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晚期,咸阳城有一书生姓张名珙字君瑞,学业有成就时,他的父亲和母亲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相继离开了人世。
痛失双亲的张珙,孤苦无依,常常郁郁寡欢。为排遣孤独寂寞的心情,开始游学四方。
张珙游学归来,感到身心十分疲倦。在咸阳家中,夜晚青灯下伏案翻阅书卷,不觉心中千头万绪。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二十年,满腹经纶文章,但现在却是书剑飘零,孑然一身,张珙不禁仰天长叹。
听着窗外秋雨声,张珙搁笔合卷,蓦然站起,决心进京赶考。说走就走,张珙连夜打点行装,整理衣物。第二天便将房舍托他人照看,携琴跨马踏上赴京路程。
秋初晴空万里,沿途褐枝黄花,红叶满山。张珙饱览着不尽的山光水色,思量着自己的筹划,不觉心情逐渐开朗。
一路鞍马劳顿,到了山西河中府。张珙边走边看,突然想起同窗好友杜君实,杜君实现在在离此地四十里的蒲关当守将。杜君实与张珙是八拜之交的兄弟,后来他弃文从武,遂得武举状元,被任命为征西大元帅,统领十万大军。张珙想去见他,然而一想自己眼前家不成业不就,不觉有些羞惭。于是下定决心,先将赶考之事抓紧,事成之后再与老友相见。
一会儿,张珙来到一家旅店门前,店小二慌忙上前照应:“官人要是投宿的话,我们这里有干净客房。”边说边将张珙引进店内。
张珙进了上房,将行装安顿好。店小二端来酒肉,张珙酒足饭饱后,看看天色尚早,便想去游览一下城内的名山胜境。于是,唤来店小二问道:“你们这可有游玩的地方?”
店小二忙答:“有,有,此地不远处就是普救寺。这寺是武则天皇后的香火院,盖造华丽,非同一般,很多来往的过客无不前去游览。”
张珙听后有了兴趣,决定前去游览。走出店房,张珙信步来到河中府的大街。沿着春秋街往前走,过了玉桥,没有走多远,就看见了山环中的普救寺,远远望去楼阁亭台有溪环绕,寺前杂树繁茂,宅外野花飘香,张珙一看大喜过望。
张珙快步进山门时。迎面碰上了知客僧法聪。
法聪问:“客官是从哪里来的?”
张珙道:“我游历至此,听说宝刹幽雅清爽,特前来瞻仰佛像、拜谒长老。请问长老在吗?”
法聪躬身抱歉道:“俺师父今日赴斋去了,不在寺中,贫僧是法本长老座下弟子。请先生用茶。”
张珙见长老不在,谢了法聪:“不必吃茶,若能烦和尚相引,瞻仰寺内一遭,便甚是幸运了。”
法聪甚是周到,引张珙一一游览。大雄宝殿巍峨庄严,香案上三圣法像庄严肃穆;千佛殿里五百罗汉排列得整整齐齐,有的凶恶,有的慈祥,表情姿态,各个不同。
张珙随了法聪进入大殿,只见殿内高大宽敞,合抱粗的朱漆大柱,青石为础,斗拱藻井,画栋雕梁,梁上悬挂着层层佛幡,三世如来佛前彩幢密密,香几上陈设着木鱼铜磬,各色供果,冲天炉内香烟燎绕,馥郁氤氲。藻井正中处垂下一根黄铜链子,悬挂一盏琉璃长明灯,火焰终年不熄。凝眸间,张珙情不自禁赞叹:“盖造得太好了!”
张珙对这雄伟的建筑,着实赞叹了一番。正在妙语如珠,忽然间觉得眼前一亮,有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姐突然走进了他的视野。一个婀娜女子从殿门处款款而来,身后还跟随个丫环。张珙看到小姐粉脸上细细的眉儿,弯弯的好像新月,斜斜的一直到飞鬓云边,娇脸上擦了粉则太白,施了胭脂则太红,最好是贴上翠花钿。我看她那吹弹得破的娇脸,生气时好看,微笑时更美,春风满面,让人越看越爱,恨不得拿过来捧住了轻轻地咬她两口才舒心快意哩。
张珙惊叹:“是谁家这等好女子竟到这空寂庙宇中来?”
这时忽听小姐对丫环低语道:“红娘,你看,刚才那景致,莫不是‘寂寞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
张珙倒退一步,心中惊呼:“莫不是呖呖莺声花外啭吗?”
张珙看得是目瞪口呆,犹如木鸡一样站在那里。
丫环看到张珙,便轻拽小姐:“小姐,前边有人,咱到别处去吧?”
小姐抬头一看,一个英俊的书生在痴迷地看着自己,顿时满脸飞红,羞涩的低头微笑。
丫环轻轻拽了小姐袖子:“小姐,走吧!”小姐点点头,扭转软腰向回转身,步态似微风摆柳,在转身的瞬间回头凝望了张珙一眼。这一闪亮的秋波恰与张珙来了个四目对视。凝眸中含情脉脉,未等张珙醒悟过来,小姐已步履轻盈而去。
张珙呆了半晌才如梦初醒:“这不是南海观音重现吗?”
法聪一听慌忙制止:“不得胡说!这是崔相国的小姐,崔莺莺。”
“世间竟有这等天姿国色的女子!”张珙自言自语道。
法聪想领张珙继续观赏,张珙心中有小姐的身影,不再前行。法聪以为张珙劳累意欲回返,便问:“先生要是劳累了,请回去休息。”张珙没有理会,追问道:“崔相国的女儿怎么会在这里?”
法聪答:“只因崔相国去世,崔夫人与小姐扶送灵柩至博陵安葬。不料路途受阻,一时不能前去,所以来到这河中府,暂将灵柩寄在普救寺。这寺是崔相国修造的,法本长老又是崔相国引进佛门的,所以吃住长老皆提供方便,现住这寺西厢近处一座宅子内。”
张珙听罢,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掏出一锭白银递给法聪道:“我想在这里学习一段时间,将来好去赴京应试,这里环境幽雅清爽,胜如旅馆内人员嘈杂。万望师父方便,在长老面前美言一番,租借我房舍一间,你看如何?”
待法聪满口应允下来,张珙回了客店等候消息。
次日,法本长老回到普救寺。法聪见了法本长老,将张珙委托之事告知,长老也听说过张珙是位年轻的饱学之士,便请张珙前来相见。法聪急急忙忙来找张珙时,张珙正在客店焦灼不安地等待普救寺的消息。
张珙匆匆地随法聪来到普救寺,长老先客气地站起身来,迎出门外。
长老拱手道:“昨天老僧不在,怠慢了贵客,请先生恕罪。”
张珙急忙还礼:“久闻长老清誉,欲来座下听讲,不料昨日不得相见,今日相见,三生有幸。”
自报家门,一阵寒暄之后,张珙从怀中掏出五两白银呈与长老:“长老,我没有贵重的礼物进献,这五两白银略表寸心,望长老笑纳。”
长老推辞:“老僧决不敢受。”
张珙执意要长老收下,争执不过,长老便开口道:“先生如此客气,必有所求,直说便是。”
张珙佩服长老善解人意,趁机说出心中之隐:“我欲在此借住,一来为此处僻静,温习经史,准备应试;二来距长老相近,晨昏听讲,甚是便利。”
法本长老见张珙知书达礼,恭良谦和,便道:“敝寺颇有数间房舍,任先生挑选。”
张珙心中狂喜,直接点了距莺莺居住的东花厅有一墙之隔的西厢。长老不知内情,欣然应允,张珙谢了长老,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轻轻长吁一声。
法聪早看出张珙的用意,忍俊不禁道:“先生住西厢最为适宜!”张珙只是笑而不语。
长老与张珙正讲佛门之事,一女子走进门来。“长老万福!”人未到,银铃般的声音先到。张珙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大雄宝殿邂逅的教人见面难忘、牵肠挂肚的崔小姐的丫环红娘。
红娘一眼就望见了张珙,就这么一眼,已经把张珙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只见他长相英俊,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两道剑眉,目如朗星,方脸大耳,仪表堂堂,和蔼可亲。
红娘想:这人我见过,不就是昨天在大殿上死盯住了小姐不放的那个书呆子吗?昨天我恼他对小姐没有礼貌,不把他放在心上,并未细看,今天看看,着实不错。……这时她已经走到了长老面前,行了一个礼说:
“夫人让我来问长老,在二月十五日吉期可否为老爷做法事,商量妥当让我回话。”
长老掐掐算算,满口答应下来。张珙在一旁却只是上下打量红娘。红娘一身素白色的裙子,恰似白莲初绽,楚楚动人。张珙看了心中连叹:“好个女子,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要是我能与她那小姐同衾共枕,怎么能舍得让她叠被铺床?”
张珙正又想到这是客通过丫环与莺莺搭桥,连忙借故出去小解,先一步出了方丈室。
张珙出了方丈室,躲在角门外浓密的树荫下等红娘。
不一会儿,听见红娘与长老告辞:“谢谢方丈,那里还等着回话。回去晚了夫人埋怨。”
红娘朝角门走来,待走到眼前,张珙突然走出来,拦住了去路:“给小娘子行礼!”
红娘见一个男子突然从树影后窜出拦住去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那位在大雄宝殿和长老处见过两次的俊俏书生,于是还礼道:“先生万福!”
张珙躬身笑问道:“小娘子可是莺莺小姐的丫头吗?”
红娘有点答:“是啊。”
张珙慌里慌张地说:“我姓张名珙字君瑞,籍贯西洛人也,今年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深夜落生,还不曾娶亲……”
听着张珙自我介绍,红娘“扑哧”一笑道:“谁问你来?”
张珙顾不得解释,急忙问道:“请问你家小姐经常出来吗?”
