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指-老油条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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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学教研组组长王朝鸣老师,属于从红五类中清理出来的黑五类,他隐瞒了多年的家庭成份——富农,终于被人揭露了;王朝鸣老师就从云端上跌下来,由数学教研组组长一跌为右派,再跌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那真是一波三折,曲折生动。另外,当时在校的右派,还有老校长曾江源老师,老右派;和教体育的汪名堂老师,汪名堂老师的丈人老头是地主,但他至今没有划清界线,和地主的女儿一往情深,遂打成右派。在校的三位右派中,老校长曾江源老师,气质高雅,风度翩翩,头发花白,倒驳成大背头,梳得一根是一根;他成天笑微微的,手上永远有着两个五分头的铅角子,在嘴边吧嗒吧嗒地拔胡子。其实他已经无须可拔了,下巴光溜溜的,像个大姑娘。王朝鸣老师比较有亲和力,也成天笑嘻嘻的,但他的笑和老校长的笑不同,他爱开玩笑,对谁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我们都叫他老油条,全校最看得开的是他,最想不到的也是他。谁会想到他最后竟吊死在宿舍里?像一件风衣似的挂在宿舍门的背后。至于体育老师汪名堂,则成天一张苦瓜脸,有谁欠多还少似的,瞧着就来气;他不打成右派谁打成右派?!

    校革委会主任李长兵李主任,复员军人,他有一杆老枪。这和以往的任何一位校革委会主任都不同。每逢元旦节、五一国际劳动节、建党建军节、国庆节等重大节日,在节日前夜,李主任都将在校的五类分子(其实也就三个右派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都被收监了),关到大会堂里监视起来。第一年是如此。但李主任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他嫌三个右派太少,不过瘾,第二年就将全公社所有学校的地富反坏右老师十余人,统统关到中学的大会堂里,监视起来;严防阶级敌人破坏,确保红色政权代代传。

    在大会堂里,五类分子的习惯性动作就是蹲。蹲是一种政治态度。他们这些人只有蹲下去,趴在地面上,才有生存的权力。当然,蹲有很多种方式,李主任发明的蹲法,尤其独特,叫“青蛙蹲”。他首先没收了五类分子的裤腰带,其次让他们双手提着裤子,然后蹲在地上,低头,但屁股不能着地。这青蛙蹲蹲法虽然简单,但蹲久了,就特别折磨人。有人两眼发黑,一头抢地;有人双腿浮肿,下身几近瘫痪;有人神经错乱,大小便失禁……简简单单一个动作,结果让人丑态百出,笑料不断。李主任瞧着就特别开心,“阶级斗争就是要讲究方式方法,就是要把你们折磨得够呛,看你们还搞不搞破坏!”这些人蹲不了个把小时,就开始屁股落地了。李主任过去用脚踢屁股,“起来起来,他妈的给老子蹲好,把狗日的屁股撅起来。”踢着踢着李主任就笑了,他发现自己用“青蛙”来比喻这些五类分子太对了。你想青蛙是什么东西?人人都可以砍其头、剥其皮、抽其筋、吃其肉、嚼其骨。他们不就是这样的青蛙吗?为了给伟大的节日制造些欢乐的气氛,李主任灵机一动,就叫他们学青蛙叫。对,青蛙叫!这些老东西叫起来肯定很有趣。

    元旦节,夜里天冷,李主任披着军大衣,又躺到用课桌拼起来的简易床上。他用枪指指右派青蛙王朝鸣老师,叫他学青蛙叫。老油条嬉皮笑脸的,装出很卖力的样子,朝李主任鼓起腮帮子,呱呱叫。但他叫得并不怎么样,声音太轻。李主任很不满意。“这是蚊子叫,哪是青蛙鸣?蛙鸣蛙鸣知道吗?就像按汽车喇叭那样,呱!呱!呱!……”老油条乐了,哈哈大笑,别的五类分子也偷着乐,李主任这才明白自己上老油条的当,呼地从简易床上直起身来,收了收那杆老枪,枪口往上一挑,对准老油条的脑袋瓜子,枪栓一扣,子弹上了膛。“谁不老实就叫他灭亡!”老油条的呱呱声就高昂多了。但李主任依旧将枪口往上一挑一挑的,直到老油条的蛙鸣声不但洪亮,而且有了激情;李主任叫他连鸣一百下,老油条哪敢只喊九十九。李主任将枪栓处于安全状态,他横抱着老枪,又回到躺的姿势,“下一个?”

