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十大古典喜剧故事-风筝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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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着)[清]李渔

    茂陵在爆竹声中迎来了新春,爆竹留下的残红与大地银装相映。穿着新装的孩子们在冰天雪地里欢天喜地地玩耍着。

    大年初一的早晨。韩世勋看着眼前的雪景,陷入深深的思绪中。这天对于他来说,是个伤心的日子。

    父亲病逝那一天,正是大年初一,父亲把他托付给结拜的好友戚补臣,他也就从此失去了双亲,寄居在戚家。

    戚补臣拿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来对待,让他同儿子戚友先同窗修学。他孜孜求学,精通经史,能诗善画,才华横溢,被人推崇为当今的潘岳与张绪。而戚友先贪玩成性。

    如今韩世勋已成年,自认为参加科举考试、求取功名并不难,难却难在不容易觅到称心的女子成佳偶。

    在他看来,女子有两样不可缺少,即天姿和风韵。有天姿而没风韵,就像个泥塑的美人,无生气!有风韵而没天姿,又如同花面女旦不值一看。必须是既有天姿,又有风韵,才值得稍稍留连徘徊。但就是天姿、风韵都具备,也只能算半个,那半个还要看她内中的才华。倘若是内心粗俗,配不上花一般的容貌,也难以成为金屋之娇。可这样的女子到哪里去寻?

    婚姻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怎么能亲自见过女子的容貌,试过女子的才学,才下聘礼呢?不过,他仍然认为不可以草率地订婚,宁可迟缓些,即使再难,也要等到有称心如意的女子才肯成婚。

    韩世勋正沉思着,忽听仆人说:“韩公子,老爷已在大厅上,正吩咐人找你呢。”

    韩世勋来到大厅上,见戚补臣、戚友先都穿戴整齐地站在那里,便迎上去施礼道:“老伯、贤弟,祝你们新年快乐!”

    戚补臣非常高兴,忙说:“贤侄,新年快乐!”

    戚友先也说:“对,对,我们都新年快乐!”

    戚补臣看看韩世勋说:“我最近事情比较多,对你有些照顾不周。听仆人说,你读书通宵达旦,要注意些身体。如果身体坏了,我就愧对你的父母了!”

    韩世勋说道:“老伯,小侄是异姓的孤儿,承蒙您的抚养、教诲,您恨不得挽我上青云,扶我上天梯,对我的深情早已超过了亲生的父子,我对您的感激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就是先父在泉下有知,也会感激无限的!老伯怎么能说‘愧对’呢?现在人与人之间,活着时尚且反复无常、玩弄手段,何况朋友死后,又有谁肯照顾他的子孙?可叹人死则友谊废,谁还会为知交流下真诚的眼泪呢?可敬的是老伯仍有古风。这样的恩德,不知哪年才能报答?我惭愧自己无能,没法衔环报德,只有感激流涕。”

    戚补臣捋着胡须,说道:“我与令先尊的友情,非常人可比!当年他把你嘱托给我,希望我把你抚养成人,给你成家立业,代他尽到父亲的责任。如今你已成年,只管用功读书,注意身体,别都不用你操心,我只希望你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也算完成了我一个心愿。至于结婚成家之事,你也不必担心,我会为你选一门理想的亲事,不会吝惜聘礼!我要对得起老朋友的嘱托!”

    韩世勋欠起身说:“老伯的话,小侄铭记在心!我一定用功读书,早日考取功名,也不枉老伯这么多年来的教诲。我若能考取,也要感谢贤弟对我亲兄弟一般的照顾,而不把我当做异姓的孤儿看待。”

    戚友先在旁边听了,摇着手说:“老世兄,古人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你我两家是有着深厚友谊的世交,如同一家人,哪里是什么异姓?本来就是亲兄弟,又何必过分客气?不如我们喝杯屠苏酒,求个吉利!”

    戚补臣对仆人说:“快吩咐厨房,将酒宴摆上来,我们要饮酒贺新年!”

    酒宴便已摆好后,戚补臣邀韩世勋就坐,戚友先也随后入座。他们举起酒杯,共贺新年。一时间,杯觥交错,祝语频起。戚补臣看着这和睦友爱的情景,非常高兴。

    酒宴将完时,仆人拿着帖子走来说:“禀告老爷,刚才詹老爷来拜年,说新年事多,不敢请见,留下帖子就走了。”戚补臣说:“快把帖子拿给我看。”仆人把帖子递上,戚补臣翻开,仔细看了看,说道:“原来是詹烈侯,是我极要好的同年科举。古人说:‘礼尚往来。’他既然来了,我就应该回拜。你们尽管吃得开心,我去拜贺完毕就回来。”

    戚补臣走出家门,乘上轿,朝着詹烈侯的府中走去。

    詹烈侯,名武承,字烈侯,进士出身,官拜西川招讨使。他善于治理边疆,人老志壮,雄心勃勃,在朝廷中有很高的声望。但遭人陷害罢官回乡。他的正夫人早已去世,没留下个儿子。有两个小妾,一个叫梅氏,一个叫柳氏,各生一个女儿。她们从不谦让,一年之内就有三百天在争吵。

    戚补臣来到詹府门口,詹武承匆匆走出来迎接,邀请戚补臣进入厅堂。二人坐定,戚补臣说道:“近来听说在川、广之间,蛮兵作乱,气势猖狂。朝廷议论纷纷,说是要重新起用詹兄,使你官复原职,不知是否确实?”

    詹武承说:“我也听得些风声,但不知是真是假。我虽然两鬓斑白,身居山林,但得知蛮兵作乱,残害百姓,扰我边疆,我也很想披挂上阵,为民除害,为朝廷出力。可是,世事并非都如人的意愿,我只能强迫自己不想罢了。”

    戚补臣闲聊会便起身告辞。

    詹武承送走了戚补臣,大步走到柳夫人房前,侧起耳朵,轻轻地听里面的动静。

    只听柳夫人说:“淑娟,你爹爹昨天在那边过年,今天这个时候都还没过来,大概又是被那老妖精缠住了。”

    淑娟说:“今天是大年初一,爹爹绝不会使我们母女受冷落的,想必有要事缠身,再等一会儿会来的。”

    詹武承听着,心中有些高兴,想道:“这女儿为父亲着想,真不错!”便提起精神,高声喊道:“夫人、女儿,快开门,我来了!”

    淑娟听了,忙开门说:“爹爹,新年好!快进来吧!今天是大年初一,孩儿我准备了春酒,给爹爹、母亲祈求长寿。”说完,便吩咐人摆出酒菜,扶二老入席。

    酒席上,淑娟举起酒杯说:“祝父亲、母亲健康长寿。但愿年年都像今天,开心愉快!”詹武承也举起酒杯说:“爹爹有你这样的女儿,非常开心!你已经十六岁了,爹爹祝愿你早日嫁个好郎君!”淑娟听了,脸颊飞红,娇声说:“爹爹,你说些什么呀?”

    詹武承略显忧愁地对柳氏说:“夫人,我已近晚年,只有两个女儿。你生的这一个端庄聪明,也算替我争气,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只是二娘生的那一个,容貌不好看,又生性愚蠢无知,我整天为她担心,真不知道她如何去做人家的媳妇。”

    柳夫人夹些菜递到詹武承的碗里,说道:“老爷,你也不要忧愁,世间的人和事总要有个了结。照我看来,也不能怪女儿不成器,只怪那老东西的教法不好。有那样的娘,就有那样的女儿,别人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谁知此时梅夫人和她的女儿爱娟已躲在门外听了很久,听到屋里对话后怒不可遏,梅夫人冲进门,指着柳氏怒吼道:“小妖精,你同丈夫喝酒,凭什么把我娘儿两个当佐酒的小菜吃?怎么见得我的教法不如你的教法?怎见得你的女儿,要比我的女儿强?你不要自以为了不起,把别人贬低,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柳氏站起身,大声回敬道:“我才不是小妖精,你倒是个老妖精。为什么别人在房里喝酒,你却躲在墙角里偷听?可笑的是你这老狐狸,越老越猖狂,用迷人的手段到处寻郎。”

    柳氏与梅氏在对骂中,动手打了起来,詹武承拦在中间,不住地劝解说:“二位娘子,求求你们别发怒,也别动手!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样的冤仇,动不动就打人伤人?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淑娟也上前将自己的母亲拉到一边,低声劝解,并用身体挡着母亲,以免被梅氏打着。

    詹武承乘机也将梅氏拉到一边。

    爱娟冲到柳氏面前,说道:“三娘,我母亲教我的方法不好,你的教法好,以后就劳你教教我吧,我倒要好生领教领教!”柳氏侧过脸去,不理会她。

    爱娟走到淑娟面前,斜着眼睛说:“妹妹,你长得花容月貌,是做夫人的娇模样,举止端庄,又是皇后的尊贵腔调。我比起你来,又丑陋,又愚蠢,只能做个农家媳妇、商家娘子。将来你当了夫人、皇后,也该提携提携我,让我当个皇亲国戚。”

    淑娟拉着爱娟的手,陪礼道:“姐姐,是我们说错了话,请你原谅,你和我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不要为了几句闲话,就成了冤家对头。”爱娟听了,低下头,不再言语。

    淑娟又转身对着梅氏说:“二娘,刚才是我母亲不对。请你看在孩儿的面上,不要生我母亲的气,好好保重身体!”梅氏听了这些话,非常舒服,心中的气也消了大半。说道:“没想到愚顽奸诈的人,居然生下个贤惠聪明的女儿。好吧!今天看在你女儿的面上,不再与你计较,不过,以后若再听到你胡说八道,我不会这么轻易罢休!”又对爱娟说:“孩子,我们回去。”

    三人重新坐到桌边,正要举杯。朝廷的使者到了,朝廷下令詹武承官复原职,驻守边疆。

    詹武承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重新受到朝廷任用,可以施展自己的才能,为国为民尽责。忧的是战乱之地不能带着家眷去,家中的事无法照管。自己在家的时候她们都整天吵闹,如果我走了,没有个和事佬,她们两个冤家,不知要吵到哪年才算完?

