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沈万三差一点惊叫出来的那个人正是邹先生!沈万三下意识地捂住郭如意的嘴,怕他叫出来。“我的老天呀,这真是老先生,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郭如意小声道。沈万三示意他不要说话,当然,他也不明白,邹先生怎么跑到爪哇来了。
那丑脸人看到邹先生被抬出来,急忙上前几步,伸手帮着把邹先生的椅子放在桌子前面。邹先生双腿残疾,不能走路,此时,他脸色阴沉,座椅被放下之后,微微抬头,轻声问:“走了多少步?”刚刚抬他出来的四个人当中,一个年纪最长的人,附身在他耳边小声说:“师父,六十八步,不多不少,从您住的屋子到这儿,我都用脚量了几遍,步子不大不小,刚刚好。”
邹先生面露微笑,嘉许道:“六十八,老夫今年刚好六十八岁,早来问卜,知道天数应然,六十八乃是我的吉数,步不可多,不可少,刚好才对。”说完,他的手微微抬起,身边几个时刻注视着他的随从立即拿出扇子,奋力摇晃,给他消暑。
“老夫数十年来,隐居山野,修炼仙术,本不想抛头露面,在山野间了却残生是老夫一大夙愿,怎奈世事无常,天道应变,古人云穷则思变,老夫遇到了困局,不得不出山求援……”邹先生还是没有改变他风趣的说话风格,他扫视了众人一眼,接着道:“你们都是有钱有权的人……”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众人的眼睛都看直了,因为,他本来空空如也的手掌上忽然凭空出现了一枚金锭,他把金锭扬了扬,道:“黄白之物,在老夫我看来如粪如土,不值得留恋……”将手一扬,那枚金锭飞上半空,落下时却成了一把金粉,好像是一场金子雪,洋洋洒洒落在众人头顶上。
沈万三却不觉得他这一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在中原,走江湖玩杂耍的,几乎人人都会一两招绝活,这类小把戏只能在这帮外国人面前耍耍。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奇怪,邹先生的本事他是了解的,不会就靠这点小把戏谋生。他猜得不错,邹先生不会就简单地显露这一手小儿的把戏,“金银对我来说,如浮云;权力对我来说,也是不值一提……”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把短剑,他把短剑给众人展示了一下,伴随着众人的惊呼声,他又将短剑收回去,轻声道:“权势,对我亦然,都是浮云飞过。”
那丑脸汉子似乎是怕有人没有看出这把短剑的来历,大声道:“这把短剑是大蒙古皇帝送给家师的,上面刻有皇家专用的花纹,又有大皇帝的名字,就是不刻着名字,紫蓝金的东西,恐怕普天下除了皇家之外,没有人敢用的。”
蒙古定鼎中原之后,制定了一系列的规制,规定皇家用物上的花纹标记,如冕服、公服、仪卫服色、器皿、帐幕车舆、鞍辔等上的装饰花纹,民间一律不能僭用。同时,很多特殊的瓷制品和金银制品也在禁止之列,“戗金五色花瓷器”,是皇家专用,金银就有这“紫蓝金”。
这个赛宝大会,就是因为爪哇国寻觅进贡大元贡品而衍生的,在场的大商大贾无不和大元有牵涉,其实多数人来此就是为了寻找宝贝,再去大元巴结权贵的。
他们对紫蓝金多有耳闻,就算不知道的也十分清楚知道皇家的种种禁忌,看到那些花纹,就知道这是从宫中流出的东西,而且极有可能是赏赐的。“拿上来……”邹先生道。那名丑脸人躬身答应,从邹先生的椅子下捧出一个木头箱子,上手恭恭敬敬地把箱子放在长桌上。
邹先生面带微笑,将木箱打开,捧出一个不知道是瓷质还是木质的盆子,这无疑就是所谓的“聚宝盆”了。沈万三看那盆子呈暗黑色,比家用的洗脚盆略小一些,他实在看不出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盆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敢相信这里面真的能变出银子。
邹先生将盆子端起来,翻转过盆底给众人看个清楚,然后就闭上了眼睛,那表情瞬间变得孤傲至极,似乎眼前的所有人都不值得他看一下,所有人都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出现怎样的一幕。
“投……”只听得邹先生悠长的声调响起,那丑脸汉子拿出一枚金币,投到盆中,神奇的事情出现了,几乎是在那枚金币落入盆底的同时,盆里忽然又弹出一枚金币,那枚金币飞起老高,最后落在桌子上滴溜溜打着转,还没有停下来,第二枚——也就是那丑脸人抛进去的那枚紧接着也弹了出来,然后差不多用一样的幅度和速度落在了桌面上。
伴随众人或高或低的惊呼声,丑脸人又拿出一锭银子,略显懒散地抛到了那个神奇的聚宝盆中,同样的情景再次出现,盆中蹦出了一锭银子,只是因为重量不同,没有飞太高就跌落桌上,先前的那一锭银子飞出,落在了桌上。
“此盆名曰‘聚宝盆’,是我在一个仙岛上得来的,只给有缘之人,呵呵,无缘之人,纵使搬来金山银山,老夫亦不动心,有缘之人,即使空手来取,老夫亦笑脸相迎。”邹先生缓缓道。
