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舵-掌舵2_第八章 以退为进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个担心大可不必!”杜林祥笑起来,“有一个难题困扰中国人几千年,到现在也没法解决,那就是实力相当的两人联手后,究竟谁听谁的?赖敬东太强,宋金池偏弱,两人勾结自然是宋听赖的。而赖敬东和徐浩成之间,谁也不甘受谁的指挥,所以注定无法联手。”

    1 向领导汇报工作时,不妨准备些废话

    礼拜一一大早,赖敬东来到位于北京东三环的办公室。赖敬东的办公室只有二十多平方米,装修也很简单。深黑色的办公桌上,就摆着一部电话、一个笔筒与一副台历,桌面上干净得一张纸都没有。他一直坚持“今日事今日毕”,从不把工作拖到第二天。

    秘书端上刚沏好的普洱茶,手里还拿着一张当日全球新闻列表。赖敬东抿了一口茶,之后一边掏出身上的老花眼镜,一边对秘书报以微笑:“谢谢。”赖敬东待人很客气,即便下属做错事,也极少见他有雷霆震怒、声色俱厉的时候。

    赖敬东拿过这张新闻列表,认真看了起来。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到办公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浏览新闻。公司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两人小组,负责将《华尔街日报》《经济学人》《金融时报》等全球知名媒体当天的新闻标题——包括文章的主标、副标,以及各段落的小标题,整理到几页纸上。

    许多管理者看文件前,喜欢让下面人整理出一个内容摘要。但赖敬东很反感这样,因此他坚持只整理标题,不弄什么摘要。他认为一份文件的重点是什么,不同人会有不同解读,别人归纳出的重点,或许并非自己关心的。长此以往,甚至还会让别人的思维来左右自己。浏览标题时,他觉得哪一部分是重点,再让秘书把原文呈上来。

    一位友人曾说,这种习惯,反映出他内心的焦虑,他对周围的一切缺乏信任感,唯恐被人欺骗。对此说法,赖敬东一笑置之。

    上午十点过,专程从上海赶来的陈远雄走进了这间狭小的办公室。台江资本的总部位于上海,幕后老板赖敬东的办公室却设在北京。通常情况下,赖敬东只会遥控指挥公司的一切事宜,遇到特别重大的事情,他才会将陈远雄招来面授机宜。

    “老师。”陈远雄毕恭毕敬地叫道。在外面,陈远雄称呼赖敬东为赖总,在公司内部,陈远雄则称呼对方“老师”。

    赖敬东点点头:“上周你去河州,情况怎样?”

    陈远雄说:“与纬通签署合作协议,已有两年时间。杜林祥这次邀请我们过去,就是通报一下他们公司在全国扩张的情况。双方会谈结束后,河州市委书记徐万里还抽空会见了我们一行。徐万里会见时表态,河州市委、市政府对于纬通上市,将给予一如既往的支持。”

    “当地政府大力支持,自然是好事。”赖敬东抿了一口茶,“纬通如今的土地储备,达到什么规模了?”

    陈远雄说:“相当可观。纬通近年来在全国各地的扩张异常迅猛,楼盘销售情况也不错。以他们如今的土地储备,已经迈过了赴港上市的门槛。估计下个月,纬通就将在全球展开路演,向机构投资者推荐即将上市的股票。”

    “好啊。”赖敬东面露喜色,“成功上市,符合双方的利益。我听说,他们已经联系了一家投行作为此次上市的保荐机构?”

    “嗯。”陈远雄点头说,“原本我给他们推荐了一家投行,不过杜林祥却选择了另一家。他们已经正式签署协议。”

    赖敬东说:“杜林祥对我们的戒心还是很重呀,连我们推荐的投行,也弃之不用。这也怪不着他,人之常情嘛。”赖敬东又问:“他联系的是哪家投行?”

    陈远雄说:“一家有欧洲背景的投行。不过这家投行大中华区的负责人,说来还是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谁?”赖敬东问。

    陈远雄答道:“宋金池。”

    “哦,我知道这家投行。”赖敬东说,“小宋当初在上海,也算我的部下。”

    赖敬东又问:“杜林祥与宋金池签署的协议的具体内容,你拿到了吗?”

    “还没有。”陈远雄说,“不过宋金池公司里的一位高管,和我私交不错,他对我说起,协议中有关于认股权的条款。”

    “你确定?”赖敬东追问。

    陈远雄则点了一下头:“杜林祥支付给投行的佣金,一部分是采用现金的方式,另一部分则是认股权。作为一家现金流紧张的公司,纬通采用这种方式也合乎情理。”

    一家企业上市,是需要专业的投行作为保荐机构以及承销商的。上市在即的纬通,自然也会与一家投行建立合作关系。所谓认股权,就是上市企业向投行支付佣金的一种方式。企业向投行支付佣金,除了现金形式,往往还会采用直接占股或者认股权的方式。直接占股,就是企业将佣金折算成股份支付给投行;认股权,就是投行获得一个权力,在企业上市之后,投行可以按照发行价的一个溢价,认购一定数量的企业股票,然后投行在二级市场抛售以赚取差价收益。

    “真是天助我也!”赖敬东笑起来,“原本想着怎么去说服宋金池与我联手,现在看来,几乎不用费多大工夫了。”

    陈远雄当然明白自己老师的意思。赖敬东希望纬通成功上市不假,同时他更希望纬通上市的发行价不要太高。当初与杜林祥签订协议时,双方同意将占股比例和股票发行价捆绑起来。纬通的发行价越低,台江资本的占股就会越高。赖敬东此刻想的,自然是与宋金池联手打压纬通的股票发行价。

    赖敬东缓缓说:“当初答应过杜林祥,确保他对纬通的控股地位,因此我们的占股不会超过他。但是,在不超过杜林祥的前提下,台江资本也应谋求多获得一些股权。纬通的发展势头不错,一旦上市成功,前途更是不可限量。我们占股越多,收益就会越大。”

    陈远雄笑了:“因为佣金中有认股权的条款,估计宋金池不会拒绝与我们合作。”

    “是啊。”赖敬东说,“如果发行价低,投行按一定溢价比例认购企业股票的价格也就低,进而在二级市场可能赚取更多的差价收益。先把新股的发行价压一压,未来再炒起来,宋金池会对我的方案感兴趣的。”

    “路演马上就要开始了,得抓紧时间联系宋金池。”赖敬东敲着桌子说道。

    陈远雄说:“这几天宋金池就在北京,我马上和他联系。”

    赖敬东思忖了一下说:“你给宋金池打电话,就说我约他吃饭。这次我亲自和他谈。”

    “好的。”陈远雄答道。

    陈远雄转身离去后,赖敬东抬头望着窗外。京城下起了小雨,雨点轻轻敲打着玻璃窗,好像唱着歌,雨水顺着玻璃窗滑落下来,留下了一道道水痕。赖敬东心情不错,他站起身来俯视楼下。行人都撑开了雨伞,各式各样的雨伞,五彩一片,瑰丽一片,和着那雨水的清脆声音,真是一幅妙不可言的景色。

    此刻,千里之外的河州却是晴空万里。为了迎接即将开始的路演,纬通上下正紧张有序地准备着。杜林祥已不知连加了多少个晚上的班,在下属眼中他依旧保持着旺盛精力,但他眼眶中的血丝越来越多,只要坐进办公室,就会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大战临近的气氛,使他的烟瘾愈发大起来。

    不过刚从河州市委办公厅传来的一份通知,让杜林祥不得不暂时腾出精力,来应付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中午时分,杜林祥接到通知,说省委常委、河州市委书记徐万里将于两天后亲赴纬通视察。

    杜林祥将在家的公司高管紧急召集起来,布置迎接徐万里一行的工作。对于徐万里的到来,杜林祥既激动又忐忑。徐万里来河州主持工作后,与杜林祥在各种场合接触过多次,不过正儿八经来企业视察,这可是头一遭。

    得益于吕有顺在北京的提前交底,杜林祥对于河州政局的动向早已洞悉。此后发生的一系列变化,也与吕有顺当初所言分毫不差。就在那次谈话后半个月,吕有顺正式接到调令,回北京央企任职。徐万里则从常务副省长的位置上调来河州,接下市长一职。七个月后,市委书记陶定国退休,徐万里又毫无悬念地成为继任者。

    吕有顺曾经预言,徐万里将会在河州大权独揽,这不仅由于其个人的性格,更缘于贺之军在背后力挺。果不其然,徐万里一到河州,就展现出十分强势的作风。训斥下属那是家常便饭,就连市委常委班子里的同志,徐万里也时常耳提面命一番。

    徐万里初来河州时只是市长,市委书记依旧是陶定国。虽然同为省委常委,但陶定国资历更老,排名也在徐万里之前。况且,陶定国毕竟离退休还有几个月时间,他仍是名义上的河州市委一把手。不过,河州上上下下所有人,从没听见徐万里叫过陶定国一声“陶书记”,他通常只会称呼“老陶”或“定国同志”。

    那段时间《河州日报》的头版新闻,也颇值得人玩味。陶定国深居简出,好几天没有一次正式活动,报上自然没有他的新闻。徐万里却精力旺盛,一天连赶好几个场。有一天的《河州日报》,一版居然就有徐万里的四条新闻:上午主持召开市政府常务会议,午宴招待外国投资团,下午去工业园区调研,晚上还带着好几个部门负责人,去夜查城市光彩工程。

    最令《河州日报》编辑头疼的,还是陶定国、徐万里一起出席的会议。陶定国轻描淡写讲几句,接下来徐万里便开始了长篇大论。关键在于党报的新闻报道有规矩,书记、市长同时出席的活动,关于市长的报道内容绝不能超过书记。甭管陶定国再日落西山,徐万里再旭日东升,一篇党报的会议报道,三百字的“陶定国指出……”,七百字的“徐万里强调……”,也是不成体统!

    所幸《河州日报》的编辑脑子活泛,发明出一种新的写作方式。但凡两人同时出席的会议,开头就写“省委常委、市委书记陶定国,省委常委、市委副书记、市长徐万里出席会议”。接下来两人的讲话内容,直接用“会议指出……”“会议强调……”“会议认为……”。

    陶定国退休,徐万里正式扶正后,其锋芒就更加显露无疑。徐万里以市委书记身份主持召开的首次市委全委会,就别出心裁了一回。除了讲话中屡次提及危机意识,徐万里还组织所有市委委员,在会议召开途中外出实地考察了一回。考察地点,不是欣欣向荣的工业园区,也不是都市里的高楼大厦,而是僻远贫瘠的农村与城市中的棚户区。徐万里一路看一路点评:“河州的父老乡亲,还有很多生活并不如意。我们的工作,也有许多死角。”

    对于徐万里的这番举动,外界褒贬不一。有人议论道,要说死角,这自然不是徐万里工作的死角,而是前任的工作死角。如此作为,不是在打陶定国、吕有顺的脸吗?不过省委书记贺之军倒对此举赞赏有加,还亲自给《洪西日报》打招呼,让报纸在头版头条报道河州市这次令人耳目一新的市委全委会。

    而在另一件事上,徐万里还不惜与昔日的顶头上司——省长姜菊人杠上了。河州市区通往郊县的两条公路,一直设有收费站。徐万里称收费站阻碍了地方经济发展,一定要在两个月内拆掉。

    省国资委不干了,把状告到姜菊人那里。原来,这两座收费站属于省国资委旗下的交通投资集团,交投集团原本打算以两条公路的收费权为抵押,从银行贷出一笔钱去修建省内另一条公路。如果收费站撤销,抵押物都没了,银行那边自然贷不出钱。

    姜菊人闻讯勃然大怒,让省政府直接给河州下达文件,立即叫停此事。徐万里却置若罔闻,还对前来督办此事的省政府秘书长发了一通火:“交投集团还是我当副省长时组建的,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你们也别扯着省政府的大旗,跑来吓唬我!几个月前,我还是省政府的常务副省长。”

    事情最后闹上了省委常委会。姜菊人与徐万里各执己见,互不相让。贺之军站了出来,把徐万里批评了一通。贺之军说开会是摆事实、讲道理的时候,不是比谁声音大,你徐万里对班子里的同志,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气?可令人不解的是,批评完之后没多久,两个收费站还是撤掉了。

    外人不可理解的事,杜林祥当然见怪不怪。吕有顺当初交底时说得够清楚了,贺之军处心积虑将徐万里扶上市委书记的宝座,为的不就是今天?人家贺书记只批评徐万里开会时态度不好,又没批评撤收费站的事!