    詹武承苦苦地想了许久,最后觉得在这宅子中间筑起一座高墙,把一个宅子分成两个院。梅夫人住东边,柳夫人住西边。这詹武承就在宅子的中间筑起了一道高墙。

    詹武承匆匆上任,来不及与好友告别。当詹武承来到郊外,戚补臣设宴为他送行。戚补臣亲自为詹武承斟满酒,举起酒杯说:“年翁此次出征,一定不会辜负皇上和朝廷的厚望,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我在这里先敬年翁一杯。”

    詹武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拿起酒壶,斟满酒杯并举起说:“我出任做官,你隐居乡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各自有不得已的苦衷。今日我出征以后,还望年翁能帮我留意一下我的家庭。我也敬年翁一杯,聊表谢意。”戚补臣说道:“年翁尽管放心,我会留意的。”说完,慎重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詹武承突然想起什么,对戚补臣说:“老年翁,我又想起了一件事,要拜托你。今天如果没遇到你,也就忘记了。”

    戚补臣问:“是什么事?请尽管说,我会尽力的。”

    詹武承想了想,说道:“我年老无子,膝下只有两个女儿,现在已经长大,都是十六岁,还没有定下亲事。我这次外出远征,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想拜托年翁,看在我们同榜登科、情意相合的分上,替我挑选两个好女婿。只要选择到好女婿,聘礼可以分毫不收。如果选择好良辰吉日,却因路远来不及告诉我,年翁只管按方便合适去做就行了。”

    戚补臣说道:“年翁放心!你嘱托的女儿婚嫁之事,我牢记在心,一定用心寻找美玉来配冰清。”

    说话之间天色已晚,詹武承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告辞上路了。”戚补臣便起身相送,眼看着出征的车马渐渐远去了。詹武承自从被朝廷重新任命为招讨使后,便昼夜兼程。

    转眼到了清明,空中的风筝又开始在飞舞。它们上下飘摇,给天空带来了生命的活力。

    在戚府里,戚友先悄悄地溜出书房,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我堂堂的戚家大公子,竟然也这样偷偷摸摸。这都要怪我父亲,当初在藩司任职时,不慎受别人的托付,白白收养了个赵氏孤儿……”

    他说到这里,气愤地把花扯下,撕个粉碎。他一抬头惊奇地说:“咦!又到放风筝的时节了。”大声喊道:“家童快给扎风筝,我要去放。”

    家童拿着风筝跑来说:“少爷,风筝已经做好了。”戚友先站起身,拿过风筝看了看,说道:“太素净了,你去请韩相公画上一画,我先到郊外等你。”

    韩世勋坐到书桌旁,暗自想道:“心中的烦恼与愁苦无人诉说,不如随手拈个韵,做首诗消遣消遣。”便翻开书拈韵,拈的是“一先”韵,然后拿出纸笔,细细研墨并微锁眉头想着。不久,便提笔写道:

    漫道风流拟谪仙,伤心徒赋四愁篇。

    未经春色过眉际,但觉秋声到耳边。

    好梦阿谁堪入梦,欲眠竟夕又忘眠。

    戚友先的家童走进来,拿出风筝,急急地说:“韩相公,戚大爷有个风筝,求你给画一个画。”

    韩世勋看着风筝,突然见到风筝下露出的未完之诗,便灵机一动,就把刚才没写完的诗写在风筝上。

    家童跑进书房,看见风筝上题的诗,惊喜地说:“原来题了一首诗,真是一字千金。这样更好!”家童便拿起风筝,欢喜地跑了。

    戚公子早早到了郊外,眼看着满天的风筝飞舞,心中焦急万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看家童把风筝拿来,戚友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接过风筝一看,怒气冲天地说:“我叫你拿去画个画,为什么却让他写起字来?你是怎么搞的?”

    戚友先也顾不上再说什么,急着放风筝,才一会儿时间,风筝就高高在天。他又集中精神,用力放线,让自己的风筝比别人放的更高更远。直到超过了许多人,他才得意地笑起来。

    他一边放,一边想:这风筝又轻又巧,才放开手,就飞到天上去了,真是痛快!只是怕那风筝上的臭诗,将老天爷熏恼……

    他正想着,忽然感到手中牵着的线一松,定睛看来,那风筝已断了线,摇摇摆摆地向下落去。他赶紧大喊起来:“家童,家童,我的风筝掉下去了,快去给我拣回来。快点!”

    家童闻声看去,果然见风筝正远远地下落,便朝着掉落的方向跑去。

    在詹府的庭院中,柳夫人和淑娟坐在庭院里闲聊。突然,一个东西飘飘忽忽,拖着尾巴盘旋而下。二人慌忙跑开,惊叫着。

    待东西落地,她们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风筝,拾起风筝,见上面还题着一首诗,便仔细读了一遍。

    读罢,柳夫人说:“孩子,这首诗语句优美,意境凄凉忧怨,一定是才子抒发忧愤的诗,只不过偶然地题在风筝上面了,你就以这拾来的风筝为题,和他一首,写在风筝的后面,给我看看。”

    淑娟点头答应,她重新拿起风筝,仔细玩味一番上面的诗,又放下风筝,低头沉思,漫步在花间小路上。

    她想道:“只因为拾到的风筝题目新,母亲便要叫我和这首‘阳春白雪’诗。要想超过它,真是难上难。更不知道母亲为了什么缘故,见了风筝上的诗句,就想出这种和诗的方法。它不过是像龙蛇一般的几笔正楷诗稿,又不是‘鸳鸯’两字的颠倒,却为什么偏要叫我用织锦回文的和法来做诗?”

    尽管她心中疑虑未解,但仍然仔细想着和诗。她柳眉微蹙,纤手弄枝,片刻之后便露出一丝笑意。她走到石桌边,提笔就写。

    正写着,爱娟的奶妈走进来,说道:“二小姐,大小姐说好多时间没有见面了,请你过去谈一谈。”淑娟边写边说:“你先在旁边等一等,待我做完了诗,就同你一起去。”

    奶妈听了,走上前来,惊奇地问:“咦!这是哪里来的风筝?为什么要在它的上面做诗?”淑娟回答道:“我们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风筝。线放断了,掉落下来。上面有一首诗,母亲叫我和它的韵。”说时已写完诗。她放下笔,重新看了一遍,然后交给柳夫人,说道:“母亲,我的诗已经和完,请母亲修改。我到大姐那边去一下,很快就回来。”说着,便告辞了母亲,同奶妈一起走了。

    柳夫人见她们离去,就拿起风筝,独自念诵起来:

    何处金声掷自天,投阶作意醒幽眠。

    纸鸢只合飞云外,彩线何缘断日边?

    未必有心传雁字,可能无尾续貂篇。

    愁多莫句穹窿诉,只为愁多谪却仙。

    “好诗!好诗!”柳夫人禁不住连声叫好,称赞说:“我想别人家的女子,有才华的,未必有容貌;有容貌的,未必有才华。就算才华容貌都有了,那举止未必端庄,德性未必贞静。我的女儿却样样俱全,她情意娇美姿态娇美,文笔比容貌更娇美;她见识高才智高,品德比才能更高。老成持重不觉得她年纪小,端庄贞静更增加了容颜的美好,真不枉人们称作‘千金’,我自己当成掌上明珠。”

    柳夫人坐到石凳上,再次欣赏起来。一个家童走过来说道:“启禀夫人,戚老爷家来人说,戚公子在郊外放风筝,风筝线断,落到西角的高墙里,猜想可能掉到我们府里了,便派人来问取。小人刚才到梅夫人那里问过,她们没有拾到风筝。不知柳夫人您拾到没有?”

    柳夫人说:“我们是拾到了一个风筝,就在这里!既然是戚老爷家的,你就拿去给他们吧。”家童拿起风筝,便转身跑出去了。柳夫人暗自想:“原来戚公子竟有这样高的才华,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实在是很不错!”

    快中午的时候,戚友先无精打采地回来,穿过大厅时迎面遇见韩世勋。

    韩世勋问他说:“老世兄,你今天去郊外放风筝,为什么这样早就回来了?”

    戚友先听这一问,就气上心来,说道:“为什么回来得早?这都怪你!是你那一首歪诗扫了兴!风筝刚飞上天,就断了线,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韩世勋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这样。”

    戚友先白了他一眼说:“我看见它掉在城西角,大概是落到詹年伯家,我已经派人去找了。”韩世勋劝解道:“我看就算了吧,今天就不要再去放风筝了。你已经接连好几天在外面游逛,没有读书写字。万一老伯来查功课,只说我没有与你相互研讨切磋,如今就委屈你到书房陪我读几篇文章,再不要出去了。”说完,拉着戚友先走进书房。

    戚友先很不情愿地坐到椅子上,胡乱抓起一本书翻着,心想:不如乘机休息休息……想着想着,便呼呼入睡了。

    过了一会儿,家童边走边嚷着:“少爷,少爷,风筝找回来了。”

    家童进了门说:“啊呀,少爷又睡着了。韩相公,请你替少爷把风筝收着,我要去侍候老爷了。”说着,将风筝放到桌上,转身离去。

    韩世勋朝风筝看去,只见风筝上又多了一首诗,惊奇地说:“啊呀!是谁在后面续了一首诗?”便拿起风筝,读了一遍,连声说:“好诗!好诗!居然比我的还要强。”接着又说:“真是奇怪!詹老先生又不在家,这首诗到底会是谁写的呢?”

    抱琴闻声,也凑过来看了,说道:“我听外面的人说,詹家有个二小姐,诗才最高,恐怕是她写的。”韩世勋听了,又细细看着说:“嗯,有可能?这口气像女子的口气,这笔迹也像是女子的笔迹,不用说就是她做的了。既是这样,不能让戚公子看见,趁他现在还睡着,赶紧揭下来,重新用一张白纸补上,他醒来也就看不见了。”说着,二人一齐动手,忙乎了一阵。

    二人正在喘气,戚友先就醒来了,大大地打着呵欠说:“妙!妙!妙!白天睡觉真快乐!”韩世勋有些心虚地问:“老世兄,刚才你有没有听见我说些什么?看见我做些什么?”

    戚友先站起身来答道:“你能说什么、做什么?还不是‘诗云’、‘子曰’,低声吟诵像唱歌,高声狂吟像训斥,烦死人啦!”