沈万三冷静地观察着,凭他的直觉,邹先生这种身份的人,是不会单纯为了金银来爪哇的,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看到这个所谓的“聚宝盆”是邹先生的东西之后,他反而镇定下来,刚开始的那份激动和新奇已经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无限的猜疑。邹先生的本事,他了解,如果没有一两手超乎常人的本领,也不会在宫廷里出出进进,他既然不远千里,渡海来到爪哇,必定是抱着极大的目的的。
“他到底来干什么呢?”虽然这件事情和他无关,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这几乎是他的本能了,只要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出现,不管和自己是否有关,他都会去想。
邹先生还没有施展完神技,他趁着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微微一笑,随手拿出一把金币,摊开手掌,说道:“诸君看清楚,我手里是多少块金币。”说着,把手掌里的金币给众人展示了一下,另一只手拿起聚宝盆,让人看清楚盆子里什么也没有,之后一下把手里的金币抛到盆中,瞬间盆中像爆豆一般,蹦出一堆金币,有的散落地上,有的落在桌上。
这下众人都看傻了眼,任谁都分辨得出,盆里蹦出的金币绝对多于抛进去的,而同样谁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是,在金币没有进入盆中之前,盆里确实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那就是说,这次聚宝盆变钱又成功了,而且比上一次更加让人震撼。
随之,开了眼界的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说什么的都有,不过,主题都是围绕在聚宝盆的神奇上面的,还有,那就是都想将这个可以生钱的宝贝据为己有。
“老夫……”邹先生再次开口,但是,他只说出来两个字,那副淡定的表情忽然就变了,变得非常严肃,那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沈万三,在通过相貌确定了沈万三的身份之后,他心里出现了一个疑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不希望自己的计划遭到一丁点破坏的他,决定改变接下来的安排,采取更加稳重的行事策略。
“我乏了……”他抬抬手,双目微闭,靠在了椅背上,这是他要休息,回房间的信号。在场的人本来预备着他再表演一些更加让人惊奇的神术,可是,看到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一副欲睡非睡的模样,无不有些失望。
站在他身后的几名徒弟也是有些意外,还有事情没有做,师父为什么就要休息呢?不过,邹先生的命令他们是谁也不敢违背的,“家师累了,走。”丑脸人害怕有事情要发生,不敢多说,简单一句话交代过之后,就让人抬着邹先生回了房间。
一时间场面有些尬尴,众人不知道刚刚开始的神技表演怎么说结束就结束了。
“走。”沈万三轻声对郭如意和那位通译说。三个人在众人都没有离开之前,走出了客栈。沈万三在看到聚宝盆是邹先生持有的之后,忽然没有了兴趣,不管这宝贝是真是假,他都不想涉及,因为他深深地知道,邹先生是通天的人物,他不知道在设什么局,自己在不明白底细的情况下,胡乱涉足,不知道是福是祸。
郭如意憋着一肚子的话,但是害怕被那通译听到,不敢说出来。同时沈万三心里也在想事情,自也是闭口不语。那通译看两个人都不说话,场面又尴尬了,心里想要用什么办法活跃一下气氛。
忽然,那丑脸人从客栈中跑出来,走到沈万三面前,深深一揖,说道:“足下可是沈万三,沈公子?”沈万三轻轻点点头。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一定是听邹先生的差使而来的。他本能地就想躲避,可是,又隐隐有一种期待,似乎对这种大人物有一种天生的接近欲望。
“不敢,正是在下。”沈万三还一礼。
那丑脸人躬身道:“家师说,公子是他的旧交,希望和公子见见面,说说近况。”
沈万三道:“正要和邹先生见一面,且请带路。”
那丑脸人转身走在前面,给沈万三带路。四个人从后门又进了客栈,拐弯抹角来到了一座小屋中,只见邹先生正在闭目养神,沈万三不知道见面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如果见面显得太热切会不会让对方轻看自己,毕竟他是从刘家逃出来的,如果大大方方不卑不亢的,又害怕惹邹先生反感。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邹先生闭着眼睛说话了:“你怎么在这儿?”
