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十大古典喜剧故事-看钱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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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着)[元]郑廷玉

    曹州有一个名叫周荣祖的财主,娶妻张氏,生养了一个儿子,取名长寿。他的祖父周奉记信佛吃斋,花钱盖了一座寺院,每天都在里面看经念佛,祈求佛祖保平安。周荣祖的父亲只知贪图享乐,从不积善修德,因修筑住宅需要木石砖瓦,而又不愿别处采买,便拆毁了父亲建的佛院,住宅刚一建好,周荣祖的父亲就患了重病,医治无效一命呜呼。

    父亲死后,周荣祖便一手当家。这时家业虽不如爷爷在时兴旺了,但家底还是比较丰厚的。

    从小在私塾先生那里受到正统的儒家教育,学成了满腹诗书文章,树立了鹏程万里之志。周荣祖一心只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想通过科举考试走上当官发财的道路,去施展自己的才华,干一番大事业,为皇帝效忠,也为家族争荣。

    这一年的春天,周荣祖听到朝廷每举行进士考试的消息,高兴得几天合不拢嘴,他早就盼望这一天了的到来。

    晚上与妻子张氏商议道:

    “娘子,我准备去京城参加今年的进士考试,你同意不同意?”

    张氏不愿耽误丈夫一生的前程大事,她怎能不同意,但她又不忍与丈夫分离,还想跟在丈夫身边,好对丈夫的生活起居有一个照应。她便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周荣祖说:

    “荣祖,你带着长寿孩儿与我一块儿去,好不好?”

    “好倒是好,只是咱这个家谁照看呢!还有祖父积攒下来的那些金银财宝,也携带不去,怎么办?”周荣祖摇着头,沉吟着。

    张氏倚偎在丈夫怀里,轻轻抽泣起来,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周荣祖的胸口上。周荣祖见妻子伤心成这个样子,一时乱了方寸,毅然地说:

    “好吧!好吧!娘子,我就带着你和孩儿一块去。家中的房屋院落,就让仆人们看守着。我与你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就回来了。要是能够得个一官半职,改换门庭,光宗耀祖,不是一件大好事么。”

    张氏见丈夫同意带自己去,顿时破涕为笑,非常高兴笑着说:“我这就去收拾行李,明儿与你一同上京。”说罢,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忙着收拾行李去了。

    周荣祖趁黑将祖父积攒下来的几坛子金银财宝悄悄搬到后屋墙下,挖地三尺,埋了进去。

    第二天一早,周荣祖一家三口便离开周家庄,上京城参加进士考试去了。这一去不打紧,惹出一场如梦如幻的大变故来。

    曹州有个光棍汉叫贾仁。他自幼死了爹娘,既无兄弟,也无叔伯,连半个可以投靠接济的远房亲眷也没有。他孤零零的一人住在城南那废弃的破瓦窑里。照理说像他这样有力气的五尺汉子,凭力气该不愁吃喝,可他却偏偏好吃懒做长着一幅歪歪肠子,总想占别人的便宜。时间长了,人们嫌弃他人穷志短,背地里都称他“穷贾儿”。

    曹州附近有一座东岳灵派侯庙。因其灵验,远近四方来烧香进贡的人,络绎不绝来朝拜。贾仁也经常到庙中来顶礼膜拜,祈福求财。灵派侯对贾仁的为人,早就了如指掌,也极为反感厌恶,因此迟迟不肯赐福与他。

    灵派侯为了检验一下贾仁的心地是否真的善良诚实,一如他自己所说。加上有一笔偶然的财源,灵派侯决定试一试他。

    这一天,贾仁替别人家做短工打墙,打了半堵,觉得气力不支,便停下来歇息。这里离灵派侯庙很近,贾仁便又趁机到庙中来向神灵诉苦求福。他两手空空地走进庙中,因为没有香烧,便只好捻一把土做香,然后便双膝跪下,向灵派侯诉说道:

    “过往得到神灵,我叫贾仁。特来祷告,求您可怜可怜我,我贾仁也是一世人,偏偏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上的、无那晚上的。天为被,地为床。一到寒冬,便只得烧地卧、热地眠。天呐!你也睁开眼睛看看吧!这真穷死我贾仁了。上圣,我也不求大富大贵,只要有一点小小的富贵就行了。我一旦得到了些小富小贵,我会广行善事、广种福田、盖寺建塔、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说着说着,贾仁觉得身体困乏得很,便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贾仁刚一睡着,灵派侯便把贾仁的魂魄摄过来。灵派侯看着贾仁的魂魄,问道:“你就是贾仁么?你为何屡屡在我的庙堂之上怪天怨地、怨恨神灵?你说,你到底是什么缘故?”

    贾仁慌忙双膝跪下,朝灵派侯拜了又拜,战战兢兢地说道:“上仙可怜可怜小人吧!小人怎敢怪天怨地?小人只是想,我贾仁生于人世之间,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上的,无那晚上的。烧地眠,热地卧。穷死我贾仁了!求上仙可怜可怜,只要给我一些小小的衣食富贵,我贾仁也会斋僧布施,广行善事,什么盖寺建塔、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我都舍得。上仙,只求您可怜可怜!赐给我一些小小的富贵吧!”

    灵派侯审视着贾仁,一字一顿地说:“贾仁,你说得倒是好听!只是你能说到做到么?”

    贾仁忙拍着胸脯,发誓说:“告上仙,我贾仁若有半句假言,情愿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灵派侯点了点头,说:“既然这样,上天有怜爱生灵的美德,暂且赐予你些福力吧!按说你应该冻死饿死,我看见曹州曹南周家庄有一人家,他家祖宗所积的福力阴功,本可庇荫三代!可因儿辈一念之差,犯了点小错,该受些责罚。我如今就将他家的福力,暂且借给二十年。二十年满之后,你再拱手交还给周家主人就是了。”

    贾仁只听说要给他福力,哪还有心思细听后面的话,慌忙叩下头去。喜不自胜地说:“多谢上仙救济提拔之恩!我这就做财主去。”说着便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得意忘形地说:“我要是做了财主啊!就穿一身好衣服,骑上一匹好马,往它屁股上抽它一鞭子,那马便发疯似的跑起来……”

    “做什么?”灵派侯厉声呵斥道。

    贾仁自知失口,忙抵赖说:“没……我没说什么。”

    派侯说:“我只是把别人家的财富暂时借给你,让你掌管一段时间。”

    贾仁问道:“上仙!不知借给我多长时间?”

    灵派侯说:“借给你二十年,到时候你要仍旧还给人家。”

    贾仁这下听清楚了,急忙说:“上仙,反正是个借字,求您无论如何再可怜可怜我,多借给我些时间吧!横竖是个小字儿,您在上面再添上一画,借给我三十年。可好么?”

    灵派侯厉声说:“住口!我知道你这家伙是得寸进尺,不会知足的。我问你,你知道为什么桃花三月放、菊花九月开么?看你穷得可怜,暂且借与你二十年福力。二十年之后,你要如数交还原主,常言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上天若不降严霜,松柏也不见得比蒿草强’,神明若不显示报应,行善的反而会不如做恶的。我送你几句话,你可记牢了,‘莫瞒天地莫瞒心,心不瞒时祸不侵;十二时中行好事,灾星变做福星临,”他朝贾仁挥了挥手,接着说,“你去吧!别推说在睡里梦里,将我的话一句也不听。”说罢,便将贾仁使劲一推,便消失在冥冥之中。

    贾仁猛然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原来自己还是靠着廊柱睡在屋檐下。想起刚才的梦。他好不惊奇地说:“哎呀!我怎么还睡在这儿?哦,原来是一场黄粱美梦!不过,刚才上仙分明对我说,要将周家庄一户人家的福力借予我二十年。”他一骨碌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立刻显出几分得意来,“嘿嘿,我如今便去做财主去了!”

