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十大古典喜剧故事-绿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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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着)[明]吴炳

    宋朝时候,吴兴有一书生谢英,字瑶草,祖籍汴京,父辈随宋高宗南渡,避难于江南。谢英虽才华出众,无奈家贫如洗,暂屈人下。寄居在少年财主柳希潜的学馆。

    柳希潜,字五柳,是世代仕宦子弟,家私颇厚。为了附庸风雅,点缀自己就邀谢英来他家城外别墅里同馆共砚。柳希潜乃纨绔子弟,根本就无心读书,谢英也落得个清静。

    谢英一心研读诗书,以图来日遂男儿之志。

    柳希潜自从邀谢英来家,自己还没有到文馆来过。为了怕谢英怪自己奚落他,这天快近中午时,才慢慢悠悠地来到文馆,一进门,就看见谢英正在专心作文。

    柳希潜喊了一声:“谢兄!”谢英因专心写作,没有听见。便来到谢英的身后,轻手捏脚地把谢英的衣带系在桌腿上,然后把嘴对着谢英的耳朵,大喊一声:“谢兄!”谢英一惊,回头一看见是,便要站起身来让座,谁知衣带又被系在桌子上,只好尴尬地笑了笑。柳希潜见此大笑道:“谢兄真是太用功了!”

    谢英问道:“柳兄为何至今才来?”

    柳希潜遮掩道:“家中有些杂事,耽误了,敬请谢兄原谅!”

    谢英说:“今天正好是文会之期,柳兄就请在此试笔吧!”

    柳希潜马上推辞,说:“哎!学业一向荒废了,只怕是作不出来了,改日再来请教吧!”

    正在此时,响起了敲门声:“柳大,柳大,怎么把门闩起来了?快开门!”

    一听声音,柳希潜就知是自己的好朋友车尚公,不禁满心欢喜,“谢兄,这是车大的声音,快去开门。”

    谢英说:“作文就作文,不要又去应酬闲人,就当不在家好了。”

    柳希潜暗想:“我在这里写文章受苦,不能让这个泼皮逍遥,别让他跑了,叫他也尝尝这个滋味。”一面想,一面强忍住笑,道:“谢兄,你不知道,车大平常最爱做文章,让他进来一起写。”

    听他这样说,谢英想到多交一个文友也好,便将门打开。

    车尚公和柳希潜一样,也是一个浪荡的富家公子,见谢英开门,不由一愣:“这位是?”

    柳希潜介绍说:“这是我家塾老师谢英兄。”

    谢英的文章写得极好,车尚公虽是泼皮,也知道他的名声,躬身施礼道:“哦,就是宗师去年点的头名秀才,久仰大名。”

    谢英一边还礼,一边说:“刚才柳兄说车兄最喜欢写文章,现在就要请教。”

    车尚公一听说要他写文章,慌忙摆手:“柳大,又是你信口胡说了。”转身就想溜,却被柳希潜拉住了。

    “车兄不必过谦,一定要请教。”谢英不知他的底细,心想多一个人做文章总是好些,坚持要留住他。

    车尚公见事不妙,忙道:“哎呀,我可没带笔砚来,下次再请教谢兄吧!”

    谢英笑着指了指桌上已备好的笔砚,道:“车兄,小弟都准备好了,请坐下来吧!”

    车尚公愁眉苦脸地坐下了,却听谢英又道:“小弟刚刚组织了一个文会,二位兄长既然在这里作文,就是会员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因此小弟还拟了一个文会章程,请二位细看。”说罢,将章程递了过去。

    车尚公与柳希潜对望了一眼,都嫌谢英有些多事,不肯接章程,同声道:“不用看了,谢兄说一说就是了。”

    “那好,小弟先将处罚条例从头细说,第一,作文日期定于三、六、九,到时要早来,风雨不变,无故不到的受罚。不许假称事忙或装病,借以逃避。”

    车尚公拨浪鼓似的直摇头:“嗬,乖乖,这么厉害!”

    谢英不加理会,继续说道:“第二,作文必须在天黑以前完成,否则亦要受罚。第三,作文要沉思默想,不许胡乱走动,更不许偷看别人的文章,点灯时分尚未完成便算输了,也当受罚。”

    柳希潜“哎哟”叫了一声,道:“这更厉害了!”

    谢英笑道:“这些不过都是旧规定,还有更重要的新规章呢!”

    “啊,还有更厉害的?”

    “当然。第一,偷抄旧文章的罚。第二,传递文章作弊的罚。鱼目混珠,托人传递,通算作弊。”听到这条规定,车尚公与柳希潜不禁叫苦道:“这一条太厉害了!是不是可以略略放宽一些?”

    “这条对大家都好,不应该要求放宽。”

    “既然这样,会友还有哪些人呢?”

    “顾文玉,已经打过招呼了,下次入会。”

    “每次题目由谁出?”

    “大家轮流主持文会,出题目。今天暂由小弟主持文会,题目已出好了,二位请看。”

    车尚公接过题目一看,念道:“杜再贼。”又问谢英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名叫‘杜再’的贼的事么?”

    谢英已知车尚公和主人一样,草包一个,几乎要笑出声来。

    柳希潜抢过题目一看,不禁大笑起来:“哈哈,这都不认识么?是‘壮舟贼’。”

    谢英摇摇头,微微笑道:“是‘牡丹赋’。”

    车尚公脸都不红:“对,对,是‘牡丹赋’,我一时眼花了。”

    柳希潜心里咒骂谢英:“你这书呆子,怎么不早告诉我。”口里却道:“我本来就认识,是故意骗他取笑的。”

    谢英道:“既然二位都已明白,请安心作文吧!”

    车尚公心无点墨,不禁发慌,坐在位上,还得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摇头晃脑,胡乱地吟诵着。

    柳希潜也不比他好受,慢慢地磨着墨,想着如何混过这一关。

    只有谢英奋笔疾书,不一会儿,已写好了一大段。见他们二位坐立不安的样子,便问道:“二位仁兄已誊清了么?”

    车尚公摇头道:“小弟才打草稿。”

    柳希潜嘴巴一撇,低声笑道:“他能起什么草稿?不过是涂鸦罢了。左思右思十年才写出着名的《三都赋》,我也得好好构思才行。”

    车尚公讥笑道:“构思一百年也没有一句吧?”见柳希潜朝他做个鬼脸,自觉没意思和他拌嘴,伸了伸懒腰,一边双手直捶腰,一边叹息道:“哎呀,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大半天,腰都要累断了,要有几个漂亮的小妞来按摩按摩就舒服了。”说着立起身来。柳希潜也受不住了,一边站起来,一边直搔喉咙:“口渴得很,要来几杯好酒就对了。我可受不住了,不过就是罚点银子嘛,还是性命要紧,身体要紧。”

    谢英道:“小弟已做完了。二位仁兄是自愿认罚的喽?”

    “罚多少?”

    “每人罚一两纹银!”

    “要是耍赖,不认罚,又怎样处置我们呢?”

    “这也好办,以后不许你们参加文会就是了。”

    “哈哈,正好落得个清静快活!”二人一边耍赖,一边拿起谢英写的“牡丹赋”,胡乱地称赞起来。

    这时,门外又走来一个书生,衣着极为朴实,但眉宇间却透露出一股灵气来。只听他吟道:“意气相期许,鄙吝都忘去。问字重过杨子居,剥啄原嫌絮。”这位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当地有名的才子,谢英的知心朋友顾文玉。他知道今天是文会的日子,想来看看谢英新作的文章。

    谢英正被两个无赖吵得心烦,听见有人敲门,便走出书房去开门。柳希潜与车尚公咬耳道:“我们趁此机会跑了吧!”便悄悄地跟在谢英身后。

    “哦,原来是文玉兄,请进。”

    顾文玉看到柳希潜与车尚公在谢英身后,施礼道:“车兄、柳希潜兄都在这里。文会好兴旺呀!”

    柳希潜、车尚公二人见躲不掉,便以攻为守,诘问道:“顾兄为什么不来?”

    “家中有点小事,已向会长请过假了。”

    车尚公道:“你是无故推托,也该受罚。”

    柳希潜接口道:“少不得要罚一两。”

    顾文玉心想自己一个穷书生,哪来的银子受罚,只做没听见,团团一揖:“小弟先拜读各位兄长的大作吧!”

    车尚公衣袖一拂,道:“小弟今天文思不畅,已经甘认受罚了。”

    柳希潜“嘿嘿”地干笑:“顾兄要拜读小弟的大作,明天补送过来就是。”

    谢英回礼道:“小弟俚语村言之作,恐怕玷污仁兄的眼睛。”

    顾文玉双手接过文章,连说“不敢当”,一面仔细看过文章,拍掌道:“妙,妙,妙,好一篇牡丹赋,芬芳灿烂,足称名花,宙合大社中当以此作为第一。小弟马上交人刻版好了。”一面将文章笼入袖中。

    谢英谦道:“仁兄过奖,倒教人见笑了。”

    车尚公不解,问道:“什么宙合大社?”

    顾文玉道:“小弟准备遍访天下名士,征集他们的文章,从中筛选出最精妙的文章,汇编在一起,刻版印行,让天下爱好文学的人都能看到。如今征集诗文的文书已传遍了吴楚各地。”

    柳希潜道:“这么远的地方,都征集到了?”

    “不错,这样的好事,像我们这样的读书人,不会不支持。到时候,诗文定会满车满箱地运来。”

    “这些诗文就是由顾兄评选了?”

    “评选不敢说,不过是略微纠正一些文字错误,编辑成书罢了。”

    柳希潜道:“这样看来,只要是朋友的文章,都可以收编进去了?”

    “这个还得再作商量,滥竽充数还是不行。”

    “小弟有几篇好文章,求你一定给我刻上去。”

    车尚公也嚷道:“小弟也求你给附上一两篇。”

    顾文玉心中暗笑:“这两个草包能有什么好文章!”只得推托道:“真对不起,目录已经刻定了。”

    柳希潜有些不快:“噫,刚才谢兄的那篇赋,怎么又放在袖子里要带去?”

    谢英怕他们歪理纠缠,急急摆手:“拙作本来不通,千万不能刻。”

    车尚公见顾文玉不肯给面子,也有些愤愤然:“小弟多给些刻版费就是了嘛!”

    顾文玉微微一笑:“哪里是为这个!”

    柳希潜发怒道:“小顾,你也太傲慢了,你是什么文坛领袖?还不是冒充名儒。”

    顾文玉气得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你,怎么就骂起人来了?”

    车尚公也指着顾文玉的鼻子道:“骂你又怎么啦,大爷也不求你给刻了,死了张屠户,总不成会吃混毛猪吧?”

    “嘿嘿,你也别臭美,这样低水平的人选的文章,恐怕也作不得准。”柳希潜接着又刺了一句。

    谢英见他们都十分气恼,出来打圆场道:“柳希潜、车尚公二兄不必着急,等出续集时,收入些人情文章就是了。”

    二人“哼”地一声走出门去。

    谢英安慰道:“文玉兄,这些蠢才何必理他!大刻将成,想请何人作序?”

