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昌县。

    马尔康的家挺难找的。镇上的村民家里都没有门牌号码，需要挨家挨户地问。马尔康就是天上珍珠将要收购的湖北赤壁养殖基地的大股东。

    折腾了整整一个小时，石菲儿才找到了马尔康的家，一幢村民自盖的房子，在整个村落里并不显眼。一个珍珠养殖基地的大老板就住在这么不起眼的房子里吗？

    马尔康不在家，他的母亲已经七十多岁，说话的时候口音很重，石菲儿一句也听不懂。幸亏来访时，正好碰上放学，一个小学生能听懂普通话。

    经过翻译，石菲儿才明白老太太的话。马尔康的妈妈一点儿也不知道儿子有一个珍珠养殖基地。“怎么可能呢？我儿子这辈子都没去过湖北，他在杭州上班啊。闺女啊，你找他到底有什么事啊？”

    “我看天上珍珠最近蛮火的，他们昨天还新签约了一个形象代言人。听说天上珍珠要收购马先生的珍珠基地，我也是做珍珠生意的，想和马先生谈谈，看看能不能把养殖基地卖给我们。”

    “闺女，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们家没有养殖基地啊。”

    “马先生什么时候回家？”

    “他过年才回来啊，现在在杭州上班。”

    “他做什么工作的？”

    “你问这么多干吗？闺女，他不在家的呀。好啦好啦，你回去吧。我们家不卖珍珠。”老人关了门。

    石菲儿不愿意这么白跑一趟，蹲下来问她的小翻译官。

    “小帅哥，告诉姐姐，你认识住在这里的马叔叔吗？”

    “认识啊，马叔叔人可好呢！每年过年的时候回来，都会给村里的小朋友们带好吃的。”

    “你知道马叔叔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听我妈妈说，好像是在杭州的一家珍珠公司上班，我也不太清楚。”

    “珍珠公司？知道是哪一家吗？”

    “不知道。妈妈应该知道。”

    “小帅哥，你看这样好不好？姐姐给你二十块钱，你去买冷饮吃。你问问你妈妈，晚上悄悄地给姐姐打一个电话告诉姐姐，好吗？”

    小朋友半信半疑地看着石菲儿，在判断给钱买冷饮的事是不是真的。

    石菲儿还要趁着天没黑，赶去上虞。

    小朋友很守信用，电话在晚上打过来了。他说他妈妈告诉他，马尔康叔叔在杭州的天上珍珠上班，是公司的门卫，专门保护公司不让坏人进去。

    石菲儿第二天在上虞找到了湖北赤壁淡水珍珠养殖基地的二股东王翠菊的家，得知王翠菊是天上珍珠公司食堂的厨师。石菲儿离开王翠菊家后，往天上公司打了一个电话，核实了王翠菊的身份。为了不打草惊蛇，石菲儿并没有过问王翠菊是否知道自己是珍珠养殖基地的股东，只是说自己是韵达快递总部的客服人员，有一份关于她的快递被退了回来，和她再核实一下地址。

    石菲儿明白了，天上珍珠的这笔收购，只不过是想把IPO时的剩余资金和超募资金，左手倒右手，纳入自己的口袋。尽管收购报告书还没发布，但石菲儿已经可以猜到，湖北赤壁的淡水珍珠养殖基地经过第三方机构评估后，收购价一定高得离谱。

    石菲儿觉得，事情远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这是典型的关联交易，无论马尔康、王翠菊是否知道自己是养殖基地的股东，他们都是天上珍珠的员工。两个上市公司的底层员工，怎么可能是一家大型珍珠养殖基地的老板呢，尤其是马尔康，一个公司的保安，从来没去过湖北，他若真有一家养殖基地，还会在天上公司做保安、做门卫吗？

    欧阳婷的消息，显然也是肖川透露的。为什么肖川不直接向自己提出去调研的要求呢？为什么早在认识肖川的时候，他就让自己好好研究天上珍珠？作为上市公司的高管，又是入赘的女婿，看见公司股价上涨，他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希望自己待命，等着发布针对上市公司的卖出研究报告？又为什么一定要选上自己，而不是其他更有名气的研究员？

    天上珍珠一定发生了些什么。

    若如欧阳婷所言，天上珍珠的董事长陆伯言只剩下两个月的寿命，那么这家家族企业必将发生巨变。如果陆伯言病逝，他的女儿陆青峰自然会是股权遗产的继承者，成为天上珍珠的大股东，那么肖川的上位也就是顺理成章的。就算肖川不是公司的董事长，也对公司有绝对话语权。

    肖川为什么要通过欧阳婷授意自己调查天上珍珠的这笔收购？

    肖川和陆青峰情变？

    肖川被家族企业排挤？

    肖川想对天上珍珠进行“自黑”？

    “自黑”不像啊，就在昨天，天上珍珠还在北京进行了规模不小的新闻发布会，宣称推出针对年轻女性的全新品牌——“天上天下”。代言人是刚刚蹿红的黄樱。如果肖川想对公司进行“自黑”，又何必帮公司运作签下品牌代言人呢？