    韩世勋听他这么一说,知道他既没看见也没听见,便放心了,但又想让他马上离开书房,以免露出破绽,就说:“老世兄,你的风筝已经取回来了。”

    戚友先高兴地说:“既然风筝取了回来,我就不能再陪你了。现在天色尚早,还有半天时间可以放,我先去尽尽余兴再回来……”说着,拿起风筝,一溜烟地跑出了书房。

    书房里只剩下韩世勋和抱琴两个人。当确信戚友先已经出外放风筝后,韩世勋才慢慢地拿出诗来,仔细品味。

    他眼睛看着诗,心里想着:“她的诗中只赞扬我才高,却没有露出丝毫情意来。不过,把诗细细地品味起来,那‘未必有心,可能无尾’这八个虚字眼啊,却似乎包含着无限的情意。就是这诗的韵脚也和得不一般,它不是从头和起,而是从后面倒着和过来,或许里边寓着一个‘颠鸾倒凤’的意思也说不定。这分明是有意投掷情梭,就像把‘鸳鸯’两字颠倒过来一般,表示愿意百年好合。”

    韩世勋用心猜着诗中的寓意,抱琴在旁边说:“我听人讲,她不但才高,容貌也长得非常漂亮。”韩世勋答着腔:“那是自然,这样好的诗,料想也不是丑女子写得出来的。依我猜想,她一定是一个不喜施脂粉、保持天然本色的美貌女子。”

    抱琴奇怪地问:“少爷,你没有见过,怎么能知道呢?”韩世勋指着诗说:“你看,她的诗写得真挚纯洁,了无纤尘,又怎么肯用胭脂粉黛把面容涂脏?我如果能和她结成姻缘,即使早晨与她同床共枕,夜晚就死去,我也心满意足!”

    韩世勋看着诗,爱不释手,越发想与这位女子结成连理了,自言自语地说:“今天风筝上的那首诗是我无心做的,没有一点挑情的意思。我现在再写一首诗,提出婚姻大事,便派人送去,看她怎么回答我?可是,这样做似乎有些不妥当。那该怎么办呢?”说着低下头,愁眉不展。

    抱琴见他如此动情,也帮着想办法,抱琴在屋中转了两圈,高兴地说:“少爷,我有主意了。”韩世勋急忙问道:“你有什么主意?快说来听听?”

    抱琴说:“她家是侯门深似海,飞鸟也进不去,料想也没有人能把诗送到里面去的。我想,应该学戚公子,去放风筝。”韩世勋不解地问:“那风筝又怎么能放得进去呢?”

    抱琴慢条斯理地说:“她家的宅子非常宽大,又靠在城边。你做一首诗,把它写在风筝上,我和你到城上去放,不要放得太高,只要放进她家的院墙,就把线一丢,你说不落在她家,能落在哪里呢?”

    韩世勋听得连连点头,说道。“有理!有理!我就在这里做诗,你赶紧去糊风筝,将一切准备妥当,到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放。”

    韩世勋重新坐到椅子上,拿着笔仔细推敲起来。过了很久,抱琴拿着糊好的风筝走进书房说:“少爷,风筝糊好了,赶紧题诗吧。”韩世勋重新蘸上墨汁,写道:

    飞去残诗不值钱,索来锦句太垂怜。

    若非彩线风前落,那得红丝月下牵。

    韩世勋写完,再次细看了一遍,又将风筝摆正,小声地叮嘱说:“风筝啊风筝,我的这桩婚姻,就全靠你帮忙订妥了!你既然已经做了媒人,就该做到底,千万不要有始无终,使我的好事多磨!如果能够成功,你就是我的月下老人,我会终生感激你的。”说完,便虔诚地拜了又拜。

    天刚朦胧发亮,韩世勋躺在床上再也没有睡意,便轻轻起身下床,穿着衣服走进花园。他走到竹林旁,遥望着城边的天空,心里想道:“但愿那春风能解我意,将我字斟句酌的诗送到她的面前,送入她的秋波,不要出丝毫差错!没想到,从前我见过许多女子,都不曾动心,如今这个女子还没见面,我却为她痴情发狂,为她寝食难安。唉!世间的事真是很难预料。”

    韩世勋和抱琴悄悄地拿起风筝,出了戚府,跑到城边,韩世勋问道:“抱琴,你知道哪里是她家的宅院吗?”

    抱琴指着远处说:“从这座高墙开始,到那座高墙为止,方圆一二里,都是她家院落。”韩世勋说:“她家的确很大,可那么远,能放进去吗?”抱琴环视了一下周围,说道:“城上地势高,放风筝的人少,我们到那里,一定放得进去的”。韩世勋点点头。

    韩世勋走到城上,他边放线边祈祷道:“彩线啊,你不要太短也不要太长,要计算好高低,不要相差得太多!彩线啊,你是一条牵动情意、系在脚上的红丝绳,要把风筝收放,让它翻过墙,将我的新诗落地。还要做一条游丝,萦绕在纱窗前,好让她举起纤纤手指,轻轻收慢慢拉,抽出我的情肠。”

    风筝似乎懂得他的心情,轻轻飏飏飞上天空,飞到那宅子的中间,韩世勋见时机已到,便松了手中线,那风筝飘飘忽忽落到宅子的东边了。

    他心存忧虑,忐忑不安。他想清楚地看个究竟,可毫无办法,只得自语道:“事已至此,我愁也无用。能否成功,只好听天由命。我还是回书房等候消息吧。”想到这里,他便朝戚家的方向走了。

    在詹府东院的闺房里,锦帐未开,绣被垂地,爱娟发髻偏斜地躺在床上,懒懒地伸开四肢睡着。

    忽然,她听到窗外有东西落地的响声,睁眼一看,纱窗上还挂着一条细线。她大声叫着:“奶妈!奶妈!”奶妈闻声进来说:“小姐,你醒啦!有什么事吗?”

    爱娟坐起身,指着窗外说:“那里掉下什么东西?还有根线挂在窗户上,你快去看看。”奶妈说:“大小姐,你别怕!我这就去看。”

    过了片刻,奶妈拿着风筝走进来说:“唉呀!原来也是一个风筝,也有一首诗在上面。”爱娟奇怪地说:“风筝就是风筝,诗就是诗,为什么要加上两个‘也’字?你是不是也要学二小姐通文呢?”

    奶妈摇头说:“不是,昨天我过去请二小姐来玩,她正拾到一个风筝,上面有诗,她便和了一首。今天我们又拾到一个,又有一首诗,所以才说两个‘也’字。”

    爱娟茫然地说:“原来是这样!那她的风筝还在吗?”奶妈回答道:“听说那风筝是戚公子的,他派人来要回去了。”爱娟急切地插话说:“她那一个是七公子的,我这一个自然是八公子的了。”奶妈纠正道:“大小姐,不是那个‘七’字,而是‘戚’字,是我家老爷的同年,戚补臣的公子。”

    爱娟高兴地说:“这样说来,那公子既会做诗,又喜欢放风筝,一定是个风流知趣的人了!他让诗随着风筝放,只可惜上次掉在她那边,她不过回送一首吃不得用不得的歪诗;如果掉在我这边,我一定陪送几样东西,比如玉扣金簪,用来酬谢公子的多情!”

    她越说越有趣,便推开绣被,走下床来看风筝。她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说:“这个放风筝的人还不错。虽然我不识字,不知道诗的好坏,可是看他写得出这几行字,还很整齐漂亮,想来也不会是一个凡夫俗子。唉!怎么才能看见他呢?不如我张榜公布,他要想拿回风筝和诗,就得自己亲自上门来求,我不是就可以看到了吗?”

    奶妈听了她这番话,问道:“大小姐,难道你对这位公子有意了吗?”爱娟回答说:“奶妈,自古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今年已经整整十六岁了。你没看见东边的张小姐,比我小一岁,前天成了亲;西边的李小姐,比我大一岁,昨天生了儿子。如今老爷才去上任,不知哪一年才能回来。如果等他回来,才给我许配人家,我的脸皮都熬成了金黄色。没办法,我只能自做打算。今天我遇到这个公子,我当然有意与他成婚啦!只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

    奶妈想了想说:“大小姐,你也别太性急!依我看,也不是没有办法。上次二小姐拾到的,就有人来把风筝要回,难道我们拾到的,就没有人来要吗?等到人来要的时候,我就替你做个媒人,怎么样?……”

    爱娟还没听完,就一把拉住奶妈的手,说道:“这样太好了!太好了!”奶妈松开手说:“你别急!先要把话说清楚。我给你做了媒,你怎么谢我这媒人呢?你该给我几两媒钱,几丈媒红?这叫做先小人后君子。”

    爱娟连连点头说:“奶妈,你有这样的盛情,如果能成就这段姻缘,我会重重地谢你的。只要我和他一见面,我就马上送你两套衣服,一对金簪,你看怎么样?”

    奶妈说:“那自然好。”接着又思考着说:“我想今天这个风筝,不是没有缘故的。昨日一个落在那边,今天一个落在这边,恰好都有诗在上面,难道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吗?这一定是那戚公子见了二小姐的诗,以为对他有心,所以又放一个进来讨回话的。”

    爱娟着急地问:“那怎么办呢?”奶妈转了转念头说:“我现在就去门口等着。如果他果然来要的话,我就说二小姐为他害了相思,约他来相会。”

    爱娟打断说:“你说错了,不是二小姐,是大小姐我。”奶妈解释道:“没错。你听我说,一来二小姐的诗名众人皆知,如果说是大小姐,他就会不相信。二来如果事情办不成,露出了风声,内外的人只谈论二小姐,不会谈论你。如果事情成了,你再讲出真情,让他求人来说亲,结成百年夫妻,岂不是万全的妙计。”

    爱娟高兴地说:“有道理!你快点去等,不要让二小姐抢先了。”

    奶妈得了爱娟的指令,匆匆往门房走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仆人远远地朝詹府走来。到了大门旁,敲门问道:“府上有人吗?府上有人吗?”

    奶妈闻声,猜到大概是来要风筝的,就打开门说:“你是谁家的?到这里来干什么?”来人回答道:“我是戚府的仆人,名叫抱琴。我家公子的风筝线断了,落到你们府上。公子特地派我来取风筝。”

    奶妈故作生气地说:“又是风筝!昨天来拿风筝,今天又来拿风筝,难道我们家是个风箱,让你扯进扯出的?”抱琴陪着笑说:“也不知道为什么,那风筝就像有脚似的,偏要往你们府上钻。还请你能帮帮忙,帮我找出风筝,我才交得了差。”

    奶妈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别跟我绕圈子!我问你,你家公子见了小姐的诗,有没有说声好?”抱琴见她直截了当,便叹息说:“唉,别提啦!我家公子自从见到那诗,便焚香欣赏,细细体味,以致于废寝忘食,如痴如醉。我笑他忧心似煎没用处,枉费精神,只怕是才子害相思,才女少情意。不知你家小姐看了公子的诗,有没有一点点意思呢?”

