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在近代史上,日本死死的吃定了中国,把中国打得鼻眼乌青,抬不起头来?
通常情况下的说法,是称满清腐败,人家日本不腐,你腐人不腐,被人敲边鼓,实属情理之事耳。然而这种说法,实属瞪眼说瞎话,并非是历史。
真正的历史本相是,清帝国是有着深深的危机感的,不惜一切代价支持李鸿章的洋务运动,其投入之大,令人咂舌。据统计,从1861年清国海军筹建到1888年成军,总计27年时间,朝廷总投入一亿两白银,每年合计300万两,占当时年度财政的4%至10%,这种投入,不能不说是倾尽余力了。
日本在也进行疯狂的军备扩张,从1868年到1894年,26年间共向海军拨款9亿日元,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的。但这个数字,没法跟清帝国的投入相比,9亿日元折合成白银,不过是6000万两,每年合计白银230万两。这就意味着,日本的海军投入,不过是中国投入的60%。
单只是一个投入比,日本就落了下风。那怎么后来的甲午之役,日本怎么反倒打得中国一败涂地呢?
这是因为相比于武器装备方面的硬件投入,日本人更重视的,是人文思想上的软件投入。中国恰恰在这个方面上与整个世界抬杠,生恐先进的人文思想会让自己失去权力,于是与日本反向而行。日本开启民智,中国蒙昧愚民。日本普及教育,中国推祟暴力。这样搞上一段时间,中国人智力大幅跳水,直线飙落,日本人却是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富于智慧,这时候日本再不赢你,那就没天理了。
日本人智力提升的最显著特点,是他们迅速的把握了时代的游戏规则,而中国则是愚人昧已,越来越与国际法则相隔膜。实际上,日本最终战胜中国,并非是凭借的坚船利炮,而是娴熟的游戏规则。
什么叫娴熟的游戏规则?
有个笑话,可以很好的解释这其中的原因:
有个西洋武官,从日本启程来琉球,因为听不懂土著语言,就带了一名会说中国话的日本翻译。到琉球后,通过翻译与土著人交流。可是一天夜里,武官的房间失窃,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被洗劫一空。
窃贼很快被捉住了,是一个当地小偷,只是他在逃走时,将珠宝藏在了路边,搜身没有找到。于是武官就用英语,追问小偷:快说,你把我的钱藏在哪里了?
小偷听不懂英语,茫然摇头。翻译将话改说当地话,重复追问。小偷这次听懂了,但仍然不肯说出埋藏赃物的所在。
于是武官掏出手枪,就对日本翻译说:告诉他,如果他不立即说出珠宝藏在哪里,我就枪毙了你。
翻译就对小偷说:快点说东西藏在哪儿?不说就一枪打死你。
小偷害怕了,急忙说:不要杀我,不要,东西藏在路边的枯井里。
翻译听明白后,对武官说:大人,他说你枪毙他好了,他是绝不会告诉你的……
结果呢?武官的财宝,肯定就成了这个日本翻译的私人占有品,因为他是唯一能够听懂双方语言的人。
这个故事,最为形象的描述了近代历史上,日本是如何吃死了中国的。日本人从清国手中夺走琉球,控制朝鲜,整个过程与这个笑话,同出一辙。
现在我们来详尽分析这个过程。
在历史上,中国有许多藩属国。
所谓藩属国,是一种具有着落差的国家关系。也是权力文明极具特色的管理模式。现代国家的政治权力,源自于民众的授权。但在现代政治兴起之前,古老的东方始终未曾解决权力的法统问题。比如说在中国,任何一个帝王,如果杀人足够狠,就可以登基称帝。但由于帝王之威纯系暴力的结果,缺乏民众的授权,其权力始终是非法的。
说帝王权力非法,那是因为,既然你的权力纯系靠暴力实现的,那么别人也可以。如果你认为别人的暴力不合法,那么就必须要承认自己也不合法。但中国帝王只想证明别人不合法,却不肯承认自己不合法。如果一来,中国帝王就必须,要为自己的权力另找一个合法的来源。
中国帝王采用两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首先是禅让制,比如说魏晋时代,曹操的儿子曹丕要称帝,就勒令汉家最后一任天子汉献帝,将帝位禅让给他。这样,曹魏的权力,就获得了一个表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而后司马家族夺政,再逼迫曹氏禅位,于是司马家族的权力,也有了一个来源。此后每一次的朝代更替,这个节目都要重演一遍,否则,皇家权力至少在表面上,缺乏一个正当的依据。
但这样做仍不足解决问题,比如曹魏夺汉政,虽说是汉献帝禅位,可凭什么要禅让给你曹魏,而不是别人?这又需要一个理由。
这个理由就是:奉天承运。意思是说:是老天爷选择了我,老天爷最大,你敢不服?
这就是历朝历代的圣旨,都以奉天承运这个四个字开头的原因。这个开头的意思是说:这是一份合法的授权,是老天爷批准,有法律效力的,如果你不遵照老天爷的要求行事,就已经违犯了法律。
没有民众授权,中国帝王只能是自欺欺人,一代又一代的这么搞下去。但无论怎么搞,终究是不合法,所以没有一个朝代能够长久。
同样的,中国周边的小国家,比中国更缺少现代政治文明,其权力来源,也是靠暴力取得,完全不合法。如果他们也采用中国的法子,那后果就严重了,这个法子中国皇帝用了,就不允许他们再用,否则就会出现两个天子,总得拼掉一个。所以中国周边小帝国,就只能接受中国的册封。
这个册封,表明着中国周边的国家,比中国低一格。你的权力,是我授予的,在你的暴力政权获得合法的同时,你也成为了中国的附属国。
但是西方国家权力,源自于民众的授权。其所向世界推行的万国公法,是建立在国与国彼此平等的条件上,不理解这种附属国的价值与意义。而中华帝国脑筋停留在古老的帝王时代,不理解平等的概念,坚持要西方列国向中国臣服。在中国皇帝看来,我的权力可是天授的,老天最大,所以我皇帝最大,没有我皇帝的册封,你洋人的国王都不做数,听明白了没有?