    “想麻烦兄长你来承担!”

    “小弟哪里敢当此重任。本城沈省庵老先生,是名闻遐迩的博学前辈,若能得他写篇序言,也会给本书增色不少!”

    “沈老先生是本家的世交,明天就去央求他。小弟告辞了。”

    沈省庵老先生原是翰林学士,后告老还乡,专心专意做起诗来。对本地稍有才气的年轻人悉心培养。沈老先生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婉娥,生得端庄美丽,性情温柔贤淑,既善于女红,又精于诗歌。

    这日春光明媚,院中的牡丹都已经盛开,沈老闲暇无事,叫丫环小凤去喊婉娥出来赏花。情窦初开的婉娥在深闺之中,难免没有思春的情怀。

    婉娥出来后,扶着爹爹,沿着花径,边走边道:“爹爹,您看院中牡丹千种,鲜艳非常,好像是西施穿上了新衣裳,在迎风微笑呢。”

    “这叫绿牡丹呀。旧的花谱上没有记载。据说唐朝有一个种花能人叫宋仲儒,能用幻术来改变花色,流传下来这个品种,一棵要值百两银子!”

    “嗬,原来还是这么名贵的花!”婉娥惊喜道。

    “孩子,你既然如此喜爱它,何不作首小诗,也是咏花的胜事。”

    “笔砚都沾满了灰尘,好些时都懒得做诗了。”婉娥嘴上这样说,却仍然叫人拿来笔砚。

    婉娥心里想:“初春吟诗最易勾起忧愁,如今佳人面对名花,难道能无话说?”

    沈老见女儿暗自沉吟,问道:“诗可做完了?”

    婉娥吟道:“小饮花前好句催,匆匆愧乏谢家才。春衫不共花争艳,翠袖今从别样裁。”

    沈老点头赞许:“花有别种姿态,诗有别种情趣。没有这些花听不到这首好诗,也只有这首诗才配得上这些花,好!好!”

    正说着,一仆人手持书信上前禀道:“老爷,顾相公有封书信送给您。”

    沈老看过书信,道:“原来是顾文玉侄儿,新选了一些文会作品,请我作篇序言。”

    婉娥低低地道:“爹爹有事,孩儿先回去了。”

    沈老望着女儿背影,心中十分快慰,又为她的终身大事发愁。女儿有这样的文才美貌,岂能配一个无才之辈?朋友家里都有文会,我何不创立一个小小诗社,一则可以培养年轻后生,二来也可借此寻求一个好女婿。顾公子是世交,不用说了;还有柳希潜,车尚公,都是旧家子弟,一同邀来入社,想到这里,高声叫道:“家院,明天来这里等着领名帖,请顾相公和柳希潜,车尚公几位相公,同来参加文会。”

    再说车尚公有一个妹子,名叫车静芳,与其兄大不相同。不仅容貌绝世,就是那诸子百家,前代史籍,也无不通晓。诗、词、歌、赋,挥笔立成,不少成名的秀才,也比不过她。

    因为她的父母过世得早,哥哥又不成器,好在有奶妈钱氏悉心照顾她,与她为伴,也不觉得十分寂寞。

    这天车尚公又早早游逛去了,车静芳独倚窗前,翻看着早已读熟的诗书。却听哥哥远远地嚷着:“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妹妹,你在哪里?”转眼间,车尚公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哥哥,出了什么事,这么慌张?”

    “哎,不知从何说起!沈翰林家里成立文会,竟然邀我去作文。”

    “这是人家的好意啊!哥哥前去就是了。”

    “哎呀,妹子,你知道我是作不出文章来的,还来打趣。”

    “既然这样,不去也就罢了。”

    “那怎么行?沈老先生下帖相请,如果不去,一定会惹他生气的,朋友们也会嘲笑我。妹子,帮我想想办法吧!”

    静芳故意不理睬,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能有什么办法?”

    车尚公看着妹子,有些惭愧地笑道:“好妹子,我千思万想,想出一条计来,这文章要着落在你的身上。”

    钱妈忍不住笑道:“奇了,怎么倒出在小姐身上?难道教小姐替你去考?”

    “这会考是替不得的,写文章倒是替得的。实在没法子了,只得求告好妹子,代替我这一次。”

    “哥,你这做秀才的,临到作文时尚感到为难。我女孩儿家,啥时候请老师来教过我。”

    “妹妹从小聪明,不像哥哥我这样愚蠢。”

    “我就是从小认识几个字,只不过在街头偷听过瞎子说鼓书,哪里懂得诗词文翰呢?哥哥还是另请高明吧。”

    钱妈见车尚公着急的样子,有些不忍,劝道:“小姐过于谦虚了,文章还是做得很好的。大官人平时不用功,所以才来求你,你不帮他,他求谁去?”

    车尚公央求道:“好妹子,哥哥不行,自己也很惭愧,看在过世的爹娘份儿上,救一救我吧!”

    静芳见他说到爹娘,方才心动了。

    “也没听说有什么出众的才子,哥哥也不去争什么名次,只求胡乱搪塞过去就行了。况且你作出的文章,自然是绝妙的。”车尚公一面说,一面跪了下去。

    静芳慌忙扶起,道:“小妹答应哥哥就是了,同胞一场,用得着这样么?只是由何人传递进去?”

    车尚公见妹妹答应了,欢喜起来,道:“我也想到这事了,若教书房小厮传送,恐怕引起别人猜疑,反倒不好。就让钱妈妈给我传送吧。”

    车尚公在家中忙着求妹妹。柳希潜接到会考的请帖后,心中一乐:“嘿,小谢在我家当塾师,一向让我讨厌,今日方才派上用场。沈翰林要我去参加会考,用得着我搜索枯肠作难么?让小谢替我作文就是了。”即刻吩咐谢英早做准备,不可出门会友,免得临时找不着人。

    第二天,柳希潜高高兴兴地直奔沈翰林家,半途被家院手持拜匣追了上来:“公子,你的拜匣忘带了。”

    柳希潜不高兴地叱道:“带这个来干什么?”

    “你用的笔砚都在这里边,不需要么?”

    “蠢才,连这点都不明白,等我先到考场,题目出来后,你再送笔砚来。那时我便把题目给你带回去,叫谢相公快些做完,趁着来送午饭的机会,就传递给我。你可要小心留意,不能让人知道。”

    家院心里嘀咕道:“沈翰林呀沈翰林,你防备再严密,也挡不住我家公子的作弊方法多。”

    快到沈翰林家时,车尚公、柳希潜、顾文玉三人不期而遇。车尚公白眼一翻,道:“顾兄,文会要刻印的诗文可选完了。”

    顾文玉知这两个泼皮不好缠,便不理会他们的讥刺,车、柳二人觉得无趣,也不再多说,结伴往沈翰林家而来。

    沈翰林正盘算着今天到底能选中哪一位门生,家院已来禀报说三位相公到了。沈翰林未及下堂,三人已叩拜阶下,道:“承蒙老师呼唤,恭请指教,求老师不要抛弃我们这些无名后生,只希望把我们同收门下!”

    “快起来,快起来,老夫如何敢当!”沈翰林将他们一一扶起,“老夫年迈,视名若粪土,诸位年轻,前程似锦。希望各呈才思,老夫也好一饱眼福。”

    顾文玉恭敬地道:“小生刻版的序文,得蒙老师大笔,十分感谢。”

    “刻完时请送老夫一部。”

    “正要请老师指正。”

    沈翰林见人都齐了,清了清嗓子,道:“今天会考,原是为了使大家能借此有所进步,所以必须按号入座,拿着签方可走动。各位应当严守文会规则,不准聚集在一起私自交谈,至于夹带传递等作弊现象……”

    听到这里,柳希潜、车尚公不由大吃一惊,心里叫苦:“今天完了。”

    不料沈翰林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本不是贤人做的事,老夫也不必防备了!”柳、车二人松了口气,道:“做文章弄假,简直猪狗不如!”

    沈翰林赞赏地望了他们一眼,又道:“老夫还有一句话,先让诸位知道。老夫冒昧批阅大作,定会秉公评定,一次成绩高低,本不是定论,考在最后的不许乱发议论,考在前头的也不要骄傲自满,一切为了友谊才好,文会也可以长久办下去!”

    大家齐声应道:“学生谨遵前辈的教诲。”

    待大家都依字号坐下之后,沈翰林将诗题发下,道:“以绿牡丹为题,各赋绝句一首。”

    柳希潜见家院还没来,有些着急:“笔砚怎么还没送来?”话刚落,就听家院在门外嚷道:“柳希潜相公,我给你送笔砚来了。”柳希潜接过拜匣,悄悄地将题目放在家院手中,道:“午饭要早点送来。”家院会意地去了,忽听车尚公道:“老师,我肚子疼,想上趟厕所。”

    沈翰林点头答应,给了他一张出恭签,然后起身道:“老夫坐在这里,恐怕各位要受拘束,我先回去了。”

    车尚公走出门来,就瞧见钱妈已等在那里,回头一瞅没人,便一溜烟跑过去,低低地道:“题目在这里,小姐做完了,马上送来,不要超过了时间。”

    钱妈道:“老身知道,你就放心吧。”

    柳希潜正自坐立不安之际,家院已捧着饭盒进来了,道:“相公,请先用饭。”顺势将文章递给了柳希潜。

    “到这时才送饭来,真是急死人!”柳希潜一面埋怨,一面悄悄地看文章。

    车尚公心里却雪亮:“柳希潜是有些缘故了,我的定心丸却还没到手,少不得再去领个出恭签,到门外去等钱妈。”

    柳希潜心里有底,落得说风凉话:“车兄,你怎么又要上厕所?”

    “这两天老是泄肚子,老兄若是怀疑小弟出去要作弊,可跟着小弟一同到厕所去一趟,看看可有家里的男仆靠近我么?”