    奶妈听了他的一番话,便夸张地说:“唉呀!我家小姐的相思,比你家公子害得还要厉害呢!她见了公子的诗,便停下针线长吁短叹,早晨梳妆却忘了戴珠翠首饰,夜里睡觉还挂着泪珠,就是梦中都仍然念着那首诗。他们两个的才思啊,分开是两位,合起来是一对。唉!恨只恨彼此隔着人又隔着天,近在咫尺却又无法相会。”

    抱琴高兴地说:“原来你家小姐也想着我家公子!这真是太好了!既然这样,为什么小姐不把后来的诗再和一首,略微表露一些情意呢?我家公子看了诗,一定会央求人来府上提亲的。”

    奶妈支吾着说:“诗倒是和好了。只是我家小姐想亲手交给他,还有许多心里话要说,所以叫我出来等你。”

    抱琴听了,有些为难地说:“小姐的心意实在很好!可是,你家是深宅大院,我家公子胆子很小,怎么敢走进去呢?重新想一想,能不能有其它办法呢?”

    奶妈胸有成竹地说:“没关系!你叫他今晚一更后放心大胆地来,我在这等他,保证不会有事的。”

    抱琴见她如此坚决,便答应道:“好吧!就这样说定了。我马上回去告诉公子,可是,你一定要做得周密,千万不要弄出事来。”说完,便转身离去。

    抱琴离开詹府往回走着,心中十分愉快,暗自想着:“没料到今天的事情办得如此顺利,詹家二小姐竟然这么多情!公子能与她结成姻缘,也算是才子配佳人,称得上天作之合。我今天也做了个侠义之士,只等他们二人拜堂成亲时喝他们的喜酒了。”

    抱琴越想越得意,禁不住哼起小调,跨进了戚府大门,迎面碰上韩世勋。韩世勋急切地小声问道:“事情怎么样?小姐有没有写和诗?”抱琴悄声地说:“小姐不仅写了和诗,还邀请你和她见面呢!”韩世勋惊喜地说:“真的?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抱琴答道:“约你今晚一更以后到她的闺房里去。”韩世勋有些为难地问:“她家看守严密,我怎么进得去呢?”抱琴说:“你放心!小姐的奶妈说,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去,不会有问题的。好啦!我得去干活了。”说完,就匆匆走了。

    韩世勋回到书房,心情非常激动。他想:小姐既能做出那么好的诗,又邀请我赴约,一定是一个貌比天仙、情深似海、才华横溢的丽人。如果今生能与这样的女子为伴,我也十分知足,再别无所求了。他这样想着,便更加急切地想与她相见。

    夜幕低垂下来,谯楼上响起的一更鼓声远远地在空中回荡。韩世勋整顿了衣服,悄悄地走出戚府。此时天色已黑,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低着头辨路,偷偷地踮起脚跟,轻轻地移到詹府门前,躲在一个角落里等着。

    忽然听见詹府的大门“吱”地一响,门缝中走出一个黑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只听那个人自言自语地说:“已是一更过后了,难道他还没有来?说不定躲在哪个黑魆魆的地方,让我低声叫几下。戚公子,戚公子。”

    韩世勋听了,知道是在叫自己,便高兴地摸着黑,走上前去,他边摸边走,不想一头撞上,疼得他“哎哟”地叫了一声。那女声说:“你是不是戚公子?”韩世勋答道:“我正是。”女声又说:“我是小姐的奶妈,小姐让我领你进去。”说着,就一把抓着韩世勋的手,朝府中走去。

    他们穿过大厅和回廊,走进小姐的闺房。奶妈说:“小姐,放风筝的人来了!”爱娟在黑暗处问道:“在哪里呢?”奶妈回答:“在这里。”便将韩世勋的手交到爱娟的手里,然后说:“你们两个先坐坐,我去点灯来。”说完,便摸索着出门去了。

    爱娟拉着韩世勋的手,与他坐到一张凳子上,急切地说:“戚郎,戚郎!这两天都快把我想死啦!”说着,便要搂住韩世勋。韩世勋躲开身体,小声地说:“小姐,我是一介书生,能够接近千金之躯,实在喜出望外。只是你与我原是因文学而结交的,不是因为其他原因。所以,希望小姐略微舒缓从容些,不要有失高雅。”

    爱娟笑着说:“什么舒缓从容些?我们好不容易见面,哪管得了许多!”

    韩世勋见言语相劝不行,便转了话题,问道:“小姐,我后来写了一首拙作,不知小姐有没有赐和?”爱娟说:“你那首拙作,我已经赐和了。”韩世勋急忙说:“那就请小姐把佳作念一念吧。”爱娟顿了一下,说道:“我的佳篇一时忘记了。”韩世勋吃惊地说:“自己做的诗,只隔半天,怎么就忘了?请你再记一记。”

    爱娟见赖不过去,就搪塞着说:“我一心只想着你,真的把诗忘了。你让我想想。”说着,便转起念头来。稍过片刻,爱娟便说:“嗯,我想起来了,我给你念念。”便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韩世勋听罢,大吃一惊地说:“这是‘千家诗’中的一首,小姐怎么说是自己做的呢?”爱娟听他一说,惊慌地答道:“这,这,这当然是‘千家诗’的一首。我是故意念它来试试你的学问的,你果然记得,看样子你的确是一个才子。”

    韩世勋执意地说:“小姐的原作,我总是想领教的。”爱娟有些不耐烦地说:“别提了!现在一刻值千金,我们该珍惜才是,哪有功夫去念诗?”说着,便硬要把韩世勋往床上拉。韩世勋惊得手足无措,有些站立不稳。

    正时此时,奶妈拿着灯烛走进来,爱娟不得不松了手。奶妈一边放好灯,一边说:“灯来了。你们两人随便些,不要耽误了大好时光。我出去一会儿再回来。”说完便走了。

    烛光照着屋里的一切,照亮了两个人。韩世勋微微抬头,朝爱娟望去,只见她的脸上敷满厚厚的脂粉,如同蜡面人一般,嘴唇涂得腥红似血,身材又胖又矮,不禁惊异万分,暗自惊呼道:“啊呀!怎么是这样一个丑女子!她那副打扮似妖魔,难道我真的见了鬼怪?她刚才讲的话文理一点也不通,昨天我见的诗怎么会是她做的呢?”

    韩世勋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便想着脱身之计,说道:“小姐,今晚我听得你的吩咐便匆匆赶来,忘了家中的一件大事。现在忽然想起,便如坐针毡,我暂时向你告别,等改天再来拜访。”

    爱娟着急地拉住韩世勋说:“不行!今晚来不来由你,可放不放由我。现在在这里,除了这一桩,还有什么大事可言?”接着,故作温柔地说:“公子,现在已是良辰美景,我俩何不共享呢?”

    韩世勋脸色忽变,用力甩开手,生气地说道:“小姐,婚姻乃是人道的开始,如果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苟合了。这怎么可以随便呢?”

    爱娟也生气地说:“住嘴!我今晚难道是请你来讲迂腐道学的吗?你如果是个道学先生,就不该到这里来。你说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认为都有了。”

    韩世勋奇怪地问:“在哪里?”爱娟说:“人有三父八母。那奶妈应该算在八母之内。现在有奶妈主婚,就是有父母之命了。”

    韩世勋无可奈何,又问道:“那媒人呢?”爱娟走到梳妆台下,拿出风筝说:“这不是媒人?如果没有它,我和你怎么能见面?我们自有奶妈主婚、风筝为媒,难道还不算明媒正娶吗?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说着,便又将韩世勋往床上拉。

    突然,闺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奶妈走了进来。韩世勋一惊,见是奶妈,便故意慌张地说:“不好了!夫人来了!”爱娟惊慌地松开手,韩世勋转过身,匆忙逃出门外。

    韩世勋仓皇逃出詹家大门,回到戚府便精神恍惚。整日里昏昏沉沉,一合上眼睛便见到那丑女的模样。过了不久,韩世勋竟然生出一场病来。

    听说韩世勋病了,戚补臣前来探望,韩世勋见了便要起身相迎,戚补臣连忙说:“贤侄,不要起来,我听说贤侄病了,便来看看。到底是什么病?现在病情好些了吗?”

    韩世勋回答道:“侄儿我只是偶感风寒,没什么大碍。年伯不必为我担心!”

    戚补臣看了看说:“这样就好,我想对你说,当初你父亲把你托给我,如今你已长大成人,天姿聪明超逸,品格不同寻常,一定能成大器。今年是大比之年,我想让你进京参加科举考试。可是现在你病了,该如何是好?”

    韩世勋听了,精神一振说:“年伯,你放心!我只是得了点小病,很快就会好的。我一定会去京城参加考试。”

    戚补臣说:“好吧!你当务之急是养好病。等你病好了,就上京应考。”说完,便起身告辞而去。

    过了几天,韩世勋的病就好了,准备启程进京赶考。中午时分,饯别宴已经摆好。戚补臣、戚友先和韩世勋一齐坐到桌边。戚补臣拿出银两说:“贤侄,你此次进京应试要全力以赴,我在家只待你金喜讯报。这里有银子一百两,以备车船饮食之需,请贤侄收下。”

    韩世勋接过银两,激动地说:“谢谢老伯!你对我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我这辈子就是衔环结草,也难以报答!”

    戚补臣说:“贤侄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不求你衔环结草来报答,只求你勤勉得中,以慰你黄泉下的父母,也可以使我无愧于好友临终的嘱托。”接着,亲手斟满三杯酒说:“我斟下这三杯浊酒,是请你恕我年老不能送到郊外。我敬你三杯,祝你早日金榜题名!”

    韩世勋慎重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道:“小侄一定尽力而为,不让年伯失望!”

