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禅影2:我用《金瓶梅》解《心经》-心经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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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经》的庄严美

    简单才能庄严,《心经》有庄严美。

    简单是为了有效,所以叫“简单有效”。当简单到了极致,美也就到了一致。这种简单成为鲜明的符号,令人意识到这是万物秩序的自我呈献。这种美具有一种逼人的气势,这在受众心中就形成了庄严。一经投射,万丈华光。

    佛法讲究庄严美,禅宗崇尚简单,佛经必须是简单而庄严的,《心经》就是这样简单而庄严的佛经。当庞杂的印度佛教原典经汉语之手“提纯”,马上就呈献出佛教教义中应有的简单庄严之美,这就是佛教在中国被弘扬的奥秘,因他被提纯。汉语是简洁的语言,中国人思维是静穆的花园。这片静穆的花园中的园丁欢迎游人,好比明月欢迎清风,这是思维本身的存在状态与意识诉求,我把他叫做“有动感的宁静”。

    《心经》者,静心之作也。

    非经之美,乃心之美。

    宁静、简单、庄严。

    只有不着相(不执著于外相),才能感悟到法相庄严。

    《心经》之所以只有260个字,是最简短的佛经,是因为它在告诉我们:只有核心才能辐射,只有交叉才有经纬,只有短的才能说明长的,只有简单的才能解决复杂的,只有“无”才能满足“有”。从这一点上看,《心经》正是通过这种极简方式告诉我们:这是一部无字经。不是不要文字,而是让文字做好文字。当文字只是文字,思维就愉悦。思想者看他的文字,好比园丁看玫瑰。当文字不只是文字呢,野玫瑰让人疼,恐怕会被折去。

    园丁自有群芳谱,佛经都是无字经。《心经》与《坛经》都很强调这一点。在《坛经》中,六祖慧能告诉我们,他为比丘尼无尽藏讲佛经,根本不依文字,自称“不识字”。《圣经》云:“字句叫人死,精义叫人生。”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些都是读经的指导方法。

    什么叫经?能讲明白一个道理就叫经。一本书就讲一个道理,《心经》讲明心,《坛经》讲见性,足矣。为什么叫“一部佛经”,不说“一捆佛经”?正是怕思维缠绕成乱麻啊。佛法既然是斩魔刀,必是一把刀。佛经既然是斩魔手,必是一只手。还有一只手呢?你看佛的画像,做手势的都是一只手,另一只手垂下或平放,谁见过举双手的佛?没有。这就叫“留一手”。是留一手软的,还是留一手硬的?应是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观音菩萨紧紧抓住千万人的心,所以叫千手观音。单刀直入,直接面对,正面相逢,一切力量从简单中来。

    佛是庄严的,不庄严人不信。人信的不是佛,信的是庄严。凡物庄严呈献,人必匍匐拜之。

    观音菩萨法相庄严。他不来被埋怨,是盼他来;他来了欢喜一片,是要同行。

    如何请观音、信观音、拜观音、与观音同行?请君来做舍利子,莲花佛前坐一回。不必捧读《心经》,放下看更好。有意无意瞟一眼,忽有所动,忽有所盼,忽有所慰。园丁欣赏自己种的玫瑰(喻自性),正相宜。学佛不是赶时髦,信佛不是搞投资,读佛经不是夸资本,是为了领略庄严。

    何谓庄严?心的忏悔是相的庄严,忏悔的心是本的庄严。本相庄严,四明俱足。真实不虚,谓之庄严。

    知悔者,得法矣。

    世上有没有后悔药卖?没有。忏悔有没有用?没用。那为什么还要让人忏悔?是为了安慰。要说有用,安慰最有用。伤不可怕,可怕的是血流不止。累不可怕,可怕的是干了一天没时间上床。罪不可怕,可怕的是黑洞洞的人生没人告诉你问题出在哪里。忏悔生觉悟,洗心得重生。于事无补,于心有益。救了一颗心,就是救了一个人,所有的事情就都“找回来了”。

    《心经》庄严之美,是因忏悔动人心。在经中,观音指导舍利子忏悔。忏则慕道,悔则生道心。不悔不成道,无悔无真知。一定要提纯,承认有不纯者困绕浑金璞玉,经过大匠之手点化,即可成金。不需劈砍,只需化质,原物同赋,成为一物。流水刮圆河床卵石,时间拉齐人生差异,佛法让人明白一切人皆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一生的红,一生的尘,想白一回吗?水月观音清净你。

    你把你一身的累、一身的罪扔给他,你就成为真正的你。

    耶稣是代罪的原野,观音是听人倾诉的一间房。在这间房中,什么话你都可以对我说。井深桶不能到底,潭深不能游遍,但在那个瓶、那处深潭美井中,因你本是水,故能化开一切,自由一切,如意一切。一石激起,不止一浪;一语激起,不止一生。三世因缘,柳枝一拂,就开出花。欲求大士瓶中露,金屋供养大士身。

    法相庄严不需仰视,法音美妙不需聆听,法身清净不需浣洗。当初距离产生吸引,如今距离成了可以伸缩的用器,合用时你就是佛。时间不再遥远,空间不再无限,把玩虚无,始知互为归宿。所以人生不需要空虚,在空虚的巢穴中,竟有明珠一颗供你拾取。世界形成于需要,知道人内心隐秘的唯有不再隐秘的人。不敬畏不行啊,都知有命定与未定之定。不忏悔不行啊,再硬的心也硬不了几回,硬不了多久。当革命的意义被消减,革命者的顽强意志马上就崩溃。当信仰的内容被抽空,信徒就更加空虚、更加迷茫。因此真正的信仰必须要树立自我,不依佛,不依经,不依僧,这是真正信佛的“三不依”,是对“三归依”的说明。佛教讲自性成佛,没有外佛,只有心佛。没有心佛,只有心魔。我有明珠一颗,今在他人手中。

    没有得到就没有失去。

    永远得不到就永远不会失去。

    这个世界的好东西我们永远得不到,人一生梦想注定成空,这是为了一次性全给你。

    一丝头发都不给的,整个人都给你。

    一个子都不给的,财产全部给你。

    当然这是比方,其中有因果命定,更积极的意义在于:把“永远得不到”变成“永远不得到”,就成了人生修炼的法宝,是人生大艺术。可以得到,但我已不想得到,这样就得到了自己。此法甚难,此理甚妙。讲给猴子听,猴子扔掉手中的果子;讲给士兵听,士兵扔掉手中的枪。观音讲给舍利子听,舍利子马上扔掉一切的欲望。

    昔日,摩西举铜蛇而医人。

    后有,观音举金瓶而疗身。

    如今,我众发心忏悔。

    始知,我即庄严、奇妙、清净之法身。

    愿人记起那鞭伤,不如记起那伤鞭。

    愿人记起那道光,不如牢记那场暗。

    愿人记起那缕香,不如谨记点香手。

    愿人记起那个字,不如铭记写法,自用刻刀,刻下自己。

    《心经》本无心,你又从何处读起?

    你要这样说:我本无心,无心读《心经》,这就符合他的美意了。

    读经是福,读经是缘。《心经》有缘。有缘读《心经》,无缘读自性。既然有福要当作无福,是真正有福;那么有缘也要当作无缘,是真正有缘。这样,他来了你也不喜,他走了你也不悲。当初他来,缘不可知,缘不可解;后来他走了,缘不可追,缘不可问。珍惜眼前人吧!这是一部“活心经”。

    品读《心经》,珍重缘分。读一段《心经》,结一段奇缘。红尘滚滚与你相遇,拉手是缘,回首是缘,分手是缘。

    你在城市唱歌,是唱给草原听,风会把你的歌声带到。

    你在城市放牛,却无人能帮你。

    不如归去,杜宇一声春晓。

    浓山淡水,茂草疏林。

    芦苇一定要在水中。

    你我一定要在爱里。

    别说:我爱你。

    要说:我慈悲你。

    苦吗?

    累吗?

    相信吗?

    幸福吗?

    不想问就不问,不想答就是你的答案。如今我才明白。

    不穿黑衣,见不到白衣如雪之人。

    不走夜路,无处赏明月。

    人生的暗就这样暗下去,坠入深渊会有人接住,身在虚无会有人托起。不入那空,怎能合一?

