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年(1876年)二月初六,云南马嘉理被杀案已经轰动朝廷,忽然间朝上传言纷纷,俱云朝廷欲派使出洋,朝中诸臣,都拿奇怪的眼神看着湖南人郭嵩焘。郭嵩焘大骇,急忙找来一位相士,替自己占卜,推算出来的结果是:
大凶。主同室操戈。日在昏晦中。势且不能成行,即行亦徒受蒙蔽欺凌。尤不利上书言事。伴侣僮仆,皆宜慎防。
见此结果,郭嵩焘惊心不已,情知此事出洋之事,必将落到自己的头上,而且结果会是相当的不利。于是郭嵩焘开始考虑辞职。
郭嵩焘辞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了。他是湖南人氏,与曾国藩是知交好友,和李鸿章是同一期进士及第。他是那种智商极高,但情商与智商有一个明显落差的类型。因其能力出众,早在咸丰朝就深受朝廷重视,咸丰皇帝赐他南书房行走,多次召他面谈,有意将他栽培成北方的曾国藩。但是他不善于与人相处,很快就和当时的老僧王关系弄僵,终于在英法联军强攻北京之前,挂印而走。
此后郭嵩焘力主洋务,曾国藩和李鸿章都极力想把他揽于幕下,但朝中的慈禧眼明手快,将他抢走,先委重任于广州,继而回到朝中,又成为朝官中最为刺眼的异类。
郭嵩焘的命运,极为诡异奇怪,从咸丰皇帝开始,到现在的慈禧太后,恭亲王,都视他为能臣,但不管什么事落在他的手上,准保会因为说不清楚的原因,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此番情知朝廷又有意派自己出洋,郭嵩焘心里明镜也似,这洋不出则已,出则势将沦为天下笑柄。盖因朝廷愚民为乐,久而久之,养成了民众善忘而无知的愚恶。此时的中国人,竟然把两次鸦片战争失败的教训,忘得一干二净,全然是主观愚妄的,将西洋想象成蛮夷之地,并视出洋之人为汉奸。任谁摊上出洋这差事,必然是身败名裂,百死莫赎。
事实上,郭嵩焘并非是清帝国公开派出的第一位官员,在此之前,总税务司赫德,就向恭亲王提出建议,建议选派优秀官员出洋考察,见一见世面,换一换脑筋。恭亲王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岂料帝国的愚民之术,恶化了官场上的规则,人人都知道出洋考察是必须之事,但无论谁摊上此事,都将成为众矢之的,被斥为汉奸事小,死后尚不容于祖宗于九泉之下。
当时,恭亲王极力号招大家主动报名,但不见效果。最终恭亲王干脆指派了赫德海关衙门的秘书斌椿,如不出洋立斩,出洋的话,回来后官升三级。
就这样,斌椿被迫踏上了出洋之路,由两个美国人带着他走伦敦、哥本哈根、斯德哥尔摩、圣彼得堡、柏林、布鲁塞尔、巴黎……斌椿则是一路行来一路哭,洋人中女人不缠小脚,男人不留辨子,没有皇帝,不需要磕头,这些都让斌椿大不适应,他走到哪里吵到哪里,一再打报告要求归国,他宁肯让自己跪着死在皇帝的脚下,也无法接受站起来的命运。
由斌椿而后,出洋更出畏途。朝臣们死宅在家里,闭两只眼睛胡说天朝无所不有。同时齐心协力的将试图出洋的人斥为汉奸,如同一笼蟹子,你拉着我,我扯着你,宁可作死一团,也绝不睁开眼睛看世界。
郭嵩焘是知道出洋必要性的人,但想到舆论纷纷,想到自己的家人,还是由不得心寒胆裂。中国这个地方太诡异,太奇怪,国人会凭空臆造出莫名其妙的罪名和理由,死死的把自己拖在古老的时代。所以郭嵩焘占卜大凶之后,就考虑再次辞职,以逃过这可怕的出洋风险。
据郭氏的本人日记记载,他在三月初四,写好了辞呈,并派了一个家人把辞职信送到恭亲王处。可是信使骑马行至半途,突然遇到一匹骆驼,座马受惊,将信使掀翻在地,跌成重伤,送信这事就只好换人了。
第二个信使出门之后,快天黑时返回来。郭嵩焘问他信送到了没有,回答说没有。郭嵩焘诧异的问为何不把信送到。信使却说:他刚刚走到恭亲王府门前,却有人传话让他立即回来,他就没有送信,而是返回来了。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儿,郭嵩焘根本没有派人把信使叫回来,但信使一口咬定就是这样。这让郭嵩焘心里犯起了悲凉,这个出洋的差使,已经是命中注定,无可逃避了。
但郭嵩焘已经打定了主意,好死不死,反正这次出洋的事儿,坚决不去。辞职,铁下心来辞职!
七月十九日,获知郭嵩焘坚决辞职,西太后慈禧、东太后慈安于养心殿东暧阁,亲切招见了郭嵩焘。东西太后与郭嵩焘的对话,详细的记载在郭嵩焘的日记中,大概过程如下:
西太后:李鸿章烟台三次来信,见否?
郭嵩焘:皆已见得。
西太后:此事怎么样?
郭嵩焘:李鸿章信言,威妥玛议有章程,数日即可定局,想此数日必有信。
……接下来慈禧详问郭嵩焘对威妥玛、梅辉立等人的印象,话题犹如城墙上跑马,越跑越远,远到了郭嵩焘头晕目眩之际,话题却又忽悠一下子扯了回来。
西太后:汝在南书房几年?
郭嵩焘:只一年余。
西太后:尔须天天上总理衙门,此时烟台正办着事件,时常有事商量。你必得常到。
然后西太后询问郭嵩焘的病情:现在服药否?
郭嵩焘:正在服药。
西太后:然则尚须调养?
郭嵩焘:正在调养。
西太后:如此你便一两日至总理衙门,于调养亦不相碍,却是得常去。
中间东太后慈安插话:这艰苦须是你任。
郭嵩焘日记记载说:往常,召见大臣的时候,虽然总是东太后慈安,与西太后慈禧同时出场,但说话的照例是慈禧,慈安只是在一边玩自己的小手帕。但是这一次,东太安慈安破天荒的开口了,对他说了有五、六句之多,每一句都是“这艰苦须得你任”之类的话。
太后懿旨,这艰苦须得你任。
事到这一步,郭嵩焘再说辞职的事儿,未免太过于不识抬举,不顾大体。他只能认了命,开始认真的考虑,这一趟出洋的助手人选。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如夫人梁氏,这一次出洋,怕只怕活着回来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死在外边,怎么也得有个人扶灵而归吧?
第二个人,他想到的是刘锡鸿。
这刘锡鸿,是个什么样的人?