    戚友先也斟满一杯酒说:“我也敬老世兄一杯,希望你金榜题名、富贵荣华后不要忘了旧时的同窗好友,不要自大骄傲。”

    韩世勋说:“我不会忘恩负义的!”说完便饮下这杯酒。

    饯别宴结束后,戚家父子将韩世勋送出大门。戚补臣又叮嘱说:“贤侄,你一人出门在外,要注意天气变化,千万要照料好自己。”韩世勋拱手说:“小侄知道了。时间不早,小侄就此告别。”说完,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京城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此时正是科举考试的时间,大小寓所中都住满了参加考试的人。

    在一间寓所里,抱琴整理好衣物,又清扫了房间,便坐到椅子上,专心等着韩世勋考试归来。不久,便睡着了。

    日近中午,韩世勋敲门进来,喊着:“抱琴!抱琴!”抱琴惊醒,揉着眼睛问道:“公子,你回来了?今天皇上考的是什么题目,你回答得怎么样?”说着站起身。

    韩世勋坐下说:“今天圣上临轩主持策问士子,出的题目是问洞蛮犯顺、该抚该剿的办法。我深切地陈述了对坏事不加治理酿成的祸患,详细叙述了平定叛乱的方略,自以为议论倒还切合实际,只是不知道皇上注意哪一方面。能不能考中,如今只好听天由命了。”

    抱琴说:“既然已经答完,就不必想了。现在已是中午,你想喝酒,还是吃饭?我这就去拿。”韩世勋懒懒地躺到床上,说道:“酒、饭我都不想吃。我太疲倦了,想睡一会儿觉。”抱琴便替他盖好被子,轻轻走了出去。

    韩世勋沉沉地睡着了。

    天色已黑,忽然有人来敲门,韩世勋坐起身想:“难道遇上了歹徒?”只听外面的人说:“相公,你快开门吧!你的心上人来了。”

    韩世勋感到莫名其妙,心想:“我心上没有什么人呀!不过,我倒想看看,这个人是谁?”他想着,便起身打开门,吃惊地说:“原来是詹家小姐,你来干什么?”

    爱娟和奶妈一起挤进门。爱娟说:“公子,你那天夜里吃了一场虚惊,没能成就好事。今天我特地来找你。”奶妈也说:“戚公子,难得小姐有这番心意,你该高兴地接受才是!”

    韩世勋使劲地摇着头说:“这不行!这不行!如果说那天是想苟合,今天就是想私奔了。这绝对不行!再说我不姓戚,我姓韩,你们找错人了!”

    爱娟蛮横地说:“我不管你是姓戚还是姓韩!那天的风筝上是你的笔迹,我就只找你,不管你说什么!奶妈,快帮我把他拉上床!”说着二人便扑了过来。

    韩世勋躲闪着,大声喊道:“救命啊!救命啊!”寓所里睡觉的人,听到这惊慌的求救声,都冲了进来。爱娟见那么多人进来,立即捶胸顿足地哭起来,说道:“你们快救救我吧!我本是良家女子,只因天黑走错了门,他就想强奸我,我不肯,他居然动手打我,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否则我活不成了。”

    众人听说,冲上前来就将韩世勋五花大绑起来。韩世勋拼命地说:“不是这样的!她在撒谎!她在撒谎!”可是没人理会他,有人说:“这种人太可恶,该把他送到衙门里,让他吃官司,得点教训!”众人便连拖带拉,一齐把他送到官衙里。

    县官戴着乌纱帽,睡眼朦胧地问道:“你们夜里到这里来,有什么要事吗?”有人说:“启禀老爷,我们抓到一个强奸犯,请老爷处理!”韩世勋挣扎着说:“冤枉!老爷,我是被人冤枉的!”

    县官摇头说:“不准再吵!到底是怎么回事。让当事人慢慢说清楚。”

    韩世勋跪在地上说:“老爷,我实在冤枉!是她夜里跑到我的房间,硬要与我成亲,不是我想强奸她。”

    县官嘲笑地说:“世上哪有这样的事?你说她硬要与你成亲,有什么证据?”

    韩世勋答道:“黑夜之中突然发生的事,我哪里有什么证据。”

    县官又问爱娟:“小女子,你照实说,是你闯到他的房间要与他成亲,还是他勾引你去的?”

    爱娟信口答道:“是他勾引我去的。”

    县官说:“你有什么证据?”

    爱娟说:“我有风筝为证。”说着,就从奶妈的包袱中取出风筝。

    县官看罢,大怒道:“好一个风流秀才!你现在还有什么可抵赖的?明明是你勾引女子,要强奸她,反说她硬要与你成亲!衙役们,拉下去,给我重重地打!”

    韩世勋被人拖着,仍然挣扎地喊道:“冤枉啊!冤枉啊!”

    他正拼命地喊着,忽然感到有人在用力推他。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只见抱琴站在床前,说道:“少爷,你在做什么恶梦吧?看你满头大汗的样子。我可要恭喜你啦!你考中状元了!”

    韩世勋疑惑地说:“抱琴,这不是在做梦吧?”抱琴答道:“这是真的!少爷,你考上状元了!外面还有报子在等着呢。”

    韩世勋急忙起身,走到外面。报子问:“你就是韩世勋吗?”他回答“是的。”

    报子上前施礼说:“恭喜韩老爷!中了第一甲第一名,是新科状元了!请状元老爷赶紧收拾停当,迁往状元府。”说完,便告退离去。

    这时,韩世勋才渐渐明白过来,弄清了哪个是梦,哪个是真。

    次日清晨,韩世勋被人接到状元府。抱琴跟随进来,赞叹说:“啊呀!这里又堂皇又宽敞,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韩世勋走进厅堂,看了看说:“抱琴,你就在这里收拾打扫一下,再照看着门房。我到书房里看看,休息片刻。”抱琴说:“好的。少爷,你尽管放心休息。”

    第二天,天气晴朗。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人,许多富家的公子小姐也倚楼而立,都等着观看游街的队伍。

    不久,锣鼓敲响,音乐齐奏。人们嚷着:“来啦!来啦!”便踮起脚,伸长脖子望去。只见新科状元穿着冠带官服,头上插上宫花,骑在披红的俊马上缓缓走来。有人窃窃私语说:“这个状元真是英俊潇洒,人材同文才一样好!听说还没娶亲,不知道谁家的女子能结上这门好姻缘。”

    韩世勋骑在马上,满面春风,用挑剔的目光仔细审视着眼前经过的女子。抱琴跟在旁边走着,偶而回头望望,或悄声说句话。

    他们慢慢地行进着,突然,抱琴小声地说:“老爷,那楼上站的女子一定就是小姐。”

    韩世勋放眼望去,心里说道:“此女子故意卖弄风情,弄得油头粉面惹人厌,可惜了那空中弥漫的香气和曲折缥缈的盘烟。我不会被她迷惑,分得清真假美丑。”他轻声地说:“此女子过分娇揉造作。”

    韩世勋一行人继续向前走着。转过一条大街,抱琴指着对面的楼台说:“老爷,那里的一个小姐长得挺好看。”

    韩世勋仔细地看了许久,暗自说:“这位小姐乍一看,杨柳腰美容颜,的确惹人爱怜。可细细瞧来,她两边的桃腮退去了颜色,柳叶眉间堆积着哀怨,也许是过分的挑剔,也许是爱慕虚荣,错失了时光,耽误了嫁娶。我没有殷实的家私和世袭的名声,哪里能满足她需要的一切?”便轻声对抱琴说:“此女子依仗自己的好容颜,眼光太高。”

    日近中天,游街的队伍在一座小桥边稍加休息。休息完毕,鼓乐重新响起,游街的队伍继续前行。韩世勋仍然骑着俊马,昂首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只剩下最后的两条街了,韩世勋颇为失望,默然想着:“这偌大一个京城,年轻女子成千上万,可大多是装出的娇媚模样,没有让人爱怜的天然姿色,又怎么能合我的心意呢?看样子,我的意中人太难找了!”

    忽然,抱琴有些激动地悄声说:“老爷,你看前面!那个与媒婆站在一起的小姐非常漂亮,恐怕你没有什么可嫌弃的了。”

    韩世勋望着说:“嗯,相了一天,就只有这个还看得上眼。她恰似一株忘忧的萱草,叫人见了便心中舒畅。”

    抱琴高兴地说:“那老爷是中意吗?”韩世勋连忙阻止说:“不行!她是七分妆扮三分容貌,四分天然六分人工,覆盖在衣服上的银红色虽浅,可衬罗衫的石榴裙太鲜艳。平心而论,她只能勉强做个小妾,怎么能居正位?我与她缺少前世注定的姻缘。”

    抱琴有些不服气地说:“这样的女子,你怎么还看不中?依我看,你这样挑选,哪里还有女子能相中?你也许是成心不娶。”

    韩世勋摇着头说:“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心中懊恼地想:“哪里是我不想娶?人常说,看花自古在长安,谁料想花虽多却不耐看。我看遍了京城的春色,可并没有闻到天香,更没有见到国色。我又怎么能草草率率,随意订下一门亲事呢!”

    日暮时分,游街完毕。韩世勋和抱琴拖着极度疲乏的身体回到状元府。

    韩世勋坐在椅子上,失望地说:“唉!我以为京城美女如云,一定能够让我早日结良缘。谁知道十有八九叫人掩鼻而过,经得起注目相看的,百里之内也没有二个,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抱琴劝解说:“老爷,你别灰心。我听人说,扬州自古产琼花,也一定有绝色的女子。不如我们请假回乡,顺路到扬州去选美女。你说怎么样?”

