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元年(1875年)六月二十三日,云南腾越同知吴启亮,派遣参将李珍国、代理左营都司徐成林,率军兵二百人,于夜深时份悄然出动,径扑野人山哇椒硐。这里居住的是与现代文明隔膜的山民,杂以从四方流窜而来官府缉捕案犯,于野人山的山洞中石器为具,群居燧火。到得洞前,官兵一声令下,呐喊杀入,当场将两名睡梦中的山民杀死,俘获九名。并与洞中搜出千里镜、洋枪等物事。
然后官兵转战户宋山之云岩硐,于八月初二日奔袭猝攻,当场格杀山民四名,俘获八名。但山民的战斗力也极是强悍,猝然遇袭之下,顽强对抗,杀伤官兵这边的千总郭宝珠,以及两名士兵。
被俘获的山民立即转司法程序,进行刑讯。时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收到的刑案笔录上,记载着这些山民的名字:而通凹,腊都、而排腊,而祥双,施奶,陆滥当,而干,而同巴(即而腊),而刚干,而腊感,而肝……看这些名字,都是些景颇族的兄弟。
同样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至今留有对这些山民的刑讯笔录。我们挑选一个比较有代表性的,云岩硐山民头目腊都先生的供述:
我是云岩硐的头目。父母俱故,并无弟兄妻子。本年正月间,有哇椒硐的头目而通凹前来,说听得有些洋人从缅甸来,要过我们山界,驼货驮子甚多,往云南地方去,约我同去拦截索要过山礼物的话,我即应允。带同而腊、而刚干、而腊感、麻干、而肝、而干们并糯纳住的蔺小红,同而通凹带来的人,共二十三人,各带刀枪前往。那日走到户宋河黄果树边,遇骑马的洋官一个、带走路的汉人四个,又牵着驮马一匹。我们就堵住说要过山礼物,他们不肯,那骑马洋官就开枪打来。我们气忿,上前用大刀从马上把他砍下来,我又砍了几刀。众人一齐动手,把他跟随的人一概杀了,同洋官的尸首一并抛在户宋河内。拉得马二匹,并洋枪等物,共四十余件。而通凹分了马一匹,我同蔺小红共分马一匹,其余物件两硐的人均分。我听说尚有洋官在后面南崩地方,有驮子一百几十头,就约而通凹们再去拦抢。而通凹们要把所分东西送回去,没有同去,我就带着人前往。在路上遇见一个汉人,行走慌张,我叫人赶上捆了,带回用木靴锁了,叫了三个人看守。我们又即前行。路过无底、佛来、登来等处的人,并李发所带的回子,同本山向来的汉奸,听我们要去拦抢洋人,大家都情愿同往帮忙。这李发是回头大司空李国[帼]沦的儿子。李国[帼]沦上年盘踞腾越厅,管的乌索地方,曾经请我们本山的人抵敌过官兵,所以认得。去年六月官兵攻破乌索,李国[帼]沦被擒正法,李发带了二百多回子逃到户宋山内住扎,时常伙同我们抢掠。他们所穿的衣服亦有红厢边背心、号之类。汉奸是我们从前掳来的汉人。各起共有几百人。各执刀枪、器械到了南崩地方,见洋人扎住该处,约有二百多人。佛来等硐的人同回子从山冈树木多的地方进攻,我同我们的人并汉奸从山口扑进。洋人开放洋枪,把我们的阿打死了,又伤了两个不知姓名的人。我们的人不敢逼近,只得远远呐喊、放枪。隔了多时,不料洋人就在那树林里放火,回子同各硐的人纷纷溃散。我们亦站扎不住,逃回硐去,见前锁拿的汉人已经逃了。到了七八月间,有官兵前来把我们的硐围了。我们开枪抵拒,打伤官兵。后因人少,抵敌不住,只得逃跑。被官兵把裴六、而都、而糯、雷大伤毙,把我同蔺小红、而刚干、麻干、而腊、而肝、而干、而腊感们八个拿住了,并搜出马匹及洋枪、零星物件缴案。蔺小红们本是汉人,被我们掳在硐里的。今蒙提讯,所供是实。光绪元年十一月初三日供。
善良的腊都先生哪里晓得,他们结伙杀死的这名洋官,正是英国驻华领事威妥玛的翻译马嘉理。而这起事件,正是震惊中外,于今仍然经常提到的马嘉理案,又称滇案。
马嘉理,一名缺心眼的英国青年,他有语言天才,放着那么多语言不学,非要学中国话。在英国这属于小语种,找不到工作的,只能来中国谋职。他即是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的翻译,也是威妥玛的私人好友。时英国想要打通一条由中国内地经由缅甸到达印度洋港口的贸易通道,遂于清国总理衙门接洽,要从英国殖民地缅甸(当时缅甸属于印度),派一支勘测队,进入云南勘测陆路交通。由于当时清国朝政不稳,先是同治皇帝于亲政时大闹朝纲,非要重修圆明园,为此罢黜百官,被慈禧怒而夺政之后,同治皇帝又不负责任的突然死掉,整个帝国陷入混乱,日本人趁机打擦边球,出兵台湾,觊觎琉球,朝廷手忙脚乱,还有求于威妥玛爵士帮助摆平日本人,遂答应了威妥玛的要求。
于是威妥玛派了翻译马嘉理,先行赴云南与地方官接洽。同治十三年(1874年)十月二十八,马嘉理从上海出发,抵达腾冲,与各级官员会面之后,转由十八团练之首、当地最恨洋人的绅士李珍国接待。
李珍国与马嘉理盘桓两日,情谊日洽,相见恨晚。两日后马嘉理与李珍国分工,马嘉理前去迎接由柏朗带队的勘测队,而李珍国则负责组织欢迎仪式。
但马嘉理前脚一走,李珍国后脚就出差了。据他自述,他当时出差到猛卯,并在当地听到了许多谣言:
忽于冬月二十一日在猛卯接到腾越十八乡团练两次公函,说传闻有洋兵数千要到腾越占据厅城,因未接行知,不知是何举动。深恐洋兵来腾,受其欺凌。约都司回去,共齐团练,自保身家。
李珍国所听说的谣言,竟然是十八乡团练以正式公文的形式发出的。这透露出此次行动背后的,隐密的官方组织者身影。
此时腾越地方,已是罗网密布,杀机四伏,马嘉理懵懂不知,犹自兴冲冲的与柏朗的勘测队相遇,并引领而来,步步走向他的死亡终点。
(2)被扭曲的历史
当时在缅甸,有个中国商人,名字叫李含兴,做玉器生意。兼了点钱回家看望老父母,正遇柏朗所率的勘测队,除了相应的技术人员之外,还有一支头缠大包头,战斗力绝对不高于零的印度士兵护送。与马嘉理会合之后,勘测队迤逦向云南行进。行至铜壁关,闻说前方土匪出没,柏朗心惊,不敢前进。马嘉理却觉得这事不挨边,他一路行来,风平浪静,从未见到过土匪的影子,岂有这时候突然冒出土匪之理?就自报奋勇,带了四名中国籍随员,率先前去找地方官联系接洽。此后所发生的事情,据李含兴供称:
洋官们另雇了驮子,走铜壁关一路。正月十三日到了南崩,传闻户宋河一带有匪人断路,洋官们不放心前进。马翻译不信,说去年来的时候无事,必是谣传。他就带了跟他的中国人五名,并叫小的同他前进探路。那日走到雪列,天已晚了,马翻译问彼处头目李珍国在何处,答说入猛卯去了。
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马嘉理是和李珍国约好了的,但行进途中不见李珍国前来迎接,就去催促。马嘉理行至缅佛寺,停下来住了两天,苦等李珍国两天,不见踪影,只好怏怏而返,返回途中遭遇到山民劫路,当场被杀,尸体被抛入到户宋河中,随波逐流。
此时柏朗全然不知马嘉理已死,即不敢行进,又不好转回,就在这期间,四方山民集结武装大至,柏朗大骇,战斗力极低的印度护送兵急忙开枪,骇退对方,而而急急逃回。柏朗看得清楚,前来劫杀的不明武装,身穿官兵鲜明号坎,由此可见这是当地官方亲自组织的一次军事行动。
