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日开战,日本首先面临着一个天大的麻烦。这个麻烦是,宣战日为1894年8月1日,但战事早在此之前就已经进行了。如果以8月1日为宣战日,那么在此之前死伤的日本兵,就无法享受抚恤待遇,最终宣战令经过六次修改,以7月25日为实际战争爆发日,8月1日为清日战争宣战日。
此次战事共分八个过程:朝鲜战役、清日大海战、鸭绿江之战、金州旅顺之战、威海卫作战、辽河平原会战、清日外交战、台湾之战。
双方首先在朝鲜交火,此次战役共分三个阶段:王宫之战、成欢战斗及平壤会战。
王宫之战发生在当年的7月23日,两日后,占领汉城的大岛混成旅率3500人,奔袭牙山,驱逐驻扎在那里的淮军聂士成部。行军中雇用了朝鲜民夫驮运军辎,很不幸,被民夫偷走了53匹战马,以及许多军粮。大队长古志正纲引咎自责,当场切腹自杀谢罪。
27日,侦察兵获悉,清军主力已经移师成欢,日军随即赶往,抵达佳龙里附近,遭遇到天津武备学堂毕业的学生周宪章等人,对日兵发动伏击战,许多日军因此跌入河中,伤者颇多。但日军很快恢复镇定,半小时后毙杀周宪章等伏兵20人,继续前进。
29日,日军与淮军聂士成部正式交火,日军占据了炮火优势,而清军的炮兵布置遥远,打不到日军,而且前来增援的部队乘坐的是英国商船高升号,已经丰岛海面上被东乡平八郎击沉。居于劣势,又无增援,聂士成部崩溃,丢弃辎重奔逃,途中遭遇慌乱之中的叶志超,双方合兵,一路洗劫朝鲜居民家中的食品财物。此事引发了朝鲜人对清兵的憎恨,此前,朝鲜舆论是站在清国方面,但眼见清军军纪败坏,而日军号令如山,从此朝鲜舆论转向。
成欢之战结束,清军死伤500余人,而日军战死39人,其中将校战死1人,溺死1人,负伤4人,兵卒战死14人,溺死23人,负伤50人。
战事既起,李鸿章敦请名将刘铭传出山,统领各路人马,刘铭传断然拒绝,声称老朽多病。李鸿章一时间找不到适合的主将,只好先行谴淮军卫汝贵、马玉昆、左宝贵及丰升阿各带人马,分四路径抢平壤,策应溃败的叶志超部。
初时,李鸿章的作战意图,是以四军登陆,与叶志超部合夹日本兵。可怜李鸿章戎马生涯,倚叶志超为干城,竟不知道叶志超部的战斗力,是低于零的。淮军这边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只有老将刘铭传,但刘铭传正因为懂军事,知道必无胜算,索性逃而避之。李鸿章避无可避,只能按预定作战计划,分布进行。
卫汝贵、马玉昆、左宝贵并丰升阿抵达平壤,等待叶志超与聂士成部。此二人率了残兵败将,不敢走大道,恐日军截杀,单挑荆棘密布,崎岖不平的羊肠小路奔逃,衣衫尽破,蓬头垢面,饥肠辘辘,其凄惨之状,令得平壤援军大骇。
抵达平壤后,叶志超致电李鸿章,仍然保持了他惯常的撒谎风格,称:日军突至,陷我军于重围,我军英勇抵抗,毙敌2000余人,我军死者200人,寡不敌重退至平壤,请求火速增援。
李鸿章见电大喜,哪料得到战场之上,生死之间,叶志超也敢撒谎?遂以叶志超为主将,统四将合击日兵。叶志超靠撒谎成为主将,引发四将为之大哗,但也无可奈何。
9月14日,日本战时大本营以山县有朋为司令,统14000之众,径击平壤。平壤守军,计有13000名。其时也,日本对此战抱有极大的戒心,生恐清军战斗力强大,拿不下这场战役。岂料15日炮战开始,平壤城门突然大开,清军以骑兵杀出,日军惊讶之余,以炮火击之,清骑兵惨遭重创,锐气尽失。此后日军占到上风,发射了对步兵杀伤力极强的榴霰弹,弹丸在空中爆炸,迸裂开来的炽热金属残片,对城堡中的守军进行了极严重的杀伤,平壤城北四座城堡因则陷落。
日军随即陷牡丹台,防守玄武门的都总左宝贵情知不免,决意以死相拼。他换上御赐朝服,身先士卒,亲操火炮发射。这时候一发榴霰弹打来,于空中爆炸,弹片击中左宝贵,左宝贵伤重殉国,所部其它营官也相继阵亡。
日军虽然炮火犀利,但清军据垒而守,说起来双方势均力敌。但主将叶志超心理崩溃,召集众将商议撤兵之策,除马玉昆主张继续抵抗之外,余者都同意弃城。朝鲜官员平安道监司闵丙奭,苦求清军留守,未果。当天下午,平壤大雨,玄武门、七星门、静海门、大同门等处齐齐升起白旗。日军停止炮击,稍候,一名朝鲜信使出城,向佐藤大佐递交书信,佐藤将信展开,信是用中文所写,又被雨水淋得湿透,佐藤大佐勉强猜测:
平安道闵丙奭致书大日本领兵官麾下,现华兵已愿退兵,依照万国公法止战,伏俟回教,即扬白旌回国望勿开枪,立候回书。闵丙奭。
这个叶志超,明明是他自己要投降,非把信的落款用朝鲜平安道闵丙奭,让闵丙奭再也说不清楚了。叶志超的心眼都用在这儿了,难怪连吃败仗。
见信之后,日军即派出一名士官,冒雨来到城门前,此时城门被炮车顶住,只露出一道窄缝,士官与中国兵隔缝对话,却不料语言不通,只好改用笔谈。士官要求清军立即打开城门投降,只挂一面白旗,不能做数。清军却推诿说天黑了,要先睡觉,坚持明天再投降。士官怏怏而返,诉之清军诡异之状。
日军猜测,清军此举,必有图谋,是夜不敢歇息,各队保持警戒状态。
其实清军什么图谋也没有,只是因为主帅胆怯,军心溃散,已经吓得六神无主,语无伦次了。当天夜里,清军各部纷纷撤退,有从城门涌出者,有攀越城墙而去者,逃出的清兵取甄山大道,向北发足狂奔。这条大道两侧,埋伏着的是日军第五师团,黑暗中听到响动,即向奔逃中的清兵开枪,乱枪之下,混乱、践踏、中弹、哀号、悲凄之声彻夜不绝。及到天明,仅一个日军步哨前,就留下被击杀的清兵200多人,以及众多马匹。当夜被击杀清兵超过1500人。
次日,日兵进入空城平壤,搜索俘虏,清理战场,开设野战医院,收容负伤清兵。
(2)大海战
光绪十八年(1892年),为了应对日本的军备扩张,李鸿章在英国订购了一艘新式巡洋舰。此舰排水量四千二百十六吨,舰长一百一十米,宽十四米,吃水五米,甲板装甲厚一百一十毫米,配备得火炮也极是犀利,为当时世界上速度最快的船。此舰命名为布兰科·恩卡拉达号。
次年舰成,李鸿章央求户部拨款200万两银子,把他的战舰开回来,为翁同龢断然拒绝。翁同龢当然知道这艘战舰之于清国的重要性,但正因为此舰太过于重要,所以他才阻止北洋获得这艘战舰。事实上,一个极为恐怖的阴谋正包围着李鸿章,以翁同龢为代表的清流人士,正致力于借日本人之手,从军事上挫败李鸿章,一来打击后党,二来可报李鸿章打击翁同龢的哥哥翁同书之私仇。
户部拒拨银两,李鸿章望舰兴叹。未几,英国单方面通知李鸿章,由于清国始终拒付舰款,此舰将不再交付清国。大清帝国,就这样失去了世界上最快的战舰。
又过了一年,1894年的7月25日,北洋的济远号及南洋的广乙号,协助北洋雇用的英国商船飞鲸号,在朝鲜牙山港湾御下战备辎重,随即起锚去接应正驶向朝鲜的高升号。突然之间,一艘与布兰科·恩卡拉达号外形极为相似的战舰,出现在前方。它的左边是浪速,右边是秋津洲,而这艘战舰的名字,就是凶名最盛的吉野号。
原来,布兰科·恩卡拉达号是英国人向李鸿章推荐的,之所以推荐这艘战舰,是因为此舰是克制日本新订制的吉野号的唯一武器。由于这件事情的细节极为隐密,所以坊间多以为布兰科·恩卡拉达号就是吉野号。但无论细节如何,总之是清国没有布兰科·恩卡拉达号,而日本却有吉野。当时的吉野号,是日本海军中的主力舰,疾向济远号冲来。济远与广乙于仓促中急忙迎战,但终究敌不过吉野的战斗力,未及多久,两船伤痕累累,被迫分别逃亡。
广乙号逃至卡劳林湾触礁搁浅,日舰追来,想俘获此舰。广乙号不甘受辱,自爆沉船。
而济远号在奔逃之际,遭吉野与浪速两舰追击,逃无生路,无奈举旗投降。日本正要俘获济远号,却忽见满载着清兵的英国商船高升号,在操江号的护航下驶来,浪速号舰长东乡平八郎放弃济远,掉头去追赶高升号,并最终将高升号击沉。
操江号狂逃,为吉野追上,竖起白旗不战而降。济远号见势,趁机脱走,吉野号穷追不舍。眼见得就要被俘获,济远号突然掉头冲向三寻堆方向。吉野号的坪井司令官知道,吉野号吃水深,济远是想把吉野号诱入浅水区,下令停止追击。济远号带着累累重创,逃回到旅顺港基地。