    贾仁回到工地上,继续打他的墙。在挖墙根时,刨出几个大坛子,揭开盖儿一看,里面全是黄黄的金子和白白的银子,看着这些黄灿灿、白花花的东西,贾仁的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

    当下他便瞒着主人悄悄将坛子搬回到自己家中。关好门窗,哗啦啦将几坛子金银全倒在地上,一个一个摸了又看,看了又摸,然后又一个一个捡起来装进坛子里,小心翼翼地将坛子埋藏在自己的床底下。

    贾仁晚上睡在床上高兴得一夜都不曾合眼。

    第二天,他先去扯了些布料,做了几件新衣服。然后便请工匠拆掉了自己破烂不堪的茅草棚,盖起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大房子。接着,他便开始买田置产,经营生意,让钱生出更多的钱来。

    他先办起了一个典当铺,因为自己不会算账,便雇了一个老秀才陈德甫为他管理账务。随后不久,他又相继办起了粉房、磨房、油房、酒房等手工作坊。还开了一家酒馆,雇用店小二负责经营。

    他的生意越做越兴隆,越做越红火,家中的钱也越攒越多。几年功夫,他便真的成了一个有万贯家财的大财主。

    村民们对贾仁的暴发,自然也有不少怀疑,不知道他为什么从一个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的“穷叫化”一夜之间变得那么有钱,但大家既不见贾仁偷,也不见贾仁抢,便只好认为是命中注定该他时来运转,发迹变富了。

    令陈德甫不满的,是贾仁那种不可理喻的贪婪与吝啬。贾仁虽然已有万贯家财,但仍然贪得无厌,别人的东西他恨不得掰开人家的手夺过来。而自己的东西却舍不得给人。要是有人问他要一贯钱,就如同抽他一条筋一样,要心痛好几天,更不用说花钱去盖寺建塔、修桥补路了。这样,贾仁的悭吝也很快就出了名,人们当着面虽然都叫他“贾员外”,可背地里又给他送了一个外号叫“悭贾儿”。

    贾仁得到意外之财不久便有人为他做媒说亲,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贾仁是要什么有什么,唯一的缺憾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老婆一直没有给他生一个儿子。眼看着自己的岁数越来越大,想要自己的亲生儿子看来已不大可能了。这怎能不让贾仁心急火燎,忧心如焚呢!他攒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为着谁来?若没有人继承他传给谁去!

    贾仁越想越着急,终日瞅着老婆的肚子发愁,可那肚子就是不鼓起来,没办法。贾仁终于放弃了对老婆的希望,决定抱养一个孩子慰藉自己的晚年。二来也是要靠他来继承自己的家产,这件事他已吩咐账房先生陈德甫好一阵子了。可陈德甫至今还没有给他回话,不知是怎么回事。

    其实,陈德甫已给贾仁留心好久了,可一直没有找到中意的小孩。陈德甫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办事稳妥可靠。他早年也曾攻读诗书,研习经史,不幸父母双亡,又没有给他留下什么财产。

    陈德甫为生活所迫,便只好废弃学业,去给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做私塾老师。贾仁发家以后,看中他忠厚老实,便雇请他做了自己的先生,负责管理他的典当铺,也兼管一些家事。自从上次主人吩咐他物色一个孩子以后,他便四处打听,经常留心着,又托付酒馆的店小二帮他留意,一见到合适的,便通知他来看人。

    这几天都下着大雪,陈德甫呆在铺子里没有出门。今天他觉得心慌,便决定到酒店去看一看有没有消息。

    雪比昨天下得更大,漫天飘舞的雪花,早已把大地打扮成银装素裹;那洁白的雪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酒店的小二一早起来打开店门,见又是一个卖酒的好天气,打心眼儿里高兴。他搬出一缸新酒,先舀出三杯,供放在店堂正中神龛下的一张桌子上,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祷告说:“招财招利的土地神,愿我的酒一缸比一缸好。”

    小二站起身来,去门外檐下挂起做招牌用的酒幌子。雪地里有两个大人带着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朝酒店走来,三个人衣着薄,脸和双手都冻得通红,尤其是那个小孩,依偎在妈妈怀里。冻得全身都在瑟瑟发抖,颤抖着声音不停地说:“妈妈,我冷!妈妈,我冷!”

    母亲把孩子抱得紧紧的,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壮着胆儿朝店门喊道:“店里有人么?”

    小二答应着,赶忙走到门口,不及说话,客人先朝他作了个揖,说:“小二哥,有礼了。”

    小二忙热情地接过话说:“免礼,免礼!快请到店里来坐着吃酒,暖暖身子。”说着便走到灶台边准备为客人热酒上菜,嘴里还一个劲儿热情地问道:“客官,这么冷的天!您从哪里来呀?”

    可那三个人仍然站在门口,说:“哥哥,我没有钱买酒吃,小生是个穷秀才。一家三口从洛阳探亲回来,不想遇着这场大雪,身上无衣,肚里无食,一路上只见您这儿的门开着,我孩儿冻得不行,我便只好大着胆儿来打扰哥哥。望哥哥可怜可怜!让我三口儿在您这儿避一避雪吧!”

    小二这才放下手中的活,重又走到门口,见门外果然还站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冻得直打哆嗦的小孩。嘴里忙说:“天冷,快请夫人和公子到店里来坐。”说着便将这一家三口让进了店里,端来一盆旺旺的炭火,让他们坐着烤。

    这一家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去京城赶考的秀才周荣祖和他的妻子张氏、孩儿长寿。他们一家高高兴兴赶到京城,谁知周荣祖时运未济,三场考试下来,竟然都榜上无名。于是一家三口只好沮丧地回到曹州家园,回到家来,也事事不如意。尤其让周荣祖感到棘手的是,他临走前埋在后屋墙下的几大坛子金银财宝,也被人盗去了。

    从此家计日渐艰难,衣食不济,入不敷出。熬了一两年苦日子之后,家中衣食柴米罄尽,实在难以维持生计。没办法,周荣祖只得带着妻儿离乡背井,去洛阳寻找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叔,想求他接济接济。一家人疲惫不堪地到得洛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不知表叔又搬迁到什么地方去了。辗转找了几个月也没有找着,眼看天气越来越冷了,一家人身上都很单薄,便只好又风餐露宿往回赶。

    还不到家乡,便下起了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一家三口又冷又饿,实在是难熬。周荣祖三番五次地去敲那些大户人家的大门,总是吃闭门羹。没办法,一家三口只得又拖着饥饿的身子顶风冒雪往回赶,好不容易走到了小二酒店的门前,见门开着,张氏便说:“荣祖,我与孩儿实在走不动了,你去那酒店里讨个方便,让我们进去避避风雪吧!”周荣祖答应着,于是便发生了刚才的那一幕。

    小二看着这一家三口围着一盆炭火,恨不得将身子都赴到火上去。手虽然烤热了些,可身上还在发抖。不由得生出一种怜悯之情,叹息着说:“你看这三口儿,这么大冷的雪天,穿得这么单薄,又饿着肚子,怪可怜的。哪里不是积福处,我早上供神用的三盅利市酒,就给他们吃了吧。让他们驱驱寒也好!”这么想着,他便朝周荣祖喊道:

    “喂,秀才,你过来,我与你盅酒吃。”

    周荣祖只听见小二哥喊他去吃酒,忙走过来摇着手说:“小二哥,我哪里有钱来买酒吃?我只在您这避避风雪就走。”

    小二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见你身上单寒,给你一盅酒吃。”

    周荣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睁大了眼睛望着小二,问道:“哥哥说不要小生的钱,就这样白给我吃?”

