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在苏州给张士诚准备军衣的沈万三仍然忙碌着,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几十名被找来做衣服的村姑已经到位,每做一件衣服可以拿到一百文,这对这些乡间百姓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所以很多人没有顾忌礼教大防,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妻女来当小工。衣服上面没有明显的标记,这些乡下小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衣物,只是这么多衣物都做成一个样子,不免让人有些疑惑。沈万三告诉他们,这是他从军营里接的活儿,要赶制一批新的军衣,这才免去了众人心里的疑惑。军衣不同于一般的衣物,没有给单个兵士规定尺寸,做得松松大大即可。
乌兰戈密在园子里四处观赏着,轻声说:“这座园子不错,买的价钱也便宜。最重要的是地儿僻静,适合干这种背人的勾当。”
沈万三笑道:“你这话说得多难听,什么是背人的勾当?”
乌兰戈密还没有说话,就见冯掌柜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有事情发生。果然,冯掌柜一走近了,就急忙说道:“东家,官府发告示说要征捐,咱们也有份儿,晌午,有公人来咸富,看门上还贴着封条,就走了,但是一会儿一个姓周的公人居然找到了我家门上,告知了征捐的事儿,说如果不按期如数缴纳,要拘押坐牢!”
“姓周的是什么人?说征多少了吗?”对于征捐,沈万三早有心理准备,他的计划是只要开始征捐,能躲过去最好,躲不过去马上重开咸富。从现在的情况看,这笔捐纳是躲不过去了,他先让冯掌柜请来状告咸富的那些人,他们已经拿到了自己的银子,而且答应过沈万三随时准备撤销诉状。再有,沈万三已经让人写下了收据,就算他们不去撤销,也可以凭着这张收据去打官司。
如他所愿,咸富的封条被撤走,重新开门时,沈万三请了舞狮,又给上门讨赏的乞丐大发红包,要乞丐们现编了一段莲花落,去大街小巷传唱,让更多的人知道咸富开门了。听到咸富重开的消息,陆德源匆匆赶来,似乎那天在普法寺和沈万三争执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他径自进了咸富,和众人打过招呼,对沈万三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咸富的二东家,股份没给我退了,我就还是!”沈万三笑道:“谁也没说你不是,陆爷别来无恙啊?”陆德源沉着脸,道:“死不了!咸富的账本呢?小年子把账本拿过来,我看看,我还是东家呢,想看就能看。”沈万三转头对年士儒道:“去把账本拿来,让陆爷看看,要不,他不放心。”陆德源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年士儒很乖巧,拿账本的同时,还给陆德源端了杯茶,陆德源往堂中一坐,一边喝茶,一边看账本,出够了风头。
正在这时,几名公差走了进来,自从答应为张士诚制作军衣之后,沈万三很害怕和官府的人接触,他看到有差役进来,急忙对乌兰戈密打了一个招呼,小声说:“你应付一下,要银子可以给,但是太多了就敷衍,实在不行就等我回来。”说完,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了。
沈万三从后门出去,上了马车,一路来到了庄园,告诉李海天,马上把所有做工的人都遣散,今天不干活了。等所有人都出来了,沈万三让李海天关上庄园的大门,他不想李海天知道详情,笑道:“今日咸富重新开张,跟我去乐和乐和。”
两个人回到了咸富,走到大门口,冯掌柜神色惊慌地迎出来,说道:“东家,我看事情不对劲……”沈万三问道:“怎么了?那帮公差走了?”冯掌柜把沈万三迎进屋里,说道:“公差现在是走了,可是他们非要您亲自去衙门里,说是有事情要谈,好像是谈捐纳的事儿,乌兰先生好说歹说怎么都说不下来,最后自己跟着去了,您看……”他心里怀疑承制衣物的事情被官府知道了,设下了这个圈套,要缉拿沈万三,可是,看到李海天在一旁,又不能将担心说出来。
沈万三大脑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和冯掌柜的一样,但是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念头:“我替张士诚做事,做得风雨不透,极其隐秘,官府从来不会关注这些事,除非有人上门告状。可要是有人告状,官府不会这么轻易行事,早就该派人把我抓走了,更不会让咸富重新开张,会是什么事儿呢?”
年士儒从外面走进来,说道:“东家,我听说了,您别急,可能真的是官府要征捐纳,才派人来请您的,我刚刚去置办酒席,一路上听说好些应该纳捐的人都被官府叫去了,看来是想当面要咱们认捐!”
