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谋高手李鸿章:力挽狂澜-惊悚的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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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抗议抗议再抗议

    早在咸丰元年,洪杨起事于广西金田,缺乏能征惯战的猛将,遂召盘踞在广西边境的天地会入会。此举导致了尚武中心天地会的分裂,一部分人如罗大纲,追随洪秀全东征西讨,另一部分人如张国梁,带着天地会小老弟冯子材,投奔了官府,替朝廷对抗叛军。

    天地会组织原本就是松散的,还有一部分武装,四六不靠,谁也不跟,由任洪杨如野火般疾掠而去,仍然在自己的老地盘上,安营扎寨。这其中势力最大的,就是吴亚终部。由于洪杨起事,将广西的青壮年基本上裹胁一空,所以吴亚终乐得逍遥自在,如此这般过了十几年,忽有一支200人的队伍来投奔。

    这两百人的私人武装,由一个叫刘永福的人率领。刘永福的父亲,有一身的好玩艺,但是做生意的能力稍微差点,不管沾手什么生意,都亏得一塌糊涂。这导致了刘永福没钱读书,只是跟着父亲学武。13岁那年,刘永福外出谋生,先为滩艇雇工,16岁开始闯荡江湖。

    29岁那年,刘永福率所部于安德神庙祭旗建军。但临祭旗时,却发现一桩郁闷事,他没有旗,才200人的小股土匪,怎么可能有旗?但没有旗也得有,因为这就要烧香祭旗了。刘永福拿眼一看,突然看到了庙里有一面黑色的七星旗,他就把这面旗拿过来了。

    黑旗军,从这一天走入了中国历史。

    两年后,盘踞于南京城中的洪秀全叛军覆灭,朝廷得以腾出手来,清理天地会的残余力量。刘永福知道情形不妙,遂找了个借口,从吴亚终部中脱走,取路中越边境,找了个四六不靠三不管的地盘,开始慢慢经营黑旗军的家底。

    但是刘永福相中的地盘,已经有一股武装势力盘踞,被刘永福经过一番象征性的交火,将其剪除。越南朝廷是个不设防的小帝国,没兵也没将,见刘永福势大,就授予了他七品千户的官衔。又过不久,昔日天地会的小老弟,今日清帝国的名将冯子材,回到广西剿匪,刘永福主动求和,愿意配合冯子材剿灭天地会残余。此举颇为冯子材欣赏,于是授予刘永福蓝翎功牌数枚,木质关防一颗。继冯子材之后,刘永福也正式和非法武装天地会撇清了关系。可怜一个天地会,混到这种地步,有点本事的都留不住,经营策略肯定是出了问题。

    此后刘永福的黑旗军势力大振,广西境内的会党残余,纷纷前来投奔。这其中还混杂着个日本间谍今野岩夫。

    这个今野岩夫,实际上是个探险家,他曾经背负着生鱼片,孤身穿越北海道,又曾探险西伯利亚,最后走到了波斯,到了波斯生鱼片吃完,险些活活饿死。幸好波斯王听说了这事,就支助他一笔钱,让他又一口气走到了中国广西,见黑旗军大开四门,招降纳叛,他就混了进来,从此在黑旗军吃粮当兵。此后这个今野岩夫,就跟着黑旗军东征西讨,战法国佬于越南,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小差,溜回日本享受退休探险家待遇去了。这导致了最了解黑旗军的,是日本人而非中国人。时过百年,还有史家一厢情愿的将黑旗军定格于最没品味的农民起义军档次上。实际上,黑旗军里没一个农民,清一色江湖好汉。这是晚清最后尚武力量的残余,他们比后人更精准的认识到自己的历史定位。

    今野岩夫加入黑旗军,应该是同治元年(1862年)的事儿,李鸿章就是在这一年里,获得了沪上时机,从此飞黄腾达的。就在这一年里,法国人抵达越南,开始武力叩关,强迫越南开放门户,买法国商人的商品。然后法国发现越南的经济比较落后,就声称这是片无主的土地,开始吞并蚕食。

    从同治元年(1862年)吞起,直吞到同治十二年(1873年),法国人已经接连吞掉了河内、海阳、宁平及南定四省。法国佬胃口太棒了,再让他们吞下去,越南可就连皮都剩不下了。

    越南王急了,四处寻找救兵,值此危难时刻,谁能帮他一把呢?

    只能找刘永福了,好歹越南王授予过刘永福七品千户,现在的刘永福,手下已经有2000之众。于是越南王传谕,央求刘永福救命则个。

    刘永福接警,率了数百死士星夜疾驰,翻越宣光大岭,赶到河内城外,径向城中的法国佬挑战。法国佬不知死活,探险家出身的军官安邺上尉,率了一支小部队出城剿匪,于城西二里处的纸桥遭遇黑旗军伏击,是役安邺战死,法国兵连死带伤20余人。

    要说法国兵连死带伤,也只不过20人,不算什么大事。在此三年前,天津教案中杀死的法国人,就已经超过这个数目,更何况,与天津教案同一年发生的普法战争,法国兵在开阔地上,生生的被普鲁士轰死20万……对了,那段日子法国人死得有点多,死一个少一个,法国佬有点吃不消。

    由是法国退出河内,让黑旗军立下了赫赫战功。越王大喜,立即封刘永福为三宜提督,以后越南保家卫国的活,就拜托刘永福了。

    但是刘永福这个人,脑子非常的清醒,并没有因为战功而得意。他知道,以黑旗军的力量,抽冷子打法国佬一个冷不防,还是可以的,但说到双方直面相对的作战,黑旗军是占不到上风的。

    由是刘永福积极联系清国朝廷,向云南地方官花钱买了个游击的职衔,而且还领到了执照。这表明,朝廷已经正式承认黑旗军的合法性,不再是黑社会了。

    于此同时,朝廷启用最优秀的外国人才曾纪泽,任命他为中国驻法国公使。曾纪泽的主要任务,就是向法国提出强烈抗议,抗议抗议再抗议,抗议累了继续抗议。就在曾纪泽拿车轱辘话不停的给法国佬添乱的当口,轮船招商局已经秘密开通航向,开始向越南输送兵员给养。

    边外交,边开仗,这就是朝廷对待法国人的态度。

    (2)法国占领东京

    光绪五年(1879年),法国驻海防领事土尔克宣称:法国必须占领东京。

    东京?难道法国要跟日本开仗?

    真要是跟日本开仗,那就太好了,能把朝廷乐得疯掉。但没那好事。法国人所说的东京,是指越南的北部,并不是日本的国都东京。日本人很鸡贼的,他们研究透了国际公法,已经让世界承认他们的合法政权和领土,谁敢说占领日本的东京,日本人才不依你。

    但越南的东京,就不一样了。由于中国始终抱着原始的宗主国关系不撒手,这导致了隶属于中国的附属国,其主权变得极为可疑。你说这些小国属于中国吧,人家自己有完整成套的行政班子。你说他们是独立的吧,但外交内政,事事处处没个主意,有点象半生不熟的未开化国家。列强趁机装疯卖傻,非说这些都是无主土地,闹轧猛捞地盘。而土尔克的观点,则称:法国必须占领东京,因为它是一个理想的军事基地。由于有了这个军事基地,一旦欧洲各强国企图瓜分中国时,我们将是一些最先在中国腹地的人。

    可见,这个土尔克脑子不是太清楚。中国有李鸿章这种优秀的人在,打不过列强是没办法的事儿,但要说让列强随意瓜分,那就太小瞧李鸿章的智慧了。

    光绪七年(1881年)十月二十一日,李鸿章在天津亲切会见法国驻华公使宝海。

    这个法国佬宝海,在历史上比较低调。这就意味着他的才干平平,没什么象样的人生成就,而他所遭遇的,偏偏又是李鸿章这样非凡的外交对手。可以说,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与李鸿章能力堪平的外交人物,屈指可数。其人善于死中求活,于绝境中突出一条生路来,如宝海这种无名之辈,落到李鸿章之手,那就有热闹看了。

    李鸿章开题:去年中俄纷争(指祟厚事件),多亏你从中周旋,使我国和俄国重归于好,本人对于宝大人,实在是既感激,又佩服。

    宝海的一颗心,顿时悬吊了起来。他吃外交饭多年,深谙这门领域里的杀招战术。李鸿章上来就对他大加褒奖,只恐来者不善。

    果然,李鸿章话题一转:贵我两国,交情越来越深,万不可因为一点小事,伤了你我双方的和气。最近我听人说,贵国有心夺取越南,这个越南是我大清国的属国,不知法国方面,是不是真的有吞并的意图啊?