张珙话音刚落,红娘俏脸一板,怒道:“你枉为读书人,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难道你不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吗?……”
红娘的连连责问,惊得张珙不知何言相对。见张珙窘态十足,红娘话又上来:“俺夫人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是是非非,没有敢冒犯的。家中照应门户的年轻仆人,年至十二三岁者,非呼唤不敢随便入中堂。前些日小姐悄悄走出闺房,夫人撞见,立即叫小姐立于庭下,指责说:‘你身为女子不告而出闺门,倘若让游客小僧偷偷看见,你不感到羞耻?’……”红娘模仿老夫人模样,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珙的鼻子,这分明是含沙射影斥责张珙,弄得张珙好不尴尬。
“小姐听老夫人训斥,谢罪认过,不敢再犯。是她的亲闺女尚且如此,何况是对我们这些下人呢?”红娘语势咄咄逼人,张珙垂手端立,洗耳恭听,无言以对。
红娘又道:“你习先王之道,遵古代圣贤之礼,不关己事,何必用心?幸好是遇着我丫头,可以饶你一回,夫人若知此事,决不干休。今后该问的则问,不该问的休要胡说。”说完袖子一甩,眼角里斜视了张珙一眼,快步离去。
张珙硬着头皮听了这丫头劈头盖脑一顿呵斥,半天没缓过劲儿来,好一会儿才摇头叹道:“好厉害的丫头。”
闺房之中,莺莺想到昨日大雄宝殿一书生痴迷看自己那神态,不觉心中烦闷。仰望星空,自言自语道:“老夫人叫红娘去半天了,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这不来了!”红娘“咯咯”一串笑,撩了门帘,露出半张嬉笑的脸来。
“老夫人那里事多,这才忙完,夫人让我告诉姐姐,二月十五日给老爷做法事。”红娘走近门来说道。
莺莺点头道,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知道了。”
红娘发现自打大雄宝殿归来之后,莺莺神情就不对,便逗莺莺道:“姐姐,我对你说一件好笑的事情,你听是不听?”莺莺烦闷,对红娘道:“你别再逗我,快去铺床,我要歇息了。”
红娘见莺莺不睬,故意拿腔撇调道:“要是我们昨日在寺里遇见的那个秀才的事,你听不?”
莺莺佯怒,一把拽住红娘衣袖:“好你个小贱人,今天你是故意气我不成?”说着另一只手装作要打红娘。
红娘撒娇:“你打你打!打死我谁给你讲那中听的故事?”
莺莺松开手,半怒半怨说红娘:“你这丫头,何时学得不正经起来!”
红娘捂着肚子笑道:“姐姐,还真有不正经的人哪!今日我去方丈室,那秀才恰巧也在那里。他看见我去,便先出了门在角门外等我。待我出来,先作了揖,然后自报家门:‘我姓张名珙字君瑞,籍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并不曾娶妻’。姐姐,谁问他来?他还问我小姐是不是常出来,被我数落了一顿。姐姐,你说他在想什么?我看他多半是想着你哩!”
莺莺一听满脸羞红,怒道:“不许胡说!”
“嘻!嘻!我看他是真想着你哩!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傻人!”红娘还不住地笑。
莺莺有点不自在,命红娘快去铺床。红娘狡黠地看着莺莺笑道:“床早已铺好。”
莺莺无奈地看着红娘一副得意之色,不得已软了下来,低声道:“红娘,此事只可你知我知,千万别让夫人知道。”红娘眨眨眼睛调皮地笑道:“姐姐放心就是,快去睡个好觉吧!”
莺莺躺在床上,想着大雄宝殿邂逅的书生及红娘今天所说之事,辗转反侧,难以入梦。
张珙被红娘训斥后,心有不甘,搬进西厢住下后,便向法聪打听清楚莺莺的日常行踪。得知莺莺每日夜晚都要在花园内烧香,张珙便打算夜晚隔墙看看花园中的动静。
想着能偷看到莺莺,张珙无心读书,在院子内来回地走着,不时看看天气,只恨金乌坠晚、玉兔升迟。
黑夜终于落下帷幕,星疏月朗。张珙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会儿在墙这边侧着耳朵听听,一会儿蹑手蹑脚踩在石头上往花园这边探头看看,焦急地等待着。
终于只听得角门“吱呀”一声响,张珙似乎看见月色中又仙女款款而来,心中顿时像打鼓一样,“咚咚”猛跳个不停。张珙屏住呼吸,侧耳恭听:
“红娘,把香桌移到假山旁边放着。”张珙听出这是小姐的声音。
张珙踩上石头,踮起脚尖朝花园那边看。
莺莺让红娘取香,红娘麻利地点燃香火,香霭弥漫在空空的庭院,莺莺开始举香祷告。
张珙自言自语,口中喃喃着:“听小姐祷告些什么?”
只听莺莺低语道:“此一炷香,愿死去的父亲早升天界!此一炷香,愿堂中老母身安无事!此一炷香……”说到第三炷香时,莺莺沉默下来,不再往下说。
红娘忙接上去:“姐姐不祷这一炷香,我替姐姐祷告:愿俺姐姐早寻一个如意郎君,把红娘也带去。”
红娘一番话似乎说到莺莺的痛处,莺莺暗锁愁眉,轻叹一声,再拜道:“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
张珙听后,心中有了一首表达爱慕之情的诗,他大胆地朗诵出来:“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红娘侧耳一听,声音来自墙的那边,心中明白此诗出自何人之口。她开心地对莺莺笑道:“小姐,你听见了吗?这就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傻秀才!”
莺莺似乎被这清新的诗所打动,并未理会红娘的取笑,对红娘道:“好清新的诗,我依韵也做一首。”于是,一首芳心涌动的诗从墙的那边轻轻飞来:“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应酬得好快呵!”张珙不由得大喜过望。急急忙忙往墙上爬,要对莺莺面对面地倾诉衷曲。
张珙心中太着急,脚下还没有站稳,就“扑通”一声从石头上摔了下来,跌坐在地。宿鸟惊叫着疾飞而去,碰撞得花枝树影摇曳,落下满地红花。
莺莺、红娘只听得“哎哟”一声,一个男子跌倒在地的声音。
红娘忙对莺莺说:“姐姐,有人!咱们回去吧。要不,让夫人知道,咱又该挨骂了。”
莺莺迟疑不决,欲语又止,朝张珙隔墙对诗处凝望,红娘只是催促莺莺快归。待张珙再爬上墙头,主仆二人已不见踪影。
张珙低头看看自己的狼狈相,后悔不已。只好一瘸一拐地回到住处,面对着烛光,张珙身靠在窗户边,孤零零地听着窗外清冷冷的风儿穿过稀疏的窗格,把窗间的破纸吹得“忒楞楞”作响,叹息自己运气不佳。
张珙望着窗外的一弯弓月,忽然想起待到十五满月之时,崔家将做法事。“我何不随喜一份,也参与做法事,这不就可以接近小姐了吗?”想到这里,张珙眼睛一亮,精神好了起来。这才有心思漱漱洗洗,上床安歇。
夜里,张珙梦见自己与莺莺依偎在一起,柔情蜜意……
月圆之日,普救寺的功德堂里,十分热闹,香烟缭绕,结成云盖,直飘户外,笼罩了碧琉璃瓦。和尚们念咒诵经的梵呗声,好像大海里的波涛,一浪高似一浪。堂内幡影摇摇幢形飘飘,法鼓咚咚,金铎当当,如同二月的春雷在殿角轰响。钟声和佛号,赛过半天的风雨,飘洒在松树梢。
由于张珙的请求,法本长老带他到崔夫人面前,双手合掌道:“老僧有个亲戚,是个饱学的秀才,父母亡后,无可相报。今恳求老僧央求夫人,欲借夫人法事也超度一下先人,不知夫人同意否?”
崔夫人一脸温和地说道:“长老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随喜一份有何不可?”
张珙听夫人已经答应,便上前拜见夫人。
崔夫人细看,见张珙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心中很是看中,客气一番后,等候法事开始。莺莺在红娘的陪伴下来到殿前。张珙看到莺莺的时候满眼生辉,大步向莺莺走去问好。眼看就要走到莺莺面前,霎时间鼓乐齐鸣,钟声佛号响彻云霄,法事正式开始。张珙讪讪地按住性子,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在隆重的法事上,法本长老头戴五佛冠升座,僧人们个个手执法器,香烟袅袅升腾,弥漫在大殿之内,钟声、念经声、敲鼓击铃声此起彼伏。
崔夫人和莺莺轮番虔诚地拈香、祷告,轮到张珙,心中只想着莺莺,忘了祷告的词儿:“惟愿……存在的……人间寿高,亡化的天上……逍遥,为曾祖父灵魂……敬献佛、法、僧三宝。”完毕退了下来,心中却只念着:“愿得红娘不要妨碍,崔夫人不要焦躁气恼,犬儿不要狂吠乱叫,早成就了幽期密约,月圆花好。”
张珙一边心中念叨,一边偷眼瞧莺莺,见莺莺只是追悼亡父,嘤嘤啜泣,泪儿如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张珙心中爱慕,只觉得那哭声就像黄莺在繁茂的树林里婉转歌唱,脸上的眼泪儿就像晶莹的露珠滴在花瓣上美丽俊俏。
众僧皆为莺莺美丽绝伦的容貌而惊奇,长老虽然年纪老,坐在念经的座位上远远地看着莺莺,坐在前面的班头惊呆了,错把法聪的脑袋当做金磬去敲。添香的和尚忘了添香,吹号的和尚忘了吹号,弄得法本长老不得不大声咳嗽提醒众僧,始终把慈善的脸儿紧绷着。
在做法事喧嚣中一夜很快过去了,法本长老摇铃宣告,请夫人烧纸。然后对崔夫人道:“天明了,请夫人、小姐回房。”道场收拾,众人散了,莺莺离去,张珙为莺莺神魂颠倒了一夜,顿时感到身也倦了,力也乏了,眼睛也睁不开了,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回到西厢,一头栽倒在床上,衣服也没脱,昏昏沉沉睡起了白日觉。
天不测风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河中府的守将看中了莺莺。此人姓孙名彪字飞虎,是统帅五千人马镇守河桥的将军。孙飞虎倚仗手中的兵权,明里为官,暗中为盗,欺压百姓,掳掠民财,当地百姓皆敢怒不敢言。
近日,听说普救寺中住着一位美貌绝伦的女子,便动了霸之为妾的邪念。
这日,孙飞虎头裹红巾,身披盔甲,左手持弩,右手拿一把开山板斧,率了一队人马前来普救寺,将普救寺围了个水泄不通。在金鸣鼓擂中有人高声叫道:“普救寺必须当日之内交出莺莺,若不交出,焚烧寺院,僧俗一个不留!”
一个小僧面色如土,急匆匆跑到大堂,将外面的情况说了一遍。崔夫人听后浑身一软瘫倒在椅中。红娘、莺莺赶忙上前搀扶,老夫人定神后神情悲恸,不住落泪道:“先夫不在,便生如此横祸,老身死生由命也并不在意,奈何我这孩儿年幼天真,还未从夫,这可如何了得?”
外面喊声一阵高过一阵,崔夫人不肯放女儿出去,又无计可施。众人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个惊惶失措,恐惧不安。喊声、哭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突然,莺莺双膝跪在母亲面前:“贼军那里要把咱杀得一个不留,倒不如我白练套头寻了自尽,将我尸身献与那贼人,保全了众人性命,也保全了我名节贞孝……”话未说完,莺莺已泪如雨下,老夫人一下子抱住莺莺,嚎啕大哭,悲声不住。
众僧齐呼山门被攻破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法本长老急道:“我看,咱们不如召集起众僧俗,看他们谁有高见,献了计谋,咱们再一同计议,如何?”
