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菲儿看得入迷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欧阳婷如此随和的一面,脱去职业装,换上一身长长的白裙,恍惚间就如二十来岁的女大学生。如果不是知道坐在对面的就是自己在金陵证券的领导,石菲儿或许会认为这是某大学音乐系的一名学子。
伴随着欧阳婷的淡然之笑,扑入鼻中的是浓浓的铁观音茶香。这间小屋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这也是石菲儿第一次在公司外有机会和欧阳婷独处一室。
“欧阳总,没想到你古琴也会弹。”
“见笑了,好久没弹了,以前在南京我有一间茶楼,古琴一直在店里。这里的会所刚刚装修,我三天前才托人把琴给取来,好久没练手,都有些生疏了。”
“啊,我以前也很喜欢乐器,大学时练过钢琴,但后来没坚持下去。”
“说说天上珍珠这只股票吧,最近涨幅非常好,听说你一直盯着这只股票,你认为还有机会吗?”
“呃,这个,我说的只是一些个人看法啦,不一定对。”
“没事,这里是我的会所,又不是办公室,我们就随便谈谈,交流一下,你不必紧张。”
“这只股票的走势很奇怪,公司刚刚发布了去年的年报,净利润的增长速度在放慢。如果对比历年的财报,我们不难发现公司的库存在逐年增多。这不奇怪,美国的经济暂时还没有恢复,淡水珍珠的销售,很多依赖于海外市场,在这样的背景下,公司的海外市场拓展增速放缓,导致库存积压。”
“那为什么还连续上涨呢?虽然没有很凶猛的涨停,但每天4%、5%地缓缓上涨,已经有半个月了。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从公司的价值面上,股价和业绩是背离的,但我注意到,这家公司IPO时的募集资金迄今还没有用完。当时上市后,公司募集资金,加上超募资金,共有两点五亿元,用于三个项目:一是扩大淡水珍珠养殖基地项目,这个已经完成了;二是投入研发珍珠保健品项目;三是在国内增设连锁专卖店。其中,二、三项目的募投项目,约一点四亿元,但项目进展非常缓慢。”
欧阳婷轻轻地抿了一口茶,见石菲儿的杯子已经空了,顺手将其斟满,说:“你接着说,我很有兴趣。”
“所以,我认为股价的上涨,一定是主力资金有什么消息。我初步怀疑是公司的募投资金的用途将有所改变。”
“你对股票的感觉非常好,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我在刚刚提交的研究报告上给予了中性评级。财务状况上,这家公司的资产负债率非常高,银行短期借款已经有三十多亿,财务压力非常大。”
“为什么要给予中性评级呢?有几个基金对你的研究报告很感兴趣,但从股价的K线图上看,看不出有任何主力出逃的迹象。其他证券公司的农林牧渔行业研究员给予的都是增持评级。”
石菲儿愣了一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茬儿,难道告诉欧阳婷是因为天上珍珠的高管要自己给予负面评级吗?似乎不大合适吧。石菲儿有点不敢直视欧阳婷的眼睛,那是一双清澈的眸子,看不出有任何杂质。
沉默了约半分钟,石菲儿继续说道:“我认为主力资金是消息导向,从基本面上,真的看不出天上珍珠有持续上涨的理由。主力资金有可能是在诱多,散户接盘后,再高位出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公司很快便有消息放出,有90%的概率是变更资金募集用途,9%的概率是有定向增发,1%的概率是要卖壳。”
“卖壳?”欧阳婷又是一笑。
“啊,我是随便猜测的,如果不是有重大资产重组,没必要追逐这种股票啊,不是吗?”
“那为什么90%的概率是变更募投资金的所投项目,而不是90%的概率是卖壳呢?”
“从天上珍珠手上的现金流来看,这笔一点四亿元的募集资金如果不用完,那岂不是便宜了重组方?而且这家公司也没有到了非卖壳不可的地步。”
“如果我要告诉你,天上珍珠会先把募集资金用完,然后再卖壳呢?”欧阳婷的声音很低,但石菲儿确信自己一个字也没有听漏。
“啊?会有这种可能吗?”