    这个……宝海的金黄色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法国吞并越南,已经非止一日,连盲者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宝海身为外交官,最是善于颠黑倒白,把个没名堂的事儿,说得冠冕堂皇。更何况,早在同治元年,李鸿章的事业刚刚开始之时,吞并越南就已经登上了法国人的议事日程。这么多年过去了,宝海每天琢磨的,就是为这件事找个跟正义贴边靠谱的说法。闻知李鸿章相问,他的大脑立即进入运行状态,呱咭呱咭的说了起来。

    宝海说:我来贵国之前,一直在外交部管理东方事务,对越南的情况,知道的最为详细。为什么我国占据越南的西贡呢?这是因为越南国力太弱,我国担心被法国的仇敌德国人攻占,反而对西贡更加不利。所以我国才和越南第二次签订《西贡条约》,这是一个通商条约,规定在越南多开口岸,并在富良江里行船,而且要求越南,将来无论与哪一国议定通商条约,如果有和法、越条约相违背的,必须先通知法国,这都是为了防备德国人侵夺起见。

    笨人一出手,就知要出丑。宝海的外交水平,堪称下下之选。法国吞并越南,闹起来无非不过是法国和中国之间的冲突,可是宝海张嘴就把德国也拉了进来,如果李鸿章再找德国,大家一起来找麻烦,那宝海还混不混了?

    可是笨人不知道自己的笨,还以为天下就自己最聪明,兀自呱咭呱咭说个不停:然则,法国何以又派军队和兵舰,进入越南呢?这是因为越南开放了贸易口岸之外,在这些地区及越南内地,出现了很多盗贼。越南贫弱,无力清剿,所以我国答应出人出船出枪炮,帮助越南维持秩序,缉捕盗贼。不然的话,通商口岸是法国人要求开设的,却让其它国家的商人,受到盗贼的伤害,我们于心何忍?既然越南方面无兵无船,不能防护,我们法国人就只好能者多劳,委屈自己,承担起这个责任了。再者说了,我国派出部队和舰船,都是经由越南国王批准的,并不是逼迫越南,也没有侵犯越南的主权,这就像贵国海关雇用外国人当总税务司一样,难道说中国海关就此属于外国了吗?

    这番话,堪称有利有节,有理有据,虽李鸿章脑子精明过人,在这番话面前,也只有哑口无言,默认吃瘪的份。如果宝海说到这里,立即闭上嘴巴,那么他就有资格称为一名高素质的优秀外交家了。但是不成,他太喜欢说话了,后面的话再说出来,前面的效果,立时荡然无存。

    宝海说:至于越南是中国属国一事,在我们和越南议定条约时,越南国王并未提及,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以后如果越南钦慕中国,自愿向大清国进贡,我国并不打算阻挠,也并没有吞并之心。

    这句话说出来,李鸿章那被对手压倒的形象,就忽悠一下子高大起来。宝海称不反对越南对中国纳贡称臣,这就好,只要你承认越南是我的属国,那就意味着我有权力,对你法国在越南所行所为,进行一番理论。

    李鸿章是外交场上的老狐狸了,并不急于一槌子拍死弱弱的宝海,他最擅长的是请君入翁,让你自己弄死自己。于是李鸿章面有忧色,推心置腹的道:我已经接到我国驻法公使曾纪泽的电报,贵国外交部对曾纪泽的说法,与你没有区别。可是啊,外边传言纷纷,都说贵国有吞并越南的意图,就连在中国的各国公使,也都持相同的看法。

    宝海不知李鸿章担忧何在,笑道:我国的下议院,议员很多,其中多有些年轻人,刚刚加入议院,不怎么懂事,顺嘴胡说,那些办报纸的人就拿来刊登,结果看了报纸的人,就产生了这么一个错误的印象,其实,法国并没有吞并越南的意图。

    李鸿章探身过来,满脸认真的问道:可是,贵国最近把四艘炮艇,派到了越南,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啊……宝海吃了一惊,又笑了起来:是这么回事,去年的时候,我国拨给了越南几万法郎,制造了四艘小轮船,主要是为了巡逻口岸之用。越南的疆域,几乎相当于中国的一个省那么大,凭这四艘小小的轮船,能够征服这个国家吗?所以说我国绝没有吞并越南之意,我也无须对中堂隐瞒什么,请中堂自己细想。

    好了,到这地步,李鸿章就正式收套了。端起茶杯来说道:越南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属国,贵国如果想要吞并,中国绝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我先在这里做个声明:我国政府,对此事极为关注,请宝大人到北京会见总理衙门的王公大臣时,将一切据实相告。

    宝海起身告辞,这时候他才猛然发现,他已经落入到了李鸿章的圈套之中,可这个圈套是什么时候设下的,自己又是怎么钻进去的,竟然毫无察觉。郁闷之际,宝海去北京向总理衙门大臣们耐心解释,指天发誓,保证法国对越南没有吞并意图。好端端的一个公使,竟弄成这么一个样子,宝海心里应该是很困惑。

    再返回天津,早有一个马建忠,正等着宝海。这个马建忠,是清国送到海外新培养起来的外交人才,精通英、法等多国语言,又拿到政治、法律多个学位。马建忠此来,就是让宝海签约,彻底把宝海钉在外交者失败者的耻辱柱上。

    困惑呀,难以理解,强大的法国,堂堂的外交官竟然象个俘虏那样,由任中国官员横搓竖捻,这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宝海想不明白,悒郁到了无以复加,在条约上乖乖签字。

    条约计有三条:

    第一条是中国将清军撤回云南、广西边境,或者在离边境外若干里驻扎。同时宝海照会大清国总理衙门,申明法国毫无侵占越南土地之意,也绝无贬削越南王治权的图谋。

    这一条,任何人看了都会哭出来,你清国明明在越南无一兵一卒,让这条约一搞,好家伙,就好象在越南驻扎着多少人似的。而且,你明明没驻扎却瞪俩眼珠说驻扎了,那你以后随时找个借口,恢复到真正驻扎的状态。事实上,这一条表明了淮军正络绎不绝开赴越南,做好战争的准备。可是这条宝海非签不可,因为有了这条,他就可以向本国报功了:大家看,我在中国唇枪舌战,逼迫中国从越南撤兵了,我厉害不厉害?

    第二条:法国溯红河而上,至保胜通商。中国在此处设立关卡收税,并应设法使云南境内土产物品,运往保胜畅通无阻,驱除盗贼,撤除保胜境上已有的关卡。

    这一条,正式宣布中国接管越南的管辖权,宝海如果有异议,那就食言自肥了,他可是一再信誓旦旦,承认中国对越南的宗主国之权的。

    第三条:中法两国分别巡查红河南北。

    到了第三条,就把法国在越南境内的扩张,划上了一个句号。两家经红河为界,各霸一方。说到底,这是传统的宗主国体制,和现代的独立国家体制相逢必然的格局,这对中国来说是好事,对宝海来说,多少有点压抑。

    (3)高丽惊变,风波再起

    光绪八年(1882年),李鸿章60岁,他的老母亲就在这一年辞世。这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妇人,她替这个国家栽培出了几个优秀的儿子,享受到极品的荣华富贵,但是她在历史上连姓名都没有留下,一并湮没于历史深处的,还有她那不为人知的教育方法。

    母亲辞世,按礼法,李鸿章要辞职回乡,守制尽孝。这是一条从未写在书面上的法律,无论你做多大的官,父母辞世,就必须辞官归乡。除非情形特殊,国家离不开你,这种情况叫夺情。但李鸿章这边刚刚摆平法国,帝国虽然危机四伏,但正处于难得的祥和气氛之中。李鸿章的辞职获得批准。

    但他可是文华殿大学士、北洋大臣、直隶总督,前两个角色倒还罢了,单只是最后这个直隶总督,是一定要有个人替他守摊的。

    淮军名将张树声走上前台。他虽然出身淮上巨捻,但有功名在身,是一个生员,上马杀敌,下马读书,是儒家士大夫传统中最理想的人物。而且,张树声久经历练,除了曾追随李鸿章沙场百战之外,还曾历任山西巡抚、漕运总督、江苏巡抚、贵州巡抚,一直升到两广总督。由他来替李鸿章坐镇直隶,这表明他是淮军中行政领导能力最优秀的人物,一如守护着京畿门户的刘铭传,是淮军中军事作战能力最出色的一样。

    很难说张树声运气是好还是坏,他老兄刚刚坐到了直隶总督椅子上,朝鲜就爆发了最为著名的壬午兵变。

    细究朝鲜这个国家,当时统治这个国家的是李氏王朝,建立于明朝洪武年间,小小的王国,竟尔是延续了近六百年之久,几与明、清两代相始终,也是中国最忠诚的附属国。1864年,朝鲜国王李昇去世,死后无嗣,于是以其弟大院君李罡应之子李熙入承大统。但李熙年方十二,遂由父亲李罡应摄政。

    李罡应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信奉者,矢志追随中国,力拒列强叩关。但等到十年而后,他归政儿子李熙后,权政却逐渐转向王妃闵氏及其族人之手,这些人对李罡应颇有微词,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流派:开化派。