丰岛海战,清海军济远遭受重创,广乙号自沉,操江号投降,这导致了清国海军的实力,与日本相比从此居于劣势。此时,正在平壤与日军交战的叶志超,沦为了北洋可怕的负资产。在与日军势均力敌的情形下,他疯了一样的给李鸿章发电报,苦求援兵。从战局上来,给叶志超多少援兵也不管用,主将无能,累死千军,淮军自平灭捻军之后,竟再也未出现如刘铭传那样的铁血军人,而日本方面却是人才济济,层出不穷,这是李鸿章最无奈的悲哀。
被叶志超频繁骚扰,李鸿章无奈,下令水师丁汝昌往援朝鲜。1894年9月16日,丁汝昌率定远、镇远、来远、靖远、济远(此舰虽遭重创,其性能却仍高于北洋大部分的船舰)、平远、经远、致远、扬威、超勇、广甲、广丙、镇中、镇南14艘战舰和鱼雷艇4艘,护送提督刘盛休及4000人,携辎重武器赴平壤增援。实际上,叶志超在日军未占优势的情形下,已经逃出了平壤,正势如潮水般地向清国满洲一线溃逃,此人生生累死了李鸿章,累死了整个北洋。
当北洋舰队在大东沟实施登陆作业时,日本海军追来了,但是日军能够看到北洋,北洋舰队却看不到日本舰队。何以如此呢?这里边有个缘故,相比之下,清国在购置战舰上,还是能够下得了狠心的,知道战舰关系到帝国的安危。但是战舰购买来之后,就提倡节约过日子,舍不得维护费用,战舰上动力锅炉所烧的煤,是价格最便宜、质量最低劣的煤。在朝廷看来,烧的煤质量不太好,又有什么关系?锅炉工多卖点力气,多添两铲子煤,也不会降低战舰的速度。毕竟锅炉工的力气又不需要花钱,省下点银子,给慈禧太后修筑颐和园,岂不美哉?
然而,缺心眼的朝廷不知道,就是这几锹劣质煤,彻底害死了北洋舰队。因为北洋舰队烧的是劣质煤,黑烟重,日本舰队正是依据这个特点,在海面上搜寻北洋舰队。而日本舰队烧的是最优质的煤,烟气清,不到近在咫尺,北洋舰队根本无法发现。
当日本舰队已经投入判读和备战状态的时候,北洋舰队还在登陆操作中。除此之外,北洋舰队还面临着炮弹严重不足的麻烦,朝廷还是舍不得在这方面花银子,所有这些细节,都将北洋置于必死之地。
9月17日,日本舰队气势汹汹杀奔而来,北洋舰队发现,丁汝昌立即下令迎战。北洋这边摆出来的,是英国海军军官琅威理指导的鳞次截阵,是世界上著名的阵法。而日本舰队摆出来的是单纵队,是由另一名英国海军军官尹古鲁斯发明的,但只是在桌面上推演过,这是此阵法首次投入实战。
日舰冲来,北洋舰队首先开炮。原来日舰这边也有麻烦,虽然速度极快,但射程不如北洋舰队远,只有忍受着北洋炮火攻击,硬着头皮向前冲。日舰冲近,集中火力攻击北洋旗舰定远号,炮弹命中定远舵机室,丁汝昌负伤,指挥舰队作战的旗语信号装置被破坏,北洋舰队陷入到了群龙无首之中。
当失去指挥之后,北洋的反攻,反而在短时间内占到了上风,接连重创日舰秋津洲号、东乡平八郎的浪速号,以及坪井司令官的吉野号。但日舰迅速通过旗语联络,组成阵形,先行击伤北洋的超勇号和扬威号两条木壳老船,超勇沉没,扬威逃逸。此后经远、来远、平远先后中弹起火,被迫退出战斗。
不久致远号被围攻沉没,济远方伯谦命令挂出重伤旗号,撤出战斗,仍然是采用丰岛海战时的战术,径奔浅水区而逃。此后这个方伯谦,就成为了中国战争美学史上的反面角色,被贴上了贪生怕死的标签。但这个解读,又是犯了愚昧无知的老毛病。盖因海舰之战,源于欧洲的骑士之战。骑士之战的规则,是为了荣誉,而不是杀伤或是夺取性命。古时代的欧洲骑士,都奉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士为主人,骑士相逢,各为其女,战胜者耀武扬威,失败者就要跋山涉水,去向对方的女主人投降,并听凭战胜方女主人的惩罚。而且,战败骑士不可以在半路上逃走,逃走了就失掉了骑士的荣誉。这个规则到了海战时代,衍生出举凡遭受重创的战舰,只要挂出白旗,对方就不可再行攻击。
济远管带方伯谦,奉行了骑士时代的法则行事,中国人当然不肯买他的帐。更何况,济远号在奔逃中竟然撞上了遭重创的扬威号,导致了扬威号至大鹿岛触礁搁浅,这导致了方伯谦更不可能被原谅。此后他被李鸿章挥泪斩首,以警诸军了。
隶属于南洋水师的广甲号随济远撤离,在大连湾外触礁。日本浪速号及秋津洲号双双追来,欲俘获此船。此时舰上的一名千总,他就是未来缔造中华民国的头号功臣黎元洪,下令点燃火药,爆船自沉。而后黎元洪率水兵集体投海自杀,却大难不死,被海浪送到岸边。此后,清流党对李鸿章大肆报复,黎元洪沦为牺牲品,以败军之将的罪名,被判入狱半年。
而在17日的黄海海面,清日双方仍然在进行着惨烈的激战,清军打得极狠,日方的松岛号、严岛号及桥立舰俱受重创,扶桑号与赤城号被迫退出战斗。激战中,清军这边最不起眼的国产小舰平远号,冒死冲了上来,一弹命中松岛,松岛号却奇迹般的没有沉没。时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乘坐在西京丸号巡洋舰上,被定远炮火击中,奔逃途中又遭清舰福龙号鱼雷艇攻击,但三枚鱼雷,俱无击中,桦山资纪狂呼天神之威助我平安。
清致远号遭受炮火轰击,大量进水,船体出现30度倾斜。管带邓世昌率240名官兵,狂冲敌舰,欲与同归于尽,追敌途中舰体中部爆炸沉没。最终清军只剩下巨舰定远号与镇远号,虽然伤痕累累,炮弹耗尽,但因为两舰坚固强大,令日本舰队无可奈何,眼看着两舰徐徐退走。
战斗从中午12时50分打响,至黄昏18时结束。是役也,清国水师计有12艘战舰参加战斗,5艘被击沉,其余7艘皆遭重创。日本方面无一艘战舰沉没,堪称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次日,日本舰队决意乘胜追击,全歼北洋舰队,于是杀奔威海卫基地,却未发现清舰行踪。值此日舰恍然大悟,北洋舰队尽集于黄海,原来是为了输送并保护登陆作业的士兵,日舰急返大东沟,但此时清军作业已经结束,日舰无功而返。
(3)大攻击
1894年9月23日,黄海海战之后,李鸿章接到报告,称北洋水师重创日本联合舰队,日本已无能力向外海派出舰队作战。李鸿章欣喜若狂,纵情高歌。正兴奋之际,英国远东舰队司令官突然来访,告诉李鸿章一个可怕的消息:遭受重创,失去作战能力的是北洋,而不是日舰。
李鸿章如何肯信,当场和对方大吵起来,坚称对方是在造谣,正吵之际,威海卫北洋水师来电,称发现数艘日舰,正在威海卫海域游弋。值此李鸿章如梦方醒,才知道自己亲手创建的北洋水师,已然无力再战。
此时的威海卫,风声鹤唳,工匠们感觉到战事行将爆发,顿时都表现得诡异起来,磨洋工、或是星夜脱逃,导致了受损战舰修复速度更为缓慢。朝中清流党得知战事,亢奋无比,遂造谣称李鸿章袒护私家军北洋水师,鼓动民间舆论,强烈要求北洋水师出海,与日舰一决雌雄。
危急时刻,出身于德国赫森军人世家的日尔曼贵族,24岁的德国人汉纳根走上历史舞台。这个汉纳根,运气极为糟糕,他被中国驻德公使李凤苞忽悠到清国,先在天津武备学堂做教官,他手下最优秀的学子,就是未来创建民国的黎元洪。后因为讨厌清军的战术保守而陈旧,汉纳根遂转型为工程师。
汉纳根在清国的历程,堪称传奇,他参与了几乎所有的战斗,从丰岛海战到黄海大战。当时他乘坐英国商轮高升号去朝鲜旅游,遭遇日舰拦截,击沉了高升号,汉纳根游水逃生。此后他出任了北洋舰队的副提督,与丁汝昌共同指挥北洋舰队,大战日本舰。这种奇异的经历,赋予了他在战事上的绝对话语权。
汉纳根向李鸿章建议:现在清国北洋舰队,可依赖的实力只有定远和镇远,失去两舰北洋就会远气大伤。若将舰队盘踞在威海卫港湾内,凭借强有力的炮台火力支援,尚可以保护舰队。至于旅顺基地,登陆敌军已经从陆路迂回而来,派舰队救援也派不上用场。旅顺口有极其坚固的防御体系,粮食弹药足够三年用,只要陆军誓死坚守,旅顺就不会丢失。
汉纳根这个建议,是他个人从与日舰的战斗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可是他没有参加过陆地战斗,根本不知道清国的陆军,战斗力是完全低于零的。当北洋舰队盘踞威海卫,指望陆军伸手拉兄弟一把的时候,满洲边境的边防军,正如潮水般的向内地疯狂奔逃。