莺莺揩了泪水,止住悲声对夫人道:“长老说得极是。母亲何不向僧俗人宣告,谁能杀退贼军,便让女儿与英雄成秦晋,不比被贼掳去好?”
崔夫人想想也是,无奈点头道:“事到临头,也只能如此,虽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人手中。”
法堂之上,长老大声宣告:“两廓僧俗听着,现在情况危急,老夫人许诺,凡能退贼兵者,不论何人,皆倒陪嫁妆,将小姐许配为妻!有计谋者,快快献来!”
众僧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无一人大声发出声响,夫人、长老见之,无不心急如焚。就在这沉闷无声之际,忽然,一人鼓掌走出人丛,大声道:“倘用吾言,灭贼必矣。”
众人皆惊,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那个叫张珙的清秀书生。
崔夫人问:“你有何计策?”
张珙胸有成竹地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赏罚若明,其计必成。”
崔夫人有点急躁:“刚才长老已经明言,但有退得贼兵者,我将小姐与他为妻。众目睽睽,岂有谎言!”
张珙面露得意之色:“那好!我略使权术,立退干戈。”
张珙转身对长老道:“此计须先由长老帮忙。”
长老不解:“老僧不会厮杀,又有何用?”
张珙悄声伏在长老耳边:“你不必急,不要你厮杀,只需你去对那贼人说:‘夫人本想将小姐送与将军,奈何父丧在身,功德未满。将军若要做女婿,可按甲束兵,退一箭之地。限三日功德圆满,脱了孝服,定将小姐送与将军。’”
长老急问:“三日以后如何?”
张珙不慌不忙道:“你不必着急,自有计在后。”长老只得言听计从,来到前门,顿时,贼兵静了下来。
长老喊话:“请将军答话。”
孙飞虎跨马上得前来,怒道:“快送出莺莺来!”
长老道:“将军息怒!夫人让老僧来对将军说……”长老把张珙交待的说了一遍。
孙飞虎道:“既然如此,限你三日!”
长老又道:“君子言必信。”
孙飞虎又怒:“废话少啰嗦,三日不送来,让你们个个都死,个个不留!”
贼兵退后,张珙向长老及夫人道:“离此处四十五里的蒲关,有个白马将军,姓杜名确,与我系同窗好友。此人统领十万大兵,我写封信向他求救,他定兴一师之旅,退那贼兵!”
崔夫人听了转悲为喜,双手合掌道:“菩萨保佑,有人救我!”
张珙道:“只是包围重重,写了这书,何人去送?”
长老毫不迟疑:“我这里有一个徒弟,叫做惠明,只是爱吃酒打架,可让他去。”
派人唤来惠明,长老问:“张珙叫你往蒲关送信,你敢去吗?”惠明腆着肚子,拍拍胸脯:“有什么敢与不敢,只看大师用不用咱!”
长老又问:“贼军若不放你过去怎么办?”
惠明蛮不在乎道:“你放心!这么长时间,一直吃馒头和烂豆腐,实在口淡。这五千人也不须用火烤油煎了,血肉心肝正好拿来解馋。我天生下来就不缺勇气,你就等着那孙飞虎来献小命吧!”说得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说罢,惠明紧了紧三尺束腰,众僧擂鼓呐喊。惠明果然不负众望,手执佛刀,一声呐喊,如猛虎下山般冲出重围。贼兵未待明白是怎么回事,惠明已奔出数里,穿越山林,抄小路直奔蒲关而去。
杜确接信后果然勃然大怒,立即亲自率大队官兵前来普救寺。战马奔腾处天昏地暗,孙飞虎人马一见惊呼上当。
贼军有人连声喊:“杜爷爷来了,咱们性命休矣!”顿时队伍大乱,毫无斗志。
杜将军使一柄冠绝今古的大刀,雄雄气势,直呼孙飞虎出来相见。孙飞虎未待上前已软了下来。未有几个回合,孙飞虎便被掀下马来,其手下一见不妙,皆弃杖按甲,降了杜将军。
杜将军喝问:“你知罪不知罪!”
孙飞虎慌忙跪下:“知罪!知罪!”
杜将军对孙飞虎道:“本欲将你斩首示众,看你外强中干,不堪一击!今放你性命一条。弃恶从良,本将军不予追究,否则,砍你头易如割草!”
孙飞虎连连叩头,谢不斩首之恩,保证今后不劫财物,不扰良民,然后仓惶而逃。
满寺里人们奔走相告,尽生喜色,张珙、长老、崔夫人一齐出了山门,迎接英雄将军。崔夫人更是连谢救命之恩。
一阵寒喧之后,酒席摆上,众人举杯祝贺,喜气洋洋。
酒过三巡,喝道日落时分,杜将军起身告辞,并约定张珙大喜之日再前来祝贺。张珙再谢杜将军不弃旧情,危难之时慨然相救,亲送杜将军到山门之外。
送走了杜确,张珙满心喜悦回到佛寺。想到酒席宴上崔夫人连连敬酒,不断恭维,张珙竟添了几分醉意。虽然有惊无险,毕竟担惊受怕数天,身倦力乏,张珙回房倒头蒙被便睡,朦胧中仿佛淑女配君子的佳音已送到床边来,这夜,张珙梦境如蜜,酣声如雷。
次日,崔夫人备好了酒菜,派红娘到西厢去请张珙。
想着当初被嘲笑的那个傻呆呆的书生,到头来倒成了击退贼军的英雄,红娘十分敬佩,接命后一路春风往西厢而来。
到了西厢,红娘看到张珙衣冠楚楚,脸庞儿俊俏,禁不住心想:难怪他打动了我家小姐,这相貌,这才学品格,就是心肠铁石硬的人,见了他也得动感情。
张珙听红娘说是奉夫人命令来请他去赴宴。以为婚事可成,欢天喜她拔腿跟红娘前去见了崔夫人。
见到崔夫人,张珙立即躬身施礼,未待开口,夫人已先道:“前日若不是先生相救,哪有我一家今天的性命,故先生有齐天之恩。今略备小酌以表敬意,勿嫌意轻。”
张珙谦辞道:“此贼之败,皆夫人之福。这些已成往事,夫人不必挂齿。”
夫人反复称谢,邀张珙入座,命进酒来。
酒斟满,夫人举起酒盏:“先生满饮此杯。”
张珙谢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张珙又回敬夫人酒,品美味,食佳肴,酒过数巡,张珙已是面容微醺。
少时,夫人对红娘道:“红娘,去唤小姐来,与先生行礼。”
张珙心中暗喜:“莺莺要嫁给我了,张珙有福啊!”
不一会儿,门响帘掀,莺莺进了屋来。月下吟诗、危难相救、一表人才的张珙使莺莺情窦初开,看见那秀才就在眼前,莺莺羞涩地目传秋波,恰与张珙投射的一对热烈目光相遇。刹那间,两人胸中春情起伏似波涛汹涌。
“小姐,上前给哥哥施礼!”崔夫人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地说道。
张珙、莺莺、红娘皆惊。
张珙大惑不解:“本已许诺婚配,如何以兄代之?”
莺莺诧异:“娘怎么变卦了?”
红娘暗道:“不好!这相思病又要害上了。”
不容多说,夫人又命莺莺:“小姐,给哥哥敬酒。”
莺莺纹丝不动,低头不语。
崔夫人愠怒:“张珙保你性命,才未成贼军俘虏,不能以礼相待,你岂是识书达礼之妇?!”
莺莺上得前来,与张珙敬酒,酒浆泻入杯中,与张珙无语相对。
此情此景,张珙有话似骨哽在喉,不吐不快,呷了一口酒,问夫人道:“夫人有言,凡能退贼者,以令爱妻之,现今为何又兄妹相称?”
崔夫人叹道:“先生之言说得极是,老身的确有言在先。奈何那是为解燃眉之急,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实话相告先生,相公在世,曾将小女许与侄儿郑恒。郑恒不久将至,这该如何是好?先夫之言不敢违,不如我多以金银酬谢于你,先生再选豪门贵室之女如何?”
张珙愤然道:“夫人之言差矣!我现虽书剑飘零,然大丈夫隐则傲世,起则冲天,何慕金银布帛!”
崔夫人道:“莺莺女子,容质粗陋,先生风流不俗,有冠世之才,非佳人无以配才子,恐愧对先生好意。”
张珙按捺住胸中之火,反问夫人:“非我退兵,小姐早被抢走,现今夫人不与,岂不是背信弃义?”
崔夫人无言以对,思忖片刻说道:“老身如此行事实属无奈,请先生见谅。”
崔夫人再让莺莺斟酒,张珙已是推辞不受。
莺莺面对此情,百感交集,心中千言万语又难于启齿,只得央求母亲道:“休劝酒,张珙哥哥已经醉了。”
崔夫人不快,乜斜了莺莺一眼,命红娘:“红娘,把小姐送到卧房去吧!”
莺莺只觉得头被敲了一闷棍,有口难言,母亲面前,唯有从命。莺莺忧伤地与母亲、张珙告辞,退了下去。
烛光之下,张珙刚才喝的喜酒一下子变成闷酒,莺莺一走,这酒也上了头来,醉眼中,张珙看老夫人无意改变主意,便站起身来道:“我醉了,告辞了。只是夫人面前,欲进一言:夫人日前许有诺言,今日赴宴,本以为有喜庆之期,不料夫人让以兄妹相待。大厅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夫人出尔反尔,张珙救之,实感羞惭。我并非为吃喝而来,只为真诚、真情相见,此事真不成,我即刻远离。”
夫人自觉惭愧,起身挽留:“你且住下吧,你毕竟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待日后日子昌顺,老身定报大恩。”
夫人命红娘搀扶张珙回房安息。张珙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去。夜间凉风一吹,张珙胸中一腔烦闷皆化作黄水,一古脑儿呕吐了出来,红娘看着实在怜惜,劝道:“张珙,少喝一杯不就行了。”
张珙竟发怒:“我喝什么来!”话刚说完,却双膝跪下,在红娘面前落下泪来,“我为小姐劳思伤神,梦中相念,刚刚能成就婚姻,不料老夫人又变了卦。我现在悲苦不堪,精神恍惚,如再不能与小姐相见,将无可救药,魂丧命断。愿姐姐可怜我,将我意告于小姐,小姐若能知我之情意,不枉了我一片痴情。”
红娘见前日英雄如今为一女子而寻死觅活,不觉又气又怜,嗔怒道:“街上有好便宜的木柴,烧了你这木傻瓜你就清醒了。”
张珙只是哀求:“可怜可怜我吧!不然,我就在姐姐面前解下腰带,寻个自尽。”
红娘恨恨地道:“这老夫人说谎真是比天大,当日成也是她,今日败也是她,怪不得这张珙哥哥。”
红娘同情地对张珙道:“妾因不忍看先生如此悲怆,愿给你出个计策,如果不以愚贱之言见弃,定能使小姐知你之情意。”
张珙如获救一般,拱手便拜:“姐姐若有对策,我甘心筑坛拜将,请你为师。”
红娘对张珙道:“我见先生有琴一张,想必先生善抚琴操曲。小姐深慕于琴,明晚我与小姐到花园烧香,到时你操琴弄曲,小姐定能动情。小姐说些什么,我先听了下来,然后回头回报于你。如何?”