    于是朝鲜出现激烈政争,事大派以大院君李罡应为首,主张亲华,追奉传统。开化派以金玉钧为首,主张亲日,要全面改革。就在这两派纷争不息之际,李鸿章奉朝廷之命,写给给朝鲜国王李熙,建议李熙迅速开放国门,与英、德、法、美等列强先行建立外交关系,以牵制日本。但是大院君迟疑不决,这就导致了未来的局势终将失控。

    早在光绪六年(1880年),朝鲜实行军制变革。王妃闵氏趁机削弱大院君的势力,淘汰其亲军营,另行聘请日本教官崛房礼造,组建了别技营。别技营的薪资待遇与伙食,均优于亲军营,此犹罢了,亲军营被欠饷十三个月之后,发放下来的饷米掺了砂石砒糠,不堪食用。愤怒的士兵殴打了管理库房的官员,此举随即遭到了弹压。

    王宫下令逮捕闹事的士兵,这成为了兵变的直接导火索。激情的士兵率大批的平民冲入了军械库,夺取武器,攻占捕盗厅,抢出了被捕的同伴,随即涌到大院君处,诉说冤情。

    大院君李罡应听了士兵们的冤情之后,暗示他们说,这都是闵妃一党,勾结日本人干的坏事。叛军由此攻击日本领事馆,杀教官崛本礼造并七名日本人,袭击高官住宅,并攻入宫中搜杀闵妃。闵妃易妆为宫女出逃,汉城陷入大乱。

    日本驻朝公使花房义质,出逃回国,向国内报告了朝鲜所发生的事情。日本政府决定,以此为理由大举派兵入朝。吊诡的是,是年发生在朝鲜的事情,宗主国中国竟一无所知,幸好驻日公使黎昌庶察知有变,急速向国内报警。

    黎昌庶连续两次向北洋大臣、直隶总督张树声电告。并建议中国立即派兵赴朝。与此同时,逃往忠清道的闵妃,也指示后党成员通知驻天津的朝鲜使臣,向宗主国求援。于是张树声于当年的8月2日、4日及5日,三次致函总理衙门,要求火速出兵。由是驻登州的庆营吴长庆部、水师提督丁汝昌、候补马建忠率军乘威远等三舰赴朝。

    庆营抵达岸边,由于天色未亮,光线晦涩,诸营你争我让,谁也不敢当先登陆,唯恐中了日本人的埋伏。只有帮办袁世凯越众而出,率手下200人当先登陆,而后向汉城疾奔。袁世凯抵达汉城未及半日,日本兵就已经赶到了,发现淮军早已抵达,失惊不下,不敢造次。这就为此次行动创造了先机,袁世凯其人,也因此脱颖而出。

    袁世凯,他是自曾国藩始,经李鸿章而后的第三代传人,曾国藩传李鸿章的,是圣学经世。而李鸿章传袁世凯的,则是庞大的北洋资源。传来传去,把文化传丢了。但没文化也不碍事,未来的袁世凯,就是挟北洋的强势力量,生生的扼死了清帝国,勒令爱新觉罗皇族交出权柄。

    由曾李,而李袁,标志着中国儒家文化行将完成其最后的历史使命。这使命自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创立集权专制时起,就已经注定。从那一天,儒家文化就转入一条隐密的战线,开始了漫长的与专制权力相抗争。

    权力是泯灭人性的,而思想则意味着自由。人类历史的规律告诉我们,能够对抗权力的,一是智慧,二是财富。西方人是以智慧和财富的结合,最终摧毁了禁锢人性的暴权。但在中国,智慧始终是孤军奋战,并一次次的沦为权力的牺牲品。但是,智慧所具有的独立品格,终究让权力无法如愿驯服。在中国历史上,智慧从未在庙堂上获得生存空间,始终是在民间,疾如野火燎原的倏起忽灭。这就证明了权力与智慧的不兼容。

    也只有在晚清这个特定时代,儒家思想最后的智慧之花曾国藩,能够借助平乱之余重建新的智慧体系,并经李鸿章转型为对时局的掌控,与对庞大社会资源的占有。在通过资源获取权力的进程中,曾国藩不敢有丝毫异心,李鸿章虽然有心,但传统忠君的思想观念,仍然让他裹足不前。也只有袁世凯,如这般不学有术的实干型智者,才能完成最后的使命。

    然则,袁世凯又是什么样的人?何以偏偏是他,最后终结帝国的延续?

    (4)两条规则,双重标准

    袁世凯,字慰庭,河南项城人氏。袁氏是当地有名的望族,到了袁世凯爷爷袁树三这一辈,袁家终于出了做大官的人。袁树三之弟袁甲三,由功名入仕,任礼部主事,军机章京,监查御使,兵科给事中。后来外放为一方大吏,最高时做到督办安徽、河南、江苏三省军务,漕运大臣。李鸿章31岁那年,被放外出京,回家乡帮办团练,那时候的袁甲三,就因为专办平捻事宜,已经是威名赫赫。

    袁世凯是袁树三大儿子袁保中的第四个儿子,由于袁保中的弟弟袁保庆无嗣,于是将袁世凯过继。小时候的袁世凯,表现为一种极为怪异的复合性格,即心思灵秀,敏锐善察,又固执坚忍,刚烈非常。

    袁世凯的性格敏锐善察,是因为环境所形成的。他是过继过来的孩子,而嗣父袁保庆,有两个老婆,正妻牛氏与姨太太金氏。这两个女人势同水火,相互不容,打得家里鸡飞狗跳。童年时代的袁世凯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竟然能巧妙的调和双边关系,让两个女人眉花眼笑,合好如初。这世上最难揣摩的,就是女人之心,小小的袁世凯,竟然能摸透女人的心思,这世间还有什么他摸不透的?

    这说明袁世凯是个情商极高的人,这种性格的人,一般来说不会走极端。但袁世凯的环境反常,他是一个庞大世族的嗣子,地位离奇古怪,这种特殊环境最终形成了他不甘人下,刚烈暴怒的一面。袁世凯读书时,有淮宁令虐待童生,无人敢置一辞,唯袁世凯挺身而出,与之力辨。嗣父袁保庆生恐他这种性格惹来祸端,就让他回乡避祸。

    此后在家乡,袁世凯协助堂叔袁保恒办赈济,活生民无数。这让他的人生之路趋近于仕绅一途。可是他志向宏大,小小年纪大书: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这种雄心壮志,与乡里的谦和风气构成了本质的冲突。再加上他见过世面,视地方小吏为无物,经常出言责其过失,以至于乡人衔恨切齿,思阴陷之。

    袁世凯在家乡无法立足,就思投军,效古之班超建功立业。他之所以投奔淮军吴长庆部,也是有缘由的。早年吴长庆的父亲吴廷香,受命办理庐州团练,后叛军西进,大举围困庐州,吴廷香遣子吴长庆求救于袁甲三,袁甲三举棋不定,遂问计于子侄,侄子袁保庆主张营救,而儿子袁保恒则反对,两人不停的争吵辨论,一直辨论到庐州城破,吴廷香战死,也没吵出个眉目来。

    就因为此事,吴长庆怒而和袁保恒绝交,却和主张出兵援救的袁保庆订兄弟之好。后来袁保庆死,吴长庆渡江视殓,抚柩痛哭,承诺帮助袁保庆照料袁世凯。

    两家有这种交情,决定了袁世凯在落魄之时,必然会想到投奔吴长庆。吴长庆起初的想法,是让故人之子苦读圣贤之书,走科举之路,还请了名士张謇教导袁世凯,但袁世凯不堪造就,圣贤书越读越没个名堂。

    正是因为缺乏读书的天份,袁世凯只能走偏道捞偏门,苦研事功,就是研究如何做事的方法。这种偏门让他成为了年轻一辈中少有的人才类型,最终,当帝国需要找个人办实事的时候,只能寻求袁世凯的帮助。

    登陆朝鲜,是袁世凯人生事业的开端,这个地方他真是来对了,因为朝鲜的乱局,有其特殊性。这种特殊性任何人都会束手无策,只有李鸿章和袁世凯有办法对付,因为他们都有过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

    朝鲜乱局,表面上是事大派与开化派的权力斗争,但内在的根由,却是因为宗主国规则与独立国家规则的冲突。宗主国的关系,在现代国际公法中是很麻烦的,明明是两个国家,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你关系再千丝,再万缕,仍然不是一个国家。日本人就是钻了这两种国际关系的空子,理直气壮往朝鲜派军。你清国能派兵,我日本凭什么不能?你说你是宗主国,我还说我要保护本国的侨民呢,你看我们的侨民被杀了多少?

    两种规则,必然会有两个标准,不同的人价值观念选择不同,必然会形成两个势力范围。这种乱局,李鸿章早年在黄鹤楼兄弟争座次的时候,就曾遇到过,所以他有经验处理。

    然则,年轻的袁世凯,他又是什么时候处理过两种规则,两个标准之争呢?

    袁世凯童年时期!