沈万三点点头,也觉得这个可能大,说道:“八成是,酒席都准备好了吗?今儿咸富开张,大家乐和点,该吃吃,该喝喝,把伙计都叫过来,我要给红包。”
陆德源这时候正好走进来,他刚刚一直在看账本,见到有官府的人上门,知道没好事,然后发觉沈万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溜了,心里大骂沈万三躲得干净,急忙也跑了,过了这么久才回来了。
“别,先说好,你今天发出去的那么多红包你自个儿掏腰包,不能算在账上。”陆德源道。
冯掌柜讥讽道:“我说老陆,你可真有脸说,你看过哪家做生意的,在红包这么点银子上还磨磨叽叽的,也就你心眼针鼻儿大,恨不能连纸钱也当宝贝藏着。”
陆德源也不生气,说道:“老冯,我告诉你,你还真说对了,做生意就是应该磨磨叽叽,一分一厘都要看在眼里,天天大手大脚的,能省下银子?我看你真是的!”
沈万三心想:“这时候正是我在咸富这么多人面前施恩的好机会。”于是马上说道:“那陆爷张了这个嘴,我就听他的,今儿所有发的红包都由我自己出,索性酒席钱我也出了。”说着,他走到陆德源面前,笑道:“陆爷,酒席说话就来了,您入席吧?”
陆德源道:“少糊弄我,我从外面回来时,送菜的伙计还没到,哪能这么快。”
过了一会儿酒席送到了,加上伙计,有十几个人,沈万三一边和众人吃喝,心里却一直在为乌兰戈密担心,他怎么去了这么久都没有回来?如果是官府叫人去商讨捐纳,也应该回来了。可是,直到酒宴结束,也不见乌兰戈密的影子,沈万三坐不住了,正在他准备叫人去衙门里打探一番时,又有一批官差来了。
“沈爷,别来无恙?”领头的人正是周礼京,原来,达鲁花赤干尔乌丝为了不打草惊蛇,本希望悄悄地把沈万三请过去,可是,最终请来的人居然是一个蒙古人,这才又派曾经见过沈万三的周礼京亲自出马。
“原来是周爷,周爷今日登门不知道有何贵干呢?”沈万三认得面前这个人是自己曾经救过的盐督周礼京。
“我来是想请沈爷跟我走一趟,想必您也听说了府衙要征捐纳的事儿,这不,我这几天一直为这事儿忙活,请完那家的,请这家的,你既然在家,就跟我走一趟吧。”
沈万三开始警惕起来,说道:“我刚才不在柜上,我们柜上的乌兰戈密不是跟着去了吗?怎么不见他回来?”
周礼京笑道:“哦,他呀,捐纳的事儿没有定下来,按照达鲁花赤大人的吩咐,是不能有人离开的,所以呢,就没有让他回来,不过你去了他就能回来了。嗯,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把捐纳的章程说说,沈爷去了便知。”
沈万三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不去的余地了,他心想:“如果真的是有人告我和张士诚私通,我死活不承认,再花些银子了事。如果是因为捐纳,多少银子先给他们,免得纠缠不休。”于是说道:“那好,周爷先请。”
沈万三跟着周礼京来到了达鲁花赤府后,直接被请到了内堂,进了议事厅。此时的议事厅坐满了人,乌兰戈密也在其中,只是他的脸色出奇地难看,似乎知道了将有祸事来临。他看到沈万三进来,浑身一震,然后又把头低下去,装作没有看到。
沈万三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知道一定是有事情要发生了,不过,既然都来了,就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吧,于是找了一个空位置坐下。坐在他左右的都是被请来认捐的财主,现在这些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干尔乌丝坐在上首,他手里把玩着一个金胆珠,百无聊赖地看着所有人。
在看到沈万三进来时,眼皮明显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
沈万三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心想:“看他手里拿着玩物,显然是无聊时用来打发时间的,和人商讨认捐为什么还会觉得无聊呢?难道他们已经商讨好了,就等我到来,在等我的这段时间里,他等得不耐烦了,玩弄起物事来了?可是,我是什么人,一个堂堂的达鲁花赤怎么会专门等我呢?还有,乌兰戈密做事从来都很镇定,今天怎么这么失态?不会是我和张士诚有联络的事情真的事发了吧?那为何不将我直接拿住下狱呢?”