事实上,这时候日本的陆军,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能穿稿束了。久经血战,死伤累累,后勤给养跟不上来,只要清军一个小小的反击,日军就会立即崩溃。但清军却是连头也不敢回一下,一路奔逃不止。
9月24日,日军在鸭绿江的安平河口强渡,对岸清军一触即溃,结果日军修了条根本无法通行的破桥,硬是通过这条不可思议的破桥,摇摇摆摆的进了中国边境。此后日军下虎山、克九连城,未发一弹占领安东城,清军步步退却,竟未打过一场象样的规模战役,鸭绿江防线就莫名其妙的崩溃了,大清国发祥地的北方大门由此洞开。
清军的战斗力之低,已经突破了日军的想象。指挥作战的司令官山县友朋,为此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这个山县友朋,在日本可谓大名鼎鼎,他是江户幕府末期的旧军阀,也是组建日本陆军的元老,担任过第三代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出征朝鲜时,他是元帅、陆军大将兼枢密院议长。他有着元勋、伯爵、候爵的地位,其人资历之重,威望之高,在日本无出其右。身负如此之重的荣誉,山县友朋实际上是日本的保守派,冒险不是他的风格。
但清军的战斗力之差,强烈的刺激了山县友朋的大脑,导致他一下子转型为激进派,遂给大本营写信,要求放弃政府保守政策,由他亲统日军,推进山海关,攻占旅顺口,再组织奉天攻击战。大本营断然拒绝这厮的想法,认为冬季已经到来,日军的缺陷,就在于后勤给养跟不上,一旦作战失利,只恐入境日军,会悉数陷死。
山县友朋却知道,大本营的顾虑,根本是不可能的,清军的战斗力太低下了,满洲地区,实为无人之境。遂一脚踢开大本营,自己就在满洲蛮干起来。
事实上,山县友朋是正确的,时在满洲地区的清军,不下万人,但均是与日军稍触即溃,此后日军虽然不断减员,但每每与清军数千人激战,战死的日兵人数,最多不过十几个人。自始至终,清军从未组织起过规模性的阻击战,一任山县友朋衔尾追杀。
但大本营也是对的,冬季来临,寒冷的气候成了日军最大的敌人,无数士兵冻伤,平均每日出现129名患者。连随军军医、卫生员、护理员、看护人及赤十字社救护员都有多人冻死。
战争打到这份上,大本营参谋次长川上操六,大哭着来找首相伊藤博文,述说满洲之战的艰难。可是伊藤博文的资历,和山县友朋也没法比,根本不敢劝阻山县这个发疯的老家伙。无奈之下,伊藤博文只好去找天皇,要求天皇出面,阻止老家伙山县发癫。11月中旬,明治天皇派了特使赴满洲,宣诏曰:
朕与卿已有多时不见,今闻卿患病,深感轸念。朕想亲耳聆听卿在前线与敌作战的情形,望卿尽快归朝奏上。
山县友朋接到诏谕,惊讶的说:陛下怎么又犯了瞎扯的老毛病?谁说我患病了,我没有病,我只是……旋即明白过来,大哭赋诗一首,曰:
马革裹尸元所期,出师未半岂容归。何故天子召还急,临别阵头泪满衣。
诗成,山县友朋黯然归国。
(4)旅顺港失陷
1894年10月23日,日本联合舰队抵达大连湾,准备实施登陆作战。
但是在哪里登陆好呢?
最初,海军选择的登陆地点,是大连湾貔子窝,但到了地方才发现,此地地势平坦,海面茫茫,不利舰队隐蔽,且易遭受鱼雷袭击。于是海军决定,改在花园口海岸登陆了,这个地方有利于海军。
但是陆军不干了,因为花园口海岸退潮时淤泥带极宽,不利陆军作战。所以陆军要求换个更好的地点。海军断然拒绝,非要在花园口海岸不可。海陆两家为此吵了起来,吵到最后,上报大本营,请求大本营裁决。
大本营也没法裁决,就让两家各派两名参谋,沿大连海岸线慢慢的找,不要急,什么时候找到合适地点,什么时候登陆就是了。反正清国人缺心眼,根本不知道日本行将登陆的事儿。但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个象样的地方,最后陆军认栽了,同意海军在花园口登陆的方案。
与此同时,清海防军正在巡逻,无意中抓获了三崎侦探,其实是十几个日本侦探,领头的分别叫山崎、钟崎和藤崎,故称三崎侦探。这些侦探都是武士出身,拒不招供。不招供怎么行?上刑!清军把所有的刑具拿出来,对付这支侦探小分队。正所谓五木之下,何求不得,残酷的刑具最终击溃了日本人的武士信念,不得不供出日军三万人正在实施登陆计划的事情。
旅顺的清军守兵,没有主帅,抓获日本侦探的,是徐邦道、赵怀业部。两人惊骇之下,立即向李鸿章发电报,央求海陆军增援。
李鸿章接电勃然大怒:大敌当前汝等如此惊慌失措,令二将立即率领各营加强布阵迎击敌军。现今旅顺、营口同样危机,南来之军已调往山海关守备,尔等不能过度期待增援。
原来,北方的清军已成惊弓之鸟,被日兵打残,所有的地方都在苦求救兵,却忘记了帝国还指望着他们来拯救自己。这被动的情形,让李鸿章束手无策。
此后日军顺利登陆,只用了两个小时的战斗,就拿下了金州。随即与海军配合,径取旅顺港。旅顺港的守军有14000人,战将极多,有徐邦道、姜桂题、程允等人。但诸人均无统帅之才。事实上,由于清国只为愚民而没有教育,导致了人才匮乏,只有一名野生野长的统帅袁世凯,但只有日本人知道这一点,李鸿章虽然对袁世凯评价不低,可袁世凯终究没有统大兵作战的经验,如果派他上场,效果只会更糟糕。
没有统帅,徐邦道等人就召开平起平坐的圆桌会议,商讨对策。只有徐邦道、姜桂题及程允三人主战,余者默不吭声,心里都在考虑脱逃之计。会议过后,徐邦道三将各统部下,出战土城子,是役大挫日军,割下了11名日军首级,凯旋而归。归来后才发现,当他们走后,留守的清军公然打开库府,洗劫了旅顺,与官员争船早已逃之夭夭。
清军仍以旧时代的割首级来记功,这对于现代意义的日本军人而言,意味着虐尸侮辱。此举激起日军上下同仇敌忾,决意复仇。先下于大山,再克案子山,但二龙山下,日军遭遇到清军顽强抵抗,寸步难前。日军遂调炮兵助战,终击溃二龙山守军。守军临逃之前,点燃地雷导火索,雷区炸得惊天动地,但炸得时间太早,日军还没踏入雷区。等爆炸止息,日军顺利拿下二龙山。
日军继续向旅顺口突进,守军崩溃如山倒,清兵乘船从海路脱逃,遭遇日本联合舰队堵击,只好又返回来,脱下号坎逃入民间。徐邦道等诸将无力阻止,只能是混杂在败兵潮水中,最终顺利突破日军封锁线,与从鸭绿江边溃退下来的清兵合流,沦为了乌合之众。
11月21日,旅顺攻防战于日落前结束,被德国人汉纳根认为可以守三年的军事基地,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日军占领。日兵战死40人,负伤241人,失踪1人。旅顺口的14000守军,只是对日军造成如此轻微的损失,纵然是来14000口猪,用嘴拱几下,也不会低于这个战果。
(5)帝国的敌人
1984年12月7日,日本联合舰队给大本营发电,称:期待的直隶作战,因为天气原因出现诸多困难。目前金州半岛的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七、八度,人马冻死者不断。直隶地方的寒冷,超出了预期估计。现在即使是晴朗天气,结冻的渤海湾和刺骨寒风也不适宜登陆作战。大本营如果希望继续实施作战计划,可以先发兵山东半岛,海陆两军合力夹击北洋水师,全歼清国海上军力乃上策。
日本刀锋所向,山东半岛。但在威海卫,早已有人预料到了这一点。
这个人叫戴宗骞,淮上人氏,早年入李鸿章幕府,在剿捻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累功升为威海卫陆军统领。早在朝鲜内乱伊始,戴宗骞就知道情形不妙。果然,李鸿章派了叶志超赴牙山之后,叶志向北洋求援,李鸿章欲调威海卫戴宗骞手下的10000名士兵赴朝,这个蠢主意,被戴宗骞断然拒绝。而且,戴宗骞还要求紧急战备,迅速募兵。
果不其然,伴随着旅顺港的失陷,战争的中心迅速转向威海卫。驻军闻知大战行将爆发,纷纷喧闹起来,以欠饷为由,想逃之夭夭。戴宗骞不知用什么办法搞来了银子,才哄得士兵们暂时不逃——但日军来到,他们非逃不可!