沈万三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而且不顾及自己身边带着的另外两个人,就拱拱手,笑道:“老神仙,我是被刘家给打出来的,中土是不敢再待了,只好逃到爪哇这个不毛之地来了,混口饭吃。”沈万三做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试图用轻松的方式化解尴尬的气氛,同时,也减少对方的提防心。
邹先生长长地一阵沉默后,说道:“借一步说话。”
沈万三知道他是要给自己说什么隐秘的事情,就听话地走到他身边,那丑脸人和另外的几名徒弟抬起邹先生,往外走。沈万三赶紧走上两步,伸手帮忙抬椅子。
邹先生住的房间是一件小小的木房子,上下两层,外面是一片小树林,他的徒弟抬着他走到了小树林边上,就回去了,只留下了他和沈万三两个人。
邹先生抬眼看着沈万三,道:“你来爪哇到底为什么?说吧。”
沈万三知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了,就道:“不瞒老神仙说,我是来做生意的。”
邹先生似乎放心了,道:“你做什么生意?你为何从刘家逃出来?”沈万三心想,反正现在刘家已经垮了,以前的种种事由也已经是过眼烟云,就简明扼要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自己在江南做生意的事情也顺带着说了,当然,他不会说自己和张士诚合作过。
邹先生平静地听他说话,感慨道:“人生的际遇千千万万,当年,我听说你居然闯进了刘定一求长生的洞府,就看出你不是一般人,你猜猜为何?”
沈万三摇摇头,道:“难道是因为我不怕挨打?”
邹先生“呵呵”一笑,道:“此中道理,不说也罢。我看你就是市井中人所说的‘人精’吧,呵呵。”
沈万三哑然失笑,道:“多谢老神仙夸奖。”
两个人又聊了许久,但是,沈万三发现邹先生的话题总是不关痛痒,一直说一些可有可无的闲话,更是无法探得他来爪哇的真实目的,就索性陪着他肆无忌惮地聊起来。
“万三哥,邹先生和你说的啥啊?”告别邹先生之后,郭如意看看左右无人,急忙问。那通译也是一脸好奇,实在不知道那位“老神仙”为何要垂青自己的东主。
沈万三心想,不如就装模作样地让人以为自己有通天的本事吧,和众人眼中的“老神仙”有关系不是坏事,就道:“此中道理,不宜说。”
三个人正要回去,后面忽然又追上来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沈万三在船上见过的波斯人——安赛鲁。他匆匆忙忙地好像有什么着急的事情,本来走在沈万三后面,几步追上来,先对沈万三抱拳道:“我有事情找你。”
沈万三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他相遇,不过,想想也没什么,本来自己就是听了他说,才知道爪哇有什么赛宝大会的,如果没有他,自己也不会来。此时,看他居然追着自己,说有事情,便警惕地问道:“你找我有何事?”说完之后,才想到,他这个西域胡人不知礼仪,自己可不能和他一般,就又拱了拱手,算是给他施礼,道:“安赛鲁兄弟,咱们又见面了。”
安赛鲁才不管这些,一把拉住他,道:“沈公子,我需要你帮我,你住在什么地方,我跟你去你住的地方说。”其实,他想知道沈万三住在哪里,以免日后找不到人。
沈万三道:“我住在船上,就在码头上泊着,不过,那地儿十分简陋,实在不是见客的地方。不如,咱们去客栈里谈吧,我也陪你喝喝茶。”说完才想起,爪哇的客栈中根本就没有茶,大家喝的茶都是自己带来的。
安赛鲁不知道有什么着急的事情,连声说:“我有要紧的事情,你跟我来。”
说完拉着沈万三走进了路边的树林中。
郭如意害怕沈万三有事,和那通译紧随其后。安赛鲁见状停下来,拦着郭如意和通译,道:“你们两个不能听,你们在这里等着。”说着去看沈万三,希望他说句话。沈万三虽然不知道他找自己到底有什么事,但是想来他不会加害自己,就让郭如意和通译等一会儿,自己跟着安赛鲁一同进了树林。
一进树林,安赛鲁用恳求的语气道:“沈公子,你一定要帮我啊!”说完,作势要行大礼。
沈万三急忙搀扶他起来,说道:“你有什么事儿,说出来,我一定……我能帮自然帮。”本来想说一定尽力,忽地惊觉,还是听他说出来是什么事情之后再说吧,不能万事先打包票。
安赛鲁低声道:“我主人想求你出力,买到那聚宝盆……你不要瞒我,我看到你和那位修仙得道的高人见面了,你们同是汉人,一定是老相识了,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他看到沈万三没有立即答应,马上又要行礼。