张珙大喜,三拜红娘,并从袖中取出白银五两,递与红娘面前以示感激。红娘气道:“你这呆子,快回屋死了吧!”说完,嫣然一笑而去。
次日白昼,张珙痴呆地坐在桌旁,长久凝视和抚摸那琴,默默地对琴低语道:“琴啊,我与足下湖海相随多年,今夜一场大功,就全在你身上了。”
云淡天晴,到了烧香的时候了。莺莺心绪低沉地坐在床边,久久地纹丝不动。劝解了一天,也无济于事,用尽浑身解数也消不去莺莺脸上的愁容。眼看与张珙相约的时间已到,红娘心中不免着急起来。
红娘对莺莺道:“姐姐,好亮的月啊,咱们烧香去吧。”
莺莺叹息:“事已无成,烧香何用!”
红娘逗莺莺:“姐姐,你不是常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吗?如今怎么都忘了?”红娘连推带搡,让莺莺出了闺房。
红娘摆好香几,莺莺拈一炷香,默默祷告。
红娘又逗莺莺:“姐姐,你看天上月晕,敢情明日有风。”
莺莺面色凄凉:“风月天边有,人间好事无。”
红娘见时机已到,轻轻咳嗽两声。
久盼的咳嗽声传入耳鼓,张珙心情异常激动,立即转轴拨弦,抚琴操曲,将整个身心都倾注于弹琴之中。幽幽之声随风飘去,张珙心想:莺莺啊,你可知我万般思恋,千种温情。
“这是什么声响?”琴声乍起,莺莺感到惊奇。红娘只是抿嘴笑。莺莺马上明白有人在弹琴。
“莫不是我走路摇动了发髻上的首饰发出声响?莫不是我裙子托动了身上的佩玉叮咚?莫不是风突然吹动屋檐下挂的铁铃?莫不是栏杆围绕的稀竹在风中响动?”莺莺听着琴声,被深深地打动。
于是,莺莺放下手中香火,侧耳倾听,用整个的心灵去感受:“呵!其声壮,似大江奔腾潮浪涌;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月融融;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听儿女低语喁喁。这琴声真是如泣如诉、如诗如画呀。”
莺莺听着,不禁脱口而出道:“张珙啊,你那里相思无穷,我这里意已相通;你琴曲未终,我情意更浓。你可知,我一腔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听到隔墙无动静,张珙料定自己的琴曲已把小姐打动:“懂得琴音的人心里自然明白琴意,我再弹一首凄凉之曲,小姐如果是有情人,会悲痛得柔肠寸断。”
张珙改弦更曲,且弹且歌,唱出一曲《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弹琴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如愿兮慰成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同飞兮使我沦亡。
其辞真,其意切,深深震撼了莺莺,莺莺不禁凄然泪下。
正悲泣间,红娘惊慌道:“那边家人来找,恐怕是夫人叫小姐哩!”
莺莺匆匆揩揩泪眼,抑住悲声,急忙忙与红娘离去。
又弹一曲,不闻东墙动静,张珙搁琴踏石往东墙观望,只见余烟袅袅,人去园空,张珙一阵悲凉道:“小姐,你去了,今夜我该怎么办?”
自秋夜一个弹琴、一个听曲之后,西厢痴男、东墙怨女皆深深触动情怀,陷入苦苦相思之中。一个睡昏昏不愿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指;一个琴弦上能弹离恨曲,一个信纸上写成断肠诗。两处闲愁,一种相思,这一对情人皆染上病症,卧床难起。红娘两边照料,悉心看护,莺莺病体略见康复。
清晨,莺莺感觉精神好了一些,便呼唤红娘。
红娘来到莺莺床前问:“姐姐叫我,不知有什么事?”
莺莺道:“我有一件事求你。”
红娘从未遇小姐相求之事,料想这事必定与张珙有关,便脱口而出:“是不是小姐想张……”
“张什么?”莺莺脸色一红,追问一句。
红娘一看,转了话头:“我张看姐姐呢!”
莺莺叹了一口气:“好拌嘴了。”接着道,“听说张珙两日身体不太好,你给我去探望他一趟。”
红娘故意往凳子上一坐:“我不去!夫人知道,又该骂我了!”
莺莺央求:“好姐姐,我拜你两拜。你就做了好事吧!”说着便要下床。
红娘赶紧上前扶住莺莺:“哎呀小姐!拜什么,我去就是。我自然能把那佳音传来。”
红娘将各屋之事料理完毕后,趁老夫人那边无事,来到西厢。
到了西厢,红娘并未先敲门,她心想:“前两日把张珙好一个折腾,不知现在精神头儿怎么样?待我用唾沫津儿洞破窗纸,看他在书房里做些什么。”
红娘食指往嘴里一蘸,在窗纸上戳了一个洞,踮起脚尖往里细看。只见张珙披衣而坐,床前地上到处是诗稿,一会儿自泣,一会儿自歌,一脸的凄凉。
红娘禁不住心中叹道:“老夫人啊,你铸成大错了!你不成全这一痴一呆,敢情他俩一定活不成,一定不能活了。”
想起莺莺托付的话,红娘轻轻叩门。
“是谁?”张珙在问。
红娘笑道:“是我。我是那传播相思的瘟神。”
张珙独自撑起身子,开了门。见是红娘,忍不住叹道:“小娘子,张珙真让你给害了。那夜抚琴后,你告诉我小姐只是听琴,没有说话,唯凄怨泣涕而已。回得屋来,我就睡卧不宁。前思后想,小姐定有触动,只是到如今没有一点口信儿,令张珙实在纳闷。”
红娘听了抿嘴一笑,用食指在两肋划了两下:“呸!看你们两个够没出息的了!这边的病重,那边的重病,我这医生的腿倒真值钱了!”
张珙摸不着头脑:“重病?”
红娘笑道:“相思病啊!”
张珙面颜羞惭,啼笑皆非。
红娘见状不再逗乐,正经对张珙道:“小姐让我前来看你,教你无论如何将心放宽再等一段时间。现在老夫人面前也有人相劝,不管夫人如何,小姐不会叫你相思落空。”
张珙闻后且喜且惊,面带感动地对红娘道:“小姐既有可怜我的心,我就麻烦姐姐转达我的心事,将我的一封信捎给她,如何?”
红娘不肯,寻思着道:“如果她看了这书信,板起面孔来,嗤嗤地撕成纸条,骂我胡乱行事,可咋办?”
张珙道:“我日后多以钱财感谢就是。”
红娘听罢叫了起来:“哎!你这个穷酸秀才好没意思,在我面前卖弄你的家私,难道说我是图谋你的钱财才来到此?”
张珙自知失言,忙赔不是:“我急不择辞,是怕这信条捎不去。”
红娘仍不了结:“我虽是个女子,一样有志气,你真是狗眼看人低。只要你说‘可怜我小子,我是个孤独的人’,这样嘛,倒还有个商量的余地!”
张珙无可奈何地躬身作揖:“依着姐姐,可怜我小子,我是个孤独的人。”
红娘得意,道:“这不就行了吗?你写信去吧!”
张珙慌忙拿笔,一会儿便写了下来,递到红娘面前。红娘不接,故意板着面孔道:“我不识字,不知道写些什么。如果有下贱话,小姐可不依哩!念给我听听吧!”
张珙不得已,只得展开信读道:
张珙百拜奉书至心爱的意中人名下:
自别小姐以来,书信稀少,见面更难,因此不胜悲伤之至。夫人的恩或怨,失去了曾许的诺言,使我只能望小姐东墙兴叹,恨无双翅,飞不到你的梳妆台前。几日来朝思暮想,患得相思病重,命在旦夕。因红娘至,聊奉数字,以表寸心。万一小姐有可怜之意,寄封信来,或许能治我入膏肓之病。顺作五言诗一首,请小姐悟之:
相思恨转添,
漫把瑶琴弄。
乐事又逢春,
芳心尔亦动。
此情不可违,
芳誉何须奉。
莫负月华明,
且怜花影重。
红娘听信赞叹张珙的深情与才华,接过信对张珙道:“这信我给你捎去,你当以功名为念,休堕了志气啊!”
张珙对红娘的真诚深表谢意,送红娘时再三叮嘱道:“你在小姐面前,再多用些心思啊!”
红娘将信拿在手中且笑且嗔道:“你放心吧!凭着我舌头上的巧说词,加上你这书信里表的心情,这次,我定叫小姐来看望你。”
红娘回到莺莺处,莺莺才刚起来,红娘刚欲把信递过去,转念又想:“当面递与她,恐怕她又要给我做假。我就把信放在梳妆台上,看她见了说些什么。”于是把信放在梳妆台上,过去整理床铺。
莺莺正在对镜轻挽纷乱的发髻,发现一封信笺摆在梳妆台上,便打开来看。原来却是一封情书。莺莺担心是有人在戏弄自己,立即生气地叫红娘。
待红娘走到莺莺跟前,莺莺把信往红娘面前一摔:“这东西是哪里来的?我是相国之女,何曾见过这等东西!快说实话,要不,我告诉夫人。看打断你的腿!”
红娘偏偏不细说,故意逗引莺莺道:“姐姐休恼,与其你对夫人说,不如我将这信送到夫人那里认罪去。我就说小姐说让我去看张珙,张珙叫我捎了一封信。我不识字,不知道他写的什么。”红娘说完就假装要往外走。
急得莺莺上前一把揪住红娘的袖子:“呀!我逗你玩的!”
红娘半怒半嗔道:“放手!看打断你的腿!”一句话说完,莺莺、红娘都笑了。
莺莺道:“红娘,若不是看你的面子,我就把这信给老夫人送去,看他有什么脸面见夫人。虽然我家亏待了他,可到如今,我与他毕竟是兄妹相称。红娘,幸亏你口严,要让别人知道成什么样子?”