清军与日军,是完全不同的。这时候的日本全面西化,走君宪之路,已经有了很强的国家主义观念,而且君宪国家,君主的权力受到制约,军队职业化,以军人的荣誉为感召,虽然百姓也恐惧上战场,但军人的荣誉观念,赋予了军队强大的凝聚力与战斗力。
而清国这边,仍然是坚持走清国特色的专制集权不动摇,没有约束的权力,不可能容得下军人的荣誉感。如果军人有了荣誉意识,有了自我尊严,就不可能认可权力的为所欲为,至少不会认同宫女太监这些反人类反文明的残暴行为。所以,中国皇帝为了驱使军人,必须将他们改造为奴才,让军人丧失尊严与是非观。试想,一支没有荣誉感,没有自我尊严,也没有是非观的奴才,怎么可能会产生凝聚力与战斗力?奴才之所以成为奴才,正是基于对外力的恐惧,与内心的邪恶所驱使,让这样的人上战场,无异于钻冰取火,缘木求鱼。
而且,日军是现代军人的体制,而清军却多是临战前紧急募兵,每次战事结束,朝廷第一件事就是紧急栽兵。因为自打满洲武士集团在洪扬起事时代灰飞烟灭之后,清国对常备军充满了惊恐,生怕这支军队猝起发难——事实上,甲午之役而后,清国被迫转而建立常备陆军,以袁世凯小站练兵,练到最后,袁世凯挟强大的北洋,强迫清室退位,走向共和——你不能说清国统治者深谋远虑,他们考虑的并不是国家的安危,而是自己手中的权力是否稳固。至此,统治者的利益,与国家本身造成了无可调和的冲突,如果统治者权力不受威胁,帝国则走向了末路与死亡。
总而言之,一支临时招募的守军,不要说在战斗力上无法与日军相比,而且没有侦察兵,也形同于聋子瞎子。此时日军在荣成湾大举登陆,总理衙门一无所知,却在调各地部队紧急赴满洲,情报系统导致了清军沦为帝国权力牺牲品。日兵未至,军心已乱,威海卫的悲惨命运,已经不可避免。
此时山东清军兵力,总数为17195人,其中7711人驻防于威海卫和刘公岛,余者正向两地火速集中。
1985年1月16日,日军开始实施登陆作业,登陆中遭受到落凤岗村驻扎的清军滋扰,日军逃返舰上,又重炮强轰。落凤岗村清军溃败,附近驻扎的清军却逃得发疯一般,霎时间就没了踪影。此后日军激战南岸城堡群垒阵地,清军据有优势,兼以威海卫港湾中的水师亦向日军强轰,但守军疲软,稍战就进入了崩溃狂逃阶段,由是南岸城堡群垒失陷。是役日军战死54人,伤152人,清军伤亡数量不详,但日军第六师团计掩埋清兵尸体740具。
南岸城堡群垒,是保护威海卫港湾的,此时失陷,清军留下来无计其数的火炮与弹药,导致了北洋水师陷入危苦之境。8天后,丁汝昌登北岸,发现炮台没有指挥官,只有重炮却没有枪支,如果日本人来到,守兵无从防御,而一旦炮台失陷,日军据高临下向水师轰击,则水师必亡。于是丁汝昌把龙庙嘴炮台大炮的闭锁器拆御藏起来,即使日军夺取炮台,也无法利用这些大炮。此事被陆军总指挥戴宗骞发现,他勃然大怒,与丁汝昌狂吵了一架,强迫丁汝昌交还闭锁器,并打电报告了丁汝昌一状。
最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日军向威海卫进逼,沿途与纷纷赶来的清军激战,势如摧枯拉朽,径落威海卫,到得日军进入威海卫时,此地已成空城。清军之中,唯有主帅戴宗骞拼死血战,但其部属溃如山崩,打到最后,戴宗骞身边只剩下了19个亲信誓死相随。众人劝他放弃空荡荡的炮台,撤走再图恢复。戴宗骞谓然叹曰:守台,吾职也,兵败地失,走将焉往?吾惟有一死以报朝廷耳。丁汝昌以小艇载戴宗骞至刘公岛。
2月3日,日本联合舰队以钢索栅栏封锁威海卫港口,两岸炮台对准停泊在港湾中的北洋水师狂轰,联合舰队施以鱼雷,北洋水师顿成翁中之鳖,被炸得东躲西藏,却又如何逃得了?定远旗舰搁浅进水,靖远舰被炸沉,9艘鱼雷艇鱼贯而逃,吉野号于海面上展开追击,俘获8艘,只有一艘逃走。至此,号称亚洲第一、世界第七的北洋水师,被彻底歼灭。
2月12日,清国水师派遣代表程璧光,前往日舰交涉投降事宜,是夜水师提督丁汝昌、定远舰管带刘步蟾,刘公岛陆兵指挥官张文宣先后自杀。而在2月4日,威海卫守将戴宗骞就已吞食鸦片自尽。
2月17日,联合舰队伊东祐亨司令长官,和清国威海卫道台牛昶昞,在《降服规约书》上签字落印,清日双方即日履行交接降舰和港口规约,日军经由陆路释放清军战俘3000名,海路释放战俘1000名。至此威海卫战役结束。
所释战俘,均是投降者,也有拒不投降的。清国鱼雷艇福龙号曾在黄海激战中攻击西京丸号,管带蔡廷干被俘后,因为拒不降伏日军,被押送回日本国,监禁在广岛俘虏营内。1895年3月12日《读卖新闻》发表文章:蔡廷干惜败,文章称:
无勇可怜可笑的数百名清军俘虏中,仍然存在一两个有血有骨的硬汉子,他就是北洋水师鱼雷艇长蔡廷干。蔡氏眼下在广岛的俘虏营内呻吟,赋诗屈词宣泄军旅。一日以《叹北洋兵败》为题赋诗一首,赋歌咏曰:渤海清兵势力微,日东军士向前驰,此败沙场君莫笑,他年再战决雌雄。蔡氏之意气虽可敬可佩,然眼下毕竟乃我军阶下之囚是也。
清日战争后,遣返回国的蔡廷干,成为了晚清及民国时代的重要人物,历任要职,钻研学术,付诸一生以为中国崛起之战。
(6)马关之议
战场上接连不断的失利,导致了李鸿章成为众矢之的,户部尚书翁同龢来找李鸿章兴师问罪。李鸿章怒极,说:日本攻击我们最强大的战舰,是吉野号,只有布兰科·恩卡拉达号才能克制吉野,你还我布兰科·恩卡拉达战舰。
翁同龢故意气李鸿章,说:活该,谁叫你不多往户部跑几趟?你多跑几趟,说不定我会打款给你的。
翁同龢的言外之意,多跑几趟也不给你银子买战舰,就要是活活憋死你,你有本事现在就死给我看?
