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指-赵积极的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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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积极,即我们语文教研组组长赵东方老师,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简称赵积极。他住在东头第一间,家里有只书橱是我最羡慕的地方,橱内陈列着马列与毛主席著作的各种版本。这些书他都宝贝得不得了,从不让他女人碰一碰的。我曾经借过一本单行本的《反对本本主义》,才借了三天,他就追回去了,怕我吃了似的。他在每本书的扉页,都题着:

    学习毛著不动摇,

    红色江山万年长。

    毛主席语录,他能倒背如流,你信手翻到某页某行某个字,从这个字给他起个头,他就能顺着这个字,一路背下去,一直背完整本语录为止。这是个本事。但这个本事,很多老师都会。不稀奇。稀奇的是,赵积极还能唱《毛主席语录》。任何一篇《毛主席语录》,他都能按照八个样板戏中的某段唱腔,将它们唱出来;而且唱得有声有色,天衣无缝。比如说,他拿《红灯记》中铁梅问奶奶的那段唱腔,来唱“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再比如,《沙家浜》中阿庆嫂对付刁德一的那段唱腔,来唱“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那简直都是千古绝唱。而更稀奇的是,赵积极好辩,稀奇就稀奇在这个“好”字上,他逮谁就跟谁辩论,吓得人家见了他就绕道而行。你别看他是个小老头,个子本来就不高,走路还伛下身子,跟成天在拾遗似的;但他的两只耳朵却比雷达还灵敏,每时每刻都偷偷摸摸地捕捉着周围的信息,一旦捕捉到某人的某句话,触动了他的神经,他就猛地抬起头来,双眼炯炯有神,突兀地盯住对方,盯得死死的,非把你吓死不可。那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告诉我们,你的某句话说错了,或者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要求,为此,他将与你展开辩论。当他和人辩论时,腰杆子就笔笔挺,双脚蹲成马步,两臂运足劲,脖子一伸一伸的,像斗鸡在开战前那样撑开脖子上的羽毛。那架势,不像是和人辩论,倒像是要跟人打架似的,首先在气势上就压倒了对方。和赵积极辩论,你只有输的份。而且还必须输得心服口服。因为他是赵积极,《毛主席语录》不但能倒背如流,还能唱出样板戏的韵味来。你不能在他刚和你辩论时就认输,也不能在辩论半途中就认输,更不能不辩论就认输了,你必须和他进行激烈的辩论,最后才能认输。如果你不认输,他将永远和你辩论下去,因为他是决不认输的。但如果没有辩论完,你就想认输走人,那也不行,他就会拉住你;如果你想跑,他就会追你;如果你逃回家躲起来,他就站在你家门口,也要和你一辩到底……大家都说他是个书呆子,认死理。灯不点不亮,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透;文化大革命固然需要大鸣大放大字报,但大家见了斗鸡似的赵积极,还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对赵积极而言,这种孤家寡人式的高寒,多少让他深感落寞,他常常孤独地徘徊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我们将他老驴拉盘似的圈儿,称之为马列主义小道。

    关于批判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赵积极和教历史地理的张重光老师,曾经有过一次大辩论。那是一个十月的傍晚,天高云淡,我们刚刚在大会堂学习过《毛主席语录》,批判过《论共产党员修养》。那天,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我们组长赵积极赵东方老师,那么死板的一个人,竟如此激动;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原来赵积极也会动感情,而且动的是真感情。你别看他成天板着张脸,当牛主任叫他上台领读《毛主席语录》时,我看到他的眼睛就像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河里满是闪亮的小蝌蚪,在游来游去。那是他无比激动的泪花。随着领读的不断深入,他开始有颤音,停顿,红头涨脸,如痴如醉,泣不成声……最后,他突然朝台前的毛主席像下跪,双手合十,高高举起《毛主席语录》,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我们对赵积极在学习会上的积极表现,无不肃然起敬。散会时,张重光老师走在前面,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其实有些话,我看也没有什么大错啊?”这当然是指我们刚刚批判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我们很能原谅他的,因为他是个没脑子的人;但赵积极是个例外,“不对!”突然一个晴天霹雳,只见赵积极箭一样蹿到队伍的前方,马步一蹲,把张重光老师拦截了下来。

    我们都开心地笑了,叫他们慢慢辩论,吃过饭我们再来陪他们。

    在学校操场上,张重光老师见赵积极蹲下马步,脖子像公鸡那样一伸一伸的,就有些后怕了;他想从赵积极的左边越过去,赵积极就往左边一挡,他想从赵积极的右边越过去,赵积极又往右边一挡,两人赛过玩起了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张重光老师被逼无奈,就嘻皮笑脸地向赵积极讨饶道,“我是随便说说的,你干嘛当真呢?”赵积极听了气愤至极,“这种话也能随便说的吗?这说明你的思想还不够纯粹,我要和你辩一辩,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你的头脑,让你彻底清醒过来。”张重光老师见招拆招,马上双手按住腹部说,“我有胃病,不能饿,一饿就会胃痛肠痛脑袋痛,脑袋一痛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鉴于这种情况,赵积极收起马步,“那你别骗我,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再来辩。”张重光老师说,“你别老‘便便便’的,恶心不恶心?”但赵积极不管,张重光老师走先,赵积极随后,两人进了食堂,买同样的饭,而且同桌吃饭。张重光老师吃饭磨洋工,赵积极也很有耐心地等他。张重光老师苦着脸,他想逃回家去,但他不敢,要是让赵积极在他家门口辩论一个晚上,他老婆非把他活剥了不可。