沈万三急忙拦住他,说道:“我是和他有旧交,但是,那宝贝实在是太宝贝了,我说了也不一定管用不是?”他之所以说和邹先生有“旧交”,是觉得这件事如果自己插手,似乎不是一件坏事,而且说不定可以捞到些好处,更大的原因是,他总以为能帮大人物办事,是成功的一个大法门,只要有人需要你,那就证明机会来了。
“既然这样,我何不好好把自己吹嘘起来呢?拿着鸡毛当令箭,我会。”沈万三在心里这样想,脸上却是一副愁苦的表情,似乎安赛鲁的要求让他很为难。
安赛鲁道:“沈公子……”说着顺势转身,左右看了看,看到没有别人,才一脸紧张道:“有件事情,本来是不好跟外人说的,但是,为了把事情做成,再加上公子是君子,没有狡猾狐狸一样的心肠,我告诉你也没关系,你说呢?”他说得十分婉转,言下之意就是要沈万三答应替他保密,但是,又害怕这个要求有些无礼,好像在他眼里沈万三是一个不能相信的人。
沈万三自然品出了他的心思,暗想:“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而且就说过几句话,心里不托底是应该的,换作是我,也不放心。”就道:“你放心,我虽然不敢说是什么一言九鼎的圣人,但是,小人之事却是不耻做的,你说吧,出君之口,入我之耳,绝不会被外人知道的。”
安赛鲁急忙道:“你是君,你是君,你是大君子。”他听沈万三说什么“出君之口,入我之耳”的话,用了一个“君”字,以为他是在说自己是君子,急忙客气起来,最后忍不住又往四处看了看,道:“公子,你可知道我家主人要买这聚宝盆想做什么吗?”他这问的完全是废话,沈万三连他有一个什么主人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买这个宝贝做什么了,不过,推想一下,也无非是和“利益”二字有关。
安赛鲁看沈万三不说话,又道:“这种宝贝是真主赐给人间的,不过却让别人得到了,万能神真主想让我家主人把它要回来。”沈万三知道他口中所说的“真主、万能神”是波斯人信仰的天神,也不在意。
“依我看,这件事情没有那么容易,你想想,那聚宝盆可以变出钱财来,你用金银去买,那邹先生又不是傻瓜,怎么会轻易出手呢?”沈万三道。转念一想,这样又担心一下子把他的路给堵死了,又道:“必须想想别的办法才行,投其所好,一定会有所突破。不知道你家主人是做什么的?”他当然知道,安赛鲁的主人一定是豪商,不过,还是忍不住问了。
安赛鲁叹口气,道:“我知道想把那宝贝买回来不容易,才找的你呀。我家主人想用此物去办一件大事。沈公子,那天我和你在海上相遇,我打听江南的战事,就是为我家主人打听的。我家主人想接军需……”他的话没有说完,沈万三心里就已经开始盘算了,这家伙想收揽军需,这可是一个无本万利的生意啊,他反反复复地想,自己怎么能插上一手呢。
安赛鲁还在继续说着:“……争抢军需的商人一定很多很多,我家主人专门跑到爪哇来,就是想找几件可心的礼品,进贡到主管军需的大人们手里。蒙古人都有一个毛病,爱钱如命,我家主人看到那聚宝盆,爱得不行,执意要,又看到兄弟被那位神人请去说话,料定你们有非同寻常的关系,我就自作主张来找你了。”
沈万三大脑飞快运转,这可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必须抓住,但是,怎么才能抓住呢?自己现在一没有足够的本钱,二没有权势,怎么从这笔巨大的生意中分得一杯羹呢?他想只能好好利用自己和邹先生的关系了。“哦,既是如此,那我倒是可以试上一试,不过,结果怎样,我不知道,只能探探路再说。”
安赛鲁千恩万谢,道:“好好,我相信,只要沈公子出力,事情一定能办成。”
沈万三做出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道:“事不宜迟,我马上去问问。”
安赛鲁大喜,和沈万三一同走出了树林,和郭如意他们会合,然后又来到了客栈前。安赛鲁刚要走进客栈,沈万三忽然想起,是不是应该向他索要一些好处,这样显得自己没有什么更大的图谋,只是热衷一些蝇头小利,以后再做起什么事情来,也免得惹他怀疑了,就走到他身边,小声道:“且慢,我还有话要说。”
安赛鲁退了两步,道:“公子你说。”
沈万三道:“我还有自个儿的生意,不能为了你的事情耽误太多时间,你看……呵呵。”他适可而止地停下了,有些事情说出来难免面上不好看,双方心照不宣最好。