    小二点了点头,说:“是的!”

    “这样的话,小生多谢哥哥了!”周荣祖说着朝小二作了个长揖,便接过酒杯,仰着脖子一口喝了个底朝天。嘴里忙不迭地称赞说:“好酒!好酒!我这杯酒一下肚,就觉得浑身都热乎乎的,像加了一件新棉袄一样。谢谢!谢谢!”说完又朝小二拱了拱手,乐不可支地回到了炭火边。

    张氏见丈夫吃了酒来,脸上泛起了红潮,心里也乐滋滋的。便问道:“荣祖你买的酒好吃么?”

    周荣祖忙分辩说:“娘子,我哪有钱来买酒吃!是小二哥见我身上单寒,可怜我,给了盅酒我吃。”

    张氏说:“哦,原来是这样,难得小二哥这样好心肠。荣祖我这会儿身上也冷得不行,你想个法子再去问小二哥讨一盅儿酒给我吃,好么?”

    周荣祖有些为难地说:“娘子,怪难为情的,我怎么好向人家开口呢?”嘴里虽这么说,人却已走到了小二的灶台边,弯着腰朝小二鞠了个躬,说:“哥哥!真不好意思,我娘子见我吃了酒,便说她这会儿也冷得难挨,想向您讨盅儿酒吃,不知……”

    小二不等周荣祖把话说完,便大方地接过话说:“你娘子也要吃酒么?好好好,有酒,有酒。”说着便把一盅酒递到了周荣祖手里。

    “这盅酒你端去给娘子吃吧!”

    周荣祖接过酒盅,连声道谢:“多谢!多谢!”说着已将酒盅端到了张氏跟前,“娘子,向小二哥讨了盅酒来,你吃吧。”

    张氏感激地接过杯子,将酒一口喝了下去,正要把酒盅交给丈夫去还,只听旁边的长寿孩儿大声叫着说:“爹爹,我也要吃一盅。”

    周荣祖拿着酒盅,万般无奈地低着头说:“儿呀!你叫我如何再好开口去讨呐?”

    正在为难之际,只听小二哥说:“秀才,我这里还有一盅酒,你拿去给孩儿吃了吧。”

    周荣祖感激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忙朝小二鞠了几个大躬,又接过酒盅,端给长寿孩儿吃了。

    周荣祖把酒盅交还给小二时,小二说:“秀才,我看你一家人也真怪可怜的!与其让孩子也跟着你们一起受苦,还不如把他卖给一个有钱人家,这样孩子可以过点好日子,得以长大成人,你们也可以得到一笔钱,去做点小本生意,以维持生计,不知秀才意下如何?”

    周荣祖不假思索地说:“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我自然没有意见,但不知我娘子同意不同意?”

    小二说:“那你去问问你娘子?”

    周荣祖走到张氏跟前,悄悄将小二哥的话说了。张氏一听说要卖自己的孩子,顿时心便像刀割一样地疼,她埋着头半天不肯吱声,只一个劲儿抽泣着。她怎能舍得将自己哺育了七年的心肝骨肉转手卖给别人呢?可她反过来又想:孩子跟着自己迟早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将他给了人家还能有一条生路,说不定将来还会有点出息。

    这么想通之后,她便咬着牙,声音哽咽地说:

    “荣祖只要哪一户人家养得活,就将这孩子卖给人家吧!”

    周荣祖见娘子同意了,便走过来对小二哥说:“哥哥,我娘子也同意将这个孩子卖给人家,不知这里可有人愿意要这孩子么?”

    小二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叫那买孩子的人来。”说罢便要找陈德甫。

    刚要出门,正好陈德甫自己找上门来了。

    陈德甫听小二说完,领着周荣祖、张氏和长寿去见贾老员外。

    贾仁的心情格外地坏,他现在有钱了,性格也变坏了。想要什么便想立刻就弄到手,这找孩子的事,他都吩咐陈德甫好些日子了,可迄今半点消息也没有,这些日子天天下着大雪,陈德甫连门也不上,他真急得有点惶惶不可终日了。

    到了贾仁门口,陈德甫对周荣祖说:“秀才,你们先在门口等着,我先进去与员外说一声,再来叫你们。”说完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贾仁一见到陈德甫,劈头盖脸就训斥道:“陈德甫,我几次吩咐你,叫你给我寻一个小孩儿,你怎么这样不会干事!”

    陈德甫毫不介意,躬了躬腰,合掌作揖说:“员外,恭喜您!如今已为员外找到一个好乖的小孩了!”

    贾仁迫不及待地问道:“人在哪里?”

    “就在门口。”

    “他父亲是个什么人?”

    “是个穷秀才。”

    贾仁吩咐说:“你去叫那卖孩子的人过来我看。”

    陈德甫忙走到门口,对周荣祖说:“周秀才,我员外要见你,你好生拿出点礼节去见过员外吧。”

    周荣祖心里“嘣嘣”乱跳,心情紧张地说:“陈先生,你得多给我些钱!”陈德甫问道:“你想要多少?”他拍了拍胸脯,这事都包在我身上。周荣祖便吩咐张氏说:“娘子,你看着孩儿,我去见员外了。”周荣祖走进屋里,见到贾仁便弯腰拱手作揖,小心地说:“员外,我这儿有礼了。”贾仁也不起身还礼,盯着周荣祖问道:“你这秀才,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小生就是本处曹州人。姓周名荣祖,字伯成。”

    贾仁心不在焉,似听非听,不耐烦地打断他说:“好了好了。我这两个眼里偏生见不得这种穷光蛋!陈德甫,你让他靠远些站着,你不见饿虱子满屋子飞么!”

    陈德甫只得耐着性儿对周荣祖说:“秀才,你就依着他站远些吧!他们这种有钱的人都是这种脾气!”

    周荣祖走出门口,看着张氏,伤心地说:“娘子,我们穷人真是好受气哟!”

    贾仁把周荣祖支出去了,便对陈德甫说:“陈德甫,咱要买他这个小孩,也得立一张契约文书才行,免得他反悔。”

    陈德甫说:“员外,你先打个底稿儿吧!”

    贾仁说:“我说就是了,你写吧,立契约人周秀才,因无钱使用,缺衣少食,难以度日,情愿将自己亲儿XXX年XXX岁,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后面再写上,当日三方说定,付价多少,立约之后,两家不许反悔,若有反悔者,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恐久后无凭,特立此契约。永远为证,立契约人……”

    陈德甫写完,又念了一遍,发现漏掉了重要的一项,便问道:“员外,翻悔罚宝钞一千贯您说得清楚,可他卖儿的价钱究竟是多少?您也得说明白点。”

    贾仁说:“这个你不要管,我是个财主,他要得了多少,我指甲儿里弹出来的他也吃不完呢!”

    陈德甫又只得连连点头说:“是是是!我跟那秀才说去。”说着便走到门口对周荣祖说:“秀才,员外说要先立一个契约,他已替你打了个稿儿,我念给你听……”

    周荣祖听到这,忙打断说:“先生,这‘财主’两字就不消写到契约上了吧?”

    陈德甫说:“员外非要这样写。你就依他写了吧!”

    周荣祖笑了笑,说:“好好好。就依着他的写。”

    陈德甫又接着说:“这前面的不打紧,后面的可要紧了,他这后面还写着如有反悔者,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

    周荣祖忙问道:“先生,那反悔的罚宝钞一千贯,我这卖儿的正钱可是多少?”

    “谁知道是多少?”

