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指-钱戏迷的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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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革委会主任沈曾善沈主任,原先是个老右派,后来不知怎么一来,就当上了校革委会主任。为人十分谦逊,对谁都笑眯眯的,有次我们在公厕的小便池前相遇,面对“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而畅快淋漓之际,他突然改口叫我老许,把我吓得不轻,尿路因此而中断,膀胱胀痛不已。要知道他那时候已经五十多了,而我才二十六岁。从此,我就相信大家的说法了,此人是只笑面虎。当心!

    沈主任的工作侧重于召开学习《毛主席语录》交心会,他认为要学习,但更要交心,只有向党向毛主席交了心,思想改造才更快,进步才更大。所以,每天晚上七点钟,全校师生就在大会堂集合,召开学习《毛主席语录》交心会。雷打不动。坐在主席台上的沈主任,永远是一件本该月白色的但现在已蜡蜡黄的汗背心,汗背心的下端像搓面条似的,一直搓到两腋下,露出白花花的肚腩来,还有两只不比女同志逊色的乳房。我们私下认为,沈主任雌性激素太盛,身上白得有些小资产阶级情调。他左手执着一把菖蒲扇,一下一下又一下,扇得相当缓慢;右手则深入到气味浓重的裤裆里,你会发现主任的右手经常直捣黄龙,为了追捕一只跳蚤、臭虫或虱子。他每捉一只跳蚤、臭虫或虱子,就习惯性地举到自己的眼睛面前,瞧一瞧,确信是跳蚤、臭虫或虱子,先用食指与中指夹住它,然后用大拇指的指甲将它捻死,再用弹指神功,将它们的尸体远远地弹到大会堂的某个角落。沈主任的行径,自然也引得我们全身瘙痒。我们就坐在台下,以沈主任为学习榜样,捉起了身上的跳蚤、臭虫或虱子来;学习《毛主席语录》交心会,也就成了全校师生的捉臭虫大会。我那时暗暗地想,如果我们不穿衣服的话,是不是又回到了原始社会,或者动物园的猴山上,成了一群具有现代文明的猴子?我继而又想到张重光老师所编的《原始社会好》,不禁乐了。别人问我笑什么?我故意扭扭身子,说“谁笑了,我是身上发痒啊。”那时候的人越脏越革命,要是你把身子收拾干净了,漂漂亮亮的,一虫不生,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资产阶级思想!如果身上长三种以上的臭虫,那才是最最贫下中农的;身上脏点怕什么?关键是思想要健康。那时候我们一年半载不洗澡,也是常有的事,身上一股汗酸臭,被誉为劳动人民的气息,走到哪里香到哪里。每天晚上的交心会,大家先捉上一刻钟的臭虫;这时候大会堂里静悄悄的,唯有手指甲捻死臭虫的轻微声,弹指神功的清脆声,此起彼落,等大家捉得差不多了,沈主任就轻轻地咳嗽两声,然后问大家今天又学了哪些《毛主席语录》啊?有些什么心得体会啊?

    自从赵积极、张重光和老油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之后,台底下少了他们几个人,就常常会冷场。不过,这天沈主任话音刚落,钱青芳老师就呼地举起手来,积极要求向毛主席交心,向全国人民交心。她小脸儿红扑扑的,说话也有些激动。但她就是这样的人,说话容易激动。她说,“沈主任,我今天学习了毛主席著作《将革命进行到底》,读到一半就读不下去了。”听她说毛主席著作都读不下去了,我们不免大吃一惊,她这是怎么说话呢?找死啊!连沈主任也停止了捉臭虫,他的右手从裤裆里自觉地抽出来,两眼放光。沈主任鼓励她说下去,“说吧,有什么心得和体会都大胆地说出来吧。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今天这个会就是交心会,就是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真心话嘛。”钱青芳老师得到了沈主任的鼓励,就大着胆子说道,“我真的读不下去了,‘人民解放军歼灭国民党兵力的速度大为增加了。试看歼敌营以上正规军的统计(包括起义的敌军在内):第一年,九十七个旅,内有四十六个整旅;第二年,九十四个旅,内有五十个整旅;第三年的头半年,根据不完全的统计,一百四十七个师,内有一百一十一个整师。半年歼敌整师的数目比过去两年歼敌整师的总数多了十五个。’歼灭就是死吗?那要死多少人啊?我想想参加国民党反动派的人也真是可怜,好端端的去送……”沈主任打断钱青芳老师的发言,他问她,“钱青芳老师,你这是站在谁的立场上看问题?你倒是很会替蒋介石着想嘛。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劝说人民怜惜敌人、保存反动势力的人们,就不是人民的朋友,而是敌人的朋友了。’这也是毛主席在《将革命进行到底》中说的。”钱青芳老师说,“是啊,我是想说我们人民解放军……”沈主任大手一挥,手中的菖蒲扇往下一压,压住了钱青芳老师的声音,他当场宣布:“今天的交心会到此结束。下面,我们召开对现行反革命分子钱青芳的批斗大会,我希望通过批斗会,能够肃清流毒,彻底改造她。”

    交心会改成了批斗会,我们刚才还战战兢兢的,现在终于轻松了,我们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批斗钱青芳老师。经过我们这么一批斗,我们发现,钱青芳老师其实早已具备了做现行反革命的潜质。你看她只身来自上海,据说她在上海还有一个家庭,还有一个插队云南的儿子;再看她的衣着、打扮、看人的眼神和说话的腔调,都有着极其严重的资产阶级情调。另外,她的工资也是极其资产阶级的,竟然是我们的三倍。她凭什么有这么高的收入呢?

