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凹-奖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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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德宝去学校送菜的时候,吴学兵把他喊到了办公室。原来天凤再有两个月不到就小学六年级毕业了,而吴学兵这个学校是没有中学的,天凤就面临着中学在哪里上学的问题。吴学兵说:

    “现在,外来户口也可以申请公立学校的学位了,但手续很繁琐,要暂住证、要有家长缴纳社保的证明,等等,可你们两口子什么都没有。所以,要通过正规途径进去,我估计相当困难。我是有点关系,通融一下问题不大,但我也实话实说,这个通融不能白通融,我是绝对不要你一分钱,但人家是靠着这个赚钱的,一个学期5000块,六年下来就是60000。”

    60000的数字让德宝的脑壳里嗡地响了一声,摸了好一会儿脑袋也没摸出一句话来。吴学兵接着说:

    “当然,也有其他的选择,去私立学校。学费不高,一学期千把块钱,但教学质量就不敢保证。天堂凹就一所有初中部、高中部的,这几年考上大学的没几个。天凤这孩子很聪明,我担心,放到那里去就浪费了。德宝,你就这么个孩子,你打这么多年工,吃那么多苦,我想,你总不想你的孩子也像你这样,还打工吧?你考虑一下吧。”

    德宝说:“我得跟春妹商量一下。”

    春妹让六万的通融费吓得半天没有合拢嘴,叫了一声天,说:

    “光读个中学就得60000,还要学费,没十好几万是收不了边的。考上了大学,还不知道要多少钱,我们这点钱,水都打不浑呀!”

    德宝蹲在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人都让烟给包着了。春妹上去狠狠地点了一下德宝的头说:

    “你就知道抽抽抽,看你能抽出个主意来。”

    德宝扔了烟屁股,站起来了,说:

    “我们也没别的图的了,再多钱也在这里读。”

    春妹的脸也坚毅起来了,但忽然又垮下来了,说:

    “这菜要能一直种下去,是没问题,但都说这地政府要收回去了,棚子要拆掉,虎岗那边的全拆了。40多的人了,再去哪里找工作?就算能找个工作,那点工资能撑得起?”

    春妹这一说,德宝的心里就凉了。去年开始,就有传言了,城市化,这地不属于村里了,很多地方为了这事扯皮拉筋的,头都不知道打破了多少。德宝他们还为这事找过潮州老板,潮州老板却给了他们定心丸吃:

    “放心,这里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几年工夫,是搞不到这个地方的。再说,这个村长什么来头,你们不知道吧,跟省里的一个领导拜把子兄弟。你看这几年,拆违建、拆窝棚,拆疯了,有谁来瞄过这里一眼?”

    一想到这里,德宝的心又热了,笑了笑说:

    “这村长牛B,什么风什么浪他都能顶着的,真的收回去了,我们天凤早上大学了。”

    春妹说:“你没看电视啊?推土机,轰隆轰隆的,比他娘的打仗还厉害。他一个村长算他娘的哪条腿?这次政府可是玩真的了!”

    德宝心里的热气又被说下去了,又蹲下去抽烟了,瓮瓮地说:

    “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也不东想西想了,两条路,一条路回江西,帮春成哥去干,他可是诚心诚意的,现在摊子更大了,他说了,你想干什么都成,趁他这次结婚,顺便回去了。”

    是的,黄春成下个月结婚,兜了一个大圈,娶的还是当年那个女同学。那女同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在长沙一个大型的国营单位,做财务。两年后,结婚了,但跟她结婚的不是取代黄春成的那个男同学,而是副厂长。后来,那副厂长拿了公款去澳门赌博,抓起来了,就离婚。再后来,铁打的那个国营单位流水一样地散了,她就在坡子街卖臭干子。黄春成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到了她,去年,把她聘为了春成实业有限公司的财务总监。

    见德宝头都没有抬一下,春妹就继续说:

    “另一条路,回你家去,跟德军。这个是你的亲兄弟,不存在面子不面子了。他没房子住,我们借他房子住了;他刚起步困难的时候,我们借了钱给他了,还把房子借给他做车间。现在他好了,我们就不能靠他一下了?再说,德军也说了,你可以不在他那里做,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做点我们想做的项目,种植呀、养殖呀,凭我们这两双手,就能饿死我们?我就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非得赖在这个鬼深圳!你都来了深圳二十几年了,你说深圳给了你什么?干的还是一把土一把泥的活,住的还是这烂棚子,吃的……”

    德宝腾地站起来了,大声说:

    “深圳怎么就没给我什么?吃的、住的、穿的,你、天凤、干爹,还有那么多朋友。我那么赤溜溜一个人跑来的,给了我这么多东西,怎么能说没给我什么?我在家里才待了十几年,在这里却待了二十几年了,再苦再累,我就习惯了。第一天碰到小四川,他就对我说了,你一身的膘,深圳能饿死你狗日的?这话一直刻在我心里,只要你不挑拣,能出力,能出汗,在这里就饿不死你。再说,这情况是越来越好了,警察见了你,一脸的笑,治安仔不烦你了,上上下下都把打工的当人看了……”

    春妹冷笑道:“哼,你那么喜欢它,它就该给你发张奖状!”

    两人商量最后的结果是,先挨着,等这个风头,看到底是什么情况,是继续留在深圳,还是去江西,或者回湖南,再说。

    10天左右,风头就来了。那天早上,德宝等一伙菜农正驮着菜准备开拔,潮州老板跑过来了:

    “都别走!都别走!今天执法队要来拆棚子了,大家把要紧的东西收拾好!”

    一直等到下午5点多钟,执法队的人才来,前面一部推土机,后面跟着一群戴大盖帽或者穿迷彩服的人。推土机先在菜地里履了一个圈,一畦畦整齐而鲜嫩的菜蔬转眼之间就倒伏在铁履下,翻滚着,搅动着,履带上就沾满了绿绿的叶汁,如绿色的血。然后,推土机就朝那一排窝棚履过来了,轻轻地一碰,第一个棚子就倒了。推土机一路推过去,窝棚一路倒了,咔咔嚓嚓的,很有韵律感。

    德宝他们就站在那边看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极其平和。

    这时,天凤放学回来了,她是跑过来的,校服湿湿地巴在身上,脸红得像两朵木棉花。她快吓傻了,定了定神,怯怯地走到了德宝跟前。

    突然,天凤冲出去了,冲到了她原来住的但现在塌了的那个窝棚前,她使劲地拨呀拨,终于拨出了一块破碎的木板。那木板上贴着一张奖状。去年德宝一家去坐了地铁后,天凤回来写了一篇作文,叫《我爱深圳的地铁》,后来参加学校的作文比赛,获了奖,学校就发了这张奖状。天凤小心地撕下了奖状,却只有一半,另一半显然粘在了别的木板上,但已经找不到了,不知道让推土机带到哪里去了。

    捧着那半张奖状,天凤哭了。天地安静极了。

    德宝一家三口及李元庆坐在深圳开往湖南的火车上。德宝的手机响了,是小四川打来的。小四川在上海帮黎叔相好的那个儿子做厨师,工资虽不高,但给了他个一房一厅的房子住。小四川这次打电话是告诉德宝他要结婚了,是个寡妇,也是做厨师的。小四川说陈圳有话对李元庆说,但李元庆一接到电话,就没声音了。

    德宝的手机卡是大众卡,一出了深圳的地界,就没信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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