    他童年时期,嗣父袁保庆有俩老婆,这就是最典型的两种规则,两个标准。可是袁世凯却将其协调得水乳融洽,鱼水相欢。拿他童年时期的人生际遇,来应对朝鲜的乱局,此其时也。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句话所蕴含的人生哲理,在袁世凯身上最鲜明的体现了出来。

    然而,回到正题上来说,这种落后的宗主国关系,始终将大清帝国紧逼在战争的边缘。或者战争,或者忍耐,大多情况下,没有选择的选择,都是后者。史学家分析说,清帝国当时最明智的做法,是应该迅速的推动朝鲜独立,从宗主国这种闹心的关系中脱身,既然在列强来到之前,你没有能够将附属国吞并,就只承认这个现实。但是清国出于海防的需要,最终没能迈出这一步,以至于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但无论如何,袁世凯所率兵勇,抵达汉城比日本人快了半天,这就给了清帝国以处理事态的充足理由。

    所谓事态的处理,就是要在大院君李罡应,和王妃闵氏之中,选择一个。因为这两人各代表一方势力,水火不容,必须摆平一个,才能恢复朝鲜的安宁。

    两种规则,两个标准,那就必须要把问题拆分开来,只留一个就好办了。这就是李鸿章一生处理,始终不变的路数。

    那么,到底应该摆平哪一个呢?摆平闵妃?不不不,如果把闵妃捉走,国王连老婆都没有了,岂能跟你罢休?更何况,闵妃在兵乱之后,率先向宗主国求救,这就证明了她没有问题。

    闵妃既然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就是国王的父亲李罡应了。虽说李罡应事奉宗主国极忠,但一来他策动了兵变,导致了乱局。二来此时政归国王,李罡应的势力仍然一头独大,这就有点不妥当了。

    于是吴长庆邀请大院君赴清营会议,当大院君来到之后,由袁世凯设计将其众多卫士阻于军营之外。大院君也非易于之辈,立即发现情势异常,他不会说中国话,但是会写,就立即泼墨挥毫:将军欲作云梦之游耶?意思是在质问吴长庆,你莫非是想学汉代的刘邦,假云梦游为借口,诱擒韩信那样捉我吗?吴长庆当时犹豫不决,袁世凯持刀在侧,大声说:事情已经泄露,迟则生变。不由分说,随即督促手下将大院君强行扶入轿子,星夜奔赴马山浦,登上丁汝昌的镇远号兵舰,押送到天津,圈禁了起来。

    事实证明,诱捕大院君李罡应,是个错招,这导致了开化派迅速坐大。及至局面失控,朝廷又错上加错,居然又将大院君放回来了,可是大院君忠心为国,却遭此对待,如何肯与你罢休?但这是后来的事情,至少在当时,朝鲜的政局,仍然是如其所愿的,恢复了正常。

    再接下来,就是朝鲜对日本被杀人员的补偿问题。但这都是芝麻小事了,交给年轻的袁世凯就可以了。张树声这边,可以腾出手来,干点正事了。

    (5)事非经过不知难

    张树声要做的正事,就是摆平清流张佩纶。

    说到清流,那是中国读书人最真诚的追求,无论是李鸿章,还是张树声,他们最初的人生理想,都是能够成为清流的领袖。下笔千言,挥斥方酋,粪土当今诸名流。就拿张佩纶来说,他一纸奏折,参倒了擅自加捐引发了抗粮风潮的四川东乡知县孙定扬。又一纸奏折,参倒了草菅人命、镇压乡民的四川提督李有恒。再一纸奏折,又搞掉了包庇护短的四川布政使文格。又一纸奏折,参掉了大名鼎鼎的四川总督丁宝祯。总之,张佩纶跟四川的领导班子干上了,大小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逮谁参谁,参则必倒。再后来,他的打击面逐步拓宽,倒在他的奏折之下的牺牲品,又添加了工部尚书贺寿慈、吏部尚书万青藜、户部尚书董恂,军机大臣王文韶等人。他这等于是把朝廷的领导班子全部推倒了,如此狠辣之笔,哪个不怕?谁个不惊?

    时有清流十友,曰张佩纶、张之洞、陈宝琛、宝廷、黄体芳、张观准、吴大澂、刘恩博、吴可读、邓承修。此十人者,俱为一时之选,文章人品,无出其右。这其中,尤以张佩纶及张之洞最为出色,被誉为牛角。而牛头,就是当时的清流领袖李鸿藻。

    如张佩纶等清流人士,笔下千言,命悬一线的做法,有个名堂,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再依照道家的指示精神,太上者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清流人士所为,说立德或许有人会持不同见解,但如果说是立言,支持者的数量就会上升。

    而李鸿章、张树声这样的人,百战不死,辛勤为国,按儒释道三家的标准,最多不过是搭上个立功的边,没法子跟人家清流人士的立德立言相比。

    尽管李鸿章和张树声也清楚,时代变了,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强敌,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传统的评判标准已经不再适合于中国。但毕竟深受国学浸染,无论是李鸿章还是张树声,仍然在心里对清流钦羡不已。清流所为,毕竟是自己的少年梦想。唉,目睹青年一辈,意气风发的行走在自己的理想之路上,可知李鸿章张树声等人内心的失落。

    张树声派了自己的儿子张华奎,去都察院拜访左副都御史张佩纶,邀请张佩纶赴筵。

    张佩纶的父亲张印塘,早年和李鸿章有很深的私交,再加上李鸿章非常欣赏张佩纶,所以张佩纶对淮军中人的感觉,也很不错,他参倒了那么多人,也没有动过淮军阵营,这就表明了双方惺惺相惜的态度。再加上张树声刚刚摆平朝鲜乱局,张佩纶更加欣喜,立即欣然赴筵。

    张树声亲迎,席间交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于是张树声趁机提出一个要求:

    他想让张佩纶入他的幕府,帮助他处理政务。

    这个要求,让张佩纶顿时哑然。这是因为朝廷已经放出风声,要派张佩纶为今年的乡试主考,此消息虽然还没有落实,但主考这个职位,却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差使,岂不闻得天下英才而育之?做上一任主考,这一届的优秀学子,此后都要叫自己一声老师,选择其中最优秀的精心栽培,这是读书人一生最伟大的事业。

    但是张树声这边的诱惑,也是无穷大的。要知道,举凡天下才子,莫不是眼高于顶,视天下为蔑如也。虽说是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再其次才是立功。可是挥师马上,指挥若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万众欢呼,父老相迎,单只说那种精神上的快感,就决不是蹲在小屋子里,咬着笔头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所能比得了的。张佩纶自诩才情无双,何偿不曾有过如此这般的梦想?

    这世界,就是这样,围城里边的想出去,外边的想进来。李鸿章、张树声羡慕张佩纶下笔千言,蔑视王侯。而张佩纶也是在心里羡慕他们威风。

    所以张佩纶思前想后,终于一咬牙一跺脚一拍桌子:干啦!去他妈的狗屁乡试主考,去他妈的太上立德,老子要太下立功,亲上战场,杀得洋人屁滚尿流,好好的过一把瘾!

    张佩纶答应了张树声所请,三人顿时喜笑颜开,举杯欢庆。可是三人谁也不曾想到,世事无常,变局无端,只因为张树声提出这么一个请求,只因为张佩纶答应了张树声所请,竟尔将双方的关系推至了冰点。从此张佩纶成为了李鸿章的私敌,而清流,也视北洋为大敌,矢志打掉之。

    但张树声哪料到会有如此变化?仍然快乐的上奏本,向朝廷要张佩纶。可不曾想,难道他张树声知道张佩纶是人才,慈禧太后就不知道吗?西太后慈禧,最重视的就是张佩纶,以其大才大用,见奏立即驳回,不给,这个人才我自己留着用。

    不给就不给吧,毕竟张佩纶留在朝廷肉烂在锅里,怎么说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是因为张树声的上奏,大家知道张佩纶要去北洋,早有机灵的趁机而入,抢下了乡试主考的位子,让张佩纶两头落空,一无所获。

    双方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张佩纶虽然不好公开说什么,但心里对张树声的埋怨,可想而知。张树声也是懊恼之极,直到他坐到北洋大臣,直隶总督的座位上,才知道自己和李鸿章的差距。此前,看李鸿章办事,也没什么出奇之处,就是个平平常常。可临到自己,单只是想请个张佩纶,反而把自己套进去了,好象是自己布局设套,暗算了张佩纶一样。

    事非经过不知难,想张树声,虽然只是一介生员,但沙场百战,历任巡抚、总督、封疆大吏,也称得阅人处世无数了。但位子再高一层,所涉事件的麻烦程度,就加倍提高。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不亲自到高处坐一坐,是无法体会到这种孤寂心态的。