    批斗会结束后,我们几个年轻教师,又排着队去钱青芳老师家了。钱青芳老师家,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阵地”,门口就挂着这么一块白底红字的牌子。即使她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我们也觉得这块牌子挂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妥。钱青芳老师的家本来就是这样的阵地嘛。近贴着四墙的是几只绿色红色的大小箱子,箱子上有锣鼓钹铙之类的响器,那是她们文艺小分队排节目用的行头。钱青芳老师是这个小分队的队长,她也是一个铁杆戏迷,能唱好几种剧种,沪剧、越剧和黄梅戏等;但我们到她家里去,不是去排演,也不是去听戏,而是去向她借钱的。每到月底,我们几个年轻教师就闹饥荒。借钱时,我们的脸都是笑嘻嘻的,我们亲切地喊她钱老师,请求她原谅,刚才那些批斗她的话,都是不得已的,在那种场合下,不这样说不行啊。其实我们心里还是知道她的,清楚她的,同情她的。钱老师是什么人啊?宣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她怎么可能是现行反革命呢?可我们人微言轻,说话等于放屁,所以我们的话是当不来真的。钱老师你现在总明白了我们的处境了吧,但这些话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呵。我们边说着类似的话,边向她伸出手去,借个两块三块钱,应应急,等下个月发工资时就还她。我们拍胸脯,向毛主席保证:她是个好人,是政治清白的人。钱青芳老师一向视钱财如粪土,但她总是说,“我的钱也不多了,这个借那个借的,不过,你既然向我开了口,钱还是要借给你的。”于是,她就两块三块地把钱借给我们,说是借,但我们都是些不拘小节的年轻人,借了也不往心里去,而钱青芳老师呢,也从来不向我们讨的,所以等下个月发了工资,我们早就把它忘了。

    钱青芳老师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个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而没有被送去收监的人,她依旧留在学校里,依旧生活在我们中间。每当逢年过节,或者学校有个什么庆典活动时,别的五类分子都去青蛙蹲、青蛙跳、青蛙叫了,唯独她是个例外,她则忙着文艺演出。这年庆祝国庆,钱青芳老师演一个贫下中农的老大妈,她穿了一件棉絮翻翻出的大棉袄,梳了个牛粪团,依旧是那么的英姿飒爽。剧情是土改时,石岗乡公审恶霸地主马有财,贫下中农一个个冲上台去批斗他,揭发他的罪状;其中有一个贫下中农的老大妈(钱青芳老师扮演的),冲上台,小手从宽大的袖口一伸,一把抓住马有财的衣领,头一别,一个亮相,大声喝道“我们抓你,就像小水塘里抓王八……”她演得很形象,台下掌声雷动。老大妈揭露地主马有财,当年到她家里抢粮食,同时还抢了许多贫下中农的粮食,连夜偷偷地运出去,她老头就是那次送粮的车夫,后来才知道这些粮食都送到了新四军的驻地,新四军还给他打了收条呢。就因为这个老大妈的“揭发”,恶霸地主马有财才没有被就地正法,救了他一命。石岗公社确实发生过这么件事。但钱青芳老师将它搬上舞台,到底有何用意呢?难道要我们贫下中农去感激恶霸地主不成?戏还没有演完,台下早有人按捺不住了,高喊着“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钱青芳!”冲上台去斗她。

    批斗完了,让她接着演,他们还想看没有看完的戏。

    粉碎“四人帮”后,举国上下都在拔乱反正,平反昭雪,钱青芳老师趁着这股东风,也向上级部门反映,要求给她平反,但上级部门说她不是现行反革命。钱青芳老师说不可能啊,我都被批斗了十多年,就因为这个罪名。上级部门说,你拿什么来证明你是现行反革命呢?是下过红头文件吗?还是在派出所备过案吗?钱青芳老师说没有,当时就是校革委会主任沈曾善,他说我是现行反革命,我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了。上级部门说,口说无凭,这个不能算的;再说现行反革命的界定,难道是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吗?这是公检法的事。所以钱青芳老师要平反的话,首先她必须正式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然后她才有资格平反昭雪。钱青芳老师傻眼了,“这么说,我这十多年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是白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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