(2)职场替罪羊法则
刘锡鸿,字云生,广东番禺人氏,少年时参加过抗英战争,但由于性格过于耿直,与官场上的恶俗习风格格不入,始终受到排挤。郭嵩焘赴广州,署理广东巡抚时,发现此人颇有才干,于是有意提拨,交给刘锡鸿几件事情做,然后亲写奏章向朝廷举荐。
与李鸿章不同,经郭嵩焘之手向朝廷举荐的人才,不多。这是因为李鸿章洞察世道人心,不管多么奸恶之人,也伤害不到他,只要你有点小本事,李鸿章就能够替你找到合适的位置。而郭嵩焘的情商不如李鸿章高,驾驭部属的能力不足,和刘锡鸿一样属于官场异类。不管是上司还是部属,都极难与之相处,所以郭嵩焘也找不到个正常人的来推荐。但这个刘锡鸿,他却是极为欣赏。
经郭嵩焘大力推荐,刘锡鸿的悲摧人生终于走出低谷,被调到北京城,任职于刑部员外郎。虽然做了京官,但他仍然是那个怪戾的脾气,在北京城中孤家寡人,找不到个朋友,这一点倒是和郭嵩焘一样,于是两人同病相怜,成为密友。
就在两宫太后亲召郭嵩焘的前一个月,郭嵩焘来找刘锡鸿,商量如何能够顺利的辞职,逃脱这出洋的霉摧差事。饮酒中,刘锡鸿脸色难看,说了句:忧时者无其人。
这句话,实际上是在表露对郭嵩焘的不满,指责他临危而避,不把国家的安危和需求放在首位。但两人都是情商不高的官员,一个不会说话,一个不会倾听,这句话到了郭嵩焘的耳朵里,竟然没有听出讥讽之意,反而大发了一番感慨。
据郭嵩焘日记记载,他当时的感慨,是这样子的:上者道德学问出于至诚,今无有也。次者见得事理分明,今亦难也。又次须带几分蠢气,蠢者尤绝无之,是以难也。
总之,两人各说各的话,各扯各的皮,根本就不在一个频率上。但由于两人都属于低情商的异类,只知道双方同病相怜,全不知对方与自己毫无共识。如今郭嵩焘蒙两宫太后之命,出洋赴英已是必然事耳,于是郭嵩焘就推荐刘锡鸿做自己的助手。
他只能推荐刘锡鸿,别的朝官跟他压根就没交情。而刘锡鸿这辈子也只能等着他的推荐,除了他郭嵩焘,这世上再也没第二个人,看刘锡鸿觉得顺眼。
但刘锡鸿与郭嵩焘结成对子,也有着宿命般的因果律在起作用。实际上,当时朝廷替郭嵩焘指派的副使,并非是刘锡鸿,但那位副使精明已极,施出个金蝉脱壳之术,逃之夭夭,最终副使的差事,还是归了刘锡鸿。
一句话,在当时的朝廷之上,如果需要一个顶雷霉摧的角色,此人必是郭嵩焘。如果需要两个,必然是郭嵩焘和刘锡鸿。一来因为他们两人情商最低,二来他们两人在朝廷上格格不入,呆头呆脑,注定了在劫难逃。
任何一个职场,都有如郭嵩焘,如刘锡鸿这般的角色。论能力他们只比别人强,不比别人差,但说到做人处世,就有点懵懂。凡是职场上需要替罪羊的时候,这种人总是在第一时间出局。追究他们的失误,就是对人性较为隔膜,性格一如尖锐的石头,与谁相处,谁都觉得不舒服。
既然说到这个问题,我们就有必要分析一下,何以郭嵩焘、刘锡鸿会成为职场上的替罪羊。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职场替罪羊的出现。
说到职场替罪羊,普遍来说具有这样的性格特点:固执、倔犟、喜争辨,重输赢,语伤人,不顾及他人感受。凡是这种人,就象是带尖长刺的刺猬,动辙就会伤害到别人,所以职场上所有的人,都会默契的合力挤这种人出局。这导致了职场之上,风云变幻,波伏不止,总是演绎出一幕又一幕争讦之战。
许多职场励志图书,都在苦口婆心的劝导:不要固执、不要倔犟,不要为点鸡毛蒜皮就和人争吵,更不要再意争论的结果。还有还有,与人交谈,一切要顾及对方的心理感受,不要让对方脆弱的心灵受到伤害,否则,对方铁定不跟你客气……如是这般的教诲,堪称车载斗量,蔚为大观。但,职场替罪羊现象并无丝毫改转,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所谓的固执、倔犟、喜争辩,重输赢,语伤人,不顾及他人感受等症状,并非是事情的起因,而是事情的结果。
有句话叫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固执倔强喜争论的性格,一旦形成就万难憾动,断非某个人吆喝一句,就能改变得了的。
为什么个性难以改变?
已经说过了,个性只是某种事物的结果,并非是一切的起因。如果你不找到事情的起因予以解决,单只是跟结果较劲,是不会有效果的。
那么,固执倔强喜争论的性格,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这是因为,当事人的世界观,出现了问题。
什么叫世界观?世界观就是一个人对外部世界的看法与观点。我们知道,有些人性格固执倔强喜争论,有些人则是柔软温和,这两种人的区别,就在于双方的世界观完全不同。
固执倔强的人,其世界观是僵化的,固定成型的。正因为其人的世界观固定成形,一旦遭遇到与他的观念不相符的事情或观点,就会引发无限的心理恐慌,承认对方,就意味着要承认自己的世界观错了,意味着自己这个人全错了,就会因此丧失对外部世界的把握与感觉。所以,世界观固化的人,无法容忍异见的观点,动辙就与人争论大吵,而且吵还要吵赢,不吵赢,就意味着自己这个人错了,意味着自己必须回炉重造,试想这处心理恐慌,如何能够让人安之若素?
相反,性格柔软温和的人,他们的世界观是动态的,认为这个世界是处于变化之中的。无论什么样的怪事,什么样的怪观点,都是好奇的听着,听着未必信,但会做为资料储存起来。所以这种类型的人,不喜欢争吵,只喜欢倾听。这类人也是职场上的常胜者,他们不固执已见,能够吸收于已有益的观念,让自己更加丰足。
那么,为什么有的人世界观固化僵硬,有的人世界观呈动态呢?
这是因为,世界观固化的人,坚信的是这世界是客观的,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凡是相信这一点的人,必然认为外部世界是固定的。不固定,又何来客观之说?反之,世界观呈动态的人,他们知道这世界其实是主观的,完全是由人来操控的,是随时都会发生变化的。
举例来说,远方有一片森林,于世界观固化的人来说,森林就是森林,是一个客观的存在,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森林就在那里。而于世界观呈动态的人来说,森林虽然是森林,但一旦有人为的因素介入,慢一点三五年就能把森林伐为平地,快一点不足个把时辰,就能把森林烧光光。森林绝非是一个客观的存在,而是完全取决于人的社会活动。
这样一分析,我们就明白了。何以世界观固化的人,不唯喜争辩,而且出语伤人。就是因为这种类型的人,其世界观念是非人的存在,他的脑子里压根就没人,又如何顾及到人的感受?而世界观呈动态的人,才知道这个世界存在于否,完全取决于人,人的因素才是决定性的。所以他们会时时观察人,留意人,并随时注意考虑人的感受。
分析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所谓职场替罪羊,不过是唯物论者和唯心论者的区别。凡是唯物论者,都是见世界不见人,只知道世界客观,却不知道这个客观完全取决于人的主观。人类让你客观你就客观,不让你客观,你想客观也难。所以,凡是唯物论者的信徒,在职场上就很难混。因为职场绝对不客观。
反之,能够适应职场的人,多是些唯心论者,他们脑子里没有客观的概念,信奉一切的不确定性。因为不确定,所以不固执。因为不确定,所以不和人争。同样是因为不确定,才会注意不让自己语出伤人。
正因为郭嵩焘和刘锡鸿,两人都是唯物论者,都坚信世界是客观的,是固化的,所以他们才会成为职场的异类,被排挤到出洋的地步。
朝廷一次性的派了两个唯物论者出洋,犯下了严重的错误。因为唯物论者是最不宽容的——既然一切都是客观的,你所描述的客观与我不同,那我就无法接受,就必须展开你死我活的斗争。而两个唯心论者就没有理由争论,横竖一切都不确定,还争论个什么?
事实上,郭嵩焘的脚步未出国门,他和刘锡鸿之间的争论,就已经开始了。
(3)愤怒青年的欧洲之旅
临行之前,李鸿章又给郭嵩焘的使节团推荐了一名成员:马格里。
这个英国佬马格里,也曾为中国的洋务运动立下了汗马功劳,从最早的炸弹三局到江南机器制造局,都曾有他忙碌的身影。但这老兄腐化堕落的速度也比较快,私建卫队,偷工减料,假冒伪劣,粗制滥造,什么事儿他都敢干。李鸿章为此撤销了他的相应职务。
职务虽然被撤销了,但这么个品质恶劣的英国佬,搁在中国迟早是个祸害。正好这边郭嵩焘的使节团成立,李鸿章顺水推舟,把马格里送了过来。此一举三得,郭嵩焘获得了一名称职合格的导游,马格里可以风风光光摆谱回家,李鸿章这边又少了一个祸害。
这就是李鸿章的资源调度能力,连马格里这处典型的负资产,都能够让他给盘活。这个安排听起来简单,却需要极高的智商与情商为依辅,缺一而不可。郭嵩焘的智商未必低于李鸿章,情商上不来,就难免要吃大亏。
使节团出发了……且慢,还没出发,问题就有点不大对头。
这个不大对头的,就是副使刘锡鸿。自打刘锡鸿接受到出访伦敦副使的任命以来,他就开始了严肃认真的思考,不思考还马马虎虎,这一思考就有点走偏,他思考出一个很有高度的结论:夷狄之道,未可施之于中国。
他的意思是:中国有中国的特殊国情,西方的科学技术,不适应中国,中国必须要走适合自己的道路。仁义忠信可遍令人习之,机巧军械乃不可多令人习之也。中国要想强大,办法就一个,立即关起门来,打死也不要学习西方科学文化,如此一来,中国铁定战胜夷狄之国。
结论有了,理论依据也非常的充分。所以刘锡鸿在离开北京之时,就开始向郭嵩焘等人探讨他的理论,希望能够进一步完善。等到了上海,使节团被安排去参观由中国学者徐泰,英国学者傅兰雅建立的格致书院。进了书院看到许多先进的西方机器,刘锡鸿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发表观点称:这书院的名字挺好,格致,格致所格为道,可是这些机器,都只是皮毛,与正心修身无益啊。
登火轮,到英国,看到火车突突的由远及近。郭嵩焘表示惊讶,称:技之奇巧,逾乎缩地矣。意思是说,这火车,就是所说的缩地术啊,不管多么遥远的距离,有了这火车,就突突的拉近了。
刘锡鸿仍然是皱眉,苦思良久,突然眉宇开朗,论证说:夷人的火车,虽然速度极快,但跟咱们天朝相比,差得不可以道理计。你看咱们天朝,圣上英明,百姓安乐,谁又舍得离开自己的家乡,到处乱跑呢?由此可证,夷人的火车,绝不能在天朝的大地上乱跑,这就如天朝的主上圣明,你在这夷人之地见不到一样。
英国人安排使节团,去参观印刷厂。看到印刷车间一个小时就能印制7万份报纸。刘锡鸿仰天长叹:到底是夷狄之国啊,这要搁在咱们天朝,印7万份报纸,就要雇2800个工人,这夷狄一下子就砸了这么多人的饭碗,果然是心狠手辣啊。
听刘锡鸿这人说话别扭,英国人有意让使节团看到英国民众的富裕,意谓高效率的机器作业,并不能导致失业,反而让民众生活质量迅速改善。不曾想刘锡鸿再次叹息连连,说:到底是夷狄之国,一门心思只知道贪图钱财,哪比得了咱们天朝。外洋以富为富,中国以不贪为富。外洋以强为强,中国以不好胜为强。总之,天朝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
也不知是谁,看刘锡鸿这怪模样,实在是受不了。就故意给他出了个难题:你们中国的女人也是人,为什么要把她们关在黑暗的屋子里,不许她们出来见人呢?