    周荣祖眼睛睁得老大,惊疑地看着陈德甫,陈德甫便又安慰说:“秀才,你尽管放心!刚才我也问员外,他说‘我是个大富的财主,还少了他这点钱不成,我指甲儿里弹出来的,也叫他吃不了呢!’”

    周荣祖听了这话,也觉得有道理,便说:“先生说得是,请拿过纸笔来我这就依着他的底稿写。”说着便接过陈德甫递来的笔,铺开纸准备写起来。这时站在一旁的张氏还有点不放心,提醒丈夫说:“秀才,你要写契约,咱这养育儿子的恩养钱,可曾议定是多少么?你且慢一会儿写。”

    周荣祖说:“娘子,刚才陈先生不是说,他是个巨富的财主,他指甲儿里弹出来的,我们也吃不了呢!你只管问他多少干什么?”说罢便又要动笔写,刚要下笔,七岁的长寿知道自己要被卖了,呜呜呜哭起来了,边哭边说:“我不!我不嘛!”这撕心裂肺的声音,揪得两个做爹娘的心都要碎了!一家三口紧紧抱在一起,竟嚎啕着大哭起来!这凄楚的场面,把站在一旁的陈德甫的心也搅得酸酸的,他默默地看着这一家人哭了一阵。便噙着眼泪劝周荣祖说:“秀才,既然孩子舍不得离开你们,你们就别卖了吧!”一句话提醒了周荣祖,他止住哭泣,抚摸着长寿孩儿的头,哽咽着说:“孩子,你是爹娘的心头之肉,爹娘怎么舍得丢下你不管呢?只是如今爹爹实在没有办法,你跟着我们实在活不下去呀!与其让你跟着我们一起死,何不让你跟着一个有钱的人去过好日子呢!你如今去跟了这个贾员外,他是个大财主,今后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有的吃,有的穿,有的玩,有过不完的好日子哩!听话,啊!”说完便放开孩子,重又回到桌子边,毅然拿起笔,将契约一挥而就,然后摔下笔,对陈德甫说:“陈先生,契约写好了。”

    陈德甫拿起契约,安慰说:“周秀才,你不要难过!我这就将契约拿给员外看去。”说完便走进屋里,将契约递给贾仁。贾仁接过契约一字一句看了一遍,见与自己所说的一字不差,便说:“写得好!写得好!陈德甫你去把那个小孩叫过来。让我看看。”陈德甫答应一声,又走到门口对周荣祖说:“秀才,员外要看看你的孩儿哩。”

    周荣祖忙俯下身子交代儿子说:“好孩子,你跟着这位伯伯进去,员外要问你姓什么,你就说‘我姓贾’。”

    小长寿昂着头,倔强地说:“不!我不姓贾,我姓周。姓贾便打死我。也只是姓周!”周荣祖禁不住又哭了起来,抱着孩子的头难过地说:“儿呀!”这时陈德甫赶忙过来牵着小长寿走进屋子,走到贾仁跟前,说:“员外,孩子领过来了,你看,好乖一个孩儿!”贾仁将小长寿拉到面前,仔细打量着,不由得频频点头称赞说:“嗯!不错。确实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随后便对小长寿说,“我的儿呀。你今日到了这家里,就成了我的儿了。今后街上要是有人问你姓什么,你就说我姓贾,知道么?”

    小长寿倔强地说:“我姓周。”

    “姓贾!”

    “姓周。”

    “啪”贾仁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恶狠狠地说:“这婊子养的。只怕养到死也养不亲。”他把小长寿推到老婆跟前,“老婆,你问他。”

    那婆子便将小长寿拉到怀里,好言好语抚慰说:“我的好儿子,明日我给你做花袄子穿,要是有人问你姓什么,你就说,我姓贾好吗?”

    “你就做大红袍给我穿,我也只是姓周。”

    一句话顶得那婆子火冒三丈,她揪着小长寿的耳朵,厉声说道:“这狗娘养的!真是养死了也养不亲的!”说完便使劲将小长寿往外一推。

    陈德甫在一旁实在有点看不下去,忍不住说:“他爹娘还没去呢!怎么便下这样恶手打他!”

    小长寿受了委屈,大声哭叫起来:“爹爹!娘!他们打死我了呀!”周荣祖在门口听到孩子的哭叫声,不由得心头一紧,对张氏说:“咱那孩儿怎么这样大哭大叫,难道是他们在打咱们的孩儿吗?”说着便要闯进屋去。张氏忙一把拉住他,说:“秀才,你别进去,要不孩儿又离不开我们了,哭就让他哭会儿吧!”说着自己也禁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周荣祖只得忍着心痛,朝屋里喊道:“陈先生,快点打发我们去了吧!”

    陈德甫忙走了出来,答应着说:“是是是,我这就叫员外打发你去。”说完又往屋里走。

    周荣祖又说:“陈先生,天色快晚了,你叫员外快点儿,不要误了我们赶路。”

    陈德甫走进屋里,双手合十对贾仁说:“员外,恭喜恭喜您已得了这个儿子了。”

    贾仁漫不经心地说:“陈德甫,那个秀才走了么?改日我请你吃茶。”

    陈德甫有些惊讶地说:“哎呀!他怎么就肯走呢?员外还不曾给他恩养钱呢!”

    贾仁故作糊涂地说:“什么恩养钱?让他随便给我些就是了。”

    陈德甫惊得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一本正经地说:“员外,是你买他的小孩,怎么你倒反要他的恩养钱?这是什么话?”

    贾仁也毫不示弱,大着嗓门厉声说:“陈德甫,你好不知分晓,他因为无钱养活这孩子才卖与我。如今这孩子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难道还该他问我要恩养钱么?决没有这样的道理!”

    陈德甫只好耐着性子,好言相劝道:“员外,话不是这样说,他也辛辛苦苦把孩子哺养得这么大,如今卖给员外为儿,这孩子就是你的儿子了。人家还专等着员外给他些恩养钱,好做盘缠回家去呢。员外快些打发了人家走吧!”

    贾仁哪里肯答应,还是大着嗓门说:“陈德甫,他要是不肯走,便是反悔之人。你将这小孩还给他去,叫他拿一千贯宝钞来予我。”

    陈德甫见贾仁不讲理,也不听他的劝解,争辩着说:“员外,他卖一个儿子,怎么倒要给你一千贯钞?你这心也太贪了!”他停了停,又缓和语气好言相求,“员外,你就从指甲缝里弹出点钱,打发他俩口儿走了吧!”

    贾仁还是不肯答应,睁大了两只眼睛盯着陈德甫凶狠地说:“陈德甫,那秀才说不定并没要什么恩养钱,都是你在中间鼓捣么?”

    陈德甫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便红着脸赌气地说:“怎么是我鼓捣!我好心好意为员外找来这么一个好孩儿,你倒派我的不是了!那好!我也不管了!我把这孩子交还给他,叫他们走就是了。”说着便要来牵小长寿。

    贾仁忙拦住小孩,改缓口气说:“陈德甫,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给他些钱吧!”说着便朝仆人喊道,“奴才们,开库。”

    陈德甫见员外要开库了,顿时把自己刚才受的侮辱与委屈忘得一干二净,喜滋滋地喃喃自语道:“好了,员外开库了,周秀才,你这一场富贵不小哩。”

    贾仁从库里取出钱来,双手捧着,郑重地交到陈德甫手里,一再叮嘱说:“拿去吧!你好生兜着,好生兜着!”

    陈德甫接过钱,便真要往袖兜里揣,觉得分量很轻,便问道:“员外,你给他多少钱?”

    “我给他一贯钱。”

    陈德甫又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说:“员外,他这么大一个孩儿,你怎么就给他一贯钱,这也差得太远了!”