红娘一副不愿听的样子:“你哄谁呀!你把张珙弄得七死八活,还要装得无动于衷。总有一天,老夫人会看出破绽,到那时我看你俩怎么办?”
莺莺面色微红,只是道:“我写信告诉他,让姐姐看望是以兄妹之礼相待,并没有别的意思。下一次如果再这样,我一定去告诉夫人,对你这个死丫头也有话说。”说罢坐下写信。
红娘拿着莺莺的书信往西厢去,一边走一边气莺莺:“哼!从前杏花飘落的时候,你在楼上梳晚妆还担心衣服穿得单薄,那夜在清冷带露的月光下听琴就不怕了。为了一个酸溜溜的秀才,隔墙听曲差点成了望夫石,也不怕被人取笑!没人处暗地里想张珙流泪,当人面‘兄妹相称,焉敢如此’,真是你何必自找苦吃?”
想着想着到了西厢,未待敲门,张珙已听得脚步声打开门出来迎接:“姐姐来了,擎天柱来了!”自打给莺莺写信后,张珙就时时刻刻盼着消息。
“怎么样?”张珙先问。
红娘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道:“不成事了,先生,你就别傻了。”
张珙不信:“我的信是一道法宝,敢情是姐姐不用心,故意弄成这样?”
红娘听罢气不打一处来:“我不用心?先生说话不怕风刮了舌头。我出了力倒落一身不是,你可真是没心肝。从今后,我走开,你也走开,请先生别再死皮赖脸。咱早早地酒尽人散,拉倒吧!”
张珙慌了神,急忙对红娘道:“姐姐,你可千万别走,你走了,我这命就难保了!”
红娘道:“你不用装痴卖傻。你打算夫妻美满,却叫我皮肉吃苦!你没看见老夫人手里拿棍子摸来摸去。这件事要做,迟早瞒不过老夫人的眼,到那时我被打伤,拄着拐棍走来走去就太丢人现眼了。”
张珙顿时泪如泉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这一命,可都在姐姐身上了。”
红娘禁不住张珙催逼,跺着脚儿说道:“真叫我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管也难,不管也难。”
红娘正说着,忽然一拍脑袋,自己说自己道:“咳!我莫名其妙只顾说话,忘了正事。”
红娘从袖里掏出信对张珙道:“小姐给你的信,你看去吧!”
张珙手哆哆嗦嗦,急忙忙地打开信来看。看着看着,突然破涕为笑:“呀!有这等好事,早知小姐有信来,我该堆土焚香,拜了再拜呀!”
红娘有点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张珙不胜欢喜:“小姐骂我都是假的,你猜信中写的什么?叫我今夜到花园里去呢!”
红娘将信将疑:“真有此事,你读给我听听!”
张珙展开信读道:
待月西厢下,
迎风户半开。
隔墙花影动,
疑是玉人来。
红娘仍不明白:“如何见得她约你来,你说给我听听呀!”
张珙笑道:“你看,‘待月西厢下’,是教我在月亮上来的时候去会面;‘迎风户半开’,是说她开门等着我;‘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是教我跳过墙去和她约会。”
红娘羞着张珙道:“不害臊,她教你跳墙来?哪里有这样的话?”
张珙得意道:“我是个猜诗谜的行家,从没有猜错谜的。”
红娘有点生气道:“你看我家小姐,当着我面装得一本正经,背地里却这么多的心眼儿,那诗句里还隐藏着和你约会的暗号。”
张珙道:“是啊!姐姐,这就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
红娘送信回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味:“小姐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一句话说得让人六月热天都觉得心寒。在张珙面前倒好言好语,说得人家三冬严寒都觉得温暖。何曾见过寄信人反倒瞒着传信人的?哼!你不对我说,我也不点破你,到时候照旧烧香,看你如何瞒得过我。”
花阴重叠,庭院深沉,又到了夜深人静时刻,红娘像往常一样,叫莺莺去烧香。莺莺放下手中针线,掀起帘子款款而出。走过小桥,穿过弯弯石径,无声无语。红娘也是闷着不说话,只是心里暗道:“我看那张珙和小姐巴不得到今晚……”
不一会儿,二人来到假山下,红娘摆好香案,点燃香火,莺莺默默祷告。四周万籁寂静无声,墙角那边传来了细微的窸窣声,红娘蹑手蹑脚上前去观察动静。
黑暗中一个人突然站起,急不可耐一句:“小姐,你可来了。”便紧紧搂住了红娘。
红娘一把推开张珙:“弄错了,是我!”接着嗔骂道,“你得看清楚啊!要是碰上夫人可怎么得了!”
张珙慌忙松开手,连声谢罪:“我害相思病害得眼花了,没看清是谁,恕罪恕罪!”
红娘狠狠戳了一下张珙脊背:“多半是饿得你这个穷鬼眼花!”
张珙顾不上与红娘斗嘴,忙问:“小姐在哪里?”
红娘道:“小姐就在假山脚下。”
张珙按捺着狂跳的心,朝假山脚下奔跑而去。走到近处,张珙放轻了脚步定睛细看。当朝思夜想的莺莺就在眼前时,张珙终于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积蓄在胸中的热恋猛然爆发,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浑身颤抖地搂住了莺莺。
莺莺毫无防备,吓了一跳,猛地从张珙怀里挣脱,大声问:“是谁?”
张珙急忙用手去捂莺莺的嘴,小声道:“小姐,是我。”
莺莺拨开张珙的手,又羞又气道:“张珙,你是何等之人,在我面前做出此举!要是夫人知道了,我的脸面往哪儿搁?”
张珙慌了手脚,心中自语道:“呀!这莺莺怎么又变卦了?”
红娘悄悄躲在树后,心中好不替张珙着急:“张珙,你这个呆子,背地里的嘴都哪儿去了?”
红娘一着急,喉咙突然痒痒,憋不住咳嗽起来。
“红娘,有贼!”莺莺连忙叫道。
“是谁?”红娘佯装不知。
张珙忙上前一步,拱手道:“是我。”
红娘明知故问:“张珙,你来这里有什么勾当?”
张珙一时语塞,竟回答不上来。
莺莺生气地命红娘:“红娘,把他带到夫人那里去!”
“大事不好!”红娘暗想,口中立即小声喝道:“张珙,你过来跪下!”
张珙垂头丧气,跪了下来。
红娘故意火冒三丈:“张珙,你知罪吗?”
张珙神情沮丧:“我不知罪。”
红娘训斥道:“你既然是秀才,就应当苦读于寒窗之下,谁叫你深夜闯入人家花园,落得个非奸即盗的名声?我只说你的学问海洋深,没想到你的色胆比天大。要是把你绑到官府去吃官司,你就准备着精细的皮肤吃顿打吧!”
张珙双膝跪地,双眼紧闭,只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莺莺见张珙如此之状,话语变软:“先生有救我一家人性命的恩情,我不会恩将仇报。既然母亲之命,让互为兄妹,就要有一定规矩。这事万一让夫人知道,你我还什么颜面?今后不要再做这等有伤体面的事了。若再为之,我与先生决不干休!”说罢,莺莺转身拂袖而去。
莺莺一走,红娘忍不住笑弯了腰:“羞也,羞也,你怎么又不是猜谜的行家了?”
张珙一脸的难堪:“是她叫我来的,怎么又说出这么多的话来?”
红娘笑道:“你是错猜了‘迎风户半开’,山障了‘隔墙花影动’,惨了‘待月西厢下’,真是个自作多情的笨瓜。从今后再休提春宵一刻千金价,趁早死了那条风流浪子心吧!”
两个女子都走了,花园里假山脚下只留下一片空旷的寂寞。月明星疏,银光满园,张珙只觉得头脑昏沉、周身冰凉。想着刚才月下受这一场难堪的奚落。张珙异常痛苦,不禁一声长叹瘫坐在地上。
张珙自从在花园里遭受一场奚落后,刚刚因得信欢喜见好的病,又见沉重,白日里竟起不得床。夫人不知其中缘由,张罗着叫长老请医生给张珙看病。
医生开了药方一副又一副,红娘煎熬草药一锅又一锅,数日下去,张珙的病仍不见好转。老夫人急得束手无策,莺莺更是心急如焚,但又有口难言。
这日,莺莺终于按捺不住,又写了一封信,把红娘叫到跟前,莺莺吩咐红娘:“我这里写了一封信,上面有个药方,你把它给张珙送去。”
红娘一听坚决不肯:“又来了,娘啊,你可别送人家的命了!”
莺莺央求红娘:“好姐姐,给他送去吧!”
红娘觉得百思不解:“你不高兴的时候把个傻书生弄得忍气吞声;高兴的时候就,唉!‘好姐姐,去看望他一遭。’把一个丫头逼得像个穿了针的线一样两脚不停地往来奔走,把一个潇洒书生害得患这难愈的病,你到底想的是什么?”
莺莺痛苦不堪,眼圈红红的对红娘说:“人都成这样了,你还问这么多干什么。好姐姐,救人一命吧。”
红娘无可奈何地摇头叹道:“真是拿你没办法。”不得不拿着莺莺的书信,往西厢那边去。推门进去,见张珙面如黄纸,瘦骨嶙峋,好不可怜。红娘关切地问道:“哥哥病体怎么样了?”
张珙哀怨地道:“苦煞我了,我要是死了,姐姐,阎王殿前少不了你这个有牵连的人。”
红娘劝解张珙道:“普天下害相思的人没有像你这么傻的,放着好端端的本事不去搞学问,做梦都想着美人。想来想去都得到些什么?除了病症什么都没得到,真是何苦!”
一席话说到张珙痛处,他不由得落下泪来:“我救了人反被人害,自古道‘痴心女子负心汉’,今天反而颠倒过来了。”
红娘安慰张珙:“好哥哥,你听我说,正是你救了她一家,老夫人才着实过意不去,今早又吩咐我瞅空来看望哥哥。刚才我从小姐处来,小姐再三让我表示敬重,又叮嘱我送来一封信。”
张珙看完信激动地说:“信中说小姐真的要来了。这信中一首诗意思明明白白。”
红娘仍不信,道:“你读给我听听吧!”
张珙念道:
休将闲事若萦怀,取次摧残天赋才。
不意当时完妾命,岂防今日作君灾。
仰图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
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雨云来。
红娘虽不识字,可聪明伶俐,极富悟性,也听出这诗不比往日之诗,遂道:“夫人看得再紧,也看不住小姐的心啊!”