    车尚公出门一望,不见钱妈的踪影,额上的汗就冒出来了:“我厚着脸皮一再嘱咐,难道妹子是假心假意答应?不会,妹妹平时性情是很慢的,我再等一会儿。”正着急时,钱妈已走过来了。

    “原来大官人在这里等着。”一面说一面把文章交给车尚公。

    车尚公回到位上,一边抄,一边想:“谁能想到这篇好文章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呢!”刚刚把文章抄完,沈翰林的家院进来道:“请各位相公当面把试卷密封好吧。”

    第二天,沈婉娥也知道爹爹以绿牡丹为题,会考了秀才,很想知道这些秀才们写得如何,便往沈翰林书房走去。不巧沈翰林不在,却有三张卷子放在桌上。

    第一张是柳希潜的,婉娥轻轻吟道:“纷纷姚魏敢争开,空向慈恩寺里回。雨后卷帘看霁色,却疑苔影上花来。”不由惊叹道:“果然是天下少见的好诗,怪不得爹爹取作第一。”

    又看第二卷,却是车尚公的卷子:“‘不是彭门贵种分,肯随红紫斗芬芳。胆瓶过雨遥天色,一朵偏宜剪绿云。’好!好!风致不比前篇差,取作第二名,将就说得过去。”

    再看第三卷,却是顾文玉的诗作:“碧于轻浪翠于烟,如此花容自解怜。仿佛姓名犹可忆,风流错唤李青莲。”婉娥又吟了一遍,自言自语道:“嗯,此篇与前两篇的思力差不多,排在第三,有点吃亏了。”

    三篇看完,婉娥心中不由得荡起一股春情,霎时羞上眉梢,唯恐被爹爹撞见,急急地转回闺房。

    婉娥刚去,沈翰林散步回家,十分感慨:如今的年轻人文采好,真是后浪推前浪,老年人才思不如年少。这三篇文章勉强划了等级,其实都是好诗,难分高下。女儿前天作的那首小诗,老夫拿去让他们看看,就说是我做的,不知他们是否认得出来。

    沈翰林步出书房,方见柳希潜、车尚公、顾文玉已在客厅等候。待大家施礼已毕,朗声道:“诸位佳作,老夫已批阅完毕,只怕名次排列不够妥当,大家不要计较才好。第一名天字号,第二名地字号……”

    柳希潜、车尚公二人道:“不用拆了,这份卷子自然是顾兄的了。”

    沈翰林微微一笑,道:“老夫打个譬喻,三位如果同赴进士宴,恐怕美名儿还说是探花好!老夫也有粗俗小诗一首,请教诸位。”沈翰林将沈婉娥作的诗递了过去,柳希潜与车尚公看过后称赞不止:“老师的大作,果然不同凡响,学生们万不及一。”

    顾文玉看后却沉吟不语,忖道:“不像是沈老先生做的……”

    沈翰林见他沉吟,道:“顾兄怎么说?”

    “依学生看起来,不是老师手笔。”

    “什么?难道老师做不出,要请人代写么?”

    沈翰林微笑道:“你先说说这首诗怎样?”

    “这首诗十分娇媚,学生很喜欢,只是觉得太娇媚了一些,看风采像是闺阁之作呢!”

    “确实不是老夫所作。”

    “那是出自何人之手?”

    “这也不必去管他了。”

    顾文玉暗想:诗中说愧乏谢家才,显然是指谢道韫的故事,嗯,这话语蹊跷,诗作得也很俊俏,这代笔之人倒像是一个才女。

    柳希潜与车尚公没有看出诗作者是谁,胡乱奉承了几句,甚觉无趣,便向沈翰林作别道:“老师,这次的考卷让学生拿回去吧!”

    沈翰林点头道:“好!大家传看就行了。”

    顾文玉与沈翰林告别,竟不理睬柳、车二人,独自去了。

    柳希潜十分气恼,嘲笑道:“你看小顾太没意思了,自己就走了。”

    车尚公也跺着脚叫道:“小顾,难道你一辈子再不和我们见面了?”

    “嘿,我有个主意,以请同社朋友为名,把他骗到家来,羞辱他一场,怎么样?”

    “好主意!就让小弟做东道主好了!”

    二人想到一起,觉得甚为有趣,不由得相视大笑起来。他们在这里高兴,车静芳在家里可就着急了:我与哥哥同道作弊,这干系却是不小。考得低了,应当羞死人了,哥哥去看成绩,怎么还不见回来?

    车静芳正坐立不安,车尚公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多谢妹子,多谢妹子!”一面连连作揖。

    “考了第几?”

    “侥幸考了个第二。”

    “考得也不算高,有什么值得谢的。”

    “妹妹,这话就差了。若凭哥哥的本事,别说第二,就是考第六都不成!刚才沈老先生公布考试名次的时候,哥哥脸上好光彩哟!”

    “大官人,柳希潜相公差家院来请你,现在门外等着哩。”钱妈进来说。

    “好,你去告诉他,说我马上就来。对了,考卷还在袖子里,你看完了,我再传给别人。”说着,把卷子递给车静芳,出门去了。

    车静芳接过卷子一看,不觉自语道:“这第三名的卷子,倒也不弱,诗文也是一流,却排在最后,那第一名不知是怎样的奇妙哩!”

    静芳把谢英代做的诗文反复吟了几遍,心中感叹:“天下竟有这样的才子么!”又反复琢磨:“青苔绿花色相近,丝毫不露雕琢痕迹,文思奇妙,条理清晰,堪称鬼斧神工。奴家平时吟咏之余,总觉得那种超凡的文才,今生难见,想不到今日得吟这千古绝唱,奴家只得甘拜下风了。”

    抚弄着这张试卷,车静芳触动起心思来:想我车静芳,空有这如花之容,文采也不过白白受人称赞,年过二八,还不知许配何人?哥哥又不把此事放在心上,自己又不好明言,倘若哥哥糊涂,把奴家配与他那些狐朋狗友,岂不误了奴家终身?唉,我若能得配文才有如这位书生一样的丈夫,终身有托,也就满足了。想到此处,一时间竟泪如雨下。

    忽听有脚步声响,静芳急忙将泪水拭干,钱妈看到小姐流泪,问明了情况,心中暗想:小姐的意思,似乎是看上了柳希潜,老身总得让小姐如愿才好。

    柳希潜会考考了第一传遍了吴兴,都恭维他是沈翰林的得意门生。这两天他高兴坏了,竟连文章是不是自己做的也忘记了。

    这天来到别墅,才想到该去看一看小谢。

    听到敲门声,谢英急忙开门:“原来是柳兄到了,小弟草就的那首绿牡丹诗,不知用上了没有?”

    “小弟从来就是考第一的,这次幸得老兄帮助,不过也只是照常。”

    谢英暗自好笑:“天下竟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人。”

    家院洋洋得意地走了进来:“禀大官人,车家把会卷送来了。”

    谢英道:“放在这里,让我也看看。”

    家院又道:“大官人,有人请你去赴宴呢。”

    “这样说来,我先去了,真是酒债难偿。”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谢英又好气又好笑:这柳希潜在我面前还这样装腔作势,在外面还不知如何吹嘘哩?沈老先生,你把一个白丁取作第一,恐怕差了些吧!如果不是糊涂也是眼花,连做假也瞧不出来,真是的。

    气恼一阵,又将会卷一看:“哎呀,奇怪,车尚公第二,文玉兄倒成了第三,莫非是评卷的人受了别人的托付?难道这个只会唱花脸的车尚公也会做诗?”谢英疑心顿起,再看车尚公的诗,不由得不叫好:“妙哇!清新俊逸,是庾信、鲍照似的一流人物呀!他怎么做得出这样的好诗?恐怕也是传递进去的。”想了一阵,又觉奇怪:车尚公家没请到这样的高手,他家中也没有这样的朋友,谁给他代笔呢?就是吴兴城中,我也没有听说有这样出众的人才,大概他家有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正自胡思乱想,钱妈听看门人说柳希潜大官人正在书房读书,径直走了进来,见到谢英便叫:“柳相公。”

    谢英一看不认识,便道:“我从来不认识妈妈,今天有何事来到柳家?”

    钱妈以为他就是柳希潜,见他长得一表人才,风流儒雅,心中赞道:“与我家小姐果然天生良配,老身这媒是做定了。”说道:“老身的家就在你庄房附近,今天特意来与你说闲话。”

    “妈妈有话尽管说。”

    “老身姓钱,是车大官人家的奶妈。”

    “哦,就是车尚公了。”

    “正是,相公你的家世,老身都知道,但不知相公家中还有什么人?可曾娶过妻子?”

    谢英心中一动:“听这口气好像是来提亲的,我不免来个将错认错,暂且承认是柳希潜,看她说些什么?”叹道:“钱妈,不瞒你说,小生是读书人,苦读寒窗,虚度年华,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相公贵庚多少了?”

    “十九岁了。”

    “怎么还没娶亲?”

    “说的人家也不少,只是小生想略微挑拣挑拣。”

    “什么样的才能中相公你的意呢?”

    “既要长得漂亮,又要有文才,譬如有卓文君那样的美貌,苏蕙那样的才华,难哪!”

    “这么说来,连亲都还没有定?”

    “不错。”

    “原来是这样。”

    “小生也想问问钱妈妈,方才妈妈说是奶妈,那么,是乳养大官人的了。”

    “这倒不是,是小姐的奶妈。”钱妈微笑道。

    “哦,原来是带着小姐,小姐多大年龄了?”

    “刚满十七,青春无价。”

    “许配人家没有?”

    “还没有。”

    “为什么?”

    “俺小姐也像相公这样说,要挑个才貌双全的,才肯嫁给他。”

    “挑相貌也是应该的,不过,女人家不通文墨,怎么知道谁有才?”

    “我家相公会考的诗就是小姐作的。”

    谢英惊讶道:“你家小姐作的?”

    钱妈道:“你若不信的话,卷子在这里,请相公仔细认一认,闻一闻上面还有小姐的香气呢。”

    谢英嗅了嗅试卷,点头道:“果然香,钱妈。我作的诗,小姐看过了不知她以为如何?”

    “她也像你这样喜欢,吟诵终日,不肯离手,老身暗暗地听她一再赞叹。”

    谢英心中暗喜:“原来小姐也很欣赏我!本该说出真名实姓,又怕钱妈嫌我贫寒,不肯帮忙成就好事。先含糊地认下,等她回复了小姐,再有好消息到来时,才能说清底细,对,就这样办!”想到这里,谢英道:“小姐既然喜欢看小生的诗,等有了新作,再去请教。”

    “相公千万不要对别人说。”

    “这是自然。”

    钱妈高高兴兴地走了。

    车静芳自钱妈去找柳希潜后,心里就一刻也不得安宁。钱妈去了并不久,车静芳似乎就像过去了一年。在窗前站得久了,车静芳不知不觉困倦起来,依着栏杆朦朦胧胧地睡去,似乎柳希潜相公正吟诵着自己作的诗,向自己倾吐爱慕之情,自己也吟诵着柳希潜相公的诗,对他脉脉含情,大加赞赏哩!

    钱妈回来时,见小姐梦中念念有词,不禁微微一笑,道:“小姐!小姐!”

    车静芳被惊醒,见钱妈正对自己微笑,道:“钱妈,你回来多久了?”