    贾仁忍着性子,一本正经地解释说:“陈德甫,你不要小看这一贯钱,这上面有许多的宝,对你倒不打紧。对我说来,拿出这一贯钱,就好像抽掉我一条筋一样疼哩。要是真的抽我一条筋,倒也一下就熬过去了。可要打发这一贯钱出去,更觉得心疼难熬呢!你快去打发了他吧。他是个读书人,他要不要这钱还不一定哩!”

    陈德甫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说:“好吧!我就依着你,拿去给他,看他怎么说?”说着便走到门口,对周荣祖说:“秀才,你不要着急,员外在安排茶饭哩,这是员外打发你的一贯钱,你拿去吧!”

    周荣祖听说只给他一贯钱,惊得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睁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张氏反应比较快,抢着说:

    “我不知道多少盆水才洗得孩儿这么大,他怎么就只给我们一贯钱,买个泥娃娃也买不到。”

    周荣祖也反应过来,气呼呼地说:“他以为我这孩子是半路上捡来的么?我这孩儿啊,也曾经他娘十月怀胎,三年哺乳,花了多少心血,才养得他这么大!”

    他叹了口气,又说:“我虽是个穷秀才,可他这大财主也太小看人了!哼!他的意思,我也猜着了。”

    “你猜着什么了?”陈德甫问道。

    “他以为我走投无路,只想甩下这个包袱!哼,他的算盘打错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宁愿去沿街卖文行乞,也不卖这个孩儿了!”

    张氏也怒吼着说:“叫他还了我们孩儿,我们要走了!”

    陈德甫便又好言相劝说:“你们先别着急,待我再去跟员外说说。”

    周荣祖没好气地说:“天色晚了,不要再逗我们了!”

    陈德甫走进屋里,手里摊着那一贯钱对贾仁说:“员外,还你这钱!”

    贾仁面露喜色,得意地说:“陈德甫,我说他不要我钱的么。”

    陈德甫没好气地说:“他哪里不要!他嫌少了!他说买个泥娃娃也买不到!”

    贾仁强词夺理说:“那泥娃娃会吃我的饭么?”

    陈德甫又耐着性子劝说道:“员外,话不是这样说,哪个收养儿女的还算饭钱来?”

    贾仁做出一副满有理的样子,训斥道:“陈德甫,亏你还做人哩!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他因养活不起这个孩儿,才卖与我。我不问他要饭钱,就够对得起他了,他怎么倒要我的宝钞?我想来,这都是你在背地里调唆他。”

    陈德甫脸胀得通红,刚要发话,贾仁又问道:“我问你,你是怎样给他钱的?”

    陈德甫又把刚才受的气放到了一边,老老实实说:“我走过去对他说‘秀才,员外给你一贯钱。’”

    贾仁忙说:“难怪他不要哩!你太轻看我这钱了!”他抓起陈德甫的手,“我教给你,你把这钱高高地举起来,对他说‘喂!穷秀才,贾老员外予你宝钞一贯’。”

    陈德甫想笑又笑不出来,冷冷地说:“举得再高,也只是一贯钱。”他顿了顿,又哀求着说,“员外,你就发发慈悲,再打发他些钱吧。”

    贾仁半天不吱声,见陈德甫紧紧盯着自己不肯走,他才咬了咬牙,恨恨地说:“罢,罢,罢!看在你的面上,我就再给他一贯钱吧!奴才们,开库!”说完又从钱库里摸出一贯钱,小心翼翼地递到陈德甫手里,挥了挥手,忍着心痛掉过头说,“快拿去吧!”

    陈德甫说:“员外,你这是在跟人家买东西么?这样一贯一贯的添!”

    贾仁斩钉截铁地说:“我只有这两贯,再也没有添了!”

    陈德甫无奈,只得又走到门口,陪着笑对周荣祖说:“秀才,你放心,员外正在安排茶饭要招待你们哩。秀才,员外头里给你一贯钱,如今又添你一贯。”说着便将两贯钱塞到了周荣祖手里。

    周荣祖看着这两贯铜钱,怔怔地说:“先生,他真的就只给我两贯钱么?他这是哄娃娃么?我可没有闲心跟他逗着玩!”

    陈德甫摇头顿足,懊悔地说:“嗨!这都是我领你来的不是了!我再见员外去。”说着又走进屋里,没好气地说:

    “员外,他还是不肯。”

    贾仁不耐烦地说:“不要跟他废话了,白纸上写着黑字哩:‘若有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予不悔之人使用。’这便是他反悔了,你叫他拿一千贯钱来!”

    陈德甫说:“他有一千贯时,也不致于卖小孩了!”

    贾仁瞪着陈德甫,声色俱厉地说:“哦,陈德甫,你是有钱的,你买么?快领了孩儿去,叫他拿一千贯钱来予我!”

    陈德甫也沉不住气了,逼着贾仁说:“员外,你添还是不添?”

    “不添!”

    “真不添?”

    “真不添!”

    陈德甫咄咄逼人,贾仁丝毫不让。见硬的不行,陈德甫只得又软下来好言相求:“员外,你这里不肯添钱,那秀才又不肯去,叫我这中间做人的也难呀!”

    贾仁两眼看着别处,像没听见似的,半天不肯点头。到了这种地步,陈德甫想:要这个老吝啬鬼再拿钱出来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便放弃了对他的希望,咬着牙说:“罢,罢,罢!常言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员外我这两个月的工钱,你还不曾给我。我如今先向员外支过了,加上你那两贯,共成四贯,将就打发了那秀才回去吧。咳!这都是我领他来的不是了!”

    贾仁有些不相信似的,睁大两眼疑惑地说:“噢?你要支你的两贯工钱打发那秀才?这样说来,这个孩子还是我的。陈德甫,你原来是个好人。可有一件,你那账簿上可要写明了:‘陈德甫预支两个月工钱,计两贯。’免得日后又问我要。”

    “你放心,我会写明的,我决不会多问你要一厘钱!”陈德甫鄙夷地回敬道。

    贾仁这才又打开钱库,摸出两贯铜钱,交给了陈德甫。陈德甫掂了掂手里的钱,急忙走到门外,不好意思地对周荣祖说:“秀才,你可别怪我。员外就是这么个吝啬刻薄的人,他硬是一贯也不肯添了。实在没办法,我只得先向他支取了两个月的饭钱,共两贯。秀才别嫌少了,拿着去吧!你们千万不要怪我!”陈德甫说着,声音哽咽起来,便赶紧打住了。

    周荣祖拿着这两贯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望着难为情的陈德甫,他感激不已地说:

    “陈先生,这不难为你了么?”

    陈德甫说:“秀才不必在意,你今后只要不忘了我陈德甫就是了。”周荣祖也不指望贾仁再给他钱了,准备动身起程。他朝陈德甫拱了拱手,说:“陈先生,你是个大好人,你的恩德,小生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他望了望屋里的贾仁,咬牙切齿地骂道:“只是他这个狠毒的员外,真是狼心狗肺,狗彘不如!”