“答案已经告诉你了。”
石菲儿目瞪口呆。
欧阳婷起身,走到石菲儿的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因为,这只股票,是我做的。”
“欧阳总……”
欧阳婷没有再回到古琴边,就这么背对着石菲儿说:“天上珍珠的董事长陆伯言,最多还有两个月的命,癌症晚期了。不出意外的话,公司的董事长在一个月内就会换人。”
“肖川?”石菲儿脱口而出。
“没错,你们应该认识吧?”
“嗯,认识!但不算太熟,和肖总聊过几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但从来没有和他深入地聊过他们公司的股票。”
“是吗?那我要告诉你,想卖壳的人就是肖川呢。”
“啊?欧阳总,你和肖川认识?”
欧阳婷没有回答,安静地悄悄走回古琴边,再度扬手,又是一串壮怀激烈的音符在屋内飘起,《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铁血丹心》。一曲奏毕,欧阳婷再度笑了起来,说:“他布了一个局,剩下的募集资金,他会用来购买湖北赤壁地区几个养殖大户的淡水珍珠养殖基地。”
“可是,天上珍珠的库存已经逐年变多了,再收购,只会让公司的库存有更多的积压啊。”石菲儿表示不甚理解,以她对肖川的了解,他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因为,这笔钱最后会到他自己的口袋。公司即将收购的资产,只是他在三年前就安排好的。”
“欧阳总,你、你怎么会都知道?如果天上珍珠这么做,那是关联交易啊!证监会要查的。肖川会不知道这一点吗?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这样的背景下再度进行淡水珍珠养殖基地的收购,媒体也会起疑心的。”
“肖川自然有办法。”
石菲儿更加疑惑了,先是肖川不做任何说明地让自己发表研究报告打压自家公司的股价,然后又是欧阳婷说这只股票的价格是她拉的。石菲儿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巨大的阴谋。
“那欧阳总,你的股票怎么办?”
“横盘不动。”
“那股价要跌了怎么办?”
“如果赔了八千万,却能赚回来八个亿,你说,这还叫亏吗?”
“欧阳总,我听不明白。”石菲儿实话实说。
“你不会不明白,你是一个很聪明的研究员。我这个人喜欢聪明人,不喜欢说太多,你仔细琢磨琢磨,自然会明白。有些事,你自己悟出来,和我告诉你,是不一样的,不是吗?”
石菲儿突然觉得,眼前的欧阳婷就是肖川,两个人一样神秘,一样高深莫测,一样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自己,已经身在其中,但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卒子。卒子,已经过河了吗?一旦过了河,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那我该做什么?”
“我要你去一趟湖北赤壁,查清楚公司公告上,即将收购的淡水珍珠养殖基地真正的持股者是谁。”
“可是,公司还没有发公告啊!”
“你明天就可以动身了,公告不会这么早出来的,几个养殖基地的名字,我会告诉你。”
“明天就动身?需要查吗?欧阳总不是说这些资产就是肖川的吗?”
“你糊涂了吗?肖川不会那么傻,不会把自己名字挂上去的。”
石菲儿觉得欧阳婷说得没错,自己的确糊涂了,肖川自然不可能那么蠢,自己刚才那句话是不是潜意识里冒出来的?只是想袒护着肖川?
“查到以后呢?这些事应该是媒体去做的吧?”
“查到以后,就等公告。公告哪天发,你就在第三天把这些关联交易的情况贴在股吧里,自然会有媒体去进一步挖掘。”
“那肖川岂不是要被查了?”石菲儿再度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你是天上珍珠的员工,还是我们金陵证券的员工?”
“欧阳总,恕我直言,我很感谢你给我现在的工作机会,也指点了我很多。但你说天上珍珠的股票是你做的,如果我没猜错,你也不会用本人的账户或者公司的账户买入吧?”
“我就说嘛,你是聪明人。”
“所以、所以作为金陵证券的一员,这不在我职责范围内吧?”
欧阳婷不再说话,再次为石菲儿斟满茶水。铁观音的香气在石菲儿的鼻尖,似乎成了酒香,茶不醉人,人自醉。
“去吧。听我的,不会错。因为,是肖川让你去的。”
“什么?”石菲儿举到嘴边的茶杯,因为手抖,洒了一地。
天上珍珠IPO时募集的资金共有三大用途:一是扩建其淡水珍珠养殖基地,二是珍珠产品保健品化,三是增设国内连锁专卖店。上市五年来,公司的募集资金和超募资金依然是五个亿左右躺在银行账户里睡觉。
珍珠保健品,天上珍珠一直在研发,但并没有大范围地推广至全国市场。连锁店也不过仅仅在杭州和北京开设了分店。而今,天上珍珠即将变更募投项目,将后面两个募投项目变更为收购湖北赤壁的又一处淡水珍珠养殖基地。
诡异的是,随着近年来欧美市场的不景气,天上珍珠每年的利润依然可以保证,但其库存却逐年倍数增长,也就是说,公司的存货越来越多。在这样的背景下,公司为何还要收购珍珠养殖基地,岂不是导致库存进一步积压吗?