这个问题,可把刘锡鸿难住了,他想了好久好久,终于想出个解释,就又找到对方展开辩论,称:一个人有背也有胸,为什么胸在前面而背在后呢?因为胸是阳,背是阴,一个人的头脸可以暴露,因为头脸是阳。可是一个人的胸腹能够暴露出来吗?不能!因为胸腹是阴。同样的道理,男人属阳,女人属阴,所以中国的男人可以满街乱走,而女人就必须要藏于密室。
但是这个解释,又带来一个新的麻烦,何以中国女人属阴,西洋女人就不阴了呢?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刘锡鸿会被活活憋死的。于是他茶不思,饭不想,凝神苦思,终于石破天惊,创造出一个完美的扯蛋体系:中西相反论。
他认为,中国和西方是完全相反的。西方是以民为主,中国是以君为主。西方是女尊男卑,中国是男尊女卑。西方是妻上夫下,中国是夫唱妻随,西方的书是从左到右,中国的书是从右到左。西方是先吃饭后喝酒,中国是先喝酒后吃饭。何以如此?这是因为西方是居于地轴之下,中国是居于地轴之上。所以,西方的思想不能拿到中国去用,中国的规矩也不能在西方流行。
有了这个邪门的理论,从此刘锡鸿就立于不败之地,任谁也驳不倒他了。而且,甭管在伦敦看到多么先进的事物,拿这个理论一衡量,都不值一提。
有史学家分析说,刘锡鸿这个人,是典型的主题先行。意即先有结论,然后去寻找证明结论的理论。没有理论就创造一个理论出来。
刘锡鸿不仅是创造理论,而且还创造事实。为了让事实能够与他的理论比配,他开始伪造日记,每十天伪造一份日记,日记上记载的,与他们在伦敦所见所闻完全相反,然后把这份伪造的日记,当做工作记录,寄回给国内的兵部尚书沈桂芬、及总理衙门大臣毛昶熙。
刘锡鸿,他就是那种世界观固化的人。他只相信他脑子里的世界,而不相信真实的世界。为了让真实的世界与他的想象匹配,他就着手扭曲真实。
(4)这个世界错了
什么人做什么事,你遇到什么人,就会遇到什么事。
心胸宽广的人,会带给你宽厚。心胸狭窄的人,必然会报复你的微小错失。心怀慈悲的人,会体谅你的疏忽。满腹怨恨的人,会向你渲泄仇恨。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固化的,但人的世界观一旦形成,基本上就有迹可循。
认识人性是极高的智慧,有智慧的人,会选择那些只会为他带来愉悦和利益的朋友。如果缺少识人的眼光,就会懵懵懂懂的遭遇到性格偏执的人,莫名其妙的把自己卷入风波之中。影响了心情,耽误了事业,还生一肚皮的闲气。
刘锡鸿之所以早年在官场上被排挤,不是因为他个性的缘故,而是他的世界观固化。他无法接受任何与他的思维不相匹配的人或事,如果遇到了,就一定要与之争辩,务须使世界回到他所能够认可的轨道上去。郭嵩焘情商过低,缺少识人眼光,没有认识到刘锡鸿的思维偏执的危险性,反而认为他和自己一样,都是官场逆淘汰的牺牲品,不遗余力的举荐提拨刘锡鸿,结果为自己带来了麻烦。
反观李鸿章,尽管他和郭嵩焘一样,始终处于朝臣攻讦的漩窝之中,但李鸿章识人的眼光高明一筹,从未被手下的部属仇视或攻击过。所以,尽管郭嵩焘能力不弱于李鸿章,甚至不弱于曾国藩,可最终,不具识人眼光的致命缺陷,终让郭嵩焘一事无成。
出访英伦,导致了郭嵩焘与他亲信的刘锡鸿,关系迅速恶化。
这个恶化,也是两人极力想避免的。但你避免不了,因为郭嵩焘在英伦所言所行,都对刘锡鸿的思维结构造成了冲击。这种冲击是极度危险的,如果刘锡鸿听之任之,不立即给予严厉反击的话,那么他的人格就会于霎时间崩溃。这是因为郭嵩焘的行为举止,证明了刘锡鸿的人格组合是一个错误,认为他的人是一个错误。可是他的人就站在这里,怎么可能错?
刘锡鸿既然没错,那就是这个世界错了。
当有人把刘锡鸿伪造日记,寄回国内的事情,告诉郭嵩焘时,郭嵩焘恍然大悟。难怪这些日子以来,他处处不顺利,朝廷的态度阴沉而暧昧,原来是刘锡鸿在搞鬼。
当断不断,必遭其乱。郭嵩焘立即上奏,直斥刘锡鸿性情乖戾,出访以来行为异常,引得诸国惊诧围观。但他下手迟了一步,此次出洋给了刘锡鸿最为重大的人生机会,他已经被朝廷指派为驻德公使。与此同时,刘锡鸿的凌厉一击已经发出,郭嵩焘被指控为三大罪十恶状。
哪三大罪?
第一罪,郭嵩焘参观西洋炮台,因为风大,竟然披上了洋衣。刘锡鸿认为:纵然冻死,也不可着洋衣,何况还没冻死你。第二罪,郭嵩焘在白金汉宫听音乐,竟然看节目单,此举骇人听闻,你个中国人看什么节目呢?不象话。第三罪,郭嵩焘见到巴西国王,竟然擅自起立,你天朝之使,岂有一个对蛮夷小国起立之理?
此三罪者,引发朝廷大哗,攻讦弹劾的奏章,霎时之间满天飞。但此三罪,犹不足以置郭嵩焘于必死之地。所以刘锡鸿又为朝臣们提供了十枚重磅炸弹,一次性的轰死了郭嵩焘。
哪十枚炸弹?