    韩世勋听了,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明天我就去请假,现在赶紧休息。”抱琴听了,便转身离去。

    清晨起来,戚补臣独自到花园中散步,愁思始终萦绕在他的胸怀。他不禁想起了往昔的岁月:

    当初,戚夫人生下一个儿子就去世了。自己怕儿子夭折,便全心全意地抚养他,甚至过分宠爱放纵他。谁知儿子长大了,却不思上进,只喜欢做不正经的事。前些日子,还有韩家侄儿与他同窗研讨学业,虽然他心如野马,却还像被束缚住的猿猴。可自从韩生进京赴试以后,儿子则像脱缰的野马,白天赌钱,晚上嫖妓,很难见到他的影子。自己再怎样责备训斥,他都当做耳旁风,不予理睬。如今,自己已无可奈何,只得想出给他娶媳妇的办法。

    他正想着,管家走上前来说:“启禀老爷,媒婆已经来了,正在厅堂里等着呢。”戚补臣说道:“知道了,我这就进去。”说着,便急急地走出花园。

    戚补臣来到厅堂,媒婆就迎上来嚷着说:“成啦!成啦!戚老爷,我遵照你的吩咐,到詹家去替少爷说亲,詹夫人听了非常高兴,满口答应下来。只有一件事,她说詹老爷不在家,没有准备嫁妆,想先请少爷到她府上成亲;等詹老爷回来,再准备嫁妆,然后一齐送回戚府。”

    戚补臣听罢,心中立刻轻松了许多,高兴地说:“这样更好。等我挑选个吉日,一面下聘礼,一面送去成亲就是。”

    媒婆说:“那我就告辞了。”说着,转身出了厅堂,走出戚府大门。突然有几个人敲锣打鼓地走来,问道:“这是戚补臣的家吗?”媒婆说:“是的,你们有什么事吗?”来人答道:“我们是来报喜的。”说着,走进大门。

    戚补臣听见锣鼓声在府中响起,便走出大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来人说:“我们是报子,韩世勋是住在你家吗?”

    戚补臣回答说:“是的。有什么事吗?”

    报子施礼说:“恭喜老爷!韩相公中了头名状元。”戚补臣怀疑地说:“真的吗!你们弄错了没有?”

    报子说:“是真的!没有半点差错!登科喜报就在这里,请老爷仔细看吧。”说着,将喜报递上。

    戚补臣看了说:“的确中了状元!快请你们去领赏。”管家应声。领着报子走了。

    戚补臣看着喜报,高兴地说:“今天是双喜临门,我要喝个痛快!”说着,便走出府门,朝酒馆方向去了。

    几天以后,詹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戚公子穿着新郎的衣服,詹爱娟身穿新娘衣,头罩纱巾,双双来到堂上举行婚礼。霎时间,音乐此起彼伏,贺喜声接连不断。

    夜幕降临,更鼓敲响,人们簇拥着将新郎、新娘送入洞房,点上红红的蜡烛,便喜笑颜开地走了。

    戚公子被摆弄了一天,心里早已不耐烦,急着想看新娘有多美。此时,见众人散去,便迫不急待地揭开新娘头上的纱巾。他大吃一惊,心里大呼道:“唉呀!我原以为詹家小姐是一位漂亮的女子,没想道她居然那么丑!瞧她那凸鼻子凹眼睛,真是奇丑无比。虽说我以前嫖女人,常常美丑不论,可从没见过像她这样丑得绝伦的。这哪里还有什么新婚快乐,简直是让人活受罪!”

    爱娟见戚公子揭了头上的纱巾,就闷闷地坐在那里,有些奇怪,她忍不住偷偷看去,有些吃惊地说:“戚郎,我与你只有一年没见面,你怎么就老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内心忧愁,害了相思病,才变得面容憔悴。”

    戚公子听了更为吃惊。可爱娟全然不知,继续说:“那一晚呀,都是奶妈不好,直撞进来,吓跑了你。可我从那晚起到现在,就一直想着你,等着你,流尽了千行泪,才总算等到了这一天。”

    戚公子听到这里,拍着桌子,大怒道:“呸!你这丑淫妇!你难道瞎了眼,连人也不认得了!你仔细看看!我哪里到过你家?哪里见过你?哪里撞着过什么奶妈?不知道你被哪个淫夫奸污了,还恬不知耻地把我当成他!我恨不得杀了你!趁我还没动手,你赶紧给我叫仆人,快点准备轿子,我要回家去。”詹爱娟知道认错了人,惊吓得大哭起来。

    梅夫人正要休息。忽然听见洞房里传来哭闹声,心里想:“为什么洞房里闹个不停?是不是女儿娇羞害臊,不解风情,公子粗鲁莽撞、不会温存,我这做母亲的又怎么能去教?就由他们自己解决吧。”

    可闹声越来越大,她怕旁人听见耻笑,就走到新房门口,敲门道:“贤婿,你们这是怎么啦?为什么这样吵?”

    戚公子拉开门,吼道:“我不是你的女婿,你的女婿去年就有人做了!”梅夫人吃惊地说:“女婿,你说什么糊涂话?我没听懂,请你指教明白点。”

    戚公子怒气冲冲地说:“指教,指教,还是不说为妙!如果我说出来,只怕你要上吊!都是你治家不严,黑夜里开门请强盗进来,预先被别人梳拢了你家的贱骨头。如今教我来承担这乌龟的名号!”

    梅夫人大惊失色地说:“不可能?我家门禁森严,三尺男童都不得擅入,哪里有这样的事?请问贤婿,这话是谁说的?难道是想诽谤我女儿吗?”

    戚公子冷笑着说:“哼!诽谤!我请问,别人想诽谤你女儿,你女儿肯自己诽谤自己吗?这些话都是你那宝贝女儿亲口说的!”

    梅夫人压着心头的怒火,对爱娟说:“你这个贱人!居然做出这样不争气的事情,还要对丈夫说,真是要把人给气死了!你给我从头说清楚,不然的话,我饶不了你!”

    爱娟停止哭泣,低声说:“去年清明节前,有个戚公子的风筝掉在我家,他黑夜里来取,我们说了几句闲话,其实一点也没有别的事。那晚灯暗,我没有看清楚,今天还以为是他,就提起旧话,哪知道不是那个戚公子。”

    梅夫人捶胸顿足地骂道:“你真是作孽的冤家!做出这种败坏爹娘脸面的事来,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别人知道,可怎么得了啊!”

    她哭骂了半天,才擦了眼泪,对戚公子说:“贤婿,这都是我女儿不争气,怪不得你要发火。只是今夜你如果不成亲就回家去,那我家的体面固然坏了,就是你府上的名声,恐怕也有些不好听。我替小女给你陪罪,求贤婿多多包涵,暂时结为夫妻,图个正房假号,以后就随便你去娶三妻四妾。不瞒贤婿,你丈人还有个小妾,就住在隔墙那边,平时与我合不来。如果让她知道,我这一生怎么受得了她尖酸刻薄的嘲笑?”

    戚公子听她说了一大篇,根本没当回事,直到听说随他娶三妻四妾时才有些动心,便说道:“那就对她说好,成亲之后我就要娶小妾。世界上的女人,常常是貌丑且淫荡的人却格外会吃醋。不要等我娶小妾的时候,她又在旁边放肆起来。”

    梅夫人委屈求全地说:“不会的!有我在这里,贤婿不要多虑。”接着又将爱娟拉到戚公子面前说:“你赶紧过来谢谢戚公子!不过,我只能饶你个初犯,如果以后再是这样,我就连前一桩一齐发落,决不轻饶!好了,你们两个赶紧安歇吧。”

    梅夫人走出来,将门关好。抬头望去,月亮已经西斜,天边现出了黎明的曙光。

    暮春时节,京城的街道两旁杨柳轻拂,偶而也有从楼台上飘下的花瓣。韩世勋独自坐在书房里,心里想:“我向朝廷请假回乡,已经提出许久了,可一直没得到回音,去扬州选择配偶的事也没办法进行,真让人烦心!我以为功名或早或晚,都是身外之事,与我没什么相干。而婚姻却不能太迟缓,否则忧愁会使得红颜变苍老。朝廷迟迟没有回音,不知是什么原因?”

    突然,他听见有人喊着:“韩世勋接旨。”他立即整理好衣服,出来跪地接旨。宫中使者展开圣旨读到:

    “诏曰:请求征战杀敌,从前曾有终军;投笔从戎以封侯,今天岂无定远侯似的人。军事本领可以验证他的政治才能,当将军则是做宰相的基础。现在蜀地连连传来警报,朕为之震怒,因此要施行讨伐,重整军队。只有选出主将之才,征讨之功才能奏效。如今根据内阁大臣的保荐,称翰林院修撰韩世勋,素来通晓兵法,文才武略兼优,因此委派你带领军队,星夜驰往进剿。赐你上方宝剑,耽误军令者,不妨先斩后奏;有关的军政大事,只要有利于国家,就任凭你根据具体情况处置。捷报一到,进官三级。迅速施展你的奇计,以符合王命的号召。谢恩!”

    韩世勋三呼万岁,接过圣旨。使者问:“先生既然已接受王命,准备何时出发?”韩世勋答道:“边疆吃紧,圣上的期限很严,小弟今日就上路。”使者说:“这样就来不及相送了,我们在此告别吧。”说完,告辞而去。

    不久,韩世勋就来到军中,整顿好兵马,浩浩荡荡向西川边城开进。

    日近晌午,爱娟仍然躺在床上酣睡着。一束强烈的阳光,透过纱窗和帘幕,直射到她的脸上。她渐渐地被刺激醒来,伸手摸摸枕边,空荡荡的,她知道戚友先又早走了。

    她侧起身,躲开光线,想道:“戚郎又到哪里寻花问柳去了。唉!自从成亲之夜露了风筝的马脚,便坏了我一世清白名声。如今还不满一月,他就想要娶小老婆。我若说个‘不’字,他就要把事情张扬出去。可是这世上的小老婆能娶吗?如果真的娶进来,假使三个夜晚要分出一夜,我半年就要守两个月的空房;假如两晚轮我一夜,就是活一百岁也要守五十年的寡!这真叫人毛骨耸然!我仔细想来,自己有了那些小过错,这一辈子要想他循规蹈矩,替我守节,恐怕是不可能的。如果容许他娶小妾,不如答应他嫖妓;如果允许他嫖妓,又不如容许他偷情。这是因为妓女送旧迎新,不靠一人养到终身,不像小妾是个贴在骨头上的疮,所以娶小妾不如嫖妓。那又怎么说嫖妓不如偷情呢?因为娼家去来自由,让他无拘无束;可若与良家女子偷情,则需要有人传递书信,定要受许多限制,就还有许多时间与妻子在一起,所以最好开这条门路。”

    她想了许久,便懒懒地起身,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只见戚友先正站在院子中间的隔墙下看着什么。她非常奇怪,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她站在戚友先的背后,见他用一只眼睛贴在墙上的小洞朝那边望去,口中低低地喊着:“二小姐!二小姐!”

    爱娟心里想:“噢!原来他是看中了我家妹子,才没出去。既然这样,我不如将计就计,让他勾搭上手,叫他也做桩亏心事,省得总数落我以前的事。而且三娘平时喜欢夸嘴,说她的教法比我母亲的要好得多。现在让她的女儿也弄出些事来,等我拿住把柄,省得她欺负别人。我这一桩事可以箝住三人的口,又免去了娶妾的后患,真是太妙啦!”