    谜！

    石菲儿猜不透。

    石菲儿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天上珍珠。

    尽管这不在欧阳婷的指令范围内，但石菲儿想解开自己心中的谜。

    我只敬畏两件事：一、天上的群星；二、我心中的道德律令。——康德如是说。

    晚上赶回杭州，尹璋为石菲儿洗尘。

    离开杭州去新昌和上虞前，石菲儿委托老同学帮忙打探天上珍珠的内部情况。陆伯言是否癌症晚期？公司内部有无帮派之争？公司副总肖川在公司有多少发言权？陆伯言之女、肖川之妻陆青峰在公司处于什么样的地位？

    西溪湿地的一家土家菜馆，尹璋的亲戚开的。当晚生意不太好，就只有石菲儿和尹璋老同学两人。

    尹璋说的信息都是她的彭老板给的，彭老板盯着天上珍珠已经很久了。

    石菲儿整理了一下尹璋的情报，大致如下：

    创始人兼大股东陆伯言的确是癌症晚期，早就不在公司露面了，每次基金公司去调研，接待人都是公司的副董事长，即陆伯言的弟弟、天上珍珠的二股东陆仲语。但陆伯言的病情一直对外保密，甚至在公司内部，也只有几个核心高管才知道。

    陆仲语和陆伯言一向不和，公司上市之初，陆伯言就决定把珍珠产品多元化，除了首饰之外，还着手准备珍珠的保健品化，但公司内部的第一反对者就是陆仲语。这也是天上珍珠上市后，其保健品化之路一直迟迟没有进展的原因所在。

    陆伯言的独女陆青峰，曾在美国主修金融课程，与其同学肖川喜结连理，回杭州办婚礼时，陆仲语甚至都没出席。他曾经想把某省公安厅一位高官的公子介绍给陆青峰，但陆伯言极力反对，认为自己女儿的婚事，他这个做叔叔的，没资格指手画脚。由此可见，兄弟二人的关系紧张到何种程度。

    公司内部现在分为两派：一派是陆伯言的嫡系，即公司负责营销的副总经理肖川、财务总监陆青峰以及陆伯言一手提拔的另一位副总洪之助；另一派是公司的总经理黄峰和董秘申波，他们是陆仲语的人。如果陆伯言过世，两派人马必有一战。

    尽管陆伯言一派的股权数高于陆仲语一派，但高出的毕竟有限，大约不到十个百分点，也就是说，只要陆仲语联合二级市场10%的筹码，就能压过陆伯言一派，拥有股东大会上的第一话语权。目前，陆伯言控股上市公司32.78%的股权，陆仲语则控股24.58%。

    三股东陆凯的态度最微妙。陆凯是陆伯言、陆仲语的表弟，持有上市公司9%的股权，十多年前就加入了美国籍，并不在上市公司任职。迄今为止，陆凯似乎并不关心这场家族内斗。但是，对于陆家亲兄弟各自的派系来说，谁拉拢了陆凯，谁的胜算就大了。

    最诡异的是，据说陆青峰在美国出过一次车祸，之后精神一直有点问题。公司很少有人看见陆青峰，虽然她挂职财务总监，但实际上并不管事，长期在家静养。肖川申请去公司北京分部，也没有把陆青峰带去。

    总之，一旦陆伯言病逝，董事长的位子不可能轮到陆青峰，虽然她是董事长的亲女儿，但她基本没有为公司做出过任何贡献，难以服众。但是让肖川这样一个外姓人当上一把手，陆仲语显然不会同意。

    陆青峰和陆仲语的董事长之争，实际上是肖川与陆仲语之争。

    尹璋并没有打听到收购湖北赤壁的淡水珍珠养殖基地，是肖川的意思，还是陆仲语的意思。因为石菲儿并没有对尹璋说这件事。尹璋的老板也是做私募的，石菲儿不希望重大收购的消息提前被太多人知道。

    “你觉得，陆氏家族的内斗，最终谁会胜出？毕竟你一直在浙江，对这家公司的风声应该有所耳闻。”石菲儿向尹璋抛出了一个难题。

    “行了，菲儿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我刚做私募时间还不长，跟着我老板学东西呢！你到底是来浙江开会的，还是调研天上珍珠的？公司有什么消息没？现在能买吗？”

    石菲儿笑了笑，说：“这个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有赚钱的事，肯定想着你嘛，现在真的说不好，太复杂了。你老板怎么看，他情报还挺灵通的嘛，才一天时间就打听到了这么多。”

    “当然，我老板是何等人物啊，虽然长得寒碜了一点儿，但那智商，呵呵，我觉得世上比他聪明的人真没几个。要不，你说我干吗跟着他，而不跟着太子爷呢？”

    “彭总对肖川和陆仲语分别有什么评价？”