一;郭嵩焘诋毁时政,在英国人面前说中国迟早也会象印度一样,被英国、俄国吞并。
二;郭嵩焘与驻华公使威妥玛关系暧昧,两人时而愤争如仇敌,时而亲如兄弟般,又称中国不怕构兵,有挑衅洋人兴兵之意。
三;郭嵩焘在新加坡接见该处大酋,不尚左而尚右,这是不遵礼制,其行可诛。
四;郭嵩焘要将黄龙旗改为五色,岂非蓄有逆志?理应杀之。
五;郭嵩焘向英国人提供文书,不书他刘锡鸿副使之名,此乃蔑视谕旨,藐玩朝廷。
六;郭嵩焘对洋人过示卑恭以求悦,不复顾念国体。
七;郭嵩焘对于西洋风俗务欲穷工,不以忘本为耻。洋人打伞他也打伞,洋人摇扇他也跟着摇扇,实在是无耻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八;郭嵩焘锐意学声洋语,苦于不能,乃令其小妾效之,以四出应酬,并令入戏园,首先请客,以开往来之端。
九;郭嵩焘与威妥玛接触时,往往闭门密语,不知何所商谍,所谓里通外国是也。
十;国家待郭嵩焘不薄,但是郭嵩焘心怀怏怏,动辄怨望。
刘锡鸿此十条,有的瞎掰,有的胡扯,其中第二条和第九条,更是相互矛盾。第二条说郭嵩焘挑衅威妥玛,第九条又说郭嵩焘暗中勾结。但在刘锡鸿的思维观念中,两人完全可以一边勾结一边假作挑衅,不矛盾。
刘锡鸿的十粒炸弹丢过去,霎时间就陷郭嵩焘于必死之地,尤其是最具才情的张佩纶越众而出,率先弹劾郭嵩焘之时,时局已经无可扭转。
(5)只是脑壳不正常
张佩纶,于1870年中举,次年进士,入翰林院,时年23岁,是谓连捷。他是光绪初年清流党中的领军人物,风流俊逸,才情过人,弹劾朝臣的奏章,被人当做范文传抄学习。凡是被他弹劾过的人,立时顶风臭出十万八千里。而且张佩纶还是当时的时尚领袖,只因为他喜欢穿竹布长衫,导致了这种服装市场走俏,供不应求。
对于张佩纶这个人,李鸿章是极为恐惧的,幸好张佩纶的父亲与李鸿章有交情,于是李鸿章就借这个理由,不停的给张佩纶送钱送物。张佩纶到底年轻,开始时不摸李鸿章底细,吃了人家的嘴短,等日后发现最应该弹劾的就是李鸿章时,却已经不好意思反脸无情了。
于是李鸿章成功逃过张佩纶的雷霆一击,但这一击,郭嵩焘却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的。
张佩纶越众而出,直斥郭嵩焘泄言纳侮,专在结英,轩此轾彼,别滋事端。要求立即将郭嵩焘召回严惩。
这时候李鸿章派人入京,积极活动,替郭嵩焘争取舆论支持。而两宫太后,则因此事犯了难。
两宫太后心里最是清楚不过的,出访英伦这事,摊在谁身上谁倒霉。但郭嵩焘的霉,竟然是这样一个倒法,这却让两宫太后始料未及。要知道,刘锡鸿是你郭嵩焘再三再四,向朝廷举荐的人才。现在你又说此人脑壳进水,有毛病。有毛病的人你还给举荐到朝廷里来?还与他做好朋友,让他做你的副使?
郭嵩焘你活该倒霉吧,都怪你自己有眼无珠。
可虽然如此,但郭嵩焘还是不能捉拿回国,把他捉回来,驻英公使再也找不到个合适的人选。
这时节,大概是晚清最热闹的辰光,所有的大臣全都卷了进来,每人都站队表态。除李鸿章及个别洋务官员,以微弱少数力挺郭嵩焘之外,余者众臣,都支持刘锡鸿,要求惩治郭嵩焘。
这起官司闹得沸沸扬扬,一直闹到光绪四年,连西方媒体也加入进来,每天进行现场报道,两宫太后必须要站出来表个态,说句话,给这起案子下个结论,否则大家谁也没心思干活。
两宫太后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出来,先正面肯定了郭嵩焘与刘锡鸿,两人都是苦心为国之人,应该表彰,又批评两人都属于脑壳进水之人,吵成这样,让洋人笑话。因此朝廷对两人同时加以训诫,不得再怀私怨,怙恶不悛,否则国法不予宽宥。
这个结论一出来,群臣奔走相告,郭嵩焘气得一跤坐倒。这就等于是他输了。
要知道,郭嵩焘和刘锡鸿,并非是同一个品级的人。说私情,郭嵩焘对刘锡鸿有恩有德,说公义,郭嵩焘是刘锡鸿的直接上司。而刘锡鸿网罗罪名,秘密向朝廷打郭嵩焘的小报告,单只是这种风气,就不能容忍。可是朝廷各打五十大板,这就等于把刘锡鸿,抬高到了与郭嵩焘平级的位置上。
郭嵩焘心灰意懒,上书求去。这时候李鸿章一边写信给郭嵩焘,要求他不要闹情绪,一方面与总理衙门大臣沈桂芬展开争论,要求挽回决定。但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再挽回了。
可谁也没料到,这时候的郭嵩焘,因为怒急攻心,给总理衙门大臣沈桂芬写了封长信,把他和刘锡鸿的争端全盘端了出来,指责沈桂芬庇护刘锡鸿。这封信引发了官场上的又一轮倾轧,沈桂芬成为了众矢之的。无奈何,沈桂芬为了撇清自己,只好要求把刘锡鸿一并召回。
刘锡鸿也一并召回,这个转机,多少又给了郭嵩焘一个台阶下,让他不至于太过丢人。如果说他是反败为胜,也无不可。只不过,闹腾了这么长时间,郭嵩焘实在是心力交瘁,百疾缠身,意懒心灰。
据郭嵩焘日记记载,他回国后,遇到海关总税务司赫德,这个老牌帝国主义者质问他:刘君非所提拨耶,因何有此反噬?意思是。那刘锡鸿,是你一手提拨的,怎么会突然疯狗一样,咬起你来呢?
郭嵩焘称:吾愧无以应也。
事情走到这一步,不唯是郭嵩焘自己困惑,史学家们也是纳闷不已,就广泛搜集刘锡鸿的材料,想找出问题的原因。这材料不搜集还好,一搜集就彻底乱套了。
有一件事,光绪三年二月二十七,郭嵩焘和刘锡鸿会见日本维新领袖人物井上馨。这个井上馨,他就是早年李鸿章经略上海之时,和伊藤博文一起来到上海,为李鸿章的业绩而震骇的几名年轻人中的一个。而郭嵩焘则称:
(井上馨)十四岁入伦敦学艺,十年而返,以英人船炮火车之用告于其国,咸恶之,屏不与语,有指为私通西洋而群殴之者。迨英军攻日本,力不能支,乃乞井上馨言和,擢户部尚书,献策更政令从西洋。今又来英,稽求征税之法。
这个记录,再一次让人意识到中国和日本之间的差距。当年还是个懵懂孩子的井上馨,如今已经成为日本的财政大臣,专诚来英国学习税务。而中国的驻英公使,还在因为披了件洋衣,听场音乐会而闹得不可开交,两国智力梯差,已经注定了必然的结局。
但是,在井上馨面前的刘锡鸿,表现得非常有智慧,他称:此法(英国的税收法案)诚善,然非民主之国,则势有所不行。西洋之所以享国长久,君民兼主国政也。
看看这句话,刘锡鸿说:英国人的税收政策好啊,但这种政策,只能在民主国家采用。而民主国家之所以国运长久,就是因为人家民主。
这样的话,连一百年后的中国人,都不敢说,说了就是汉奸。就是带路党,就是西奴。可当时的刘锡鸿敢说。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我们的时代似乎并没有什么起色,甚至比晚清还要落后,连当年的爱国青年,拿到今天竟然成了汉奸。真是怪哉。
如此一来,新的困惑又产生了。刘锡鸿他什么道理都明白,至少比现在的国人还要明白事理,那他怎么会突然变成了疯狗,乱咬一气呢?
原因说破了,很悲摧,一切都是因为权力。
人生于世,有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不惟是做事趋利避害,思维观念也如此。刘锡鸿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但他更知道什么是安全,什么是危险。当正确只能给人带来危险,而错误才是安全的时候,他的思维就会再次扭转,回复到固有的轨道上去。
也就是说,一个人之所以固执,偏激,保守,只是囿于安全的考量。为了安全,他的大脑必须要重新排序这个世界,把是非扭转过来,以免因为对了而遭遇危险。但是他的思维,却又清楚的知道何谓对错,是非的扭转带给他极度的心理危机,要不就立即心理崩溃,要不,就产生强烈的攻击意识,攻击那些带给他强烈危险感的人或事。
刘锡鸿,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世界观之所固化,并非是他的智力迟钝,恰恰是因为他太聪明。正因为他太聪明,所以对外部的危险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为防自己失足踏入到危险地带,他在思维中,将外部的世界固化定型。结果,僵化了的思维,又形成了他的固执个性,最终导致了他的冲突型人格。
专制之国,权力罗网密布,人心恐慌,为求安全尽龟缩于心理死角,多见愚顽固执之人。而所谓的开启民智,不唯是指教育,更是指宽松的社会环境。只有权力退出,百姓生存的环境足够安全,脑子里才不会设下过多的禁域雷区,才能够如意的思考,也才能够形成温和、知性的国民。
(6)职场黑锅与刺猬
当郭嵩焘和刘锡鸿打成一团,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此时他们只是个副战场,真正的主战场,仍然是在国内,在李鸿章与总理衙门之间。
这时候的李鸿章,堪称权高位重,他的官衔多得吓人:大学士、肃毅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东西太后在后面替他撑腰,恭亲王将国事尽委于他。水师海军的建设,全由他一句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朝廷绝不会驳一个字儿。
但是李鸿章,却是孤独到了不能再孤独。老百姓咒骂他八辈子祖宗,洋人视他为务须打败的外交对手,商人远远的躲着他,生恐被他牵扯进朝政之争,弄得身家亡灭。最气人的是朝廷,事情顺利时一好百好,不顺利就全都推到李鸿章身上,让李鸿章背黑锅。
李鸿章所能做的,就是把黑锅下移,找个能干的手下来替自己背,让自己的心情稍微舒展一点点。此前,替李鸿章背黑锅的,主要是洋务能臣丁日昌。但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丁日昌呕心沥血,精注洋务,可是老百姓疯了一样的咒骂他,所有人都在背地里拆台害他。终于到了马嘉理血案之后,丁日昌的心理彻底崩溃了,他宣布退出政争,挂印返乡,从此不问世事。这个狗屁国家,爱死就死去好了,让老子替你们撑着摊子,然后再被你们骂八辈子祖宗,凭什么?