    值此微妙之际,就见摇摇摆摆,走出来个清流十友之一的陈宝琛,狠狠的参了张树声一本,指责他不顾国家大局,擅自奏调皇帝身边的近臣,要求把张树声交部议处。

    虽然朝廷不至于真的将张树声锁拿问罪,可是陈宝琛这一手,却让张树声既恼又气,明摆着,清流十友看不过去了,要来搞他。

    搞就搞,张树声还怕了你不成?正要抖擞精神,与清流十友斗个你死我活,李鸿章回来了,张树声怏怏返回两广。于是清流十友对张树声的仇怨,就只能转移到李鸿章的身上。

    (6)罗网密布,杀机暗伏

    李鸿章回来,是在光绪九年(1883年)正月,距离三年守孝的祖制,还差两年。

    这就是夺情,国家出大事了,非李鸿章不足以挽救时局。所以他必须回来。

    事情也简单,就是前者李鸿章摆平了法国公使宝海,双方签订了一个李宝协议。这个协议是很让法国吃瘪的,让宝海更没面子。可是没办法,斗心机玩谋略,宝海实在是差得太远,只能想办法忽悠自己的国家,看看能不能蒙混过关。

    但是宝海的运气不好,在法国,被公认为最狂热的殖民主义者茹费理,以其极端的政治姿态,剑走偏锋,赢得了公众的好感,遂入主内阁,是为总理。赶在这节骨眼上,李宝协议草案传回国内,霎时间法国人群情激愤,有评论家认为,缺心眼的宝海,被李鸿章欺骗了。当然这个评论肯定是不对的,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宝海的命运已经注定。

    李宝协议被内阁彻底否决,宝海因为外交无能,丢尽了法国人的脸,被撤销职务,勒令回国接受处分。

    正月初七,法国外交部电告宝海,李宝协议不作数。

    三月初三,气急败坏的宝海照会总理衙门,撤销前议越事办事。总理衙门接到这个照会,大为诧异,再去找宝海问个究竟,还没等问明白,驻扎越南的法军开始了军事行动,向北行进,五天后攻占了河内。

    事发突然,想不到法国佬说动手就动手,总理衙门彻底乱了阵脚,拍电报派特使,叫正在家里守孝的李鸿章快点回来。

    李鸿章回来,最先见到的是正要回国的法国公使宝海。据所载,当时的李鸿章,有如一名拳师,紧握双拳,对宝海说:法国如不承认中国的宗主权,事情似乎只有这样办。意思是要以武力一决雌雄。

    说完这句话后,李鸿章就回老家了,理由是要营葬母亲,国家事务,请肉食者谋之吧。

    李鸿章竟然撂了挑子,让朝廷大为诧异,遂命李鸿章秉“金戈毋避”的古训,夺情复出。要求他迅速前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所有广东、广西、云南防军,均归节制。

    李鸿章断然拒绝,并在写给朋友的书信中称:这次任命,是仇敌企图毁掉他的阴谋,朝廷以珠弹雀,枢府调度如此轻率,令人寒心。他拒赴前敌,复奏明确提出不去广东,就呆在上海,朝廷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拉倒。

    李鸿章何以表现得如此怪异,这里边,真的有什么阴谋吗?

    千真万确,这是清流人士精心布局的一个阴谋,这次阴谋旨在于一枪俩鸟,一箭双雕,一枪俩眼。如不是李鸿章脑子过人,老谋深算,若是轻率的踏入局中,轻焉者身败名裂,重焉者死无葬身之地。

    清流果然够清纯,竟然为李鸿章布设下如此狠辣的圈套。然则,这个圈套的布设,是依据什么道理呢?清流为何对李鸿章,如此憎恨呢?

    (7)布局打掉李鸿章

    清流人士,对李鸿章的憎恨,已非止一日。及至张树声外事不慎,结怨于张佩纶之后,清流的这种仇恨,迅速的升至顶点,最终形成了一股强势的爆破性力量。

    但公正的说,李鸿章所认为的大阴谋,实际上并不存在。但清流对李鸿章的憎恨,却是千真万确。而这种憎恨,却是一种普遍性的社会认知。这种认知聚合成一个正常的社会力量——当所有的人起来做同一件事,这件事就被赋予了天然的正义性。

    清流对李鸿章的憎恨,缘于这样一个社会普遍性社会认知:李鸿章无能、贪腐、懦弱而误国。这几桩指责又或是罪名,多是真实的历史存在,绝非是情绪性的简单渲泄。

    先说李鸿章的无能。专制权力的特点,决定了李鸿章必然的无能,这种无能,一是体现在社会组织形态上,二是体现在社会化大分工上。

    所谓社会组织形态,就是人类的生活方式,组织起这种生活方式的体制有三种,但结果却只有两种。三种体制,无非不过是民主制、开明君主制又称君宪制,以及专制政体。民主制度的国家,讲求的是民权,开明君主制讲求的是人的尊严,而专制政体则纯粹是靠了恐惧来运行,因为这种体制最不合理,也不均衡,极易被颠覆。前两者社会体制,财富在公民中平行流动,全民共享社会劳动成果。而后一种体制,社会财富由低向高,只向社会高层流动。这个过程又叫盘剥,最终必然是民众一无所有,而上层权贵占有一切。

    这样一来,就决定了民主体制的社会化管理是平衡,平衡各方面的利益诉求,开明君主制的社会化管理,是激励,激励每个人有尊严,并为之奋斗。而专制政体的社会化管理,是控制,控制着每个不稳定的社会节点,以免崩盘。这三种不同的管理方式,导致的最终后果是,前两种社会体制,是全民参与的社会性创造,而专制政体的社会性创造只需要少数人,大众只需要接受奴役,就满足了专制社会的基本需要。

    如美国,就是民主制,如日本,就是开明君主制。这两家都是全社会创造性劳动,创造者并可获得让自己满意的劳动成果。而清国,社会创造一没有价值,二没有条件,这种社会出现的只有暴君、顺民和暴民这三种社会角色,能够通过个人智慧,走到前台被认可的劳动者,数量极少。而李鸿章,就是这样一个少有的才智之士。

    可如此一来,清帝国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怪异结构,绝大多数人被排除在社会事务之外,干活的人少,闲看的人多。朝廷必须要为这些有才干的闲人,再准备一些养尊处优的位置,这就是清流。

    中国有句话,叫一个干,十个人看。这句话在李鸿章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清帝国真的是李鸿章一个人拉车干活,而清流十友,则是揣着手,满腹愤怒的站在一边看,他们也不是不想干,而是干活的位置太少,李鸿章干了,大家就没得干了。而美国,而日本,这种情况绝不会出现,他们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社会分工,各得其所。

    就这样,清流十友站在一边看李鸿章,看着看着,看出问题来了。看出什么问题来呢?盖因这普天之下,最难最难的事情,莫过于亲手劳作一下,而最简单最简单的事情,莫过于站在一边看。在一边看能够赋予人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再难的事,看起来也是千容易万容易。再简单的事儿,干起来也是千难万难。清流十友长期围观,突显出李鸿章的愚笨和拙劣。把个清流十友急得心火上冒,你看这个李鸿章,他怎么这么蠢啊,这么简单的事儿,他都处理不好,他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就换人吧,别让他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于是李鸿章的无能,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必然。

    再说李鸿章的贪腐,那是板板钉钉的事情,谁都知道李鸿章这人个性鲜明,战场上不怕死,官场上死要钱,有历史铁证的。李鸿章一辈子,到底捞了多少钱?他活着的时候,谁也不敢问这个问题。但等他死后,一份分家合同被公开,才让李氏豪族的巨额财产,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据梁启超称:世人竞传李鸿章富甲天下,此其事殆不足信,大约数百万金之产业,意中事也。

    这个数百万金,到底是多少钱呢?有好事者,PPP(购买力平价)载以入,给李鸿章计算了一下,大约合今天人民币10亿元之多。

    10亿元也够吓人的了,李鸿章到底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钱?

    可以确信,李鸿章的钱,多半是靠了拿回扣弄到手的。据老一辈革命家吴玉章的回忆,在军火市上,回扣的比例是公开的,是购买武器全价的5%,这5%是打在预算里的,你不拿就归了别人,不拿白不拿。所以李鸿章喜欢添置武器,而其它各地官员,一方面旗帜鲜明的反对洋务,一方面大力采购西洋船舰武器,就是因为这个活有钱可拿。还有老牌帝国主义赫德,清国这边稍有风吹草动,他就拿图纸四处推销。国人坚认这其中必有阴谋,其实阴谋是没有的,有的就是赫德老兄想搞几个回扣到手,纯粹性的利益驱动。

    李鸿章弄来这么多的钱,而清流十友却只是拿着微薄的死工资,朝廷的薪水是很低很低的,因为没有竞争,也没有劳动保护这一说,朝廷开的是独家衙门,没有给官员们加薪的心理冲动。早年老夫子曾国藩,在朝廷兼任了五部侍郎之职,辛辛苦苦一年干下来,少说要亏欠两百两银子。可知清流十友,虽然在人面前风风光光,其实全都是个资不抵债,亏损运营。清流十友穷成了这样,李鸿章却大发横财,你想清流十友,能和李鸿章有完吗?