安赛鲁在中土许多年,汉人的行事作风他还是略知一二的,一看沈万三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猜到了三分,当即“呵呵”一笑,道:“我家主人不会让公子白白耽误时间的。”心里却在想:“看他这贪财的样子,说不定可以和我做那大事,这种人只要给他银子,他就肯做事。”
沈万三微微一笑,道:“那我进去了。”他再次来到邹先生住的地方,老远就看到了邹先生的弟子,那人见他去而复返,还以为刚刚离开是替邹先生办什么事情回来了。沈万三走到他面前,很客气地拱手道:“劳烦大哥先去通报邹先生,说我有天大的事情要见他老人家。”
那人看他说得郑重,不敢怠慢,急忙进去禀报,很快就出来说,邹先生请他进去。“先生,我有一件天大的事情要跟你说。”沈万三早就想好了怎么和邹先生说这件事,他故意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好像被这件事情给吓到了一样。
邹先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意思是你可以说了。
沈万三一呆,没想到他这么冷静,道:“老神仙,在我说之前,我想问您一件事情,你来爪哇卖那聚宝盆,是为了银子呢,还是为了别的什么?”邹先生微微抬眼,道:“你说就说,不说,我要睡觉了,人生来之不易,不必为了黄白之物碌碌终日。”沈万三品出了几分味道,看来他是不想要银子,那就从权势上下手,道:“老神仙,我识得一位波斯巨商,他想插手军需,借一借您手里的宝贝使使,您看……”邹先生忽然抬起头,好像从他的话里听到了某种敏感的东西,而后又归复平静。
沈万三接着道:“那商人有的是银子,只要您肯出个价儿,不管多少,人家都应承着。”他自然不知道那商人愿意出多少银子,更不知道邹先生到底想用这宝贝换什么,他只是想尽量抬高安赛鲁一方,以便打动邹先生。
邹先生道:“你别说了,你不知道我为何跑到爪哇这个弹丸之地来吧?说起来就是因为朝政,老夫已经心灰意冷,发誓以后不再掺和尘世中这些是是非非的事情了,好好找一方净土了此残生,你走吧。”
沈万三还想再说,但是看他脸色知道再说什么他也不会听了,只好转身离去。不过他并不死心,想着过两天还要来找邹先生试试,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在这笔生意中捞一笔,哪怕在这里面捞不到多少好处,只要和做这笔生意的人搭上线,也是好的。
见到安赛鲁,他没有说邹先生不答应他的请求,而是换了一种更婉转的说法:“老神仙在休息,我没敢多说,不过,唉……”说着他叹了口气,似乎是事情没有太大的希望。安赛鲁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他,希望从他的脸上辨别出某种信息,但看到他脸色愁苦,知道可能和邹先生见面的情况并不理想,马上着急起来。
安赛鲁陪着主人赶到爪哇就是为了寻觅一两件可以贿赂权贵,乃至直接进献大元皇帝的宝贝,安赛鲁的主人看到那聚宝盆之后,立即被吸引,心里想到了从前那些西域豪商在大元皇帝面前风光的事迹,就志在必得。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拿到那聚宝盆,安赛鲁听到主人的叙说,主动请缨,一时冲动打包票能办成这件事,拿到那宝贝。和沈万三一番交谈之后,把希望放在了沈万三身上,可是看到他现在模样,心里又没底了。
“到底怎么样?”安赛鲁问道。
沈万三叹道:“老神仙也是为难呀,唉……”他故意不说为什么为难。
安赛鲁心焦不已,追问道:“为难,有什么为难的?你说出来,能做的我一定照做。”
沈万三心想:“他要得到宝贝的目的是为了贿赂官员,插手军需,我何不吊他一吊?”想到这里,他更显得沮丧了,道:“想要这宝贝的不只你一个人,别人也在惦记着,这样一来,事情就不好办了。”他这一招,果然奏效。
安赛鲁在地上转了两圈,愁眉苦脸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他久在中原,汉话学得是模是样,看到他发愁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沈万三忽然想到了远在老家的父亲,心里不由得一软。
“沈公子……”忽然有人走过来,沈万三一看,是邹先生的跟班,心里知道可能邹先生有新主意了,他害怕被安赛鲁听到什么,急忙迎上去,把那跟班拦住了,小声道:“不知道找在下有何事?”