这就是近代史上,中国与西方规则性冲突的原因。中国不理解何谓万国公法,西方听不懂啥子叫附属国,双方是鸡同鸭讲,话不对茬,彼此听不明白对方的逻辑,说急眼了就动手,是个必然的结果。
最先发现这个问题的就是日本,因为日本长期以来,也是以中国的附属国而自居。但由于全面西化,脱亚去欧,东西方的文化汇融,使得日本即弄懂了万国公法,又知道附属国的含义。
这就使得日本,象我们在本节开篇故事中的翻译一样,既能听懂西方人的话,又能听懂中国人的话。既了解中国的规则,又了解西方的规则,值此规则对撞,中西冲突的时候,所有的机会,就等于拱手相让,让日本人坐享其成。
不熟谙规则,再强大的国家,也会吃瘪。通晓了规则,再弱小的国家,也有便宜可占。
这个规律,在美日两国图谋中国的附属国朝鲜之时,就鲜明的体现了出来。美国虽然强势,但由于不明白附属国这种怪异游戏的玩法,竟然拿朝鲜无技可施。日本虽然弱小,但因为精通东西规则,顺利的从中美两个强国手中,夺走了朝鲜。
(2)强权并非公理,会玩才是王道
话说中国的附属国朝鲜,因其地理位置特殊,如一枚楔子般嵌在中国、日本和俄国之间,是远东最后一块神秘的地域,欧洲称其为隐蔽的王国,对朝鲜充满了好奇与疑惑。
朝鲜如此神秘,是因为其对中国臣服日久,相同的文化源远流长,对中国的认同感是欧洲人所无法想象的。1863年时,朝鲜国王哲宗驾崩,死后无嗣,清国册封兴宣大院君的第二个儿子李熙即位,是为高宗。但高宗未成年,由乃父大院君为摄政王。大院君的中国书法写得极有水平,中国在他心目中居有着神圣的地位,唯奉号令而不敢有违。
最先盯上朝鲜的,是法国人。法国神父卡特利库飘然入朝鲜,想撬开这扇密封之门。其人传教之举,激怒了朝鲜王廷,王室派出刺客,追杀卡特利库。卡特利库急速飞逃到了中国,然后向常驻中国的法国舰队投诉。
法国佬大怒,七艘舰队开往朝鲜,于1866年开展炮舰外交,如不开放门户,打你没商量。朝鲜不为所动,有本事你打死老子,门户就是不开,气死你。
这一年正是同治五年,时李鸿章正在战场上大战捻军,而法国又遭遇到了死对头普鲁士的算计,这段历史又叫七星战争,是由普国最伟大的俾斯麦,强迫奥地利从土尔其联盟中脱离出来,和普鲁士统一。普奥联合,法国就面临着绝大的危机,所以法国佬不敢在朝鲜生事,见恫吓无效,遂怏怏而返。
法国佬的表现不佳,美国连连摇头,说你们法国佬太差劲了,看我们美国的。
1871年,美国六艘兵舰突入朝鲜海域,实施了登陆作战,对朝鲜进行了事实上的入侵。可是朝鲜与宗主国中国一个毛病,都是你打我我就认输,让我在条约上签字也行,签了字坚决不执行,有本事你去死。
美国佬发现,再在朝鲜呆下去没什么意思了,这个国家就象个大泥坑,一旦陷进去,再想爬出来就比较的难。于是美国佬也只好悻悻退出了。
法美接连失败,朝鲜更显神秘莫测,欧洲其它强国,就尽可能的绕着朝鲜走,因为他们无法理解这个国家。
说过了,欧洲国家无法理解宗主国附属国这些名堂,所以无法用常规打开朝鲜之门。但是这个游戏,日本人却是太熟悉不过的了。于是日本人决定,轮番运用万国公法和附属国这两个规则,对朝鲜进行事实上的控制。
“征韩论”在日本兴起,系由1870年出使朝鲜未果的佐田白茅提出,要求惩罚无礼的朝鲜。这个话题得到了军政与政界精英人士的认可,一定要抢在欧洲强国之前,将朝鲜控制在手。连理论都有了,当然也就不会缺少策略。
日本方的策略,共分三步:
第一步是心理战,第二步是军事战,第三步则是外交战。此三战连环构成一个完美的布局,日本人要玩的不唯是朝鲜,还有宗主国中国,以及欧洲列强。与中国人相比,日本人更精确的把握住了国际社会的游戏规则,这个规则就是万国公法。而中国人却对此一无所知,至今仍然坚信强权即公理。
强权才不是什么公理,之所被中国人误认为是公理,就是因为中国人不懂规则不会玩,虽然强大却生生被人玩死。所以中国人就想入非非,心说如果天底下我最厉害,管你什么规则,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岂不是赢定了吗?可怜中国人哪里晓得,你连规则都不懂,傻兮兮蠢乎乎,又凭什么强大起来?
相比于犯蠢的清国,日本人虽然弱小,但因为熟谙两套规则,竟然以区区列岛,将整个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们来看看日本人是怎么玩的。
第一步,心理战。此战的规则,是中国人最熟悉的宗主国与附属国游戏。
首先,日本向朝鲜发出诏书,朝鲜摄政王大院君打开一看,顿时怒不可竭。只见国书之上,满篇尽是天皇的字样,朝鲜奉中国为宗主,只认中国的皇帝,这个天皇是个什么玩意儿?你有什么资格对朝鲜指手划脚?
谶用皇名,敢号名天,这是赤裸裸无耻的挑衅!
朝鲜将日本诏书退回,来使赶走。
日本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国书退回来了,好,再继续发,朝鲜再退回来,日本再发过去,如是几番。大院君愤怒了,下令说:凡与日本人交涉者,杀无赦!并驱逐日本侨民,以此表达他对中国皇帝的忠诚,决不接受另一个莫名其妙的天皇。
到了这一步,日本人在国内促动舆论,广泛宣传朝鲜的无礼冒犯。日本国从天皇到民间,莫不是对朝鲜充满了愤怒情绪。
于是事态顺理成章的进入了第二个阶段:军事战。
(3)都怪你们傻兮兮
虽说是军事战,但如果直接开枪开炮,难免为国际社会所侧目,失其道义。日本人聪明得紧,他们这一次同时玩起国际公法与宗属国两种类型交并杂合的游戏。
前半截是国际型游戏,1875年,日本人郑重向全世界宣布:日本国科学考察船,出发啦!
科学?考察?1867年日本才改江户为东京,正式进入明智维新。到1875年不足8年,日本人就玩起科学考察了?他们懂这个东西吗?
懂不懂你甭管了,反正人家日本人考察已经开始了。国际社会拍手称赞,曰:你们看这个日本多聪明,佩里准将打开他们门户的时候,他们还尊王攘夷呢,这一眨眼就跨入了科学考察时期,进化得很不错吗。继续进化!于是,就在国际社会认可的这一游戏规则之中,云扬号事件、又或称江华岛事件爆发了。
此次事件,至今仍是日韩两国龌龊的由来,两国经常为这事互吵起来。这是因为云扬号事件,是日本科教书上的重头戏,讲述近代历史,这一段必须提到。当然清日两国的甲午海战更重要,但当日本人提到甲午海战的时候,中国人就尽量躲起来,感觉没脸见人。但是韩国人脾气大,每当日本人提及江华岛,就瞪大了眼睛仔细听。
据1992年版,中教出版社出版的《历史:日本的历史潮流与世界》一书中称:日本流行的教科书,是这样描述江华岛事件:
1875年,日本军舰到达汉城(现在的韩国首都首尔)附近的沿岸,进行演习与测量时,突然遭到朝鲜的炮击,政府以此为据,开始以强硬的态度与朝鲜进行交涉。
也就是说,日本的教科书认为,云扬号事件,确是因为测量海深,和寻找淡水的单纯目的,才在朝鲜的江华岛一带投锚的,并不是事先预定的挑衅行为。而且当时云扬号等3艘军舰,的确悬挂了日本国旗,因此朝鲜草芝镇炮台先对日本军舰开炮,是朝鲜锁国时代遗留的排外意识的产物,同时也是朝鲜方面昧于国际公法的体现。
日本人的这个意思是说,没错,亲爱的朝鲜人民,当年我们是狠狠的揍了你们一顿,不好意思。不过这事真的不能怪我们,谁让你们傻兮兮的来着?