对于柏朗的指控,地方官给予了坚决的否认。时腾越同知吴启亮,因为此案被革职,被拖到新任官员的堂上,大板子啪唧啪唧拍屁股,当时的刑讯笔录如下:
蒙讯:抢杀马洋官、阻止柏洋官之事,现在访查明确。腾越距蛮允地方尚不甚远,事前即失于觉查,事后必有所闻,且曾亲往该处搜获匪犯,务将确实情节一一供明一节。
革员查;腾越距蛮允五百余里,小街子外即是野人地界。至马洋官被害、柏洋官被阻事,前实未觉察。迨至四月间奉文之下,不胜骇异。七月间委往关外野山一带查办,始查得马洋官于元年正月十七日(原文如此——编者注)由缅来滇,随带五人,路经户宋河,适遇野人在彼向马洋官要过山礼,马洋官未允,两相争斗,致被野人杀害,随带行李、物件、马匹均被抢去,现已搜获,前交吴丞带省呈缴在案。又查得柏洋官带领缅兵,护着随带驮子走到南崩地方,不料有上年打散乌索余回,勾结彼处野人,上前拦阻,被柏洋官施放枪炮,该匪等逃散,柏洋官亦即踅回,细查驮子各件幸均未失去,从人亦未受伤。但野山一带,山深林密,野人股数甚多,出没不常。前将滋事匪犯拿获解省。今蒙讯问,逐款供明,只求详察。所具亲供是实。光绪二年二月初四日讯。
这个刑讯笔录,现在已经很难看懂了,但大意很简单。就是被撤职的吴启亮否认劫杀勘测队的是团练或官兵,相反,这是反政府军在恶搞。
当时腾越地方,确实是有一支反政府武装,简称乌索余回,意即是已经被彻底击溃打散的反政府军残部,散入到野人山,与景颇族兄弟们相亲相爱的群居于山洞中。其它相关资料也证实,这支反政府武装有个毛病,最喜欢穿着官兵的鲜明号坎,跑来跑去。
好了,相关资料已经汇集完毕,是该有个象样的结论出来了。
目前,在近乎所有的相关词条中,有关马嘉理案,是这样解释的:
马嘉理案又称“云南事件”或“滇案”。1875年2月英国驻华使馆翻译马嘉理,擅自带领一支英军由缅甸闯入云南,开枪打死中国居民。当地人民奋起抵抗,打死马嘉理,把侵略军赶出云南。英国借此事件,强迫清政府签订了《烟台条约》。
我们会发现,词条解释与历史之间,存在着一个令人痛苦的落差。正是这个落差本身,而非马嘉理案,才导致了《烟台条约》的签订。
(3)迟早必挨一刀
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闻知马嘉理案大骇。从当时官方的调查来看,威妥玛所得到的消息也是走形离谱,据传马嘉理的人头,已经被切割了下来,高悬在城楼之上。这个严重失实的消息,令得威妥玛怒不可竭,立即去总理衙门大吵。
总理衙门却是冤得狠,他们什么也不知道,由当地士绅秘密策划的这起恐怖杀人案,也根本不可能和他们打招呼。但威妥玛却不是好惹的,他是剑桥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又在军队跌爬滚打过,精力充沛,智力过人。他在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城时,在礼部大堂和恭亲王谈过判,又刚刚调停了弱小的日本对清国的凌辱和挑衅,最是知道清国官员的智力靠不住。更知道清国现在的情况,是内外交困,不堪一击。
悲摧的大清帝国,原本还指望着和威妥玛搞好关系,让英国人帮着自己摆平日本人。可突然出了这桩事,真可谓四面竖敌了。现在这事儿明摆着,琉球是保住了,如果处理不好眼下的麻烦,恐怕帝国也要散板完蛋。
威妥玛指出,这起凶案,必是云贵总督岑毓英一手所策划,证据明摆着,对勘测队的劫杀是一起由官方组织的军事行动,不然的话,可怜的马嘉理,他的脑壳又如何会挂到城楼上去?
在总理衙门众官员的目瞪口呆之际,威妥玛一口气提出来六个条件:一是中国必须派专人前往腾越对事件进行调查,英国使馆及印度当局要派员参予此项调查。二是印度政府如认为必要,可再一次派探测队赴云南。三是中方赔偿15万两,四是中英立即商定办法,以实现1858年天津条约第四款所规定的,对于外国公使的优待。五是商定办法,按照条约的规定免除英商正税及半税以外的各种负担。六是立即解决各地历年来久拖未结的涉外案件。
饶是事出意外,总理衙门已经惊呆了,但在威妥玛的六个条件之前,还是用力的扭动脖子,摇动脑壳,顽强的进行抵抗。要知道,威妥玛提出来的前几条倒还罢了,这最后一条,无异于结果帝国的性命。彻查所有未结涉外案,搞得不好就会让老百姓醒过神来,意识到他们与洋人丝毫干系也没有,根本没必要仇恨洋人。真正让中国民众陷入到绝望与痛苦的,是这个盘剥无度的朝廷。一旦这事发生,大清帝国就没法再混下去了。
尤其是威妥玛提出来的第四条,这一条涉及到1858年天津条约第四款规定:
大英钦差大臣并各随员等,皆可任便往来,收发文件,行装箱囊不得有人擅行启拆,大英钦差大臣各式费用,皆有英国专理,与中国无涉。总之,泰西各国于此等大臣向为合宜例准应有优待之处,皆一律行办。
看了这个条文,我们就会恍然大悟,这就是现代国际公法上的外交豁免权。列强动枪动炮,喊打喊杀,就是为了让清帝国接受这种国际规则。日本这方面就精明无比,立即见风转舵,把个国际规则玩得比西方人还灵便,甚至拿来对付清帝国。而清帝国却是打死也不接受,你拿枪炮逼我签字,可以,但签了字我照样不执行,同时唆使愚民劫杀洋人,你洋人非要照条约上来,被愚民杀了可不能怪我,我朝廷最多是替你把愚民捉来杀掉。这种愚蠢透顶的人,死一个少一个。
也就是说,百年耻辱,警钟长鸣,只是这个警钟的声音有点郁闷。朝廷虽然签了一个又一个条约,但却签完字不认帐,等你洋人急了眼来打,那就再签第二份,签完继续不认帐,你再打再签第三份……这个清帝国,纯粹是个受虐狂找打。
找打也没办法,清帝国梦想的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高高在上恣意威福。你不让我威福,那就干脆打死老子好了,只要老子活着,你就甭指望这个朝廷能够有点稍微的理性。
所以,马嘉理案看似偶然,实则是朝廷不按规则出牌的必然结果。既然朝廷暗中唆使愚民打杀落单的洋人,让签在纸面上的条约无法执行,那么总会有洋人挨刀,这一刀或迟或早,必然会落到马嘉理的颈子上。
就是这样。
所以威妥玛最是明白,朝廷才是马嘉理案的真正幕后凶手。他得理不饶人,要求朝廷立即给英国人颁发护照,以便其派员到云南收殓马嘉理的遗骸,并调查此案。总理衙门如数发给英人护照,并表示原则上同意威妥玛的前三条。
提出来的要求,只答应了一半,威妥玛愤怒的离开北京,去了上海。这是因为上海可以与伦敦直接通电报,能与英国保持联络,拟商下一步对策。同时也是为了与勘测队的柏朗会面,获得有关马嘉理之死的更详细资料与更充分证据。
此时的朝廷,是真正的陷入绝境之中,一来同治刚死,要办葬事,新君光绪嗣位,忙得不可开交。二来日本人窥视在侧,一边图谋朝鲜,一边向琉球下手。三来帝国长久倚赖的圣者曾国藩已经辞世,于今只剩下李鸿章一个明白人,正自忙得天昏地暗,四脚朝天。这个节骨眼上,一定要再找出来个能臣解决这件事。