    她想到这里,非常得意,听见戚友先又稍稍提高嗓音喊“二小姐”时,便高声地答道:“大姐夫!”戚友先回头看见,大吃一惊。她说道:“你叫得这样亲热,我如果不替她答应一声,岂不是太辜负你了。”

    戚友先听了,笑着说:“娘子,你怎么这样识趣!我正有话要与你商量,咱们回房去慢慢说。”便搀着爱娟走回房中。

    他拿椅子让爱娟坐下,然后说:“我看你妹妹长得非常漂亮,就像天女下凡,我对她也非常多情。想把她当做二乔合在一起。”

    爱娟嘲笑着说:“花街柳巷有那么多漂亮女子,你选几个嫖嫖就是了,何必想着隔墙的红杏呢?”戚友先说道:“我采遍了墙上花路边草,全都是普普通通的,哪里比得上这琼花玉蕊所特有的奇香呢!”

    爱娟不加理会地继续说:“你今天要娶小老婆,明天也要娶小老婆,尽管娶漂亮的来受用就是了。我詹家没有什么好女子。”戚友先耐着性子说:“如果能得到她,我情愿守坚贞,不再娶小妾。”

    爱娟说:“你现在花言巧语,骗我替你做牵头,只怕你到手后又不是这样说了。”戚友先急着说:“我对天发誓:老天爷!我戚友先如果与二小姐有了私情,还想再娶小老婆,就叫我生烂疮、不得好死。”

    爱娟慌忙说:“这怎么可以?你死了,我还得守寡,活受罪!好吧!我就替你想个办法,让你能够下手。不过,你要温柔些,否则她的性子可不好惹!”戚友先连连点头。

    第二天上午,空气凉爽,庭院清闲。淑娟梳洗完毕,便独自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开始做起针线来。

    不久,爱娟的奶妈走来说:“二小姐,大小姐说,花缸里开了一朵并蒂莲,请你去一起玩赏。”淑娟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说:“现在不比从前了,有姐夫在家,男女混杂不雅观,我不便再过去了。”

    奶妈说:“戚公子回去看父亲,要好几天才回来。大小姐在家很闷,所以请你去作伴,一起玩。”淑娟听了,停住手说:“既然这样,我就收拾好针线,与你同去。”说完,便收拾停当,与奶妈走到东院。

    淑娟刚跨进爱娟的房门,就听爱娟大声说道:“妹妹,你来了!我一直因为你姐夫在家,没能请你过来,心中很想你。”淑娟说:“承蒙姐姐挂念!咦!姐姐,你的床边为什么挂着一口宝剑?”

    爱娟回答道:“我从小就有点怕鬼。母亲说宝剑可以镇邪,因此叫我把它挂在床头,也好避避邪。”回头对奶妈说:“我们姐妹在这里看花,去泡些茶来。”

    爱娟拉着妹妹的手来到花缸前,指着花说:“妹妹,你看这两朵荷花开在一条枝茎上,多么好看!说来也真奇怪!我年年种荷花,从没有见过开出并头花的!今年与你姐夫成了亲,它也装妖作怪,学着人做起风流事来。”

    淑娟微微地笑着说:“姐姐,你不要用轻浮的语言将花诽谤,可怜它不懂人语,难以申诉心中的冤屈。这只不过是根蒂好,偶然开花成双,哪里是因为所见才联成一房。”

    爱娟才看了片刻,便心不在焉,大声地喊着:“送茶来!送茶来!”可没有回音。她愤愤地说:“怎么回事?奶妈和丫环们都干什么去了?妹妹,你坐一会儿,我去看看。”

    她见淑娟仍然看着荷花,便轻轻地走出门,再轻轻地将门反锁上了。此时,戚友先躲在马桶边黑魆魆的地方,早已不耐烦,便乘机悄悄走出来,心想:“我本应该走过去与她温柔体贴一会儿再动手,可是怕她见了我就惊慌做作,我不如乘她不备,从背后走过去,一把搂住,叫她无法脱身。”于是他悄悄地走上前,正想搂住,不料淑娟猛然回头看见,惊慌地躲着,大声叫道:“你这是干什么?你从哪里出来的?为何这样放肆?姐姐,快来呀!”

    戚友先伸开双手,一边朝淑娟逼去,一边大笑着说:“小姐不必喊叫,这是令姐的好意,要成全我俩的这场姻缘,才出去回避的。你如果不相信,去看看房门,那是反锁着的。我求你发发慈悲,成全了我吧。”说着,朝淑娟越逼越近。

    淑娟极力地躲避着。当戚友先猛扑过来时,淑娟一闪身,躲到床边,一眼见到那口宝剑,便迅速取下,愤愤地说:“我今天中了奸人的计。你好好地放我出去就算作罢;如果不放我出去,我就要借她的宝剑杀了你,只当驱除鬼怪。”

    戚友先想:“哼!她是想吓唬我,不如我乘此机会也吓吓她!”便说道:“小姐,我为你害下不尽的相思,你如果不肯搭救我,我就会死去,倒不如求你把我杀了吧。”说着,便跪地嚷着:“你杀吧!杀吧!”

    淑娟愤怒地说:“收起你的鬼把戏!不要以为假装拼死就能骗我。我也是一个贞烈的女子,偏要砍断你的头。”说着,便挥动宝剑,想要砍杀下去。

    戚友先见状,惊恐地躲避着,心想:“我本是假意求死以换好事,谁知她真的要杀我。”戚友先东躲西藏,毫无用处,便大声喊着:“娘子救命,快来救命。”

    爱娟在外听到叫喊,不知有什么事,便赶来打开门,见淑娟正拿着宝剑追赶戚公子,急忙说:“妹妹,你为什么动起武来?”淑娟愤怒地说:“我与你是嫡亲妹妹,有什么冤仇,你却设下这样的陷阱来害我?走!和你一起到母亲面前说清楚。”说着,便扯住爱娟要走。

    爱娟一面让她松手,一面说:“妹妹,自古道‘用酒劝人,终无恶意。’你不愿意就算了。何必告诉母亲呢?我给你赔不是,求你宽恕了吧!”说完,便跪在地上。

    淑娟看着说:“不告你也行。不过,从此我们一刀两断。”说罢,扔下宝剑走出去了。

    爱娟见妹妹走了,又见戚友先惊魂未定的狼狈相,站起身来嘲笑说:“这事是她不愿意,我也尽心了。从今以后‘娶小’二字就不要再提。你这样的才子,只好配我这样的佳人,别再胡思乱想了!”便拾起宝剑,走出门去。

    詹武承、韩世勋合力消灭洞蛮叛军以后,班师还朝。詹武承请按察使提亲,韩世勋以婚姻之事自己不能自作主张为由,拒绝了提亲。

    詹武承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我与戚补臣是很要好的同年。去年我赴任时,曾把女儿的婚事托付给他。看来两家的权柄都握在他一人手里。我不如马上写一封信送去,只说韩状元已经与我当面定好婚约,只因没有禀告他不能下聘,叫他在家成全这桩好事,岂不是太妙了吗?”

    便匆匆写好书信,派人送走。

    韩世勋告假还乡,快到家门时心情特别舒畅。

    暗自想道:“我原以为出征边城要几年的时间,谁知一年后就得胜还朝,皇上不但破级提升,而且要把当朝宰相的女儿钦赐完婚。提升我很高兴,可婚姻却不想答应,所以只说家中已定下婚姻,连上三道奏疏,方才推辞脱身。如今我告假还乡,顺便去扬州选择佳偶。我想,洞房花烛指日可待,无须再为迟迟未婚而忧愁了。”

    他万万想不到戚补臣已经替自己定好了亲,回到家后在戚补臣的强迫下举行了婚礼。

    婚礼完毕,韩世勋走进洞房,便坐在一张椅子上。他心里想:“这勉强接受的姻缘,实在叫人难以承受。被众人折磨了一天,到现在才算结束。可是面对这个冤家,我更是双眉紧皱,比白天还要难忍受。”

    一更过去,淑娟仍然静坐在一旁。韩世勋有些奇怪,暗自想道:“今天真奇怪!她居然良心发现,自以为没有脸面再见我,便将脸遮在纱巾之下,不敢露出。唉!她哪里知道,这小小的纱巾,又怎么能遮住许多的丑态和往日的羞耻呢?”

    他叹息着,斜着眼睛略看一眼,心中猜想:“她大概是知道当初的轻狂举动让我厌恶,所以今天假装出这个端庄的模样。可惜啊!现在端庄已经太迟了!随她如何假装娇柔羞涩的姿态、千般的模样,我都不会上当受骗,看她那奇丑模样。”

    他又坐了一会儿,便想:“我看她装不了多久,就会露出本来面目,手舞足蹈起来。我还是趁这机会早早去睡吧。”他打定主意,便拿着灯烛去睡觉了。

    淑娟坐在那里,等了许久,不见新郎过来揭开纱巾。二更过去,她忍不住隔着纱巾,朝新郎坐处望去。可那椅子上哪里还有人?新郎已经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

    淑娟大吃一惊,想道:“唉呀!他为什么独自去睡了呢?莫非是多喝了几杯喜酒,烂醉如泥?莫非是多病的身体太柔弱,经不起婚礼的劳累?莫非是昨夜寻花问柳,因此精神太疲倦?不论怎么样,他如今把我丢在这里,不理不睬,难道我好自己去睡觉吗?我难道要冷冷清清地独自坐着过夜吗?没办法,我还是拿灯到母亲那里去吧。”她想着,便站起身,拿灯走出,把门轻轻拉上。

    淑娟拿着灯来到母亲门前,轻轻敲门说:“母亲,开门呀!”柳夫人打开门,惊奇地说:“啊呀!孩子,现在是良辰吉时,你们正好成婚,要什么东西,只需叫丫环来拿,为什么自己走出来呢?”