此时,张珙的心完全沉浸在幸福和快乐之中,他合掌自语道:“今夜小姐果真能来,我死而无憾。”
初更时分,普救寺显得异常祥和宁静,月光如水般照射在楼台上。张珙坐台阶之上,仰望着月亮,等莺莺前来赴约。经过这么多天煎熬的张珙,心力憔悴,备感疲乏。
已近二更时分,东墙这里莺莺闺房之中,莺莺像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在镜台前整理晚妆,收拾停当,莺莺吩咐红娘:“收拾卧房,我要睡了。”
红娘杏眼圆睁,问莺莺:“当真你要睡啊?”
莺莺装作无事道:“不睡怎的?”
红娘七窍生烟:“你又在那里撒谎气人啊!你自怎么打发那生?”
莺莺装作不明白:“什么那生?”
红娘哭笑不得:“姐姐,你又来了!送了人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再后悔,我就去报告老夫人,把你让我送信的事全说出来!”
莺莺满脸羞红:“这样的事叫人难为情,我该怎么去才是?”
红娘快言快语道:“怎么去?闭着眼睛去就是。”一边说着一边往外推莺莺。
莺莺半娇半羞走出闺阁,在半推半就下与红娘一起来到西厢。
银光铺泻,夜半无声,寺内一片静悄悄。风送月伴这花容月貌、神态迷人的女子来到西厢檐下。
“咚!咚!”两声轻轻的敲门声,把张珙从呆望中惊醒:“谁?”
“是你日思夜想,梦中不忘的!”窗外传来红娘笑语。
张珙急忙相迎出来。夜幕之中只见红娘不见莺莺,张珙心情蓦地一落千丈。
红娘逗着张珙:“张珙,小姐若来,你怎么谢我?”
张珙拱手便拜:“果真如此,姐姐之恩张珙三世难报。”
红娘听罢扭转身往旁边一闪,婷婷玉立、含情脉脉的莺莺就站立在了张珙面前。
露滴香埃,月射书斋,眼前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张珙经历一场相思苦的磨难之后,竟不相信这眼前的佳人,还以为是在昨夜痛苦的梦中。他双手拭目,然后轻拽莺莺的裙带,只闻兰麝淡香散幽斋,张珙双手握住莺莺的手,突然跪在地上,狂热地吻着莺莺的衣裙。
张珙不胜激动地说:“张珙有何德能,竟劳嫦娥下凡?”
莺莺腼腆地微笑着,千般娇柔,万般袅娜,张珙陶醉于莺莺的美色之中。天旋地转中的张珙,在灯下端详莺莺,更觉得莺莺楚楚动人,于是心中生发出对莺莺的由衷赞叹:
春意透酥胸,春色横眉黛,
贱却人间玉帛。杏脸桃腮,
乘着月光,娇滴滴越显得红白。
下香阶,懒步苍苔,
动人处弓鞋凤头窄。
解舞腰肢娇又软,
可爱的人儿百媚态,
恰便是嫦娥淑女月宫来!
张珙与莺莺这晚共同欢会在鸳鸯帐内,一夜甜蜜温柔,百般恩恩爱爱。
夜来昼归,不知不觉己过去一月有余。张珙与莺莺相约在西厢书斋里,纵情在缠绵不绝的相恋相依之中。崔夫人逐渐感觉到女儿已不似前些时候愁眉不展,而是连日来满面春风,针线家务勤于请教,腰肢体态也渐见丰润。崔夫人心中不免犯疑,便叫家童跟前相问:“近日你姐姐与往日不大一样,你可见她干什么来着?”
家童道:“前日晚上,夫人睡了,我见姐姐和红娘到西厢去了。”
崔夫人一听,吓得魂飞天外,思忖片刻道:“这些事都在红娘身上。”立命家童去找红娘。
家童找红娘就说:“老夫人在生气呢!叫姐姐快去。”
红娘心中道:“不好!恐怕是走漏风声了。”她告诉家童“马上就去”后,匆匆忙忙跑到莺莺书房里来。
红娘气急败坏道:“姐姐,坏事了,事情被发现了,老夫人叫我去呢!”
莺莺急得连连搓手,对红娘道:“这事情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啊!”
红娘忐忑不安道:“事到如今,恐怕是隐瞒不住了。”见莺莺乱了手脚,红娘倒有了几分镇定,索性说道:“我先过去应付,应付得过去更好,应付不过去,也别烦恼。反正事情已经做下了,瞒了今天,瞒不过明天。”
红娘来见崔夫人,刚一进门,就见崔夫人满脸怒气,未待分说,便让红娘跪下。
面对跪下的红娘,崔夫人怒问:“红娘,你知罪吗?”
红娘佯装不解地问:“红娘不知罪,请夫人教诲。”
夫人举棍前来,落手就打,口中道:“你还犟嘴?从实说饶你,若不实说,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小贱人!”
红娘身挨数棍,高喊冤枉,老夫人更是火冒三丈:“你和小姐夜晚到西厢那边,还敢瞒我,真是胆大包天!”
红娘疼痛难忍,双手擎住棍子,矢口否认:“没有去,谁看见来?”
夫人怒道:“小童亲眼所见,你还敢抵赖?”
红娘知已相瞒不过,话软了下来:“夫人,你打我打死也应该,只是别闪坏了夫人的手,别气坏了夫人的身子。夫人先把气平一平,手歇一歇,听红娘如实招来。”
崔夫人松了手中的棍子道:“快说!”
红娘道:“夜晚我和姐姐忙手中针绣,话中说起了张珙哥哥病重,我们两人就背着夫人,到书房中去探望张珙。”
夫人问:“探望?他说些什么?”
红娘道:“他说老夫人忘恩负义,危急的事过去了,就丢了当初的许诺,害得他喜事中途变成忧。”
夫人又问:“他还说什么来?”
红娘干脆横下一条心,对老夫人道:“他说,红娘,你且先走,小姐一会儿再回去。”
夫人急了,前倾半截身子:“她是个女孩儿家,怎么叫她后走?”
红娘道:“我只以为她去劝解张珙,谁料想她是去成亲!他俩个情投意合,不知道忧,不知道愁,天天宿到一块儿,到今天,都一个多月了!”
夫人顿时摇摇晃晃,瘫软在椅子上,半晌才喘过气来,红娘赶紧给夫人喂茶。夫人怒道:“这件事都怪你这个小贱人!”语调中充满无可奈何的悲凉。
红娘却道:“夫人,你甭怪我,这事全错在夫人身上呢!”
夫人一怔:“怎么怪我?我有何错?”
红娘道:“是啊!信用是人之根本。当日贼军围困普救寺,夫人许诺‘退贼兵者,小姐许之’,张珙若不是羡慕小姐姿色,岂肯前来相助,提出退军之策?兵退身安,夫人却悔掉许下的诺言,这不是失信于人吗?”
夫人难堪,面露尴尬之色。
红娘又道:“既然不肯成亲,就应当酬谢人家钱财,让他马上舍莺莺而去,却不该留张珙于书院之内,使怨女旷男互相之间朝朝暮暮思恋。所以这是夫人的错。眼下,老夫人若不平息这件事,一来辱没相国家门,二来张珙施恩于人,怎忍让他反受其辱,臭名远扬?拉到衙门去打官司,夫人也得了治家不严之罪,追究起详情,也知道老夫人背义忘恩。红娘不敢自以为是,恳求夫人明察。依我看,木已成舟,生米成饭,倒不如恕其小过,成其大事,将小姐嫁给张珙为好!”
夫人前思后想无良策,悔恨交加地落下泪来。她怨先夫匆匆舍她而去,恨孙飞虎逼她一家陷入困境,气张珙不舍莺莺而去,痛莺莺不守女儿贞节,辱了相国家门。崔夫人绝望之中,一声长叹:“你将小贱人找来。”命红娘去唤莺莺。
红娘顺从地退了出来,一离开老夫人屋,红娘就一阵风地跑了起来,见到莺莺,红娘忙道:“事情妥了!姐姐,那棍子不停地落在我身上,我顾不了那许多,说了!如今,老夫人已让我劝得回心转意,叫我唤你,打算成全这门亲事!”
莺莺害臊得低下头来,难为情道:“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夫人?”
莺莺羞愧难言,无论如何迈不开脚步。红娘连推带搡地道:“想当日月明才上柳梢头,却早已人约黄昏后,那时节怎么不言半点羞!”
莺莺无奈,羞愧满面地来到母亲面前。
崔夫人见莺莺落泪道:“我怎么抬举你呢?今日做出这等事情!”
莺莺对着母亲掩面落泪,抽泣不止。
见莺莺如此委屈,崔夫人不忍再说下去,只得长叹:“这真是我的罪孽,谁让我养了个不争气的闺女。”崔夫人终是听了红娘的劝说,打算成全了这门亲事,叫红娘去西厢将张珙唤来。红娘将夫人发怒的事告诉张珙,张珙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直埋怨红娘在老夫人面前说了实话。
红娘气不打一处来,斥责张珙道:“我原以为你是个英雄男子真风流,闹了半天,你是个银样镴枪头。”说罢拽着张珙就走。
一路上,张珙直要求红娘给出个主意帮个忙,红娘却道:“呸!我宁愿不做教师头,也不收你这个徒弟!”
红娘拽着张珙,一步步挨到夫人跟前,夫人面带愠色对张珙道:“好秀才啊!你是知书达礼之人,竟干出这样没出息的事。事已至此,我打算将莺莺给你为妻。只是俺家三代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京城应试去。如果入官,来见我,否则,可没话说了!”说罢老夫人离座而去。
莺莺泪眼迷离地看着张珙,心中凄楚万分。张珙不免无限爱怜,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说起。
红娘在一旁劝说:“张珙、小姐,二位该喜欢才是。京城一试,张珙定能高官得做,骏马得骑。那时节,不恰好拜堂成亲,遂了你们终生之愿吗?”
只说得莺莺欲语还休,泪流满面。
崔夫人为送张珙赴京,与长老先一步到达十里长亭之下,摆好酒宴。在送别宴上夫人劝了数杯酒,知张珙与莺莺有话要说,便先站了起来和长老早些回去,留下莺莺与张珙话别。
泪别莺莺上路登程之后,张珙一路上离恨重重,凄凉无限。应考之事全没放在心上,心中只是惦记莺莺此时如何。
张珙一路愁肠来到京城。应试之时,因心里想着莺莺倒是才思如注,一发而不可收。谈古论今,激扬文字,风流倜傥,举座皆惊。三场试毕,一举夺魁,竟中了头名状元,轰动了整个长安城。
张珙在客馆等候皇帝御旨封官,不觉时光如梭。这日,张珙倍加思念莺莺,想到别离多日,功名已定,该是给莺莺写封信的时候了,便铺纸蘸墨,挥毫一封。写毕叫了仆人,嘱咐道:“见了小姐,就说官人怕娘子担忧,特地先教小的把信送来。她接信以后,赶快让她写封回信,免我惦念。”
仆人接命,风尘仆仆而去。
张珙离开几个月后,莺莺那对张珙的思恋却是日甚一日,无止无休。这天,莺莺又像往日一样,徘徊在夜听张珙抚弄瑶琴之处。莺莺仰望长空,轻轻吟诵道:
曾经消瘦,每遍犹闲,
这番最苦,何处忘忧?