可想而知,韩国和朝鲜,看到这个解释是多么的恼火,所以经常向日本抗议,要求日本修改这一缺德的说法。
我们说日本人这个说法缺德,缺德就缺德在,这个说法确实是真的。只不过,这个说法并非是全部的事实,残缺的事实不是事实,这个日本人就装不明白了。
那么,全部的真实又是什么呢?
1875年5月25日,日本海军少佐井上良馨,指挥军舰云扬号侵入朝鲜釜山海域。朝鲜东莱府的倭学训导玄昔运,询问日舰所来因由。日方回答,是为了保护日本使臣而来,东莱府使黄世渊对此表示抗议,日本假装没听到。
6月12日,日舰第二丁卯号继云扬号驶入釜山,并于6月20日离开釜山,沿朝鲜东岸北上,一路上进行测量。这个测量就是日本所谓的科学考察的全部,目前韩国方面认为这是非法测量,但日本认为不是,因为当时的朝鲜,并没有丝毫的海权意识,没有宣布自己对领海的主权要求。
测量一番之后,云扬号与第二丁卯号双双返回日本长畸。朝鲜方面欣喜若狂,为之欢庆,认为这次是继法国、美国两次事件之后,列强叩关的又一次失败。但日本人比法国佬和美国佬加起来都精明,没过多久,云扬号又回来了。
是年9月19日,日本军舰云扬号、第二丁卯号及春日号,再入朝鲜海,径入江华湾。
江华岛是汉江的入海口,也是朝鲜首都汉城(现首尔)的门户。前者,法国人和美国人,就在这里大闹朝鲜,最终无功而返。日本人此番是有备而来,舰长井上良馨派了一支20人的小分队,乘小艇至沿岸探测水路,寻找水源。江华岛上的草芝镇炮台,已经先后与法国佬,美国佬交过手,正所谓久经沙场,何惧你区区日本佬乎?当即向探测队开炮。
看看,日本人心眼就是这么坏,他明明知道草芝镇炮台逮谁打谁,偏偏故意要在这里晃来晃去。等炮台一开炮,云扬号立即还击,当场摧毁了草芝镇炮台。
然后,日本人开始寻求登陆,草芝镇岸上守兵顽强抵抗,于是日本人转而偷袭丁山岛,再入永宗镇,终于成功登陆,与陆上驻防的朝鲜士兵进行了交火。朝鲜方面武器装备低劣,不堪一击,日军以2人受伤的代价,击毙朝鲜士兵35人,俘虏16人,掳获大炮35门,火绳枪130余支,并攻占了永宗镇。
两日后,军事行动结束,日本军舰返回日本。事态进入了第三个阶段:外交战。
(4)徒弟超越师傅
云扬舰对朝鲜本土发起攻击之后,日本立即派了全权大使黑田清隆,赴朝鲜进行交涉。同时,另遣特使森有礼赴北京,与宗主国中国进行交涉。
森有礼,1847年生于鹿儿岛,比李鸿章整整小了24岁。他和伊藤博文、西乡从道等人,都是晚李鸿章整整一代人成长起来的知识精英。1865年时,鹿儿岛藩选派19岁的森有礼留学英国伦敦大学,专攻数理化学科,而中国的第一批留美幼童,直到1872年才派出,比日本整整晚了7年。
此外,森有礼回国之后,专攻教育,替日本制订了一连串的教育法令。并著有《宗教自由人是人生所天赋的》及《日本教育问题》等专著。看到他这两本书,立即就能够让我们想起来,大清国最为畅销的《辟邪纪实》,一个是不遗余力开启民智的日本,一个是不择手段愚民惑众的清国。这场外交战,还没有打,清国这边就已经输定了。
最惨不过的是李鸿章,日本最早是从他这里学习到的洋务精神,如今人家的知识精英已经成长起来,并开始向师傅挑战叫板。而李鸿章这边,仍然是孤军奋战,连个帮手都没有。
森有礼带着翻译郑永宁,来到了北京。当时两人的形貌,令得清国人相对错愕,森有礼秃头,脑门精光锃亮,一袭黑色西装。翻译郑永宁打扮更是古怪,是接近于西装与和服的混合体,还扎着黑色的领结。总理衙门浑不知此二人者,所来何事,老规矩,凡有麻烦事一概打发到李鸿章那里去,就让二人去保定府,直隶总督衙门,去找李鸿章说话。
1875年12月28日,李鸿章接待了日本使臣森有礼的拜访,双方的对话,漫不为意,暗藏机锋,勾勒出了两个时代的不同规则之对抗。这段对话,至今保留在李文忠全集之中,不唯是有重要的史学价值,更有着重要的思想价值。我们将在原文照搬的过程中,逐一分析双方的机锋对峙,与观念异同。
李鸿章问:森大人在京总理衙门,见过各位中堂大人?
森有礼:见过。
李鸿章问:见过王爷?
森有礼:见过。
李鸿章问:森大人多少年纪?
森有礼:整三十岁。
李鸿章问:森大人到过西洋?
森有礼:自幼出外国周流,在美国学堂三年,地球走过两周,又在华盛顿当钦差三年。现为外务省大辅。
会谈到此,双方算是有个相互了解。这段谈话虽短,但可以确信,其对李鸿章的心理冲击,是空前的强大。
开始两问两答,是李鸿章着重提醒清帝国的行事规则。在这个国家,权力是第一位的,外使来华,先走总理衙门,再见恭亲王,见归见,但这些人却是屁事也不管。不管归不管,但如果你不先见这些人,什么事也甭想谈成。这是李鸿章暗示森有礼的,这样一个诡异权力架构之下,建设性的事务是没任何指望的,但如果你想胡来,清国绝对是个好地方。
再看双方的力量配比,日本这边的森有礼,19岁出西洋,走列国,环游世界两圈,其见识所学,放眼中国根本没有对手的。李鸿章的谋略之才,在年轻而有见识的森有礼面前,是否能够占到上风,这绝对是一个疑问。
李鸿章明显的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虚心的向对方请教:
李鸿章问:中西学问如何?
森有礼:西国所学,十分有用。中国学问,祗有三分可取,其余七分仍系旧样,已无用了。
李鸿章问:日本西学有七分否?