    时光如梭,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年小周长寿,如今已成了一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他因家里有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人们给自己起了个“钱舍”的绰号。钱舍养尊处优,安富尊荣,花起钱来自然大手大脚,毫不吝惜。可有一件事令钱舍感到很苦恼,就是他的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爱财如命,吝啬得出奇。他不仅自己一文不使,半文不用,还要控制儿子用钱,自己把钱管得死死的,轻易不肯多给钱舍一个子儿。因此钱舍常常感叹说:“唉!我枉自叫做钱舍!没有钱在自己手里,不曾用得快活。哪一天这老吝啬鬼死了,我才好痛快呢。”

    钱舍成了贾仁最大的一块心病,贾仁常常担心:自己死了之后,这份家业迟早要毁在这个败家子手里!因为心头常常这么忧煎着,加上老婆病死,感情上受到刺激,贾仁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这一天,贾仁忽然馋烧鸡了,便一个人走到街上,见一家店子里正在烧鸡刚出锅,那烧鸡香喷喷、油亮亮的,贾仁忍不住走到锅台前,做出一副要买的样子。趁老板转过身去拿盘子的当儿,他便迅速伸出手到烧鸡身上着着实实抓了一大把,五个手指头都抓得满满的油。不等老板转过身来,他便疾步如飞地走了。

    回到家里,他吃着饭,吧嗒吧嗒咂着那油汪汪的手指头,一碗饭咂一根指头,吃了四碗饭就咂了四根指头。可贾仁毕竟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吃着吃着便靠在凳子上睡着了,那根油汪汪的手指头吊在空中,不想被自家那条狗看见了,便有滋有味地舔着吃了起来。狗舌头舔得贾仁的手指痒痒的,他一下子醒了,见到那根油汪汪的手指头已被狗舔得干干净净,一时气得心头如刀割一样的痛。

    贾仁气恨交加,多病的身体进入膏肓,几天以来粒米未进。

    贾长寿便找到了一个向他要钱的借口——去东岳泰安神州庙烧香还愿。这天,贾长寿与仆人兴儿一起守在贾仁的睡房里,侍候着贾仁。问道:“爹爹,你可想什么东西吃?孩儿给你去买。”

    贾仁有气无力地说:“我的儿呀!你也知道我这病是怎么得的。唉!我往常一文不使,半文不用。我如今病势沉重,反正是个快死的人。罢,罢,罢!我今儿就破破戒,花些钱。孩子,你听见外面有人在吆喝卖豆腐么?你去给我买点豆腐来。”

    “买几百钱的豆腐?”长寿问。

    “唉!哪里要得了几百钱的豆腐?买一个钱就足够了。”贾仁摇着头叹息说。

    “一个钱?一个钱只买得到半块豆腐,怎么吃呀?”贾长寿不听他的,吩咐兴儿,“兴儿,去买一贯钱的豆腐来。”

    兴儿正要往外走,贾仁忙使足劲喊道:“兴儿,只买十文钱!”又以哀求的口气对长寿儿说,“我儿,你就依着我吧。”

    贾长寿只得摇着头无奈地说:“好吧,就依着父亲,兴儿,你就去买十文钱的豆腐来。”说着把一枚十文的钱币递给了兴儿。

    兴儿走到外面,不一会儿端了半碗豆腐回来,说:“那人只有五文钱的豆腐了,还有五文钱,他没有零的找,记下账,改日再问他要豆腐。”贾仁似乎没听清楚,又放心不下,便睁大眼睛问道:“兴儿,你说什么来着?我刚才见你把十文钱都给那卖豆腐的人了,怎么只端了半碗豆腐回来?”

    贾长寿说:“他还欠着我们五文哩,改日再讨。”

    贾仁越发放心不下了,焦急地问:“欠着五文!兴儿,你可问他姓什么?左邻是谁?右邻是谁?”

    贾长寿有些奇怪不解地问:“父亲,你要问他的邻舍干什么?”

    贾仁叹息说:“唉!孩儿,你哪里知道!你不问清楚,明日他一旦搬走了,我的五文钱向谁讨去?”

    贾长寿有些不屑地说:“你看你,小心到了这个样子!”

    贾仁没有吱声,呆了会儿,他又说:“孩儿,我这病已是看天远,入地近,多半是快死的人了。我儿,我死之后。你打算怎样发送我?”

    贾长寿安慰着说:“父亲,您放心,您的身子还好着呢。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孩儿给您买一付上好的杉木棺材。”

    贾仁忙说:“我的儿,不要买。杉木价高,我那时反正已是死了的人。还晓得什么杉木柳木!我家后门口不是有一个闲着没用的喂马槽子么,用它发送我就足够了。”

    贾长寿故意顺着父亲之意,发难说:“父亲,那喂马槽那么短,您这么大一个身子,哪里装得下呀!”

    贾仁一本正经地说:“哦,槽子短了。要我这身子短下来,这也容易。你拿把斧子将我这身子拦腰剁成两截,重叠着,不就短下来了么?不过,孩子,那时节你不要用咱家的斧子剁,你去借别人家的斧子。”

    “为什么?”贾长寿又大惑不解。

    贾仁又叹了口气,说:“唉!你哪里知道,我的老骨头很硬,用咱家的斧子会剁卷了刃口,又得费几文钱去上钢。”

    贾长寿又鄙夷地说:“哦,原来如此!父亲,您真是算计到家了!”他不想再听这个守财奴、吝啬鬼的胡言乱语,想转入自己的正题,便说:

    “父亲,孩儿要上东岳庙给您烧香去,保佑您早日康复。您给我些钱钞吧!”

    贾仁忙摇头说:“我儿,你不要去烧香了。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烧香也没用。”

    贾长寿知道他会这样说,便撒谎说:“孩儿已许下香愿多时了,怎能不去?”

    贾仁怕孩儿受神灵惩罚,才不得已同意说:“哦,你已经许下愿了,既然这样,给你一贯钱吧!”

    贾长寿又睁大了两个大眼睛,吃惊地说:“一贯钱!一贯钱怎么去烧香?太少了!”

    贾仁想了想,忍着心痛伸出两根指头:“两贯。”

    “还是太少!”贾长寿气冲冲地。

    贾仁不吱声了。他闭着眼睛又想了一下,终于咬着牙说:“罢,罢,罢!给你三贯,这可太多了!”他见儿子不再吱声,以为他要走了,便又交代说:

    “我儿,还有一桩紧要事,你不要忘了,我死之后,你千万不要忘了讨回那五文钱的豆腐。”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不再管儿子了。

    贾长寿哪里知道,他父亲此时已经死了。他以为父亲睡了,便与兴儿走到外屋。兴儿怂恿说:“小哥,不要听那老员外的。你自个儿去开了钱库,拿上十个金子,十个银子,一千贯钱,我跟着你烧香去。”

    贾长寿一拍即合,爽快地说:“兴儿,你说的是,我这就拿钱去。”说罢,便真的去打开了父亲的钱库,揣上十个金子、十个银子和一千贯钱,与兴儿一起上东岳庙烧香去了。

    三月二十八日是东岳圣帝的诞生日,四面八方远道而来烧香还愿的香客早早地就到了庙中,都想赶着天一亮就能烧头一炷香。庙中的客房早就住满了,檐下的回廊里,也都一堆一堆挤满了人。

    傍晚的时候,一对衣衫褴褛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登上了山顶。老大爷搀着老伴的手,颤悠悠地走到了庙门口,见庙里庙外都挤满了人,老大爷双手合掌伸在胸前,叫喊道:“各位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可怜我两个老的无儿无女,无依无靠,施舍些吧!”

    正这么叫着,寺中管香火的庙祝走了出来。大爷忙止住叫喊,对庙祝说:“庙官哥哥,我老俩口是来替我失散多年的孩儿还愿的,想赶明早烧一炷儿头香。您看,能不能给我们找一块地方,让我老俩口歇息歇息。”

    庙祝看着这两个破烂不堪的老人,同情地说:“你们这两位老人家,也真是怪可怜的。既然也是来烧香还愿的,我也做点好事。”他把两位老人带到庙堂后面一个干净避风的拐角处:“您老俩口就在这个干净地方歇息吧,明日早早起来。好去烧头香!”