    观音开示奇妙佛法不在佛法中,不在《心经》中,而是他把自己带给了舍利子。身所施是法所施,接引肉身,还需肉身一具。灵魂不弃肉体,他说:我慈悲你。肉体就成了光。

    夕阳之下,头发丝也辉煌。

    然后在无声处闻声,无香处含香,你与佛合为一体。破碎的心不是拼起来,失望的手不是又抓起,而是让他去。

    解脱是解是脱,觉悟是觉是悟。说一千、道一万,要你爱自己。毁坏了这个肉身,成不了佛,也做不了人,你成了什么?《心经》要人爱自己。莫杀生,意思是莫害自己。要惜福,意思是珍重自己。

    那么远扛过来的东西,你不会扔。

    那么远的路,你不会忘。

    那么好的事,你不会丢。

    但《心经》就是要你丢,要你忘,要你扔。此所谓:空手福满身,无心心自在。要求眼前福,问取眼前人。

    送你一部《心经》,你先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会把他扔了?永远带在手上是不可能的,你有那么多事情理不清,会在乎一本书吗?你连自己都不在乎,会在乎这个世界吗?这个世界得罪了你,你忍无可忍,耐无可耐,当你不再忍耐,就成了魔。

    不是要你忍,而是要你忘。

    忍是忍不下,忘却能忘了。

    《心经》说的彼岸是自己。你与自己的心,是左手到右手的距离。但人的左眼永远不会去看右眼,除非在镜中。《心经》就是这面镜子,让人反观自身。

    始知:花无尽,愿有尽。

    始知:来有时,去无方。

    始知:如何始,如何终。

    始知:当下事,当天做。

    始知:身边人,是真佛。

    始知我,是众生。

    听那钟声沉沉,道在云中飞升。

    法相庄严,是觉后身。

    挥手告别的不仅是世界,更是告别挥动的手。最后一次挥动你才会记住我。若不消失在茫茫人海,你永远不会成为他。

    我本无心,心本无我。

    法相庄严,是觉前身。

    观音菩萨说话有四个特点

    “莫悲金谷园中月,莫叹天津桥上春。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人。”这首诗是香山居士白居易写的,名为《和友人洛中春感》,讲诗人春天的感受。末两句很好:“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人。”我们一生都在学人家多情,最后难免如苏东坡所讲“多情总被无情恼”。

    一部《心经》,总旨是“色即是空”,再进一步就是“般若皆空”。什么叫“色”?世上一切都是色,原义指物质与肉体。什么叫“空”?真如本性就是空,真空。我们因色丧空,被世界迷失了本性,一经觉悟,色即是空。不需要另寻天堂,此处即天堂。什么又叫“般若皆空”?指一切智慧其实都没什么用,佛法不是要你用智慧来思考,要你用心灵来享受。连般若(智慧)都是空的,它除了告诉你“我本无用”外,并没有别的开示。一切放下,自己就是般若。

    我把《心经》分为七品,分别是自在品、色空品、本性品、破执品、无碍品、不虚品、善念品。

    自在品讲一个苦字。

    色空品讲一个空字。

    本性品讲一个法字。

    破执品讲一个无字。

    无碍品讲一个离字。

    不虚品讲一个真字。

    善念品讲一个善字。

    照此七个字通读七品,就可以通晓《心经》为我们开示的真理。我送给大家一个方便的读经办法,就是带入“我”字,用意念读经,会有效果。我们以自在品为例。

    原文: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带入“我”字:我观自在菩萨,我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我照见五蕴皆空,我度一切苦厄。

    这样一来,我就是观自在菩萨,我已领受般若,我已照见五蕴皆空,我能度一切苦厄。这种“带我”读经法是有效的,有人批评我这办法是“魔”,我也不用作辩解,由他去吧。

    你也可以不读,默想经文更妙。焚一炷香,泡一盏茶,灯不要太亮,房间越小越好,人越少越好,不要话多,尤其不要作绮语。风花雪月去掉风,去掉花,再去掉雪,只留下一个月。为什么留下月?大家知道,观自在菩萨又称水月观音,念想一轮明月,可以感受佛菩萨的光辉。

    观音因为披拂着月光,慈爱圣洁,常穿白衣,被称作“白衣观音”或“白衣大士”,民间还把他称为“月光菩萨”。是的,如果把佛比作太阳,菩萨就是月亮。太阳是红的,月亮是白的。说到一个“白”字,今天我在炒菜时有感悟。我炒豆芽,看见豆芽很白,放进锅里三炒两炒,白依然白,是一种被炒后依然不失本色的白,但肯定不如没炒时白。那时的白,是清爽的白。我因此悟到,想要“白”,一定是生的才是最白,熟了就要差一点点。我们做人要做到“白”,也必须是生的,熟了就不好了。关于“白”可讨论的很多,回头再说吧。

    《心经》全称为《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是观音菩萨代佛宣讲的一部经典。既然是代佛宣讲,那么里面都是佛陀本意,没有一个字出自观音。但既然佛陀让观音代讲,那显然允许观音用她自己的方式。也就是说,里面的话是观音独特的表达,佛在她里面。《心经》真是一部很奇特的经典,它不像《金刚经》、《佛遗教经》这些经典是佛陀亲现法身、亲口宣讲的,因此开头没有“如是我闻”的字样。

    观音菩萨说话有四个特点:

    第一个特点,较少铺排,直接说观点。比如她对舍处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一来就上,没有过渡。这是观音菩萨的谦逊,她不像佛陀说话一样多方打比,只作提炼、告知的工作。同时,这是她的功法,让真理扑面而来,让人无法躲闪。

    第二个特点,一话多讲,说就说全,罗列详细。比如一提“色空”就连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四样,后面还补充了一个“空中无色”,一共五样,相当详细,适合人反复咀嚼。由此可见,观音此经是开示给“学问僧”的,适合喜欢钻研佛理的人看,是不折不扣的课本。在浩如烟海的《佛藏》中,有的经典是佛菩萨为弟子讲课的课本,有的是佛菩萨自己修道、证道的笔记,有的则是佛菩萨私密的笔记或书信,不只一种。佛菩萨也有自己的私生活吗?佛菩萨当然也有自己的私生活,他的一些心里话只对有限几个人讲。从这个角度来看,《心经》某些话正是佛菩萨的一些私密话语。现在我们学学课本,再看看老师的笔记,最后我们再看看老师的笔记与书信,就完全理解他的为人了。陈寅恪先生写晚明历史,就写《柳如是传》,考证她的私生活,这是真正的历史,可以看到一颗心。

    第三个特点,经文中有功法,读一遍经,等于练了一遍瑜珈,全身通泰。详说如下:当时观音为站姿,舍利子为跪姿,讲着讲着,舍利子由跪变为盘坐,不知不觉躬身行礼,再后完全站立,与观音同拜西天。这个身体移动的过程是自然的、自由的,观音暗中把他托起。讲自在品时,观音引舍利子看他的脚。讲色空品时,观音引舍利子看他的胫。讲本性品时,观音引舍利子看他的腰。讲破执品时,观音引舍利子看他的腹。讲无碍品时,观音引舍利子看他的颈。讲不虚品时,观音引舍利子看他的头。讲善念品时,观音引舍利子看他的顶,那上面已是一片吉祥天。随着观音讲经的深入,舍利子的目光被逐渐抬起,往上缓缓移动。散光凝为精光,表情由茫然转为喜悦。他从观音身上读经文,而不是从书上读经文。观音浑身都是字,整个为一颗心。观音向他开示“我身即是色,色即是空”。

    第四个特点,观音讲经的间歇有长有短,不是不变的。佛陀讲经一泻千里如灌溉,观音讲经点点滴滴如浇花。浇完自在品,稍停。浇完色空品,稍停。浇完本性品,停很久。浇完破执品,停很短。浇完无碍品,停歇最长。再浇不虚品,停得比较短。最后讲善念品,讲完就走了。回味整个过程,是在念一首诗,在唱一首歌。

    《心经》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深奥,把基本意思搞懂,其他的都不打紧,关键是享受。当今之世,用心品读《心经》带给我们的清凉智慧,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福气。希望大家都来读《心经》,做一个破除执见、一切放下,只以真心做人的人。

    从心魔到心佛

    《心经》讲一个人从心魔到心佛的艰难过程。这魔鬼比谁都更懂我们的心,他是我们最好的伙伴。很多事情、很多人,我们从“着魔”到“入魔”,最后就“成魔”了。成魔的人有很多特点,最大的特点就是执著,他一定要达到目的,否则誓不罢休;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管身前身后一片狼籍;达到目的后他又很失望,仰天长叹,居然还会流眼泪。