    “小姐,我刚回来。柳希潜相公好英俊哩!雪白的脸蛋好像抹了粉似的,身姿么,好像玉树临风。这段好姻缘,可不能错过了。”

    车静芳脸上一红:“钱妈,书生善于诳骗,还得向旁人仔细打听,多半当面讲的并不是真情。”

    “小姐放心,老身这一次访问,是弄清楚了的。明天大官人请会考的朋友,柳希潜相公一定要来。小姐亲自去看一看,就知道了。不会有差错,你看看那风度长相,也一定会说是个好相公。”

    “这样说也有道理,只在帘子里看看就行了。”

    “啊呀!差点忘了。明天是浴佛节,庙里的姑姑请老身去吃饭,好些会友都去念佛,看来不能陪伴你了,等老身回来时,再细问小姐就是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车尚公令家院准备好了酒席。顾文玉原本打算不来,又见柳希潜家院来请,若是不去嘛,又怕两个泼皮说他考的不好,不敢赴席,只好勉强地随家院来到车家。

    车大一见,笑嘻嘻地迎上前去,道:“小弟备了一杯薄酒,单请同社的朋友,便是谢兄与柳兄同馆的朋友,也没有邀请。”

    柳希潜答道:“小弟下次做东。”

    顾文玉谢道:“小弟尚未宴请二兄,怎好先来打扰。”

    车大道:“请坐席吧。”

    “顾兄先请。”

    “不敢,还是柳希兄先请。”

    车大道:“若论年龄,该是柳兄;若论名士么,还应该是顾兄。”

    顾文玉看穿了他们的虚情假意,微笑道:“还是按照会考名次才对。”

    柳希潜哈哈大笑:“这样小弟就占先了。”见车大与顾文玉依次坐下,又道:“小弟下次不去参加会考了。”

    车大故作惊讶:“哦!那是为什么?”

    “小弟这两天偶然得了点小病,请车兄告诉社长,说我到时不能赴会。”

    “我看柳兄红光满面的,不像有病啊!”

    “唉!你不知道,我这是心病。我若再去,顾兄又不能得第一,怎么好意思哩?”

    “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我一去又准考第二,再说我的事也很多,就由社长处罚好了!”

    “这么一来,我有病,你又事忙,就只有顾兄一人去考,还怕第一不是顾兄的么?哈哈!”

    顾文玉任由他们冷嘲热讽,觉得和他们争执不值得,自抿了一口酒,微微一笑。不知他们还有什么名堂,便告辞道:“酒喝多了,小弟得回去了。”

    柳、车二人慌忙把顾文玉拉住,道:“那怎么行?今天总得好好乐一乐,顾兄不愿赏脸么?”

    柳希潜道:“大家唱支曲子,怎么样?”

    车尚公道:“太一般了,没劲!”

    “那咱们来演场戏,怎么样?”

    车尚公一拍大腿,道:“太好了,只是演哪一出?”

    柳希潜装作深思一会儿,道:“有了,就演《千金记》中的一出‘韩信胯下’,你我二人扮演淮阴少年,顾兄,你就扮演韩信,怎么样?”

    顾文玉作难道:“这个……小弟从来没演过戏。”

    “顾兄,又来程朱道学那一套了,大家都是在戏场中逢场作戏么,逗逗乐子,有什么不好?”柳希潜一边说,一边强自拉顾文玉站立,“你不用唱,只站在这里,当个韩信就行了。家院,你就打一打鼓板。”

    不一会儿,柳希潜、车尚公就打扮妥当,唱着上场:“淮阴少年总驯良,叵耐韩信忒性刚。今朝必定到街坊,要使旁人笑一场。”

    柳希潜本是泼皮,如今装扮成淮阴恶少,倒也十分相像,只听他道:“我就是淮阴少年,名叫王一,兄弟就是王二,都是淮阴市上有名的好汉,近来出了个什么韩信,整天背着一把宝剑,在市上摇来摆去,显得我们不像好汉,真是可恶!不如找到他羞辱一场,方消我恨。”

    车尚公接着道:“前面来的那一个就是他了。”

    “韩信,你这样一个人,只在河边钓钓鱼也罢了,偏要大模大样地自称好汉,抵得上我们的一个屁么?”

    “我听说好汉杀人不眨眼,你若真是好汉,就用剑把我兄弟二人杀了,才显出你有本事。若是不敢,就好好低了头,从我们的胯下爬过去。”

    他二人在此胡闹,小姐在帘子里早看得清清楚楚。顾文玉只是冷眼旁观,心里十分明白,只是不言。

    柳、车二人更加放肆,把脚叉开,便令装扮韩信的顾文玉从胯下钻过去。哪知他二人只顾得意,没料到踩到一根猪骨头上,脚下一滑,双双跌了个仰面朝天,十分狼狈。顾文玉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二人爬起来,也忍不住笑了。顾文玉见他们这副井底之蛙的嘴脸,早悄悄地走了。

    车静芳隔着帘子见到柳希潜后,心中翻腾开了:那柳相公一脸俗气,愚蠢若猪,市侩腔调,一副浪荡公子模样,哪有半分文士的气质风度?钱妈那样的夸奖他,不知看中他什么了?真是奇怪,等钱妈回来,要问个明白。

    晚上,钱妈回来听小姐讲述情景后,越发惊异,沉思了一会儿,道:“小姐,明明有个柳希潜相公在他家坐着,若有代替做诗的,必定就是那人了。待老身再到他庄上,看个仔细,说不定会猜破诗中的谜。”

    车静芳点点头,嘱咐道:“我只爱这诗,不管他姓柳不姓柳,就算家世贫寒些,也没关系!钱妈,这一次可要问明白了,莫要含含糊糊便回来,还有一件事,你要那人再作一首绿牡丹诗拿回来,才能相信他。还是上次的诗题,重作要有新意。”

    “老身都知道了,决不会再糊里糊涂的张冠李戴,小姐就放心吧!”钱妈笑着说。

    “你去了快些回来。”小姐是钱妈从小奶大的,说话也不避羞了。

    第二天一早,钱妈急匆匆往柳希潜家赶去。柳希潜在家正想着心事:我赌钱饮酒,日子过得倒也潇洒。可是如今已二十多岁了,脸上也长满了胡子,还没谈到婚姻大事。虽然也认得几个婊子,玩玩也还不错,若是娶来做老婆,就没什么意思。听说车大的妹子,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聪明,诗词歌赋,无所不通,车大前日考个第二,想必是他的妹子代笔。我若把她娶为老婆,代笔也不需找别人了。昨日在车家吃酒,帘内像有女人走来走去,想必是车小姐了!车大与我最好,说出来没有不依的,只是也得小姐自家情愿,先找一个中间人去说一说才好。但不知三姑六婆之类,哪个常到他家去?

    正想得心痒痒的,钱妈走了进来。

    柳希潜暗喜:“老天有眼,送上门来了。”一边迎了出来:“钱妈妈,小生有礼了。”

    钱妈满心疑问,问道:“你是谁?”

    “我是柳相公。”

    钱妈心中嘀咕:这个人的嘴脸真够难看的,小姐看到的一定是他了。向柳希潜回礼道:“昨天相公可到我家赴席了?”

    “正是。请问钱妈妈到这里来,有什么重要事情?”

    钱妈转弯极快,道:“没什么事,只是闲着没事,到处走走,想看看你的花园。”

    “小园也没什么好看的,钱妈有话,就请说了吧!”

    钱妈见推搪不过,只得实说:“不瞒相公,老身是来寻找一位官人!”

    “哦,找哪个?”

    “前天坐在书房里的,莫非是相公的同学么?他也说是柳希潜相公。”

    柳希潜暗骂:小谢真是可恶,私下里竟然冒用我的名义。笑道:“钱妈妈,我这里并没有别人。”

    钱妈自言自语地道:“明明有一个人,这次偏遇不到他,老身今天是空跑一趟了。”

    柳希潜见钱妈不肯说,便讨好道:“钱妈妈你今天有幸来到这里,就请钱妈妈帮个忙。”

    “别开玩笑了,我一个穷老婆子能帮你什么忙哪?”

    “学生说的可是正经话,只有你老人家能帮这个忙,你看学生这么大年纪了,到夜晚还是空床冷被窝,没有找到好姻缘。”

    “哈哈,老身又不是媒婆,这个忙实在是帮不上。”钱妈说完转身走了。

    谢英听到钱妈的声音,赶忙追到门外,想把她叫回来,问个明白,谁知连影子都没见到,不禁叹了口气,暗中叫苦。

    柳希潜把想娶车小姐的意思告诉了车大,车大也不敢随便做主,便说只要妹子愿意,自不碍事。

    过了两天,柳希潜听说沈翰林在挑选女婿,又想娶沈小姐。毫不犹豫地拿着谢英的诗稿,往沈老先生家里赶去。

    车大听说沈老先生要招女婿,怕被柳希潜捷足先登,抄了几篇妹子的诗稿,也向沈老先生家奔去。

    二人来到沈家,沈老先生正为女儿的婚事担心,见到他们,便请他们到客厅叙话。

    二人拿出礼贴,双手捧上道:“多蒙老师不嫌弃学生,收下我们为弟子,今天我们来看你,带了一些薄礼,请老师收下。”

    沈老捋须笑道:“好!多谢二位的盛情,我就收下了。”

    二人又拿出诗稿,道:“学生还有些习作,请老师当面批评指教。”

    “二位的佳作让老夫慢慢地翻看,晚几天再送还。”

    “学生一来是想多多侍候老师,二来想请老师对拙作多加指教。”

    沈翰林十分高兴,呵呵笑道:“二位太客气了,诗文嘛,日后多多相互参详就是了。”

    柳希潜见说得沈老先生喜欢,乘机道:“老师,门生还有一件事要说。”

    “哦!什么事?”

    “门生空长二十多岁,还没成家。”

    “像柳希潜公子这等人才,早该有人来择婿了,是怎么回事呢?”

    “穷愁潦倒总是因为我无才吧!”

    车大心里一惊:怎么他也是为这事?唯恐自己的心愿要落空,忙道:“门生刚才也正要说这意思,不料柳希潜先说了。”

    沈老先生奇道:“你们都是大家子弟,怎么都还没成亲?”

    车大叹道:“人情如纸,门生家境早非昔日了,只盼良缘来自天上裙钗。”

    “这么说来,二兄是否有了意中人,要老夫做什么?”

    二人争着要先说,沈老先生只得道:“二位同时说就是。”

    二人果然一同说道:“听说老师家中有爱女,老师也不把我们作外人看,我们想给老师当个半子,不知老师……”

    沈老一听乐了,笑道:“这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二位都是知己,同来老夫这里说亲,教老夫也不好回答。”

    柳希潜道:“自然是把学生放在前面,学生是老师新取的第一。”

    车大也不甘示弱:“老师当时也说学生的诗也该第一。”

    二人此时早失了仪态,争得面红耳赤,沈老摆摆手道:“二位不必争了,容老夫好好考虑。”

    恰在这时,顾文玉又走了进来。柳希潜以为他也是来求亲,恨恨地道:“小顾,你来也是白搭,老师的女婿,已确定是我了。”

    “放屁,老师的女婿,选的是我。”车尚公争道。

    顾文玉也不理他们,上前向沈老施礼,道:“学生此来,是送习作给老师看,并带来拙选《宙合大社》一册,请求老师斧正。”

    沈老接过诗稿,笑道:“不错,老夫定要拜读。请坐。”

    顾文玉坐下后,方对车大、柳希潜道:“老师选择女婿,自然要当面考试诗文,细细地访察人品、文才,岂是你们就可以争来的么?”