可除了李鸿章,帝国虽大,好象真的再也找不出个明白人了……不对,李鸿章是挺能干的,不过他还有个大哥李瀚章是不是?这种活,李鸿章既然干得了,李瀚章肯定也成。
传旨,以两湖总督李瀚章为钦差大臣,前往云南办理此案。
圣旨方下,威妥玛已经得到消息,火速派人赶往武昌,面见李瀚章,意在对其施加压力。
可不曾想,李瀚章虽然能力超群,是清帝国数二数三的能臣,但与排在数一位置上的亲弟弟,差得不可以道理计。李瀚章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不惜一切代价支持弟弟。总之吧,值此危难之局,除了李鸿章,清帝国是真的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能够解决这天大的麻烦。
在与威妥玛来使的会谈中,李瀚章明确相告,他这个钦差大臣,要调查的只是马嘉理被杀一事,就是个具体而微的刑事案子。至于柏朗勘测队被不明武装劫杀之事,这个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威妥玛摸到了朝廷的底线,顿时怒不可竭。清帝国所要做的,居然只是局限于刑事案子范畴,解决这起事件。这么个结果,他是没法子跟英国政府交待的。
愤怒的威妥玛北上返京,与总理衙门的官员亲切告别:再见了,亲爱的中国朋友们,上帝知道,我仍然象以前那样爱着你们。等这一轮的极端事件结束了,我一定会回来看望你们的,如果,那时候你们仍然在这里的话。
啥意思……总理衙门诸官员眨巴着眼睛,威妥玛这厮又在搞什么怪?他说这话到底是啥意思?我们怎么会不在这里……不得了,这个老威发飙了,他在向大清帝国提出战争威胁。
战争威胁也不行,如果答应威妥玛的条件,彻查所有未结的涉外案件,帝国就会立即完蛋,连一秒钟都不带耽误的。而战争还不说定能够拖上几天,最不济事,朝廷也可以退出关外,宁肯亡国,也不能放弃权力。这才是专制国家的底线。
死也不想放弃专制权力,但又不想死。
那就只能指望李鸿章了,非他不可,无以替代。
(4)智慧越高,责任越大
李鸿章激战英国佬,首先出场的是翻译梅辉立。
梅辉立也算是老牌帝国主义了,只是他的职位不是太高,始终处于跑跑颠颠打杂的这么个角色上。但他几乎参与了李鸿章时代的所有涉英事案,而这次死的又是他的同事马嘉理,两名小语种翻译同在异乡,情交莫逆,此时兔死狐悲,梅辉立当然要做这个急先锋的了。
光绪二年(1876年)七月底,梅辉立抵达天津,来找李鸿章,劈面就是第一句:据湖广总督李瀚章所言,此次官方追查云南事案,只查办马嘉理被杀之事,不过问柏朗勘测队被武装部队攻击的事情,请总督大人给我一个解释。
啊,这个啊……李鸿章当然不能说大哥有错,更不能说朝廷这样处理事情不对,只能是寻找最合适的表达方式:本官以为,马翻译在前路被戕,柏副将在后路被阻,两事本是一事,不必分开。
梅辉立表示愤怒:那么这起事件,就应该从柏朗被阻查起,杀害马嘉理的凶手,也肯定是与此相关。
李鸿章摇头打岔:本官以为,只要将命案查得明白,则被阻缘由,亦明白了。
梅辉立进一步提出要控,声称此案必是云南官员所为,至少也是幕后操纵所为。这个指控还真没错,但问题是,案子还没展开调查之前,李鸿章是不可能接受这种无根据的说法的。两人交谈,最终只是约定了与威妥玛会谈的时间,另无其它成果。
八月初,威妥玛按双方约定的时间赶到,可是总督衙署却没有开门。威妥玛怒不可竭,转身返回。留下梅辉立圆场,这个场不圆不行,你李鸿章让我吃闭门羹,我必然是要原路返回的。但如果你李鸿章不登门道歉,那威妥玛就没办法下台了,局面搞僵,双方都没法办。
于是梅辉立等衙署开门,进来指责李鸿章不守信用,要求李鸿章必须要去天津英国领事馆,向威妥玛当面道歉。
这时候的李鸿章,正背负着最为沉重的压力。
现在朝廷的意思,是准备打,和英国佬拼了!
打?不妥当吧。先不要说英国对清帝国并没有领土野心,相比于列强诸国,英国和美国算是公道的了。相反,中国真正的敌人是日本和俄国,因为这两个国家,正在对中国本土进行着事实上的侵略,这时候再突然向英国开战,你大清帝国莫不是活腻歪了?
这里有一个秘密,可以说破了。这个秘密就是清帝国并不在意土地上的得失,得一块土地或是失掉一块国土,对朝廷来说无关紧要。哪怕只剩下皇宫紫禁城,也不妨碍皇室继续关起门来做皇帝。当然丢失了国土是件很没面子的事儿,而且帝王君临万国,内心渴望着拥有更多的国土。但相比于国土而言,于帝王的价值体系之中,排第一的还是权力,其它均可忽略不计。
清帝国并不仇恨俄国,也不仇恨日本,这两个国家既然对中国领土怀有觊觎之心,最好的法子,莫过于保持中国这种原始而落后的专制制度了。只要有这个制度在,清帝国的领土就是他们两家盘子里的菜,随时可以挑挑捡捡,想吃哪儿块就吃哪儿块。
相比于俄日两国,英国和美国由于距离遥远,不可能把他们的国家从欧洲搬到亚洲来,所以对中国的领土,是没有欲求的。相反,他们希望的是中国能够大开民智,让民众富裕起来,这样他们就可以兜售他们的工业产品了。他们希望中国改变这种落后到了匪夷所思的国体制度,而这就意味着对皇家权力的蔑视,这是朝廷最为憎恨的。
所以,当日本侵台湾的时候,朝廷没有感觉。当日本占琉球的时候,朝廷没有感觉。当俄国侵新疆的时候,朝廷没有感觉。当俄国侵东北的时候,朝廷还是没有感觉。无论被这两家抢走多少土地,都损害不到皇室的实际利益,有感觉才是怪事。
但是,当英国威妥玛提出要解决各地历年来的未结案件事,朝廷一下子就疯掉了。因为这是要他们老命的事儿,这些案子一翻查,闹得沸沸扬扬,老百姓越听越明白,听到最后发现自己一直被朝廷愚弄,你想那后果该有多严重?
所以醇亲王盛怒之下,表态要对英国人开战。
但李鸿章的心里,却是对英美这两家,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亲近感。
一来,李鸿章的价值观,与英美两家是相近的,有一种心灵上的沟通。当初他经略上海,手中的淮兵,就是由英国人亲自训练,才让他建功立业的。长时间的和英国人打交道,如果双方没有一种心灵上的默契,是很难合作顺利的。二来,李鸿章是汉臣,按当时的社会等级,汉臣是比奴才还要低一个格的,只有旗人才有资格称奴才,如果汉人敢于擅自称奴才,是要受到严厉训斥与惩罚的。所以李鸿章注定了是守土有责,而与权力无缘。他干得再好,朝廷也不可能让他去做皇帝。相反,不管丢失了哪块土地,万民所怒,千夫所指,背黑锅的都是他。
再有一条,美国总统格兰特正要来华访问,李鸿章还打算跟格兰特说说琉球这事,要求美国干预。按李鸿章和英美两国之间的交情,这应该是有点效果的。可如果这时候对英国开战,那结果可就相反了。
这时候的李鸿章,如果他想撂挑子,拒威妥玛于门外,是谁也找不到他的毛病的。相反,他还可以称自己捍卫了一个中国人的尊严,配合了朝廷准备对英国开战的国家战略。
可是醇亲王可以这样胡来,李鸿章却不能。他之所以不能,是因为别人都不负责任。你明白的道理越多,责任就越重,不明白道理的人,你跟他谈责任,这不是扯蛋吗?