    “他说和公司的人没什么太深交情，和肖川只在当地一个券商的年度策略会上见过，不过没打招呼，他们两人都是券商请去的嘉宾。他听过肖川的发言，觉得肖川是一个逻辑性很强的人，为人清高，不是很好相处的样子，所以也就没去打招呼。陆仲语倒是拜访过一次，这个人也不好处，他的眼神里写着六个字：不相信任何人。”

    “彭总没预测过肖川和陆仲语谁会胜出吗？”

    “他说一半一半，但陆仲语胜出的概率是51%，肖川毕竟还太年轻，陆仲语在公司的根基更稳。除非肖川请他去做军师。”

    “是吗？那肖川怎么没请呢？你老板在杭州也算是一号人物了啊！”

    “我哪知道啊，肖川不是在北京吗？你认识吧？要不你介绍一下啊，让我们公司去赚点财务顾问费好了。”

    “认识归认识，但不熟啊，我哪有发言权。”

    “好啦，亲爱的，我晚上还要去陪太子，他有一个局，让我去坐一会儿，我今天就不能多陪你了。你在杭州再待几天？”

    “我想明天上午去天上珍珠看看，时间允许的话，明天就坐飞机回北京了。”

    “这么赶啊，难得过来一趟，还没多陪陪你，你瞧，咱姐妹俩这么多年没见了……”

    “行了行了，招待已经很丰盛了，又是请吃又是请住的，还给我提供了这么给力的情报，已经很感动了，下次到北京，一定要去找我啊。”

    “哎，等一下，要不，太子的局，你陪我一起去吧，见见建委的领导，对你没坏处。”

    石菲儿看看时间，才八点半，略一犹豫，说：“在哪儿？”

    “夜总会。”

    “夜总会啊，那算了，那种场合不太适合我。”

    “没事啊，就去喝喝酒而已，我也要早点回去，冒个泡就走。”

    “算了算了，以后有机会吧，我回宾馆还得准备一些材料。那种场合真的不太适合我。”

    没有打电话预约，走到天上珍珠杭州总部的公司大门前，石菲儿才给公司证券部打了一个电话。证券事务代表说董秘不在，如果一定要在今天调研的话，需要向董秘汇报。石菲儿说那可以等。

    趁着等电话的工夫，石菲儿和公司的门卫攀谈起来，问值班的门卫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作马尔康的人。门卫一脸羡慕地告诉石菲儿，马尔康被公司嘉奖去美国度假了，一个月的年假，两天前刚刚出发。

    “是吗？天上珍珠的福利真好！”

    “可不是吗？一个月啊！换我那可爽死啦。我就没这么好的命啦，我们保安处也就老马这一个名额，总经理钦点的，算是奖励。”

    “一起去的还有谁？”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因为老马和我是一个部门的，所以我知道。好像分好几批走的，我老婆在公司食堂工作，昨晚好像和我说，食堂也有一个人要去，这周末走。唉，我们两口子在公司也干了七八年，这么好的事，怎么就轮不上我们呢？”门卫苦笑着说。

    这时，石菲儿的手机响了，是证券部打来的：“董秘今天突然去美国了，好像要开一个什么会。不过，陆总有请，他可以留给你半个小时。”

    “陆总，请问是哪位陆总，董事长吗？”

    “不，是公司副董事长陆仲语先生，他分管我们证券部。你在传达室那里吗？我马上出来接你。陆总这会儿正好有空。”

    陆仲语和大多数快六十岁的老头儿一样，脑袋成了溜冰场，腰间的呼啦圈呼之欲坠，眼睛呈现出灰暗的色调，垮塌的鼻头上布满红色的斑点，就像十七岁少女胳膊上密密麻麻的螨虫斑。他正喝着加多宝，把罐子弄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布满棕色老人斑的手臂上汗毛丛生，因为年龄的关系，手臂上的汗毛和他头发一样，均已泛出死鱼肚皮的白，头部唯一的黑色，是从他耳朵里不小心钻出来的耳毛。

    陆仲语对石菲儿还算客气，说了一些客套的话，比如天热真辛苦啊什么的，以前来过公司吗。第一次来啊，那石老师要多多指点了。

    “天上珍珠，当初IPO融资时，曾计划增设新的盈利增长点，主要是研发和销售珍珠保健品市场，但上市多年来，这一块业务始终没有进展，所募集的资金还有好几个亿仍在银行托管。这些项目，不知道陆总是否还有计划继续推进？”一阵寒暄过后，石菲儿决定不再浪费时间。

    “呵呵，这个问题嘛，一直都有股民在问我们，上市时，我们的确是有这方面的计划，但国人的消费习惯还有待培养，珍珠保健品的市场目前还不成熟。首先，这条路，我们还是会坚持的，天上珍珠是有计划做百年老店的，但是，现在的市场环境嘛……”

    “我仔细研究过天上珍珠的历史财报，公司的存货逐年增多，官方解释归咎于欧美市场的海外营销遭遇了不可抗的外力因素，那么公司有无计划处理这些库存呢？”

    石菲儿盯着陆仲语灰暗的眼睛，确如尹璋所转述的那样，他的眼神里发射着六个字：不信任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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