那跟班道:“我家先生有请,说,事情他想好了,让你去详谈。”
沈万三很客气道:“我立马就去。”那跟班行了一礼就走了。
这时候安赛鲁迈着大步走过来,沈万三一脸神秘,道:“你别急,我再去探上一探。”
再见到邹先生,沈万三几乎没怎么开口,就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邹先生不仅愿意见一见那位波斯巨商,而且看样子也愿意出卖手里的宝贝。沈万三不知道邹先生这是唱的哪一出,怎么说变就变了,不过,他也不敢问。
“我想通了,老夫以半残之身活到今天这份儿上,已经是知足了,皇帝见过,公侯将相的座上宾也当过,还有什么不了的心愿?还不是想让后辈小子知道我这一身本事,呵呵。”邹先生忽然说了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安赛鲁听到沈万三的回复兴奋不已,急忙想去找自己的主人商量,对沈万三说道:“沈公子,你也跟着吧,如果没有你,我就像一只迷路的羊羔,不知道怎么跟主人交代。”
沈万三本来就想见见他家主人,笑道:“那更好,有道是多个朋友多条路,请。”
安赛鲁的主人是一个精瘦精瘦的老头儿,别看他年纪不小,还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但是那双眼睛里透着让人猜不出的精明。此人名叫萨克,惯常游历各国经商,攒下巨额财富,在大都也有几处生意,他心里仰慕大元皇帝的威仪,更奢望能通过金钱运作,捞取政治上的好处,弄个一官半职当当。
他看到沈万三,又听安赛鲁引见了一通,很平静道:“多谢沈公子从中出力。”也不再多说,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就算交代过去了。
沈万三道:“好说好说。”为了显得自己不是有求于人,不丢失主动权,他也不怎么客气。
几个人随便聊了几句,安赛鲁就说:“咱们去见见那宝贝?”说着望了望萨克,等他示下,萨克轻轻点头,算是同意了。当下,由安赛鲁在前面带路,沈万三和萨克一同来到了邹先生的住处。
邹先生的态度出奇地好,本来沈万三还担心,萨克这个孤傲的样子,说不定会惹得邹先生不高兴,继而影响两人谈的事情,没想到双方一见面宾主俱欢。萨克那种阴气沉沉的模样在邹先生面前突然不见了,反而变得谈笑风生,而邹先生也是游走庙堂王府的人,两人一来一往倒也聊得开怀。
邹先生在萨克的要求下重新用聚宝盆表演了神技,博得一片赞叹,萨克就趁着这个热乎劲儿把意欲购买聚宝盆的事情说了出来,邹先生却一摆手,神色凛然道:“君有大富贵,家中钱财无数,可是,在老夫看来却尽是无用之物,用这等无用之物来换我这宝贝岂不是玷污了它?这等言语休要再提。”萨克的脸色当时就冷下来,转头去看安赛鲁,那眼睛马上让安赛鲁背脊生寒,他太了解自己主人的脾气了,如果事情办不好,回去一顿责骂是小,说不定还会被扫地出门。
虽然安赛鲁现在已经拥有了自立门户的实力,不过,他还不想这么早就离开萨克,为了平息主人的愤怒,他走到邹先生身前,带着哀求的语气,道:“老神仙,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邹先生已经笑了起来,说道:“老夫早就说过,此物有缘人得之,何为有缘之人?萨翁是也,因此老夫此物不卖只赠。”
邹先生的脾气果然让人琢磨不透,千金难买的宝物居然说送就送了,不要说萨克和安赛鲁吃惊不已,就连一直躲在一旁默默观察的沈万三也不敢相信。虽然沈万三知道邹先生那神鬼莫测的脾气,但是,他对所有事情的推断几乎都和利益有关,他觉得邹先生这么做,肯定另有所图,他绝对不会轻易把聚宝盆送给别人,他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图谋,这个图谋是什么呢?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构想了一个一个的假设,但最后都被否定,事情没有出结果前,他选择默默观察,这已经成了他做事的习惯。