万般无奈,54岁的李鸿章,赔着笑脸去英国领事馆,找威妥玛说事。
(5)唇战老学者
威妥玛,62岁,他1841年来华,到这一年整整39年了。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老北京人,一位了不起的伟大学者,为中国文化做出了卓越贡献。在他来到中国之前,中国人是没有拼音这个概念的,是威妥玛发明了汉语拼音,史称威妥玛拼音。此后的中国人读书识字,就有了一个可以依循的门径。威妥玛拼音直到建国后的1958年,中国政府发布了汉语拼音方案之后,就隆重的将这个为中国带来智慧与光明的伟大学者,扫入到垃圾堆里,假装他不曾存在过的样子。
但他的确在这里,和他的妻子爱蜜莉亚·赫歇尔,英国著名天文学家约翰·赫歇尔的女儿。后者除了在天文学上的卓越造诣,还发明了许多照相技术。
需要补充的是,威妥玛发明了威式汉语拼音,是在1868年,两年后天津教案暴发。如此我们可知中国人距离这个人是多么的遥远,即使是最伟大的李鸿章,在他面前也缺少底气。
还有,威妥玛还在1873年写了本《字学举隅》,于1874年推出了他的超长篇巨著——绝对是超长篇:《华英字典》,字典这东西,短了还真不行。这个成就会让我们目瞪口呆,原来这英国佬,对中国主权最主要的干涉方式,就是个关起门来编字典。他退休之后,将收藏的4304册中文和满文图书,赠送给了剑桥大学,而他自己,则成为了剑桥大学的首位汉学教授。
军人、学者、外交家。这就是老牌帝国主义者威妥玛。
玩发明创造,玩思想,中国人是没法子提了。只有派李鸿章出场,跟威妥玛秀一秀谋略,这个东西威妥玛不熟,李鸿章赢的面较大。
于是李鸿章无奈,只好登门去拜访威妥玛。这样一来,气势上就落了下风。但这个下风你必须落,威妥玛与日本的森有礼不同。论年龄,森有礼是小辈,比李鸿章小24岁,而威妥玛却大李鸿章8岁,这就不能比。再论双方关系,日本人觊觎中国,是强词夺理的一方,而英国人却待李鸿章不错。此时拱卫京畿的淮军刘铭部,就是由英国人新手训练出来的。或许在威妥玛心里,视李鸿章为“自己人”吧?此外,最关键最关键的,在森有礼面前李鸿章占理,怎么摆弄怎么对头。而在威妥玛面前,理肯定是没有的了,只有无尽的窝囊与郁闷。
威妥玛果然视李鸿章为自己人,并不以衙门不给他开门而生气,上茶之后,两人开始了争战。战火未起,李鸿章就有点晕菜,他发现自己似乎没有赢的机会。
要知道,威妥玛总共在中国要呆43年,这是第39年。这位怪脾气的学者,他大半时间是蹲在北京城里编中英字典,北京话说得比北京人还溜,而李鸿章只不过是在青年时期为翰林院庶吉士,在北京呆了不足6年的时间。总之,威妥玛是老北京坐地户,李鸿章张嘴是满口的安徽乡下土音,这方面的气势,又把李鸿章压了下去。
没办法了,只能是硬头皮来了。
话题开始,威妥玛就询问李鸿章的资格问题,李鸿章有处理此事的全权吗?如果没有的话,两人扯皮一番,朝廷说不作数,这岂不是瞎胡闹?
李鸿章回答:我是通商大臣,专办交涉事务。云南钦差李瀚章,又是我的大哥,商办既可,谈论亦可。
威妥玛认为,云南案件并非是通商事件,而且朝廷并没有授予李鸿章全权处理。不过李鸿章既然来了,大家聊聊天,讨论一下案子,还是可以的。
李鸿章见威妥玛并无明显敌意,就开始摸对方的底牌:你是当我作旁人闲论,不妨将心里意思照实告之,不要说虚假话。
在一边的翻译梅辉立不爱听这话,插进来说:我们威大人,向来说话实在。
这个过门而后,双方立即进入了急促的交火阶段。
率先开火的是威妥玛,他指控翻译马嘉理被害,是云南腾越地方官的布置,拦截柏朗探测队的,都是正规军。
李鸿章以云南当地的公文反诘,解释说此事绝无可能是云南官员所为,只是因为流言纷纷,土人闻知洋人大举入境,导致误会而已。
威妥玛却不这么看,他有柏朗的报告,称拦截探测队的,是身穿军衣号坎的士兵,这就是最直接的证据。此外,云南腾越总兵事先调动兵马,远近皆知,这都证明了此案有明显的官方背景。
接下来,威妥玛对李鸿章发起了牢骚,他说,接到马嘉理遇害案后,他立即去找总理衙门,可是衙门一声回声也没有。足足过了七、八天,总理衙门大臣沈桂芬才来告诉他,恭亲王正考虑将此案上报朝廷。你听听,这都过去七、八天了,他还在考虑是不是向上面报告呢。而且,威妥玛起初要求派大臣赴云南彻查,沈桂芬一口回绝,说绝对不可以。过了三个月,沈桂芬突然又告诉威妥玛,派大臣查云南案,是绝对可以的。你看看这个大清帝国,行事颠三倒四,还有个谱没有?
李鸿章解释,这是因为云南地方偏远,又没有电报,信息不通畅的原因。
两人再聊下去,忽然间,威妥玛说出一句话来:
自咸丰十一年到今,中国所办之事越办越不是,就像一个小孩子活到十五六岁,倒变成一岁了。
这句话,对李鸿章,可谓有致命的杀伤力。
(6)帝国退化原理
威妥玛说的咸丰十一年,是公元1861年。这一年而后,李鸿章冲破曾国藩幕府,率淮军抵达沪上,从此开始了他职业生涯的飞黄腾达。就在那一年,他虚心向西方人学习,甚至将军队交给英国人训练,以江苏巡抚的官职,把上海治理的繁荣昌盛。又次年日本伊藤博文来上海,目睹李鸿章的成就,震撼冲击,从此放弃了尊王攘夷的陈旧梦呓。
那一年,洪扬叛军窃居南京城,而朝廷的主政者正值风华正茂,我们还记得,当时的恭亲王28岁,西太后慈禧26岁,东太后慈安24岁,醇亲王22岁。这些年轻人,为了与南京城中的洪秀全相抗争,极力表现出开明的姿态,避免外国政府承认洪氏政权。但等到洪秀全灰飞烟灭,大清帝国,哗啦啦一声倒退回了足足百年之久,其愚昧,其保守,其闭塞,其无知,都已经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帝国大踏步倒退,民众沉溺于愚昧之中不能自拨。只有李鸿章一个人,孤零零的继续向前走。夜风凄寒,霜冷如冰,李鸿章的心中感受如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而现在,曾经落后的日本正在急追直赶,新近崛起的日本年轻精英,莫不是以李鸿章为对手。李鸿章的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聪明,而他的战友,除了和他明争暗斗的左宗棠,余者却一个个的连猪都不如,除了扯李鸿章后腿添麻烦,其它的用处一点也没有。
为什么日本能够痛定思痛,及时醒悟,而清帝国就不能呢?
日本能,清帝国是真的不能。因为这里边有个缘故,中国是文化思想产出国,日本则是文化思想消费国。有唐以来,日本就是从中国学习,唐学佛,宋学理学,明学心学。中国虽然负责生产文化思想,但由于教育不倡,暴力横行,导致了中国每诞生一位思想家,在中土尽遭羞辱,却在日本开花结果。
如佛家的禅,诞生于中国,但到了清帝国雍正时代,由于雍正也喜欢参禅,他参过之后,其心得体会就成为了最高指示,交由僧侣认真学习领会,凡与雍正观点不同的思想,就让和尚们召开大会批斗。这种思想禁锢,导致了禅宗于中土灭绝,大批的僧人学者漂洋过海去了日本,最终禅学于日本甚至在韩国继续盛行,而中国却皮毛不存。
如宋时的程朱理学,其要义是对知识分子提出严格的修身要求,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都是用来要求学者的。但理学始初,随即遭受到官方的严厉镇压,大批的理学士子流放,禁止进入仕途。理学大师朱熹死于恶毒的谣言之中。及至宋帝国奄奄一息,才发现最终站出来扶助帝国的,唯有理学士子。朝廷终于认识到理学是个好东西,但却不愿意严格要求自己。于是灵机一动,干脆把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任务,推到了女人的身上。所以宋代以后,中国女性尽多抗暴自尽者。及待南宋灭国,同样又有大批的理学士子流离到日本。
再比如明朝王阳明的心学,这门智慧思想甫出,一如理学,再次遭受到朝廷的严厉打击,等到朝廷意识到心学的价值,心学已经在中国本土佚失。同样的,心学漂洋过海去了日本,如日本的东乡平八郎,他专门冶了枚印章,上刻:一生伏首拜阳明。正是他,于海面上全歼俄国的太平洋舰队,把日本推上了世界强国的顶峰。直到晚清末年,蒋介石东游取火,到了日本,发现日本人皆读王阳明,还以为王阳明是日本人,全不知道这都是中国本土的智慧思想。
就这样,中国盛产智慧思想,但生产一个丢一个,日本则坐享其成。久而久之,中国已经养成了难以扭转的供应者心态,自谓天朝之大,无所不有。无法接受技不如人的现实。而日本始终是学习者的态度,学中国也是学,学欧美也是学,心理上没什么不适应。
中日两国,中国有如一家生产商,日本则是消费者,长久以来,日本就是采购中国生产的商品。忽一日欧美也以生产商的身份跑来,日本比较一下,发现欧美物美价廉,立即转而向欧美购买。中国则是跳脚大骂,不依不饶,却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人家,只等眼睁睁的看着破产。而日本吸取了欧美营养之后,反过来就要全盘接收中国这家企业,而旧老板当然是又气又恼,却始终无法改变自己的角色定位。
这就是日本能够于一夜之间全盘西化,脱亚去欧。而中国却对西方又气又恼,国门初开旋即死死的关上的原因。
可是,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伟大的智慧与思想,可是却全都失落,反而被人家日本人学走呢?