    《心经》教我们破执。破执的同时,就把心魔给驱除了。破执的意思就是放下,别再把手举得高高的要东要西,最好的东西在我们身上。女子要做含羞草,男子要做向阳花。该抬头的时候不要抬太久,该低头的时候都要低头才好。做人别说智慧,从本能出发才有感觉。吃饭睡觉是不需要智慧的,拿起来就吃,躺下就睡。本来的感觉最美好。先把我们的肉体侍候好,同时也把心哄得开,一切都好了。我说的把肉体侍候好,不是说贪图享受,而是和谐养生之道,该浓的地方浓,该淡的地方淡,好比吃饭,有菜有汤,一桌人就吃得好。最好吃素,别让人家说“肉食者鄙”。

    《心经》上把人的肉体和其他物质一起,统称为“色”,是被六尘熏染所致,不是空明本色。要想看到空明本色,就要破除外相。一朵牡丹花开得艳,闻起来香,我们要知道这是花肥催出来的,花肥是什么做的我就不说了。同样的,一个人仕途顺利,银钱不缺,里外都风光,这种人也可以说“开得艳、闻起来香”,然而我们稍一思考,就知道这也是“花肥”催出来的。所谓花肥,就是他内心厚厚的一层贪念。这贪念让他日夜滋长各种心,以至五蕴不空,走在红尘中看不见头上的一轮明月。

    《佛遗教经》上佛陀说:“汝等比丘,若有智慧,则无贪着。”讲不贪才算有智慧。犹太人的所罗门王是个大贤王,有名的“智慧之王”,但他因为有了“智慧”,处处起贪心,光妃子就数不过来,最后也弄得不可开交。

    最大的贪是什么?不是贪财,是贪智慧。连智慧都要贪,就叫没智慧。智慧就一点,可遇而不可求。真正解脱者所谓也?“不求甚解”即是解脱。

    以上是说“无贪”,接着正面讲什么叫“智慧”。佛陀亲自定义“智慧”的意思:“实智慧者,则是度老病死海坚牢船也,亦是无明黑暗大明灯也,一切病者之良药也,伐烦恼树之利斧也。是故汝等,当以闻思悟慧而自增益。若人有智慧之照,虽是肉眼,而是明见人也。是名智慧。”(《佛遗教经》)

    照佛陀开示,智慧就是拯救,智慧的得来是听、想、悟(“闻思悟慧”),有了“智慧”,色即是空,可以肉眼看见光明,肉身成道(“虽是肉眼,而是明见人”),便无一切烦恼。

    在“闻思悟慧”(从闻、思、悟得到智慧)三样中,“闻”是第一位,也就是说,听什么话成什么人,人是受声音指挥的。《心经》上说菩萨听了智慧话就没了牵挂,三世佛听了智慧话就能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许有人要接着想,是不是我这俗人、凡人听了智慧话就可以像佛菩萨一样呢?这话错了,我们都不是俗人凡人,我们都是佛菩萨,一听智慧话马上就觉悟了。仔细看,哪有什么人,全都是佛。佛性在哪里,佛就在哪里。好比太阳在哪里,光明就在哪里。

    人有两种行为,光照下是有逻辑的行为,比如人在白天能打理自己的生活,照时间不断调整自己要做的事。一走到黑暗中,一切全都打破了,只能靠手摸脚触鼻子闻,最重要的是用耳朵听。

    黑暗中见看光,这很好。但要知道在这光来到之前,必以声音开道。黑暗中听见一句话,牢房变厅堂。

    纯

    我常想,如西门庆者他的大脑已不能集中精力工作,整个人是散乱的。《金瓶梅》里写他常在床上处理事情。最严重的是,他常把“她”当成“她”,得不到蓝氏,就拿潘金莲发泄,这样是痛苦的。

    我又觉得,西门庆一定很爱他早先的第一个妻子陈氏。陈氏死了,他找那么多女人想弥补什么,终于未能,反而让曾经美好的回忆被现实肢解了。

    一夫一妻之所以胜于三妻四妾,在于简单,使心神不散,因此可以享受幸福。

    《心经》要我们记得初发心,永远不要忘了我们在童年时代是何等单纯。世界上最纯的是初恋,比初恋更纯的是初恋前的相识。浑然不觉是最好。什么叫幸福?单纯就叫幸福。什么叫开心?没那么多心思就是开心。什么叫智慧?《佛遗教经》上佛陀告诉我们,不贪就叫智慧。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做一只知还鸟吧,这种“知还”的境界就叫智慧,更好的智慧是还没等疲倦就“知还”了。德国画家米勒画了一幅《晚祷》,黄昏的时候,一对农民夫妻在田间劳作,听到教堂里传来钟声就放下手中的工作,一起在田间跪下,合十祈祷。这让人感觉很美好,希望我们也能像这农夫农妇一样,在钟声里合十祈祷。

    说起钟声,寒山寺的钟声最有名。但在我记忆深处,上顶山小学的钟声最让人神往。悠扬,温柔,小孩子听到这钟声脸上都是笑。后来我在贵州山里闲逛,看见一个小孩背书包回家,边走边吼,吼什么呢?原来是背一首古诗。那不是背诗,而是吼诗了。完全是天籁之音,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开心,不知不觉就吼出来了,吼给山山水水听。贵州的山很深,有一次我在山上听到野兽叫唤,吓得飞跑下山,半天心里还在跳。

    《金刚经》问:“云何降伏其心?”

    《心经》答:“心无挂碍。”

    我不去山上贪看风景,就不会被野兽吓到。那山属于有山神呵护的山里小孩,我属于平地。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比较胆小怕事,闲来读读佛书,冒充一下居士,也不失为一种陶醉。人各有各的陶醉法,对于陶渊明来说,有诗有酒就可以了,所以慧远、刘遗民等人拉他入白莲社,他拒绝了。陶渊明已是一尊佛,不需要再进庙。真佛走在人群中,本身就很好。我去年到江西南昌开一个《红楼梦》的会,路过庐山,没有上去,只经过山边边。想象当初诸贤聚会,很向往。

    我常想,我们这个时代还会不会有真心修炼的人?还有没有不多事、不搞事的人?大凡盛世无真人,王维过了安史之乱,才知道佛法的好处。李白先前也只是在全国各地乱跑,到了黄山,参拜了黄帝飞升的丹台,才知道人生宝贵,若不早日修炼,空度了一世。眼下,人心浮躁,正是我辈勇猛精进的时候,希望大家打破“乱而知悔”的怪圈,不等生活开乱,不要乱了才治,预防为主,事先就把根扎稳,把心摆正,什么风浪也无所谓。

    《心经》说得好:“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一切都是恒定的,你叫它能量守衡也可以。总之,以平常心做人,没有失落,只有收获。以平常心做事,没有怨恨,只有欢喜。

    微笑胜狂笑。

    浅酌胜豪饮。

    小富胜巨富。

    独钓寒江雪胜过一排一排的钓鱼竿。

    坐书斋胜过赴宴会。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的人离开筵席后失魂落魄,在夕阳底下走一圈又回来了,只看见残羹冷炙。有的人一走不回头,夕阳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收拾残局的主人目送他远去,彼此相得。该走的走了,这其中有美感。承认我该走了,这其中有快感。起身就走,这其中有升天之感。

    世上无残局,每一步都是新棋,关键在于怎么下。最好的下法就是不下了,坐在一边喝茶。

    世上无博弈,死掐不如松手,斗狠斗气不如大家去泡温泉。

    世上只有一个我,觉悟后看天看地都亲,看往昔的“仇人”分外美好。当初恨他,岂不正因为他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当初恨自己,岂不正因为自己身上少了点什么?原来他有的我有,我有的他有。一番沉淀,茶叶沉到壶底。一番沉淀,才泡出人生的一壶好茶。

    不忍不逍遥

    上回说到茶,茶圣陆羽在《茶经》中讲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东晋谢安到同僚陆纳家里做客,陆纳只用茶、果二样招待谢安,二人清谈相得。陆纳有个侄儿陆俶,自以为聪明,为谢安准备了丰盛的饭菜。饭后谢安走了,陆纳竟然打了侄儿四十大板,说:“汝既不能光益叔父,奈何秽吾素业。”(《茶经·七之事》)意思就是怪侄儿不懂他的境界,糟蹋了他和谢安共设的素斋。招待人吃饭还要被痛打四十大板,真是怪事呀。

    看来这陆纳只浮于表相,还不懂得《心经》讲的“不垢不净”的道理。在真空里,哪儿有什么秽与素,就连朋友、叔侄这些人伦都是不存在的。毕竟还是谢安好,茶来吃茶,饭来吃饭,吃完就走,何等潇洒。不是谢安这种圆通人,怎能先后游弋于桓温、司马道子等人身边?又怎能在淝水之战中一举击溃前秦天王苻坚百万之众?