森有礼:五分尚没有。
李鸿章问:日王衣冠都变了,怎说没有五分?
这时候翻译郑永宁插嘴说:这是外貌,其实在本领尚未尽学会。
森有礼则补充道:敝国上下俱好学,祗学得现成器艺,没有像西国从自己心中想出法儿的一个人。
李鸿章自言自语道:久久自有。
会谈到此,李鸿章还能支撑,只是清帝国已经输死了。
首先,森有礼明确向李鸿章发起挑战,直斥中国的学问已经落伍了,过时了,只有三成可取,余者尽是糟粕。这个观点,与李鸿章之孔子不会打洋枪,今不足惧也,是心有灵犀的。可是这个道理李鸿章明白,但清帝国中的几乎所有人,都在跟他抬杠,天天琢磨着花样刁难他,硬说中华学问源远流长,无所不有无所不具。朝廷还有一个庞大的清流,都是捧着发黄的古书,愤愤不平的盯着李鸿章,只要李鸿章敢说中国学问没用了,他们就会狼一样的扑上来,把李鸿章撕碎。
反观日本人,他们是多么的清醒,多么的明智,又是多么的理性。他们全面西化,脱亚去欧,已经在思想领域里,把大清帝国扔出了十万八千里以外。可正因为日本人太过于清醒,所以他们才袒承,日本对西方科学思想及技术的掌握,还远不到火候。
李鸿章自语:久久自有。意思是说:照这样下去,你们日本很快就会有创造性的人才涌现,很快就有。
而清国有什么?
有的只是愚昧透顶的顽固,与对现代文明的抗拒。有的只是权力的恣意纵为,与民众的沉默寡言。
两厢比较,谁才配拥有对朝鲜的支配权?
谈判还没有进入正题,李鸿章已经落了下风。
(5)精妙的圈套
首战争得上风,森有礼心信大振,开始向李鸿章发起凶猛攻势。
森有礼:当初游历各国,看地球并不大,未在局中,看各国事极清楚。如贵国与日本国在亚细亚洲,可惜被西国压住了。
李鸿章回答:我们东方诸国中国最大,日本次之,其余各小国,均须同心和气,挽回局面,方敌得欧罗巴住(原文如此)。
森有礼:据我看来,和约没什用处。
李鸿章很惊讶:两国和好,全凭条约,如何说没用。
森有礼:和约不过为通商事,可以照办,至国家举事,祗看谁强,不必尽依着条约。
李鸿章回答:此是谬论,持强违约,万国公法所不许。
森有礼:万国公法亦可不用。
李鸿章回答:叛约背公法,将为万国所不容。
说到这里,李鸿章拿手指着桌上的酒杯,对翻译郑永宁说:和是和气,约是约束,人的心如这酒杯,围住了这酒不教泛滥。
森有礼:这个和气,无孔不入,有缝即去,杯子如何拦得住?
李鸿章仍然是对翻译郑永宁说话:森大人年少气盛,发此谬论。郑署使是我们立约时的人,须要详细告他。
这一战,短兵相交,火星四溅。森有礼名虽有礼,却无礼挑衅李鸿章,他是经过深思熟虑,长久谋划的。
日本人,在为李鸿章铺设圈套,引诱李鸿章以清国的权力法则,对抗国际公法,让李鸿章陷入两难之局中。
这个圈套的精妙就在于,森有礼一上来,就攻击万国公法,宣扬强权即公理。这恰恰是中国人的顽固观念,是清帝国的观念,甚至是大清帝国立身的依据。可偏偏李鸿章不是这么认为,所以他才成为了帝国唯一明理之人。如果李鸿章与帝国合拍,就得支持森有礼的观念,这样必将授人口实,败下阵来。
李鸿章必然是严词驳诘森有礼的无礼之言,如此一来,正中森有礼下怀,有关朝鲜的正菜,就可以上桌了。
(6)让你无路可走
森有礼:高丽与印度同在亚细亚,不算中国附国。
李鸿章:高丽奉正朔,如何不是属国?
森有礼:各国都说高丽不过朝贡受册封,中国不收其钱粮,不管他政事,所以不算属国。
李鸿章:高丽属中国几千年,何人不知。和约上所说所属邦土,土字指中国各直省,此是内地,为内属,征钱粮,管政事。邦指高丽诸国,此是外藩,为外属,钱粮、政事向归本国经理。历来如此,不始自本朝,如何说不算属国?
这两句问答,让森有礼目瞪口呆。他的圈套已经设好,单等李鸿章跳进来,然后一收,就可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可万万不曾想到,李鸿章这里还有一手伏兵,让森有礼瞠目结舌。
森有礼以现在风行的国际法则,来拆解中朝关系,力证中国与朝鲜两国无关。这个解释是现代人都能够理解,久已接受的。可见当时的森有礼很有现代感。如果现代的中国人与森有礼对话,那必然是屈居下风的,因为人家森有礼有礼,有理,有节。
可是李鸿章却老谋深算,这应该得益于他长处与西人打交道,已经掌控了对国际公法的解释权。他硬生生的把和约之上的邦土二字拆分开,内国土,外藩邦,其行政治理权都在中国。如果你森有礼不懂这个,那抱歉,是你自己学艺不精,还得回炉重炼。
森有礼攻势受挫,只好将话题构建在李鸿章的解释之上,继续抗争,但此番抗争,全然失去了意义,因为他必须要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
日本和朝鲜,同属中国的附属国。可以确信,森有礼肯定是非常的恼火,有备而来,却落下风,他是否还能够再扳回一局?
森有礼:日本极要与高丽和好,高丽不肯与日本和好。
李鸿章:不是不肯与贵国和好,是他自知国小,所以谨守不敢应酬。其于各国皆然,不独日本。
森有礼:日本与高丽是邻国,所以必要通好。高丽如何不肯?