这是因为,专制帝国,暴君与愚民,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诚如黑格尔所言,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暴君的合理性就是愚民,没有愚民,就不会有暴君,有了暴君,就会刻意制造愚民,以维护自己的地位不被动摇。愚民不是说民众愚蠢,而是愚昧。愚昧是一个动态词,意指被一种愚蠢的执念昧住。比如说咸丰年国人还能够接受洋人,接受洋枪洋炮,过去了十几年,民智反而一退千里,居然杀洋人烧教堂,这就是满清刻意愚弄中国人的后果。而国人也甘愿被愚弄,暴君与愚民,各得其所,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根本就没有智慧的落脚之地。
民众既然被权力愚弄,自然就对权力顶礼膜拜,接受的是由权力观念解读的世界。而智慧是与暴政相抗衡的智性柔和力量,一旦这种力量出现,就意味着暴政的合法性丧失。在被愚弄的头脑看来,这是逆天,是大逆不道。权力愚弄民众,不唯是简单的欺骗,更是要扭曲民众的价值观念,要在愚众的脑子里,营造出权力才是至高无尚的想法。权力价值体系一旦形成,就牢不可破。其结果,就是智慧与民众形成了背离,智慧越伟大,越有价值,越是与民众拉开鸿沟,越是无法让民众所理解,最终导致了智慧佚失,这片土地上只有暴政与愚昧肆虐。
威妥玛目睹中国最早打开国门,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了。这让这位西洋学者怎么也想不通。你明明在咸丰十一年,就已经实现了开明政治,怎么却又突然倒退,变得顽固保守不可理喻起来了呢?
所以,威妥玛面对李鸿章,不客气的指责道:总署(即总理衙门)向来遇事总云从容商办,究是一件不办。今日骗我,明日敷衍我,以后我断不受骗了。中国办事那一件是照条约的!如今若没有一个改变的实据,和局就要裂了。令兄到云南也不能定如何办法。
威妥玛指控中国人不诚信。这个指控是没错的,朝廷心里巴不得把这些洋人全都撂进锅里,咕嘟咕嘟煮熟吃掉,之所以签约那是没办法,不签洋人揍你。签约也只是骗过洋人,避免挨揍,压根就没想过真要照条约上去做。真要照条约上做,还怎么恣意做福,奴役万民?欺骗敷衍,实乃必然事耳。实情虽然如此,但被人直曝其短,李鸿章的感情上还是无法接受。
于是李鸿章开口辨解,而威妥玛则举出例证,证据是华商的税收方式是按厘捐的方法,这实际上是暗中损害洋商的利益。
这件事,是洋物进关,照例是要收税的。但收税而后,通往中国各地,沿途官员照样巧立名目,抽取厘捐,重复收费。中国人干正事不行,但在收费上是天才,再蠢再笨的人,只要把他放在官位上,眼睛一眨,就能想出个百十个收费的名堂来。这是因为中国社会上的游戏规则原始而古老,财富的聚敛,不是以再生产的社会性创造为手段,而是以巧取豪夺,明火执仗的抢劫为方式。
可这个例子举得不好,因为李鸿章经略上海时,要花钱养兵,在收取厘捐上面比较有创意,结果还遭到朝官的弹劾,所以他最恨别人说起这事。闻威妥玛之言,禁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猛可的憋出一句话来:
任凭如何收税捐厘,这是中国自主之权,你岂视中国不当作自主之国?
李鸿章这句反诘,此后就成为了历任统治者的万能挡箭牌。但凡权力胡作非为,有西人看不过眼劝上一句两句,统治者就鼓起眼珠:这是我国内政,岂容列强干涉?以后凡是能听到这句话的时代,就知道统治者又在残民以逞了。
威妥玛却不知道刺激到了李鸿章的敏感神经,仍然在发牢骚,挖苦李鸿章:我当然尊重你们的主权,可是你们中国自周朝以来,就常说内修外攘,试问至今内修了什么?又外攘了什么?现在不改变一切,恐怕以后就不能自主了!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各国人都是这样说。中国要改变一切,最要紧的还是用人。我看你们的总理衙门,也该换几个人了。
清帝国的总理衙门,是不是真的应该换人呢?那个称台湾为化外之民,给了日本人出兵借口的毛昶熙,是不是应该换掉?那个把大片国土白送给俄国佬,导致日本趁虚而入偷占了琉球的祟厚,是不是该换?
李鸿章被挫得无复郁闷。如果他实话实说,这场外交战就失败了,可如果撒谎,这也不是他的风格。可怜一世智者,生生被权力的愚昧法则逼入死角,来来去去只有这么一句:国政非尔等所能干预!非尔等……所能干预!
威妥玛气急,说:我在中国办事三十余年,无时不帮中国相商,而今我心已灰透了,物极必反亦不能怪我。前面已经给总理衙门发了照会,指出大英帝国可能要和中国断交,你们总理衙门让我就此事询问国内,昨天接到我国政府来文,责我所办之事,所说之话都过于妥协,现在只看你们的总理衙门如何回信,我看咱们两国一定是要绝交了。
这就是威妥玛向李鸿章透露的底线了。
绝交!战争!
(7)扯皮磨牙大战
李鸿章在威妥玛处碰了钉子,怏怏而返。回来后左思右想,想到最后,自己还是得低头。
处理这桩事务,李鸿章有个天大的麻烦,他只是直隶总督,朝廷吩咐他摆平这件事,但却没有任何授权。没有授予,也就不可能有承诺,无论如何一个谈法,都摆明了是忽悠,事关人命大案,这事岂能是靠忽悠过关的?
可是不忽悠也不成,因为处理云南血案的钦差大臣,是李鸿章的哥哥李瀚章。实际上这正是朝廷的阴损之处,反正朝廷已经把这项工作,交给了李瀚章了。你李瀚章处理得当,那是你的本职工作,朝廷养你就是干这个的。处理不好,那可就不客气了,该罚就罚,该打就打。所以李鸿章这事一定要管,大哥正蹲在云南,眼巴巴的看着这边呢。想当年李鸿章初到上海,面对着十数万凶狠的叛军,自己却没钱养兵没枪打仗,幸亏是大哥李瀚章,不惜倾家荡产,在广州购置了3000条暂新的毛瑟枪,运到上海来,才让李鸿章一战成名。现在你李鸿章发达了,大哥有了难处,你岂可袖手旁观?
于是李鸿章继续赔着笑脸,去忽悠威妥玛,央求威妥玛降低条件,别搞得大家都没面子。如此这番忽悠了4天,威妥玛派了翻译梅辉立,给李鸿章送来了他的新六条,大意是:
第一:必须立即派特使到英国致歉,特别申明此案不是“隐由朝廷授意”,并且所派之人,须一、二品实任大员。这一条合情合理,就是中方必须给他一个面子,不能让英国人骂他威妥玛无能。
第二:遣派使臣,必须明发谕旨,使中外共知。这一条,是威妥玛太明白了朝廷了。朝廷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当面扇你耳光,丢你面子,背地里没人之处偷偷道歉,恶心死你没商量。所以一定要有这一条,否则必被朝廷耍了。
第三:对案事事前失防,事后失察的云南地方官,明降谕旨分别议处。从这一条开始,将是中英双方角力的战场,朝廷并不是不答应这条,而且地方官在此事上确实失责,追究起来也合情合理。但问题是,如果这样搞,难免兔死狐悲,其它官员看在眼里,冷在心里,朝廷的威信何存?