    沈老暗自赞许,道:“来求亲的人很多,老夫都没有轻易应允,陪伴我这暮年老人的只有这一女,三位才学都很优异,老夫也不知选择哪位为好,想来书中自有颜如玉,且等你们都考上进士,再来询问如何定亲纳采。”

    柳希潜、车大一下傻了眼,心中叫苦:“若要考上进士,这婚事就不稳当了。”

    顾文玉却十分欢喜,道:“老师的大门里面当然不能有白衣女婿,等考中进士以后再商议亲事,是最好不过的了。学生还要问老师,会考什么时候再举行?”

    “待秋来凉爽些,再确定日期怎么样?”沈老笑着征求大家的意见。

    顾文玉和柳希潜、车大从沈老家出来,自顾自地走了,柳希潜心里却有了主意:“听老沈口气,不像是许亲,我得先把车小姐骗到手,免得到时两头落空。”

    柳希潜心里正想着,却见车大变了脸,发怒道:“柳大,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那边你求我的妹妹,怎么这边又求人家?”

    柳希潜忙陪笑脸:“你没有答应,我只得另找门路,不要见怪,不要见怪!”

    车大见他赔礼,怒气少了许多,“不是我不来回答你,只是我妹妹心里不愿意。”

    “又来说假话,啥时候见女孩子嫁人是自己做主,令尊,令堂不在,自然是你说了算。”

    “嘿,你倒是狡猾,你的亲事要骗我帮你成就。我的亲事,又有谁帮忙呢?”

    柳希潜听出了弦外之音,道:“其实这也不难,沈老师心里,这门亲事当然是要许你我,当时小顾在座,不好说得。若论考试成绩,这门亲事,归根结底你要让我。哎,你别争,你若把你妹子许给我,沈家的亲事,我就让与你。”

    车大大喜过望,道:“就这么说定了。”

    车大突然想起一件事,拍着柳希潜的肩膀道:“前天我在妹妹面前替你说好话,说你很有文才,是沈翰林批定的第一名!可是我妹妹很古怪,说你一个字都不通,哪有什么文采?考第一的诗文,是传递进去的。”

    柳希潜大吃了一惊!这车大妹子真是活神仙了。连忙分辩道:“什么叫传递?小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大舅千万要替我表明心迹。”

    “我也替你分辩啦,我妹子就是不相信,说要隔着帘子当面考你一首诗。”

    “这个容易,只要你妹子愿意,我明天就来应考了。”

    车大唯恐他考不上,又来与自己争夺沈小姐,千叮咛万嘱咐地道:“你可得用心!”

    “大舅子放心,你妹子肯定会嫁给我的。”柳希潜想着有谢英帮他,大不了再搞一次传递就是了,所以并不把面试十分放在心上,一心盼着车小姐招考。

    谢英去车家几次都没见着钱妈妈,心里直抱怨自己隐姓埋名,错失良机。又想柳希潜不知又要到哪家会考,央求他做文章,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把题目送来。

    正有些烦躁,忽见家院自言自语地走上来:“前次骗了个第一,今天又想去骗个老婆。”

    谢英听到“骗老婆”三个字,不禁起疑,问道:“柳公子在哪里会考?”

    家院说:“在车家,接受车小姐的招婚考试。”

    听家院这一说,倒令谢英吃了一惊:莫非是她?

    见谢英惊疑不定的脸色,家院以为他不相信,补充道:“就是车大官人的妹子,你若不信,问问车大官人就明白了。”

    谢英发觉了自己的失态,摇头道:“哦,是车小姐了,这篇文章我更不能作了。”

    “那是为什么?”

    “替人作文去骗人家小姐做妻,岂不有损阴德?不作!不作!”

    家院见他十分决绝,不禁慌了,忙跪下恳求道:“谢相公,小人向你说了真话,诗文又没有拿回去,小人我就活不成了,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谢英见他不住地磕头,一时十分为难:这诗文若是不作,家院要被柳希潜打死,岂不是自己的罪过。若是作了诗文,那不就毁了车小姐一生吗?自己的好姻缘也断送在自己手上,于心何甘呢!思前想后,忽地想起一条妙计:不如做一首歪诗,让小姐看了大笑一场,断绝他求亲的念头。想到这里,对家院道:“你既这样恳求,就替他作了吧。”

    家院又磕个响头,才站起来道:“多谢相公,小人就在门外等候。”

    谢英打开题目,不禁大奇:又是“绿牡丹”!沉思一会儿,吟道:“牡丹花色甚奇特,非红非紫非黄白。绿毛乌龟爬上花,只恐娘行看不出。”吟了几遍,不禁笑了起来:“那狂徒哪里知道其中深意,自然照抄不误,说不定还要在旁人面前炫耀自己作的新诗呢。柳希潜,柳希潜,你若求我骗骗别人倒也罢了,竟然求我作文去骗我的车小姐,丢人现眼可别怪我了。”

    笑了一会儿,便叫家院把文章拿去,嘱咐道:“你要收好,不要让别人知道。”

    柳希潜早到了车家,心中无底,自然发慌,深恐小姐厉害,一眼看穿破绽,便打车大的主意:“车大。”

    “你做文章就是了,叫我做什么?”

    “有件事要求你帮忙,等会儿我的家院要拿一束纸来,请你悄悄地给我送来。”

    车大笑道:“这是叫我给你传递了?”

    “不要声张,让你妹妹听见了可不得了。”

    “她还没出来哩,你就吓成这样。”

    “没办法,只有求你,办好了这件事,沈小姐就一定让给你了。”

    想起沈小姐,车大眉开眼笑起来:“也好,就帮你这一次。”

    “帘内有人影走动,可能是你妹妹来了。”

    车大慌忙躲了下去。柳希潜用鼻子一嗅,一股少女特有的芳香扑鼻而来,心头一阵骚动,偷偷地从扇子底下往帘里瞧,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柳希潜想给车小姐留个好印象,禁不住站起身来,扭扭捏捏地走着起来,装着一副风流潇洒的模样,却不料钱妈走出帘子,高声叫道:“那位考生不回到考场,到处闲走,不怕本监场判你犯规么?”

    若是往日,柳希潜定会对钱妈大发脾气,今天却不敢造次,急忙归坐。柳希潜坐了一会儿,便耐不住了,想站起来又不敢,坐在那儿作诗,哪里做得出来。只觉两眼沉重,唯恐睡去,只得使劲揉眼睛,捶腰打腹,谁知仍然睡着了,鼾声大起。

    钱妈笑道:“小姐,看样子他好像睡着了哩!”

    “他是想东床坦腹得佳配,哼,任凭你一梦到南柯!”

    钱妈知道小姐的心思,今日让柳希潜来考,不过是为了堵哥哥的嘴。只看柳希潜这情景,就不是做诗的材料,出帘叫道:“柳相公不要睡,快起来作文!”

    “学生本来就没有睡,正在构思诗文,不要乱打扰嘛。”柳希潜心里却在骂家院怎么还没把诗文送来。

    家院这时已经到了,正要进考场,却被钱妈的声音吓了一跳:“不准放闲人进来。”

    家院正在着急,却见车大向他招手,忙走过去,车大附耳道:“你家相公让我给他传递进去。”

    车大接过字条,走到柳希潜桌旁,一边说,一边丢眼色:“柳兄做得如何了?”

    柳希潜会意,道:“肚子里已想出来了,只是还没写出来!”

    车大靠近柳希潜,暗暗地把诗文给了他。柳希潜得了诗文,精神一振,埋头飞快地抄着,不一会儿就大叫道:“学生交卷。”

    车大又走了进来:“大作完成了?”一面看诗,一面大肆称赞。柳希潜也十分得意地道:“小弟自己也觉得这次作的诗不怎么出丑,只怕你妹妹难以看得上眼。”

    “等小弟拿进去让她看看。”

    车小姐看完了诗,不禁笑弯了腰:“真是精妙!可知花了不少功夫斟酌哩!”

    车大道:“是很用心作的了。”

    “真亏了他会抄,一个字都没抄错!”

    “果然誊写得很清楚。”

    “比上次的佳作更要好得多!”

    “上次已考了第一名,这次该是超等了。”

    “好倒是好,只怕这诗不是他自己作的。”

    “妹妹,你亲自监场,可看见有谁给他传递了?”

    “你先去问他,叫他讲真话,是谁代他作的这首打油诗?”

    柳希潜见车大走出来,急忙问道:“你妹妹怎么说?”

    “我妹妹看了你这大作,只管哈哈地笑。”

    “看来她是喜欢这首诗了,可曾说这诗写得好?”

    “她一边笑,一边说,比上一次的诗更好。”

    柳希潜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样看来她是真的中意了。”

    “不过她怀疑这首诗你是求别人代你作的。”

    “凭小弟这样的才学,怎么会去求别人?”

    车小姐在帘内听了,更觉好笑:“他以为是真的称赞他呢,至死不承认是别人代笔。钱妈,你再出去问他一问。”

    钱妈走出帘外,道:“柳相公,如果不是你亲自做的,就要直说出来。”

    柳希潜心里发虚,嘴头却很硬:“你们三个人,六只眼看着我,难道文章会凭空飞进来?”

    “你若真的没有作弊,就赌一个咒怎么样?”车大一旁帮腔道。

    “赌咒就赌咒,老天在上,倘若我柳希潜作弊,就让我从天上掉下来摔死。”柳希潜心里却道:这不过是白眼咒罢了,我又没有翅膀,怎么会飞到天上去?糊弄他们一下好过关,赌过咒后,柳希潜细一想:噫,莫非他们是想赖掉婚姻?不行,我得反守为攻:“哎,钱妈,你们无故地嘲笑责问,莫非是想赖掉婚姻、无端生事不成?我实话对你说,想赖掉亲事是办不到的!”

    “柳相公,不要着急嘛!”钱妈笑着道。

    “又不是我自找苦吃要来考,是你家小姐约我来的,如果文章作得不好也就算了,既然你家小姐对诗又很赞赏,为什么还要一再找我的别扭?”

    车大安慰道:“放心,我进去替你求求情就没事了。”

    钱妈也随车大走进帘内,笑了一笑道:“你可听见他在发脾气么?”

    车小姐叹口气,道:“他以为真的是首价值千金的七言诗,便认真地与你瞎闹腾,恐怕他连词义都没弄懂就抄写下来了。”

    “这样说来,不怎么好了。妹妹,你照实说这首诗究竟怎么样?”

    车小姐微微一笑,道:“他被代笔的人耍了,还糊里糊涂的不知道,那骗人的也实在聪明,但也难逃罪过!”