    茶是棋友,酒是花媒。谢安破秦那天,正在家里下棋,想来,他的身边定有一盏酽酽的好茶。

    如今的人也喜欢喝茶,还有斗茶之说,有些搞事。过分讲究,亦非茶道。把一朵花拿在手里拿一整天,早就蔫了。一盏茶把玩太久,也不过是水。

    茶色空明,可以比作“雨过天青”。《景德镇陶录》评蜀窑:“体薄而坚致,色白声清,为当时珍重。”都是妙品。

    士分五类,僧分九品。关于士,徐晋如在他的《红朝士林见闻录》里有品鉴,想来不差。关于僧分九品,也只是我一个好玩的说法,不必认真,如果和尚也分品级,那么我想茶僧要比诗僧、画僧都好。日本荣西的茶道有境界,虽然是从中国偷来的禅,没有二样。

    一个“禅”字,误尽佛法。很多人以为灵光闪现的那么一下,就“悟”了,明心见性了。好像是那么回事,回头看世界,依然一头雾水。我现在没办法有时也讲讲“禅”,但我也深知,世上的和尚也好,文人也好,讲的所谓“禅”与真禅没有任何可比性。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否则也对不起大家捧场看我的书了。市面上讲禅的书一大堆,任何一本打开来看都是一个“晕”,我希望我的书不至于让人太晕。《心经》让人从头到尾晕到底,一是文言,二是佛理,两样都让人晕。如果我们耐下心来看,把文言转白话,把佛理转常理,也许就不晕了,可能还会有什么领悟,自家笑一回。至于我们的领悟对不对头,天晓得,也不必当真。真理也不是强行领悟所能得到的,也许某年某月某天,我在某个地方见某一个人,做某一件事,就明白什么了。前前后后,一气贯通,始知“放下”的妙处。

    一部《心经》,如此直白的话你在别处看不到。没讲一个“禅”字,不过也可以说从头到尾就讲一个“禅”字。心即是禅,谓之心禅。心禅的意思是心外无禅,这颗心是得了真如本性的一颗真心,真心洞见真相,这就叫真禅。

    什么叫真相?真相就是见底。酒见底,酒瓶就只是酒瓶,不是一瓶酒。酒徒见底,或者杀人放火,或者“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底与底不一样,这一次与下一次也不一样。你与人谈话,觉得这次谈透了,过几天再谈,越谈越深。

    人生是个无底洞,世上最深广之物莫过于“空虚”。到了空虚,才算是真正见底。度完蜜月,新婚夫妇面对柴米油盐。皇帝登了基,一一举刀杀人。空虚是软刀子,我们每天都与它摩挲触弄,感受是真切的。好比撕片馒头蘸点酱油,我们天天点染空虚,要说味道也不是没有,但已经不纯了。对于打着莲花落、唱着道情歌的小乞丐来说,一个白馒头就是无上美味。

    婴儿吃奶就够了,不必山珍海味。

    花开一朵就够了,不必各表一枝。

    水喝一杯就够了,不必盯着壶里。

    家只一处就够了,不必狡兔三窟。

    爱只说一次就够了,不必常挂嘴上。

    《圣经》说:“爱是恒久忍耐。”

    《金刚经》说要做“忍辱仙人”。

    《心经》说要“心无挂碍”。

    做人当以“忍”为法宝,以“放下”为坐标,在这一忍一放之际,才有收获。

    三次苏醒

    白日之魔,到了晚上进入我们的身体就成了“梦”。一个人疲倦如死尸,被“梦想”牵到虚空中游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一缕孤魂上上下下,难免“颠倒”。在这“颠倒梦想”的人生中,似有无穷空虚铺排成大赋,自以为梦笔生花的人,其实正被梦魇的黑手书写。任你有移山之力,也移不走梦中的一根眼睫毛。

    那幽幽凝视的,是魔是仙?

    那寂寂相迎的,是梦是幻?

    《心经》说:“远离颠倒梦想”,一个“远”字表明它的起点应该不只是晚上,要想不做噩梦,那么人在白天做的事就应该是正常的,而非先就颠倒。这个正常,佛法把它叫做“正觉”。

    佛以常理悟人。《心经》讲的,无非是说“这个世界依然是正常的,不必害怕,更无需幻想。”正常,是因为有常力维持,这力大,使天不卷,使地不摇,使人一生中可以有三次苏醒。人人都有三次机会做人。

    第一次苏醒叫觉醒,婴儿睁眼看天地,看爹娘。其外的认不得,也不必认得。

    第二次苏醒叫酒醒。人到青壮年,杀啊干啊,似有无穷滋味,其实只是把空虚捅大了,放出更大的空虚来。这时的人沉迷于物质享受,身陷六尘,翻滚欲波,荡开浮萍,谁知萍开萍散,一会儿浮萍又聚拢,那波浪无力扬开什么,反把自家淹了。一个冷颤醒来,杨柳岸晓风残月,眼涩口干心颤,始知任你多能喝的人,也不是酒的对手。一个酒客的对手不是别的酒客,而正是酒本身。酒醒其实不是酒醒,醒来的是喝酒的人。这一次苏醒,人长知识了,知道世上有些东西碰不得,越好越碰不得,一碰准让你难受到死,索性放弃,唯有默默祝福它。从一个酒客变成茶客,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退步?算不算一种禅?每次我看见别人喝酒喝得热火朝天,就发冷。

    第三次苏醒叫霉醒。这是句四川话。我们四川把人分两种:一种是“霉得醒”的人,吃亏了就收回来;还有一种是“霉不醒”的人,吃再大的亏依然向前冲,成了炮灰、烟灰、骨灰。

    人有三次苏醒的机会,千万不要说上天待我不公。给我一面镜子我不照,给我一枝烟我不点。有烟无火怪哪个,有衣不穿怪哪个,有饭不吃怪哪个,有水不喝怪哪个,有路不走怪哪个。

    佛菩萨在彼岸看我们,有时恨不得帮我们做人。然而对于一个决意自弃的人,佛菩萨也束手无策。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都已经回头见到岸边了,忽然看见一只兔子跑过来,又把那人逗远了。

    我知道,猎人都是猎物。我知道,客人想当主人。我知道,花香就是花谢,鸟啼就是鸟飞。“无常”二字,一切生命都比人类感受更深,更能表达。只有人最蠢,无常都到眼前,还以为只是做梦。恍惚的人容易丢掉,缥缈的人容易蒸发,虚无的人已经不存在。你与他面对面,只是一堆尘埃。

    佛法要我们做真实的人。识真空家乡,得真无本性。不必消极,清醒必有改观。不必逃离,只需换种活法。听听暮鼓晨钟,即使无觉悟,美感是有的。

    出莲花而不染

    《心经》说“照见五蕴皆空”,这个“照”字耐人寻味。色、受、想、行、识,这五蕴五尘,堆积在我们面前,厚如黄土,高如苍天,明明只是堵了眼,我们却索性认它为天地。真天地哪是眼前这样?

    堵了眼,必然蒙了心,因此有个净明道,专门想办法清净我们的眼睛。净土宗宣扬念佛号的好处,任何时候只要你念一声《阿弥陀经》上的阿弥陀佛的圣号,或是念一声《心经》上的观世音菩萨的圣号,那么天大的问题都没有了。净土宗是净耳之道,净明道是净眼之道。什么叫净明?佛说人的心性本净本明,也就是不净不垢、不明不暗的真如本性。有了这真如本性,那么眼前就干净了。《玉真刘先生语录》说:“何谓净?不染物。何谓明?不触物。不染不触,忠孝自得。”《太上灵宝净明法序》说:“净明者,无幽不烛,纤尘不染,愚智皆仰之为开度之门,升真之路。”

    “不染”二字,是我们自净其目的法要。什么叫“不染?”不染就是不沾染,不牵挂,不遗憾,不害怕,不幻想,不依靠。不染有三种,如今我试说之。

    第一种不染叫两不相干,孔夫子说“恶紫之夺朱也”,讨厌紫色混淆了红色,杂色抢了正色,杂牌冒充正牌。孔子一生做的工作就是一个“正”字。“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吾返鲁而乐正”。孔子做到了,他通过“身正不怕影子歪”的方式做到了,也就是“正己”。孔子弟子的弟子荀子要差一点,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这是夹缝生存,不是正道,这种直哪里就是正?自己腰板不硬,再直也要倒。孔子修到了不求人,两不相干,这才做到了一个“正”字。这是一种不染法。

    第二种不染叫化腐朽为神奇,也就是周敦颐说的“出淤泥而不染”。朽木生芝草,乱石生古柏,死水出灵龟,淤泥生莲花,妓女中有个红拂女,酒客中有个虬髯客。风尘三侠,个个都能吃荤又吃素。梁山好汉,人人可以做了好人做歹人,主要分场合。我在这里有句话必须要说,不说不快,不说要误人,周敦颐这句名言已经误了我们一千多年了。所谓“化腐朽为神奇”,是不能长久的,神奇那么两下,最终还是腐朽了。梁山就不用说了,死的死,散的散,最后连梁山泊水坑里的水都蒸发完了,哪里找英雄去?风尘三侠在风尘里混半天,碰到李世民这个真龙天子他们也就那么样,还是李靖识相,投降了完事。莲花枯萎,烂在泥里。灵龟千年后成了一个空龟壳,古柏活不过变天,芝草入了药还好,不入药长在山里没几年也就随朽木烂了。说到底,“出淤泥而不染”是不可靠的,迟早还是染,因为它还不清净。心里还有个淤泥,岂是真正的莲花?