    再说李鸿章的懦弱,那同样是有目共睹。李鸿章素有畏敌如虎之说,说到此人的恐惧,几乎到了离谱的程度。他害怕英国人,害怕美国人,害怕俄国人,害怕法国人,更害怕日本人,除了中国人他不怕,他是见谁怕谁。在国家事务处理上,日本人侵台湾,他不敢打。日本人吞并琉球,他吓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俄国人占伊犁,他竟然怕到了想放弃新疆,这至今为史学家所无法原谅。此番法国佬蹬鼻子上脸,明目张胆的要抢越南,李鸿章更是怕到了无以复加,连稍微硬气一点的话,都不敢说。

    做人,事事怕,处处怕,怕到了李鸿章这种地步,真不知他哪来的勇气,还腼着脸活在这世上。

    当然,当我们罗列出李鸿章的恐惧,也会象李鸿章那样,吓得脸皮青紫,心惊肉跳。你看这个中国,真是太可怜太可怜了,英国人要打你,法国人要打你,俄国人要打你,日本人要打你,就象是个弱小的女人,被一群流氓团团围在当中,你想不怕,怎么可能?

    然则,好端端的中国,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呢?如果你说中国弱小,那人家日本比中国更弱,怎么列强就不说去欺负日本,反倒是日本和列强一伙,冲进门来欺负你呢?

    这个原因,清流们认为就是李鸿章的第四大罪:误国!

    清流们认为,国破如此,不堪收拾,这都是李鸿章无能所致。毕竟国事是操于你手,你弄到这种地步,硬说自己没责任,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相信。

    但实际上的原因,我们已经说过了,这是因为中国死抱着古老的宗主国规则不撒手。要知道,现在你已经不再是老大了,没资格再制订规则,新的时代需要新的规则,这个新的规则,就是国际公法。但李鸿章,只能拿国际公法当挡箭牌,对付列强的挑衅,因为中国人不认这个。中国人始终认为自己是老大,谁敢不让自己当老大,就死给你看。

    正是因为落后的宗主国规则,导致了清帝国战线拖得太长,四面开花,八面树敌。日本、俄国,英国和法国,正是看准了你这一点,才故意各挑一块动手。你清国敢在台湾上硬气,俄国就立即侵吞新疆。你去跟俄国佬争吵论理,法国佬就要在越南找事。你跟法国佬在越南死磕,英国佬就趁机吞并缅甸。哪怕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也没有能力同时在两个战场上作战。而清国的战场,却远非一处,每一个附属国,都是一枚定时炸弹。

    清流因为不做实际工作,认识不到这一点。就算是认识到了,也不认可这一点。就算是认可,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打就打,谁怕谁?反正死的又不是自己。

    当时清流领袖以李鸿藻为首,纷纷上书,提出天子守在四夷的古老口号,要求与法国佬一决死战,以固藩篱而卫门户。而且,清流们对此战抱有绝对的信心,认为一战而可平天下。为此,他们甚至推出自己的新一代领军人物:张佩纶!

    清流们是这么认为的,中法之战,中国必胜,中国怎么可能不胜呢?不胜就没了天理了。再说不胜你就是汉奸!虽说中国必胜,但李鸿章出战却必然会输掉,因为李鸿章无能、贪赃、畏敌如虎。他们认为李鸿章是事实上的国家敌人,要通过这一次布局,成功的将李鸿章推到前线,让法国佬把李鸿章打回原形,打到他丢盔御甲身败名裂。等到李鸿章现出原形,清流们再以新一代的领袖人物张佩纶取代李鸿章,击溃法国,重顿河山,岂一举两得,去国贼而振国威,岂不美哉?

    (8)初战脱利古

    李鸿章也许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也许他在高位多年,天天都在提防清流的暗算。所以对这起周密而阴狠的布局,恼火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从后面发生的事情上来看,李鸿章应该是在心里,相当的同情张佩纶。事实上,这是为他们两人布设的圈套,张佩纶是个文采飞扬的言官,没有丝毫的实战经验。但他之所以被清流架到火炉上炭烤,那是因为他太优秀了,被他参倒的官员,排出来是一条串的名单。这就导致了他三面受敌,被他参倒的人憎恨他,和他同行的人嫉恨他,而他自己,则踏着那些被参倒者的身体,陷入到自我认知的迷妄之中。

    明摆着,张佩纶至少要比被他一纸奏折参倒的官员们强,否则的话,怎么是他参倒他们,而非是他们摆平了他?

    这种虚妄的认知,导致了张佩纶错误的判断。而李鸿章,却因为看得分明,因此向总理衙门提出劝告。他指出,清国各省,海防兵单饷匮,水师又未练成。在这种情况下,未可与欧洲强国轻言战争。勿惑浮议,激成祸端,致误全局。

    同时李鸿章上书朝廷,再唱避战求和的老调。他认为,虽然越南于中国至关紧要,越如为法所并,凡我属国,咸有戒心,而滇粤三省先失屏蔽。但是,现实是明摆着的,法国人的态度是很坚决的,一定要吃下越南,我以虚声吓之,彼未必即相震慑。但尽管如此,这场仗还是打不得,一旦开仗,我以重兵临之,则内地益形空虚,兵连祸结,防不胜防。而且法国海军强盛,中国海军难以御敌,中国兵弱饷乏,久战终必不支。兵端一开,中国既添近忧,又贻后患。

    清流最恨李鸿章这套说词,照李鸿章这么个说法,这也怕那也怕,那中国人还活个什么劲?干脆一头撞死得了。

    李鸿章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一再告诫朝廷:虽然我以越为属国,始终执辨,但法国则称越南自主,并无统属。中国与越南政事、外交一切不问,但受朝贡而已,与泰西属邦不同。

    到了这一步,李鸿章已经把话点透了。中国之所以被弄到这个地步,就是宗主国的规则已经过时了。除非,中国人能够及时的醒悟过来,改变思念思维,象日本人那样接受全新的游戏规则,否则你越玩越被动。

    但再被动,你也只能硬着头皮玩下去。现实就是这么个现实,这种游戏规则,李鸿章已经玩了一辈子,再不开心,也无由抱怨。

    光绪九年(1883年)五月十三日,李鸿章与脱利古进入了正式的中法外交之战。

    脱利古并非是法国驻中国公使,而是驻日本公使。宝海被调回国后,脱利古从日本飘然而来。此人所来,就是一个再也明确不过的信号:法国人,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吞掉越南,任谁也别想阻止。

    当然,大家都是吃外交饭的,讲究的就是把杀气腾腾的恐吓与威胁,转化为一种温柔动听富有节奏的声音。而在脱利古这里,他自称来中国的理由,一是要向大清国表明法国的善意,驻华公使宝海回国,并不意味着法国要和中国断交。二是他希望能够当面,把法国政府的善意,传达给中国政府。

    法国佬来者不善,只论力,不论理,中国若不满足法国的要求,法国断不稍退让,即与中国失和,亦所不恤!

    这将是场空前的硬仗,就看李鸿章,有没有这个本事拿下来了。

    脱利古出场,见面就掏出一份电报:中堂,这是我国外交部的电报,内容是询问中国是不是真的想和法国失和?我国对此已经作好了万全的准备,绝不会在中国的威胁面前因循退让。如果中国派兵明助,又或是暗助越南,可以先向我方说明。如果贵国没有这个意思,也请提供一份确凿的凭据给我。

    脱利古这番话,已经愈出了外交法则。外交场上,纵然是敌国,公使之间也是客客气气,国家可以敌对,但外交官之间,却都是私人朋友,但是这个脱利古,明摆着拿李鸿章当个棒槌。李鸿章也只能和言善语:请不要误会,中国并没有要与法国失和之意。但是越南作为中国的藩属,已经有千年的历史,不能单凭你们一句话,就割断我们两国之间的关系。现在法国和越南交战,中国未必一定要协助越南。但是,如果你们不和中国朝廷妥商办法,那么不管你们在越南做了什么事,签了什么约,中国方面都是不能承认的。

    脱利古冷笑:我们和越南签订的《甲戌条约》,已经照会了中国,现在必须依约法办理。

    李鸿章认真的告诉他:这个条约,我们从未承认过。

    脱利古笑道:是这样,既然我们已经把《法越通商条约》照会了贵国,而贵国却一直没有答复,那么就是你们已经承认此项条约了。所以现在应该依约办理。

    李鸿章失笑道:不是这么个情况,照会未复,按国际惯例,那就是不承认的意思。此外,有关这个通商条约,不在此次谈判问题之内,你要是对此有兴趣,不妨去北京找总理衙门,另行会商。

    脱利古道:我没时间去北京,难道中堂不能这里商办此事?