丁日昌一去,李鸿章这边等于塌了半边天。再也没人替他背黑锅,那么所有的黑锅,就全都由他一个人来扛。扛到最后,李鸿章自己肯定也是个崩溃。所以李鸿章苦苦央求,求丁日昌出来抖擞精神,再背黑锅。
丁日昌断然拒绝,他又不傻,才不干这缺心眼的事儿。
李鸿章开动他那颗智慧的脑袋,想出了个绝妙的法子,趁山西、河南旱灾之际,请求丁日昌在家乡募款赈灾。想唤起丁日昌的工作热忱,再用繁琐的行政事务,把丁日昌裹胁过来,却不见效果。
李鸿章又趁福州的乌石山教案事件,再给丁日昌设套。可丁日昌也不是好对付的,他出山摆平了乌石山教案,立即弃官而走。不管了,这次是真的闲事不管了,任你李鸿章磨破嘴皮,也无济于事。
万般无奈,李鸿章只好再扶新人。这个新人,就是上海人李凤苞。此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代技术型人士,他精通计算测绘,会说洋话又懂技术。中国的第一张世界地图,就是由他绘制出来的,此外他还喜欢和洋人扎堆,一块翻译西洋的科学著作。他是大上海的特有宽松环境,成长起来的、国家最需要的人才。李鸿章对他耳提面命,指点了他一条最适宜的救国之路:
做官,出洋,帮助李鸿章购置西洋炮舰,建设大清海军。
当时世界海军最强的,当属英国,但是坏心眼的赫德,一个劲的向中国推荐蚊子船,搞得中国沿海各省,掀起了购置蚊子船的奇怪高潮。但这个蚊子船只是个权宜之计,李鸿章心中的理想,是想建设一支由巨型铁甲战舰为主的实力型海军,大清帝国虽然落后,但好在人口众多,只要想办法,总能挤出银子来。完全可以通过购置的方式,搞出支世界排名领先的舰队来。
李凤苞懂技术,派出去现场考察,负责替大清水师购置铁甲战舰,是最合适的人选。
所以李鸿章考虑,就让李凤苞出任驻德公使了,先从德国弄几条巨舰来再说。
可不曾想,正当李鸿章打他的如意算盘之时,驻英国的副使刘锡鸿,却因为太爱国,密告提拨他的郭嵩焘是汉奸,由是脱颖而出,被任命为驻德公使。此犹罢了,总理衙门还故意使坏,让李凤苞去刘锡鸿手下做参赞,这明摆着是要坑死李凤苞,捎带脚坑死大清帝国。
当时的朝臣就是这样,为了坑死一个与自己无仇无怨的人,宁肯把整个国家搭进去。只要能坑人,什么事大家都肯干。
这下子李鸿章急了,就去找总理衙门大臣沈桂芬。这个沈桂芬,他和李鸿章是同榜进士出身,在当时被称为同年之谊。虽然同年,但两人的政治理念完全不同。李鸿章视西夷为三千年未逢之大敌,主张大开国门,锐意洋务。而沈桂芬却觉得李鸿章有点发神经,中国有那么多的好东西,有什么必要洋务呢?几千年来中国人没洋务,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现在洋人来了,逼着中国人洋务,目的何在?还不是为了搞乱朝廷,搞乱人心,洋人们好狠狠的捞上一把吗?
沈桂芬,他的政治观点趋近于保守。虽然如此,但是他和李鸿章之间的关系,还是较为融洽的,毕竟两人有同年之谊,凡事彼此照应。更何况,沈桂芬的观点是趋近保守,还没有极端到了视李鸿章等为汉奸的地步。所以两人坐在一起商量政务,就有一个基本的共识。
所以李鸿章就来找沈桂芬商量说,李凤苞此去欧洲,是带着一大批留学生,到英、法两国学习的。因为大清国订购的战舰就要到货,英国人赫德建议,清国海军上的所有军官,一律聘请英国军官。这个建议引发了朝廷内外的无限惊恐。想当年,前任海关总税务司李泰国,搞出个阿思本舰队来,费了牛劲才被大清国彻底歼灭。所以赫德的建议,断不可行。不可行也行,既然清国海军不用洋军官,那你就得培养忠于帝国的中国军官。如果不派一批留学生出洋学习,那就只能让一群老农拎锄头登上战舰。老农登上战舰也没什么不好,可问题是……这么个胡来法,大清国还活个什么劲呢,干脆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所以,李凤苞当不当驻德参赞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让他老老实实的在刘锡鸿手下上班。李凤苞必须要在法国英国德国等各国之间来来回回的跑,不能让他成为爱国青年刘锡鸿的下一个牺牲品。就为了这个刘锡鸿,已经把郭嵩焘搭进去了,不能再搭进李凤苞了。
沈桂芬卖给了李鸿章一个面子。答应了李凤苞的工作可以随机安排。可不曾想,这边两人刚刚商量妥当,郭嵩焘那边突然写了封愤怒的书信,一下子把沈桂芬置于尴尬之地。
到了这时候,朝廷才发现,爱国青年刘锡鸿,他已经成为了所有人的拌脚石。此人是典型的职场大刺猬,碰到谁谁倒霉,只能早点搬掉。
刘锡鸿太爱国,引发天怒人怨,被进行实施外科手术,彻底清除。于是李凤苞摆脱了被毁灭的危机,开始在欧洲大采购,采购步枪一万支,制造子弹的原料若干,同时开始考察列国的造舰水平,着手为帝国海军添置战舰。
(7)给闲人一个话题
光绪二年,(1876年)中国大地上再现第二条铁路,乌黑色的火车头,喷着浓浓的黑烟,在铁轨上库哧库哧的爬行,乡人以之为奇,争睹围观,不留神被火车头撞到,压死了人。
中国的第一条铁路,出现在同治四年(1865年),是一个叫杜兰德的洋人,于北京城宣武门外私建的,只有一里多长。由于火车吼声刺耳,吓得中国人哭嚎连天,以为天塌地陷了。不得已,步兵统领衙门宣布此路不符合中国的国情,予以拆除。
从第一条铁路到第二条铁路,间隔了整整12年。这段时间,日本因其民智大开,已经迅速的跻身于世界强国之林。中国却因为民智大不开,世界强国之林这事不敢想,但拆铁路却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但是第二条铁路,拆起来就比较的费力。概因刚刚发生了马嘉理血案,朝廷仍然被战争的阴影所笼罩,不敢说拆就拆,就授权李鸿章来负责摆平。李鸿章的办法也简单,就是强行由朝廷出钱,把这条铁路线买下来,收归国有,而后拆除。花钱只为了弄傻自己,从朝廷到国民尽皆欢颜。
但是中国还有第三条铁路,正在偷偷的跑着,朝廷也不是不知道这事,但俱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这条铁路,是李鸿章私下里在开滦煤矿修的。
为什么朝廷对这条铁路,就持宽容态度呢?
这是因为,朝中诸官,没有一个傻子。唯一缺心眼的,大概就是刘锡鸿了。余者个个精似鬼,都知道修铁路的好处,也都在心里认同中国应该修铁路。虽然如此,但国人性喜抬杠,一件事他明明支持,可如果是你说出来,他为了压制住你,显示自己更聪明,就会先行改变观点,冲上来制止你。而且在修铁路这件事上,制止的理由好象更多一些,象什么有碍风水,惊动祖宗之类的。
其实,这话说出来,当事人自己也知道是瞎掰。难道你中国人怕动了风水,外国人就不怕吗?你中国人的祖宗害怕惊动,何以外国人的祖宗就胆大呢?