    徐万里越是在河州一手遮天,杜林祥就越急着同人家攀上关系。徐万里上任以来,对纬通的扶持力度不小,但这种支持在杜林祥看来,似乎更像是市委书记与市内重点企业之间的公事公办。两人私下的关系,和他与吕有顺的关系不可同日而语。杜林祥十分渴望与徐万里之间,有更进一步的亲密互动。

    对于迎接领导视察,如今的纬通已是驾轻就熟,但杜林祥依旧十分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准备情况。视察前那个晚上,他还把自己锁在办公室,一边抽烟一边把所有细节再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功夫不负有心人!晚上十一点过,杜林祥终于思索到一个十分重要的细节。他立即打电话召来办公室主任高明勇,认真交代了一番。

    第二天的视察,一切按部就班。徐万里先后去到纬通的施工工地、商业步行街视察,最后一站,就是去纬通集团总部听取汇报。汇报开始前,杜林祥安排高明勇去给领导们的茶杯续水。高明勇立刻起身,走到领导桌前,端起茶杯再去往会议室角落里的饮水机。

    见高明勇如此往返几趟,陪同徐万里视察的市委秘书长调侃道:“杜总你这么大企业,怎么既没有一个端茶送水的服务员,也没有一个温水瓶?还得麻烦高主任一趟趟去饮水机跟前接水!”

    杜林祥尴尬地笑起来:“原本有个服务员,昨晚忽然请假了。而且温水瓶也被她锁在杂物室里,别人还没钥匙。”

    高明勇一边接水,一边笑着说:“领导们平时为人民服务,我今天能为领导服务一回,感觉无比荣幸!”

    “是啊!”杜林祥接过话茬,“如果我不在这儿做汇报,恨不得自己给领导们接水。这可是福分啊!”

    坐在一旁的庄智奇,听着杜林祥与高明勇一唱一和,心中有股怪怪的味道。这般谄媚的言语,反正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汇报前半段,主要是讲纬通近年来取得的成绩。重头戏在后面,杜林祥将向领导们提出几点希望政府帮忙解决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关于税费优惠的问题。只要徐万里点头同意,对于企业来说就意味着数千万元的真金白银。

    偏偏在这时,意外发生了。秘书拿着手机走进会议室,向徐万里报告有一个重要电话打来。徐万里接过手机,立刻起身走出会议室。

    这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杜林祥正准备切入正题,提出税费优惠的事,偏偏一把手离开了。在座的还有市委秘书长与两位副市长,可惜他们却不是能拍板的人物。关于税费优惠的事,就算他们三人都同意,只要徐万里不点头,依旧屁用没有;反之,哪怕他们三个都反对,只要徐万里首肯,一样顺利过关。

    杜林祥焦急地瞟了一眼门外,徐万里拿着手机越踱越远,看来这通电话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主角不在了,戏还要接着演吗?杜林祥喝了一口茶,没有提税费优惠的事,而是话锋一转:“纬通能取得今天的成绩,实在是得益于在座领导们春风化雨般的关怀。”接下来,杜林祥将在座三位市领导曾给予企业的关照,挨个梳理了一遍。给三位市领导表完功,徐万里还没有回来。杜林祥又开始回忆河州各局委对企业的扶持,说者情真意切,听者笑容满面。

    对于现场的气氛,杜林祥颇为满意。当初自己的精心准备,看来没有白费!

    向领导汇报工作时,一把手却忽然离场——这类事看似是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实则大有学问。继续汇报吧,拍板的人都走了,讲了也是白讲;停下汇报等待一把手回来吧,一来会冷场,二来还会令其他在座领导不满。

    杜林祥就曾经历过一次会议,当时在座的最高领导便是吕有顺。吕有顺因为临时有事,暂离会议室。正在汇报的局长见市长离开,索性放下念到一半的汇报材料,静候吕有顺归来。当时会议室的气氛很尴尬,尤其几位副市长,脸色很不好看——咱哥几个说话的确不如吕市长管用,但你小子也别做得太明显啊!

    经历过那件事后,杜林祥就一直在琢磨,自己碰到这种事该如何处理?前思后想他得出一个结论:跟领导汇报工作时,不妨准备点废话。废话藏在心里,平时不用说出来,一旦发生一把手离场这类小插曲,才抛出来救急。譬如刚才徐万里离开了,杜林祥便赶紧中断汇报程序,扯出一大堆废话,细数领导们对纬通的关照。在座的都不至于失掉面子,会议室的气氛也无比融洽。

    杜林祥的“表彰大会”还没开完,徐万里就坐回座位。杜林祥赶紧言归正传,提出税费减免的问题。杜林祥特别说道:“纬通为了赴港上市,两年前开始在全国扩张。如今上市在即,企业资金链也处于最紧张的时候。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们尤其希望得到河州各位领导的大力支持。”

    徐万里抿了一口茶,扭头问一位副市长:“税务部门是你在分管,谈谈你的看法?”

    副市长赶紧说:“徐书记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徐万里微微一笑:“都不肯担责任,看来只有我来说了。支持企业发展,本来就是党委、政府的应尽职责。纬通要是能顺利上市,对于河州的经济也会带来拉动效应。在不违背大原则的前提下,我看有些税费可以适当减免。”

    徐万里接着说:“具体减免哪些税费,减免到什么程度,刚才杜总提出了要求。税务部门根据这些要求,具体去落实。凡是河州能够决定的事,必须优惠到位。有些事咱们河州不好开口子的,也要积极向上级汇报争取。我的态度很明确,既要为企业减负,也不能与大的原则方针相抵触。”

    “谢谢徐书记的大力支持!”徐万里话音刚落,杜林祥便激动地说道。尽管徐万里的话滴水不漏,任何人也抓不到把柄,但他已经把态度亮明,下面的人自然知道如何去落实书记的指示。

    考察结束后,杜林祥将徐万里送到楼下,还亲自为徐万里开车门。徐万里上车前,特意回身握住杜林祥的手:“我们可都等着纬通成功上市的捷报!”

    杜林祥笑容满面:“我们一定努力,不辜负领导的信任。”

    送别徐万里后,杜林祥立刻将庄智奇招来办公室。庄智奇以为杜林祥要谈上市路演的事,手里还拿着相关的材料。不料杜林祥却指着茶几上的玻璃杯说:“智奇你是有名的茶精,看看杯子里装的是什么茶?”

    庄智奇有些纳闷,自己的老板平素对茶道并无兴趣,今天是怎么了?庄智奇走近茶几,认真瞅了瞅:“瞧颜色就是普洱茶。”

    “普洱茶的种类很多,这是哪一种?”杜林祥又问。

    庄智奇拿起茶杯,用鼻子嗅了一下:“老班章!”

    杜林祥继续问:“老班章是啥?”

    庄智奇说:“品茶的人都知道一句话,红酒论酒庄,普洱讲山头。云南普洱茶由于地理环境不同,所产茶叶的口感滋味也大不一样。一直以来,人们便以山头的名称来界定特定口感的普洱茶。老班章即位于西双版纳州勐海县的一处高山村寨,那里产的普洱,就叫老班章。”

    “这茶怎么样?”杜林祥点燃一支烟。

    庄智奇说:“普洱中的极品,被外界誉为茶王。老班章的茶树,大多有几百年的树龄,真正的老班章春茶每季不超过十吨。很多茶友,都以拥有一饼老班章为炫耀资本。”

    杜林祥深吸一口烟:“智奇,你确定这是老班章?不会看走眼吧?”

    庄智奇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如果连老班章也会看走眼,还敢叫茶精?老班章有一种独特的‘班章味’,嗅之有一种如蜜的韵香。这种‘班章味’,别的茶是决计不会有的。老班章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香气很强,在茶汤、叶底、杯底上都可以嗅到,而且杯底留香比一般茶叶更强更长久。杜总可以将玻璃杯中的茶水倒掉,隔一阵子依旧能从杯中闻到香气。”

    杜林祥拍手赞道:“说起茶,智奇真是高人啊!”

    庄智奇笑了笑:“老班章可不便宜。谁这么大方,给你送的老班章?”

    杜林祥摇着头:“不是送的,是偷的。”见庄智奇一脸迷惑,杜林祥接着解释:“近来我观察,徐万里出席大小会议,从不喝会场里摆的茶,他的秘书总会把一个不锈钢茶杯摆在徐万里面前。我猜测,徐万里是一个喝茶十分讲究的人,可惜不锈钢茶杯不透明,外人根本看不清茶叶的模样。”

    庄智奇恍然大悟:“所以刚才你让高明勇趁着给徐万里茶杯续水的机会,从他杯子里倒出了茶水!”

    “对!”杜林祥笑着说,“什么服务员请假、温水瓶锁在杂物间都是骗人的鬼话。让服务员提着温水瓶,去徐万里跟前续水,照样不知道徐万里究竟钟情于什么茶叶。高明勇拿上徐万里的茶杯去会议室角落里的饮水机前接水,趁着众人不注意,就将杯里原有的茶水倒了点出来。”

    “杜总真是用心良苦。”庄智奇嘴上这么讲,心里却是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杜林祥掐灭烟头,站起身来:“知道了徐万里的爱好,也算一个不小的收获!”

    2 考虑再三,杜林祥决定中止上市

    纬通的全球路演正式登场。

    路演开始的具体日期,还是香港与河州的两位风水大师一起选定的。当天,杜林祥率领纬通一众高管奔赴香港,异常高调地出现在国际投资者面前。在接下来为期十二天的路演之旅中,纬通的团队还将先后前往苏黎世、法兰克福、伦敦、纽约、洛杉矶、新加坡等数座国际金融重镇,与投资者进行沟通互动。

    路演,被称为上市前的最后一里路。通过路演途中的推介会,企业向投资者就公司的业绩、产品、发展方向等做详细介绍,充分阐述拟上市公司的投资价值,让准投资者们深入了解具体情况,并回答机构投资者关心的问题。此外,路演也是各路投资者申购股份的时候。投资者申购的积极性越踊跃,申购价格越高,这家公司未来的前景就越被人看好。

    路演的主角自然是拟上市企业,而具体的操盘手,则是投行。投行作为上市公司的保荐机构,在上市过程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确定发行股票的价格区间,然后通过路演等方式将股票向客户推销。

    全球各家投行其实大同小异。一般说来,为了成功上市,投行内部会有四个部门参与进来分工协作,分别是投行部、定价部、销售部、研究部。投行部主要联合律师、会计师等对企业进行尽职调查,审查企业在合规性方面是否达到监管部门及交易所的法定要求,以及起草招股说明书;定价部对企业进行估值,确定股票发行价的区间;销售部将企业的股票推销给基金等投资者客户;研究部就企业股票价值撰写股票评级研究报告,供股票购买者参考。

    位于全球各地的投资者,对于上市公司未必十分熟悉,但与专职从事股票承销业务的投行却是长期合作的关系。路演过程中,投行会将所有投资者在各个价位上的申购量进行累计计算,得出一系列在不同价格上的总申购量,然后与企业商议一个确定的发行价。最后,报价在发行价以上的认购者,都获得认购资格,而对于入围者的股票分配数量,则完全由投行自主决定。

    在这样的制度设计下,投行在定价及股票分配方面拥有很大的话语权。上市公司在这个过程中,基本都是被投行牵着鼻子走。

    纬通路演首日,全球股市普遍下挫。美国道琼斯指数、香港恒生指数纷纷出现大幅下跌。负责纬通上市业务的投行,当晚就给庄智奇打来电话,说鉴于全球经济不景气,股票发行价大概只能维持招股说明书中的下限。

    按照纬通的招股说明书,此次上市计划发售约17亿新股,招股价介于3~5港元之间,募集资金51亿~85亿港元。发行价只能维持下限,就意味着融资量萎缩30多亿港元。接到汇报后的杜林祥,心中十分不快,却又不得不隐忍下来。在他看来,能通过上市融回50亿港元,纬通的财务困局也将迎刃而解。尽管算不上圆满结局,毕竟可以接受。

    不过当纽约的推介会结束后,投行总裁宋金池又亲自给杜林祥打来电话,说是路演过程中,投资者的申购并不踊跃。按目前的情况,股票发行价还要下调。

    杜林祥气愤地问道:“宋总以为,发行价定在多少比较合理?”