答云:平秀吉扰高丽之后,恐不能无疑虑。
翻译郑永宁经验丰富,眼见这次谈判要坏事。急忙插进来圆场:平秀吉之后,日本与高丽也曾往来,中间忽然断了,前数年与高丽约定接待使臣后,因日本改换衣冠,国书字体也变了,他就不受。
李鸿章:这个自然,高丽不敢与西国相通。日本既改西制,他自应生疑,恐与日本往来,他国随即进来了。
我们可以发现,被李鸿章力挫气焰,森有礼顿时溃败如山倒,犹如孩子在大人面前告状一样,向李鸿章声讨朝鲜。这就意味着日本被迫承认,他也是屈居于清帝国之下的臣属藩邦。你既然认为自己屈居人下,这场谈判可就有麻烦了。
终归是老谋深算,终归是老成谋国,再看前面李鸿章与森有礼的对答,李鸿章始终是不温不火,平心静气。而且,在国际公法的解读上,森有礼的观念更接受于本原,可是双方没谈几句话,李鸿章俨然以宗主国的身份,凌压于森有礼的头上,这时候森有礼已经招架不住了。
可以肯定,这时候森有礼的心里,肯定是惊诧莫名:咿,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我占理吗,怎么没说几句,全成了李鸿章的理了呢?拜托,要不要这样乱来呀,再这样谈下去我可就没脸回国了。
森有礼最失策不过的,是他居然把日本战国时代的英雄,丰臣秀吉给搬了出来。平秀吉就是丰臣秀吉,其人于大明帝国时代的万历二十年,攻打朝鲜,打得朝鲜一败涂地。可要命的是,丰臣秀吉虽然这场战争中赢了,可是他曾有过受中国皇帝册封的历史记录。如此一来,日本国的国格比中国低一格,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翻译郑永宁试图替森有礼圆场,这场不圆倒也罢了,越圆越是麻烦。无奈之下,郑永宁只能是硬着头皮,快点逃离这个可怕的话题。
翻译郑永宁:从前不过拒使,近来日本兵船至高丽海边取淡水,他便开炮伤坏我船只。
李鸿章回答:你兵固是去高丽海口量水。查万国公法,近岸十里之地,即属本国境地。日本既未与通商,本不应前往测量。高丽开炮有因。
森有礼:中国、日本和西国,可引用万国公法,高丽未立约,不能引用公法。
李鸿章:虽是如此,但日本总不应前往测量,是日本错在先,高丽遽然开炮,也不能无小错。日本又上岸毁他的炮台,杀伤他的人,又是日本的错。高丽不出来滋扰,日本祗管去扰他做什么?
翻译郑永宁插话:日本臣民俱怀愤恨,要与高丽打仗。森大人说从前看高丽能谨守不与外国相通,尚是可爱之国,今可恨了。
李鸿章:既知是可爱,故不要去扰他,日本是大国,要包容他小国。
翻译郑永宁说:森大人也是此意,所以压住本国不要用兵。自请到中国,以为高丽是中国属国,必有上策令高丽与日本和好。
李鸿章:高丽非不欲与日本和好,但恐各国相因而至。中国若代日本说项,将来各国都要中国去说,所以料得高丽未必答应。
森有礼:西洋各国均无必通高丽之意。
李鸿章:这谁保得?
森有礼:我可保。
李鸿章:须日本国家保得。
森有礼:日本国家亦可保。
李鸿章的厉害,就在于他和日本人采用了同样的政治手段。森有礼所来,准备以国际公法挑战中国的附属国,以宗属国挑战中国的万国公法。没曾想李鸿章也是这样想的。结果谈到这里,弄出了这么一个局面,李鸿章用宗主国的观念,击败森有礼以国际公法提出的证据,又转用国际公法的观念,挫败森有礼以宗主国观念提出来的要求。
反客为主,请君入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饶是森有礼已经绕地球走了两圈,也绕不出李鸫章的迷魂阵。事实上,这次谈判,森有礼已经是彻底心理崩溃了,全是靠了翻译郑永宁那丰富的临场经验,吃力的维持局面。
人这种东西,是落不得下风的。越是落下风,心理上越是凌乱,表现就越是失常。现在的森有礼,说话已经有点颠三倒四,胡搅蛮缠了。居然以他个人的名义,以及以日本国的名义,担保西方诸国无意与朝鲜通商,这就近乎赖皮了。
但森有礼大人的赖皮,却是被李鸿章给逼出来的。李鸿章在双方对谈之际,不知不觉的给森有礼设了个套,让日本人负责替朝鲜闭国锁国。日本人哪来的这个国际义务?
这个套就设在森有礼的盲点上,以森有礼看来,朝鲜国总得符合两种规则中的一种:或是宗主国规则,或是国际公法。可是李鸿章却是两个规则都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哪个规则对自己的有力,就拿出哪个规则来。
森有礼原本打算是用这招的,可是谈来谈去,这招却落在了李鸿章的手里,让森有礼再也没招可用,只能是郁闷的生气。
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这就是李鸿章。
(7)如何对待合同上的漏洞
森有礼开始调整战略,决定以开战为筹码,对李鸿章进行压迫。于是双方继续举杯畅饮,继续钩心斗角。
翻译郑永宁率先开口:森大人来到中国,有三宗失望的事,一是不能保全要与高丽和好的意思。二是总理衙门不明白他要和好的心思。三是恐本国臣民知道中国不管,定要与高丽打仗。
李鸿章答:总署不是不明白实是要和好的意思,凡事不可一味逞强,若要逞强,人能让过,天不让过,若天不怕,终不有天地所容。从前我两国甫换约,未及半年,日本即用兵台湾。我曾责备柳原,他亦无解。如今不可又错了。
森有礼:台湾之事,日本原不能无错,但因误听人言,生番系中国化外之地,尚属有因。后来接着总理衙门的信,国家即派大久保来说明。
翻译郑永插话:森大人来京本望中国设法,俾日本与高丽无事。
李鸿章答:日本现又遣使往高丽,仅使臣一人前去与之商量,看他如何?如果可商,并不要与他通商,不为多事,祗要议定三件。一,高丽以后接待我使臣。二、日本或有被风船只,代为照料。三、商船测量海礁,不要计较。如果使臣到彼,再不接纳,该使回到本国,必不能无事,一定要动兵了。
李鸿章答:遣使不纳,古亦有之,元时两次遣使至日本,日本不纳。北条时宗并将元使杀了。
森有礼无词以对,只是嘟囔说:以后不免要打仗。
李鸿章:高丽与日本同在亚细亚,若开起仗来,高丽系中国属国,你既显违条约,中国怎样处置?我们一洲自生疑衅,岂不被欧罗巴笑话?
森有礼:欧罗巴正要看我们的笑话。
李鸿章:为什么要给他笑?
森有礼:这也没法。日本百姓要去打仗,恐国家止不住。
谈到这里,就明白为什么森有礼一出,中国无人可制了。就明白诺大的总理衙门,衮衮诸公,却把森有礼支使到保定府李鸿章这边来。
这是因为,中国人与日本人,智商上就不对等。甚至到现在,中国人的观念智力,仍然低于日本人几个等级。
回顾这段历史,国人还时常说:我们好端端的在家里过日子,你们这些外国强盗来到我们国家……诸如此类的言词。这种低层次的智力遇到森有礼,就会被人家活活玩死。
看看森有礼这段咄咄攻势,显然他已经在总理衙门力挫不止一个两个,持这种低智商观念的大臣了。隐藏在这段对话之后的智力对决,是这样一个观念:
外国人来到中国,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人类有四处乱跑的自由,不唯是外国人往中国跑,同样也有许多中国人往外国跑。如果你认为你外国人跑中国来不对,就要暴虐手段对待之,外国也会以同样的手段,对待中国的旅游者。这就意味着两个国家成为了敌对关系,意味着战争。当然,呆在国内不到处乱跑的国人,对这个战争没什么感觉,但你自己不跑,不意味就可以剥夺别人乱跑的权力。此外,森有礼这边还有被风船只一说,就算你闭关锁国,把国民的腿全都砍掉,一个人也不出门,但你总不能对海上的避难者无动于衷吧?如果这样,这个毫无人性的国家,真的没理由存在,打死他算是便宜了他。
所以李鸿章必须承认,森有礼的要求是合理的。但合理也要拒绝,因为清国不是个合理国家,无法接受任何合理的事情。
李鸿章视森有礼为无物,却被不合理的大清帝国,逼入死角。唯有以亚洲一体,以及日本历史上的不象话行为,指控日本,试图击退森有礼。森有礼则以国人愤怒为由,再将李鸿章的应对反驳回去。
那么,李鸿章又该如何处理这一两难之局呢?