    淑娟走进门,放下灯烛说:“孩子我不要什么东西,只是来和母亲睡觉的。”

    “什么?你不跟女婿成亲,反而来和我一起睡,这是怎么回事?”柳夫人有些吃惊地问。

    淑娟略微皱起眉头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进房以后,身子也不动,口也不开。坐到近二更,竟然独自去睡了。我无法一人独坐,所以来和母亲一起睡。”说时,声音有些哽咽。

    柳夫人听呆了,半天才说:“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事?我看他进门时就有满脸的怨气,后来拜堂喝酒,他一直是勉强支撑的。这样看来,一定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孩子,你别急!暂且在这里坐一坐,我去问个明白,再来叫你。”说着,便唤来丫环,举着蜡烛走出门。

    柳夫人来到新房门口,丫环梅香喊道:“韩老爷,请起来。夫人看你来了。韩老爷,快快请起。”

    韩世勋朦胧中听见喊声,起床打开门,问道:“夫人深夜到此,有什么事吗?”柳夫人走进门,拉长脸说:“贤婿请坐下,我有话要请教。”等韩世勋坐下。她说道:“贤婿,我家虽然贫寒,小女即使丑陋,可既然贤婿你不嫌弃,缔结了婚姻,就应该成就婚姻的盟约。为什么刚进门就愁眉苦脸、怨气冲天,完全没有新婚的欢容。新婚之夜,独自成眠,还像什么新婚的体统?我想你自有你的理由,可我想知道为什么?请你明白告诉我?”

    韩世勋低着头说:“我不和你的女儿同床,当然有原因。明人不需细说,请岳母自己去了解清楚。”

    柳夫人生气地问:“是不是因为我家贫寒,门不当、户不对?”韩生说:“都是仕宦之家,门户有什么不相对的呢?”柳夫人又问:“那是因为小女容貌不佳?”韩世勋说:“容貌还是小事。”柳夫人恍然若悟道:“哦,我知道了。你是怪我家嫁妆不齐备?可我曾对戚年伯说过,如今家主不在,没人料理,等老爷回来,再置办齐全,难道你没有听到吗?”

    韩世勋微微笑着说:“嫁妆算什么大事,也值一提?即使是荆条髻钗粗布衣裙,只要品德相配,也能情投意合,更何况珠围翠绕,生活豪华,难道还有什么不能度日的吗?”

    柳夫人听了越发不清楚了,便问道:“那你究竟是为什么?”韩世勋解释说:“都因为你家小姐有淫乱的名声!我笑你府上啊,嫁妆都样样齐备,只是少了一把扫除墙上蒺藜的好笤帚。我怕带刺的荆棘挂住衣。所以才时时刻刻提防着。”

    柳夫人大吃一惊,说道:“照你所讲,我家有什么闺门不谨慎的事了?自古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所听到的话,难道不会出自仇人的口吗?”

    韩世勋说:“别人讲的话,哪里能相信?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柳夫人大惊失色,问道:“我家闺房之事,你怎么看见的?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件事?我倒要听你讲清楚!”

    韩世勋想了想说:“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讲了。去年清明,戚公子拿风筝求我画画,我在上面题了一首诗。不料风筝放断了线,落在贵府的院里。”柳夫人点头说:“是真的。我和小女一起拾到的。”

    韩世勋又说:“后来戚公子派人去取回,你女儿和了一首诗在后面。”柳夫人又点点头说:“这也是真的。是我叫她和的。”

    韩世勋继续说:“后来我也到郊外放风筝,不料又落到贵府里。我派人去取,你女儿却叫了一个老婆子,约我去说话。”柳夫人惊讶地说:“这就是她躲着我做的事了。或许她有爱才之意,也说不定,那你来了没有?”

    韩世勋顿了顿,说道:“我当晚来了。我只说是当面定下婚姻,然后再明媒正娶。谁知我刚进门,口未开,手未动,就承蒙你女儿的盛情,不待高攀,便急着要低就。如今在夫人面前,我也不便说得太详细。我心里想,妇道人家所看重的是品德,所戒惧的是淫欲,何况还是处女,怎么连‘廉耻’二字都全然不管?那时,我挣脱了袖子,跑了出来,才算没有做出有失名节的事。”

    柳夫人气得面色惨白,勉强问道:“既然是这样,那你就该另选好人家,配成美满夫妻,又为什么要聘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呢?”

    韩世勋索性合盘托出,说道:“聘礼是戚老伯下的,我回到家中才知道,想悔约又不能悔,只好勉强答应。不敢隐瞒夫人,我这一生只能与你女儿做名义上的夫妻,如果想同床共枕,是不可能的。其实,我们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却是仇敌,如果要做实实在在的夫妻,那只怕掘地到黄泉,见了面也会羞愧。”

    柳夫人颓丧地道:“这么说来,是我家那孽障不对了,怪不得贤婿要拒绝。贤婿请自便,我去拷问她。”说着,转身出了洞房。

    柳夫人一路走着,自感羞愧难当,想道:“他刚才讲的字字真实,看不出丝毫虚假。后面那一段事,一定是她瞒着我做下的,我哪里知道?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自己的不是!当初让她做什么诗,既做了诗,又怎能拿去给外人?我不但治家不严,又诱人犯法。如果老爷回来知道了,怎么了得?”她越想越恨,越想越怨自己和女儿。

    她走到自己的房前,气急败坏地喊道:“不争气的东西在哪里?”淑娟听到喊声,忙走上前来问:“母亲,你为什么这样生气?”柳夫人指着她的鼻子说:“都为你瞒着我做的好事!”淑娟惊讶地说:“孩子我没有瞒着母亲做什么呀!这是怎么回事?”柳夫人恨恨地问道:“去年风筝的事情。你忘记了?”淑娟想了想说:“我记得的,去年风筝上的诗,是母亲让我写的;后来戚家来拿,又是母亲还给他的,这与我有什么相干?”

    柳夫人冷笑道:“我让他取走,难道是叫你约他来相会?”淑娟大惊说:“我什么时候约他来相会了?请母亲说个清楚。”

    柳夫人生气地说:“你还要抵赖!当初戚家风筝上的诗是韩生做的,后来他自己也放了一个风筝进来,你就派人约他夜里相会,做出了许多丑态,被他看穿,到如今他怎么肯要你!”

    淑娟大惊失色,喃喃自语:“这些话是从哪里说来?他是不是见鬼了?”接着,高声哭道,“天哪!我与他有什么冤仇,他居然凭空捏造这样的谣言来玷污我?他为什么要胡乱张口、含血喷人……”

    柳夫人急忙堵住她的嘴,严厉地说:“你还要大声哭,不怕隔壁娘儿俩听见?今天幸亏那老东西没有过来。如果过来看见了,我今晚只好吊死!现在的问题是仔细想办法,看怎样才能遮盖住这羞耻。”

    此时五更的更声响起,柳夫人说:“看来今晚是无法成亲了。你先去睡觉,等明天再说。”淑娟硬咽着走向床边。

    柳夫人站在那里,心中暗自纳闷:“这事真叫人弄不明白。照女婿说来,千真万确;可照她说来,又一点形迹也没有。不过,即使是真的,她怎样肯承认呢?看来我只有问她的贴身丫环是谁约他来的。”于是她将丫环叫来,问道:“是不是你领男人进来的?不是你,又是谁?”丫环说:“夫人,我绝对没有领人进来,别的人也没有。如有半点假话,任你处罚。”

    柳夫人越想越觉得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家中的人都矢口否认,看来也不像撒谎,就决定再去问韩生,辨明真假。

    柳夫人重又来到新房前,叫韩世勋开了门。她走进去说:“刚才的事,据你所讲,确实不假;可据小女说,则形迹全无。我想这‘莫须有’三字很难定案。请问贤婿,你去年进来时可曾见过小女没有?”韩世勋答:“当然见过。”柳夫人说:“那你还记得小女的容貌吗?”韩世勋讥讽着说:“怎么不记得呢?人世间哪有第二个像你女儿的那副尊容?”

    柳夫人不理会他的讥讽,继续问:“你刚才进房的时候,有没有看过小女一眼?”韩世勋说:“不必看的,看了更难受。”

    柳夫人做出决定说:“这样的话,我叫小女出来,请贤婿认一认。如果真的是她,不要说你不要她做妻子,我也不认她做女儿。如果不是,再另当别论。”说完,便有些为这个赌注担心,暗自祈求不能输。

    韩世勋也勉强同意说:“好吧,就叫她出来认一认。”可心里想:“只怕认和不认都是一个样。”

    柳夫人叫丫环多点几支蜡烛,再去叫淑娟出来。不久,在烛光的环绕中,淑娟带着一丝泪痕,款款走来。

    韩世勋听说“小姐出来了”便远远望去,心中陡然一惊:“唉呀!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竟然变成了一个绝世佳人?难道是我眼睛花了吗?”他使劲揉擦着双眼。

    当淑娟走入新房,他又走上前去仔细地看,更惊奇了:“这确实是一个绝世佳人!哪里是虚假的影空幻的花?真让人眼花缭乱。没想到我踏破铁鞋寻找理想伴侣,今天竟能如愿以偿,醉倒在温柔乡!”

    柳夫人见他愣愣地看着,有些紧张地问:“贤婿,是不是去年你见的?”韩世勋摇摇手说:“不是,不是,一点也不是!”

    柳夫人如释重负地说:“如此看来,与我女儿无关,是贤婿看错了人。”韩世勋说:“岂只是看错了人,真是活见鬼了!小婿真该死,都是小婿的罪过!还请岳母和小姐原谅。”

    柳夫人高兴地说:“事情既已大白,我就走了。你们也该安歇了。”说着,带着丫环走出去,将门关上。

    新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韩世勋走上前,温柔地说:“小姐,夜深了,请休息吧。”淑娟站在那里,扭头不理。

    韩世勋长长地一揖说:“小姐,今晚的事都怪我认错了人,冒犯了小姐,我向你请罪!我知道现在我怎么悔过,都难逃谴责,可你也该顾念我认罪羞愧的心意。我希望你舒展柳眉,擦去泪痕,做个快乐的新娘。”淑娟又转过身去,背对着韩生。

    正在这时,雄鸡啼鸣,韩世勋慌忙跪下,说道:“小姐,天已快亮了。你还不原谅我,我就跪在这里,不再起来。”

    淑娟见他果然跪下,心中不忍,急忙去扶他起来。他说:“你不原谅我,我不会起来。”淑娟轻轻地点点头,韩世勋高兴地站起身说:“谢谢上天!我终于有了意中人!”

    此时,天边已微微露出曙光,微风轻吹,万籁寂静,正是良辰美景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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