    宋金池顿了顿说:“这个还需要根据目前的申购情况,进行精确的计算分析。”

    杜林祥又问:“什么时候能告诉我结果?”

    宋金池说:“现在香港是早上九点,估计下午三四点就能算出准确数字。香港与纽约的时差是十二个小时,那时正好是纽约的凌晨。为了不打搅杜总休息,我让下属今天晚上八点,也就是纽约早上八点,把数字传给你。”

    “不用。”杜林祥说,“第一时间传给我。不看到你们计算出的数字,我睡不着觉。”

    “好吧。”宋金池答道。

    在位于曼哈顿东区的希尔顿酒店的高级套房中,杜林祥一直没有合眼。窗外飘着小雪,杜林祥就坐在窗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凌晨三点半,他收到宋金池从香港发来的信息。他们最后计算出的发行价,是2.76港元。

    看到这个数字,杜林祥立刻被一股不祥之感笼罩。他顾不上正值凌晨时分,将庄智奇召来自己房间。

    一分钟后,西装革履的庄智奇走进了烟雾缭绕的房间。杜林祥看着他这身装束,问道:“你也没睡?”

    庄智奇点点头:“不等到宋金池的准信,睡不着!”

    “他们的准信来了,2.76港元。”杜林祥冷冷地说。

    “2.76港元?”庄智奇有些惊讶。

    “太接近了,太接近了!”杜林祥痛苦地摇着脑袋,“为什么是这个数字呢?难道……”

    “是啊,太接近了。”庄智奇一脸严肃,“比起2.74港元,只差两分钱。”

    两人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2.74港元,是他们此前反复计算过的另一个敏感数字!

    与赖敬东签署的合作协议中,双方约定赖敬东的最后占股比例,要与股票发行价捆绑起来。发行价越低,赖敬东的占股就越高。后来在杜林祥的一再坚持下,合同中写入了另一条,为保证杜林祥的控股地位,赖敬东的持股比例不能超越杜林祥。依据这两则条款,当股票发行价低至某一个价位后,赖敬东的持股比例就不再随股价下跌而自行增加。

    路演之前,杜林祥与庄智奇反复计算过。那一个至关重要的临界点,就是2.74港元。股价只要维持在2.74港元之上,股价越低,赖敬东的占股就越高。如果股价低于2.74港元,赖敬东的持股比例就不会再增加。

    纽约夜幕深沉,雪花飞舞,杜林祥的情绪却无比激动。他站起身来大声吼道:“差着两分钱,或许是人家自己讨吉利。比起四,六可要吉利得多。宋金池抛出这个发行价,让我不得不怀疑,他与赖敬东早就勾结在了一起。”

    “很有可能!”庄智奇也点上一支烟,“按照这个发行价,我们的融资额会大幅减少,赖敬东的持股却变多。等到上市之后,赖敬东再与宋金池联手把股价炒起来,他们可真要赚个盆满钵满。”

    杜林祥平复了一下情绪,坐回沙发上说:“你以前说过,衡量一次上市是否成功,也是有标准的。”

    “没错。”庄智奇说,“但凡一家企业在证交所挂牌,媒体都会说成功上市——那只是外行看热闹而已!在我看来,即便股票挂牌交易,也不能断言这是一次成功的上市。衡量是否成功有两个标准,第一看市盈率,第二看股票上市后三个月内的波动幅度。”

    庄智奇接着解释:“所谓市盈率,就是股价和每股收益的比率。不同的行业,市盈率差别很大。高科技行业的市盈率普遍较高,传统行业则会低一点儿。一般说来,我们会将身处同一行业的不同企业拿来比较。比如纬通是房地产企业,如果其他房地产企业的市盈率普遍是六到七倍,而我们的市盈率只有四倍左右,那就证明我们的发行价偏低。至于波动幅度,我认为上市后三个月内无论涨跌,只要超过30%,都说明上市过程有瑕疵。下跌超过30%,说明企业被股民看衰,毫无前景;上涨超过30%,说明上市时股价被低估,本来企业能够多融一些资金的,却没有做到。”

    杜林祥深吸了一口烟:“如果接受宋金池的价格,那么纬通的上市,也算不得成功。”

    “恐怕是这样。”庄智奇叹了一口气,“按照2.76港元的发行价,只能融回四十多亿资金。比之前的预估,少了一大截。”

    “一群王八蛋!”杜林祥恨恨地骂道。

    时值纽约的冬季,户外温度很低。因为供暖需要,宾馆的门窗都紧闭着。屋内的烟味已有些呛人,但杜林祥依旧续上一支烟:“咱们能接受这个价格吗?”

    庄智奇顿了顿说:“以这个价格上市,咱们肯定是吃亏的一方。不过真能融回四十多亿资金,倒能解纬通的燃眉之急。企业的资金链实在绷得太紧,有了这四十多亿,不敢说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起码能松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接受他们的条件?”杜林祥问。

    “不!”庄智奇说,“我只是分析目前的局势,最后的决策,还得杜总拍板。”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这些年来,我杜某人吃的亏够多了。真能拿回四十多亿的救命钱,也不在乎再吃一次亏。赖敬东、宋金池也是瞅准了纬通急需用钱,才敢这样张狂。赖敬东或许早已判定,为了顾全上市的大局,我会吞下这枚苦果。”

    “吃点小亏无所谓。但是,你想过没有?”杜林祥话锋一转,“以2.76港元上市,赖敬东的持股比例就会大增。尽管有合同约定,他的持股没有我多,但双方已经很接近了。宋金池是有认股权的,上市之后,他手里也会有纬通的股份。这次两人便狼狈为奸,如果上市之后,他们再联起手来……”

    庄智奇说:“我测算了一下,即便他们的股份加在一起,比起你的占股还差1.5%,你依旧是控股大股东。”

    杜林祥眼睛盯着天花板:“1.5%,这绝不是一个保险数值。未来在二级市场上,稍微动点手脚,赖敬东就有可能成为最大股东。”

    “杜总的担心不无道理。”庄智奇说,“以他们的财力,如果在二级市场上展开收购,后果很难预料。”

    杜林祥一巴掌拍在茶几上:“纬通是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他赖敬东想拿走,门儿都没有!”

    庄智奇左手放在胸前,右手托着下巴:“事情或许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没准赖敬东只是吃定了纬通急需上市融资,所以故意打压股价,逼我们就范。未来把股价拉上去,他再套现出货。按理说,一家投资机构做的是钱生钱的生意,没道理那么在乎控股权。”

    “也有道理。”杜林祥点了点头,但瞬间脸色又阴沉下去,“赖敬东的心思,咱们哪里猜得到。真到了那时,万一他干出违反常理的事,可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庄智奇低着头闷不作声。他知道,在事关纬通控股权的议题上,杜林祥半步也不会退让。

    沉默了好一阵,杜林祥才开口说道:“绝不能接受这个条件。”他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异常坚定。

    庄智奇说:“我明天再跟宋金池沟通一下,争取把发行价往上调一下。”

    杜林祥面无表情地说:“他要是寸步不让,怎么办?”

    庄智奇一时语塞,他真不知道这样的僵局该如何化解。杜林祥说道:“他如果不肯让步,咱们就立刻中止上市。”

    庄智奇惊得目瞪口呆:“中止上市?”

    “对。”杜林祥斩钉截铁地说。

    庄智奇说:“中止上市,震动太大了吧。没有股市上的融资,纬通怎么撑下去?还有,没在规定期限上市,咱们的好几个项目,可要赔偿给赖敬东。”

    杜林祥说:“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这是他们欺人太甚。”

    庄智奇又问:“杜总,你真的决定了?这可是关乎纬通命运的大事!”

    杜林祥本想立即做出肯定答复,但内心又犹豫了一下。庄智奇说得没错,这可是关乎纬通命运的重大决策,一旦踏出去就没有回头路!是不是再谨慎一些?他松开捏紧的拳头,缓缓说道:“我再想一下。今天之内,一定会做出最后决断。”

    庄智奇点了点头,然后说:“那我就先出去了?”

    “好吧。我也想一个人静一静。”杜林祥答道。

    庄智奇知趣地转身离去。跟随杜林祥多年,他已经吃透了老板的脾气——越是细枝末节的事,杜林祥越喜欢找来一帮人听取意见;倒是那些命运攸关的重大决策,杜林祥只会一个人静静思考,最后乾纲独断。

    纽约的冬季天寒地冻。不知是屋内暖气太足,还是自己心事太重,杜林祥的后背不停冒着汗。布满血丝的双眼,看见烟灰缸里堆积成小山的烟头,内心更加烦躁。一夜未眠,此时天边已露出一抹亮色,杜林祥索性裹上防寒服走出酒店,漫步在清晨的曼哈顿。

    入夜便降下的雪花,让这座世界金融之都银装素裹。纽约的雪,不是东方淑女般的轻歌曼舞,而是吉卜赛女郎似的任性而奔放。因为迎着风走,雪花大片大片地扑上来,几乎让杜林祥睁不开眼睛。别说在河州了,就算在北京,他也没见过这般大雪。

    踩在雪地上,杜林祥的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赖敬东的身影——质朴的陕西腔,一脸的温良恭俭让,身体内却潜伏着不可遏制的野心。杜林祥曾仰慕过他,如今却充满提防与不信任。他究竟想干什么?仅仅想从纬通的股票上赚一笔暴利,还是觊觎企业的控股权?杜林祥实在吃不准。

    为了触手可及的四十多亿港元,接受宋金池的报价?庄智奇的分析也不是全无道理,赖敬东做的是钱生钱的生意,他没道理太在乎一家企业的控股权。真当上纬通的最大股东,对赖敬东又有多大好处?杜林祥心中反复衡量着。

    雪越下越大,雪花甚至钻进围巾和领口,把杜林祥的鬓角和脖子弄得湿漉漉的。对于刚才的想法,杜林祥下意识摇起头。绝不能退缩,更不能接受这样的城下之盟!哪怕基于理性分析,赖敬东想赚一笔暴利的可能性高达99%,觊觎控股权的可能性只有1%,这样的险,杜林祥依旧不敢去冒。因为,这次的赌注是倾注了自己毕生心血的纬通控制权,是杜林祥绝对输不起的东西。

    庄智奇能说动宋金池,或者说宋金池背后的赖敬东会让步吗?杜林祥没有把握。自己的这个对手过于强大!合作伊始,似乎就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中,偶有的反抗与挣扎,也是那般微弱与无力。自己也曾机关算尽,譬如陈远雄推荐的投行,就被一口回绝。杜林祥担心的,就是投行与赖敬东会勾结在一起。没想到,宋金池与赖敬东,最后还是联起手来,把枪口对准自己!