“进来的是沈万三吗?”干尔乌丝问道。自从听周礼京说沈万三有几箱银子之后,他对“沈万三”这个名字是刻骨铭心,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
沈万三站起身来,恭敬道:“小人正是沈万三。”
干尔乌丝似乎不相信,对周礼京道:“这个人是沈万三吗?这回不能再出错了。”
周礼京躬身道:“回禀大人,这人就是沈万三。”
干尔乌丝双眼一亮,说道:“沈万三,这次张士诚在高邮闹事,你知道吧?”
沈万三听他提到了张士诚,又专门问自己的名字,显然是对自己极为关注,难不成真的是和张士诚联络的事儿发了?“小人知道……”沈万三道。同时心想:“我是不是应该主动承认,换得从宽发落呢?”可是,转念一想,这是大罪啊,别人没有说出自己的罪名之前,不能主动承认,就算是直接拿出证据,也要能抵赖就抵赖,这毕竟是要杀头的。
干尔乌丝点点头,道:“你知道就好,那我问你,你想不想让张士诚也来苏州闹上这么一闹,他一闹你可就倾家荡产了啊。我听说,高邮城里所有的买卖人都被压榨得倾家荡产了,很多人因此上吊啊。”他说的自然是假话,骗骗别人还可以,对去过高邮的沈万三来说,这个谎话就幼稚了一些。
“小人当然不想让贼人蹂躏,为此,小人愿意倾力助大人守住苏州城。”沈万三道。干尔乌丝听了他的话,脸上精光大闪,说道:“好好好,你自己说了就好,那么把你的银子都交出来吧,我知道你有不少银子。”
沈万三小心地说:“小人虽说是有些家底,但是确实没有多少。”他的大脑转得飞快,同时,眼光偷偷地扫了一下周礼京,一个可怕的想法闪现:“难道周礼京知道了我从大都赚来的银两?可恨!早知道就应该让他们淹死在水里!”
他在第一时间想到,是自己容许以周礼京为首的那帮从苏州逃出的盐督上了自己的船,说不定由此让他们窥探到了船上的银子,而后告知了干尔乌丝。似乎只有这一种可能,不然,自己一不是苏州有名的大富翁,二不是什么权贵,达鲁花赤怎么就盯上了自己呢?如果是真的,那应该怎么应对眼前的局面呢?
“沈万三,你不要再说了,你有没有银子我还不知道吗?现在是战乱时期,人人应当奋勇争先,为保苏州城出钱出力,像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没有力气,不能上阵杀贼,只能出钱了。”干尔乌丝道。他迫切地看着沈万三,似乎沈万三就是一个金疙瘩。
沈万三飞快地想着应对的办法,现在不能急,更不能硬来,只能慢慢应对,他缓缓说道:“大人说得是,战乱时期应该以大局为重,不能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全城老少的安危……”
干尔乌丝抢着道:“对啊,我看你为人实诚,是一个可以倚重的人,明白大局为重就好,嗯,那你就把银子交出来吧。”
沈万三更小声地说道:“是是,小人虽只是一介布衣,但是,大义尚且看得清楚,正因为如此,我才应大人所邀,来这里和大家一起出钱出力保境安民,我年纪小,不懂得大道理,就跟着诸位长辈走吧,他们拿多少,小人绝不敢落在人后!”这显然是在说,自己不会拿出超过众人的银子,最多只是和众人持平,不过他说得极为巧妙,明明是变相的讨价还价,却让人听来很是舒服,一点不觉得他无理。
干尔乌丝头脑很简单,虽然在江南为官多年,但还没有学会尔虞我诈那一套,就是要钱也是直来直去,他听沈万三这么说,两眼一瞪,问道:“你是说,他们也和你一样,有几箱子银子?”
这句话无疑让沈万三确定了,干尔乌丝是获知了他有一笔巨大的财富之后,想勒索他,这肯定是周礼京那伙人告诉他的。他现在不仅后悔当初自己收留周礼京,更后悔做事太不周密,居然被人查知了船上有银子。不过,他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人,虽然现在摆明了是被周礼京陷害,但他看向周礼京的眼神反而更加客气有礼。
“小人不知道大人说的几箱银子是什么意思?谁有几箱子银子?”那笔银子是沈万三的全部家当,他自然不会交出来,眼下只有装傻充愣。只有这样,才能暂时稳住局面,能扛住一会儿是一会儿。
干尔乌丝不耐烦道:“哎呀,你还不想说,我告诉你,这笔银子不是我想要,而是为了全城的百姓,你必须要拿出来,你不拿他也不拿,这城谁来守?这贼谁来杀?没人守城,没人杀贼,你们的命谁来保护?难不成要等贼人杀到你家里,抢走你的妻女,抢走你的银子,烧掉你的房屋,你才肯交出来吗?”