第四条:遣派使臣赴英时取道印度,与英“节度大臣”会晤,说明滇事。这一条可有可无,如果派了使者,就算是出了国就下跪,只要国内的老百姓不知道,就能遮掩过去的。但既然上一条需要抗争,这一条当然也要争,不争白不争。
第五条:缅滇交界道路须任英国人通行,中国使臣过印度时,妥商通商贸易章程。这一条其实早就在《天津条约》及相关“辱国”条约中有提及,只是朝廷签了字后笑咪咪不认账,继续愚民制造事端,让洋人在中国寸步难行。所以威妥玛继续提这事,朝廷也必然是老办法应对,签字答应,决不执行。
最后是第六条:各国驻京公使除与总理衙门商议交涉事件外,也可与各部院大臣随时交接应酬。这一条,应该是威妥玛争取列强诸国的支持,专门加上的条款。因为马嘉理案久拖不决,威妥玛没法子跟英国人交待。他希望哪个缺心眼的列强站出来,一道向中方施加压力。李鸿章是否从这条中,看出了威妥玛的处境,这个不清楚,但最终解决问题的法子,应该就是从这条中化生出来的。
李鸿章看了诸条款之后,琢磨出几句精美的外交辞令,用来搪塞威妥玛:
总理衙门本来有遣使到英国之意,但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人选。若查出云南地方官与滇案确有牵连,我的兄长等定要分别参办,但此时并未查确,朝廷似不便发谕旨。边境贸易章程一时碍难议定,也没有与印度商办的例子。外国公使与我朝各部院大臣联络交接,本无明禁,但不能会商公事。
一边应对威妥玛,李鸿章同时给北京总理写信,称他将努力拌住威妥玛,尽力不让威妥玛去北京闹。但威妥玛对近些年来的中外交涉各事不满,希望总理衙门注意。最后这个意思,是对总理衙门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行政作风表示强烈不满,责望该衙门甚深。
总理衙门有可能没看懂李鸿章的意思,也有可能看懂了装不懂。反正这事有你李鸿章顶雷,大家就可以洗洗睡了,才懒得操这闲心。
于是保定府中,李鸿章再战威妥玛,双方唇枪舌剑,展开了新一轮激烈会谈。
这一次会谈,双方的耐性都有点耗尽,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寸步不让。威妥玛指控中方拒不履行优待公使的条约,李鸿章反诘:请问公使先生,你认为什么情形才算是优待?
威妥玛立即搬着手指头,罗列出五六条公使被凌辱的具体事件。比如说外国公使在北京,只能在朝廷划定的固定路线行走,还有一次,威妥玛走在路上,被一个中国人用长竿打掉了他的帽子。总之,在北京的外国公使,不象是享受优待,倒有点象是战俘营中的俘虏。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李鸿章你就不要抬杠了。
会谈过程中,李鸿章能拒绝的,就明确拒绝。不能明确拒绝的,就先用含糊不清的话糊弄着。糊弄到最后,李鸿章干脆摊了牌,明确要求威妥玛给个答复,他是否愿意与李鸿章两人一起,和和气气的把事情解决了。
威妥玛正面回答:我极愿与中堂商办,惟各国办事皆以外交大臣为主,总署是外务总汇之地,必须要他们做主才算得把握。他不依我的意思,我一定绝交不当钦差。
到了这一步,李鸿章已经彻底摸清楚了威妥玛的底线之所在,于是他在8月24日(阴历七月二十四)致总理衙门函中,说道:
中国外涉先论事理之曲直,此案其曲在我,百喙何辞!威使气焰如此张大,断非敷衍徇饰所能了事。语云:毒蛇蛰手,壮夫断腕,不断腕则毒蛰不能消也。本案紧要关键所在,尊虑难以措手,自恐有大吏失体之处。然若朝廷为其所累,则失体更甚。孰重孰轻,高明必思之熟矣!
李鸿章的意思很明确,拿出云南地方官来当灾吧。马嘉理去云南,是朝廷许可的,而且他先前到达云南,已经和地方官进行了接洽,而云南士绅却在他走后布设圈套,非要杀掉这个倒霉蛋。捅出篓子来一推六二五,你说你们杀个马嘉理干什么?有本事你把英国人全都赶走!正经本事没有,只会搞这种小动作,能惹事没能力扛事,害得这么多的人出面替他们擦屁股,实在是划不来。
此时,威妥玛已经把话挑明,甩开李鸿章的羁拌,离开保定去了北京,直面与总理衙门交涉。而英国海军四艘战舰,驶离印度,气势汹汹的向中国驶来,这就是炮舰外交的威力,总理衙门诸官,顿时面色如土。
看起来这一次,连李鸿章也顶不住了,那就……认栽了吧。
(8)战争恐惧症
威妥玛赴京之前,先将他与李鸿章的历次会谈,整理成正式文稿,结果六条变成了七条。到了北京找恭亲王一谈,七条一下子变成了八条。为什么越谈条件越高呢?这是因为恭亲王虽然权高位重,又是帝国少有的明白人,但在外交谈判中,他的能力较李鸿章差得还远,所以威妥玛越谈越顺手,乘胜追击,扩大战果,搞得条款数目不断增长。
谈了一个月有余,威妥玛去上海给国内拍电报请示,回来时经过天津,李鸿章设伏拦截,要求继续扯皮。
在威妥玛面前,李鸿章真是受尽了窝囊气,他软语相求:威大人何必如此坚执?中英两国和好日久,此案若不早结,万一劳师动众,亦必归到讲和终了。况万无遽行决裂之理,何不趁此时我们设法商办,免伤和气,岂不两益?
威妥玛只是不停的摇头:闹,闹闹闹,你们骗我骗得太久了,我的忍耐已经过了底线。
李鸿章几乎用上了乞求的口吻:我之办事你所素知,若肯相商断不令你为难受气,如何?且我系奉旨会商,你不受商,我如何复命?
威妥玛正色道:我是外国使臣,非大皇帝所属。我自有不肯就商缘故,此与中堂无干。
总之,威妥玛又不缺心眼,跟李鸿章谈,连六条都通不过,直接去北京,谈八条还富余。不跟你李鸿章扯皮,去北京欺负恭亲王。
总理衙门全加起来,也比不了李鸿章一个人,在威妥玛的紧逼之下,只能是步步后退,威妥玛的八条,总理衙门一口气答应了七条半。
七条半,真的可以了。这可以称之谓威妥玛的外交生涯中最了不起的胜利了。
威妥玛很满意,于是立即下旗出京,扛着行李卷走了。
一国公使下旗出京,这就意味着两国关系彻底破裂,意味着英国马上就会宣布与清国战争。总理衙门吓得魂飞魄散,想不到就半条没有答应,威妥玛竟然发了这么大的脾气,这可怎么是好?
急传李鸿章,无论如何,立即在天津拦下威妥玛,他已经成了帝国最后的防线。如果李鸿章失守,帝国就彻底歇菜了。
但李鸿章还是失手了,威妥玛拒绝再跟李鸿章扯皮,转道去了上海,抵达上海后闭门不出,不接受任何访客。
皇家全都吓傻了,难道朝堂之上,衣冠衮衮,就没有一个忠君爱国之士,能够替皇太后皇帝分忧吗?
有,当这个人走向历史舞台的时候,帝国再现希望,谈判出现转机。
这个人,难道他比李鸿章更厉害吗?
没错,就是这样。目前的情形,是李鸿章已经摆不平了,但却难不住这个人。
此人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径去敲威妥玛的门。那扇拒绝为任何人开启的门,立即打开了。于是此人昂然而入,先由翻译梅辉立端上咖啡,然后来人代表大清帝国,威妥玛则代表大英不列颠帝国,两方进入了和谐的会谈。
谈过之此,此人心情愉悦的转回,给李鸿章写了封信:全摆平了,你马上去青岛找威妥玛,他在那里等你,这次他肯定跟你谈。
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这人是哪个呀,这么有派头?