    杜林祥叹息之余,也把目光投向更长远的未来。如果勉强上市,赖敬东则会是名正言顺的第二大股东。此人既有领袖群伦的真才实学,更有玩弄大阴谋、大诡计,杀伐决断、敢做敢当的奸雄气魄。这样的人坐在身旁,不知他何时出手,自己这个大股东也是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早起的店家和住户已经开始打扫门前积雪。这倒不是美国人觉悟高,只是纽约有法律,如果有人在某家门前因雪滑跌倒摔伤,所有医疗费由此家负担。在医疗费奇高的美国,实在没有比这条法律更有效的扫雪动员令了。欢快的扫雪场景,却无法令杜林祥感到一丝轻松。他脑中盘算着,一旦中止上市,接下来怎么办?

    杜林祥并非一点底气也没有。近些年纬通南征北战,赢下一个又一个漂亮仗。企业目前的土地储备、楼盘品质、品牌效应,都令业内对手不敢小觑。哪怕是举债扩张,能把活儿干得这么漂亮,摊子铺那么大,也是了不起的本事!此时,杜林祥倒有些感激安幼琪。这位铁娘子一般的人物,正是纬通向全国扩张的头号功臣。

    况且,杜林祥手里还留着一个撒手锏。一旦祭出这件武器,想必赖敬东也得投鼠忌器。想到这里,杜林祥嘴角终于露出难得的笑容。

    中止上市绝非停止上市,而是蛰伏一段时间,等待更好的时机。可以想见,中止上市的消息一传出,各方压力肯定会接踵而至。杜林祥那时迫切要做的,就是再去找一笔钱。有了这笔钱,就能撑过最艰苦的日子,就能熬到重启上市的时刻。去哪儿找钱,能找到钱吗?杜林祥心中已有些头绪,但远说不上有必胜的把握。

    杜林祥又摸出一支烟,可惜纽约街头风太大,打火机始终点不燃。他不得已蹲到街角,连摁几下,总算把烟点上。深吸几口烟,杜林祥意识到,自己又将开启一场豪赌。如果不能尽快找来钱,企业只能倒在血泊中。

    回到酒店,杜林祥再次唤来庄智奇:“我决心已定。你告诉宋金池,如果发行价不能大幅上调,我们就立刻中止上市。”

    3 正是因为担心有朝一日会去求徐浩成,才果断拒绝了他的要求

    子夜时分,京郊一座中式风格别墅的书房里,依旧闪烁着灯光。赖敬东身披睡衣,戴一副已经掉漆的老花眼镜,正捧着本线装书阅读。

    书房东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行楷:“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这是晚清重臣曾国藩写给弟弟曾国荃的对联。曾国荃乃湘军名将,收复江宁的头号功臣。剿灭太平天国后,曾国藩担心曾氏一门功劳太大,重蹈鸟尽弓藏的覆辙,主动叫曾国荃“回籍养病”,并写下这副对联。十四个字,既有希望弟弟戎马倥偬后仍不改书生本色的浓浓亲情,又有参透官场险恶的大智慧。

    赖敬东十分喜欢这副对联,将其带在身边多年。他甚至将自己的书房,也起名为“再读居”。

    急促的门铃响起。佣人打开门后,台江资本亚太区总裁陈远雄快步走进书房。赖敬东摘下老花眼镜,问道:“他们的新闻稿,你看到了?”

    陈远雄点点头:“来的路上已经看到。就在几个小时前,纬通方面已经正式发布消息,称由于国际经济形势整体欠佳,决定中止上市。”

    “这个杜林祥,是不是疯掉了?”陈远雄恨恨地说了句。

    “的确出乎意料。”赖敬东说,“几天前宋金池打电话问我,说要不要在发行价方面退一步,我说大可不必。如今的杜林祥,根本没有和我们讨价还价的本钱。为了成功上市,他是不会在乎让我们多赚几个亿的。”

    陈远雄摇着头:“杜林祥就为了赌一口气,竟然对到手的几十亿视而不见?如今中止上市,他还要回头赔偿我们。这家企业,除了破产已经没有别的出路。”

    “或许我真是老眼昏花了。”赖敬东叹了一口气,“原本以为,杜林祥是个大智若愚的人物,否则我也不会与他合作。没想到啊,竟是一个十足的莽夫,脑袋一发热,什么蠢事都能干出来。”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陈远雄问。

    “按合同办。”赖敬东说,“既然纬通不能按时完成上市,我们自然要把那几处物业收归名下。纬通垮了,咱们投的钱怕是要不回来。手上有几处物业,也能弥补损失。”

    陈远雄说:“老师真是高明。当初签对赌协议时,提出用实物对赌,为的就是今天。纬通在河州的商业步行街、建材商贸城等几处建筑,价值也不低,而且早已把债务剥离出去。咱们拿过来,这单生意起码不会赔本。”

    “夜长梦多!”赖敬东说,“你赶紧派人去河州办交接手续,把东西拿过来。”

    “好的。”陈远雄点头道。

    赖敬东重新拿起书:“明天我要去五台山还愿,完了就在山上住一段时间。有什么事,咱们电话联系吧。”

    此刻在大洋彼岸的杜林祥,顾不上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强打起精神来到刚租用的一间视频会议室里。纬通在国内的众多高管,也接到通知,按时坐到电脑前。过去三天,杜林祥的睡眠时间不到十小时。他两眼通红,声音也有些沙哑。

    利用视频通信设备,杜林祥向国内通报了暂停上市的消息。他随即说道:“从长远来看,这一决策有利于企业发展。如果勉强上市,反而不利于纬通。但是,短期内纬通也会面临一系列困难。现在需要全体同人共体时艰,全力以赴。”

    杜林祥接着说:“资金链是企业的生命。从现在开始,公司的财务管理将进入非常时期。账上的每一分钱,都将劈成两半来用。同时,开盘速度必须加快。原定一年内开盘的项目,全部要压缩到半年左右。越快开盘,就能越早回笼资金。这对如今的纬通,意义太重要了!”

    视频会议持续了整整六个小时。杜林祥要求每位分公司经理都要发言,汇报所在地区楼盘施工进度以及现金流状况。他不时插话,遇到那些不能令他满意的回答,则会破口大骂一番。就在这次视频会议上,有位分公司经理被杜林祥认为工作不在状态,当场宣布免职。还有另一位分公司经理,因为销售业绩骄人,被杜林祥当场重奖三十万元人民币。杜林祥强调说:“大家都知道,如今的纬通缺钱。但我更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越是这种时候,老子越是要用重典,不管赏还是罚,都要从重。”

    视频会议结束后,杜林祥便启程回国。这一次,他破天荒选择了经济舱。杜林祥刚做出了一项规定,非常时期,自他以下公司所有人出差,都不准乘坐商务舱。如今的纬通,是得勒紧裤腰带了。也是在刚才的视频会议上,安幼琪提出,各分公司新办理电话和网络开通事宜,全部拿员工的身份证以个人名义去办,因为这比以公司名义报装,要便宜一些。杜林祥听后立刻拍板,就这么办。如今的他,恨不得省下每一分钱。

    抵达国内后,随行人员转机飞回河州,杜林祥与庄智奇却留在了北京。杜林祥要在北京求见吕有顺。如今的吕有顺可是财大气粗的央企总经理,看在多年交情的分儿上,杜林祥希望对方能伸出援手。

    碰巧吕有顺在国外出差,几天后才回来。杜林祥也趁此机会,在宾馆好好休整了一下。几天时间里,他最害怕的事,就是看新闻。纬通中止上市的消息,被无数家财经媒体刊登在头条。在舆论的渲染中,杜林祥已然成为一名悲剧人物,还有媒体直接将纬通中止上市评为本年度地产界最悲壮的一幕。

    正在上海出席地产论坛的老对手万顺龙,则当着无数媒体发出“百日预言”。万顺龙说:“企业突然中止上市,无论资金上还是心理上都会造成巨大冲击。此次事件也证明,大肆增加土地储备规模,再以此上市融资的模式,遭遇了重大瓶颈。”

    面对媒体追问,万顺龙并不愿点出这家企业的具体名字,他只是断言:“一旦资金链断裂,企业撑不过一百天。”

    杜林祥拿着报纸对庄智奇说:“咱们这位老朋友,什么时候成算命先生了?”

    庄智奇一脸苦笑:“这世上从不缺落井下石的人。”

    杜林祥却叹了口气:“万顺龙这话倒也不尽是胡言乱语。如果找不到钱,纬通真的很难撑过一百天。”

    四天后,吕有顺回国了。他十分关注纬通的情况,连家都没有回,就直接来到杜林祥下榻的宾馆。在自己房间里,杜林祥抛出了启动二轮融资的计划。他希望吕有顺能够成为新的战略投资者,注资纬通。

    杜林祥告诉吕有顺,纬通在全国扩张的战略获得了巨大成功,手里囤的地未来有大幅升值空间,企业的品牌形象也获得了消费者的认可。只要渡过这次难关,纬通还将再次启动上市。届时吕有顺的投资,会获得超额回报。

    介绍完企业情况,杜林祥最后以几近哀求的口气说:“吕市长,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就拉我一把吧。”尽管吕有顺已不再是市长,但杜林祥在称谓上却一直没有改口。

    吕有顺却为难地摇起头:“我也知道,只要能有一笔资金注入,纬通未来的前景是看好的。从个人关系来说,我应该帮你。但有些事,的确力有未逮。上面三令五申,主业并非房地产的央企要退出房地产领域。这种时候,我怎么还敢往房地产企业投资!”

    吕有顺离开后,杜林祥一脸落寞地坐在房间里。庄智奇走了进来,轻声问道:“谈得不理想?”

    杜林祥摇头叹息:“吕有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务之急就是找钱。吕有顺这里指望不上,还能有谁?”庄智奇说。

    杜林祥说:“纬通需要的不是一笔小钱。几天前在美国我就盘算着,能拿出这笔钱的,只有吕有顺和徐浩成这样的大老板。吕有顺这边是国企,因为政策原因,看来指望不上了,只能再去找徐浩成试一试。”

    “徐浩成自然是个阔主。杜总和他也有些交情,只是……”庄智奇说。

    “只是什么?”杜林祥点燃一支烟。

    庄智奇说:“那次徐浩成办六十大寿,把杜总和我叫去书房,提出想买下我们在武汉的地块,杜总最后一口回绝了。我听陈锦儿说,徐浩成为这事有些生气。”

    杜林祥点点头:“这个我知道。这一年多,他从没主动给我打过电话,估计心里有些不痛快吧。”

    杜林祥弹了弹烟灰:“当初徐浩成的报价不低,按理说我可以答应他。但我正是因为担心有朝一日会去求人家,才果断拒绝了他的要求。”

    庄智奇愈发糊涂了,既然早就准备着去求人家,为何还要拒绝徐浩成那并不算苛刻的要求?