李鸿章当然有办法,而且是一记凌厉无匹的杀招,立制森有礼于欲哭无泪之地。
李鸿章:日本是民政之中抑君主之国?
森有礼不答,翻译郑永宁道:是君主之国。
李鸿章:既系君主之国,则君与大臣为政,如何任听百姓违了条约行事,尚得为君主之国乎?
翻译郑永宁道:森大人因总署说中国不管高丽内政,所以疑不是属国。
李鸿章:条约言明所属邦土,若不指高丽,尚指哪国?总署说得不错。
森有礼:条约虽有所属邦土字样,但语涉含混,未曾载明高丽是属邦,日本臣民皆谓指中国十八省而言,不谓高丽亦在所属之内。
李鸿章答:将来修约时,所属邦土句下可添写十八省及高丽、琉球字样。
翻译郑永宁:总有求总理衙门与李中堂设法,令高丽接待日本使臣。
这段对话未完,森有礼先生就已经举白旗认输了。李鸿章的招术太多了,正所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仰之弥高,钻之弥深,森有礼多说多错,连话都不敢说了,最后的结果竟然是翻译郑永宁成了谈判的主角,甚至低声下气的央求李鸿章帮忙。
森有礼起初以国民好战为由,向李鸿章施加压力,被李鸿章用反问的方式,指明日本是君主国。既然是君主国,老百姓当然要听天皇的,所以君主国的战争意图,必然是天皇的战争欲望。饶是森有礼学贯中西,在这个逻辑面前,也只能张口结舌,无辞以对。
森有礼被憋住了,翻译郑永宁急忙提醒他,还是要在条约上做文章,因为条约上没有写明朝鲜是中国的附属国。森有礼可算是逮住救命稻草了,却不料李鸿章大腿一拍:条约上没有?没有没关系,等下次修约咱们添上。
李鸿章最后这一手最绝,可以给所有商业界人士一个绝佳的谈判案例,如果发现合同上有漏洞,你只需要象李鸿章那样,把大腿一拍:什么?合同上有漏洞?有漏洞好,咱们修正一下,把漏洞补上……管教对方气个半死。
谈到这里,李鸿章堪称大获全胜,已经可以鸣锣收兵了。但在此之前,他还要发表一番正式讲话,以便为这场惊险之极的外交之战,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8)李氏谈判法则
谈判进入尾声,李鸿章开始做本次谈判总结报告。
李鸿章:日本炮船被击固有不平之气,高丽炮台破毁,兵士被杀,谅亦有不平之气。高丽国虽小,其臣民之气一也。正在气头上,即当人解说亦无益。我劝日本,此事且可缓议。俟一、二年,彼此气平后,再通和也不迟。
森有礼:西国人言,日本办事性过急,中国办事性过缓,急性遇着缓性,难以商量。
李鸿章:事有宜急、宜缓,如学机器技艺等事,此宜急也。如两国相争,急则不相下,缓则气自平。所全者大。
森有礼:承教,承教,试思日本就得了高丽,有何益处?原是怄气不过。
李鸿章:高丽地瘠,取之诚无益。且闻俄罗斯听见日本要打高丽,即拟派兵进驻黑龙江口,不但俄国要进兵,中国也难保不进兵,那是乱闹起来,真无益处。
说到这里,李鸿章洒墨挥毫,当场书写了八个大字:徒伤和气,毫无利益!然后将这八个字,赠送给翻译官郑永宁,却不送给正规使节森有礼。两名日本使节看了,将这八个字作为礼物,小心翼翼的收起来,与李鸿章道别。
森有礼:此指与高丽伤和气而言。
李鸿章:若真要打仗,非但高丽伤和气,连中国也怕要伤和气。
说到这里,李鸿章又把书法要回来,在纸尾添写了两个字:忠告!再将书法送给两人,补充道:我为两国相好开心见诚奉劝,非有别意。
森有礼和翻译官郑永宁,同时说道:日本打仗亦可暂时压住,务求中堂转商总署,设一妥法,劝说高丽。
李鸿章:总署回覆你的节略,明是无可设法,但你既托我转说,我必将这话达到,看从缓商量,可有法否?