不花分毫得到心仪的东西,又是一件不世出的宝物,萨克的心情自然是又兴奋又激动,但是,毕竟是经历大事的人,经历得多了,自然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他连声说怎么好意思白拿邹先生的东西,一定要有所补偿之类的话。他也设想了邹先生种种企图,毕竟,没有人会这么傻,拿着这么贵重的宝贝找什么有缘人相赠,不过,他现在已经顾不得想这其中有什么阴谋了,拿到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老夫还有一事相求,此物陪老夫数十年,一时离别实在有些不忍心,老夫想在上面镌刻下我的姓氏,也好让后世小子知道老夫的本事。”邹先生道。萨克本以为他要提什么苛责的要求,没想到就是刻一个姓氏,这太简单了,当即答应。
邹先生拿刀子在上面刻下了一个“邹”字,然后就把聚宝盆交到了萨克手上。他脸上一直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这同他内心的想法完全相反,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此时正谋划着一个惊天的大阴谋。“这一步终于走出去了,那下一步应该也快了。”他心里想。
晚上,邹先生让他的徒弟们把他抬到了外面,仰头看着满天星光,他喃喃自语:“老天保佑,玉成此事,老朽死也无憾了!”
脚步声响起,那丑脸人出现在他身后,他淡淡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邹先生,轻声说:“师父,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冒险?如果那西域的商人不能把宝物送到皇上手里,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邹先生重重叹口气,道:“世事难料,如果留在爪哇等他们的国王给皇上进贡的话,还要等一两年,这一两年内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发生,眼下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说完,他阴险地冷笑一声,道:“出乎我意料的是,从前在刘定一手下做事的沈万三居然也来了爪哇,看到他时,我还当是杀星追到了爪哇。不过,也多亏他,不然我也不一定能选定这个萨克做我的一步棋。这步棋走出去,就不能收了,听天由命吧。”
丑脸人道:“师父您受的屈辱,做徒弟的死也不会忘,师父您放心,只要徒弟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放过那帮人!”
邹先生满脸怒气,猛地一拍扶手,牙齿咬得微微有声,但却没有说出来一句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明天去找萨克,告诉他,我要坐他的船回大元,上了船才好走第二步棋!”
爪哇属热带气候,酷热难熬,让沈万三很不适应,虽说晚上天气凉爽了不少,但是,他还是大汗淋漓,不管怎么扇扇子,都热得喘不过气来。不过,现在他更关心的不是自己舒坦不舒坦的问题,而是安赛鲁忽然向他提出的那个很让人感兴趣的事情。
这个安赛鲁看似胆小怕事,实则并不甘心在别人手下干一辈子,他刚刚听沈万三大谈邹先生当年如何风光,如何是宫里的座上宾,心思马上活泛起来。回到住处之后,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如果自己争取一下,说不定就能摆脱萨克,自立门户了。
有了这个想法,安赛鲁怎么也睡不着,他居然大半夜把沈万三找出来,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从最初的惊异中反应过来的沈万三很平静地说:“你就不怕我把你给出卖了?”