    杜林祥说:“论起交情,我和徐浩成也不算浅了。他和胡卫东认识,我就是中间人。这些年徐浩成搭上胡卫东,可是赚了不少钱。据说徐浩成在非洲的一座矿山,不久前高价转让给北京的一家公司,狂赚了几个亿,中间牵线的人就是胡卫东。”

    杜林祥继续说:“徐浩成毕竟是个精明的商人。想从他那里借几千万,靠交情或许还行。真想让他拿几个亿的真金白银,交情就靠不住了。这时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徐浩成觉得,自己拿出几个亿,是能获得丰厚回报的。”

    “我明白了。”庄智奇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听到这儿他自然对杜林祥当初的用意一清二楚,“你拒绝徐浩成,就是要告诉他,纬通手里的地可是宝贝,未来升值潜力大着呢,你出这点钱咱们可不会动心。”

    杜林祥点点头:“当初他出高价,连武汉的一块地都买不去,此时趁着纬通缺钱的机会,他却有可能低价入股。徐浩成应该会去算这笔账,想一想自己占了多大便宜。”

    “杜总这一招,实在高明!”庄智奇发出赞叹。

    杜林祥又吸了口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肯不肯掏钱出来,主动权毕竟在徐浩成手里。这招管不管用,现在也说不好。”

    庄智奇思忖了一阵,开口说道:“杜总这招欲迎还拒固然不错,不过我倒觉得,此时此刻还是去找吕有顺更管用。”

    听到这话,杜林祥有些惊讶:“吕有顺已经拒绝咱们了,再去找有什么用?”

    “有用!”庄智奇说,“吕有顺不是没钱,而是他的钱,不好光明正大投向纬通。我的意思是……”

    庄智奇的话刚说到一半,杜林祥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摁了接听键:“赖总,你好!”

    打来电话的,正是赖敬东。此刻他已中断了在五台山小住的计划,心急火燎地赶回北京。赖敬东问道:“杜总,你在哪里?”

    杜林祥懒洋洋地说:“我正在北京。中止上市了,得出来到处找钱啊。”

    赖敬东说:“我也在北京。不知能否请杜总到舍下小坐?”

    “有什么事吗?”杜林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赖敬东说:“有点事,你过来就知道了。”

    “好吧。”杜林祥说。

    下午三点,杜林祥走进了赖敬东那间取名“再读居”的书房。赖敬东尽管心中积压着满腔怒火,但依然很有风度地与杜林祥握手,还亲自沏上茶。坐定后,赖敬东缓缓说道:“我们公司这几天一直有人在河州。按照合同,纬通没有按时上市,在河州的几处物业,就要赔偿给台江资本,他们就是去做交接工作的。”

    “我知道。”杜林祥说,“当初我还在美国时,就给公司的人打了电话,说中止上市后,赖总手下的人,大概会来当接收大员。咱们愿赌服输,尽力做好配合工作。”

    “多谢了!”赖敬东冷笑一声,“当初我就纳闷,杜总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为何甘冒企业倒闭的风险,也要中止上市?现在我才明白,杜总手里还藏着撒手锏。”

    “什么撒手锏?”杜林祥心中明镜似的,却继续装着糊涂。

    赖敬东从抽屉中取出一叠材料,递给杜林祥:“杜总,这是怎么回事?”

    杜林祥拿过来瞟了几眼后说:“这材料太厚,我一时也看不完。有什么事,赖总直接说好了。”

    赖敬东强压下怒火,说道:“当初签对赌协议时,我们专门提供搭桥贷款,把这几处物业的债务全部剥离了出去。但如今接收到手里一看,这些物业根本就是债台高筑,资不抵债。再说明白点儿,在我方当初进行财务审计时,你们动了手脚。”

    赖敬东愤怒地拍着桌子:“杜总,故意做假账,那可是犯法!是要坐牢的!”

    “做假账?不会吧?”杜林祥一脸笑容,“为了当初的财务审计,赖总可是上了双保险,既有一个连普通话也不会说的陕西老太太,还有一个英国洋会计。两路人马,各司其职,互为监督,背后还有赖总、陈总这样一等一的高手坐镇,我们做假账,你们会发现不了?”

    “你很得意是吧!”赖敬东投来一束阴冷的目光,“也怪我看走了眼。只知道杜总出身草莽,贵公司财务部那些人的本事也是稀松平常,我却忘了,你们还有一个财经高手庄智奇!想不到啊,当年的大才子,今日也堕落到做假账的地步。”

    杜林祥哈哈大笑:“赖总真是错怪庄智奇了。智奇做假账的本领,我是没见识过。不过以他那样的文人脾性,估计本事也高不到哪儿去!要让他做假账,我还担心瞒不过赖总的法眼。”

    杜林祥接着说:“今天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假账的确是做了,但操刀者却另有其人。”

    “谁?”赖敬东问。

    “谷伟民。”杜林祥说,“财务审计前,我还是托一位老友,才在迪拜找到了销声匿迹已久的谷伟民。这位谷总,做假账的功夫真是天下一流。当初卖壳时,无论我还是万顺龙聘请的审计公司,都看不出一点问题。要不是内部人出卖了他,还真让这小子蒙混过关了。”

    “原来是谷伟民出手,难怪我们的人没发现猫腻。”赖敬东恨恨地说,“当初在重庆那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还有日后的一次次接触,杜总全是在演戏。你早就打定主意,既要我们的投资,又不肯拿出物业来对赌。你是不想承担一丁点风险啊!”

    “没错。”杜林祥抿了一口茶,“如果不请到谷伟民出山,我还不敢签这份对赌协议。不过这也是跟赖总学的。你弄的那些可转股债,还有拿实物对赌,甚至用搭桥贷款把债务全剥离给我们,不也是不想承担一点风险吗?”

    “放屁!”这几乎是赖敬东多年来第一次骂人,“我的所作所为,全都符合商业规矩,而你却使用做假账这种下三烂的招数。”

    杜林祥笑了:“当初在重庆,赖总有一句话我可是记忆犹新啊!赖总教诲我说,世上哪有什么规矩?唯一的规矩,就是由强者制定规矩。”

    赖敬东顿了顿说:“我一亿多美元的投资,杜总当初收下了。如今不能按时上市,赔偿给我的物业,全是资不抵债的垃圾。你不会以为我就这样善罢甘休,让你讹走这笔钱吧?”

    杜林祥悠闲地点燃一支烟:“咱们毕竟是朋友,我就帮赖总分析一下局势。赖总如今只有三条路走。第一条,正式向法院提告,通过法律途径,讨回你的投资。可惜这条路,很难行得通啊!在中国打这种官司,可是旷日持久,没个一年半载下不来。”

    “更重要的是,”杜林祥拉高语调,“刚中止上市的纬通,再被赖总生剥走几处商业地产,另外还被曝光做假账,估计就只能破产倒闭了。我杜某人做假账证据确凿,下半生也就在监狱度过了。然而,赖总的钱怕是也要不回来了。你心里清楚,纬通的债主可不止你一个,讨债也得排个座次。起码有两类债主,赖总是比不过人家的。第一类,就是河州的各大银行,他们都是国有企业,会在第一时间把纬通的物业收归名下。第二类,就是全国各地的建筑商,纬通欠着他们工程款,他们也欠着农民工的工钱。领不到薪水的工人聚集起来讨薪时,没有哪个书记、市长还会记着有赖总这样一个债主。”

    杜林祥弹着烟灰:“纬通有几斤几两,赖总心里有数。真被前面两类债主洗劫一遍,还剩个啥?赖总的钱,估计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赖敬东脸色铁青,握紧的拳头不自觉地颤抖:“你这是在吓唬我!”

    杜林祥说:“绝无此意,只不过就事论事。下面我说第二条路。赖总的钱看来要不回来了,但你的面子不能不要啊。纵然我杜某人一辈子坐牢,也难解你心头之恨。干脆请几个人,把我‘做掉’。不为钱,只为争个面子。”

    “这些地痞流氓的招数,只有你想得出!”赖敬东气愤地说。

    杜林祥看似一脸诚恳地说:“在这件事上,的确是我有负赖总,而非赖总负我。就算被你‘做掉’,我也毫无怨言。不瞒赖总说,我已经跟身边人交代了,如果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纯属咎由自取,与赖总无关。这辈子我还不了的债,只能下辈子还了。”

    赖敬东气得脸色发白。陈远雄说过,只有初中文化的杜林祥,有些像刘邦,身上带有几分痞性。赖敬东看着杜林祥这副破罐子破摔、无所谓的样子,真与刘邦当年面对项羽要活煮自己父亲的威胁,不仅不为所动,还让项羽到时分杯汤的德行颇为神似。

    “第三条路呢?”赖敬东问。

    杜林祥说:“赖总暂且隐忍不发。这笔钱就当是我借你的,待纬通上市成功之日,我会如数奉还。”

    “亏你想得出!”赖敬东强忍住没有爆粗口。

    “我可是认真的。”杜林祥说,“这也是在我看来赖总目前最可行的一条路。要怪只能怪当初来河州搞财务审计的那几个家伙,正是他们办事不力,才让赖总如此被动,真是哭不得、笑不得、恼不得、怒不得。”

    赖敬东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有些恐怖:“我说你当初怎么敢中止上市,原来早就吃定了我。”

    杜林祥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尤其要赖总这样的大人物,忍受我这种不入流的角色,自然不好受。不过赖总也应该想得通,你又不是看在我杜林祥的面子上,而是看在钱的面子上。”

    赖敬东平复了一下情绪。杜林祥今天的话,虽然混账,却并非全无道理。逼着纬通破产,自己的银子可真要化成水了。他问道:“要重启上市,你就得先找来一笔钱渡过难关。如今纬通这般处境,你还能找到钱?”

    杜林祥已经听出来,赖敬东是打算妥协了。这一点,其实早在他的预料之中。赖敬东是何等聪明的人,人家绝不会意气用事。杜林祥笑着说:“找钱的事,大致已有眉目。如果一点希望没有,我也不敢叫停上市。”

    赖敬东思忖了一会儿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杜林祥深吸一口烟,再吐出来:“我无法做出任何保证。但赖总更应该想想,你除了相信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当初你们没能识破谷伟民做的假账,就注定了今日的局面。”

    望着杜林祥离去的背影,赖敬东瘫坐在椅子上。几分钟后,他又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一股怒火再也无法平息,他抓起书桌上的茶杯,重重地摔了下去,口中还恶狠狠地骂道:“杜林祥,你他妈的混账王八蛋!”

    茶杯摔碎的声响,连楼下的佣人都听到了。佣人急忙走进书房,只见赖敬东拿着扫帚,正弯腰打扫地上的污渍。佣人问:“怎么了?”

    赖敬东转过身,使劲从阴云密布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刚才不小心,茶杯掉地上了。你们不用管,我自己就能打扫干净。”

    佣人离开书房后,赖敬东坐回椅子上,脸色重新变得严峻。他有些懊恼,怎么会如此冲动,连自己的情绪也控制不住?平时那些修身养性的功夫,都到哪儿去了?

    赖敬东重新沏好一杯茶,又从书架上找出一本王阳明的《传习录》,认真读了起来。王阳明是明代大儒,无论从政、治学,其造诣一直为后世推崇。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曾在日俄战争中率军全歼实力远在己方之上的俄国舰队,东乡平八郎的名字,在日本家喻户晓,山本五十六、冈村宁次等小字辈,更是把东乡平八郎奉为“战神”。据说东乡平八郎身边一直挂着腰牌,腰牌上面只有七个字:一生伏首拜阳明。

    赖敬东对于王阳明同样是推崇备至,他尤其欣赏王阳明关于“养气”的学问。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自己,今天竟然这般失态,赖敬东有一种“枉读圣贤书”的感觉,只好拿起《传习录》,再好好温习一遍。

    然而整整一个下午,赖敬东始终无法把精力集中在书本上。玩了一辈子鹰,这回反倒让鹰啄了眼,老江湖赖敬东怎能不恼羞成怒!

    晚上,赖敬东把陈远雄召来。两人走出别墅,去到湖边漫步。知道赖敬东心情不佳,陈远雄一直闷不作声。最后,还是赖敬东开口自嘲道:“听说杜林祥中止上市,我还笑他是个莽夫,人家可是心思缜密啊!早在几年前,就设好圈套等我们钻。”

    “杜林祥此举,简直就是流氓。”陈远雄说。

    赖敬东摇着头:“也怪咱们一时大意!”