    大爷忙弯腰施礼谢过,老婆婆有气无力地坐了下来,悲叹着说:“阿弥陀佛!我那长寿儿啊,你让娘想得心头好痛哟!”

    老俩口刚坐下不久,贾长寿与兴儿也来到了庙里。见寺庙里外到处是一堆一堆的人,贾长寿说:“兴儿,你看庙上人好多哩。”

    兴儿答应着说:“小哥,咱们来迟了,庙子前面早已挤满了人。”

    贾长寿说:“兴儿,天色已经晚了,咱们找个干净地方歇息吧。”

    他俩旁若无人似的,从前廊走到了后廊,正好走到了周荣祖老俩口歇息的拐角处。贾长寿说:“兴儿,你看这儿又干净、又避风,却被两个穷叫化子倒在这里。你去将他们两个打开。”

    兴儿说一不二,即刻走到两个老人跟前,踢了周荣祖一脚,恶狠狠地说:“喂,你们两个老叫化子,起来,走一边去。”

    周荣祖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瞪大眼睛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赶我们走?”

    兴儿又踢了周荣祖一脚,恶声恶气地说:“你这穷鬼!钱舍也不认得!”

    周荣祖被踢了一个大趔趄,差一点跌倒下去:“哎哟,打死我了!”他不由得呼叫起来。

    庙祝听到叫喊声,忙走了过来,冲着兴儿与贾长寿训斥道:“你们两个是哪里来的无赖?敢到我庙里来横行霸道!什么钱舍?家有家主,庙有庙主。他老子在哪里做官,敢叫钱舍?”他朝身后招了招手:“徒弟,拿绳子来,绑了这两个无赖送官府去。”

    兴儿赶忙堆着笑,小声对庙祝说:“嘿嘿,庙官哥哥,你不要生气嘛。”他悄悄将一块银子塞到庙祝手里:“我给你这个,你将这块地方让给我们歇息,好么?”

    兴儿用银子买通了庙祝,有了庙祝撑腰,贾长寿与兴儿更加肆无忌惮了。

    贾长寿去拉扯周荣祖。周荣祖也不肯让步,骂骂咧咧地说:“你们凭什么赶我走?这又不是你家的卧房!”

    兴儿走上前来,揪住周荣祖的衣领,声色俱厉地说:“你这老叫化子,口里唠唠叨叨的说什么呢!”说着便使劲一推,将周荣祖推得险些跌到,又要去揪扯张氏,周荣祖就势拦住,厉声骂道:

    “你这强盗还要打谁?婆婆,你向前站起来,我就不信他敢打你这病老太婆!”

    张氏站了起来,提起包,拉着丈夫的手,劝说道:“老头子,你与他们争什么!我们就另外找个地方歇息吧。”两个人搀扶着,挪了几步,走到廊外的草地上坐下了。

    第二天烧完香,出了庙门,贾长寿舒了舒腰,说:“兴儿,烧完了香,跟我回家去。”说罢便扬长而去。

    周荣祖看着这两个横行霸道、不可一世的家伙。想起自己所受的欺侮和委屈,想起自己的亲生儿子长寿,不禁伤心地哭了。两个老人一路颤巍巍地走下山去了。

    两个老人一路乞讨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店小二的酒店门口。突然,张氏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的剧疼,一下子缩到了地上。

    “婆婆,你怎么了?”周荣祖急忙问。

    “老头,我一阵急心疼,你快到哪里讨一杯酒来给我吃。”张氏呻吟着说。

    “好,你等着。这里就是一家酒店,我去向小二哥讨盅酒来你吃。”说着便疾步走到了店门口,喊道:“哥哥,我这婆婆害急心疼,哥哥行行好,叫化一盅儿酒吧。”

    小二今日生意还没有开张,见来了一个叫化的,有些不大高兴,便支吾说:“老人家,你婆婆害急心疼么?对面那一家药铺有治急心疼的药,专门施舍急难病人,不收钱的。你去向他讨一剂吧。”

    周荣祖说:“真的么?那谢谢哥哥了!”便真的朝街对面那家药铺走去。

    这家药铺的老板不是别人,正是以前贾仁的账房先生陈德甫。前几年,陈德甫觉得自己年龄老了,常常头昏眼花、精神疲惫,便主动向贾仁辞了陈德甫之职,自己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小的药铺,也不为赚钱,专门施舍那些害急难病症的人。虽然是以行善施舍为主,但也有些医好了的病人,主动来酬谢他一些药钱,因而陈德甫的药铺也还不曾亏本,能够维持下去。这天,他正好打开了店门,刚坐下不久,便见一个大爷扶着一个缩成一团的老婆婆走上门来了。那大爷上前来向他施了个礼,哀求说:

    “先生可怜可怜吧!我那婆婆害急心疼,听说先生这儿有专治这种病的好药,老汉不揣冒昧,求先生施舍一付,救救我那婆婆吧!”说着又弯下腰去连连作揖不止。

    陈德甫忙拉住他,热情地说:“老人家免礼,有药有药。”说着便取了一付药递给周荣祖说:“快把这付药给你那婆婆吃下去,保准药到病除,即刻就好。我也不要你的钱,只要你给我传名。我叫陈德甫……”

    周荣祖接过药,感激地说:“多谢了,先生!先生叫做陈德甫,陈德甫……”

    他边往回走边念叨着这个名字:“婆婆,陈德甫这个名儿好耳熟啊?”

    张氏服下药丸,顿时觉得心疼减轻了许多。还是她记性好,想了起来,说:

    “老头,我们二十年前卖孩儿时在中间做保人的,不就是陈德甫么!”

    周荣祖一拍大腿,激动地说:“哦,正是他,正是他,我过去认认他去。”

    他兴冲冲地几步回到柜台前,看着满头白发的陈德甫,声音低沉地说:

    “陈德甫先生,原来你也这样苍老了啊!”

    陈德甫抬起头看了看他,瞪着两只疑惑的大眼睛,心里说:“这老头儿怕我要他的钱呢,就来冒充老熟人了!”

    周荣祖见对方没有认出自己,又说:“陈德甫先生,您真的不认得我了?”

    陈德甫看着这个乞丐似的老头儿,还是想不起来,便问道:“老哥,你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你怎么认得我的?”

    周荣祖说:“陈先生,二十年前,曾在这里卖了一个小孩,您可还记得么?”

    陈德甫恍然大悟,激动地说:“你莫不就是那个卖儿子的周秀才么?”

    “可不是咋的,我们一直记着你这个大好人的名字哩。”

    “你还记得是我打发了你两贯钱么?”

    “记得,记得,便到死也记得!”

    停了一下,陈德甫又说:“秀才,你该高兴呀!你那长寿孩儿,如今已长大成人了。”

    “那位狠心的员外怎么样了?”

    “老员外已经过世了。”

    “死得好!死得好!打我孩儿的那个婆子还在么?”

    “那婆婆在员外之前就死了。”

    “死得好!死得好!”周荣祖恨犹未解,还在气呼呼地骂着,“哼!他当初用两贯钱强买我的孩儿,还要与我算饭钱哩!真是假仁假义、丧尽天良。哼!老天有眼,如今他也遭了报应了。”

    骂过一阵之后,周荣祖觉得心头的恨稍微解了一点,便又问道:“陈先生,我那长寿孩儿还好么?”

    陈德甫说:“贾员外的万贯家财,如今都是你的孩儿长寿掌管着,别人都叫他做小员外哩。”

    周荣祖央求着说:“陈先生,求您方便方便,叫我那孩儿来与我相见一面,可好么?”