看时节独上妆楼,手卷珠帘上玉钩,
空目断山明水秀;见苍烟迷树,
衰草连天,野渡横舟。
泪如珍珠,湿透香罗袖。
杨柳眉颦,忧愁无止休。
吟罢,泪水又轻轻洒落下来。
红娘在旁不免轻叹:“姐姐整日愁眉不展,又不听劝,眼看一天天消瘦,好烦恼人啊!”
红娘劝莺莺回房歇息,莺莺不肯,一阵风吹来,莺莺不禁一个寒颤,红娘无奈,只得赶紧回房去给莺莺拿衣裳。
刚走不远,只见一仆人急匆匆往这边走来,红娘躲闪不及,与来人撞了个满怀。红娘不悦,未待开口,那人已先说话:“奉相公吩咐,特给小姐送信来。刚才已去前厅见了夫人,夫人十分高兴,叫我速来见小姐!”
红娘一听来了精神,拍手笑道:“昨夜灯花爆,今早喜鹊噪,我估量着这两日有啥喜事哩。”说罢,转回身,三步并作两步领着送信人来到莺莺面前。
“姐姐,大喜大喜!咱姐夫得官做了!”红娘直冲莺莺叫道。
“这丫头,见我烦闷,又编新法来哄我。”莺莺皱着眉头责怪红娘。
红娘头上像被浇了一盆凉水,委屈地一撅嘴:“没有骗你,你看,相公派的人来了,这不,在那边见了夫人,夫人叫他来见你。”
果见一人手拿一信件站在面前,莺莺始信是真。莺莺心头发热,双手微颤,从来人手中接过信,只觉得信有千金之重。
莺莺心潮翻滚,百感交集,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看到张珙写着:
百拜奉书至亲爱的意中人:
自去年暮秋分别,攸尔数月,上赖祖宗之福,下托贤妻之德,一举考中状元。目前,我寄居在招贤馆之内,等待皇帝任命官职。唯恐老夫人及贤妻担忧,特差人送信,以免除你们忧虑。我虽然与你们相距遥远,然心常常离你们很近。重功名而不着重恩爱的人,是不值得贤妻终身相伴的人。此时,我恨无双翅飞到你的身边,与你朝夕相伴。月缺总有月圆时,只要两情长久,就耐得住暂时的分离。等你我相会之时,我将为自己的不周而百倍地报答。为表我之心意,特作绝句一首,请勿见笑:
玉京仙府探花郎,
寄语蒲东窈窕娘。
指日拜恩衣画锦,
定须休作倚门妆。
从信中字里行间,莺莺看出张珙的一往深情,渐渐由忧转喜,生出无限宽慰。
红娘眉飞色舞,贴着莺莺耳朵悄声道:“当日西厢月下潜足偷行的人今日成了体面人。姐姐,你到底还挺有眼力呀!”
莺莺心里阴云消散,这才突然想起这半天冷落了前来送信的人,急忙歉疚地问起来人吃饭了没有。
来人道:“早晨至今,从老夫人那儿站到你这儿,一直空着肚子哪!”
莺莺顿觉失礼,嘱咐红娘道:“红娘,快去准备饭,多添些酒菜给他吃。”
莺莺回到闺房,迅速给张珙回了一封信,然后从箱柜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汗衫、裹肚、袜子、瑶琴、玉簪、竹笛等,整理好与回信放在一处。红娘安顿好饭菜回来看到桌上一叠东西,问莺莺:“姐姐,你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莺莺腼腆含笑道:“这是给张珙的。”
红娘忍不住笑嘻嘻道:“姐夫都做大官了,还稀罕这些东西?”
莺莺嗔怪红娘:“你不懂,他会知道是什么缘故的。”
莺莺唤了来人,取出十两赏银,叮嘱他路上小心,看管好衣物和信。来人谢了莺莺,答应一一照办。然后告别了老夫人,踏月登程。
话说张珙这里自仆人送信走后,便日思夜想等待莺莺送来的消息。照常规凡高中后就该封官的,因皇帝看中了张珙文才横流,又命张珙到翰林院编写国史。张珙虽每日衣食皆优,起居舒适,但盼莺莺回信心急如焚,近几日更是睡卧不安,饮食难进。无奈,张珙告假回旅店中休息。
招贤馆掌柜见张珙卧床不起,请来太医治病。太医号过脉,看看气色,只是拔浪鼓似的摇头,对张珙怪呵呵地笑道:“此病非医药所能治好。”
张珙扶病体走出居室,仰望天际春风卷残云,万里清彻如洗,不觉深深舒了一口气,口中喃喃自语,又仿佛在对莺莺道:“自从来到京城,思念心天天如此,在心头横躺的也是你,竖躺的也是你,你可知我为你害相思!”
温煦的阳光透过初生嫩芽的枝丫照在张珙瘦弱的身上,张珙微闭双眼想着莺莺的姿容,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幸福之中。突然“喳喳”一阵鸟叫,一段儿枯枝“咔嚓”正打在自己头上。张珙一惊,睁开眼看,竟是两三只喜鹊在头顶树枝上嬉闹追逐。张珙暗想:“昨日我就见小蜘蛛在帘幕上垂丝,今日又有这喜鹊登枝,莫不是莺莺的断肠信要到了?”
“张相公!”一声清脆的呼喊打断张珙遐思,张珙抬头一看,送信人正欢天喜地,举着一个包裹,拽着大步,径直往这边跑。
张珙欣喜若狂,不容分说,接过包裹,踉踉跄跄奔回房内。
看着信,张珙似久旱逢甘霖的禾苗,精神头油然而生,那眼睛也有光彩了,那嘴也会笑了,情不自禁地读起莺莺信尾写的一首绝句来:
阑干倚遍盼才郎,
莫恋京城黄四娘。
病里得书知中甲,
窗前览镜试新妆。
看完信,张珙打开精心捆扎的包裹,一件一件地细看,不禁露出会意的微笑。
“噢!一件汗衫,一条裹肚,一双袜子,一张瑶琴,一枚玉簪,一支竹笛。”张珙得意道,“这汗衫呀,是教我穿着它来睡,只要贴着我皮肉,便是和莺莺一处宿。这裹肚么,是叫我不要离了身前后,把莺莺紧紧记心头。这袜子么,是让它管住我的足,正儿八经别乱走。这琴么,当日用七弦追求,叫我别冷落了琴中意,生疏了弦之手。这玉簪么,是担忧我功成名就便抛弃贤妻在脑后。这斑竹管么,斑竹一枝干滴泪,叫我别忘了贤妻思念,泪水湿透香罗袖。”
张珙将莺莺捎来的衣物紧紧贴在胸口,顿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这衣物就像一幅妙手回春的药,张珙之病顿除,张珙对天盟誓:“莺莺呵,我对你天高地厚般深厚的感情,直到海枯石烂也不会变!”
鱼雁传书,信物传情,张珙与莺莺这对有情人经历了千曲百折之后,眼看就要明月团圆夫唱妇随,天遂人愿了。两人虽身居两地,却共同盼望佳期临近,双双沉浸在幸福之中。
偏偏好事多磨,就在佳期临近之际,当年崔相国应允将莺莺许配为妻的郑恒却找到了河中府普救寺来。
郑恒,字伯常,父亲官拜札部尚书,乃崔老夫人之兄。郑恒父母早亡,缺少管教,生性疲顽。自以为是累代公卿,门第高贵,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却是对读书没有一点缘分,看到四书五经,脑袋就发胀,只是自诩风流,挥霍钱钞,时常在柳陌花街、秦楼楚馆追欢买笑。
去年春天,他的姑母崔老夫人曾命崔安送封信给他,要他到京师来帮助搬运相国灵柩回博陵下葬。哪知他只顾寻花问柳,拖拖拉拉,一再延误,等到他到得京师,崔老夫人等已经启程去了。他也不去设法赶上,反而趁此机会在京师的妓院里尽情享受,玩乐了整整一年。
郑恒得知姑妈与莺莺扶姑夫灵柩回家的途中遇到孙飞虎抢亲,姑妈为退贼兵将莺莺许给了一个叫张珙的。又得知张珙中了状元,估量莺莺是非嫁张珙不可,觉得于心不甘。这天,他风风火火赶到河中府,本想直接冲进普救寺问个明白,可又担心见了老夫人不好开口,于是,便先找了一个客栈歇息下来,然后差人去叫红娘来,探个究竟。
红娘见到郑恒先道万福,然后问郑恒为何不到家中去,郑恒并不回礼,劈头盖脸便说与莺莺成婚之事。
郑恒道:“当日姑夫在时曾许下这门亲事,如今姑夫孝期已满了,我今天到这里,特地请求你去夫人面前说明,挑选了良辰吉日,办了这件事。”
红娘道:“这样的话哥哥以后不要再提,莺莺已许了别人了。”
郑恒装作吃惊地问道:“为何姑夫去世,姑妈就悔了这门亲事?”
红娘将孙飞虎抢亲之事前前后后详细讲了一遍。
郑恒听罢装作痛心地说道:“如果嫁给一个富家也不算冤枉,嫁给这个穷酸秀才,不亏了小姐?我是有身份人家公子,与小姐能够亲上做亲,况且又有小姐父母之命,小姐配我不强似配他?”
红娘闻言,付之一笑:“你休仗着你家门第出身卖弄,‘威而不猛,言而有信’,穷酸秀才凭一纸文字就能灭了烟尘!萤烛怎能和明月相比,我拆白道字给你们辨个分明……”
郑恒翘着二郎腿怪呵呵地笑道:“你这丫头片子懂什么拆白道字?你拆与我听听?”
红娘不慌不忙道:“他是肖字旁边加人字,你是木寸马户尸吊货!”
郑恒恼羞成怒:“什么?你骂我是个‘村驴屌’?你这个小贱货,把他说的那么好,敢情你这浪蹄子受了他什么好处?”
红娘恨恨地说道:“我不图金帛不图报,慈善为本识好人!”
郑恒失声冷笑道:“什么好人不好人!姑妈若是不肯,我就强把莺莺拉了去,脱了衣裳和她成亲!等你们追来,还你们一个已结婚的婆娘!”