    钱妈道:“小姐只说好笑,恐怕他还不服气,不如明明白白把好笑的缘故说给大官人听,也好叫大官人回复他去。”

    车小姐点点头,念诗道:“牡丹花色甚奇特。”

    车大道:“意思倒也明白。”

    “非红非紫非黄白。”

    “不是红的紫的又不是黄的白的,保准是绿的了,切题切题。”

    “后面二句好笑得很,说:‘绿毛乌龟爬上花,恐怕娘行看不出’,这很明显是自己骂自己是乌龟了。”

    听车小姐这一解释,车大与钱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只听小姐又道:“真的还是假的,这可是他自认的,细细想来,还是认作别人代作的倒好些。”

    柳希潜只听他们在帘内大笑起来,不知是福是祸,见车大走出来,急忙问道:“你妹妹没什么可说的了吧?”

    车大笑道:“我且问你,这首诗该怎么解释?”

    “总是极好的了,哪里还需要去解释!”

    “我妹妹说你被人家给骗了,诗中是拿乌龟来骂你。”

    “不会吧?”

    “刚才听我妹妹念了一遍,还略微有些印象,我们一起念念看。”

    两人把诗又念了一遍,车大嘲笑道:“以后叫你柳乌龟就行了,这卷子是你自己的供状,我得把它藏好。”

    柳希潜只觉脑袋“嗡”的一声,血液冲了上来,一把抢过诗卷,扯得粉碎,气得怔怔地立在那里。

    车大道:“这件亲事,我替你费了多少心机,从中说合,今天又帮你传递,大体上是成了,谁叫你抄这样的诗,自己打破自己的鬼把戏。不要说你没脸见人,连我也没脸了。请了,就是你用尽西江水,也难洗掉今天的满脸羞。”说完,也不再理会柳希潜,自顾自地走了。

    柳希潜自觉灰溜溜的,见到谢英,咬牙切齿地道:“小谢你这个畜牲,吃着我的饭,得了我的酬金,倒来捉弄我?哼,大爷现在把你赶出门去。”

    谢英收好书囊,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小姐听说会考的三个相公又送来了诗稿,便令丫头小凤把诗稿给她取来。

    小凤道:“三位相公中,只有姓顾的长得清秀,姓车和姓柳的却丑陋得很!”

    沈小姐道:“只要才学好,长相俊丑又有什么关系?”

    小凤道:“小姐,相貌也是很重要的哩,古时宋玉有人隔墙偷看,潘安的车子让人掷满了水果,哪里见过有才的人没有一付好相貌呢?”

    “丫头多嘴,再添些香在博山炉里。等我把诗稿细看一遍。”

    看了柳希潜的诗稿,沈小姐有些奇怪,怎么满纸都写的是穷愁潦倒,比喻他自己像王粲到荆州依附刘表一样是不得已的,这样的口气倒像是个坐馆教书的秀才。这就不对了,柳希潜家历来是官宦大家,不应该有这样凄苦的诗篇。沈小姐再一翻看,见一首诗题是“赴柳宅新馆”,疑心更大,更不对了!他自己姓柳,怎么反而说柳馆?可见这诗稿不是他作的,莫不是末世英雄,把别人的诗稿抄来当做自己的,拿来骗人?

    再看车大的诗,完完全全是一个女孩写的闺中情事,那种娇媚情痴,是任何男人也模仿不了的。

    沈小姐忖道:“看这两人的诗稿,都是别人代笔,前次会考的诗文,恐怕也是有假。”再翻看顾文玉选刻的《宙合大社》,自言自语地道:“爹爹亲自作序,顾生又有选刻,必然是知名之士了。”再往下翻到顾文玉的诗稿,发觉与会考的诗文风格相同,心里想着前次会考,他才考了第三,柳、车两个白丁把别人的诗稿抄来与爹爹看,却取了第一、第二,很为顾文玉抱不平。再细想爹爹会考的用意,似乎是想借此择婿,这可不能马虎了,差点把一颗美玉给掩埋了。想到这里,沈小姐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孩子,你在这里看什么书?”沈翰林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是三位学生送给爹爹的诗稿。”

    “我倒没来得及看,可还好么?”

    沈小姐笑道:“好倒都是好诗,只怕里边有弊。”

    “哦,有什么根据么?”

    “那一卷姓柳的诗稿里,有一篇诗题是‘赴柳宅新馆’。”

    “这就不像是他自己的口气了?”

    “那位姓车的竟然抄了一本女子的诗来!”

    沈翰林忍不住笑道:“有这样的怪事?”

    “只有姓顾的诗稿,与会考诗文差不多。”

    “前些日我也有些疑心,他三人一块来拜访我时,我把你的那首诗让他们看,想以此试试他们的眼力。柳、车二人乱加赞扬,那顾生却说诗不是我做的。”

    “这也亏待他了,依女儿看来,何不再次举行会考,以识别真有才学的人?”

    “已经定下来了,再过几天就要会考。”

    “爹爹,这次会考一定要严格一些,避免作弊传递,鱼目混珠。”

    沈翰林看破了女儿心事,道:“这次我就坐在考场不走,谁有真才实学,自然水落石出,总得遂你心愿。”

    沈小姐一颗心思挂在了没见过面的顾文玉身上,顾文玉在家里也正想着精通诗文的沈小姐。

    顾文玉一边把沈小姐的诗抄到墙壁上,一边在想:那天我送诗文去沈老师家,柳、车二人正向沈家求亲,幸好老师没有答应……

    正想着,不料谢英走了进来。“哎呀,是瑶草兄到来,失迎了。”

    谢英看到墙上的诗,道:“这首诗是谁作的?倒也清新俊逸。”

    “是一位女子。”

    “是哪一位?”

    “沈老先生的女儿。”

    “我只以为闺阁中俊杰不过是有一无二,没料到眼前有这样多的女才子。”

    “谢兄大概又见到哪个啦?”

    “你已经见过了,只是不知道。”

    “这倒使我糊涂了,说来听听。”

    “前些时会考的第二名就是个女子。”

    “错了,那是车大呀!”

    “车大哪里会作诗?是他妹子代作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瞒你说,柳希潜考第一的那首诗,也是小弟代他作的。”

    “原来是你的大作,怪不得这样出类拔萃!至于女人代考,还是第一次听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好笑得很,那车小姐看了小弟的诗,只以为是柳希潜作的,哪里知道中间有弊。”

    “她自然不知道是你作的。”

    “小弟看小姐的诗,虽然不相信是车尚公作的,却也想他家没有人给他代笔。”

    “后来怎样知道的?”

    “小弟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不料车小姐的奶妈来了,是她告诉我的。”

    “她怎么到你馆中来了?大概是来相女婿的吧?”

    “听她说话也是个打听亲事的口气,不过把我当成柳相公了,我也将错就错,默认是柳希潜。”

    “哪里去找这样一个漂亮的柳希潜!如果奶妈再来时,就该给她说个明白。”

    “她以后再来时,小弟偏偏又没遇到。顾兄,沈老先生的女儿有婆家没有?为何不去求婚?”

    “会考的第一、第二都让柳希潜、车大抢走了,小弟哪里挨得上号呢?”

    “才学是真是假,总是瞒不住人的,若严格地加以重新考试,他们的伎俩立时就穷尽了。”

    “我还要求谢兄不要再为他代笔了,到时候说不定要拿到会长那里,问出你的罪过。”

    谢英笑了起来:“问我什么罪?”

    “求人的、代笔的,都一律同罪,你只要看一看科场规定就知道了。”

    “不要取笑,小弟正因为给人代笔这件事,受了多少窝囊气!”谢英接着便把前后始末细说了一遍。

    顾文玉安慰道:“柳希潜这等可恶,你就在我这里暂时住下,怎么样?”

    谢英和顾文玉志趣相投,就暂时住下了。

    车大听说柳希潜将谢英赶出来了,心想:小谢讨厌,也该这样惩罚他,只是柳希潜少了代笔,日后恐怕又要懊悔,这第二毕竟不如第一,上次被柳希潜占了第一,心里也不甚舒服。若把小谢请来,给他半年酬金,他自然感激。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也肯效劳。下次会考不怕他柳希潜会抢了第一去。何况近日为柳希潜说合亲事,面试出丑,我也不好意思再去求妹子代作诗文,不如另找门路,反觉更好办事。想到这里,车大早早就派人去请,一面张罗酒席。

    车大想好后,叫钱妈备好酒席,请谢英给自己开学。

    谢英见车大相请,明知他也不是好主人,却想到趁此机会见到车小姐,因此也就拎着书箱来了。

    车大将谢英迎进来,寒暄了几句,骂几句柳希潜不通人情,自己要向谢英请教学习的假客套,便入席了。

    钱妈在书房后面偷偷地细看,发现新来的先生就是那位柳希潜相公,十分欢喜,便在旁边等着。

    谢英散席出来,正瞧见一直想见面却又见不着的钱妈,慌忙拱手施礼。钱妈回礼道:“柳相公,我第二次去找你,没想到遇到了那位柳希潜相公,他说再没有第二位柳希潜相公了。”

    “实话对钱妈说,小生本来不姓柳,姓谢,名叫瑶草,原想等妈妈再到书房时,说明其中缘故,没想到又被柳希潜给打发回去了。”

    “原来是谢相公。”

    “钱妈,我的家世贫寒低微,行囊箱件寥寥无几。”

    “谁与相公讲究门第了?只是尚未婚配这话可是真的?”

    “小生怎敢诳骗妈妈?不是我自己耽误婚姻,有谁来怜惜我这出身贫寒之人!请问妈妈,那柳希潜到这里来求婚,小姐可曾答应过他?”

    钱妈把柳希潜出的洋相笑着告诉谢英,末了,想起小姐说的不要管姓柳不姓柳,只要见到作诗的人,要他再作一首绿牡丹诗以为证据,便道:“俺小姐很喜欢相公的佳作,何不再作一首,让老身转给小姐。”

    谢英听说小姐喜欢,自然十分高兴,道:“什么题目?”

    “小姐面试柳希潜相公的题目,是什么绿牡丹,相公就用这个题目作一首吧!”

    谢英略一思索,吟道:“叶色花容殊不辨,但闻香气袭庭阑。朦胧月下宜详认,莫作刘家黑牡丹。”

    “老身哪里记得住?桌上有纸笺,请相公写上吧!”

    谢英一挥而就,道:“钱妈,就请你作个传递,新题目来不及仔细推敲词语,但也不像他人那样腹中空空,任凭你定哪天为帘试日期。”

    “相公这样高才,还用得着什么帘试!”

    “钱妈,须要记清楚,我叫谢英,不是柳希潜,不要把姓名记错了。”

    “老身知道。谢相公,只怕这家庭教师的景况凄凉,不可久栖。”

    小姐却不知道谢英已经来了,心头正想着到哪儿去找他,让他也知道自己的一片心意。钱妈欢天喜地走了进来:“小姐,你在哪里?”