李鸿章虽然没被气死,但气得大病卧倒,朝廷已经对他失去兴趣,将他一撸到底,另委两江总督刘坤一,接替李鸿章对日作战。刘坤一指挥清军,连续发动了五次海城攻势,均无效果。到了1895年2月28日,驻满洲的日军发起了辽河会战,接连不断的重创清军。此后,日本军方试图推动新一轮的战争升级:直隶大决战。
但是日本已经没有机会了,战事的一面倒令得列强震愕,俄国向列强发出警告,称日本有永久占领朝鲜之企图。而英国更是忧心忡忡,担心日本的胜利,会导致清国的崩溃。和英国人有同样担忧的,是日本伊藤博文首相,他太清楚不过的了,如果摧毁清国政权,日本就会失去合法的谈判政府,届时列强势必涌入,填补这一权力真空,最终的结果,是日本的军事胜利鸡飞蛋打,一无所获。
而在清国,以光绪皇帝为首的主战派销声匿迹,后党的主和派占到上风,已遭废黜的恭亲王重遭启用,他请求英、法、德、俄诸国出来调停。在诸国公使的调停之下,清国政府任命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湖南巡抚邵友濂为全权代表,于1895年1月7日赴日谈判。
1895年2月1日上午11时,清日两国全权大臣在广岛县厅会晤,互换了各自皇帝授予的委任状。接过来张荫桓递交的委任状,日本外相陆奥宗光打开一看,顿时就火大了。
日本代表当即发表声明:一,清国使臣应携带国际公法认定的全权委任书,而今所携国书,只是清国皇帝派遣两使臣前来会商和听取日本意见的公函,没有授予最后决断及签字的全权。都到了亡国的节骨眼上了,清国还惦记着耍小心眼,让人鄙视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二,对于如此重大的会谈,清国应该委派恭亲王或李鸿章这样的重量人物出场,张荫桓无名之辈,就不要跟着添乱了。
但是光绪皇帝对李鸿章极为憎恨,他环视群臣,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替代李鸿章的人。群臣虽然玩弄李鸿章易如反掌,却怕死了日本人,而且知道李鸿章是唯一不害怕日本人的人。遂齐声道:唯李中堂可当大任。
光绪无奈,下旨赏还李鸿章的顶戴花翎,赏还黄马褂,官复原职,派他去摆平日本。临行之前,73岁高龄的李鸿章,叩谢天恩。这时候翁同龢又不失机宜的跳出来,给李鸿章上眼药,称此次议和可以,赔款也可以,但决不允许割让国土。
李鸿章只回了一句:既然翁中堂如此爱国,有请翁中堂与自己同去日本。
被李鸿章随意摆布了一下,翁同龢骇得魂飞魄散,连称自己没办过洋务,外交是生手,生恐真的把自己派到日本。值此,年轻的光绪帝才醒过神来,感情翁老师只有朝堂上算计别人的本事,真正的军国大事,根本就一窍不通。无奈之下,光绪帝恢复对李鸿章的信任,悄悄授予他割地赔款的权力。
1895年3月19日,李鸿章率长子李经方以及马建忠、伍廷芳、罗丰禄、张孝谦、于式枚、徐寿朋等抵达日本马关。他的到来,令得日本人爱国主义激情高涨,模仿着汉人赋诗曰:
四亿人中第一翁,败余来仰圣恩隆。卑词厚礼请和议,不似平生傲慢风。
次日下午2时半,李鸿章率代表团7人登岸,坐轿赴春帆楼,略事休息后步入楼上会议室。日方以首相伊藤、外相陆奥为首,也是7名成员。
双方会谈开始,据现场马建忠记录,两人首先是交换文书,随后进入正题:
伊藤博文:此次贵国修好之心诚否?
李鸿章:我国若非诚心修好,必不派我,我无诚心讲和,亦不来此。
伊藤博文:中堂奉派之事,责成甚大;两国停争,重修睦谊,所系匪轻。中堂阅历已久,更事甚多,所议之事,甚望有成;将来彼此订立永好和约,必能有裨两国。
李鸿章:亚细亚洲,我中东两国,最为邻近,且系同文,讵可寻仇?今暂时相争,总以永好为事。如寻仇不已,则有害于华者,未必于东有益也。试观欧洲各国,练兵虽强,不轻起衅,我中东既在同洲,亦当效法欧洲。如我两国使臣彼此深知此意,应力维亚洲大局,永结和好,庶我亚洲黄种之民,不为欧洲白种之民所侵蚀也。
伊藤博文:中堂之论,甚惬我心。十年前我在津时,已与中堂谈及,何至今一无变更,本大臣深为抱歉。
谈到这里,伊藤博文说起十年前的旧事。十年前,他告诫李鸿章,清国若不变革,十年而后必败于日本。如今一语成谶,让伊藤博文不得不追问一句:十年,十年了,你们清国人都干什么了?面临世界性的挑战,竟然醉生梦死的沉溺于专制的噩梦中,你们为什么不觉醒?
可以确信,伊藤博文的质问,必然是如刀子般,刺入李鸿章的心。让国家获得自由,让民众受到教育,把权力关进笼子,让军人获得尊严,让这个古老的帝国,从迷梦中苏醒,这岂是李鸿章一个人所能做到的事情?
李鸿章只能这样说:维时闻贵大臣谈论及此,不胜佩服,且深佩贵大臣力为变革俗尚,以至于此。我国之事,囿于习俗,未能如愿以偿。当时贵大臣相劝,云中国地广人众,变革诸政,应由渐而来。今转瞬十年,依然如故,本大臣更为抱歉,自惭心有余力不足而已。贵国兵将,悉照西法训练,甚精;各项政治,日新月盛。此次本大臣进京与士大夫谈论,亦有深知我国必宜改变方能自立者。
伊藤博文回答:天道无亲,惟德是亲,贵国如愿振作,皇天在上,必能扶助贵国,如愿以偿。盖天之待下民也,无所偏倚,要在各国自为耳。
此后两人闲聊了起来,相互询问所关心的人事。
伊藤博文问:请问袁世凯何在?
李鸿章答:现回河南乡里。
外相陆奥宗光第一次插话:是否尚在营务处?
李鸿章答:小差使无足重轻。
第一次会谈,风平浪静的接近了尾声。伊藤博文与陆奥宗光对袁世凯的关注,表明了日本对中国研究的精深。日本人非常清楚,此后,袁世凯将成为他们唯一的对手。
(7)不信绕不懵你
次日下午,李鸿章再回春帆楼,双方终于开始了正式交锋。
这一次,伊藤决意要打一个翻身仗,一上来就要求清兵退出山海关、天津和大沽口,把这三地交给日本兵,如此这般难堪条件,日本才肯停火。
李鸿章表示震惊,称:现在日军,并未至大沽天津山海关等处,何以所拟停战条款内,竟欲占据?
伊藤博文的解释是:凡议停战,两国应均沾利益,华军以停战为有益,故我军应据此三处为质。
伊藤博文的这个说法,意思是说,只要双方停火,你们清国就占到了天大的便宜,所以也得让日本再多点便宜,把军事行动没达到的目的,在谈判桌上补齐。李鸿章却是最不怕这种外交场上的扯皮,遂兴致勃勃的东拉西扯,伊藤博文自恃据有优势,与李鸿章周旋良久,经过了漫长而拖沓的车轱辘绕之后,他终于被李鸿章绕了进去:
李鸿章:否请先示议和条款?
伊藤博文:然则停战之议如何?