    陈远雄说:“现在回头来看,杜林祥中止上市,发行价过低只是一方面,他最担心的,其实是咱们占股过多,威胁他的控股地位。不过,我们从头至尾也没想过吞下纬通。作为一家投资公司,我们对地产生意没兴趣,只是想从这笔投资中获取尽可能多的收益。”

    赖敬东苦笑着:“就如同我不相信杜林祥一样,杜林祥压根儿也不相信我。正是基于这种不信任,杜林祥宁可朝最坏方向设想。可惜的是,他不相信我,能够中止上市;我不相信他,却拿不出任何反制措施,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老师,我还是有些不明白。”陈远雄问道,“杜林祥中止上市,依旧是一场豪赌啊。而且一旦失手,就会倾家荡产。他当初如果答应我们的条件完成上市,即便按照最坏的设想,也不过失去控股权。他个人依旧是纬通的第二大股东,身家数十亿的大富豪。”

    “我们千算万算,恰恰就是算漏了这一点。”赖敬东叹了一口气,“一边是亿万富豪,一边是倾家荡产,正常人都会懂得趋利避害。但杜林祥不一样,他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男人!纬通是他亲手缔造的,他也可以亲手毁了它,但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毕生的心血沦为他人的嫁衣。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甚至自以为是的可能性,他也要极力杜绝。有句话叫作‘宁赠友邦,不予家奴’,杜林祥的心思也差不多,哪怕毁掉纬通,也不能叫别人拿走!”

    陈远雄点点头:“我们的确忽视了杜林祥身上的这点个性。”他接着问:“纬通必须启动二轮私募,再去找一笔钱。这事靠谱吗?”

    赖敬东摇了一下头:“不清楚啊。杜林祥从美国回来,连河州都不回,整日就在北京找钱。看他那犹如热锅上蚂蚁的样子,估计进展不顺利。不过,此人城府极深,如果没有一点把握,估计不敢贸然做此决断。”

    赖敬东的心情愈发沉重:“最可怜的是我们。被他欺骗了一场,还得希望他最后成功,早点还咱们的钱。”

    陈远雄又问:“河州的那些物业,咱们还继续接收吗?”

    “当然。”赖敬东说。

    陈远雄说:“当初他们在账上做了手脚,好多债务根本没有剥离出去。这些东西几乎都是资不抵债,拿到手上也是烫手山芋。”

    赖敬东说:“别管那么多,先把东西拿过来。纬通有一天真的垮了,毕竟咱们手上还捏着几样东西。到时肯定有无数债主找上门来,但我们也可以拿出证据,说自己是被骗了。就慢慢扯皮吧,总比什么东西也拿不到好。”

    4 越是去求人,越要端起架子

    杜林祥、庄智奇飞去了香港。万里云天之上,杜林祥一言不发,庄智奇则不禁想起荆轲那句话:“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两人都清楚,此行所肩负的重要使命!

    杜林祥听从了庄智奇的意见,又去找了吕有顺。面对杜林祥的再三恳求,吕有顺最终答应助一臂之力。吕有顺原本今天也要飞来香港,但临时有个重要会议,改在明天中午赶过来。他让杜林祥与庄智奇先去拜访一下徐浩成,等到明天自己赶到后,几人再最后商定大事。

    杜林祥、庄智奇乘坐吕有顺公司在香港办事处的奔驰轿车,来到徐浩成的别墅。一下车,杜林祥就握住徐浩成的手:“徐总,你好!这次又来麻烦你了。”

    徐浩成一边将他们迎进书房,一边说道:“我和杜总是老朋友了,吕总又打了招呼,理当效犬马之劳。”与杜林祥不同,其他人称呼吕有顺时,都已改口叫“吕总”。

    杜林祥点头道:“原本吕市长今天要和我们一起过来,临时有个会,走不开。他明天中午就赶过来,今天先让我和智奇来打前站。”

    走进书房,徐浩成立刻吩咐人沏茶。他坐到书桌后的皮椅上,笑呵呵地说:“吕总对你们的事很上心啊!今天人在北京开会,又给我打了几通电话。”

    杜林祥点头道:“吕市长对纬通,的确很关照。不过这次,更得有劳徐总。”

    徐浩成摆摆手:“咱们几个老熟人,再说这些客套话,就见外了。”

    “是啊,是啊。”杜林祥的笑容更加灿烂。

    徐浩成说:“这几天在电话里,吕总把他的意思都对我说了。他会出手帮助纬通,只不过碍于身份,想从我的公司走一下账。”

    “正是!”庄智奇说,“徐总也知道,上面三令五申,主业非地产的央企,要从地产领域退出。吕总如果此时大张旗鼓借钱给纬通,难免招来非议。另外他毕竟在河州做过多年市长,和杜总又是老朋友。消息传出去,恐怕有人会说闲话。吕总也是考虑到,他们公司和徐总有业务往来,徐总和杜总又是老朋友,就想请徐总旗下公司出面,以这家公司的名义借钱。同时,吕总会安排人,通过合适的渠道把钱打到你们公司的账上。”

    “吕总对朋友,可真是仗义啊!”徐浩成感叹道。

    “吕市长出钱,还要借徐总之名。你们都是我的大恩人。”杜林祥说。

    徐浩成抿了一口茶:“据我所知,最近对于央企的财务管理,上面盯得很紧。可为了纬通的事,吕总依旧两肋插刀。不得不说,他可是担着风险啊!”

    杜林祥一脸感激地说道:“这种做法,真要查起来的确不合规矩!吕市长说他当初答应我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徐浩成点点头,接着问:“吕总要借给你们多少钱?”

    杜林祥说:“三个亿。一年后纬通上市成功就归还。”

    徐浩成笑了笑:“一年后纬通真能成功上市?”

    “当然。”杜林祥底气十足地说,“我如果愿意折价,这次就能成功挂牌,四十多亿现金早到手了。只是觉着没必要为了抢这一年半载的时间,贱卖自己的资产。”

    徐浩成又说:“据我所知,以纬通的处境,就算拿到吕总的三个亿,也撑不到明年吧。”

    杜林祥说:“三个亿,的确只能撑半年多。不过现在已是三月,再有半年时间就是九月。众所周知,房地产市场有‘金九银十’的规律。到那时纬通旗下多个楼盘同时推出,又能回笼大笔现金。”

    庄智奇在一旁帮腔:“当时在美国做出中止上市的决定,我们是做了精确计算的。没有这个底气,也不敢直接叫停上市。”

    徐浩成说:“我旗下的公司,与吕总他们在海外一直有合作,双方也经常有资金往来。不过这次毕竟是三个亿,时间又是整整一年。究竟用什么方式,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还得再斟酌。”

    杜林祥脸上闪过一丝焦虑:“徐总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吧?”

    “不是。”徐浩成解释道,“我这边是私人企业,账怎么做都没关系。我是替吕总担心,他毕竟是国企,头上还有婆婆。”

    徐浩成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投行开出2.76港元的发行价,你们一口回绝了?”

    杜林祥点点头:“是啊。没有4港元以上的发行价,我实在舍不得出手。”

    徐浩成微笑一下:“杜总的心气蛮高嘛。”

    杜林祥说:“这几年纬通的情况,徐总是知道的。尽管背负了一些债务,但在全国的土地储备,还有整体运营水平,绝对居于行业前列。4港元这个价,真还不算高。”

    这几天香港的天气有些潮湿,徐浩成的腿疾又犯了。他用手捏着大腿,缓缓说道:“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具体细节,就等明天吕总到了,大家再一起商量吧。”

    “好的!”杜林祥答道。

    徐浩成当晚设宴款待了杜林祥一行,席间他也会偶尔问及纬通的情况,杜林祥有问必答,却也不多说什么。

    第二天,吕有顺如约赶到。徐浩成还专门把公司的财务负责人叫来,众人一起进到书房,商量起过账的细节。雁过必有痕迹,何况是三亿元的巨额资金。整整一个下午过去,尽管绞尽脑汁,仍有许多细节有待敲定。

    徐浩成这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开口说道:“先吃晚饭吧。吃了饭再接着聊。”

    大事还未敲定,晚宴上杜林祥也没什么心情喝酒。倒是徐浩成频频举杯,还盛赞吕有顺对朋友肝胆相照的义举。放下酒杯,徐浩成又问吕有顺:“上面对于你们企业大笔资金的流向,应该查得很紧吧?”

    “是啊。”吕有顺点点头,“上面已经三令五申,主业非地产的央企要退出地产市场。如果换作其他人,我肯定不会冒这种险。但和林祥有多年的交情,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徐总刚从非洲回来,给我们谈谈非洲的见闻吧。”杜林祥故意岔开话题,他唯恐徐浩成的话,动摇了吕有顺的决心。

    徐浩成却自顾自地说着:“咱们之间的资金往来虽然频繁,但一般也就几千万,很少上亿的。而且结账周期很短,最多一个礼拜。这次可是三个亿,又要在我账上待一年时间。吕总那边,交代得过去吗?”

    吕有顺苦笑着:“到时尽量想办法呗。”

    杜林祥这时说:“真是感谢吕市长了。我这边也会加快步伐,一旦资金周转过来,立刻把钱还回去。动作抓紧点,或许还到不了一年时间。”

    徐浩成说:“杜总,恕我提醒一句,生意场上的事,你还是把时间计算宽裕点好。你这拍着胸脯保证一年内还钱,我们也就按一年时间来筹划,可万一遇到什么状况,还不上钱,咱们就被动了。”

    杜林祥轻咳几声。他似乎对徐浩成的举动很是不满——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好不容易才说动吕有顺,你可别一直在旁边说泄气话呀。

    吕有顺放下酒杯:“徐总难道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徐浩成思忖了一下说:“我始终觉得,用这种瞒天过海的方式不太保险。万一出个纰漏,吕总那边交代不过去,杜总这边的正常经营也会大受影响。”

    杜林祥一副强忍着没有发作的表情。徐浩成继续说道:“我虽然比不上吕总财大气粗,但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谁也管不着。大家也都是老朋友,不妨就直接由我出钱,帮助杜总一把。”

    吕有顺自然喜出望外:“那敢情好啊!”

    杜林祥也是眉开眼笑:“徐总肯帮忙,真是求之不得。”

    吕有顺又指着杜林祥:“我这边嘛,毕竟是国企,咱们当初就说过,利息就按最低标准支付,只要能让我交代过去就行。但徐总这里不一样,人家一分一厘都是自己的。关于利息,我看你得提高标准。”

    杜林祥连忙点头:“那有什么问题!一切好说!”

    杜林祥端起杯子就要敬徐浩成的酒,徐浩成也不推辞,爽快地干了一杯。放下酒杯,徐浩成说道:“还有几句话,今天也一起说了吧。”

    杜林祥满脸笑容:“徐总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徐浩成说:“既然大家都是朋友,再说借钱就见外了,就改成投资吧!我投钱到纬通,成为企业股东。”

    杜林祥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投资?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徐浩成笑道,“大家合伙做生意嘛。风险共担,利益均沾。”

    饭厅里顿时沉寂了下来。所有人都清楚,如果将借钱改成投资,一旦纬通上市,徐浩成作为股东的收益,将比拿利息高出许多倍。

    庄智奇开口道:“我们原计划就是向外借点钱,还真没有增资扩股的打算。吕总这边,不也就是借贷关系,没说投资占股的事?”

    徐浩成说:“吕总的企业,借钱给你们都得偷偷摸摸,占股更是想都不敢想。我无所谓,头上又没有国资委管着,大可以名正言顺入股嘛!”