再后来,反对修铁路的人,也发现这么瞎掰太站不住脚,就又杜撰出全新的理由,无非不过是有了铁路,一旦发生战事,洋人就可以乘火车直捣京畿。此外还有,铁路线可以让洋人成为了解中国的坐标,国之利器不得示人,中国的情况让洋人了解多了,临有战事必然吃亏。
后面的理由更是胡扯,昔年两次鸦片战争,洋人照样走水路直捣京师。但胡扯归胡扯,洋人修建的铁路,必须拆除。理由是次要的,拆除才是真格的。
正拆之际,负责把守京畿门户的直隶提督刘铭传,忽然上书,要求中国自己开工修铁路。此举无异于半夜时份,往水塘里丢了枚炸弹,立即惊起蛙声一片。所有的官员全都惊动了,激动不已的跳出来,上书抗议反对。李鸿章也兴致勃勃的上奏上书,强烈支持刘铭传的动议,并提交了一份详细的中国铁路修建规划。
明摆着,这是李鸿章和老部属刘铭传商量好的,刘铭传一个典型的军人,对铁路所知不多。此人之所以上书,是李鸿章的暗中安排。
按照李鸿章的规划,中国铁路,分南分北,南路有两条,一条从江苏靖江开端,走山东入京。另一条出湖北汉口,走河南入京。北路也有两条,都是从京师出发,一条向东,直抵盛京。另一条向西,直达甘肃。
如果有了这四条铁路线,大清帝国的北南西东,就全部联结起来了,兵员商货,物资粮食,通过铁路线转运输送,通畅无比。以此为基础再加以扩建,整个国家的铁路网就建设起来了。届时中国的经济循环圈得以建立,很快就能够摆脱贫穷的困扰,步入强国之路。
想法虽好,但是不行。群议纷起,争执不断。朝臣们太知道修铁路的必要性了,可是出自于中国人抬杠顶牛的天性。这铁路你越说该修,越说重要,我就一定要憋出离奇古怪的理由跟你对着干,只要能够争得脸红耳赤,痛快淋漓,才不管这个狗屁帝国的死活。
朝臣们因为太过于亢奋,陷入到顶牛抬杠的无限快感之中,却没有哪个扭头看一下。此时的李鸿章,正坐在自家屋子里嘿嘿冷笑。
以当时中国的经济力量,说什么修铁路?单只是海军的建设,就已经是倾其所有的投入。李鸿章这个计划,听起来蛮好,实则不过是一块骨头,扔到天性喜欢抬杠的朝臣之中,逗大家汪汪叫几声玩的。
李鸿章修铁路——穷逗乐。
可是这事……那李鸿章为何要这么搞啊?花费大量的精力人力物力,只为了图个开心逗乐,他有没有这么闲啊?
不是闲,而是正事!
光绪二年,李鸿章请洋教师在天津机器局下开设的电气水雷学堂正式开课,教导中国学生学习电报技术。次年于天津东局子和总督衙门之间,拉了一条长达十六公里的电报线。
中国的电报事业,就这样偷偷摸摸的开始了。
电报?这也是西洋的物事,与中国的国情不符。可是朝臣们为何却不出声抗议呢?
很简单,朝臣们脑壳的兴奋点,都被李鸿章引到修铁路上去了。没人注意这事,就算是注意到了,也分不开心跑过来专门抬杠。抬杠这事是很费精神的,要为你自己的愚蠢寻找一大堆荒谬的理由,会消费大量的脑细胞。铁路事件把朝臣们的脑细胞耗尽了,电报这事就顾不上。
这就是中国。
这个国家闲人太多太多,又太闲太闲。闲极无聊,就到处找话题抬杠争辨,你不为他们营造一个话题,他们那过于旺盛的精力,就会奔正事来。百年来中国举步唯艰,有什么可以唯艰的?就是因为这些人拼死了非要瞎抬杠。李鸿章太了解这些人的心理了,他给了这些人一个画饼,让他们嘶咬成一团。然后李鸿章才可以腾出手脚,认认真真的做点实际工作。
给闲人一个话题,给办事的人一点时间。李鸿章这辈子,就是这样扯来扯去,活得既累又愉快。
(8)民众没有仇家
李鸿章内斗皇上,外斗洋人,唬弄朝臣,安抚百姓,就这样焦头烂额的,一直忙到光绪五年。这一年有两件大事发生,一是朝廷派出与俄国谈判的总理衙门侍郎祟厚,切割了大好国土给俄国。二是日本趁朝廷手忙脚乱之际,立即宣布吞并琉球。
接二连三的事件,又把朝廷逼入了癫狂的状态之中。时有驻日公使何如璋,要求朝廷立即出兵,大臣王先谦上奏本,强烈要求直捣日本。但如何一个直捣法,这俩主战派却是懒得理会。
眼下的情形是,清帝国的海军还未成形,李鸿章手下只有淮兵七十营三万来人,分布在全国各地。而日本国内有士兵三万人,兵甲战舰与清国相差无几。但日本最近已经从英国购置了扶桑号、比睿号及金刚号三艘新舰,虽然不见得战斗力有多强,但对清国是个明显的威慑。
当此危难之际,西太后慈禧急召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
曾纪泽这个孩子,打小就体弱多病,幼年时还曾因跌倒,手中的筷子险些刺伤眼睛。长大后曾夫子一方面教导儿子国学,一方面让儿子学西洋学问。最早翻译过来的《几何原本》,还是由曾纪泽作序。曾夫子也跟着凑热闹写文章推荐,但看两人的文章,曾纪泽是以完全的文科思维解读数学,而曾夫子则纯粹是跟着瞎起哄。
可怜诺大的清国,能跟着起起哄的的人才,都罕难逢寻。眼下祟厚在俄国捅出了篓子,势必逮京下狱问罪。于是对海外风情比较了解的曾纪泽,终于走上了历史前台。曾纪泽出京之前,与慈禧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曾纪泽:我们中国的大臣也罢,人民也罢,都恨洋人,这是不用说的。但最根本的事情,是要我们的国家和人民发愤自强,这样才能达到目的。决不是烧毁一座鬼子的教堂,杀几个西洋人,就算作是报了仇,雪了恨的。
慈禧:可不是吗!我们和洋人的这种仇恨是一天也不能忘记的!但是最根本的,还是要我们自己慢慢地强大起来。你刚才的话,说得很明白,决不是杀一个外国人烧一间外国房子就算报了仇的。
要想分析两人的对话,就必须结合日本的飞速发展。日本和中国一样,都是被列强以兵舰打开国门的。但日本显然认为,这事没什么丢人的,闭关日久,自然落后,这是规律,有什么丢人的?赶紧,看门外来的列强有何厉害之处,马上学到手。这是日本人。
反观慈禧的态度,与日本截然相反。慈禧认为洋人已经跟她结了仇,又由于她是中国一号权力人物,所以全中国的老百姓都跟洋人结了仇。可怜的中国百姓,一辈子吃糠咽菜,脸朝黄土背朝天,被奴役被压迫,平白无故的又被慈禧派送给洋人这个厉害仇家,你说老百姓冤还是不冤?