    李鸿章:这么大的事情,我也只有向上面传达的权力。

    脱利古不高兴了:那就请你立刻电告朝廷,给个明确的指示,从今往后,中国永远不再过问越南之事,然后再给我一份文书,作为凭证。

    李鸿章道:你之所说,断不可行。我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力。

    脱利古大怒:那你就请示朝廷,让他们给予你会商越南事务的全权吧!

    李鸿章摇头:这不可能,只有朝廷才有全权。中国有中国特殊的国情,臣子向朝廷要求得到这样的权力,是不合本国体制的。

    脱利古气得大吼起来,忿然作色,拂衣而去。

    在外交规则上,脱利古的愤怒退场,不过是一个鲜明的姿态,是向对方传递一个再也清楚不过的信号:中国,必须要退让,必须要把越南,拱手相送。

    否则这事没完!

    (9)被低估的天才将领

    当李鸿章面对脱利古的咄咄攻势,委曲求全的时候,在越南战场上,黑旗军刘永福,正在与法军兵展开了殊死对决。

    刘永福将军,是一位在中国历史上,被严重低估了的天才军事将领。他不幸生逢在列强叩关的火器时代,每一次取得微小的胜利,都要付诸极大的代价。作战成本的高昂,以及他所面对的对手之强大,湮没了他那过人的军事才华。

    早在1882年4月,法国交趾支那海军上校李维业,集兵500人攻陷河内,次年3月占南定,北圻告急。这个北圻,就是法国人称为东京的地方,法国佬对这片土地情有独钟。越南王紧急请求刘永福的黑旗军往援。于是刘永福率黑旗军2500人迅速南下,10抵河内郊外,誓师抗法。

    5日后,刘永福命部下300人,拨除由教士教民盘踞的河内教堂,但是遭受到守护教堂的法兵的激烈枪击。这时候刘永福终于发现,黑旗军在火力上,是无法与法国人相比的。他手下2500人,多是些长矛大刀,只有不足1000条火枪,还有300多支是过时的火绳土枪,打起来时硝烟倒是弥漫周天,但杀伤力不堪提起,真要是交起手来,只需要十几个法国兵,就足以将自己击溃。

    要想打赢法国佬,就不能依照法国人的作战规则,玩远距离火枪对射的。黑旗军这边枪都没有几支,射起来会吃大亏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法国佬拖入到传统的冷兵器格斗中来。于是刘永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写了封书信,派人给法军上校李维业送去。

    信中的大意是:永福岂畏尔哉!尔占水,我占山。我有无穷之饷源,尔无久支之兵费。尔纵立码头,我必频年兴兵,杀尔人,焚尔居,扰尔商政,使尔不得安枕。虽有红江之利,尔法国岂得及享哉?

    这样一封怪信,李维业读起来是很上火的。盛怒之下,他率了400法国兵,出城前来剿杀盘踞在纸桥西区的黑旗军营地。这个李维业有点缺心眼,他也不说想一想,上一次黑旗军大败法国佬,杀死法国军官安邺上尉,就是于纸桥这个地方设的伏击。纸桥这个地方的地形,黑旗军太熟悉了,法国佬敢来,肯定是要吃亏的。可是李维业自恃人多枪精,不自死活,犹自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

    未到纸桥,就听见半空中嗖嗖之声响个不停,李维业定睛细看,差点没气个半死。原来果然有埋伏,此时伏兵正手持古老的弓箭,冲着法国兵乱射个不停。李维业下令士兵排好队形,以梯队的形式边射击边前进。埋伏于关帝庙、竹篱笆下和村落堡垒中的伏兵,顶不住犀利火枪的推进,被迫弃弓而走。而纸桥西区的黑旗军营地,士兵们则不顾一切的冲出营盘,冲过桥梁,四散面逃。

    法军乘胜追击,冲上了桥面。就在这时,后面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响,法国兵接连被撂倒数人,急忙回身之际,就见一支配备了火枪的黑旗军精锐突然出现,快速穿过干涸的稻田,迂回到法军的背后。而法国的两侧,黑旗军的伏兵也突然杀出,法军顿时大溃,上校李维业被打死,余者惊逃回河内城中,紧闭城门,不敢向外张望一眼。

    中国人的历史中,这场战斗被描述得特别解气,比如说法国兵被吓得魂飞魄散,人人惊恐,一夕数惊,不停的炸营。法国方面的参战军人,对此描写得却较为客观,客观上来说就是:黑旗军终究是乌合之众,不唯武器落后,而且在肉搏战中,也落了下风,不是法国人的对手。不然的话,单看刘永福这一次的用兵,其布置之精妙,是法国人想都不敢想的。徜黑旗军的战斗力稍有那么一点点的起色,只怕这400名法国兵,一个也不会活着回去。

    但实战中,这一次的精妙设伏,只打死了十几个法国兵。连法国人自己都惋惜,可惜了这么好的伏击战了。

    但这恰恰证明了刘永福将军的军事才干,他毕竟是出身于江湖,无论是他还是他的部属,都没有受到过严格的军事训练。而刘永福却能够带着这样一些江湖草莽,使用最古老的原始冷兵器,击杀凶悍的法军上校李维业。单说这一项战绩,就足以让刘永福跻身于名将之列。

    此战激怒了法国政府,向越南加派了3000名士兵,并成立了北圻舰队。但在中国,由于资讯的不畅,无论是李鸿章还是脱利古,都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第二次谈判,脱利古仍然按照他自己制定的战略,向李鸿章展开了新一轮的攻势。

    第二次谈判,脱利古的态度忽然转变,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对李鸿章说道:中堂大人,我国听说贵国想要挑衅,为了避免战争,保持和平,就调派了三艘铁甲舰来中国沿海。现在又准备调来一支海军部队,共有十二艘军舰,以防备发生不可预测的事件。

    这番话,是真的把李鸿章吓住了。李鸿章之所以一再忍气吞声,就是害怕卷入到一场全面战争之中。因为中国的敌人太多,俄国、日本,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但是你怕什么,就来什么,法国人正是瞅准了李鸿章畏战之心,所以撕破脸皮,不惜以全面战争为威胁,强迫中国让步。

    可是在李鸿章这里,却是一步也让不得的。清帝国这个结构太脆弱,只要让出一步,就会哗啦啦全部崩盘。

    不能退让,那就只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再想想吧。现在的情形是,北洋水师订购的镇远、定远及济远三艘铁甲巨舰,仍然在德国人的船坞中没有交工。就算是交工了,也需要两三年的时间整师训练。更何况,这边法国佬一宣布对中国进入敌对态势,大西洋霎时间就已经成为了战场,这三艘巨舰,就算是出了船坞也没有可能开回来,多半是走半路上就被击沉了。

    你现在就动手打,这三艘巨舰可就就永远回不来了。没有一支威慑性的强大海军,帝国死得会比超乎寻常的快,李鸿章必须要再一次死中求活,琢磨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因为真的没有办法了。

    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还真让李鸿章给琢磨出来了。

    (10)令人崩溃的谈判

    第三次谈判开始,脱利古颜色再变,声色俱厉:我们已经得到消息,中国方面调兵十五万深入越南北圻地区,准备与法国为难。同时我们也接到了交趾支那海军司令李维业上校战死的消息。现在法国人民全都非常愤怒,所以,今天的情形已经是不同了。虽然我本人一心想和中国交好,但现在我说的条件,已经把我国可以向贵国妥协的地方,悉数做了妥协,再也不能有任何妥协和修改之处了。

    强大的压力下,李鸿章那一米八三的身材,顿时变得干瘪,瘦小。

    脱利古眼见第一轮打击奏效,乘胜追击,以更严厉的口吻,大声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战争,那不是签一个条约,规定中国方面不干涉法国军队在北圻的一切行动,而且不明助或暗助越南。对于法、越两国签订的《甲戌条约》完全接受。等法国占领越南之后,中国必须答应开放云南边境。将来中国、越南两国边境划界问题,也必须要在此条约内讲明,此条约签订之日,法国全权公使愿意备一份照会送给中堂大人,切实声明法国毫无侵占越南之意。

    这个脱利古,前面说法国要全面占领越南,边占领还要边宣称法国毫无侵占越南之意,瞪眼说瞎话,脸皮厚度空前。可李鸿章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尽可能的把自己身体缩小,越缩越小。

    脱利古说完,回味着自己这两番凌厉的攻势,由不得钦佩自己。等好半天,始终不见李鸿章吭声,他心说这老家伙,会不会吓得傻掉了?就摧促道:中堂不认为我方拟定的条约,能够完全满足贵我两国的需要吗?

    李鸿章慢慢抬起头来,终于说话了:贵使所说的条约,各条各节,都和中国意见不和。

    不和……听了李鸿章的话,脱利古气不打一处来。这老头真是油盐不进,生熟不吃。正在气恼,就听李鸿章以不紧不慢,不疾不徐的声音,说道:

    越南素来是中国的属邦,天下共知。今天我们两国要商量一个两不相碍的办法,就算不提及属邦保护的字样,但毕竟不能完全放弃属国的名份。像你们所说,中国约明不公然或暗中干涉越南事务,这不是等于让中国放弃对越南的宗主国地位吗?

