋史》耗费了脱脱不少心力,看到完成之后居然是这副模样,心里自然很是生气。他手里捧着书,皱眉道:“《循吏传》里南宋竟无一人,《李熙靖传》又有重叠,一朝国史,居然荒唐到这步境地,全怪阿鲁图,罪甚,罪甚!”

    诸多错误让一心要修撰出一部正正经经史籍的脱脱很是不快。他现在看的是江浙行省在至正六年(1346年)的刊刻版本,装订和版纸都属上品,唯独行文让他不满意。

    一通闷气还没有发完,枢密院副使派来的差人就跑来了,将加急文书呈给脱脱。脱脱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马上感到一次自己仕途上又一个新的挑战来了。他把手里的奏本扔在地上,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口中道:“该杀,该杀!江浙一省的官员统统该杀!”之后,他迅速来到了枢密院,和当值的众多官员商议对策。最后得出了一战一抚两个策略。脱脱从心里觉得应该一战,但是大臣们却都担心万一战事不利,会扩大事态,不仅损兵折将,还会使张士诚的气焰更加嚣张,不如赏给张士诚一个官做,希望他迷途知返。

    “羊和豺做朋友,最后总要被吃掉!一味忍让致使贼人坐大,你们想把豺狗养成老虎,就等着老虎来吃你们的羊、捣毁你们的帐篷吧,我去面圣请战!”脱脱看众臣那种萎靡懈怠的模样,心里不由来气。

    脱脱主战的理由很简单,眼下的局势,徐寿辉、方国珍、郭子兴等大大小小兴兵割据的政权纷纷建立,眼下又多出一个张士诚,而且张士诚攻占的是南方重镇高邮。脱脱深知,南方是朝廷的“粮仓”,每年都有数不尽的粮米通过运河运往大都,这样才保住了北方的粮食供应。方国珍起兵开始是在沿海,深入内陆之后也没有占据一个像样的大都邑,所以也就构不成太大的威胁。张士诚起兵伊始就占据了高邮,高邮地处要冲,如果不消除这个心腹大患,容他在南方鱼米丰饶之地兴风作浪,几年之后,他就会成为朝廷最大的威胁,到时候要是想剿灭,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必须在他没有坐大之前,一举铲除。

    他下定了决心,就抛下一众官员,快步往皇宫内院里走来,要面见皇帝,当面陈述自己的策略。他为官多年,深谙君臣之道,要想让君王赞同自己的主张,必须抢在别人之前,把自己的想法灌输进君王的大脑里,甚至可以夸张其事,说一些谎话也可以,只要有助于自己的主张被接纳。反正,张士诚占据高邮是真的,只要有这件事情在,在细枝末节上添枝加叶也无不可。

    令他意外的是,至正皇帝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却没工夫理他,内侍接连跑了两次,都是回报让他等候。从江南往返大都一次,最快也要十几天,如果不尽快拿个主意,错过战机,让张士诚得到喘息的机会,事情就更难办了。所以,年纪已介老迈的脱脱决定拿出自己那股子倔强的劲头来,直直地枯站在宫门外。一个小内侍实在看不下这位权倾朝野的首相宰辅,居然连一个坐的位置都没有,就搬过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脱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望着那重宫门,无奈地叹口气。

    宫门内一座镏金琉璃瓦的厦屋檐下,中书右丞、礼部尚书哈麻正在听皇帝最宠信,也是朝中最有权势的太监朴不花,小声叙述脱脱在外边等着面圣的事。朴不花是高丽人,又叫王不花,和当今皇后奇洛是同乡,又是从小在一起的玩伴,甚至有传闻说两人从小青梅竹马。

    对于朴不花和奇洛皇后,坊间流传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据说,朴不花和奇洛真心相爱,但是,却遭到奇洛父亲的反对,为了阻止两人在一起,更为了得到权贵的赏识,奇洛的父亲将貌美如花的奇洛作为“高丽贡女”进献给雄视四方的大元朝皇帝。朴不花为了和奇洛见面,毅然挥刀自宫,甘愿进宫做太监,后来两人真的再次相见,但已是物是人非,一个做了太监,而另一个则成了皇后。朴不花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常伴奇洛左右,后来奇洛生下了皇子,朴不花受奇洛的指派常居兴圣宫,伺候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生下的孩子。(《元史》载:“……皇后奇氏微时,与不花同乡里,相为依倚。及选为宫人,有宠,遂为第二皇后,居兴圣宫,生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于是不花以阉人入事皇后者有年,皇后爱幸之,情意甚胶固……”)