    这第三种“不染”就是我现在大力“推销”的“出莲花而不染”。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不但没了淤泥,并且没了莲花,这才是真正的不染。亦即《心经》上讲的“不净不垢”之道。亦即《坛经》上讲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中无物,何处染去?淤泥染人者浅,莲花染人者深,因此应是“出莲花而不染”。淤泥到处有,出于淤泥者必是淤泥之子,可称第二级淤泥,莲花与淤泥无异,弃莲花如弃淤泥。出莲花而不染。

    《心经》说:“照见五蕴皆空”,怎么照?以空照空。说清楚点就是以真空照虚空,以大空吃小空,最后全空了,就成了真空。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唤迷途。好比老母亲在彼岸呼唤,那龙华树下,专门接待不染之人。人一干净,路就明。要说干净,大路最干净,有时我走在老家的土路上,发现它白净得不可思议,明明千人踩,万人踏,却一尘不染。千人踩,万人踏,踩踏出了心里一面明亮的镜子。因此我想,做人也要千人踩、万人踏,踩踏不够,那土路尘土飞扬,踩够了,土路就结实了。又结实,又明亮。大路是块镜子,照天照地,无不透明,从古到今它一直是干净的,并不因为表面上承受的一切而改变。我们做人如大路,亦必如是。耶稣基督曾以葡萄酒打比,说葡萄在窖中践踩得不够,就不能榨出葡萄酒来。耶稣基督这是在说,血没净,人不能得永生。晋朝张华《博物志》上讲了一种“火烷布”,这种布一旦脏了,马上用火来烧就干净了,依然完好。看来我们也要从一块水洗布变成一块火烷布才好。火烷布不怕火烧,真金也不怕火烧,我们的金刚不坏之身,全由真性炼成。所谓金刚不坏之身,不是说坚硬如金属,而是说透明如水火。我们只是一个空,又怎能被烧坏?

    一心人

    上面谈到了我老家的大路一尘不染,再聊两句。我们都想一尘不染,怎样才能做到一尘不染?我们亲自做一粒灰尘,就可以一尘不染。只有灰尘本身才是一尘不染的。已经是灰尘了,怎会被灰尘染?此即出莲花而入淤泥之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即是此意。进入“一”,进入永恒。所谓“一尘”,就是一起做灰尘。所谓“不染”,就是不传染。当我们成为病本身,就不会生病了。

    我们来聊聊《心经》讲的“不生不灭”。“不生不灭?意思是既不产生,也不消灭,无疑这是一种恒定状态,外界根本无法破坏它,因为它只是以“空”的方式存在,无色无形,没有边界,无法触摸。

    我所知道的奇特生命形态有:海星、海参可以一个分成几个,有种海洋动物在紧急时可以吐出内脏让敌人吃掉,趁机逃跑,蚯蚓、壁虎断肢求生,小蛇吃大蛇,鹰吃鹊、鹊吃虫同时进行,生物界上演体外吃与体内吃双重被吃、循环吃的奇特景观,空中飞棍,人类骈生现象,集体幻觉,灵魂出窍,“双我见面”,指两个我活生生见面,无异于白日见鬼。我们无法解释的生命现象极多,最大的谜团是我在讲《晚晴集》时说到的,人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任何人无法目睹自己的出生,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死亡。人的死亡不能由死者自己说出,只能由旁观者“确认”。我在“死亡”的时候,无法言说,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因为那个过程不是一个生命的过程,无法用生命的经验去认识它,只是一个“自然”。

    《金刚经》把一切众生中比较典型的形态列举了几样:卵生、胎生、湿生、化生,卵生指动物从蛋中生出,胎生指动物直接生产胎儿,湿生指植物从湿热之中发芽,化生指灵异生物变化而生。在这四种生命形态中,化生涉及神通,非我辈所知。佛把这些统称为“众生相”,并说:“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我辈红尘芸芸众生,结局就是一个“死”字。从这个意义讲,人从生下来那天开始,就已经死了。我是死人,死人是我。那我怎么又会动会说会思考呢?那是另一个我。一共有几个我?不知道。人们往往误以为“人”是不断生长、具有连续性、逻辑性的,从而具有伦理性、社会性的东西,这些庸人俗见大错特错。人是一块石头,分开了一半,与另一半就毫无关系。人身上不具有什么逻辑性。饱,并不是从饿中来。愉快,并不是痛苦的对照。如果一个人在愉快时还想起痛苦,说明他并不愉快。生命的本体认知是一个觉悟,而非对比。你可以说自己好,但不能说别人坏。不要有分别心、是非心。光明从光明中升起,而不是从黑暗升起。

    昨天的我是原先那个人,今天的我是现在这个人。没有逻辑可言,没有连续可言,没有比较可言,没有经验可言。今天——亦即假设在无限时空中凝固不动的、此时此刻此在的我,是一个孤立的事件,是一个孤独的存在。

    认识到自己是孤立、或独立的,存在是孤独、或特异的,就有了开悟的可能。如果我还拿自己横比,纵比,前比,后比,很多事情就没法说。皮毛的东西说给皮毛的,皮毛底下的东西说给骨、肉、血、髓听。再高级点的东西说给灵魂听。

    可以把生命比作悬浮在幽蓝夜空中的一颗孤零零的星球。它不是群星中的一颗,不是宇宙中的一颗,而是唯一的一颗。这种唯一你能想象出来吗?你不能想象出来吗?你难道不能想象出来吗?告诉自己“我能”,那么你就是这颗唯一的星球。

    我们的心就是唯一的。从“多心人”到“一心人”,这是无法证明的事,只能自己知道。汉乐府《白头吟》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个白头不相离的人就是我们自己。我们对自己一心一意,就能对任何人一心一意。

    《心经》上说“心无挂碍”,并不是说没有心,而是说“心无挂碍”,说明有一颗心,这颗心无牵无挂,是独立的,自由自在的。“心无挂碍”,说全了是“一心无挂碍”。

    忽生忽灭的是多心人,不生不灭的是一心人。

    无论什么生命形态,只要一心一意,就可以进入神奇境地。“无老死,亦无老死尽。”菩萨无寿者相、无众生相、无人我相,因此她是菩萨。

    《心经》讲的“不生不灭”,指一心一意的境界,用儒家的话说就是正心诚意,用平常说的话说就是真心真意。大凡一件事,只要真心真意,莫有不成。大凡一个人,只要真心真意,莫有不爽。真心真意喝酒,千杯不醉。真心真意抽烟,一包抽完都不晕。真心真意爱一个人,忽然发觉对方深邃如海,广大如天,根本就爱不完,又怎会厌倦?

    有此一心,才会成为核心,才能拥有世界。这就是修行者常说的:“把自己做好,那么全世界都是我的。”小和尚把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完全等同于皇帝治好一个国家的业绩。

    试说学佛的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会问:“真的如此?”