红娘一看郑恒来了横的,不愿多讲,只一句:“小姐已是张珙的人了,你又是这般丑恶的嘴脸,她岂能嫁你?”说完一甩门,径直回了普救寺去。
红娘一席话,郑恒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心想:“这莺莺一定和那穷书生有暧昧关系了。我明日上门去见到姑妈,只装作不知,就说张珙被招在卫尚书家做了女婿。我姑妈从小就爱我,她必有话说。我若放起刁来,看那莺莺往哪里去!”想到这里,郑恒窃笑,似乎已出了一口恶气。
次日,郑恒来见崔夫人,未待开口,先落下泪来,老夫人见状心疼地责怪郑恒:“孩儿,既然来到这里,怎么不来见我?”
郑恒假惺惺地道:“孩儿有什么脸面来见姑妈?”
崔夫人叹了口气道:“这事与我心也相违,只因孙飞虎闹事,等你不来,无可解危,才许的张珙。”
郑恒拭去眼泪,故作惊讶地问:“张珙?是不是那个状元,我去京师看榜来,年纪二十四岁,洛阳人,姓张名珙字君瑞?”
崔夫人点头。
郑恒拨浪鼓似的摇头,连说:“可惜!可惜!”
崔夫人感到蹊跷,便问:“孩儿为何作此感叹?”
郑恒故作神秘地对老夫人道:“姑妈不知,我在京城见过他,当时他正骑马游街炫耀身份。待来到卫尚书家门口,正巧尚书家小姐结着彩楼,在那御街上抛彩球。这彩球正好打在张珙身上。卫尚书家出来十多个人,把张珙强拉硬拽了进去。我听那张珙叫道:‘我是崔相国家女婿,我自有妻!’那尚书仗着有权有势哪里听得进?只是说:‘我女是奉圣旨结彩楼,是明媒正娶。’”
崔夫人难以置信地问:“是张珙?你没看错?”
郑恒煞有介事地道:“没错,这事轰动了京城,没有不知道的。”
崔夫人信以为真,怒道:“张珙真是不识抬举,果然辜负了我家。”
郑恒一脸诚恳,接话道:“这也怪不得张珙,卫尚书有权有势,张珙实出于无奈。”
崔夫人想起相国在世时许下的亲事,看身边的郑恒恭顺体面,深恐耽搁下去夜长梦多,连郑恒这样的女婿也保不住,遂对郑恒道:“既然张珙无情,就怪不得咱们无义了。孩儿,选个良辰吉日,依着你姑夫的言语,依旧进门做女婿吧!”
郑恒见诡计已成,心中暗喜,可细想一下,又担心谎言败露,招惹麻烦,便问夫人道:“如果张珙日后来找,可咋办?”
崔夫人毫不迟疑道:“这事有我,你就放心吧!”
郑恒千愚万谢拜别姑母,然后立即去筹办聘礼,迎接定亲了。
话说张珙中举后奉圣旨在翰林院编修国史,文章做成后,皇帝对张珙的才智十分看重,朱笔一挥,亲命张珙为河中府尹。想起自己昨日一寒儒,今朝三品官,心中不觉踌躇满志,百感交集,恨不能插上双翅,马上将金冠和霞帔送到莺莺面前,与莺莺共度良宵,再诉衷肠。张珙归心似箭,依次向朝中文武百官辞行后,便带着僚佐仆从,急匆匆打马归来。一路上马不停蹄,风雨兼程,一队人马直向河中府迸发。到了河中府,张珙立即奔向普救寺,但见普救寺装饰一新,与往日不同。备酒的、备菜的个个忙得穿梭不停,张珙心中诧异:“难道是夫人听说我今日衣锦还乡,准备庆贺一番不成?”
张珙喜气洋洋,在众僚佐和仆从的簇拥下径直来到前厅。
“新状元河中府尹婿张珙拜见夫人。”张珙深深地朝崔夫人鞠躬。
“休拜!”崔夫人纹丝不动,沉着脸道,“你是奉圣旨的女婿,老身怎能享受得你拜?”
几个月未见如今做了官,如了崔夫人的愿,怎么没有得到笑脸相迎,反倒冷若冰霜,明讥暗讽,张珙感到莫名其妙。来回看看左右,只见丫环仆人们窃窃私语,交换眼色。
张珙感到内中蹊跷,便问:“我去应考时,夫人喜不自胜,亲自饯行。如今考中得官归来,夫人反而不高兴,这是为什么?”
崔夫人冷笑道:“我家女孩儿虽然妆残貌陋,可人不能忘恩负义,喜新厌旧,你得中状元便做卫尚书家女婿,可是知书达礼之人干的勾当?”
张珙顿时双目圆睁:“做卫尚书家女婿?这是从何说起?无中生有,岂不是天理难容?”
崔夫人道:“郑恒来说,你在京城被卫家小姐抛中彩球,做了女婿!”
张珙气得七窍生烟,道:“有这般稀奇的事?我当时正思念莺莺,抱病在身,怎么能到处寻亲去?”
老夫人道:“是稀奇!你不要再花言巧语使心计,我已将小女许了郑恒,今日就要定亲了!”
张珙顿时如五雷轰顶,明白了寺内忙碌喜庆酒宴的用意:“天哪!夫人竟相信如此的谎言,这不明明是在陷害我吗?”
正争吵得难解难分、真假莫辨之际,红娘有事走了进来。
张珙见了红娘,急切地问道:“红娘,小姐好吗?”
红娘“嘿嘿”一声冷笑,一本正经道:“小姐挺好!因为你做了别人的女婿,小姐依旧嫁那郑恒了!”
张珙气愤已极,怒问:“这是哪个畜生挑拨是非,竟造出这样的弥天大谎?”
红娘不理张珙的茬,火上浇油地问道:“你那亲夫人可好?是不是比俺莺莺姐还漂亮?”
张珙连连苦笑,摇头叹气道:“连你也信了!我为小姐受的苦,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现在拿着小姐被皇上封诰的命令和这金冠霞帔,正打算双手呈到她的面前。这好,平地倒一声惊雷!”
红娘捂嘴“扑哧”一笑,转身对夫人道:“我说张珙不是那种人吧!”
崔夫人面露愧色,不再言语。想起张珙回来至今还未见到莺莺,便吩咐人唤莺莺来。
莺莺桃面容依旧,只是掩不住的愁容憔悴,惹人生怜。张珙急忙上前见莺莺,问候道:“小姐别来无恙吗?”
红娘在一旁焦急道:“姐姐,有些话你和他说明白嘛!”
莺莺长叹一声道:“还说些什么好!”
自从听说张珙另有新配,莺莺痛不欲生,几次欲寻短见。老夫人痛哭流涕,苦言相劝,红娘左右不离身,精心服侍,这才稍见缓和。如今,莺莺已万念俱灰,心如止水,感情麻木地站在张珙面前。
莺莺面带疲倦,轻声对张珙道:“恭喜你高官得做,新娶佳人。”
张珙痛苦万分:“小姐,你竟能听信此言!”
莺莺再也控制不住内心感情的冲击,泪流满面。
张珙苦苦解释道:“我自从离了蒲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见了佳人也不愿回看,卫尚书家女孩儿影子都未曾得见,怎么好端端地硬捏造个做了她家女婿!”
莺莺只是流泪,默默不语。
张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想,当初红娘做了他与莺莺的月下佬,如今会不会再去帮助郑恒?对!这桩事都在红娘身上!张珙劈头问红娘:“红娘,是不是你替小姐拿书信去叫郑恒来?”
红娘气得啼笑皆非,骂张珙道:“你这个呆子,把我看成和郑恒一样了。早知今日,我不该成全你的亲事!”说完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崔夫人见状在一旁道:“既然不曾另做女婿,即刻郑恒就到,到时对证了再说吧!”
红娘、张珙皆不言语。
正沉默间,一阵“咚、咚”作响的脚步朝这边走来,原来是杜将军奉命接张珙,到了接官亭,人说张珙已先去普救寺了,杜确连忙追到寺中。老友相见甚是欣喜,杜将军贺道:“贤弟双喜临门,一是为官,二是成亲,老兄特致祝贺!”
张珙道:“好事多磨!如今夫人听信侄儿郑恒挑拨,说我在京城做了卫尚书女婿,要将小姐改配郑恒。”
杜将军惊讶:“夫人差矣。张珙贤弟得中成亲,原是夫人首肯之事,怎好出尔反尔?”
崔夫人忙道:“老身本不违前言,欲招张珙为婿,不想郑恒说他在卫尚书家做了女婿,因此我好生气恼,依旧许了郑恒。”
杜将军猛呷了一口茶,愤愤地对夫人道:“他是贼心!难道不知道这是在诽谤张珙,老夫人如何信他?”
话音未落,郑恒担酒抬羊来见夫人。脚未踏进门槛,就见厅前站立一文官打扮的人,郑恒料定此人定是张珙,心中不由得连声叫苦。郑恒一慌神,脚让门槛绊住,扑通摔了个嘴啃泥。郑恒狼狈地爬起,顾不得打灰尘,拱手便拜。
张珙质问:“你是郑恒吗?你来做什么?”
郑恒结结巴巴道:“听说状元回来,特来贺喜。”
崔夫人见状心中明白了九分,问郑恒:“郑恒,如今张相公、杜将军均在,三头对案,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杜将军怒道:“郑恒,你诳骗良人之妻,国法不容,我将奏闻朝廷,严加治罪,你有什么话说?”
郑恒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崔夫人面前央求:“姑妈,看亡姑夫之面饶小侄这次,小侄自退亲事与张珙,至死无怨!”
张珙向崔夫人一拜:“岳母大人,就饶了他吧!”
崔夫人摇头叹息,对郑恒道:“谁让我是你亲姑妈,你又自小无父母,看在杜将军和张相公的面上,就饶了你吧!”
郑恒如获大赦,谢了崔夫人、杜将军、张相公,也顾不上那些抬来的酒,仓惶逃去。
郑恒一走,杜将军哈哈大笑:“自古佳人配才子,你们还不趁此良机了却平生之愿?”一席话说得众人眉开眼笑。崔夫人亲命杀羊买酒,在西厢布置花堂。
花堂之上,色彩斑斓,场景如画。崔夫人在喜庆的乐曲中亲自主婚。红娘扶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莺莺与张珙拜了天地,拜夫人,拜了杜将军,拜众人,忙乎了好一阵子,送入洞房。这一夜,久别重逢,常言道“新婚不如久别”,今夜是新婚加久别,所以二人格外缱绻。
三日以后张生带着小姐和红娘,辞别了老夫人,到河中府上任去了。
正是:西厢待月成佳配,金榜题名衣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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