沈万三抱定信念,抵死不认,不管他怎么说,只要自己不承认,那笔银子就谁也别想勒索走。沈万三有些惶恐道:“达鲁花赤大人,您说得是啊,小人这次来就是为了保城安民,银子我拿,但是,我不明白您说的几箱子银子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我们都拿出几箱银子?”
干尔乌丝道:“那还用说,你有那么多银子,都交出来。当然啦,适当留下一些还是可以的。为了全城百姓,也为了你自己的性命,你好好想想吧。”
沈万三装出惊恐不已的样子,说道:“达鲁花赤大人,如果真的像您说的那样,我有几箱银子,为了全城百姓,我一定一分一厘都不留,全部拿出来,可是,我没有啊……别说几箱,就是一箱我也拿不出啊,我的咸富钱庄刚刚开张,前几天还因为拖欠主顾的存银,被他们给告了,咸富被查封,这刚刚开门了才一天,哦,对了,是不到一天,我到哪里去给您找银子去啊!”他说得十分可怜,似乎真的是穷得很了。
干尔乌丝不由得有些疑惑,难道这个人真的没有那么多银子?不过,他觉得汉人狡猾成性,就算是一个盗贼,人赃俱获了,不打个半死也是不会轻易招供的,更何况,这笔巨额的金银,谁会轻易放弃呢?想到此,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严厉起来,说道:“我早已经听人奏报,你不仅有银子,而且还不少,为了全城人的生死安危,你休想置身事外。银子都交出来,我或许还可以让你留下一些,如果你非等我发火,那我就治你的罪,让你人财两空!”
沈万三大声道:“小人不知道是谁造谣,欺瞒达鲁花赤大人您。想我小小年纪,怎么会有几箱银子呢?大人尽管派人去搜,如找得到,小人分文不取,统统交归大人处置,同时,愿意认欺瞒堂上的罪!”他说得斩钉截铁,同时偷偷去看干尔乌丝,却发现,他正瞄向站在一旁的周礼京,这一切都明了了,告发自己的就是这个小人!
似乎是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沈万三又道:“如果大人觉得小人的话不足以取信,一直跟小人做事的乌兰戈密也在,他和大人是同族,他可以给我做证,我到底有没有什么几箱银子。乌兰先生,还望你说句公道话!”
乌兰戈密慌忙站起来,对干尔乌丝道:“我早已经说了,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银子?唉……”说完,竟然叹口气,好像是在嘲弄干尔乌丝冥顽不灵。
干尔乌丝道:“你说没有,他也说没有,那周礼京你出来说句话吧!”
周礼京听到自己被点了名,颇有些害怕。他害怕会遭到沈万三的报复,不管怎么说,对方有银子,有银子就有反击的能力。不过,眼下已经容不得再犹豫了,他上前一步,双手抱拳说道:“沈万三那些银子确实是有,眼下苏州城危如累卵,他还顾念一己私利,一味搪塞欺瞒,大人,对付将这种人,不上刑他是不会开口的!”
沈万三听他居然怂恿干尔乌丝给自己上刑,顿时怒火中烧,但看干尔乌丝还没有同意动刑,便急忙干扰他的思维,试图把他的想法从“动刑”两个字上引开,抢着说道:“周礼京,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你了,你竟然肆意陷害污蔑!大人英明决断,岂会受你的蒙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话虽如此说,他其实心里却在想:“他打的什么主意呢?待会儿如果有人问,我该怎么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周礼京为何会陷害他,是为了取悦干尔乌丝,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罢了,不管他是为了什么,现在先污蔑他一番再说。
他很善于分析眼前的局势,从种种迹象上看,干尔乌丝就是听信周礼京一家之言,而断定自己有那么多银子的,怎么样才能打消或者减弱干尔乌丝的这个想法呢?眼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让周礼京的形象在干尔乌丝心里发生变化,变得不可靠,他这个人不可靠了,他说的话可信度自然就降低了。为了污蔑周礼京,必须得给他找一个罪名,找一顶大帽子给他扣上,让别人知道,他是出于某种不良目的,才陷害自己的。他刚为想到这个主意窃喜,又开始犯难了,应该找一顶什么帽子给周礼京扣上呢?一时想不起来,只好先丢出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来混淆视听,之后再想办法下话。
果然,干尔乌丝听了他的话,开始发问了,说道:“你从前和周礼京相识吗?”