李鸿章:停战暂行搁起。
伊藤博文:停战一节,未曾定结,恐议和时又复重提。
李鸿章:顷闻贵大臣谈及,停战有两种办法:一为一律停战;一为指地停战。今不攻天津山海关等处,即为指地停战之办法。
伊藤博文:中堂停战节略,系指一律停战,本国之兵,散处窎远,实难一律停战,而所指数处停战,本大臣细思,无法可保,且指地停战,系于战场上会议而言,此处距交战之处甚远,所以不必议及指地停战。
这个圈套,就在于伊藤博文的脑子,终究比李鸿章粗了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说透了就是早年李鸿章黄鹤楼兄弟争座次的逆思维,一下子把伊藤博文给绕了进去。
25年前,李鸿章与哥哥李瀚章,相会于武昌黄鹤楼。幕僚为兄弟二人接风,临到座位时犯了难,论官职李鸿章大,论亲情李瀚章大,这个座位如何一个排法呢?李鸿章的办法,是将一次筵会拆成两次,论公职他坐上位,论私情哥哥李瀚章坐上位,巧妙的解决了问题。
实际上,李鸿章的脑子,一辈子就是在黄鹤楼兄弟争座次上打转,这一次他在谈判桌上,将这个方法反向操作,把一个问题弄成两个问题,一下子就让伊藤博文,郁闷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这次谈判,伊藤挟日本强大的军事优势,要强夺山海关、天津并大沽口,李鸿章纵然不答应,也无法避免日军攻占此三处的结局。这个问题谈不下,李鸿章只好暂时放下,先说停战的事儿,伊藤博文脑子不会思考,张嘴就说停战有两处方法,一律停战和指定战场停战。然后李鸿章就抓住这个环节,称既然是就地停战,日军当然不能攻占山海关、天津及大沽口了,以伊藤博文的方案,否决他的要求,以伊藤之矛,攻博文之盾,让伊藤博文急恼交加,无可奈何。
李鸿章的谈判妙术,就是这么闹心。头一个问题谈不下来,就先谈第二个,从第二个问题中,寻找否决第一个问题的方案。如果第二个问题找不到,那就从第三个问题中找,不信绕不懵你。
但伊藤博文终非凡凡,被绕进去后,他马上就醒过神来了。这老头愈老弥辣,越来越不好对付了。再往下谈,就死咬住停战条款不松口,以免被老头给绕到议和上去,如果议和先有了结果,停战的事儿根本就没理由谈了,这日本岂不是亏大了?
于是双方继续争斗。
李鸿章:即请贵大臣出示和款。
伊藤博文:此事业已说过,宜先将停战之议搁起。
李鸿章:停战之款,未免过甚,万做不到。但既请我来,必有议和条款。
伊藤博文:议和之款,业经办好。
李鸿章:即请见示。
伊藤博文:现在停战之议不提否?
李鸿章:停战之款,既难应允,且无别种办法,姑讲和款。
伊藤博文:中堂所交停战节略,是否撤回,抑或拟复,声明不能应允。
李鸿章:照此办法之后,又将何为?
伊藤博文:或再行议和。
李鸿章:如此语气,尚未定准,贵大臣不云和款已备乎?
伊藤博文:但看中堂复文如何。
李鸿章:本大臣拟复文云,停战之款,万难应允,姑且搁起,即请会议和款云云。是否如此办法?
伊藤博文:中堂初见停战之款,允应先仔细推敲,以后再复,顷则遽云,万难应允。还请中堂再想为是。
李鸿章:迟数日再复。
伊藤博文不愧是李鸿章最得意的弟子,早年他从李鸿章处学习洋务,学习西化。现在他神速般的将李鸿章的绝活学到了手,反手抓住了李鸿章的话柄。先前李鸿章说对于停战条款,要仔细推敲再答复,现在又说万难应允。伊藤博文也以李鸿章之矛,来攻李鸿章之盾。
李鸿章不留神跌进自己的陷阱里,只好推诿说再考虑考虑,考虑几天再答复。
此后两人开始争论考虑几天合适,李鸿章要求考虑七天,伊藤博文要求缩短长考时间,最终双方达成于考虑三天。
三天之后,李鸿章会有办法吗?
有!但是他需要,付出血的代价!
(8)蠢货千万别爱国
三天之后,李鸿章再回春帆楼,又是一番激烈的绞战,李鸿章以不动之势,应对伊藤博文的万般攻法。无论伊藤博文怎么说,谈到割山海关、天津及大沽口之事,李鸿章就俩字:甭想!
老辣的李鸿章,把谈判变成了一场酷刑,虽然折磨得自己奄奄一息,伊藤博文那边也是半死不活。最终伊藤博文搞不过李鸿章,被迫答应等到第二天,由日本先行拿出议和条款。
而这就意味着,日本方面肯定会把停战协议中没有达到的目的,装进议和的蓝子里,让清国吐更多的血。明日如何应对,这将是一次艰难的战斗。受此心理影响,参加谈判的人全都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坐轿返回寓所。行至半路,路边的人群中,突然冲出来一名日本青年,高喊了一句什么,对李鸿章举起了手中的短枪,李鸿章抬头,正见一团烟火爆开,李鸿章仰面栽倒,血流满面,已然是昏死了过去。
现场的中国人和日本人,全都吓得目瞪口呆,忙不迭的把李鸿章送入医院。警察急忙跑来,抓捕了射击李鸿章的刺客。查明此人名叫小山丰太郎,是一名浪人,其人之所以枪击李鸿章,是因为他太缺心眼。他每天看报纸,看到日军在中国战场上摧枯拉朽,清军溃败一泄千里的战状,为之激动不已。因为智商达低,他缺乏思考能力,直观上认为日本军队天下无敌,可以轻而易举的扫平清军,拿下中国。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却突然妥协投降,与清国谈判,明摆着,内阁中出现了日奸,想要出卖日本人的利益。所以小山丰太郎决意狠狠的爱一次国,击杀清国谈判使节李鸿章,让这次谈判鸡飞蛋打。谈判破裂,日奸的阴谋难以得逞,日本军队就可以如意顺利的占领清国了,而小山丰太郎,也从此会以一名超级爱国者之名,永垂青史了。
小山丰太郎却不知道,一个外国使节,在日本被浪人暗杀,实在是一桩极端野蛮和丑陋的事儿。消息传开,日本举国震悚,世界舆论也为之哗然,这其中最害怕的,是外相陆奥宗光,他在自己的《骞骞录》中写道:
我观察内外人心所向,认为如不乘此时机采取善后措施,即有发生不测之危机,亦难预料。内外形势,已至不许继续交战的时机。若李鸿章以负伤为借口,中途归国,对日本国民的行为痛加非难,巧诱欧美各国,要求它们再度居中周旋,至少不难博得欧洲二、三强国的同情。而在此时,如一度引出欧洲列强的干涉,我国对中国的要求,亦将陷于不得不大为让步的地步。
陆奥宗光把同样的这段文字,也写在奏章上,给天皇看。天皇看了后吓坏了,急忙下诏,表示一定要严惩凶手。
小山丰太郎被判无期徒刑。这个蠢货彻底破坏了日本在谈判中所占据到的优势,甚至将日本置于危险之境地。所以说,蠢货就不要爱国了,蠢货出现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是添乱的负资产。蠢货不爱国,国家还可以偷偷摸摸往前发展几步,蠢货一旦关心国家大事,国家就要倒霉了。
天皇害怕惹出祸端,派了御医去给李鸿章诊治,发现蠢货爱国者小山丰太郎所用的枪,比较差劲,子弹射出,竟然嵌在了李鸿章的颊骨上。没有入脑,也许是李鸿章的颊骨太坚硬的缘故。但是医生也不敢开刀取出弹头,只能把这枚弹头留在李鸿章的脸上,外边的伤口做闭合处理。
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齐聚于李鸿章的病床前慰问,并当场宣布,除台湾、澎湖地区之外,立即停火,目的是稳住朝廷,避免列强干涉。
但实际上,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是有点想多了。他们完全是判断失误,忘记了清国的朝廷,根本没有这么高的智商,会立即采取有效手段以应对。如果有,清国也就不会把自己弄到这一步。第二,清国是最最憎恨列强的,认为所有的列强的都是一伙的,都和日本人合伙欺负自己。认为列强会替自己主持公道,这种正常人类的观念,再过一百年中国人也没有。最后一点,这时候的清国朝廷,根本不在意李鸿章的死活。如果李鸿章带伤而归,朝廷说不定会干出捉拿李鸿章问罪,以讨好日本人的事来。
李鸿章之所以遭受如此惨败,其实并不是败于日本人之手,而是败于国人的愚昧,败于朝廷的阴狠与刻毒。这位73岁高龄的智者,他一生都在孤军奋战,他的敌人从来不是日本人,也从来没有因为他的付出,在朝廷上获得预期的回应。
而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之所以想不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的心理,始终是处于高压与恐惧之中。要知道,此次清日大战,日方能够取胜,是有天大的侥幸成份在内,一来是俄国佬正好发昏南下,英国佬同样是发昏去阻止,这两家在华利益最深,最应该出来干涉的列强缺了席,才导致日军能够如其所愿的将战事向前推进。
此外,在战场上,许多次清军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丝毫也不弱于日军。只是每每清军将要取胜之时,总是出现一些无法解释的巧合现象,最终让日本一落千城,清军彻底崩溃。在这个过程中,只要运气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战事的结果,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是好运气迟早会用完的,陆奥宗光和伊散博文,每天都在提心吊胆的等着这个时辰。
他们一定要抓住运气彻底变坏之前,迅速的将这桩战事结束。小山丰太郎的愚蠢一枪,令得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那悬之一线的精神状态,立即崩溃了。所以他们两人立即想到了最可怕的结果,并不约而同的,急于结束这种恐怖的状态。
事实上,当时的朝廷,根本没有意识到李鸿章遇刺之事所带的转机,朝中衮衮诸公,还在提心吊胆的偷窥着日本人的脸,得出的结论是:(日本)似尚有抱歉之意。根本不知道日本已经吓坏了。
朝廷之人,根本没人理会李鸿章的死活,全都在大吵大闹,争执议和的最底线应该在哪里。这其中光绪皇帝是最大投降派,他认为底线在哪里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快点议和停战,可千万别影响到老子的皇帝之位。
恭亲王和大学士孙毓汶是小投降派,断言战字不能再提,主张割台湾保奉天。
翁同龢始终是不投降派,一如既往的给大家添乱,只向大家提要求而没有解决方案,力陈台湾不可弃,恐从此失天下人心。
慈禧是爱国派。慈禧当政时是最保守的,但现在光绪亲政了,她就变得比任何人都爱国,声称奉天、台澎两地皆不可弃,即撤使再战亦不皿也。
就是这样子的朝廷,就是这般令人难以置信的低智商。而清国民众,就是由这些智商不靠谱的人来统治,可想而知这些被统治者,其智商岂不是低到了极端可怕的程度了吗?如果民众智商足够高,又怎么会被智商如此之低的人肆意玩弄?