老百姓就是个平平稳稳,安安静静,在这世上是没有仇家的。需要仇家的,是政客。政客需要仇家,搅动是非,混水摸鱼。如果老百姓被政客蛊惑,跟着政客瞎嚷嚷,以政客的仇家为仇家,那未免太缺心眼了。
如果说,老百姓真的有什么仇家的话,那就是高高居于上位,制订了不公正社会游戏规则的政客们。他们为了满足自己那填不满的欲壑,生生的将国家经济置于崩溃的边缘,让民众生活于苦难之中。只有改变这种不公平的现状,百姓才能富足,国家才能走出偏狭排外的恶性循环,强大起来。
事实上,正是慈禧这种小女人的狭隘心态,才导致了大清帝国与日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要知道,日本人并非是不恨西洋人,实际上日本人远比中国人更厌恶洋人,但是,日本人心里明白,西洋人的真正厉害之处,不在于坚船利炮,而在于其文化思想,与科学精神。要想把这些东西学到手,远非三五天所能见效。所以最适合日本的法子,是边学边干,一边虚心学习西方,一边选择了缺心眼的中国蚕食,抓紧时间壮大自己。
中国和日本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日本更聪明,他们知道最应该学习西方的什么,而且他们知道追赶西方,远非一日一夕之事。反观慈禧,其人权力意识强烈,但实际蠢不可及。既厌恶中国最缺少的西方人文思想,更不知道强大一个国家,远非是购置几艘船舰就能达成的。
公正的说,当时的中国,如果转型为开明君主制,是有着无限的机会的。开明君主制,有一个好处,就是君位虚悬,皇帝只需要躲到幕后,国家政务交由首相及内阁处理。一旦发生民乱,倒台的是内阁,于君位无碍。相反,因为皇帝隐于幕后,不与民众利益直接冲突,社会舆论就没理由走向极端,这就给了皇帝以合法的权力,收拾混乱的局面,重整河山,再建内阁。但是爱新觉罗皇族,明知这是一条通衢大路,但偏偏要顶牛抬杠,一直杠到整个帝国崩盘,却仍是杠个不休。
总之,为政者的脑壳出了问题,拖累了中国近百年的发展。但无论如何,慈禧总是知道需要师夷长技的,所以曾纪泽摆平了俄国事务之后,就取代郭嵩焘,出任了驻英公使。而琉球被日本强占之后,帝国无力对抗,只好转向李鸿章,看他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李鸿章又不是神仙,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只能指示驻日公使何如璋,不停的向日本抗议,抗议抗议再抗议,除此之外无技可施。
但是琉球事件,确曾为李鸿章带了机遇,让他捞到了一大笔钱,趁这机会建立起了清国的海军。
这是光绪六年(1880年)时候的事情,福建水师奏请从英国购买四艘蚊子船,和两艘兼碰快船。这笔订单总计白银一百三十万两。李鸿章正想购买铁甲战舰,却没地方找钱,突然发现这里有笔钱,大喜,就趁机重提琉球事件。他指出,日本之所以如此之凶,就是因为他们从英国弄来三艘铁甲战舰,中国要想在海军装备上战胜日本,就必须购置铁甲战舰,非这样不可。
朝廷准奏,把福建水师准备买蚊子船的银子,拨给了李鸿章。
最先获知这个消息的,是老牌帝国主义者赫德,他如飞赶到,向李鸿章推荐英国战舰。但是这时候,李鸿章这边已经有了一流的专业人手,李凤苞和中国的造船专家徐建寅,正在欧洲各国奔来跑去,挨家造船厂观摩参观,比对各家的战舰技术与水平。最后,李凤苞向李鸿章提交考察报告,认为在造船技术方面,德国超过英国,是世界一流的。
李鸿章电告李凤苞,同意在德国购买铁甲战舰。
(9)权力的逻辑
李凤苞在德国的伏尔铿船厂草签了建造清国第一艘铁甲战舰的合同,不久又签订了第二艘。这两艘战舰,就是清国海军中的定远与镇远。这是世界一流的战舰,足以让中国的海军力量,一跃而进入到世界一流行列。但只有两艘战舰还嫌单薄,李鸿章希望能够再订制两艘。
但是,铁甲战舰太花钱了,第一艘定远号,大清国就掏了一百六十三万两的白银。很二艘的数量也差不多,大清国纵然有着金山银山,也抗不住海军如此之大的开销。所以李鸿章最后只弄到手六十二万两白银,仍然是由李凤苞,在德国伏尔铿订制了第三艘战舰济远号。
这三艘巨舰正在船厂制造之时,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来。驻英公使曾纪泽来电,告说朝廷早先在英国订购的两艘快船,超勇号及扬威号,已经建得七七八八,请中堂大人李鸿章,奏请朝廷派中国人赴英国接收。
李鸿章向朝廷上奏之后,就派出了一支两百多人的队伍,由督操炮舰记名提督丁汝昌带队。丁汝昌,曾是淮军悍将程学启的亲兵队长,后来程学启战死,丁汝昌失其依附,被划拨到刘铭传的部下,又因为刘铭传栽撤淮军,发了几句牢骚,激怒了刘铭传,欲杀之。于是丁汝昌星夜逃亡,后来写信给李鸿章,李鸿章念及旧情,就让他来负责海军的队伍建设。
丁汝昌率林泰曾、刘步蟾、邓世昌、李和、杨用霖、黎星桥、王齐辰、陈学书、陆保、虞庆堂、张邦元、袁培英、何桂福、廖云瑞、赵增盛、马毓藻、解茂承、马元恺、江永池、仲佑、陈锡周、陈远济以及副税务司英国人葛雷,分乘轮船浩浩荡荡的开赴英国接舰。
次年七月初八,超勇、扬威在英国下水试航,第二日正式升旗。此后,这两条船横渡大西洋,经地中海、埃及、苏伊士运河、新加坡而驶向中国,九月二十六日驶抵天津大沽口。
得知战舰抵国,李鸿章喜不自胜,撇开一切事务,亲率海关道周馥、提督周盛传、刘盛休、总兵唐仁廉、天津知府薛福成,以及刚刚从法国学成归国的马建忠,一起登舰驶往奉天金州旅顺口,先行巡视了这个未来的军港,李鸿章下令,超勇、扬威、镇中、镇边四舰驻守旅顺口,随时出海巡逻。
清国的边防线,随着机动性的战舰,迅速向远方拓展。朝廷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似乎……好象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了,要不再给自己找点麻烦?
这个大清帝国,他似乎每一天,都在想办法把自己弄死。这一次,他们要想到了一个能够让自己加快死亡速度的好点子。
光绪七年(1881年)四月,恭亲王请李鸿章过去,告诉他一件小事:清国准备将留美幼童,悉数撤回。
留美幼童,那还是老夫子曾国藩在世之时,其幕僚容闳提出并实施的一个建议。当时的计划,是每年征募120名幼童,送到美国去读书学习。让这些孩子们在完全开放式的西方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以为国家未来的发展准备人才。但由于国民愚昧到了离谱的程度,幼童的征募面临着无法克服的困难,所以留美幼童只征募了一期,就暂时撂下了。
现在,9年的时间过去了,恭亲王告诉李鸿章,就连目前这些送出去的幼童,也必须要全部回来,一个不留!
清国为什么要召回留美幼童?为什么要让这么好的计划,半途而废?
如果这样发问,你永远也找不到答案,因为这是个错误的提问方式。这个提问,你错就错在不懂得换位思考,没有从当事人所居处的社会结构出发。从当事人恭亲王的角度出发,这个问题应该这样问:
为什么不召回留美幼童?大清帝国的奴才,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不快点回来跪下磕头?
从权力逻辑出发,问题的答案就简单浅显了。清帝国之所以派出留美幼童,并非是帝国开明开放,而是因为经济落后,军事发展一片空白,帝王的权力遭受到外力的强力挑衅。所以朝廷才不得不派幼童出国,指望在这些幼童之中,出现一个两个比洋人更厉害的奴才,保得自己权力万古千秋,威势显赫。
但如果,朝廷的希望不再是那么确定,留美幼童的价值与意义,在朝廷心目中,就会迅速的走向反面。
权力的逻辑与法则,不唯在帝王心中运行,同样也在饱受了三千年之久的奴役,已经养成了根深蒂固的奴性人格的国民心中运行。缺少了国民心中的权力逻辑支撑,帝王的权力也不复存在。
第一个在心里运行权力逻辑的人,叫陈兰彬。他和李鸿章之间的关系,一如郭嵩焘和刘锡鸿之间的关系,权力的逻辑颠覆了郭嵩焘和刘锡鸿之间的友情。在李鸿章和陈兰彬之间,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10)为中华崛起而不读书
陈兰彬,广东人氏,咸丰元年中举人,两年人进士及第。目睹豪雄四起,列强叩关,他矢志于弘扬文教,培育人才,入曾国藩幕府。后来黄河泛滥,陈兰彬奉命大名府赈济,活生民无数,称得上万家生佛了。此外他还精研水利,写成了《治河刍言》8卷本,是时代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的典型。
嗣后李鸿章经略沪上,始立同文馆,从事翻译西洋图书,因陈兰彬性情刚正,处事严谨,而且有语言天才,李鸿章就让他来负责同文馆的日常工作。到了同治九年(1870年),曾国藩李鸿章师徒联手上奏,要求选派留美幼童,遂以陈兰彬为监督,容闳为副监督,率领第一批学童30人赴美。陈兰彬到了美国之后,又被朝廷任命为古巴专使,前往古巴调查了解华侨的境遇。
经陈兰彬调查,华工在古巴处境极为悲惨,受奴役,被迫害,任人买卖,遭受鞭笞,生活无着。于是他据实向朝廷提交了报告,李鸿章据此与古巴交涉,结果签订了旨在改善华工待遇的《古巴华工条款》,让许多华工脱离了苦难。陈兰彬此举,足以让他永留青史,为国人追思怀想。
陈兰彬孤身在外,却能够不辞劳苦,致力于维护华工权益,朝廷很受感动,就一口气任命他为驻美国公使、驻西班牙公使,以及驻秘鲁公使。只是为国家,为民族做了一点点小事,就享受到如此之高的政治待遇,让陈兰彬感激于心,由不得爱国激情勃发。
这一勃发可了不得。此前,陈兰彬是极力劝慰那些远飘外洋的幼童们,让他们努力学好西学。当初在上海,孩子们学会洋话时,陈兰彬心花怒放,可是到了美国,再听到幼童们清脆的洋话,陈兰彬的心,突然之间悬了起来。
学习是好事,可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得爱国吧?如果一个人不爱国,学了洋话又有什么用?不爱国的人,知识越多,反而更可怕。所以,留美幼童最重要的,不是学洋话,不是学习知识,而是先要爱国。
往往是那些远离故国的人,比居于本土的国民更爱国。这里有个缘故,一个人飘零在外,孤苦无依,这时候祖国就成为了他心中唯一的牵挂。徜如果国家足够强势,海外游子也就能够扬眉吐气,少受人欺凌。相反,居于故土的国民们,最让他们上火的是左邻右舍之间的攀比和较量,国家强大与否,跟这个事没关系。你国家再强大,邻居家的日子过得比我强,我照样郁闷压抑。
时常有些海游子,以自己的切身经历,苦口婆心劝说国内的居民,让大家忍着点痛,做出点牺牲,先把国家强大了,让自己在外边摆摆谱再说。可是他所要求的牺牲,于国内居民而言,那就意味着要把自己的骨头榨出油来,所以反而是抵死不依。结果搞到最后,最爱国的,居然全都不在家里呆着,呆在国内的,都只盘算自己的小九九,打死也不肯为出去的人风光摆谱而牺牲。
陈兰彬的这种想法,是极为微妙的,你绝对不能说他错了,爱国有什么错?但是由他的想法而导致的结果,就让人无以评价了。
爱国激情勃发的陈兰彬,找来副监督容闳,要求贯彻他的指示精神。可不曾想,这个容闳,虽然是黑头发,黄皮肤,可是他早已加入了美国国籍,根本不是个中国人。连中国人都不是,他凭什么教你家孩子爱国?