    第二阶段会点头:“果然如此。”

    第三阶段会心一笑:“不过如此。”

    显然,学佛者在第一阶段还有疑问,问七问八,七上八下,没个准。大凡还有疑问,都因为不坚定。敢于确认佛是存在的,佛法是广大的,佛经是有益的,就可以去疑。有了这一心一意,三皈五戒都是顺其自然的事了。

    然后,你会得到好处。习剑的会有一柄宝剑,习字的会有一枝好笔,习琴的会有一张古琴。那“道”果然是好东西,不但有力量,而且美,对于已入道者来说,诗意唾手可得。

    再过一段时间,你会经历“不过如此”。这个阶段对人的考验极大,往往人到了这一步又产生动摇,状态回落,功亏一篑。打个比方,两个相爱的人结婚后会发现“不过如此”,如入坟墓,令人窒息。但若未忘初发心,一念醒来,突然发觉我正在幸福之中,又有什么可窒息的?默然用功,“不过如此”就变成了“不仅如此”。永远会有新发现,永远会有新感觉,永远会有新人,这是我们在这个老旧世界中感到特别惊喜的。诚然,“日光底下并无新鲜事”,那么我们就去月光下、星光下,打火把、提灯笼,没有火把灯笼,我们就去追逐一只萤火虫,亦不失为从未经历的新鲜事。

    从这个角度讲,我又赞成“搞事”。意外出现才会带来意外惊喜,经常玩消失的人确实有他的想法。我有个朋友曾德旷,去年我们在一次酒后,他一会儿西藏,一会儿丽江,一会儿重庆,一会儿湖南,想想在他流浪的路上,应该多少有些快感。我们做人可以不玩消失,可以不搞事,但“突然变线”的本领千万不能丢。好比打乒乓球,一直攻击对方左角,攻击几手后不妨变线换种攻击法。当我们遭遇生活的反弹,必须用变线来回应它。人在一心一意的同时,并没有说不要多准备几条路子。这就是前几年我说过的一句话:“唯一不变的是我多变的心。”

    试问:多变的心是几颗心?

    回答:多变的心是一颗心。一心多变。

    试问:一心为何多变?

    回答:不得不变。再不变,一心俱碎。

    试问:一心多变后,会不会分裂成几颗心?

    回答:从外形上看,可以说分裂成几颗心,放在好几处。从实质上看,只是一颗心,以不同形态存在。

    试问:西门庆三妻四妾,有几颗心?

    回答:西门庆一颗心都没有。他期待。

    试问:观音菩萨每天都要救苦救难,她岂非忙不过来?她用心聆听求告者诉苦,一百个人同时诉苦,她同时听,观音菩萨有一百颗心?

    回答:观音菩萨把心放在人身上,与诉苦的人同心,佛心广大,不曾变化。说到底,只是以一颗佛心、菩萨心,觉化天下人。“万众一心”是精神,“一心万众”是神通。佛菩萨凝神不动,又化身万千,可以同一时间听不同人的呼求,这是不可思议的佛力。我已说过,她无处不在。

    试问:举个例子如何?

    回答:好比我在室内弹琴,看见窗外鸽子飞,在这刹那间,鸽子飞舞的姿势与室内的音乐产生了某种联系,双双成为对方的背景:音乐是鸽子飞舞的背景音乐,鸽子是音乐表达的内容。总之,鸽子与音乐产生和谐的美感。其实,它们隔了一层玻璃,鸽子并不知道在它身下的某处房屋中有人在弹琴。鸽子与音乐根本就不相干,是什么把它们和谐在一起呢?是我。

    试问:你是否在说:我之佛性,观照一切?

    回答:不错,以“我”观之,一切和谐。不以“我”观之,一切杂乱无章,是我生存的巨大妨碍。这就是《心经》讲的“空即是色”,我的空明本性,消减了一切之色,于是达成和谐的生命状态,亦即真本色。不生不灭,生灭由我,真正做一回生命的主人。

    人云:恐是心魔。

    回答:任由你说。

    通心术

    日本的雪舟和尚很有意思,很小就出家当和尚,他只想画画,不想念经,师父把他捆绑在柱子上,不让他动,不让他画。师父原是慈悲的,不得不这样,可见他画画入魔得有多深。绑起来也没用,小和尚被绑在柱子上,想起心爱的画笔哇哇大哭,他的眼泪滴在地底下一大滩。这个小和尚哭了半天,低下脑壳,忽然发现地上那滩眼泪好像什么东西,再看,像个模模糊糊的小动物。小和尚灵机一动,就用脚趾头来作画,蹭蹭蹭,磨磨磨,三勾两笔,画了一只小老鼠,还挺像。师父走过来看见了,还以为老鼠在咬他的脚,要帮他赶走老鼠,再看是画出来的。哪来的墨?竟是雪舟的眼泪。这下师父被感动得一塌糊涂,马上松绑,从此以后随便他画。日后,这雪舟到中国取经,师从李在大师,在天童寺住了几年,回国后成为一代画僧。

    禅家与艺术最有缘分,各种禅僧往往会创造出精美的艺术作品,然而这是不是佛法,当然还是个问题。佛陀当年在尼泊尔,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几千年后他的徒子徒孙会在中国日本写那么多禅诗、作那么多禅画,说:这就是禅。

    学佛大忌,首先就是把它当作艺术来欣赏,或把它当文化来研究。这种欣赏与研究,表面上是尊重,其实是极不尊重,好比我们不能指着一个人说:这是衣服。衣服依人而存在,因人而有意义。同样的,我们不能指着一个人的脚说:这是某某,而应该指着他的头说:这是某某。雪舟的脚趾头能画老鼠,画不出龙。

    只懂佛理不懂艺术,往往说不出来。

    懂点艺术强套佛理,往往不知所云。

    两害相权取其轻,宁肯不要艺术。

    看来还是观世音菩萨的法门最好,理解人的情感,照顾人的情绪,又不离真如佛性,说法如闻仙乐,真称得上是“大慈大悲”,称得上是“觉有情”。《心经》要常读,观世音菩萨特别开示,以无情法门觉悟有情众生。

    何谓“有情众生”?指有情的智慧有情的人。

    何谓“无情法门”?指用无情的法力摧毁无情的人。

    观世音菩萨你说他无情还是有情?“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耶稣基督说:“我来是为成全。”肯不肯成全人,这是衡量一个人是否真正有情的关键。真正有情,必然一心一意,这就与佛说的真如本性没什么两样了。贾宝玉见林黛玉如见佛,西门庆见吴月娘如见菩萨,这其中有外人不知道的秘密。

    试说佛讲的“他心通”。

    《心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这道理是“他心通”的基础。《心经》说的“空”指真空,也就是真如本性,“色”指世上一切物质,包括人的身体。“色不异空”意思是本色不异真空,人弃色而为本色,就找到了本性。“空不异色”意思是真空不异本色,空虚有爱。在没有认识到“色空一如”时,人目迷五色,不知道空的好处,只知道色的美丽。于是人与人以色相通,以色相交,以色相魔,我把这叫做“色通”。色通是表相的媾合,根本不涉及实质,通来通去什么也通不了,反而更堵。真人弃“色通”而为“空通”,以空相通,以空相交,以空相成。这种友谊不是花和蝶,不是狗与肉,而是水与水做朋友,空气与空气结婚。空对空,才相通。当然这里说的是真空,指觉悟后人的真如本性。

    佛说的“他心通”就是指空对空,而不是色对色,或有对有。老子说:“无有入于无间”,意思相近。

    “他心通”即通心术,掌握了通心术,我们可以与人交朋友,而不是做敌人。记住:通心术不是让我们了解对方,而是成为对方。空气进入空气,水流进水,男人成为女人,女人成为男人。掌握通心术,就可以控制自己,这对于执著于情感的人来说是一堂必修课。可惜很多人不明白这个,在心不能相通的前提下硬上,弄得很狼狈。

    我不是心灵导师,我所知的通心术很肤浅,可能不管用,随便说点什么当启发吧。

    通心术第一·自通其心

    无欲无求,不必四处寻求。先把自己搞空、搞干净,眼睛就明亮了。无欲不是真的无欲,而是无俗欲。无求不是真的无求,而是不见人就求。搞清对象下手,搞清目标上岗。一心一意,贾宝玉只盯着林黛玉。