    “钱妈,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车小姐不解地问。

    “大官人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到咱家来,我都见过了。”

    “见了教书的先生,有什么可欢喜的?”

    “你道他是谁?就是前些天在柳家庄上见到的那位相公,他原来不姓柳。”

    车小姐不禁一阵心跳,道:“你问清楚他的姓名没有?”

    “他说他叫谢英。”

    “这个名字在过去刻印的诗中见过,好像是个知名之士了。”

    “他本来在柳家做家庭教师,考第一的那首诗,就是他代柳希潜作的。”

    “我说这个油头滑脑的蠢才也做不出来。”

    钱妈笑着道:“小姐,柳希潜那首在帘外面试的诗,也是谢相公替他作的。”

    “我知道,那是他怕明珠暗投难以自表,因此故意把诗写得那样好笑,让我明白其中的蹊跷!”

    “柳希潜因为谢相公作弄了他,就把他赶了出来,大官人又把他邀请了过来。”

    小姐心想以后有机会听他吟咏了,心中十分高兴。钱妈又道:“小姐,这一次可相信我说的话了吧?你去看看就知道他光彩照人,气度不凡。”

    “这也用不着了,只是他家中的情况,可问明白没有?”

    “问清楚了,因为家境贫寒,穷愁潦倒,所以至今还是孤身一人。哦,老身还要他作了一首绿牡丹诗,真是有学问,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在信封上还随手抹勾了一对鸳鸯。”

    钱妈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用信封装着的诗篇。小姐一时害羞,道:“只怕是外人的诗文,我这女孩儿家不好拆开来看。”

    “小姐,这又不是那些淫秽诗词,不过与先前的会考诗卷一样,与前诗唱酬。”

    小姐展开诗卷,不禁叫绝,钱妈跟着小姐,原是识得几个字的,惊奇地问道:“绿色的牡丹已够奇特的了,哪里有黑色的牡丹?”

    “这是嘲笑那个白丁的。黑牡丹是牛,意思是叫我不要认错了。”

    “前几天把他骂做乌龟,如今又把他骂做牛,谢相公倒是会取笑他呀!”

    “这诗虽是偶然笑骂之句,但行文酣畅,也足以流传千秋。”

    “小姐,你也该再作一首回答他。”

    “我怎好在他面前逞能?”小姐想起自己独守空闺,谢相公暂在书馆存身,这门亲事不知成也不成,一时愁绪万端,不觉长叹一声,让钱妈扶自己入房休息。

    车大请到了谢英,没过几天,又是会考之期,暗中吩咐谢英在家等题目替作,又去求了妹子,心想有两个高才替作,万无一失,准拿个第一,沈小姐不就嫁给自己了吗?便兴冲冲地向沈家走去。

    柳希潜赶走了谢英,车大的妹子又没答应自己的亲事,只得又去打沈小姐的主意,听说第二次会考,无奈之下去求一个在街头替人写信的老秀才替自己写文章,安置停当之后,也往沈家走去。

    沈翰林见他三个都到了,便拿出顾文玉的文稿道:“顾兄的诗文,我都批改过了,真是名言俊句,层出不穷,佩服佩服!”

    顾文玉忙谢道:“老师过奖,学生愧不敢当!”

    柳希潜与车大见没说到自己,争着道:“学生的拙稿,想来老师也批改过了,望老师也给以指教。”

    沈翰林道:“二兄的文稿,还没来得及细看,诸位都在这里,上次排的名次,只怕外边的议论不怎么佩服。”

    车大与柳希潜大道:“很佩服的。”

    顾文玉道:“老师根据文章优劣评定等级,实在是十分公平。”

    “你们都很谦逊,自然很好,不过上次会考,制度过宽,为了避免传递,今天会考,老夫已为各位准备好了午饭,各家不必再送来了,也不许到大门外去上厕所,各位可要用心作文!”说到这里,沈翰林又叫家院把数十个杂役叫了进来,吩咐道:“大家把考场门口守好,如有人在门口走动,不论是谁,一律赶走,不许放进来一个,如若出了差池,重打三十大板,听清楚没有?”

    众杂役齐声应道:“听清楚了。”

    一见这个阵势,柳希潜与车大心里直叫不妙!

    三人落座,打开题目,是“辨真论”。柳希潜向外大叫:“家院,把笔砚给我送来!”

    家院答应一声,正要进场,就被杂役拦住了。家院道:“俺家相公的笔砚在拜匣里!”一边说,一边硬往里挤,这时过来两个彪形大汉,将家院架了出去。

    沈翰林微微一笑,吩咐杂役道:“把准备好的笔砚给柳希潜相公。”

    车大见状,伸了伸舌头,道:“老师,学生要出去解手。”

    沈翰林道:“屋角边有便桶,不要出门。”

    恰在这时,钱妈到了门口,正往里窥探,便被杂役赶走了。

    柳希潜与车大这下傻眼了,什么叫“辨真论”都不懂。还是柳希潜脸皮厚一些,走出座位问道:“老师,什么叫辨真论?这首诗要作四句?还是作八句?”

    沈翰林道:“这不是诗,是一个论题,天下有真有假,真假混在一起,须要分辨明白才好!”

    车大道:“老师,这个题目出在哪一本书上?《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说明白了,学生也好作文。”

    柳希潜自作聪明道:“自然是根据《论语》上的。”

    “根据是什么呢?”沈翰林道。

    “‘辨真论’的这个‘论’字,就是《论语》的‘论’字了。”

    沈翰林笑道:“果然不差,下去作就是了。”

    车大与柳希潜以为真的问明了题意主旨,心中稍安,不过两人胸中无点墨,眼见吩咐前来传递的人都给监考守护的杂役赶走了,真是又气又急,在场中做出肚子疼、头疼、呕吐的各种丑态。沈翰林只是微笑,却仍不许他们出门。

    顾文玉思如泉涌,奋笔疾书,不多时已经完卷,见车大、柳希潜悄悄移近桌来,便故意离得远些。

    柳希潜低声叫道:“顾兄,你是个好人,借开头一段给我抄抄吧!”

    车大也许愿道:“给我略讲一讲,回去我就请客。”

    顾文玉道:“抄也该让你抄,讲也该给你讲,只是前些时太自大了些。若是让老师知道,我也脱不了干系。”

    柳希潜见他不肯,只得装病道:“老师,学生夜里着凉了,一时头疼眼花起来,文章已经思量好了,只是没法写,等下次多作几篇吧!”

    沈翰林微笑道:“既然身体不好,也不好勉强,就请回去吧。”

    车大也趴在桌上大叫:“哎哟!我的肚子,疼死我啦,怕是绞肠痧旧病又发作了。”

    沈翰林忙叫杂役把他们扶出去。二人出了门,精神一下就好了,笑道:“嘿,我没病。”

    杂役问道:“二位相公怎么假装有病?”

    “刚才是真病,现在又好了。”

    “既然好了,二位请再进去,把文章作完怎样?”

    “不行!不行,那样病又发作了。”二人边说边装作有病的样子,走出了沈家的门。

    沈翰林将顾文玉的文章仔细看过,称赞道:“这篇文章议论深广,学问见识都很有独到之处,我看是个真才,前次委屈你了。”

    顾文玉看时机成熟,便将谢英如何潦倒有才,替柳希潜作诗,车小姐为兄作诗传递说了一遍,末了,又道:“谢兄也很愿意拜识老师,只是不敢轻易登门,恐怕被门人讥笑。”

    “顾贤侄的这位朋友才情不凡,你有这样的知交,早该邀他一同来了。麻烦贤侄明日邀他来我这里见一见面。”

    “学生一定办到。”顾文玉赶忙应诺下来。

    第二天,谢英果然如约来到沈家。

    沈翰林闻报,出门相迎。谢英施礼道:“久仰老先生盛名,今日能睹尊颜实乃万幸。”

    沈翰林回礼道:“先生读书万卷,下笔有神,老夫十分钦佩,请坐。”

    谢英不敢上坐,道:“既蒙先生夸奖,就该排在学生之中了,还是老师上坐。”

    “先生过谦了,听顾贤侄说,柳希潜会考之作,是先生代写,果真有这事么?”

    “实在惭愧!”谢英不好意思地点头承认。

    沈翰林微笑道:“外边人不知道内情,见我取了个白丁作第一,只说我醉酒后做了一件糊涂事,哪里知道这首诗本来就写得好,还算老夫眼不花,没有定为第二名。”

    谢英道:“名次学生倒不敢计较,只希望能得到老师的指教。”

    “指教不敢,日后相互切磋就是。相公的学馆还在柳家么?”

    “近日车兄又把我招到他家去了。”

    “听说车生的妹妹,也很喜欢填写诗词。”

    “我听说车兄会考的诗文,是他妹妹代作。”

    “哈哈,这倒很有趣,会考不像会考,倒像是才子佳人唱和的诗篇。可惜先生可能已定亲了,车小姐自然也应该有了人家,不然的话,老夫少不了要从中给你们保媒了。”

    谢英没想到沈翰林居然肯为他做媒,忙道:“学生还没有定亲,就是车小姐也还没有定姻缘。”

    “这就太好了!”

    “不过她是富家小姐,恐怕不肯嫁给穷汉,自然要挑选豪门大族,缔结良缘。”

    “择婿是要择才,怎么能讲究门第!我要给你们说合了。”

    “还有一事,那柳希潜已抢先向车小姐求婚了,车兄与他关系最好,常在一起喝酒作乐。”

    “难道就答应了?”

    “车小姐执意不肯,她也是红颜薄命,满怀幽怨,只怕她哥哥强逼她嫁给白丁,误了终身。”

    沈翰林也是性情中人,车小姐这样的才女嫁给柳希潜这样的白丁,岂不是糟蹋了么!不禁气得大叫起来:“岂有此理,一个才华绝世的女子,怎能轻率抛给别人?官宦的后代,都是世交至友,我就是强来主婚,也不怕车生不依从。小女也懂得一些诗文历史,正要请车小姐来我家与小女做伴,到时说明情由,她自然乐于依从。”

    “学生先谢老师的大媒了。”谢英知道车小姐对己有意,如今沈翰林又亲自做媒,这段姻缘已有八分了,自是十分欢喜。

    沈小姐早听说车小姐极有文才,也很想与她相见。听爹爹说已派人去请,就坐不住了,时时差人去门口张望。

    车小姐也非常仰慕沈小姐的文才,也早想来拜访,既有人来请,便带着钱妈一起过来。两下里见面,互道了一番仰慕的话。问起各人的爱好,针线刺绣竟然都十分生疏,不过除了看书便是练习书法,或是写一些小诗,就更觉亲近了。

    说起近日的会考,两人都极力夸赞顾文玉和谢英的诗篇。丫头小凤嘴快,道:“俺老爷也说顾相公果然有才学,说要把小姐许配与他。”羞得沈小姐要打小凤,却被车小姐拦住了,道:“恭喜姐姐了。”

    沈小姐道:“你别听她瞎说,我倒要恭喜姐姐了。”

    车小姐道:“喜从何来?”