李鸿章收到来信一看,鼻子就有点歪,原来此人赫赫然竟是老牌帝国主义者,中国江海关总税务司赫德。
难怪此人一出场,威妥玛就得卖给他一个天大的面子。两人都是英国佬,这种关系,是李鸿章比不了的。
老牌帝国主义者赫德主动出场斡旋,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原来,威妥玛犯了牛脾气,一定要严惩云南官员岑毓英,此事激怒了同样是英国佬的赫德。赫德看不下去了,就主动站出来主持公道,他甚至公开发明言论,称:
他(指威妥玛)所能提的要求之中,没有比这一条(惩办云南地方官员的要求)更使中国政府深痛恶绝的了。为什么?因为任何别的要求,都不会像这一样那样,迫使政府在全国人面前出现说,洋人是应受尊敬的人。也没有别的要求像这一条那样,更不易隐藏和暗中解决!作为一个英国人,我想威妥玛不可能再出更好的要求,并且我愿意让他坚持这一要求。但作为海关总税务司,我知道中国宁愿干别的什么,朝廷宁肯垮台,也不愿不战而同意这一要求——而在战胜之后,岑和所有其它人,则宁肯自杀也不愿被带到北京去讨好洋人的。
赫德比威妥玛看得更明白,清帝国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再逼迫下去,真有可能豁出去不顾一切了。还不如见好就收,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所以赫德主动站出来斡旋,因为中英关系一旦正式破裂,最难受的就是他。他好歹还是个中国海关的总税务司,两国合好之际,是他快活捞钱的最好时机。一旦两国开战,他就必须选择一个立场,他选择站在中国,中国人才不信他。他选择站在英国,那就是找死了,中国人别的洋鬼子逮不到,逮他可真不难。
事实上,得知威妥玛下旗出京,准备决裂的消息后,赫德给他的朋友、英国人金登干写信,说:
威妥玛拒绝继续谈判,到上海去向外交部汇报和请示。我看不出这种指示现在除了采取最后通牒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形式。而且我非常怀疑,不用战争手段能否渡过难关。我简直没有心思参与此事,也不愿进行别的什么事。
可知中英关系进入僵局,最紧张的就是赫德这种中国的英籍职员了。他对战争的恐惧,已经到了极点。只要能够避免战争,他什么事儿都肯干。
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无论你做任何选择,总难免牵扯到别人的利益,这时候就会发生相应的反弹。威妥玛犯犟,赫德为了自己的处境主动站出来圆场,就是这样一个事例。
(9)最后的对决
威妥玛终于答应重开谈判,事情有了转机。于是李鸿章急忙向朝廷主动请缨,这个朝廷也是怪异,明明此事唯李鸿章才能摆平,却始终不肯授予他谈判的使权,害得他在威妥玛面前低声下气,受尽了委屈。
光绪二年(1876年)六月初八,清廷任命李鸿章为与英方谈判的全权钦差大臣。二十天后,李鸿章启程前往烟台。
烟台?为什么是烟台?
因为烟台是山东省的第一个通商口岸,这里有英国人的领事馆,沿海停泊着英国人的战舰。威妥玛打算采用军事讹诈的策略,先给李鸿章一个下马威,以便彻底圆满的解决这起事件。
之所以不顾体面,搞起了军事讹诈,是因为威妥玛的处境真的很微妙。马嘉理事件初起,英国那边闲极无聊,这就是件大事了,所以极为关注。但随着漫长的扯皮时间,英国那边出了点小小的麻烦,当时巴尔干半岛上土耳其闹得极凶,时保加利亚不堪虐待,愤起革命,惨遭土耳其大肆屠杀,史称保加利亚惨案。这起事件牵扯了许多国家,英国也被卷入其中。因此英国政府要求威妥玛这边尽快搞出点名堂来,别无限期扯皮了。
威妥玛已经全都考虑好了,要把李鸿章一次性的摆平,平到不能再平。
除了军事实力,威妥玛还对李鸿章的心理,了如指掌。这是因为赫德秘密指点他:
今天,最急于和解和求和的中国人,莫过于瓦瓦苏尔和克虏伯的战友和朋友——李鸿章本人了!他知道他会受到何种打击,他也知道一次战败会使他失掉所有高官厚禄,一场败仗会夺去他所有的一切!
也就是说,威妥玛从赫德那里获得的资讯是,李鸿章恐惧战争。你有恐惧就好办,你怕什么,我就给你上什么菜。你既然恐惧战争,那么OK,不好意思,我就把你拖到战事一触即发的边缘,让你乖到不能再乖。
然而赫德出的这个主意,实在是馊到了不能再馊。如果他们知道,当年李鸿章上海第一战,以数千淮兵面对十倍于已的叛军,匹马跃出,不作生还之想。这种经历,赫德不曾有过,威妥玛想都不曾想过。所以威妥玛如果用别的办法来对付李鸿章,或许还有效,但武力相迫,这事李鸿章还真不放在心上。
但威妥玛却意识不到这一点,他算准了李鸿章是自己盘子里的菜,两人甫一会面,威妥玛立即步步紧逼,说到激动之处,情绪激昂,语音高亢,愤怒到了不能自己的程度。
威妥玛声色俱厉的说,李鸿章则不停的点头。有一件事,纵然是威妥玛也想不到的,李鸿章来是来了,但这个判如何谈法,李鸿章的心里,实际上并没有个谱。实际上,李鸿章前段时间的工作,只是争取让威妥玛答应和他谈,并没有考虑到底怎么个谈法。现在正式谈判开始了,李鸿章这边才琢磨这事。
也就是说,李鸿章真的象威妥玛所认为的那样,随时可以被摆平。他甚至连如何对付威妥玛的攻势,都没有认真的想过。
第一天谈判过后,李鸿章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关上门,这才开始考虑这件事。如何避免成为威妥玛盘子里的菜,反过来把威妥玛摆平呢?
好象还真找不到法子,你看看,英国这边,是个发达的工业国家,炮舰雄壮,实力雄厚,而清国却有点让人提不起情绪来,全然处于农业时代的停滞状态,一顶半点的工业化苗头也没有。而且教育落后,国民愚昧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再加上落后于时代的皇家权力体制,怎么看,清国都不可能有法子。
没有法子也得有,李鸿章这辈子,就是要死中求活,禽里做人。就是要于一筹莫展之中,替这个没出息的大清帝国,开出一条生路来。
难为人啊,活生生的难为死个人。
考虑过一段时间之后,李鸿章心情愉悦的睡下了。他是在战场上经历过无数次死生之人,又曾经圣者曾国藩的耳提面命,苦心栽培,早已养成了良好的作息时间,哪怕是天要塌下来,该睡觉也得睡觉。
次日,李鸿章又思考了一天,仍然是按时休息。
第二轮谈判开始了,威妥玛正要进入激情勃发的状态,李鸿章却止住他,要求今天暂歇,他请求去英国兵舰上参观一下。
闻听此言,威妥玛大喜。他认准了李鸿章害怕打仗,既然害怕打仗,那就更应该害怕英国人的兵舰。只是不好意思直接提着李鸿章上自家兵舰开眼,那样太显露形迹,也有点欺人太甚。现在李鸿章居然自己提出来这个要求,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于是威妥玛带着李鸿章登舰,李鸿章仔仔细细的把全船看遍,心里的滋味,苦涩难言。
三千年未有之强敌,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此时强敌已经来了,可是大清帝国这边的变局……唉,这个诡异的帝国,宁肯死,也不肯稍有理性的改变。
参观过英国人的兵舰之后,李鸿章又顺便看了停泊在港湾的德国人的军舰。这时候,世界上海军实力最强的,是英国。德国虽然很凶,但最厉害的却是陆军。所以日本人全面西化,海军学英国,陆军则学德国。大清帝国呢,谁也不学,你们列强有本事,干脆掐死我好了,反正我就是这样。
次日,谈判开场,威妥玛按捺不住,开口就问李鸿章对英舰的观感。李鸿章叹不绝口,称英国人的兵舰船坚炮巨,号令严明,德国人明显逊色一筹。
威妥玛心花怒放。英国人和德国人是竞争关系,听李鸿章说英舰强于德舰,如何心中不喜?更何况,李鸿章领教到了英舰的实力,接下来的谈判,应该是顺风顺水了吧?