    从食堂里出来,张重光老师垂头丧气,像倒了八辈子霉似的;刚才他空佬佬说了句话,就惹上了这么个麻烦。而酒足饭饱的赵积极,则精神抖擞,赛过是只发情的老公鸡,侧着身子,右边翅膀拖地,沿着操场兴奋地转了两圈,才回到张重光老师跟前。辩论开始。赵积极的语言也很有特点,他是本地人,平常和人说的是当地土话,咿哩哇啦的,我根本听不懂;上课或朗读《毛主席语录》时,说的是普通话;唯有辩论时,说的才是京腔,那声音可谓语调优雅,音质高贵,说来字正腔圆,好听得不得了。他好像在戏里一样。大家都说赵积极一辩就入戏,平常你叫他说一句京腔,他张了半天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但一辩论,就犹如滔滔江水。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京腔的,反正一到这个时候,这些字就从他嘴里往外迸。大家闲着也是闲着,与其在家打孩子,不如看赵积极和张重光老师斗嘴,譬如看戏。我们纷纷给张重光老师打气。当然,这个气,不是指支持张重光老师的错误观点,而是指他敢于和赵积极辩论的勇气。张重光老师因此而信心大增,他说行啊,我先去撒泡尿,回来再和你轻轻松松辩一辩。张重光老师上厕所,赵积极也跟了去;两人上厕所去的滑稽样子,至今还留在我的脑海里,想想就觉得好笑。

    赵积极和张重光老师披星戴月,在操场上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地辩论开了。在关于《论共产党员修养》的问题上,赵积极的有些观点,连他自己都感到站不住脚。无论他使用的是“命题推理”、“类比推理”、“归纳推理”,还是别的什么推理,都不能让人臣服。张重光老师当然不服了,他指出赵积极是在狡辩。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赵积极字正腔圆的声音,第一次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张重光老师不服,不服,还是不服。两人辩论到半夜三更,赵积极问张重光老师服不服?张重光老师太困了,说服了服了;但他回家关门时,又把头伸出来,对赵积极说,“你这是狡辩!狡辩!”或许赵积极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他说服不了张重光老师,更说服不了他自己,他破天荒第一次没有追到人家门口,继续辩论。第二天凌晨赵积极就发起了高烧,病倒了。赵积极大病了一场。就因为这场辩论,大伤元气,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也比平常松弛了。他故意在我们面前装轻松,微微一笑,但那表情显得疲惫不堪,像使用多次的一次性用品。我知道赵积极是在为那次辩论而沮丧不已,那已经成了他的心病;从此在我们面前,他三缄其口,转而深入研究起《哥达纲领批判》来了。

    那时候传达最高指示是不过夜的。最高指示一到地方,全国人民就为之欢欣鼓舞,为之集会游行,为之连夜学习、活学活用。毛主席关于教育革命的最高指示,传达到我们学校时,已经凌晨两点钟了。周克勤老师立刻敲响了大钟,全校师生从睡梦中爬起来,宣传队早已敲锣打鼓,队伍一集合,牛主任就站在司令台上宣读最新的最高指示;他读一句,宣传队就来一阵锣鼓喧天;他读一句,宣传队就来一阵锣鼓喧天……直到宣读结束,我只听清楚了两句话,一句是“考试把学生当敌人,搞突然袭击”;另一句是“上课允许打瞌睡”。活学活用,是中国人的拿手好戏,我们都是毛主席的好孩子,牛主任针对实际情况,批判了过去的教育,那是对最高指示的阳奉阴违,挂着教育革命的羊头,贩卖修正主义的狗肉。宣与学结束之后,我们开始庆祝游行。牛主任让赵积极领喊口号。赵积极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本想喊“毛主席万岁!”的,结果阴差阳错,竟被他喊成了“刘少奇万岁!”我们跟着喊出“刘少奇”三个字后,就连忙刹车;那刘少奇是叛徒、内奸、工贼,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怎么能让他万岁呢?赵积极一定是困扁了头了。

    毫无疑问,赵积极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

    我想不到我们组长那么口齿玲琍的一张嘴,居然也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过,有句老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但专案组认为,赵积极错不在他的嘴,而是他的心;此人是披着羊皮的狼,他以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为掩护,从事反革命活动,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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