    “听爹爹说,替柳相公作文的谢相公文才出众,英俊潇洒,因为四处漂泊还没定亲,爹爹说要替他保媒。”

    钱妈道:“是哪一家?”

    沈小姐笑道:“就是你家小姐!”

    “可真的说这话了?”

    “我爹爹主意已定,说是硬要为姐姐主婚。这不是天大之喜吗?”

    车小姐心系谢英,却怕哥哥嫌他出身寒微,姻缘难成,一直忧闷于心,如今听说沈翰林要为自己主婚,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钱妈是十分乖觉的人,如何不懂小姐的心事?知道小姐不好意思表态,便道:“既然老爷有这番好意,俺小姐就拜他为义父,与小姐姊妹二人住在一起就好了。”

    沈翰林得知车小姐愿拜自己为义父,高兴得合不拢嘴,当即就认了亲。车小姐长沈小姐一岁,就做了姐姐,在沈家住了下来。

    车尚公见妹子去了沈家,初时并不在意,后又听说沈翰林做主把妹子许了谢英,不禁气得火冒三丈:“嘿,真是好笑!妹子嫁人,我做亲哥哥的都不知道。天下不通道理的人,再没人像老沈的了。会考的时候让我出丑,也就算了,一个妹妹,好好请到他家里去,就认了他做干爹,还公然主婚,许给穷得活不下去的小谢,竟然也不告诉我一声。有这样奇怪的事!”正骂着,柳希潜来了,问道:“车大,出了什么事,这样烦恼?”

    “不要提了,老沈真是好笑,竟然擅自做主,把我妹子许了小谢。”

    “他又不是自家的叔叔大爷,怎好这样乱来?我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他若是肯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你,你才能答应由他把你妹妹许给别人。”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他又把女儿许给小顾了。”

    “世上哪有外人来主婚的事,这是明摆着欺负你,你就该上门去骂。”

    “若骂了也不理睬,又怎么办?”

    “那就告诉亲友,齐去找他理论。”

    “也不睬呢?”

    “那就去告状。”

    “不妙不妙,与戴乌纱帽的打官司,输多赢少,得另想办法才好。”

    柳希潜想了一阵,道:“我想你妹妹原该许给我,沈小姐原该许给你。上次我们一块商量的一点也没错。我们可以派人去说,要让老沈等秋试张榜以后再定。”

    “那有什么用,我们又考不中。”

    “这好办,我们可以先用钱买通报录的人,在未张榜以前,先假报你我中了。咱当夜就要求成亲,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就算知道是假的,也只好不了了之。”

    “嗨,真是妙计。”

    “在外面要提前买题名录先传报,在家中也要假装着非常欢喜、热闹。”

    “柳大,你的意思是要装得很像。”

    “不错,要当真的一样,不仅要给报录人发赏钱,还要赏给他们衣帽。”

    “没有条子怎么办?”

    “这个也不难,刻一张纸条就行了。”

    “赏给报录人的银子也要假装着用秤称一下。”

    “只要能把老婆骗到手,花点钱财又有什么关系。”

    “还是你有办法。”

    “这就叫‘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只怕诈骗婚姻,是犯法的哟。”车大想到这里,心里有些发毛,但又想到不行此计,花容月貌的沈小姐如何能拥入怀中?从来就说“色胆包天”。车大与柳希潜暗中准备不提。

    秋试过后。沈翰林在朝中原是很熟的,顾文玉、谢英三场考试的卷子也看过了,料定二人能够考中,高兴地回到府中静候佳音。

    这天,沈翰林在书房中正细看谢英与顾文玉的诗稿,就听家院传报谢、顾、柳、车四位门生来访,便迎了出来。

    叙礼已毕,说起这次考试,沈翰林道:“谢、顾二兄的卷子我都看过了,定然考中,喜得我都睡不着觉。”

    谢英与顾文玉道:“老师过奖了。”

    车、柳二人道:“学生的卷子,忘了给老师看了。”

    “不用看,你二人的卷子也一定都很好。”沈翰林笑着道。

    “听说老师的小姐就要挑选女婿,有中意的人没有?”柳、车二人把话切入了正题。

    “已经选定了。”沈翰林高兴地道。

    “哦,是谁呢?”

    “就是顾文玉。”

    “谁做的媒人?”

    “是老夫亲自许配的。”

    “顾文玉又有什么好处?老师就许给他。”柳顶撞道。

    “嘿,顾文玉学识渊博,下笔成章,人又英俊高雅。”

    “我看人才长相也很平常。至于文章么,谁不会做?”车尚公插嘴道。

    看到沈翰林似乎要发怒了,柳又点了一把火:“车兄,你的妹妹,听说也已许配人了。”

    “没有这回事。妹妹许配人,难道我这亲哥哥倒不知道?”

    沈翰林见他俩一唱一和,存心是来找茬的,不禁怒道:“她父母都不在世,做哥哥的应该用心查访,找一个好人家。”

    柳希潜道:“也没见许配得不好呀。”

    沈翰林道:“有几家都匆匆忙忙来我这里求婚,我比较一下,有人与她文才相貌都很相当。”

    “文才相貌都相当,是哪一个?”柳希潜明知故问。

    “就是谢英。”

    车尚公黑着脸道:“我没有答应,难道是我妹妹自己答应的?”

    “我与你父亲是同辈人,按礼应在你父辈的行列,况且你妹子已拜我为干爹,这婚姻大事,我便代你过世的爹做主,又有什么不可?”沈翰林理直气壮地道。

    柳希潜与车尚公见辩不过沈翰林,便撒起泼来,一人指着谢英,一人指着顾文玉骂道:“你们俩个狗才竟敢来抢夺我们的亲事,我们与你俩不能算完。”

    顾文玉怕他们胡搅蛮缠,长此下去不好看,便向沈翰林道:“老师,这门亲事还请多多询求才子名士,也免得人家乱发议论。”

    谢英也道:“这门亲事门第悬殊,学生也不敢有过分的奢望,亲哥哥又不答应,恐怕不那么妥当。”

    沈翰林道:“两位也不必怕他们,有我做主,有什么关系?”

    柳希潜见沈翰林不让步,便道:“老师把二位小姐许给他们,不过是说他们的才学好。”

    “不错。”

    “嘿,好才学也不是吹的,要名题金榜才是名副其实。”

    “你也知道这个理么?”

    “老师又怎么知道我们不能考中?”

    车尚公接着又道:“当初老师也说过,考试得中之后,方才商议亲事。”

    “对,我曾说过这话。”

    “那么,老师可不能失信。如果学生侥幸中了,便是老师的女婿,也不会给老师丢人。”

    柳希潜也道:“如果学生也侥幸考中,只要娶车兄的妹妹,这里也预先说明。”

    “你们怎么就认为自己能考中,谢英、顾文玉就不能中?”

    柳、车二人得意地道:“若是他们中了,那无话可说。可是天下的事很难预料,多少巧的反被拙的嘲笑!倘若谢兄、顾兄偶然落榜,小弟们时运凑巧,也和上次会考一样取在前头,那时不要怪小弟不客气,亲事免不了要让给我们了。”

    沈翰林笑道:“中还是不中,张榜以后自然能见分晓,何必预先估计?”

    谢英、顾文玉只觉得柳、车二人好笑,两个白丁也想中,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接着道:“估计也就在这两三天内了?”

    柳希潜道:“听说今年张榜最早。”

    车尚公道:“我从报录人那里听说,不出今天。”

    大家正说着,忽听外面人声嘈杂,不一会儿跑进一群报录人,嚷着道:“报报报,柳希潜相公、车尚公相公中了!”一面嚷,一面围着柳、车二人要赏银。

    谢英、顾文玉见没有自己,不禁有些着急,几次询问报录人,报录人只是冷笑,并不理睬。二人只得向沈翰林告别,急急地走了。

    柳希潜、车尚公眉开眼笑,道:“老师,这亲事可是学生我们的了吧。”两人说到这里,竟唱了起来:“新郎头上帽光光,门楣今日更显扬,今晚咱们就要入洞房。”唱完哈哈大笑着,被报录人簇拥着回家去了。

    沈翰林见人都走尽了,心中疑惑难消:“奇怪,学识好的不中,偏偏中了这两个白丁?”正自苦苦思索,家院又来报:“禀老爷,车家、柳家又差人来说,今天夜里就来迎亲。”

    沈翰林暗自思忖:谢、顾二人暂时怀才不遇,岂能让那两个白丁占了便宜,今天本是黄道吉日,趁此机会先把顾生、谢生招赘入门,省得他们再来找麻烦。

    沈翰林吩咐下人将新房置妥当,为谢、顾二人举行婚礼也。

    两对新人刚刚行过大礼,柳、车二人知道弄巧反拙,气急败坏地赶了来,道:“老师,你说过考中的才成婚,可不能耍赖。哼,也不怕招那个穷女婿被人耻笑。”

    沈翰林道:“已经举行了婚礼,不必再说别的了。”

    柳希潜、车大一人扭住谢英,一人扭住顾文玉,嚷道:“成不得!成不得!咱们就是大闹一场,拼个大家都成不了完事!”

    正闹得不可开交,又有报录人直直地闯了进来,嚷道:“哪位是谢相公?顾相公?你们中了。”

    这一嚷,满屋的人都吃了一惊,柳希潜、车大也松了手。

    沈翰林喜道:“果然老夫的眼力没错,这位是谢相公,那位是顾相公。”

    报录人取出录条道:“第一名谢英,第二名顾文玉。你二人中得最高,赏钱该加倍给了!”

    柳希潜、车大嚷道:“只有条子不足为凭。”

    报录人拿出全部录取名册道:“金榜题名的共有五百名,全部在此。”

    沈翰林道:“怎么不见柳、车二位的姓名在上边?”

    “恐怕先前的是假的了。”谢英道。

    柳、车二人心中发虚,忽然又有报录人闯了进来:“报,报,报。”

    来人道:“小人报是报升官消息的。”递上报录又道:“恭喜老爷被皇上选入内阁,要你们日夜兼程入京。”

    沈翰林见柳、车二人灰溜溜地要走,又挽留道:“二位先不要走。不知车相公现在是否愿意把令妹许给谢英了?”

    车大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本来就愿意许给他的。”

    谢英行礼道:“多谢内兄。”

    车大忙还礼道:“给妹夫贺喜了!”

    沈翰林又道:“这两桩亲事,虽然都由我主婚,尚少媒人,想求柳希潜兄担当如何?”

    柳希潜道:“理当效劳。”

    “二位的亲事,都包在老夫身上,日后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佳人。”沈翰林道。

    柳、车二人道:“谢老师。”

    两对新人重又行过大礼,各入洞房。花烛下,道不尽的相思,说不完的温柔。一夜的鱼水之欢,也不必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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