石菲儿仔细地研究过天上珍珠的招股说明书和历年的财报,公司基本面上一切问题都没有。肖川突然玩这么一手,究竟是什么意思。关键是,肖川作为一个入赘女婿,在公司究竟有多大的话语权。据欧阳婷的情报,肖川虽然只是挂职副总经理,但在公司早已是一个人说了算。公司创始人陆伯言即将退居二线,其独女陆青峰将取而代之走向前台。
石菲儿觉得自己就像一枚棋子,被无形的手,指哪儿走哪儿。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这么走,走这一步的目的为何,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感觉。
石菲儿想到了黄樱,这个小姑娘又何尝不是如此。石菲儿觉得自己和黄樱其实是一类人,来到北京,追寻梦想,眼看着离成功只差那么一小步了,但这一小步究竟还要多久才能走完,谁也不知道。石菲儿只知道一点,“V”字形张开双腿的成功,不算成功。
黄樱是孟瑶琴的一枚棋子,也是肖川的一枚棋子。
石菲儿不信肖川是真的想捧红黄樱。为什么要找黄樱做天上珍珠新产品的代言人呢?以天上珍珠的财力,找谁找不到,即使是挖掘新人,论相貌,论气质,2013年上海CJ展上的名模陈潇也比黄樱强得多。
杭州的夏天非常热。石菲儿刚下飞机,就能感觉到汗珠从脊椎骨上渗透出来,黏在背上。这是石菲儿第一次到杭州,曾经和肖川聊起过杭州,问过肖川杭州的夏天热不热,肖川没说话,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张夏初的报纸,报纸的天气版头条的新闻是《今夏杭州热不热?专家:过完夏天才知道》。
开车来接石菲儿的是尹璋——石菲儿的大学同学。两年前,尹璋远嫁绍兴,曾邀请石菲儿来参加她的婚礼。石菲儿本来想来的,但因为工作的原因,需要出差黑龙江,未能成行,只是把份子钱用网银给尹璋汇了过去。此后两年,她们俩再无联系。
婚后一年,尹璋就离婚了,现在在杭州的一家私募公司任职。
去杭州秘密调研天上珍珠前,石菲儿给尹璋打了一个电话,说要去杭州开会,问老同学有没有空聚一聚。尹璋满口答应。
其实石菲儿在读大学时和尹璋并不算太熟,只知道她同时交往着两个男朋友,一个是官二代,一个是富二代。但这两个男人,石菲儿都没见过。石菲儿对尹璋的印象是有点漂亮,衣着和孟瑶琴一样洋气,开着与她大学生身份格格不入的车。去机场接她时,尹璋的座驾已经换成了宝马330i。
石菲儿听说,尹璋拿着钱养着男朋友。这倒不是说对方家境普通,而是其父母并没给他太多的钱花。大四的时候,对方的父母拆散了儿子和尹璋,认为两户人家门不当户不对。后来,尹璋便嫁给了她的第二个男朋友,并跟他回了绍兴。然后的故事,就得尹璋自己来说了。
“我觉得我有点克夫。”尹璋叼着男式烟说。她说她不抽女式烟,但石菲儿记得,读大学时,尹璋是不抽烟的。“老同学了,我也实不相瞒,和你说倒也没关系……”在一阵烟雾缭绕中,尹璋的故事慢慢展开,就像如厕完毕后的卷纸……尹璋婚后三个月,他的富二代老公的公司濒临倒闭。“我只知道他是做金融的,哪知道他做的是金融行业里最低端的工种——放贷。”富二代老公的大量借贷面临死账、烂账,收不回来,公司自然也就难以为继了。
“他破产就破产吧,我们家里还有一点儿钱,做其他小生意也未尝不可,但他开始嫖,无法无天地嫖,哪怕是我生孩子那天……他说我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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