    如今的朴不花已经是权势熏天,在内廷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般的大臣都不敢得罪他,哈麻为了仕途顺畅,更是和他称兄道弟,结成政治联盟。

    听朴不花叙说脱脱被拒宫门外的惨景,哈麻心里很是解恨。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说道:“就让他等,皇上就是皇上,大臣就是大臣,怎么能他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满朝都在说,脱脱是趴在狼后面的老虎,这是什么意思?

    这分明是再说,他的权势比皇上还要大,这还了得?对了,谁给他搬的椅子?

    想办法把那个多事的东西给我整治整治!”

    朴不花尖声道:“脱脱从来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也想借这个机会让他吃点苦头!”说到这里,似乎又想起什么了,道:“皇上在龙舟上,我要去伺候,你再去嘱咐嘱咐那个喇嘛,别到时候出了什么事儿。”

    哈麻小心地说:“不花兄,有我在,不会出事的,你只管照看好皇上那边,我这边的事情,我自有主意。”和朴不花分手之后,哈麻转身回屋。

    房中坐着一个身穿红衣的老喇嘛,哈麻笑嘻嘻地迎上去,说道:“达乌甘,待会儿皇上在龙舟里见你,怎么说话你想好了没有?皇帝不是你们那里头的人,你那手‘演揲儿法’可适当少些不好做的招式。”

    那喇嘛名叫达乌甘,是西藏红教喇嘛,因擅长演揲儿法被一心要巴结惠宗皇帝的哈麻看重,重金请到府上。所谓演揲儿法,其实就是一种以性交方式为修道法门的道法,从印度传来,被西藏黄教喇嘛发扬光大,稍加修改变成了一种“房中秘术”。几个世纪后,演揲儿法逐渐演变,其中淫邪的动作减少,演变为后世“无上瑜伽之大乐行法”,是印度瑜伽术的一种。

    哈麻久在皇上身边,深知这个皇帝胆小怕事,整日沉迷酒色,对朝政公务撒手不理,更笃信巫术,像演揲儿法这种只需要做出规定的性交姿势,就能在飘飘欲仙中“得道修仙”的“神术”,皇上肯定会喜欢。所以满心欢喜以为这次一定可以在皇上面前大大地露脸,讨得皇上欢心。

    达乌甘没有别的本事,阿谀权贵的手段却是样样在行,在家乡他是头人(土司)们争相拉拢的对象,来到中原又被哈麻看中,心里十分得意,信心满满地道:“大皇帝是不是想得道升天?”蒙古人一直认为,死后能往升天堂是最高境界,不像汉人一样忌讳“升天”二字。

    哈麻道:“错了错了,大皇帝从小命运多舛,胆子变得像兔子一般小,他只是想安安稳稳地在人间做帝王,一直做到死,至于死后如何如何,却没有听他说过。”

    达乌甘道:“那也沾得上‘享乐’二字,我这演揲儿法是人间至乐,只要按我说的做,保证大皇帝从此离不开你……”他早就猜透了哈麻的心思,明白自己只不过是哈麻巴结大皇帝的一个棋子而已,他很明智地选择一个棋子应有的行事范畴,绝不做半点越轨的事情。

    可是,哈麻却讨厌那种被别人看透的感觉,他心里觉得达乌甘自作聪明,但是现在正用得着他,也不好说什么打击他的话。

    又过了一会儿,小内侍过来禀报,要他们去龙舟上觐见皇帝。

    至正皇帝正高高兴兴地站在新打造完成的龙舟的最高层,俯瞰龙舟船面,远远就看到哈麻带着一个红衣喇嘛走了过来,于是转身进了船舱。

    达乌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像看到了天外怪兽一样吃惊,他喃喃说:“大皇帝不知道有多少金银,能造出这么大的船!”