    通心术第二·自创因缘

    斩断因缘,接通因缘,飞来奇石,镇住群山。斩断因缘才能接通因缘,贾宝玉见到林黛玉的一瞬间,世界消失了,可以说斩断了世界的因缘;就在同一瞬间,他说“这妹妹我认识”,可以说接通了前生的因缘。斩断一边才能接通另一边,一缘未了,一缘不起。贾宝玉深知此理,一句“这妹妹我认识”,马上把所有人镇住了,连林黛玉本人也被镇住了,晕了,或说醒了(记住:在通心者看来,晕就是醒,醒就是晕,你晕我醒,你醒我晕。在必须有人晕的情况下,就让对方晕晕乎乎地享受一下吧。催眠就是催醒,让人觉悟就是催眠。暗示明说,明做暗收。),恍恍惚惚记起自己果然是眼前这人前生的妹妹。当时的现场是,所有的人都被贾宝玉催眠了,集体进入幻觉。接下来,贾宝玉疯狂的砸玉行为,更加深了大家的印象,唤醒了本身不存的“回忆”,大家都不约而同点头:哦,他们果然有前生因缘,不然怎会这样。贾宝玉又有言语,又有行为,他用足了心,做足了表演,取得了预期的效果。通心不是攻心,也不是勾心,而是乱其心智。对方一乱,我就确立起来了,说什么信什么。此举关键在于要抛出一句没来头的话,一句飞来的话,一句前生的话,一句让人无法接招的话,一句在常人常识理性之上的话,但又是一句美好的话,饱含深情的话,一句不伤害人的话,一句提供温情与诗意的话,总之,这句话如天外飞石,镇住了群山。没有理由,它来了。没有逻辑,它来了。没有预兆,它来了。说不清、道不明,它来了。这样当然是霸道的,让人唯有接受既成事实。贾宝玉当着众人的面对林黛玉说:“这妹妹我见过”,顿时所有的人都出现短暂的白痴状态。这句话就有“飞来石”的效果,你除了跟着点头说“这妹妹我也见过”外,别无办法,聪明人最多会产生疑问“石从何处飞来?”但马上自己又会回答:“石从飞处飞来”。绕了一圈,自己还以为很妙。贾宝玉就用这招吃遍天下。至于“这妹妹”他是否真的“见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敢说敢做,那么没有的也成为有了。我把这招叫做“自创因缘”,是通心术的较高境界。

    通心术第三·自甘沉默

    沉默是杀人刀。天下坏事都是默许出来的。通心术的最高境界是取得各方面的默许。有了这默许,什么都可以做。记住不可以通过利益交换取得默许,要从情绪上满足对方,取得默许。最常见的做法是赞美,赞美可以让人无话可说。《三国演义》上说刘备做了汉中王,封了五虎大将,关羽要与马超比试比试,谁是天下第一。这事闹大了,刘备不安,却被诸葛亮给关羽写了一封信就摆平了。诸葛亮信上怎么说?并无别的话,只是赞美关羽忠心耿耿,武功盖世,最后直说:“以亮视之,马孟起虽不失为枭将,未若美髯公武艺绝伦也。”这下关羽舒服了,默许马超与他平起平坐。从前有个人在北大游学,没饭吃就四处撞饭吃。有个枪手被人抓住了,朋友出钱让他去顶一下,反正被抄的那个老师也没见过这个枪手。好,他就是那枪手,上门认错,老师见面一阵谴责,但被他一段话就摆平了,他说:“老师您的文章太独到了,当时我看了以后马上做了心得笔记,没想到在做论文的时候把原文与笔记混淆一起用了。您的文章太好了,我还以为我能做这么好的文章。”老师听他这么一说,就不再说什么了。《金瓶梅》第八十七回《王婆子贪财受报    武都头杀嫂祭兄》,讲潘金莲在西门庆死后被吴月娘逐出家门,王婆把她卖给武松,武松要报仇,先把王婆稳住,假说要娶潘金莲,并不讨价还价,给了一百零五两银子现钱。这王婆吃了回扣,拿着剩下的钱来见吴月娘,美滋滋地报告消息。

    “月娘问:甚么人家娶去了?

    王婆道:兔儿沿山跑,还来归旧窝。嫁了他家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

    月娘听了暗中跌脚,常言仇人见仇人,分外眼睛明,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眨眼,岂肯干休!”

    所谓“仇人”,不是说吴月娘和武松是仇人,而是说潘金莲和武松是仇人,吴月娘深知他们的过节。在西门庆活着的时候,西门庆全家都是武松的仇人,吴月娘也是武松的仇人,照武松的惯常做法,杀人必要灭口。见佛杀佛,见菩萨杀菩萨,特别是对恶人身边的菩萨绝不放过。不过西门庆既然已经纵欲身亡,那么武松和西门庆全家的冤仇就解了。但他不会放过潘金莲。武松与西门庆有默契,与潘金莲只能是死敌。在武松看来,潘金莲有三条罪:首先是害死了他哥哥武大,第二条重罪是潘金莲当初小看他了,不知道他是不近女色的英雄汉,竟然戏弄他。第三条重罪是潘金莲曾经投入西门庆的怀抱,等于说武松连西门庆都不如。这三条罪,在英雄心中,皆犯必杀天条。

    吴月娘洞察天机,对此当然一清二楚,但她既然知道武松必杀潘金莲,为何不阻止?并非没能力,而是不阻止。

    吴月娘默许武松杀潘金莲,这就是我说的“自甘沉默”,是通心术最高境界。说到底,是吴月娘借武松之手杀了潘金莲,不是武松杀了潘金莲。有了来自各方面的默许,武松顺顺溜溜动手,把潘金莲杀了。武松是金刚,此举为除魔。吴月娘是菩萨,此举为超度。潘金莲一死,一大群冤魂怨鬼恩怨都清了。被潘金莲害死的武大、李瓶儿母子,害死潘金莲的西门庆,等等,各路冤家,一起手拉手扯平了。吴月娘这个大菩萨,其实自己也是受害者。没了潘金莲就没了西门庆,没了西门庆也就没了她,内心深处,她从来视潘金莲为姐妹。

    唉,这些恩怨情仇我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回头总结几句。世上最彻底的通心术就是沉默,吴月娘一沉默,潘金莲就死了。(当初她也是沉默,让西门庆去纵欲,她一沉默,西门庆就死了)佛菩萨不言不语,默视世人。要死的没人拦你不死,愿意被拯救的大开方便之门。要说冷,她最冷;要说热,她最热。

    沉默弥漫宇宙,谜一样的因果包围世界。

    菩萨认得出金刚,吴月娘知道武松要动手。

    菩萨首先认得出自己,吴月娘知道自己也在罪中。

    但她一切都放下,便能觉悟一切芸芸众生。

    《心经》云:“心无挂碍。”

    王少农云:“心无不挂碍。”

    当你收到我的沉默,就请品尝这颗空虚之果。

    通灵术

    《心经》一开头就说“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试问他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炼这功法呢?我们已经知道,观音、如来,佛菩萨无所不在,也就是说,观音可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修炼这门与我们密切相关的功法。不过话说回来,任何修炼都要气场搞对,应该有一处是“最好”。佛陀有棵菩提树,观音有个潮音洞,这样比较好理解。树下洞中,这是修炼的空间,不能随便。

    走进洞中,就是晚上。时间是空间的附庸,或说,时间是空间的结果。任何人走进观音菩萨的潮音洞,就进入夜晚。所谓夜晚,并不是时间意义上的夜晚,而是心灵意义的夜晚。有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就等于到了晚上。有时候我到了一个地方,也是等于到了晚上。只要能做晚上才能做的事情,白天不叫白天,白天是晚上。光线霎时暗下来,心里出现幽蓝画面。

    上一节我们聊了通心术,这一节聊点通灵术,都是闲聊,不具有任何指导意义,在此我事先申明,我不是通灵师。

    那晚,观音菩萨对舍利子说:“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共说了四个色,四个空,两个不,两个是,两个异,两个即,以“色”字开头,以“色”字结尾。

    人说话有个规律:凡是放在最前面的,就是最重要的,开头一个字透露出全部信息。由此可见,观音菩萨对舍利子说了四色四空,两不两是,其实就说了一个“色”字。再打个比方,西门庆对潘金莲说:“潘金莲,我爱你”,这是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我爱你,潘金莲。”这两种说法貌似一样,但最终会出现完全不同的结果。

    潘金莲我爱你——把“潘金莲”放在“我”的前面,透露出“潘金莲”在引领“我”,这是真正的爱了。爱是交托。

    我爱你潘金莲——“我”在“潘金莲”的前面,透露出“我”试图占有“潘金莲”。这不是爱,这是占有。爱不是占有,爱是甘于被占有。

    《金瓶梅》第二回《西门庆帘下遇金莲王婆子贪贿说风情》,讲潘金莲在楼上失手把帘子掉下去打到了西门庆头上,呆了呆,见是个官人,赶紧“叉手望他深深一拜”,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这潘金莲说的第一句话的第一个词就是“奴家”,足见在她心目中,“奴家”是头等重要,不知不觉,遇事就说出来了。这个词并不是她娘老子教给她的,潘金莲小时候,她妈叫她“丫头”或“妮子”,叫了很多年,直到她被卖给张大户,才自称“奴家”。从此,这个词就生了根,好比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取不下来。潘金莲见人就称“奴家”,你满足她的“奴家欲”,她就欢喜;你不能满足她的“奴家欲”,她就不欢喜。武大武二兄弟之所以可恶,就在于他们没让潘金莲当成“奴家”呵。现在出现一个西门庆,“奴家”岂不欢喜。她心中把自己当“奴家”,果然她就成了西门庆的“奴家”。