森有礼、翻译官郑永宁告退。
李鸿章的外交技巧,实在是成熟老辣,隐忍不发,已经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回顾整场谈判过程,森有礼自恃学贯中西,精谙规则,又是做足了准备工作,气势汹汹而来,原本是想运用其对宗主国及国际公法两方规则的娴熟掌握,于谈判桌上斩李鸿章于马下,可万万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是森有礼感谢李鸿章的承教,承认错误。这一番丝毫不带血腥气息的外交激战,充斥的是千钧一发的惊险与刀光剑影的寒芒。
按照普通人的想法,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你日本人讲道理,那我就跟你讲道理,你日本人搞武力威胁,军事讹诈,难道老子还怕了你不成?打就打,谁怕谁?但李鸿章并不是这么直线,他有一套和日本人一模一样的完美战术。
这个谈判战术就是:你讲国际规则,我讲具体国情。你讲具体国情,我讲国际规则。你搞武力威胁,我不温不火给你讲道理,你想跟我讲道理,抱歉,我这里只有军事讹诈。
让森有礼气愤的是,他来之前,就是经过了事先严密的排演推敲,要采用这个完美法子的。而且,他和翻译官郑永宁,应该是在北京的总理衙门,就是用这套办法,让朝廷的诸官一个个目瞪口呆,气苦于心,所以朝廷才把这两个人当成棘手的刺猬,推给了李鸿章处理。
李鸿章却是知道,古往今来,所有的谈判法子只有一种:那就是裤裆放屁两岔里跑,一定要牵着你的鼻子,而不能被你牵着鼻子走。既然对方气势汹汹找上门来,必然是有所恃仗,这个恃仗就是对方的道理,先把这个道理找出来,不露痕迹的抓在自己手中,让对方两手空空,然后再突然变脸,凶相毕露,图让对方活活气死,而拿你无计可施。
总结李氏谈判技巧,是五个步骤:
第一步:摸底。这一阶段,对手是有备而来的,憋着气,窝着火,如果任由对方一泄而快,对方就会越说越顺畅,把所有的道理摆出来,你就不好把他的理偷走了,所以一定不能让对方进入主题,要淡定,以温柔对强硬,把话题引开,让对方准备好了的说词,全都憋在肚子里,直到憋烂为止。
第二步:挫敌。就是打乱对方的阵脚,先赢你一局再说。对方所来,必有其道理,不能任由他按照自己的思维来,一定要另搞出个不挨边不贴谱的道理出来。比如说李鸿章另开战场,拿酒杯来跟森有礼讲道理,这是让森有礼很上火的事儿。因为这个道理与他要说的事儿无关,如果他认可李鸿章的这个道理,那他就输了。可如果他不顺着李鸿章说,那就是不讲理了,这就等于正式谈判还没有开始,李鸿章已经小赢了一场。
第三步:夺理。这个理,实际上就是对方拿来,要跟你说的,但经过首轮摸底,你已经摸到了这个理。再经过第二轮的小胜,对方已经陷入极度气闷之中。趁对方心智恍忽之际,你突然把他要讲的道理抓过来,变成了你的道理,对方仓促应战,可是突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道理不知何时落到了你的手中,难免会心理崩溃,神经错乱,浑不知今兮何兮,是耶非耶了。
第四步:大局化处理。任何一个道理,都有其适用范围,都是局部的。与人唇争最高明的法子,莫过于迅速的扩大外延,加深内涵,于已经阐述过后的,对方拿来的道理基础之上,再建立起一个更高层的道理。把对方的道理变成了一个局部的、残缺的、不完全的。在这里,森有礼关注的问题,是朝鲜,而李鸿章却将视角提升到全世界,变日朝相争为欧亚相争。这时候森有礼再说什么,那就明摆着不顾大局了,只能认瘪。
第五步:实力,李鸿章这最后一步,正是许多人谈判的第一步,许多人一上来摆出自己的强大实力,压迫对方。李鸿章老辣纯熟,才不会这么没品味。他先是在道理上,把对方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让对方感知到自己的无耻与理亏,等到对方承认错误,正要缓和双方的关系时,他却突然把脸一扳:道理在我这边,实力也是我比你强,这相当于在对方已经放下武器之后,他突然噗哧一声,捅人家一刀。让对手痛绞于心,肝肠寸断。
最后这一招最狠,让我们回想起李鸿章苏州杀降时的手段。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李鸿章是个精明过人的角色,无论是军事上,外交上,甚至是经济上,他都有一套一成不变的老套路。这个套路就是我们现在总结出来的,摸底、挫敌,夺理、大局化处理直到显示实力。他见多识广,智力又过人,任什么样的对手,遭遇到他这个套路,都只能是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这就是李鸿章,他让日本人在朝鲜问题上的苦心谋划,变成了竹篮打水。
但是经此一战,日本人也机敏的发现了克制李鸿章的绝妙法子。
(9)猪一样的队友
一夫挡关,万夫莫开。饶是日本新一代崛起的精英人才,个个都是不凡之辈,但在李鸿章面前,直如婴孩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上。
对日本人而言,李鸿章就是神一样的对手。
但日本人却是极幸运,因为清帝国只有一个李鸿章,而李鸿章的处境,却比之于孤军奋战更为可怜,他拥有着太多太多,猪一样的战友。这就给日本人提供了无限种可能,四面出击摆平李鸿章。
虽然日本人在朝鲜问题上,惨败于李鸿章之手,但在两名猪头队友的配合之下,日本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夺占了琉球,给了李鸿章一记重拳。
说起这个琉球,是很古久很古久的事儿了。要上溯到大明天子朱元璋开国的时代。那时候海疆一带,有几个不为人知的小王国,如南山王国,如中山国等。但就在这诸多小王国中,诞生了一个英雄人物。
这位英雄,后人名之为尚巴志,身高不及五尺,倒是和武大郎差不多。他的父亲是南山王国的官吏,而尚巴志虽然身材矮小,却久有平定诸小王国之志,遂与友人周游诸国,并获得了一柄宝剑。
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尚巴志既然获得宝剑,就应该征讨四方,建功立业了吧?
没有,尚巴志脑子很正常,才不会发神经征讨什么四方。他把宝剑卖了,卖给一个海商,换得了许多生铁。然后他把这些生铁用来造犁,铸剑为犁,开始埋头春耕。很快粮食大丰收,于是尚巴志家族,迅速的富裕了起来。
经济基础得以改善,尚巴志家族渐成强势,不久他帮助朋友夺得南山王之位,而他自己呢,则攻陷中山国,四仰八叉的当上了中山王。到得大明宣德五年(1430年),中山王尚氏灭南山王,并获得了大明天子的册封。明天子赐中山王为尚姓,从此,铸剑为犁,曲线称王的尚巴志,才算是有了这么一个名字。
从此尚巴志统一琉球,定都于首里城,是为琉球国的开端。而早在洪武十六年(1383年)起,历代的琉球王都向中国皇帝请求册封,正式确定君臣关系,这种和谐的关系足足延续了五百年之久,到了1853年6月6日,美国海军准将佩里登陆琉球,发现当地的正式文书,全都是用中国文字所写。随船画家威廉·海涅,还画了许多有关琉球风情人物的图画。图画上的人物衣装,宛如中土。
据威廉·海涅的记载,琉球人物风情,虽然质朴,但比较奇特。曾有一次,他看到三个悠闲的男人,坐在树荫下抽着旱烟,喝着茶,轻松自在的神聊。等他们喝够了茶,抽足了烟,便拿出米酒轮番狂饮。而这个时候,妇女们却赤裸着上身,正在毗邻花园的烈日之下,锄地耕作。
女人劳作,男人悠闲,这个琉球的文化有点古怪。
所以当日本明智维新之后,第一个盯上的,就是琉球。
这一次,仍然是外交战与军事战交相并汇。当1871年,66名到中国朝贡和贸易的琉球人,在回国途中遭遇风浪,飘流到台湾,却被台湾土著居民杀死54人之后,日本人认为他们的机会来了。
于是日本人立即派使奔赴北京,要替琉球讨还公道。此举给了欧洲人一个强烈的印象,这琉球王国,明摆着是人家日本的附属国。不然的话,何以琉球国民遇害,清帝国屁也不吭一个,反倒是人家日本人站出来,主持公道呢?