总之,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所担心的,根本不会发生。唯一发生的,是李鸿章借此机会,赶紧在谈判桌上替自己的国家往回捞点。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孤身打斗的李鸿章,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于是李鸿章伤势稍有好转,双方谈判继续进行。
(9)从此不共戴天
73岁的李鸿章裹伤再战,谈判继续进行。
伊藤博文先行递交议和条约,内容包括:朝鲜独立、割让奉天南部、台湾及所属岛屿、澎湖列岛、赔偿日本白银三亿两,增开顺天、沙市、湘潭、重庆、梧州、杭州等口岸,日船可以由长江、运河等内河驶入上述各口进行贸易,日本商品除需要交2%的进口税外,免缴一切税厘,日本可以在中国设厂制造、进行资本输出等。
李鸿章见此和约条款大怒,立即拟备忘录驳回。伊藤博文心里害怕,减去战争赔款一亿两银子,通商条款中删除了顺天、湘潭和梧州,对日本商品的百值取二代税也删除了。
日本肯退让,这就好办了,于是李鸿章步入春帆楼,坐下来先行问候伊藤博文的老妈。
伊藤博文:我父母年皆八十,尚健旺。
李鸿章问:何在?
伊藤博文:现在东京,我生长此处。
李鸿章:是长门否?离山口县多远?
伊藤博文:约二十英里。
李鸿章:长门乃人物荟萃之地。
伊藤博文:不比贵国湖南安徽两省所出人物。
李鸿章:湖南如贵国萨斯马,最尚武功;长门犹安徽,然不能相比,所逊多矣。
伊藤博文:此次败在中国,非安徽也。
李鸿章:我若居贵大臣之位,恐不能如贵大臣之办事著有成效。
伊藤博文:若使贵大臣易地而处,则政绩当更有可观。
李鸿章:贵大臣之所为,皆系本大臣所愿为,然使易地而处,即知我国之难为,有不可胜言者。
伊藤博文:要使本大臣在贵国,恐不能服官也。凡在高位者,都有难办之事,忌者甚多,敝国亦何独不然。
李鸿章:贵国上下交孚,易于办事。
伊藤博文:间亦有甚难为之事。
李鸿章:虽有难为,赖贵皇能听善言。
伊藤博文:皇上圣明,当登极之时,即将从前习尚,尽行变易,故有今日局面。
李鸿章:如是,则诸臣之志愿得舒矣。
话题就这么从伊藤博文的父母扯到两国的体制,伊藤博文承认,如果他在中国,铁定摆布不明白。而李鸿章如果生在日本,则大有可为。但虽然如此,可李鸿章就这么东拉西扯,不挨正事的边儿,这也不行啊,于是伊藤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此后一番扯皮,犹如小商贩之讨价还价,双方纠扯成一团。
伊藤博文:减到如此,不能再减,再战则款更钜矣。
李鸿章:赔款如此,固不能给,更钜更不能给,还请少减。
伊藤博文:万难再减,此乃战后之事,不能不如此。
李鸿章:前送节略,核计贵国开销之帐,相离不远,此次赔款,必借洋债,洋债为数既多,本息甚钜,中国将有何法以偿之?
伊藤博文:前节略云,计二十年还清洋债,何不远至四十年?为期愈远,本息即不见重,此非我事,偶尔言及,切勿见怪。
李鸿章:四十年拔还本息,尔愿借否?
伊藤博文:我借不起,洋人借债,为期愈远愈妙。
双方的争执陷入僵局,一直说到唇干舌燥,这次谈判才宣布暂停,临走之前,李鸿章做了一件事:
中堂起席,与伊藤作别,握手时再请将赔款大减,伊藤笑而摇首云“不能再减”而散。
这是第四轮谈判,李鸿章无功而返。第五轮谈判是最终决战,这时候李鸿章已经将全部情况上报,让朝廷拿个主意出来。收到李鸿章的电报,慈禧太后让去找光绪皇帝,光绪皇帝要去找慈禧太后。帝国最高权力的两人,谁也不肯担当历史责任,李鸿章的心理压力太大太大,只好跟伊藤博文商量。
李鸿章:现已奉旨,令本大臣酌量办理,此事难办已极,还请贵大臣替我酌量,我实在无酌量法。
伊藤博文:我处境地,与中堂相似。
李鸿章:尔在贵国,所论各事无人敢驳。
伊藤博文:亦有被驳之时。
李鸿章:总不若我在中国,被人驳斥之甚。
伊藤博文:我处地境,总不如中堂之易,中堂在中国,位高望重无人可能摇动。本国议院权重,我做事一有错失,已可被议。
李鸿章:去岁满朝言路,屡次参我,谓我与日本伊藤首相交好。所参甚是,今与尔议和立约,岂非交好之明证?
伊藤博文:彼等不知时势,故参中堂,现在光景,彼已明白,必深悔当日所参之非。
李鸿章:如此狠凶条款,签押又必受骂,奈何!
伊藤博文:任彼胡说,如此重任,彼亦担当不起,中国惟中堂一人,能担此任。
李鸿章:事后又将群起攻我。
伊藤博文:说便宜话的人,到处皆有,我之境地亦然。
李鸿章:此固不论。我来议和,皇上令我酌定,如能将原约酌改数处,方可担此重任。请贵大臣替我细想,何处可以酌让,即如赔款让地两端,总请少让,即可定议。
伊藤博文:初时说明,万难少让,昨已告明伯行星使已尽力让到尽头,不然,必须会议四五次,方能让到如此。我将中国情形细想,即减至无可再减地步,盖议和非若市井买卖,彼此争价,不成事体。
李鸿章:日前临别时,请让五千万,当时贵大臣似有欲让之意,如能让此,全约可定。
伊藤博文:如能少让,不必再提,业已让矣。
这一轮争吵中,李鸿章以他和伊藤博文是私交极好的朋友,要求伊藤替他想想,不要让他太过于挨国人之骂。但是日本早已破获清国秘电,知道李鸿章这边无论谈成什么条件,朝廷那边都不敢不接受。所以寸步不让。这件事伤透了李鸿章的心,最后他的真的生气了。
李鸿章:赔款既不肯减,地可稍减乎?到底不能一毛不拔。
伊藤博文:两件皆不能稍减,屡次言明,此系尽头地步,不能少改。
李鸿章:我并非不定约,不过请略减,如能少减,即可定约,此亦贵大臣留别之情,将来回国,我可时常记及。
伊藤博文:所减之数,即为留别之情,昨已告伯行星使,初约本愿不改,因念中堂多年交情,故减万万。
李鸿章:如此口紧手辣,将来必当记及。
因为伊藤博文不够哥们意思,只管口紧心辣,气得李鸿章称:将来必当记及。而且李鸿章余生再也不肯原谅伊藤博文,发誓终身不踏上日本的国土。这看起来很孩子气,却是李鸿章得自于老师曾国藩的诚字之真传。他以真诚对待所有人,不管是日本人还是西洋人,既然大家都是人,至少都是有人性的,在这个人性的基础之上,就可以找到共识。
前者,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共识,他视伊藤博文为好友,愿意两人携手,共同解决清日问题。可临到最后,伊藤却违背了这个共识。共识没有了,朋友自然不复存在。
事实上,真是李鸿章的这个态度,最终要了伊藤博文的性命。虽然没有资料表明伊藤对马关谈判负疚于心,但此后的伊藤博文,截长补短,都是在中国内地逛来逛去,并期望在清国的朝廷上获得顾问官的职位。结果他走到哈尔滨,不幸遇到了朝鲜杀手安重根,被安重根击杀于火车站。
后世的中国人,被灌输以极端的政治思维,认为李鸿章竟与豺狼称兄道弟,并央求对手开恩,未免天真的可笑。岂不知无论是李鸿章还是伊藤博文,都是有血有肉的情义英雄,断无可能将两国政治置于友情及人性之上。置于友情及人性之上的政治,已属邪恶范畴。
所以,后来的伊藤博文骞滞中国,意图国事顾问一职,决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意。相反,这是李鸿章的异国对手及弟子,在挑战自己,同时也渴望向李鸿章传达他的善意与友情。他既然能够强大日本,同样也希望强大亚洲。只不过,天朝清国,自己都懒得强大,你一个东洋鬼子,居然也敢随便强大,这简直是是可以忍,孰不可忍,由是伊藤博文知李鸿章之难,是真的难。
由是这场谈判进入尾声。
李鸿章:我处必须明晚方齐,后日签约。
伊藤博文:即定后日十点钟。
李鸿章:仍在此处,当面签约否?