沈万三语气坚定道:“和周礼京周盐督,小人不仅是‘相识’二字,他的命还是我救的,张士诚袭扰苏州的时候,他带着一帮盐督逃出苏州,当时,小人正从大都经商归来,碰到了他。”一开始,他不想说出这段往事,他担心牵扯出自己去大都经商的事情。不过,想到既然周礼京和干尔乌丝已经串通好了,那自己去大都的事情,周礼京自然也告诉了他,既然这样,那还不如自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周礼京听他说起自己从前的丑事,不由有些难堪,他脸一红,心想:“张士诚进苏州,全苏州的兵勇、衙门里的衙役都吓得龟缩逃命,干尔乌丝自己更吓得半死,我也不算丢人吧。但是蒙古人最讨厌的就是胆怯的懦夫,我要想办法解释解释,不然干尔乌丝说不定会瞧不起我。”于是他赶忙说道:“当日,张贼突袭苏州,屠杀盐运使司衙门,我的许多同僚深受其害,有的当场被砍杀,有的重伤残疾,为了保住盐运使司衙门的根苗,不至于被张士诚杀干净,我斗胆带着众位盐督逃出苏州,这么做也是给日后留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不让张贼一举杀净我盐务上的人!不过,巨贼当前,我没有努力抵抗,率众逃走,也是有罪的。”
他这么一说,自己当日畏敌逃命的作为,似乎就变成了识大体,顾大局——为了保住盐运使司衙门的人丁,日后东山再起,才忍辱负重逃命。虽然这个论理很滑稽,但是,听起来却让人觉得他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其实,苏州当日逃命的岂止盐运使司衙门,只是众人都不提。干尔乌丝事后也只是杀了两名负责守城却逃走的百户,没有追究其他人的责任。
周礼京的解释起码干尔乌丝觉得他说得有理,不过,干尔乌丝此时更关心沈万三手里的银子,不把那些银子拿到手,他怎么都觉得不安,于是转头对沈万三道:“你救不救周礼京和我今日要说的事情都不相干,不过,既然你承认你和周礼京相识,那他说的就没有错,银子你确实有,只不过不想拿出来……”周礼京恼恨沈万三提什么自己逃跑的事,让他难堪,此时便恶狠狠地说:“不想拿出来就是不顾苏州全城百姓的安危,就是不顾苏州城能否守得住,就是和张士诚贼人沆瀣一气,和朝廷不同心!”他一下一下地给沈万三上纲上线。
干尔乌丝听他说得有理,附和道:“对,周礼京说得是!苏州城受贼人威胁,全城军民万众一心,就你不想出钱出力……”他虽然是苏州的达鲁花赤,一方军政大员,但是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抢要沈万三的财产,只好一再声明这是为了苏州全城百姓的安危,好像如果没有沈万三的银子,整个苏州城的人都活不成了。
沈万三此时已经想好了怎么对答,他一边观察着干尔乌丝的表情,一边道:“大人,您知道周礼京为何要诬告我吗?”
干尔乌丝问道:“为何?”