    哈麻撇着嘴,笑道:“达乌甘,大皇帝要你来这里见他,恐怕就是想在你面前显耀一下他的财富,你一定要懂得怎么说,皇帝喜欢听奉承他的话。”

    达乌甘却摇摇头,道:“我若事事顺着大皇帝,恐怕他不会信服我这法术,此中道理我不必多说。”哈麻一呆,突然醒悟这妖僧的话或许不假,如果事事听人摆布,没有独创的言行怎么能迷惑众生?

    龙舟有四五座大屋高,分八层,几十间雕梁画栋分布,最顶端是一间烫金的小屋,还供奉着一尊金佛,以便至正皇帝泛舟游玩时礼佛。

    至正皇帝就在供奉着金佛的小屋里等着哈麻和达乌甘,一番对答之后,至正皇帝果然被达乌甘迷惑,连连称呼“大神仙”。随后哈麻引来了两个貌美如花的二八娇娘,至正皇帝听任达乌甘的摆布,把种种淫秽不堪的行径做尽,心中却是大乐,觉得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刺激。

    哈麻和朴不花很知趣地退出来,来到龙舟下,不久,哈麻的妹夫——集贤学士秃鲁帖木儿迈着碎步走了过来。他也是至正皇帝极为宠信的一个大臣,和哈麻互相扶持,暗地里与脱脱争夺权力魔杖。

    “脱脱这个像老狐狸一样狡猾,又像老牛一样倔强的老头儿,还在宫外坐着呢!”秃鲁道。朴不花笑道:“晌午江浙传来奏报,有个叫张什么的人起兵了,还攻占了高邮城,自封为王。我看,脱脱要见皇上极有可能是为了此事。”

    哈麻对朴不花很尊敬,听他这么说,就假装原先不知道,吃惊道:“哎呀,高邮陷落啦?这可是大事,我们是不是要替脱脱丞相分劳,报知皇上一声呢?”说时,把眼光从秃鲁转到了朴不花身上。其实,在枢密院得到奏报的同时,他在枢密院的眼线,就派人把消息告诉了他。对于张士诚称王,他也是有些担心的,如果他是丞相的话,必定第一时间请求面圣,商讨办法。但是他不是,而且和丞相不和,所以就算国家出了再大的问题,承担责任的只是他的政敌,他反而抱着旁观者的心态,观察着这一切。

    “哈麻大人,你就别装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会不知道?呵呵,我和你是一个羊圈里的两头羊,早已是自己人了,你还要跟我耍心眼。”朴不花眯着眼睛道。

    哈麻哈哈大笑,以便化解这个小小的尴尬,过了一会儿,他正色道:“脱脱是咱们共同的敌人,你说不是吗?”

    秃鲁抢着道:“是是是,脱脱是一条拦路的恶狗,我们要把他赶跑才能走通路……”

    朴不花心思聪颖,听了秃鲁的话,忽然问:“哦,听你的话,好像是有办法了,说出来听听。”

    秃鲁阴险地一笑,道:“脱脱力主大军围剿,一举扫清江南匪患,我看这是一个机会,他自己寻死,我们正好顺势推舟。张士诚大用调虎离山之计,我们也可以效仿效仿,让脱脱去南征。我们就趁他不在的时候动手,一举扳倒他!”说到此,他忽然想到,应该趁这个机会,把哈麻的位置凸显出来,毕竟自己是哈麻的人,于是“嘿嘿”一笑,得意地说:“脱脱一走,这丞相之位非哈麻大人莫属。”

    哈麻哈哈大笑,随即又沉默起来,说道:“不可这么说……”

    朴不花一摆手,道:“秃鲁大人说得很对啊,哈麻你早就应该是丞相了。想让脱脱离位,就要让皇上讨厌他,怎么让皇上讨厌一个人呢?就是在皇上玩得正开心的时候,让他去败皇上的兴头,我去禀报皇上,就说脱脱有大事奏报。”朴不花和哈麻、秃鲁相视一笑,就走进了龙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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