    下一个是富农青蛙来福儿老师。来福儿老师是只精干巴瘦的青蛙,但蛙声响亮。再下一个是右派青蛙汪名堂老师,他的蛙声不但宽厚,而且富有磁性……一遍轮下来后,李主任让他们按这个顺序,自觉地轮着叫;大会堂里,蛙鸣声此起彼伏,七高八低,错落有致。李主任边听边想,同样是学青蛙叫,为什么每个人的叫声都不同呢?有人呱呱呱,有人哇哇哇,有人啯啯啯……这说明一个人决定了一个人的声音;反过来说,从每个人的声音中,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性格特征和命运。李主任琢磨了半天,忽然觉得他们单叫的声音,非常刺耳,难听,就叫他们停下来,进行下一个环节,大合叫。他让右派青蛙汪名堂老师领叫,指挥大家一起蛙鸣: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大会堂成了一个大音箱,五类分子的蛙鸣声震天动地,吸引了远远近近的乡亲们。在寂寞的夜里,乡亲们听到如此怪异的蛙鸣声,纷纷过来探个究竟。他们一来就舍不得离去了,就挤在大会堂里观赏,快活地看着李主任如何调教这些五类分子们,为节日而跳着青蛙舞,唱着青蛙歌。源源不断的乡亲们和他们无邪的笑声,触动了青蛙们的神经,他们更加卖力地跳一跳,扑通扑通扑通,叫一叫,呱呱呱;再跳一跳,扑通扑通扑通,再叫一叫,呱呱呱……那真是欢乐的节日,围观的乡亲们人山人海;大会堂已经容不下这么多观众了,就有人向李主任建议,把青蛙们表演的场地转移到学校操场上去,那儿天地更宽广,也更具有观赏性。但是,外面太黑了,月初嘛,没有一丝月光,而满天的星星也太黯淡了。住在学校附近的五队和七队的生产队队长,马上送来了四五盏汽灯,点在操场的四周;那个亮,真当亮,简直如白昼一般。

    我是第一次看到汽灯,汽灯的灯蕊和煤油灯不同,它是白色的绳子编织成网状,垂挂着像一个没吹大的小汽球;点起来很费些工夫,从那么小的孔里塞进矮小的燃着的火柴,有时还没碰着灯芯,火柴已经灭了。几次下来,点的人就恼了,拔下灯罩来点,结果风一吹,那燃着的灯蕊就破了,破了就亮不起来,只好报废了。那人折腾了好几回汽灯终于噗地一声亮了,灯芯顿时如一个乒乓般,滚圆起来,明亮起来。

    汽灯真亮啊!

    在明亮的灯光下,五类分子的丑态更丑,人们的笑声更响亮,这儿成了欢乐的海洋。

    李主任因此而一夜成名,成为石岗公社的知名人物。

    老油条在作青蛙蹲、青蛙跳、青蛙叫时,他就觉得自己变了,在广大人民群众的监视下,自己渐渐地成了一只青蛙,一只真正的青蛙,他跳一跳,然后呱呱叫;世界在他的眼里,猝然变得高大起来。从此,老油条确信自己就是一只青蛙。即使在没有重大节日的月份里,比如二月三月四月什么的,他也会情不自禁地选择某一天作为节日,家门关得铁铁实,在家里做青蛙蹲、青蛙跳、青蛙叫。他的右手代表李主任,手执跟随了他二十年的戒尺,代表李主任的老枪。老油条一人兼数个角色,在家玩得酣畅淋漓,特别过瘾。

    光让这些五类分子作青蛙蹲、青蛙跳、青蛙叫,是远远不够的,青蛙系列项目可以安排在晚上进行,白天这么长时间,完全可以开展别的活动嘛。第三年的建党节,李主任就推出了“感受温暖”活动。老油条则将它取名为“晒白鲞”。“七一”上午,李主任将他们组织起来,带他们到学校的四周拔草。其实拔草并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让他们长时间地曝晒在大太阳底下。老油条汗如雨下,他抬头瞧瞧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没有一丝一厘的云彩,心里就老大不痛快。他本来想说“这天气……”,结果却说成了“这年头……”;而且说得很有感慨,语气很重。蹲在他身后的汪名堂老师突然站起来,像小学生那样把手举得高高的,他大声地向李主任喊道,“报告李主任,老油条散布反革命言论……”

    李主任提着枪,从大会堂门口的阴凉处跑过来,问汪名堂老师怎么回事?汪名堂老师说老油条散布反革命言论。老油条说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觉得天气好热,就感叹了一下。”李主任问他怎么感叹的?老油条说“没有什么啊,我只感叹这年头……”汪名堂老师当即就跳将起来,质问老油条,“这年头怎么啦?如此大好的时代,如此大好的形势,你居然说这年头……你什么意思,听听你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你安着什么心,显然是对文化大革命不满嘛……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行反革命!”

    李主任非常吃惊地看了汪名堂老师一眼,这个五大三粗的傻大个,平常傻呆呆的,今天居然有着如此精妙的逻辑推理,实在非同小可,这个时代确实能够改造人。在他的默许下,汪名堂老师带领其他的五类分子,将老油条掀倒在滚烫的操场上,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批斗会。他们剥光了他身上的衣裳,让夏天的太阳直接落在老油条的皮肤上,那灿烂的阳光如毒针一般,当天就将老油条晒得皮开肉绽,浑身火燎火烧的,入夜更是疼痛难耐。但是,没有完,第二天,李主任又叫人将老油条剥得像根油条似的,扔到大操场的正中央,继续晒烤。昨天被阳光烫伤的地方,今天都烤焦了,疼痛是毫无疑问的;但老油条感觉自己被太阳晒胖了,身体比昨天大了一倍。第三天,依旧,在猛太阳的努力下,烤焦的地方脱皮了,长出一层白花花红艳艳的新皮来。大家都说,这下老油条真正得到了改造,你看他都脱胎换骨了。三天时间,就让老油条得了惧光症,他家的窗幔从此不再拉开;我们以为这下总没事了,但他还是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

    这年年底,李主任李长兵就调到石岗公社派出所当头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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