沈万三道:“这件事情小人本不想说,做官的不管大官小官,我们都惹不起,周礼京虽只是一个盐督,在下面也有不尽的风头,我怎么敢得罪他?人说,狗急跳墙,我是受逼迫不过,也顾不得了。周礼京曾经向我索要过‘撒花钱’,小人觉得他管盐务的没有收撒花钱的职责,就没有给他,没想到他恼羞成怒,居然在大人您面前告了我的恶状,请大人明察!”说完,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干尔乌丝,希望从他的表情上发现什么。
周礼京大怒,他真没想到沈万三会胡诌这么一出来,大喝道:“沈万三,你好大胆,竟然污蔑朝廷命官!我何时向你讨过撒花钱?”说罢转头去看干尔乌丝,说道:“此人疯狗乱咬人,我从来没有向他要过撒花钱!”但却发现干尔乌丝神情如常,好像并不相信自己的解释。这也难怪,凡是在公门中的人,向百姓勒索钱财是常有的事情,朝廷立有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随便找一个名目就可以大肆索要,这本来就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沈万三说周礼京向他索要撒花钱,众人都觉得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甚至觉得肯定有这么回事。
沈万三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先把周礼京抹脏,杜撰出一个他告发自己有那么多银子是别有用心的理由,让他在干尔乌丝心里没有了信誉,那告自己的那些事就好解说了。
沈万三从干尔乌丝的表情上看出来,他似乎是相信了,于是紧追一步,道:“周盐督,如果你不是因为那次向我索要撒花钱未果,和我大吵一架,心怀私愤,才会平白无故地在达鲁花赤大人面前告我有什么几十箱银子,小人实在是不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了……除了那次之外,我从来没有和你有过交往啊,更说不上有什么恩怨了。”他说得有模有样,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好像怎么也想不到周礼京为何会告发他。
周礼京气得脸色发青,他指着沈万三,骂道:“小奸贼,你血口喷人,当日,有众多同僚在,他们都可以为我做证,我从来没有向你要过撒花钱,等我去把他们叫过来。”他一时在气头上,转身就要往外走,忽然想到,现在最重要的是讹出沈万三手里的银子,这才是重点,现在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绕到了别的事情上去了呢?想到这些,他又转身回来,对干尔乌丝道:“大人,想弄搞清楚他到底有没有银子,很简单,把他关在大牢里,什么时候交出银子,什么时候放他出去,看他是要命,还是要钱!银子才是重中之重啊!”说着,他重重地看了干尔乌丝一眼。
干尔乌丝会意,忽然醒悟过来,他早就和周礼京商议妥当,沈万三来了之后,如果拒不承认,就把他下狱;再不承认,就大刑伺候,就不信他能挺得过去。
干尔乌丝头脑简单,周礼京的话让他想到了早先筹谋好的主意,似乎又忘记了沈万三的辩解。他伸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喝道:“来人,把这个沈万三给我押进大牢,治他个藐视公堂的罪。”随着干尔乌丝一声令下,几名早已守在外面的衙役闯进来,架起沈万三,就往外面走。
大牢里,沈万三已经被关押了一天,一碗糙米饭放在他面前,他却无心吃一口,想着自己的遭遇真的多舛之极,心想:“权力真的是好东西,谁有谁就是草头王,一句话就能让你万劫不复啊!”这一天里,他一直苦苦思索怎么才能解脱,但是,却没有想到一个好主意。
周礼京带着人走了进来,他站在大牢外面,冷冷地看着沈万三,说道:“哦,饭也不吃了?那好,有种你就饿着,吃一口你就是孙子,哈哈。”周礼京笑了一阵,又道:“你是聪明人,别犯傻了,我不知道你在大都做的什么生意,我也不想知道,我就知道你有那么多银子,为了保住那些身外之物,自己受尽折磨,何必呢?我劝你早点把银子交出来,我在干尔乌丝面前好好替你说句话,让他给你留下一些,够你下半辈子花的就是了。”
沈万三伸手把饭碗端起来,另一只手操起筷子,乐呵呵道:“宁愿当孙子也不饿肚子,吃,吃饱了才有劲!”说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明明是糙米粗饭,他却吃得津津有味,似乎嘴里的是山珍海味一般,但心里却在想:“我这人真是傻,明明自己够惨了,为啥还要让自己饿肚子呢?那岂不是更惨?别管我这牢能坐几天,眼下最重要的是我还在饿肚子,先吃饱了再说,吃不饱怎么有精力去想主意?”
周礼京听他说“宁愿当孙子也要吃饭”哈哈大笑,以为他想开了,说道:“你还是很识时务的嘛,不然,待会儿真该给你动刑了,那滋味你可是不知道,生不生死不死的,叫人好生心疼啊。”
沈万三不回答他,直到把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说道:“你们大牢里这饭真难吃,一碗大米里倒有半碗沙子。”然后躺在草堆里,说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罢就不再吭声,任凭周礼京怎么劝,他都沉默不语。
周礼京知道他不会轻易就范了,哼了一声,说道:“我看你能嘴硬多久!”
转身离开,走到外面,让人准备给沈万三用刑。躺在草堆里的沈万三被人拉起来,走出牢房。
关押犯人的牢房和对犯人用刑的刑房有一段距离,沈万三被人拖着往外走,他两眼微闭,迷迷糊糊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时间,他明白了一件困扰他许久的事情,心跳不已,希望自己这次没有想错,心道:“看来八成是这么回事,嗯,发现了这个秘密,也帮助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求老天保佑!”
沈万三挣扎了一下,站直身子,正正经经地对两个拉着自己的狱卒道:“告诉达鲁花赤大人,我愿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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