这样一来,爱国的陈兰彬,和不爱国的容闳之间,就产生了隔阂和摩擦。于是陈兰彬就考虑,必须要再找来一个爱国者,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陈兰彬想到的这个人,叫吴嘉善。
说起吴嘉善其人,实乃当时罕见的人才。他是一位算学家,也就是数学家。咸丰二年进士,任翰林院庶吉士,和李鸿章一样授散馆编修。目睹鸦片战争失败后的惨状,他痛澈于心,深知国家要想强大,就必须知彼知已,刻苦学习。于是他努力的向西洋传教士学习西方科学,熟读英文版与法文版的图书,博精西洋文史,精熟数理之学,于洋务也是一名好手。
吴嘉善是清帝国时代的第一批数学家,他最善于做三角函数,又自学过化学和物理,著有科学专著《算学二十一种》。他的数学水平,搁在现在也只不过是个高中生,可是在清帝国时代,国民多是文盲,他却是单凭了嘴嘶牙咬,已经将国人扔出了百万公里之遥。
陈兰彬与吴嘉善,两人有着一种精神上的默契,他们之所以研究西学,不是他们喜欢这烂玩意儿,而是他们知道,国家要想强大,就必须要走这条路。他们是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完全是出于一腔热血,和满腔的爱国热忱。
他们读书,不是出自于自己的精神追求,而是有一个明确的目的。那么他们的行为,就必须会受到这个目的的制约。如果中华崛起需要读书,那么就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如果中华崛起不需要读书,那他们就为中华崛起而不读书。徜如果中华崛起不仅不需要读书,还需要烧书,他们同样会干出为中华崛起而烧书的怪事来。
他们果然干了。
吴嘉善赶到美国,一看留美幼童的情形,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这这简直是岂有此理。这些孩子,已经不会下跪磕头了,连下跪磕头都不会,他们还算中国人吗?还有,据留美学童记载,当时学童们居住在美国文豪马克·吐温家的隔壁,经常和马克·吐温的女儿开PARTY,一起唱歌跳舞。还有些孩子剪掉了辨子,这怪异的场景,看在吴嘉善的眼睛里,顿时一片漆黑。
完了,难怪陈兰彬紧急叫他来,这些孩子已经被毁了,他们目无君父,无法无天,放荡淫逸,加入秘密结社,早已失去了爱国之心。
立即上奏,要求朝廷立即召留美幼童回国,才出来9年,就已经目无君父了,再让他们呆下去,那还了得?一次上奏还嫌不够,继续上奏,重复上奏,一定要让朝廷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吴嘉善接二连三的上奏,让朝廷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于是恭亲王立召李鸿章,与他商议召回留美幼童的事情。
可想而知,李鸿章听到这个消息,是何等的震骇吃惊。就因为陈兰彬和吴嘉善太他妈的爱国了,让他9年的心血,付之一炬,让九泉之下的曾夫子,何以瞑目?虽然痛绞于心,可是他连直面相争的理由都没有,忠君爱国,是一条死线,任谁也不能随意愈越。
于是李鸿章只能绕着弯,替留美幼童们开解,说他们不是不会说中国话,只是他们的国语是闽南土话,大多数中国人根本就听不懂。说留美幼童并没有秘密结社,只是经常去教堂读书。又说剪辨子的事儿,未必是真,我们还是应该相信留美幼童们的爱国之心的嘛。
说这些没用,不起效果。
李鸿章再改变策略,拿美中关系压恭亲王,称如果无缘无故把留美幼童撤回来,美国人一定极度震骇,这会影响到清国的国际形象。
也没用,恭亲王才懒得管你那么多。
李鸿章第三次改变策略,建议召回部分有劣迹的学生,其余的就先留在美国,让他们把学业完成。否则的话,此前所花费的白花花的银子,就全都竹篮打水了。
还是没用。李鸿章最后一次变招。
李鸿章提出,目前海军的电报业务,急缺人才,何不如先召部分学生回国,余者先派去学习电报,这也省了再派人出国学习。
这一次,恭亲王勉强答应了。
李鸿章心花怒放,他的谋略再次奏效了。只要大部分幼童留在美国,那么他就有话说,他可以解释召回来的,都是有劣迹的。而这些人之所以留在美国,正是因为他们品学兼优,不兼优,你上次为什么不召他们回来?话是人说的,理是现成的,只要想找,借口总是有的。
李鸿章回来,给陈兰彬发电,让他挑选二十名留美学生,到各处的电报馆学习。而后他洋洋自得,沉醉在自己的谋略快感之中。没得意几天,忽报容闳求见,当时李鸿章就吓了一跳,容闳怎么回来了?
急忙让容闳进来,他劈面就给了李鸿章一句话:我已经把所有的留美幼童,全都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当时李鸿章既惊且诧:你你你……谁让你把人带回来的?
容闳理直气壮:陈兰彬接到朝廷圣旨,下令撤销肄业局,有圣旨在,谁敢抗命?
你你你……李鸿章气火攻心,真恨不能跳起来,把容闳按倒暴打一顿。你说这个笨家伙,在美国呆得久了,人也变傻了。谁说圣旨不能违抗?圣旨这东西,就是用来违抗的,李鸿章进入仕途的大半辈子,全部的心思,都花在用什么法子对付跟你扯皮的圣旨上面……可是这种话,他不能明说出来。
权力政治,是暗箱政治,一切都是不透明、不确定的。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能够游刃有余,以策略的方式周旋其中,讨价还价而不会遭遇到麻烦。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惊惧于天威难测,诚惶诚恐,谨守本份,照样逃不过斧铖加身。
对权力法则隔膜的人,误以为圣上金口玉言,圣旨不可有违。但实际上,权力法则的秘密是算了不说,说了不算,到底算还是不算,一切取决于掌权者的心情,也取决于权力统御之下的人的智慧。如果你不懂是怎么回事,执权者就为营造人主难测的效果,跟你玩猜谜游戏,只为了让你摸不透他,必然是说了不算。但如果你懂,那就没必要这么玩了。
李鸿章一世智者,是知道权力秘密的人。而容闳虽然生在中国,却长在美国,哪有闲心跟你扯这皮?他有可能是领会不到李鸿章谋略的妙处,也有可能是懒得操这份闲心,太累。总之,由曾夫子生前所推动的留美幼童计划,至此夭折,帝国正一步步的,走向希望越来越渺茫的黯淡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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