    陈德甫爽快地说:“这有什么不好的,我这就去找他。”

    真是无巧不成书。陈德甫正要出门去找贾长寿,贾长寿自己就找上门来了。一见到陈德甫,他便说:“叔叔,我来看看您。”

    陈德甫喜滋滋地说:“小员外,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去呢。小员外,恭喜你。”

    贾长寿莫名其妙,睁大两眼疑惑地问道:“叔叔,我喜从何来?”

    陈德甫拉着贾长寿的手,深情地说:“小员外,你过来。我如今把真情都告诉你吧:你当初本不是贾老员外的儿子,你的亲生父亲是周秀才。二十年前,你父亲因无钱度日,养活不起你,便由我做保人,将你卖与贾员外为儿。你今日已长大成人了,如今你的亲生父母都在这里,要与你相见哩。”

    陈德甫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喃喃自语道:“我说这些做什么!二十年来一直把你瞒着,老夫今日说起来也心里酸酸的。可怜你的亲生父母忍饥受寒,你还直把他们当做陌生的过路人一般!”他揉了揉眼睛,又拉着贾长寿的手走到周荣祖与张氏面前。

    “这两个,就是你的亲生父亲母亲,你快拜过他们!”

    贾长寿看着这两个老乞丐,两个眼睛瞪得溜圆,看了看陈德甫,又看看两个老人,不肯相信地说:“这是我的父亲母亲?不不不,东岳爷爷,在泰安神州庙,我打的不就是这个老头儿吗?”他不知所措,缩着身子直往后退。

    与此同时,周荣祖夫妇也认出了这个昨日打他们的人。周荣祖说:“婆婆,在泰安神州庙打我们的,不正是这小子么?”

    张氏说:“正是他!他叫着什么钱舍哩?”

    周荣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曾经凶狠地欺负、殴打自己的恶少竟然是自己的亲儿子。他走到陈德甫面前,严肃地问道:“陈先生,这真是我的儿子么?”

    陈德甫不解地说:“是呀!这还会有错么?”

    周荣祖的心一下子凉透了,往日对儿子的思念之情,全变成了透骨的悲痛与怒恨,他以手击额,嚎啕着说:“哎哟哟,我的命好苦哟,怎么生出这么一个忤逆不孝的儿子来!”忽然,他又猛地站了起来,揪住贾长寿的衣领,严厉地怒吼着,“你这殴打亲爷的狗东西,你仗着自己有钱有势,欺负你的老爹老娘!你真是一个忤逆不孝的儿啊!”说着又嚎啕起来。

    贾长寿缩着身子,嗫嚅着说:“我,我实在是不认得你呀。”

    周荣祖愤怒地喝斥道:“住口!不认得我,不认得我,你就该仗势欺人、殴打老人么?”

    陈德甫看了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问周荣祖道:“老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为何你们父子相见却像仇人似的?”

    周荣祖的心情如怒涛滚滚,难以平静!他像没有听见陈德甫的话似的,气呼呼地说:“我告他去!”

    陈德甫又转过身去问贾长寿:“小员外,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贾长寿把陈德甫拉到一边,悄悄将昨日在泰安神州庙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他说:“叔叔,他如今要到官府去告我,说儿子打老子!我想不如给他些东西,买通他别告了吧。”

    陈德甫边听边点着头说:“哦,是这么回事。难怪他生这么大的气,不认你这个亲儿子。不过,你要给他什么东西?”

    贾长寿从袖兜里摸出一匣子不曾开过封的银子,说:“我给他这个,只买他一个不言语。”

    “你是说叫他不要去告官?”

    “对!他要是不去告我,我便将这一匣银子都予他。他要是一定要去告我的话,我拚着将这一匣银子送到官府去上下打点,我也不见得就输给他。叔叔,请你跟他说说去。”

    陈德甫二话没说,接过匣子,走到周荣祖面前,将贾长寿的话一五一十跟他说了,末了说:“两种办法,你们挑吧。”

    周荣祖看着陈德甫手里的匣子,伸过手去接了过来,顿时心头之气便消了许多。对张氏说:“婆婆,孩儿在泰安神州庙打我的时节,他也真是不认得我。”

    张氏用手指戳了一下周荣祖的额头,没好气地说:“你这个见钱眼开的老鬼!”

    周荣祖见老伴同意了,忙说:“快拿钥匙来,等我开了这锁,看这银子是真是假。”

    贾长寿将钥匙递给他,他打开锁,取出一块银子,贴在眼前仔细打量着,掂量着。突然,他失声惊喊道:“婆婆,你看,这银子上凿着‘周奉记’三字哩。周奉记,这银子不是我自家的么?”

    陈德甫吃惊地问:“怎么便是你自家的?”

    周荣祖说:“我的爷爷就叫周奉记哩。”他欣喜若狂,“哈哈”大笑,“贾员外,贾员外,亏了你二十年用心替我掌管钥匙,看守我祖上的钱财?”

    这时,街对面的店小二听说贾小员外认了自己的亲爹亲娘,忙走过来看热闹。他朝周荣祖施了个礼,说:“老哥,你那婆婆害急心疼,可好了么?”

    周荣祖说:“多谢哥哥关心,我婆婆早已好了。小二哥,想起二十年前,也是在你店里,你不是舍给我三盅儿酒吃么?”

    小二说:“小人没记性,这远年的陈账都已忘了。”

    周荣祖将长寿拉到自己怀里,说:“孩儿,你听我说,陈德甫先生二十年前曾为卖你打发了我两贯钱,我如今拿这两个银子谢他。”

    陈德甫忙推辞说:“不不不,我当初只是两贯钱,如今怎么好要你两个银子?贾老员外一生爱钱,我在他家里干了十几年也不曾赚到这么多工钱。这个老夫决不敢当!”

    周荣祖说:“陈先生,若不是您当日肯施恩,我与婆婆两个早已埋尸雪中了。您这两贯钱我们一直念念不忘,只恐今生今世报答不了您这位大恩大德的大好人,您又何必苦苦推辞呢!”说着硬将两个银子塞到了陈德甫手里。

    陈德甫感激不尽地说:“多谢了,老员外!”

    周荣祖又走到店小二面前,说:“卖酒的哥哥,当年我吃了您三盅儿热酒,一直无以为报,如今还您一个银子。”

    小二忙说:“三盅酒值得了几文钱?我卖了一生的酒,也没赚过这样厚的利。这个小人也不敢收。”

    周荣祖抓住小二的手,硬将一个银子塞给他,诚心诚意地说:“小二哥,难得你这做小本经营的人,能有这么大的度量,仗义施舍,怜饥惜寒。我如今这一个银子,就酬谢您当日的三盅儿热酒,也见得我周荣祖有情有义,不忘旧恩。请您一定要收下。”

    小二眼眶已噙满了泪花,声音颤抖地说:“多谢老员外赏赐!”

    周荣祖把那个匣子递给长寿,说:“孩儿,这剩余的银子,你给我都散发给那些贫穷孤苦、缺衣少食的人。”

    周长寿不解地问:“父亲,这是为何?”

    周荣祖感慨地说:“因为我这二十年来一直在骂那些有钱有势的财主啊!”

    张氏也早已在一旁惊喜得热泪盈眶,但毕竟还是女人家心细,猛然想起来说:

    “老头儿,孩儿,我们一家人快到泰安神州烧香拜谢神灵去!”

    周长寿忙挽着爹娘的手,朝泰安神州庙方向走去。周荣祖边走边“哈哈”大笑,发疯似的大叫着说:“贾员外!贾员外!我周荣祖感谢你呀!感谢你替我养大了孩儿,感谢你替我看好了家财,哈哈哈……”

    这正是:

    穷秀才卖嫡亲儿男,看钱奴买冤家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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