    忽然间李鸿章挺直了身体,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脱利古,继续说道:以前你们侵略越南的南圻六省时,中国因为内乱,没能顾及。可北圻与中国的广西、云南毗连,我们近年来屡次调部队出境剿清匪患,这是中国历来就有的权力。日后,中国岂能不干涉越南事务?你们的条约中又说,中国必须保证接受那个什么《甲戌条约》,可那条约的第二款,明明写着越南为自主之国,无所统属,今天我们若接受了这个条约,这不是自认越南不是中国属邦吗?至于通商的事,日后再说,如果划定了边界,中国自己能保护边境不受外人侵略,也无须你们代为谋划。总之,两国商办之事,应该彼此商量,互相体谅才对。可你刚才说的条约,全是中国对法国的让步,你们对中国的让步,到底在哪里?

    这个……脱利古眨了眨眼,忽然间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李鸿章开始时由任他大吼大叫,一言不发,等到他吼得力气用尽,已经没精神头再说什么想什么了,李鸿章才不紧不慢的回击,到底是经验不足啊,终归又上了李鸿章的套。

    无奈之下,脱利古只好绕了个圈子,说道:条约中所说中国不阻挠法国军队以及不明助或暗助越南两层,都是你们驻法国使使曾纪泽同意过的。

    这是脱利古给李鸿章下套,因为曾纪泽远在法国,他到底跟人家法国人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现在脱利古硬说他已经同意条约了,看你李鸿章有什么办法。

    李鸿章却是连想都懒得想,立即回答道:曾纪泽在电报中,从未提及此说。法国现在与越南交战,中国不便多调兵帮助我们的属国越南攻击法军,是为保全和贵国的友好关系,这还在情理之中,但以后不能不干预越南事务,绝对做不到。

    脱利古鼓着两眼,呆呆的望着李鸿章,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来:可是曾纪泽确实答应过此事。见李鸿章不予理睬,只好嘟囔道:既然中堂坚持,我可以电告本国,把这些字句,从条约中删去好了。

    什么,条款还可以删?李鸿章大喜,急忙跟上一句:关于中国接受《甲戌条约》的内容,也要删去。

    不不不,脱利古一下子急了,如果连这条也删,那条约就删没了。情急之下,他急忙解释道:条约里所说的中国接受《甲戌条约》内容一句,并不是要让中国承认此约,不过此约立后,法国已经在北圻地区得到了利益,中国应该不侵犯这些利益。如果中堂觉得这样还不行,我可以将条约二字删去。

    李鸿章应该是被脱利古也给弄糊涂了,呆呆的望着这个缺心眼的法国佬,心里琢磨法国的底线到底在哪里,好象还能再进一步,又或者,还能再多进几步。

    看到李鸿章的眼神,脱利古清醒的意识到,自己这边的防线就要崩溃了。可是好端端的,明明是自己占到上风,始终把李鸿章压得死死的,怎么弄到最后,崩溃的怎么不是李鸿章,反而是自己呢?

    透过这次谈判,我们可以发现李鸿章有一个极为让人上火的谈判技巧,那就是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要求,绝不退步。但同时,每一次他说出自己的要求时,所表达的方法都有区别,能够刺激对手大脑的兴奋点,好象又是一个新的提法。但这些看起来颇有新意的语言进入你的大脑,就自然而然的滑入到了原有的轨道上去,人的大脑受不了这种针对同一个敏感点的不同方法的持续刺激,时间一长,就自然而然陷入到崩溃的境地。

    谈判现场,唇枪舌剑,讲究的是临场急智发挥。脱利古来不及思考自己之所以崩溃的理论依据,他只是感觉到自己必须要反击,但是气势上已经被削弱,只能添加一句:这只是我私人的意见,本国恐怕难以认可,条约草稿这样修改,中堂觉得怎么样?

    李鸿章心里乐了。要知道,他是世界历史上最厉害的外交家,列强的公使来找他麻烦,基本上来一个倒霉一个,因为你谈是谈不过他的,但自己国家强大,都认为本国理应压住中国,可你反倒被李鸿章给压住了,必然会找这些霉摧公使们的麻烦。

    现在,李鸿章的战术,是持续用同一个问题刺激脱利古大脑的敏感点,他欠身问道:请问,贵国在条约里对另的让步,到底在哪里?

    在哪里……脱利古终于彻底崩溃了,大声道:我们法国的本意,在办理这些事务时,原本不必和中国方面商量,只要求中国放弃对越南的宗主国身份,接受《甲戌条约》的全部内容就行了。现在肯和中国订立条约,就是在和你们商量,和你们商量,就是让步!另外,我们也不要求中国放弃对越南的宗主国地位,还愿意给你们照会,保证法国绝无吞并越南之意,这都是对国的让步。而且本国在听说李维业上校战死的消息之后,举国愤怒,议院已经决定拨出兵费,而且不限数目,又有议员煽动国家应该出兵吞并越南。如果想让条约各条都如中国所愿,我们法国人是不服的,这事就无从商办了!

    脱利古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先说要求中国放弃对越南的宗主国地位,然后又说不要求放弃。先说法国要占领越南,又说无意吞并。这场谈判基本上已经可以结束了,但在结束之前,李鸿章也要冲脱利古发发脾气,摆摆谱。

    就听李鸿章大声道:中国在听说法军攻取越南的南定、河内各城后,也是人人愤怒,臣民百姓多有奏请与法国开战,以助越南复仇的,是我一个力主不可随便和友好国家开战,今天你所拟的条约草稿,关系重大,我已经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有请示国家了。

    这时候,李鸿章的圈套已经显露了出来,但脱利古终究是外邦番蛮,焉能晓得这里正有一个损招,足以让他一辈子后悔当这个外交官。他不知厉害,犹自冷笑道:你要请示就请示吧,希望越快越好。李维业阵亡一事,已被确定是中国兵所为,而且把他的首级,从越南传到了北京。现在法国全体国民,都非常愤怒,已经从本土以及南非和太平洋等地调集军队,还有大批铁甲军舰,将开赴中国洋面,预备应对事件的发展!现在中堂大人如果签了条约,我可以发电报通知本国,暂不派军舰来中国,还请中堂快做决定,不要迟缓,如果中堂觉得我刚才修改过的草稿可用,就签了它,我立刻电告本国,停止向中国派兵。

    李鸿章忽的站了起来,厉声喝道:中国和法国,并未开战,法国派军舰来中国所为何事?李维业是中国兵所杀?实在荒唐,有什么证据?两国办理外交大事,岂能听信这些无凭无据的瞎话!你昨天还说过要发电报阻止国内派出军舰,这电报发了没有?

    电报……脱利古失笑道:今天早上已经电报告之在香港的海军司令,让他发电给海军部,说我已经与中堂商办和约,两国还没有谈妥事项,可惜国内不听我的话,仍然要派军舰。我看只有赶紧订约画押,向中国派出军舰的问题,才能够得到解决。

    李鸿章向门外一指:我已接到谕旨,明天就回天津,贵使如果要谈,就跟我一起北上,趁便还能到北京和总理衙门的王公重臣们商量,或者到天津来和我谈。如果不愿意,那么我国驻法公使曾纪泽,已经奉旨专办此事,就请法国外交部和曾纪泽去谈吧。

    回法国?去找曾纪泽谈?脱利古当时已经惊呆了,有没有搞错?原来我在这里和你扯皮磨牙好多天,全都不作数?情急之下,脱利古急忙上前,解释道:我也接到本国来电,必须要在上海,和中堂谈妥此事,如果中堂北上,我按照本国的命令,是不能到天津去的,将来两国各按自己的意思行事好了。

    脱利古说完,见李鸿章又回到了谈判桌前,他松了一口气,补充道:我们两国之间,既然愿意好好商量,如果中堂忽然北上,不能了结此事,实在可惜。而且我国已经派我来中国专办越南事务,如果中国派曾纪泽和我国外交部商办,这是不合外交惯例的。

    脱利古的话里,已经说得很明白,法国派他来解决这个问题,可如果李鸿章突然撤离,那么他就无法完成工作,搞不好外交生涯,至此终结。

    李鸿章听明白了,立即收拾摊子准备撤离。脱利古大急,失声叫道:总之,我国向越南增兵已有一万五千人,如果尽早议定条约,我还可以电告他们不再增兵,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李鸿章站起来,紧盯着脱利古的眼睛,好半晌才冷笑道:很好。

    说完,李鸿章掉头就走,脱利古追在后面,大叫:现在条约所拟各节,中堂既然说要请示国家,不能立刻决定,我也要等贵国复电后,才能给法国外交部发电……

    李鸿章已经走远了。

    也许中国的实力,不如法国,但先搞残眼前这个法国佬,也不失为人生快意之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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