    杜林祥笑着摇头:“徐总的提议太突然,我们毫无准备。我觉着还是借钱比较好,哪怕利息高一点纬通都愿意承担。”

    徐浩成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杯自己抿了一小口。

    吕有顺此时倒开口了:“林祥,我觉着徐总的意见,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

    徐浩成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不出所料,吕有顺果真与自己站到了一起!徐浩成近年来一直关注着纬通的发展,他认为杜林祥关于企业的介绍,虽然有吹嘘成分,但大体上还算靠谱。纬通此时跌落谷底,恰恰也是逢低吸入的好机会。作为精明的商人,徐浩成当然不想做急公好义的及时雨宋江,将几亿元资金这么白白借给杜林祥。他盘算着,趁纬通遭遇危机低价入股。

    要是能拿到吕有顺的借款,杜林祥或许不会考虑自己入股的要求,所以徐浩成特意当着吕有顺的面,抛出这个计划。徐浩成知道,吕有顺无比在乎头上的官帽。碍于情面帮杜林祥做这笔借贷,毕竟担着风险。见自己愿意出手,吕有顺正好找个台阶溜之大吉。

    杜林祥变得焦躁起来:“我还是倾向于借款。投资入股的话,纬通损失太大。”

    吕有顺说:“纬通这几年发展很快,在全国市场打出了一片天地。眼见着能赚钱的买卖,当然不愿别人掺合进来。不过纬通现在不是急需钱吗?我这里借给你钱,毕竟属于违规操作,万一出个纰漏,谁也不好交代。徐总身为商人,希望投资获得丰厚回报,也是人之常情。”

    吕有顺甚至回忆起往事:“当初张清波违规贷给你很多钱,后来上面一追究,纬通必须在限定时间内还钱。像这类事,对于企业的运转其实危害相当大。”

    见吕有顺与徐浩成一唱一和,杜林祥苦笑着:“过一下账,找谁不行?真不该来找徐总,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杜总真是错怪我了。”徐浩成说,“我可是设身处地为朋友着想,绝没有趁人之危的意思。吕总违规借出这笔钱,毕竟担着风险。杜总如今确实又需要钱。我这一出手,实则是为二位分忧。”

    “是啊,是啊。”吕有顺端起酒杯,“我敬徐总一杯。”吕有顺此刻心情大好。徐浩成出手了,自己终于可以不再蹚这趟浑水。

    杜林祥一脸悔恨的模样,待在那儿半晌没出声。隔了好一阵,庄智奇才打破沉默:“徐总愿意出手相助,我们自是感激不已。你看能不能这样?咱们也别说借钱了,徐总也不要入股,纬通在全国有几块不错的地,我们折价卖给徐总。”

    “这样好!”杜林祥赶紧附和,“只要徐总愿意,价格好说。除了地块,还有几处正在施工的工地,徐总如果看得上,也可以拿去。徐总旗下也有房地产企业,把这些地块、工地拿到手上,转手就是钱。”

    徐浩成悠闲地夹着菜:“折价得来的土地,能有多少赚头?比起股票上市后的利润,简直不值一提。我是看在朋友的分儿上,才出手投资的。杜总老这么斤斤计较,可就有些不够朋友了。”徐浩成口口声声说朋友,但谁的心里都清楚,生意谈到这个份儿上,每人都掉进钱眼里,哪还管什么朋友!

    吕有顺说:“我们都知道,纬通在全国市场取得巨大成功,前景也十分喜人。手里揣着宝贝,当然不愿便宜卖。不过,如今纬通是遇着一道坎了,为了渡过难关,林祥你也不妨大气一些。何况,徐总又不是其他人!”

    吕有顺又笑着说:“大家都是朋友。纬通上市后徐总发了财,你在非洲那么多矿山,到时也打折卖几个给林祥嘛。有来有往,一起赚钱!”

    徐浩成笑嘻嘻地说:“那有什么说的!”

    吕有顺与徐浩成已然成为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徐浩成想着低价抄底,急于逼杜林祥就范;吕有顺则渴望徐、杜二人达成一致,自己能尽早脱身。

    杜林祥似乎有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他思忖了一会儿说:“你们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徐总打算怎么个入股法?”

    徐浩成放下筷子:“我也投资三亿。至于占股比例,还要财务人员经过测算后才能确定。”

    “不行。”杜林祥斩钉截铁地说,“三亿是借钱时说的价,既然是投资入股,三亿肯定不行,起码六亿!”

    徐浩成摇着头:“昨天杜总不是说了,有三个亿就能撑到上市。”

    杜林祥针锋相对:“徐总刚才也说了,生意场上的事,还得计算宽裕点。钱多了,不咬手。”

    吕有顺又出来打圆场:“徐总提出投资入股,林祥也已经答应了,这就很好嘛!至于具体的细节,大家还可以沟通。都是大老板,谁也不会计较蝇头小利。”

    杜林祥思忖了一会儿说:“这次原本以为只是借徐总的公司,过一下账,所以我只带了智奇一个人过来。如果涉及投资入股的事宜,还得把公司相关负责人召来香港,让他们和徐总的手下具体对接。”

    “好啊。”徐浩成说,“我也有此意。你们大概来几人?我马上吩咐预订宾馆。”

    杜林祥与庄智奇耳语几句后,便拿出手机,通知身在河州的几位高管,明早飞来香港。吕有顺这时拍着手说:“我这次来香港,虽然没帮上什么忙,但终究也不是白跑一趟。你们正式签合同的时候,可记得通知我,我还要来讨杯酒喝。”

    一周后,杜林祥与徐浩成在香港签署了合作协议。关于投资额,双方都做出了让步。徐浩成投资五亿港元,获得了7.5%的股份。

    签约仪式当天,吕有顺因为去澳洲出差,没能来到现场。徐浩成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杜林祥却有些垂头丧气。签约仪式后的晚宴上,杜林祥对徐浩成说:“比起从吕市长那里借钱,这份合作协议,让我起码损失了好几个亿。”

    徐浩成哈哈笑道:“杜总你得了钱还抱怨,太不应该。”

    杜林祥摇着头说:“当初徐总的朋友出价一亿多,想拿走纬通在武汉拍下的地块,我都觉得划不来。如今呢,区区五亿港元,你就拿走了整个公司7.5%的股份。徐总占了多大便宜,你自己去算吧!”

    徐浩成笑得更开心:“咱们虽然是朋友,但身在商场,也要在商言商嘛。”

    杜林祥长吁短叹:“当初真不该来找徐总你过账。你太精明,简直是雁过拔毛!吕市长那边,看见你一出手,巴不得退出,我也不好再去找人家借钱。徐总啊,你口口声声朋友,却把我这个老朋友逼入绝境,不厚道啊!”

    “行了,行了!”徐浩成拍着杜林祥的肩膀,“牢骚太盛防肠断,哪来的这么多抱怨?我真要赚了钱,就像吕总说的,到时也拿出几座矿山,邀请杜总入股。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杜林祥说:“徐总这单生意赚钱,那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我可等着你的矿山生意。”

    “好,一言为定!”徐浩成语气豪迈。

    杜林祥那晚看上去心情很郁闷,大口地喝酒,颇有些借酒消愁的味道。只一会儿工夫,杜林祥就醉倒了。庄智奇把杜林祥扶上车,送回酒店房间。到了房间,杜林祥又拿出手机,给吕有顺拨去电话。

    电话一接通,杜林祥似乎就从大醉中清醒过来,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吕市长,合同已经签了。徐浩成说明天就打款。”

    身在澳洲的吕有顺,也有一种心中巨石落地的感觉:“林祥,从头到尾我可为你捏了一把汗。徐浩成如果始终不接招,我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咱们玩的游戏,可是越来越刺激了。”

    杜林祥笑了起来:“这次多谢吕市长了。”

    “没事。”吕有顺说,“就是演出戏,小事一桩。如今融资到位了,你那边上市的事可得抓紧。”

    放下电话,房间里的杜林祥与庄智奇同时笑起来。杜林祥从沙发上蹦起来,一把搂住了庄智奇:“多亏你当时的主意,连徐浩成这么精明的人,都被咱们骗过了。”

    杜林祥扔给庄智奇一支烟,自己也兴奋地点燃一支:“你说说,当初是怎么想到这招的?”

    庄智奇说:“我也是受杜总的启发。”

    “别给我戴高帽!”杜林祥说。

    “这可是真话。”庄智奇说,“杜总告诉我,当初你拒绝徐浩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去求他时更容易。是啊,他那时出价一亿多想买武汉的地,咱们还不卖,现在去请他投资入股,几个亿就能拿走那么多股份,徐浩成自己算笔账,就知道赚大发了。”

    庄智奇接着说:“我就举一反三,与其这么来求徐浩成,不如请吕有顺出来演场戏。徐浩成知道吕有顺与杜总的关系不一般,吕有顺不惜违规也要借钱给你的事,逻辑上是成立的。”

    杜林祥笑着点头:“吕有顺把官帽看得很重,想从他那儿违规借钱出来,怕是不现实。不过让他帮忙演出戏,倒是没有拒绝我。”

    庄智奇抽了一口烟:“这时再来香港找徐浩成,就用不着低声下气了。有了吕有顺那笔根本兑现不了的借款,咱们看上去就压根不需要徐浩成投资。徐浩成反倒还要动一番脑筋,琢磨怎么横刀夺爱。”

    杜林祥笑得合不拢嘴:“如果就这么来求徐浩成,无疑是告诉他,纬通就指望这笔救命钱,不知道他的架子会端多大。有了吕有顺配合,咱们倒是不徐不疾,就等着他上钩了。”

    庄智奇说:“原本计划着,徐浩成要是不主动上钩,就让吕有顺在无意间开口引出这个话题。没想到啊,徐浩成自己憋不住开口了,这样一来咱们就更主动了。”

    杜林祥止住笑容,问道:“不用这一招,你估计徐浩成能拿出钱来吗?”

    庄智奇说:“徐浩成多年来一直关注纬通的发展,以他的经验,自然知道此时投资纬通是抄底的绝佳机会。所以,就算咱们不使这招,估计徐浩成最后也会投钱。只不过,一开始就是咱们求他,生意的谈法大不一样,条件也会苛刻许多。”

    “是啊!”杜林祥点点头,“现在的谈法,是徐浩成主动贴上来。最后谈出的结果,比起当初和赖敬东,真是好了太多。”

    杜林祥把身体靠在沙发上,感叹道:“生意场上,越是去求人,越要端起架子。”

    庄智奇说:“杜总,看着你一次次拒绝徐浩成,我心里真是捏了一把冷汗。”

    杜林祥说:“你的表现也不错!一会儿不同意人家入股,一会儿又提出什么折价卖地。咱们这虚虚实实,任他徐浩成再精明,也辨不出东西南北。”

    庄智奇弹了弹烟灰:“吕市长的演技也不错啊。以前只在电视、报纸上,看到吕市长到处做重要指示的样子,没想到还有这手绝活。”

    杜林祥哈哈笑起来:“他们这些官场上的人,天天在演戏,干起这事自然驾轻就熟。”

    庄智奇说:“杜总的演技还是更胜一筹。刚才扶你回酒店时,我都以为你真醉了。现在的徐浩成,还以为杜总吃了个闷亏,心里难受着呢。”

    杜林祥一脸得意的表情:“这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杜林祥今晚的心情大好,送走庄智奇后,又独自一人坐电梯去到楼上的房间。谢依萱,正在房间里等候着杜林祥。尽管来香港有几天了,但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杜林祥,始终没有抽出时间去看心上人。

    今日大功告成,杜林祥在签约仪式上就给谢依萱发信息,让她在酒店另开一个房间。其实,谢依萱早就想在酒店再开一个房间,能够让杜林祥抽空与自己幽会。杜林祥担心被人发现,起初没有同意,趁着今日大捷的喜悦,他也不再顾虑那么多。

    杜林祥知道,有了徐浩成这笔注资,纬通就活过来了。他太需要和心爱的人分享这种喜悦,他也需要一场歇斯底里的发泄,让紧张的身体松弛下来。

    谢依萱穿着一件在杭州旅游时买的真丝旗袍,她还特意让裁缝将旗袍修剪了一番,尤其是把旗袍的开衩口上移。将充满东方含蓄美的服饰,注入了一股性感与狂野。曼妙的身材、修长的大腿,因此更加令人着迷。

    杜林祥带着征服者的狂喜走入房间,一把将谢依萱摁到墙上……

    高潮刚刚过去,两人的身体还纠缠在一起,可恶的电话却响了。庄智奇向杜林祥报告,香港证券业的几位朋友,要来酒店拜访。杜林祥狠狠心说:“我刚出去散了会儿步,马上赶回来。”

    杜林祥起身整理衣服,临出门时还深深吻了一下谢依萱。谢依萱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她似乎还在留恋与回味,不愿从巨大的快感中挣脱出来。

    杜林祥房间里的会客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过。送走客人后,他拿出手机,只见有一条谢依萱发来的短信:“死鬼,刚才我说自己脱衣服,你偏不让,结果你把我的真丝旗袍撕了个稀巴烂。我来酒店就带了这一件外衣,明天怎么回家?”