伊藤博文:然也。但两件事应定明。
李鸿章:我回去请旨,换约日期,可空起。
中堂起席,伊又谆谆以二十日为请,方可允贴费五十万,中堂答以言定不必多议而别。时已七点钟。
73岁的李鸿章步出春帆楼,不得不他面对人生中最难堪的惨败。
(10)终战大三国
对日本人来说,马关春帆楼只是战争的主场,他们需要另一个副战场以确保战事的全胜。对李鸿章来说,情况也是这样。
日本人的另一个副战场,是谓直隶大决战。并非大言欺诳,是动真格的。大本营的作战构想,预计清军会出动20万参加会战,所以日本集中全国7个师团及同内三分之一的预备役部队,骑兵14个中队,野战炮兵40个中队,工兵13个中队投入决战。1895年4月13日,由小松宫率征清大总督府,从宇品港出发渡海,前往旅顺。日军庞大的兵员输送规模,远远超出国内现在船舶的运载能力,总督府决定由70余艘舶优先输入近卫师团和第四师团,然后再输送后续部队。
李鸿章的另一个副战场,还是他自己。
昔年赵朴初先生有首诗《读史》,曰:昔年甲午中,唯有直隶当。一省抗一国,寡弱敌众强。诸藩壁上观,独罪李鸿章。这首诗说就是从甲午到马关,终其一生,李鸿章都是一个人在孤独的战斗,始终是以一人敌一国。
日本那边,由于迅速的西化,引进了西方完整的思维体系及教育体系,人才源源不断的出现。而李鸿章这边,清国顽固的坚守家天下的专制不动摇,导致了国民智力的迅速退化,临到大决战,李鸿章竟连个统帅之才都找不到。李鸿章在国内能够找到的,是不读书不看报,智力低下愚顽如木石,却自以为高高在上,对李鸿章指手划脚,大骂李二先生是汉奸的庸众嘴脸。反倒是全体军机大臣因为权高位重,无不对李鸿章的日本之行,捏了一把汗。及至谈判结束,军机处全体给光绪皇帝上了一份奏折,称:中国之败,全由不西化之故,非鸿章之过。
这句话,令得李鸿章老泪纵横。
他太可怜了,太孤独了,在最后能够听到这么一句,就已经让他感动到了无以复加。
总之,由于清国拒绝西化,导致了国内无法形成一条经济上的产业链,无法形成由教育肇始的思想链。没有一个全面西化的教育,就不可能有思想上的推进与创造,没有思想创新,断无可能出现技术进步与创新。没有技术创新,所谓的洋务运动就成为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成为了孤悬于空中,上无思想产业相对接,下与国民生活无关,甚至连最基本的社会就业功能都匮乏。最终的结果,是李鸿章既得不到现代型的人才支持,也得不到现代的技术文明支持。这就是明治维新籍西化而大获成功,而洋务运动却因为拒绝西化而沦为失败的根由。
李鸿章能够启用的,唯有智谋。智谋成为了他的副战场,并最终挫败日本的图谋。
早在赴日谈判之前,李鸿章就面见恭亲王,向朝廷提议,清国必须联合美、英、法、德、俄、意大利等老牌强国,向贪婪的日本施加压力。而清廷也背水一战,不惜引狼入室,勾连俄国佬,一场轰轰烈烈的外交战役,于在谈判桌之外打响。
1895年3月20日,日本驻意大利公使高平来电,报告清国驻英国公使突访意大利,请求意大利出面干涉。同时日本驻英国公使加藤来电,报告称清国已经向驻各国公使发出训令,请求外国势力出面干涉,以保卫国家领土完整。
3月28日,列国驻日本公使要求日本外务省次官林董,开示日本政府的和谈条件。陆奥宗光外相指示林董,称日本没有必要答复列国要求。林董向陆奥宗光进言,清国已经将和谈条件全盘公示,日本陷入被动之地。
4月3日,日本被迫将和约条件告之英、美、法、俄诸国,引发各国政府强大震惊和不满。俄国公使称:此条伤害了欧洲各国的感情,会给列强制造干涉的理由。
4月13日,日本驻俄公使西德二郎来电报告,法国和俄国正在协议,共同抗议日本要求割让中国澎湖列岛的举动。
4月14日,日本驻德公使青木周藏来电,德国政府表示,日本如果要求清国特别的经济利益,本国政府将会坚决反击。同日,法国与俄国秘密协商,似有干涉的倾向。
4月17日,《马关条约》正式签字,德国政府认为日本侵害清国领土,在通商利益上使德国受到危害,德皇威廉二世下令,派遣铁甲巡洋舰一艘开赴远东。
4月20日,俄德法三国公开向日本发难。俄国公使称:日本永久占领辽东半岛恐招致冲突,望贵国政府善体此意。德国公使索性凶相毕露,称:日本必须妥协,日本没有能力与三国开战。
4月23日,俄国公使希特罗德、德国公使哥特斯米德、法国公使阿卢曼,向日本递交文字组合完全一致的外交备忘录,称:日本占领清国的辽东半岛,实质上对清国首都构成威胁,这给远东的安定与和平带来了障碍。对此我国政府向日本天皇表示诚挚的劝告,日本应该放弃占领辽东半岛。上述劝告日本政府必须在15日内给予明确答复。
3月24日,伊藤博文首相在广岛大本营召开紧急御前会议,与会者只有伊藤首相、山县陆相、西乡海相三人,是史上人数最少的御前会议。会议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讨论,拟定了三个方案。
方案一:拒绝劝告,与三国列强抗战。
方案二:召开列国会议,共同商议辽东半岛问题。
方案三:妥协,将辽东半岛归还清国。
第一个方案太强硬,是取死之道,不可以动用。第三个方案太软弱,会引发日本国民的强烈不满,也不好选择,伊藤博文中意的是第二个方案。
日本试图谋求英国和美国的支持,以对抗俄德法三国,但是英国和美国都躲了,这两个大滑头,他们在清日战争前后都不说话,现在也没理由多说。
英美耍滑头,而俄德法三国已经进入战争态势。4月26日,俄国提出如果日本不放弃占领辽东半岛,就不可能回避行使武力。为此俄动员了三万军队向海参崴集结,停泊在日本各港口的俄国军舰,也接到24小时随时出航的命令,德国派遣的巡洋舰已经开赴远东。
战争一触即发,如果日本不想亡国,就必须把咬在嘴里的肥肉吐出来。
不吐不行,5月10日,明治天皇下诏示全体人民,征清大总督向前线部队下达停止一切作战行动和归国命令。此诏一下,日本国民哗然,无数人痛哭啼泪滂沱,归还到手的领土成为日本人一大耻辱,政府向国民提出了卧薪偿胆的口号。
日本知识界则震骇于李鸿章的智慧,认为三国干涉的胜利者是李鸿章,他用过人的胆识和机敏,游刃于各国之间,激化列强诸国与日本矛盾,把身陷险境的大清国,从被分割的事态中解脱出来。
李鸿章谋略天下,不战而胜,这只是日本人的看法。
中国人根本不知道辽东半岛之事,也不想知道,只管蹲在自家门口,抻直了颈子大吼:李二先生是汉奸!事实上,在这个正在走向真深度癫狂,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性的国人眼里,李鸿章已经是身败名裂,纵使掬尽三江水,难洗今日满面羞。
而且,李已经73岁了,却已经被这种残酷的国民认知,打入了百死莫赎的地步,还会有机会再翻过身来吗?
他有的。因为他是李鸿章。
五年而后,他将归来,重拯这个民族于非理性的群体大癫狂之中。
请看第三部终章:卷土重来。
(《正说李鸿章》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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