可万万没想到,谈判开始后,李鸿章的态度竟然变得强硬起来,寸土必争,缁珠必较,不停的跟威妥玛抬杠扯皮,让威妥玛又气又恼。到最后威妥玛已经被李鸿章气昏了头,再次说出狠话:
看来,此事是谈不拢了。我只有立刻回上海,给英国发信,请求回国,把此案始末缘由,以及中国历年来不遵守条约之事,一一面奏,那时候我们英国自然会拿出个办法来,中堂也不必再呆在烟台了,还是回天津好了。
李鸿章失笑道:莫急,莫急,这一事件关系重大,不是一言半语就有结果的,还需要通盘筹划,是不是?再者说了,这案子都办了一年半了,何妨再等上几天,咱们十三日再谈,好不好?
十三日?为什么要十三日?威妥玛想了又想,也不明白李鸿章为何要指定这么个日子。但他心里有谱,就算是再等到十三日,谅李鸿章也掀不起风浪来。
好,那不等到十三日好了。
但真等到七月十三日的那一天,威妥玛就后悔了。
(10)职场上的异类
七月十二日,威妥玛收到李鸿章的热情邀请函,称今日是慈禧太后的生日,想请威妥玛赴筵,以示庆祝。威妥玛自恃胜券在握,立即欣然而往。
到了筵会,威妥玛走进去,登时目瞪口呆。
只见诺大的厅堂,人头涌动,高朋满座,在座诸人,或西装,或革履,或皮鞋锃亮,或领结漆黑,一个个正用愤怒的眼睛,死盯着威妥玛。诸色人等,竟然是驻烟台的俄国领事、德国领事、美国领事、法国领事、日本领事及奥国领事——搅和在中间的日本,实力其实是最不济的,但因为日本人已经研究透了游戏规则,知道列强所来,非为破亡自己的国家,立即全盘西化,于是迅速的跻身于诸强行列之中。
然则,何以诸国领事,都要对威妥玛怒目而视呢?威妥玛又没招到他们,也没惹到他们?
这个而视,是一定要怒目的。要知道,外交官的工作方式,是最为天下人羡慕的,就是个呼朋唤友勾肩搭背,就是个吃吃喝喝把酒临风。但外交官的心理压力,又是诸行业中最大的。不唯是外交官是本国政府的代表,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国内情绪不满,对方国家也先来修理你一顿以表态度。此外最重要的是,同样都是外交官,看起来各不相干,但实际上却是非常残酷的竞争对手。任何一国的外交官,那怕是稍微取得上一点点成绩,对其它国家的外交官来说,都是没有面子的事情。
比如说现在,威妥玛大闹中国,逼得总理衙门步步退让,这情形各国都看得清清楚楚,看多了,就忍不住敲打自己国家的外交官:那谁,派你去中国干什么去的?你看人家威妥玛,外交上又取得了胜利,给人家英国挣足了面子,你怎么就这么笨?不能学学人家,也给国家挣回点脸面?
威妥玛表现太好,搞得诸国外交官,都成了职场上的失意者。对于这种职场上的隐性争竞,中方史书则这么表述:其它列强国家,对英国单独借滇案贪婪地攫取在华权益抱以警惕,英方这时在外交上比较孤立。
现在我们明白了,身为一个外交官,威妥玛并不是那么合格。他把大多数时间放在自己的学术追求上,躲在屋子里替中国人创造汉语拼音,编篡《华英词典》。这两桩活计,都需要旷日持久,花费心血的投入。这两桩活他算是弄明白了,但主营业务这方面,肯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以夷制夷,以列强压制威妥玛,这是威妥玛失策之处。看到威妥玛浑身不自在的坐下来,李鸿章起身,端起酒杯,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贺词,大意是中国人民要与世界各国搞好关系,利益共沾。言外之意,是不能让英国佬一家吃独食。
摆下筵席,宾客云集,李鸿章要的是把中英两国的争执,公示于众,激发起诸国外交官对威妥玛的不满,徜如果威妥玛再不退让,只恐列强看不过眼,出来干涉。
诸国必然是出来干涉的,李鸿章此前在烟台,大搞不正之风,吃吃喝喝和诸国公使的夫人女眷拉关系。这些女人们吃了李鸿章的美食,回去就敲打丈夫:哈罗,听说了吗?威妥玛又在胡来了,他这么搞下去,是什么意思吗?显示别人都没出息,就他一人有本事?这事你可不能听之任之……诸多眼药上多了,列强都很是上火,越看威妥玛越愤怒。
威妥玛心里也很是委屈,我不就是个认认真真履行本职工作吗?我有什么错?你们都拿这种眼光看着我,有本事你们把我给吃了!
筵会过后,威妥玛单独留了下来,向李鸿章表示他没有敌意,大家都是为了工作,要理解,理解万岁……诸如此类。
次日,双方再次举行正式会谈。会谈开始,李鸿章就气势汹汹,大举反攻,威妥玛据理力争,严防死守,但因为失其先机,气势上明显弱了许多。
又次日下午,德国公使巴兰德来拜会威妥玛,说是他替李鸿章捎个口信来:这次议办条款,已经快要成功了,可不能把条约订得过于繁重,令我为难。
德国人愿意替李鸿章跑腿,这表明的是德国政府的态度。德国人民,对于威妥玛吃独食的作法深表遗憾和不满。
此后,这场谈判迅速转为诸国公使对威妥玛的围攻。李鸿章周旋于列国使者之间,安排好先后次序,让他们轮番出马,正告威妥玛。威妥玛又急又气,心里委屈的,恨不能大哭一场。心说这是怎么了,我不就是想尽职尽责的干好外交官这么个差使吗?怎么这些闲人都来跟我为难呢?
这就是外交战,一如职场上任何一个画面。你不管做什么事,都要顾及周边的环境氛围。并非是表现平庸者才有得混,而是你在努力表现时,要留神注意,不可打破职场的生态平衡,平衡一旦被打破,就会有人利益受损,又或是心里萌生紧张不安的危机感。这时候就会有许多人跳出来,向你发难。这时候的你,就会象此时的威妥玛一样,感受到无限的委屈,就会认为自己比窦娥还冤,哭哭啼啼的向别的申诉:我认真工作有什么错?凭什么这么多人都要和我为难,凭什么?
不凭什么,总之职场是个利益场,所有的人,都需要通过在职场上获取足够的生存成本。你捞到一块肥肉,就意味着别人的碗里少了一块,又至少,别人就会认为自己碗里少了一块,试想别人岂会与你罢休?
由是战局急转直下,威妥玛沦为李鸿章精妙外交手段的牺牲品,被逼得步步退让,双方终于光绪三年(1877年)签订了烟台条约。
正式条约的条款,与威妥玛最初的要求相差极远。如第一部分内容规定:中国向英国偿款白银二十万两,中国派使臣带国书,前往英国对滇案表示“惋惜”。第二部分内容包括:凡遇内地各省地方或通商口岸,有涉及英人生命财产的案件,英使可派员前往“观审”。第三部分的内容包括了增设四个通商口岸:宜昌、芜湖、温州及北海。
时过境迁,这时候再来看烟台条约,评价与感觉就会大幅颠倒错位。现在世界诸国,无不以争取外商投资为目标,恨不能把每块地皮都扒开来,可是当年,李鸿章那过人的智慧,竟然全都用在阻止帝国的开放之上。这次谈判所增设的四个通商口岸,照例被视为百年国耻。而李鸿章那完美到了令人震讶的外交手腕,也被贬斥为弱国外交。
什么叫弱国外交?要知道,单说李鸿章这次的对手英国,虽然号称头号霸主,但它本身仍然是个小国,人力资源相对有限。由于列强争霸的关系,德国和俄国,对英国都有点关系不睦,威妥玛孤身在中国,独对诸国豪强,相比李鸿章,他才是更可怜的弱者。
至少,威妥玛最终的努力,并不让英国政府满意。面对他搞出的这些条款,英国政府极是上火,威妥玛这是怎么搞的?脑子进水了?开始时不是谈得比这条件还好吗?怎么越谈越退步了呢?
因为郁闷,英国政府拖了很久也不肯签字。
而朝廷,则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这个讨厌的英国佬,总算是摆平了。
嗯,按照条约,派个倒霉蛋去英国表示惋惜吧。
派谁去好呢?那要看哪个在洋务上有成就,哪个对西夷的风情文化,有所了解了。
由是,洋务运动的先知郭嵩焘浮出水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