列强先入为主,已经为日本人赢得了开盘之局。偏偏这时候清帝国第一个猪头队友出场,又为日本人的军事行动创造了理由。
这个猪头队友,就是总理衙门大臣毛昶熙。
当时的情形是,日本特使拜会总理衙门,要为被杀害的琉球国民讨还公道。如果毛昶熙脑壳进水量不是太多,他就应该说:感谢阁下提醒我们这一点,请阁下一边坐着喝茶,我们中国内部的事务,自己会妥善处理的。
如果毛昶熙这样说了,日本人当然也会不依,但无论如何,中国业已经在道理上站住了脚,是吵是打,都据有着主动权。
不曾想毛昶熙竟称琉球与台湾之间的冲突,为化外之民,天朝懒得理会。日本人欣喜若狂,赶紧昭示天下,宣称琉球是自己的属国,而台湾则是无主之地,然后急手忙脚的组织对台湾用兵。
此战,就是我们在前面提到的西乡大暴走。这个暴走让日本人吃尽了苦头,一共花费了近约七百七十万两银子,而且在军事实力上,又无法与清帝国相比,幸好清帝国当时正被失去理智的怪皇帝同治所困扰,疯了一样的要重修圆明园,险些弄得个帝国散了架,根本腾不出手来对付日本人,在据有优势的情形下,还赔付了日本五十万两银子,让日本人的心中,更加充满了渴望。
日本人急切的等待着,等待着李鸿章的下一个猪头队友出来,快点,再快点!
正所谓心想事成,到了清光绪五年(1879年),日本人千呼万唤的猪头友,祟厚,终于闪亮登场。
此人一出,从此琉球与中国海天相隔,至今未见。
(10)琉球的失落
祟厚,此人原本是天津教案的幕后直接策划人。我们曾经提到过,由惹祸精陈国瑞,从南方带到的北京的《辟邪纪实》一书,就是再由祟厚的家人,从北京传到天津,从而酿成一场群体性癫狂的过程。当时,朝廷虽然指派曾夫子处理此案,但曾夫子明显感觉到祟厚不对头,所以事先言明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会办”,就是陪祟厚办理此案的意思。而后夫子搜集到足够的证据,统统上报朝廷,而朝廷为了愚民,却故意将证据不公布,这就导致了没人追究祟厚,反骂曾夫子是汉奸,使得曾夫子一世名节尽毁。
此后,这个祟厚又是一番颠三倒四,成为了总理衙门的重要领导,所谓侍郎是也。而当时的中国,除了帝王权力添乱之外,外患更是严重到了极点,这时候日本人虽然闹得极凶,但却凶不过俄国人。
天津教案发生在同治九年(1870年),而在次年,时值新疆有乱,俄国人乘机出兵,占领了伊犁,而后派了驻华大使,对清帝国解释说:俄人之所以出兵,并非是觊觎中国领土,而是帮中国一个小忙,先替你收复伊犁,等到新疆乱局平定,保准再把伊犁交还。
这个照会,实际上就意味着伊犁永远与中国脱离,因为俄人在占领了伊犁之后,就会继续制造动乱。如此一来,新疆的乱局永远也不会平定,那么俄人就可以顺理成章的,霸占伊犁了。
但是俄国人不知道,中国除了有个李鸿章,还有个左宗棠,此二人者,是当年中兴四年硕果仅存的了。遂有左宗棠提师入新疆,大刀阔斧,大砍大杀,终于在光绪四年(1878年)肃清了动乱,俄国佬傻了眼,只好答应把伊犁交还。
收复伊犁,是一件大事,所以朝廷一定要派出大员前往。可是派谁呢?总理衙门大臣之中,酒囊饭袋比比皆是,单单缺少懂得外交的人。只有一个祟厚,他以前是三口通商大臣,有过有洋人打交道的经验,于是这个光荣的使命,就落到了祟厚的肩上。
可谁也没料到的是,祟厚真的不懂外交,更不了解新疆的情况,他到了俄国,瞪俩眼珠子被人家唬弄,莫名其妙的签订了个《里华几亚条约》。条约规定,中国赔偿俄国军费500万卢布,割霍尔果斯河以西的2万平方公里土地,以及特克斯河流域3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送给俄国人。
然后祟厚派人把草约送回来,让朝廷快点签字执行。打开草案一看,朝廷顿时炸了锅。顿时群情激愤,吵闹不已,都要求立即把祟厚这混蛋逮过来,让他下狱吃牢饭。
就在这众议纷纷之中,却掺杂着一丝不和谐的声音。这个声音要求接受这个条约,不仅不要惩罚祟厚,而且还要大大的嘉奖。
是哪个脑壳进水,悍然为祟厚这种国贼说项?
你猜也猜不到,是李鸿章!
李鸿章?他为什么持这种诡异的观点?
这是因为,当时朝廷内部,正展开着两条路线的激烈斗争。这个斗争建立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列强虽多,但对中国威胁最大的,当属俄国和日本,因为唯独这俩个国家,对中国的领土有毫不掩饰的觊觎之心。而英美等欧洲诸国,只是想打开中国的门户,多卖点货到中国,不可能来中国跑马占地。
所以,朝廷不可能同时在俄日两个战场上作战,或是联日抗俄,或是联俄拒日。如果采用联日抗俄,那就得让日本人占尽便宜。如果采用联俄拒日,那就得让俄国人占尽便宜。
是让俄国人占便宜,还是让日本人占便宜?你掂量着办吧!
李鸿章的观点是:联俄拒日,俄国佬那边就忍一忍吧,日本才是清帝国面临的最大敌人。
这个观点,有依据没有?
有!就在大家商量是否将祟厚下狱的时候,日本人已经将琉球弄到了手。
不会吧?怎么这么快?
就是这么快!
清光绪五年(1879年)3月,日本人趁清帝国被祟厚搞得颠三倒四之际,偷偷向琉球派出军警人员,突然采取行动,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冲入了琉球王宫,命令琉球王代理今归仁王子立即交出政权,并与4月4日,悍然宣布废琉置县,即将琉球国改为冲绳县。
原来日本人正是趁了清帝国俄事未了,手忙脚乱之际,突如其来的占领了琉球。那么,在这个过程中,列强就袖手旁观,一声不吭吗?
列强还真吭声了,只不过,由于前者琉球国民遭台湾土著杀害,而朝廷袖手。而日本却大张旗鼓,为琉球兴兵,所以列强都认为琉球是日本的附属国。如1872年10月24日的《纽约时报》报道称:琉球王派遣使者前往江户,试图在报复措施上求助援助。
列强稀哩糊涂,日本混水摸鱼,那么李鸿章为何也不吭声呢?
李鸿章没办法吭声,猪一样的队友们为他带来了太多太多的麻烦,在光绪二年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李鸿章被英国人死死的缠住,朝廷也被拖入到了战争边缘,暴脾气的醇亲王,甚至已经决定丢开俄国日本不管,干脆和英国人开仗。
在这起严重的外交事件中,李鸿章再一次展露了他那过人的谋略与智慧,令得英国人为之吃瘪。但是,日本人也找到了克制李鸿章的绝妙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让别人去对付李鸿章吧,李鸿章再有智慧,也只是一个人孤军奋战。只要李鸿章被缠住,脱不开身对付日本人,那么日本一定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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