安赛鲁笑道:“我怕,所以才把咱俩弄到一条船上,这是你们汉人的话,我经常用,还有一句话叫‘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两句话是同样的意思。我和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咱们两个要合作。”
经过一番商议,一个周密的计划产生了。但是,沈万三是什么人,他自然不会听从安赛鲁的摆布,答应配合安赛鲁暗算家主的同时,他已经开始为自己做打算,他的眼光比安赛鲁看得远,所以他这个计划也比安赛鲁的要大很多,“我要先答应他,就他的锅下我的面。”
“你去说服邹先生,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他跟我们的船走,我去说服我家主人。”安赛鲁道。
沈万三点头道:“好。”
邹先生本来就想乘萨克的船返回中土,沈万三还没有去劝说,邹先生的使者就已经找到了萨克,并且说了想坐船回去的事儿,萨克当然乐呵呵地答应,起码表面上是这样。安赛鲁却以为沈万三在背后出了力,对他更加刮目相看,自觉找到了一个好的合作伙伴。
几天之后,石谷泰的货物置办得差不多了,按照他来之前的想法,爪哇不过是一个弹丸小国,来这里顶多置办些香料,可是,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现在的爪哇已经今非昔比,各国商贾带着一船一船的货物,沿途售卖,只要顺路的,都会来爪哇,能出卖一些是一些,慢慢在爪哇形成了一个不小的集散市场,已经不是当年那种“顺路一趟”的情况了。
石谷泰看着各国来的商品,开始大肆收购,陆德源也顺带着买了一些,想着回国之后,大赚一笔。在这些人当中,沈万三算是出手最大方的了,他购置的货物最全,数量也最多,一时之间给人的感觉,比那些大商贾还阔气。
又过了半个月,安赛鲁告诉沈万三,他们马上就要离开了,并嘱咐他,一定要和他们同路回去,最后道:“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你要看准时机啊,跟我办完这件事,金钱财宝你要多少有多少。”安塞鲁说完还是不放心,企图进一步引诱沈万三。
沈万三用坚定的语气回答他,一定帮他把事情办成,然后说:“我的船会紧紧跟在你们后面的,如果不出意外,我们会一同到达,不会耽误你的大事的。”
沈万三的船再次扬帆起航了,他知道,自己来爪哇的决定是对的……
航行在浩渺无边的大海上,沈万三夜里睡不着,在甲板上站到了半夜,在郭如意的劝说下,才回到船舱,可是,刚迷迷糊糊睡着,就被一阵急促的声响吵醒,他拉开门,一群彪形大汉就涌了进来,那些人都拿着明晃晃的大刀。
沈万三吃了一惊,第一感觉就是遇到了海盗,但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海盗半夜抢劫的事情,而且怎么船上的人没有抵抗呢?正在他疑窦丛生之时,一个小个子走进来,他手里握着一把短刀,阴狠道:“你没想到吧,哼,老子这就送你上路……”说完,一刀向沈万三砍去……
千里之外的昆山,闯进了一股从战场上败退下来的大兵,他们足有千把人,对付张士诚的起义军时,他们比受惊的兔子跑得还快。但是对付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他们却变成了饿狼,尤其是在昆山这等富庶的地方,他们试图烧杀抢掠一番,安慰在战场受到惊吓的心神和连日来疲于奔命的身体。
沈家大院里,沈佑正指挥着何定收拾家里值钱的东西,准备出去躲避兵祸,他连连跺着脚,嘴里不停咒骂:“御贼无方、扰民有术啊,怎么不叫张士诚的人把他们都砍杀干净了!那东西要拿着,老三媳妇说话要生了,用得着。”转眼看到何定放下了一个木盆,急忙走过去,又拿起来捆在了马上,可是,小小的马车此时已经塞得满满当当,再也装不下什么东西了。他索性转身走到另外一辆马车前,把木盆扔上去。何定道:“老爷,这车也装满了,您可就没地方坐了。”
何佑恨恨道:“就是我支棱着两条腿走,东西也不能落下!”
何定刚要回去接着收拾东西,忽然看到前面出现了一群人,吓得叫起来,说道:“老爷不好啦,贼兵来了……”
沈佑一看,吓得几乎晕倒,连声说:“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啊!”说话之间,那帮人越走越近。
何定道:“老爷,先关上门再说。”说着就跑过去,把门关上,又顶了一堆东西。
沈佑慌慌张张道:“我顶着,你带着老三媳妇先跑,那帮人看到妇道人家,还了得!”
何定还没有去,翠茹就跑出来,惊惶地叫道:“不好了,老爷,我家小姐要生了……”
沈佑急道:“你先带着少奶奶走……”一句话没有说完,大门处就传来了撞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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