    人开口说的第一个字,决定了一切。这其中有易家说的命,有佛家说的因果。

    通灵术第一课:说什么成什么

    如果一个人正儿八经告诉自己:“我是魔鬼”,那么他就是魔鬼。如果一个人正儿八经告诉自己:“我是佛”,那么他就是佛。如果一个人正儿八经告诉自己:“我既是佛,又是魔。”那么说明他还是普通人。真正做出点名堂的人只选一样。

    佛家讲,发什么心,做什么人。发一颗菩萨心,那么就做菩萨。发一颗狂乱的心,那么就只能做天魔。

    那晚,观音向舍利子开示《心经》,从头到尾经文都是连贯的,清晰的,这说明观音处在一种恒定的一心一意的状态。本来,舍利子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面对菩萨,有些心神不宁。但随着观音讲经的深入,他也集中精力了。一边一心一意地讲,一边一心一意地听,领悟就深。没领悟也有领悟,没领悟也是领悟。由此可见,我们现在看到的《心经》应是舍利子补记的,不是观音讲的原话。很明显,《心经》的语气不是观音的语气,而是模拟观音的语气。开头的序,要结束时的记述,都是以听课人的语气说的。

    《心经》应叫做《舍利子心经》,是一个叫舍利子的男人见了观音后对观音说过的话(不一定是一次)的补记。与其说《心经》里是观音的话,不如说是舍利子的话。因此我把它叫《舍利子心经》,似乎也未尝不可。

    我们知道,观音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专门“救苦救难”。也就是说,他只管“救苦救难”。也就是说,凡见他的人没别的事,都是找他救苦救难。也就是说,见观音者必有难。有难才找观音,没难自己做佛爷。舍利子见观音,显然也是找他救苦救难。那么,舍利子有什么苦、有什么难?换言之,观音救他身上什么苦、什么难?从《心经》记录的观音对舍利子重点教育的那四句话“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来看,舍利子的苦、舍利子的难正是色还没空,空与色还有异,否则观音不会对他说出以上四句针对性的话。

    也就是说,一个身陷色中,还没空的男人舍利子向观音求法,观音以“色即是空”开导他,这就构成了《心经》的主要叙事内容。《心经》是有情节、有故事的,话中隐藏许多动作,包括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动作。

    从“舍利子:色不异空”到“无无得”,是观音向舍利子讲佛法。

    从“以无所得故”到“无有恐怖”,再到“真实不虚”,是观音的安慰,告诉舍利子不用害怕。

    最后说咒语,是他们的背景音乐。从“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我们听出是有节奏感的。从“波罗僧揭谛”(普度众生到乐土),我们知道其中有身心合一的瑜珈动作。从“菩提萨婆诃”(当下即觉悟),我们知道他们已经共同成就,共同觉悟。

    通灵术第二课:求什么是什么

    舍利子去找观音,求她开示,观音一开示,他就成了观音。于是世上再无舍利子这个人,只有观音这个菩萨。

    有些话换一个地方我再说透些,在此我也就只能说这么多了。我一再强调,以上说的,只是一个中年男人在春天的下午困倦的时候偶然想到的,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看来我也该去见观音了。末了,我再透露一下,我听人家说,通灵术的第三课,也就是最后一课是“想什么就是什么”,这时,你已经成佛了。

    真空

    我们往往以为菩萨的力量很大,其实菩萨的力量有限,他只是一个求觉悟、有一定智慧的人。如果菩萨的力量真的很大,那么这个世界有菩萨就够了。《心经》上观音菩萨分明对舍利子说:“菩提萨埵(菩萨)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讲菩萨要用‘般若波罗密多’治自己身上的挂碍、恐怖、颠倒梦想。《心经》上观音的话,与其说是说给舍利子听,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与其说他在救苦救难,不如说在救自己。他的大慈大悲首先是对自己而言的。观音菩萨坦然承认自己身上有问题,心有挂碍,有恐怖,有颠倒梦想,没能达到究竟涅槃(完全涅槃),所以,他希望舍利子像他一样修炼‘般若波罗密多’,可以共同免除上述麻烦。这样以来,我们可以发现,观音菩萨简直在求舍利子帮助他,这是不可思议的。救苦救难的人有难了!原来我们去求的人正和我们一样问题缠身!

    不但如此,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至今还在地狱里,问君何日是归期?佛陀自身也没说自己是天地的主宰,他只是一个觉悟的人。佛法无边,这话隐含一个意思:到处都有强大的敌人……

    心魔相戏化为佛。

    人被逼无奈就成了仙。

    嵇康尸解,何等潇洒,谁知道他的痛苦?

    《心经》不说“心无挂碍”还好,一说我就觉得心有挂碍。不说“无有恐怖”还好,一说我就被提醒这世界很恐怖。不说“远离颠倒梦想”还好,一说我就竟然觉得有时候颠倒梦想不失为一种境界。至于它反复强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让人感觉这是何等性感的说教!更唤醒了人身上对美色的原始感觉,又何空之有?

    我怀疑真正的《心经》不是这样的。《心经》的里面还有一部《心经》,真正的《心经》在深处,在背后,甚至在它颠倒的地方。谁知道呢?总之不可以用读《论语》一样的方法去正面理解它,这是无疑的。

    我怀疑《心经》就是印度的另一部《爱经》,并有大量删节。这部经之所以极简,原因就在于它删尽了内容,保留了提纲。这么看来,我们读的《心经》其实不是《心经》,是《心经纲要》。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无法真正理解印度人的内心世界。但无论如何,正如产生《四书五经》与《金瓶梅》的都是中国人一样,产生电影《大蓬车》与《心经》的都是印度人。

    欲望炽热、情感丰富的民族,当然要同时产生浓艳与清心的作品。我们要深入自己的人性,必须两面都要触摸到。

    于是,神圣与人性并存,公义与偏执同理,美好伴随丑陋,幸福原是痛苦。

    这样读《心经》,可谓惊心动魄。

    无论如何,印度人的作品很本真,虽然夸大的成分与其他民族一样多,其经典东传,又经中国人之手修饰成非中非印的“第三种经典”,我们穿透《心经》的文字,依然可以看到一颗鲜活的人心在怦然跳动。

    我没去过印度,但感受过印度吹来的风。我们四川南部地区,每到农历五六月,一到收割季节就会“打偏东雨”,从印度大陆吹来的夏季热风,给中国西南带来大颗大颗的雨水。这来自南面的热风说来就来,一来就往东下雨,所以叫“偏东雨”。虽然一会儿就散了,但往往把田里、晒坝打得一片狼藉。农民都讨厌这偏东雨,小孩子却都很喜欢打偏东雨时酣畅淋漓的雨景与雨后的彩虹,所以直到现在,我虽然夏季很少回四川,依然还记得。

    我把佛教的东传比作“打偏东雨”,打得一片狼藉,不过也有美丽彩虹。如果你是忙着抢收的农民就很讨厌它,如果你是农民的孩子就很喜欢它。像我就比较喜欢。

    在这如期而至的“偏东雨”中,《心经》是一粒饱满的雨水。它告诉我们“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安慰我们“无有恐怖”,希望我们“远离颠倒梦想”,这些愿心都是好的,但它忽略了一个问题:它不知道,当它创造出“色即是空”等词汇,虽然旨在清净,却无奈何成了天底下最香艳的文字。一部《心经》,是《金瓶梅》、《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等香艳名著的理论根据,亦即情趣所在,这是佛菩萨当初也未曾想到的。它讲的“远离颠倒梦想”,又让人不由联想到了“颠倒众生”的武媚娘。是我的心不清净,还是汉语营造出来的中国人内心世界是如此本真?

    我佛多情,一部《心经》教会天下人相思,是世界上最奇特的一封情书。原来,真空之恋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不会得到什么,也不会失去什么,无所谓干净不干净,她本来就是那样,只要你愿意,怎样都可以。

    礼赞真的性情!还原人生一个真的本色,就看见了幸福所在。《心经》讲“色不异空”(本色不异真空),既然色空不异,是一样东西,那么此岸彼岸只不过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天堂地狱一念转换,佛与魔都不是问题。想到世界的大与命运的深,我一面深呼吸,一面要勇敢地做世界上最肤浅的人。改变命运不如被命运改变,一切放下,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地藏王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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