    这还真是个大问题!第二天一早,杜林祥独自来到酒店里的服装专卖店,挑选了一件新衣服。将新买的衣服送给谢依萱时,两人相视一笑。来不及再有一刻缠绵,杜林祥匆匆下楼,和下属们一起赶往机场。

    5 在报上留些负面新闻,反而制造出正面效果

    得到五亿港元可谓救命钱的私募资金后,杜林祥开始磨刀霍霍,备战“金九银十”的房地产销售旺季。按照他的计划,纬通将在全国范围展开特价促销,回笼几十亿元资金。

    七月流火的夏末,杜林祥将各分公司的负责人召回河州,为即将到来的销售大战做最后部署。会议开始前,杜林祥出人意料地拿出一本小说《百年孤独》。

    “这本小说,你们都知道吧?”杜林祥问。

    “知道。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代表作,据说马尔克斯正是凭借这部名著问鼎了诺贝尔文学奖。”下属们回答。

    杜林祥点点头。他第一次看到这部小说,是在谢依萱的书房里。翻了几页,觉得有些生涩难懂,索性就让谢依萱给自己讲一讲故事梗概。可惜,谢依萱将故事讲到一半时戛然而止了。因为,她也没有看完整本小说。

    杜林祥接着说:“小说的名气大得很,没看过这本书,都不好意思说自己爱好文学。可惜我杜某人文化底子太差,就是看不进去。”

    台下的人尽管想笑,却只得使劲憋着。只听杜林祥继续说:“我看不下去倒不奇怪。令人惊奇的是,有一次同庄总聊天,他说他也没看完过整本小说。庄总说自己就读了开头跟结尾,中间部分全跳过去了。”

    安幼琪插话说:“庄总看这本书的方法,倒和我差不多。”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大家知道,庄总可是大知识分子。人家读书那个一丝不苟的劲,咱们学都学不来。可为什么看这本书,庄总也要囫囵吞枣呢?”

    庄智奇接过问题,笑着说:“《百年孤独》的确是经典名著,就凭它的名气,也是不得不看。但小说中描述的拉美百年风云变幻,离中国人的生活毕竟太远,文笔又过于晦涩,所以读起来,总不那么顺畅。”

    杜林祥吸了一口烟:“庄总说的是大实话。你们在座的,刚才提起《百年孤独》都说自己知道。真正从头到尾,把小说看完的,举手给我看看。”

    见台下无人举手,杜林祥拉高语调问道:“你们知道,这本书在中国卖了多少本吗?”

    “两百万本啊!堪称超级畅销书。”杜林祥自问自答,“一位朋友告诉我,她曾买过三本《百年孤独》,起码十多次下决心要把小说看完,可最多的一次也才看到一半。”

    “这说明什么?”杜林祥又把小说举起晃了晃,“世界上没有卖不掉的商品,只有行不通的营销策略。”

    讲到这里,下属们终于明白老板今日拿出《百年孤独》的深意。

    安幼琪顺势说:“杜总说得没错。只要营销策略对路,没有销售不出去的产品。地产界不是有句名言吗?没有卖不出去的房子,只有卖不出去的价格。”讲这番话时,安幼琪甚至想起当初万顺龙编出阎王爷要收一百个孩子的鬼话,结果把仓库里的鞭炮销售一空的故事。

    杜林祥弹了弹烟灰:“纬通楼盘的建筑品质,大家心里有数,在业界绝对不落下风。为了回笼资金,我们这次又不惜舍弃一部分利润,搞特价促销。产品好、价格低,东西再卖不出去,就真是无能了。”

    杜林祥扫视了会议室一圈:“‘金九银十’向来是房地产销售旺季,对于如今的纬通,其意义更是至关重要。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只有一个目的——打赢这场营销战。”

    各位副总裁以及分公司的负责人开始陆续发言,会议的气氛十分开放,任何人想到好的点子,都能随时插话。

    会议进行到中途,杜庭宇站了起来:“各位同人刚才分享了许多宝贵意见,不过我倒想谈一谈面临的困难。”在杜林祥的刻意拔擢下,杜庭宇已是纬通集团华东某省分公司的总经理,而且这家分公司的销售业绩,在集团也是名列前茅。

    杜林祥望着自己儿子:“今天所有人开诚布公,有什么困难但说无妨。”

    杜庭宇说:“这次特价促销,的确可谓产品好、价格低。要说困难,我认为只有一点,就是外界的舆论环境。”

    杜庭宇解释说:“自从纬通中止上市后,各种负面新闻就不断。尤其是万顺龙抛出的那个‘百日预言’,大博媒体版面,相当有市场。上个月在杭州的一次地产论坛上,还有一名北京的开发商当众说,如果纬通这样的企业不出问题,那就是咱们这个行业出了问题。”

    “放他娘的狗屁!”杜林祥愤怒地拍着桌子。如此不留情面的直言进谏,公司里也只有自己儿子敢了。其他人慑于老板的威严,是不敢把话讲得这么直接的。

    杜庭宇说:“这些话固然荒谬透顶,但对于企业的销售,的确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杜林祥平复了一下情绪:“舆论也能杀人啊!对于这些负面报道,我们当然要重视。”杜林祥又掏出手机,拨给办公室主任高明勇:“你们到了没有?”

    放下手机,杜林祥示意会议继续,又有几名分公司负责人汇报了各自的营销计划。会议临近尾声时,高明勇领着一人走进了会议室。后面还跟着几名员工,拖着沉甸甸的拉杆行李箱。

    杜林祥站起身来,热情地和来人握手,然后转过身说道:“这就是袁凯,我的好兄弟。过去是大名鼎鼎的记者,如今自己开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在座的有许多人都认识他,还有一些人不认识,所以我就再介绍一下。”

    将袁凯夸赞一番后,杜林祥说:“刚才庭宇提到的有关负面报道的事情,我早就想到了。这不,千里迢迢把小袁从北京请回来了。他以后就是公司的宣传部部长,专门负责媒体公关。”

    杜林祥给袁凯递上一支烟,给众人说道:“上周我给袁凯打电话,在电话中我说,你三哥如今遇到难关了,不知兄弟能否拉三哥一把?小袁是个性情中人,当场决定把北京的公司关了,回来河州帮三哥。”

    杜林祥又指着众人:“说起媒体公关,小袁可是一等一的高人。我把高人请来了,有关媒体负面报道的事,集团会出面解决。下面分公司不要有负担,只管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杜林祥当着公司全体管理层隆重推出袁凯,而且毫不吝惜赞美之词,这令袁凯十分感动。他说道:“这么多年,三哥对我关照有加。今天三哥发了话,我还有什么说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杜林祥带头鼓掌,底下自然也是掌声一片。只有高明勇在鼓掌时心里不是滋味,他不知道,有朝一日袁凯得知当初自己父亲嫖娼被抓,就是杜林祥设的套,会做何感想?

    袁凯是个文人,骨子里就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愫。杜林祥越是对他礼遇有加,他越是急于报答这份知遇之恩。袁凯甚至来不及收拾在河州的新房,只把行李堆在办公室,便启程奔赴京广沪,去联系各家媒体的负责人。

    半个月后,袁凯回到河州。杜林祥第一时间在办公室召见了他:“这一圈跑下来,收获怎么样?”

    袁凯喝了一口茶:“这次出去拜会了好几家媒体的老总,我直接开出条件,用投放广告来换取他们停止对纬通中止上市事件的炒作,他们也基本同意。”

    “好啊!”杜林祥兴奋地说。隔了几秒,他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全国那么多媒体,不会有漏网之鱼吧?”

    “不会。”袁凯说,“几年前河州冶金厂闹事时,我就给三哥说过,只要拿下那些重点媒体以及门户网站,其他的小虾米大可不必在意。哪怕他们写出报道,网站不转,也没有什么杀伤力。”

    “把这些媒体搞定,要花多少钱?”杜林祥问。

    袁凯说:“投放广告是大头,另外对某些关键人物,私下也要表示一下。总体算下来,大概几千万吧。”

    杜林祥沉思片刻后说:“几千万固然不算少,但真能让有关纬通的负面新闻销声匿迹,还给纬通的地产打了广告,也值得了。你就放手去做吧!”

    袁凯点了点头,接着缓缓说道:“回河州的飞机上,我想起了一件事,跟如今做媒体公关似乎没多大关系,但细想起来又有点联系。”

    “什么事?”杜林祥问。

    袁凯说:“我在广州当记者时,楼下小区里有家卖床上用品的商店。店里的生意不怎么好,老板挂出打折促销的广告,也没多大起色。有一天,店里遭了火灾。因为扑救及时,尽管房子烧得焦黑,货品损失却不大。”

    袁凯接着说:“老板沮丧之余,把那些货摆到店门口的大街上卖。奇怪的是,生意立时大好,两天时间就把存货销完了。事后我问老板,着火后你的折扣是不是比平时低?老板说没有啊,跟往常的折扣一样,他也不知道生意为啥就好起来了。”

    对这个故事,杜林祥有些兴趣,他分析说:“如今商家搞打折促销丝毫不新鲜,消费者根本吃不准,你是真打折还是假打折。商店遇到火灾,存货摆在街上卖,消费者反而因此觉得,这家店是在真打折。一旦认为自己有占便宜的机会,消费者自然络绎不绝。”

    “没错。我也是这样分析的。”袁凯说。

    杜林祥听出了袁凯的弦外之音,他说道:“你的意思是,要让全国消费者确信,纬通这回是在真打折!”

    袁凯点点头:“商品房打折的广告如今也是铺天盖地,消费者哪里分得清楚。要让消费者确信纬通是在真打折,在媒体上出现一些有关纬通的负面消息,我倒觉着不是坏事。纬通中止上市,导致资金链紧张,所以才搞低价促销,哪怕不赚钱也要回笼资金——消费者心中一旦建立起这种逻辑,购房热情自然空前高涨。”

    杜林祥沉思良久才开口:“有一个问题:房子毕竟不是床上用品,尤其现在销售的,好多都是期房,购房者付了钱,还得等一段时间才交房。消费者要是认定纬通缺钱,会不会担心无法按期交房,最终反而不买咱们的房子?”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袁凯说,“所以控制好负面新闻的度就是关键。要让外界认为,纬通现在缺钱,但绝不会垮掉。甚至要营造一种气氛,纬通的确是有财务危机,但这个危机很快就会过去。一旦过了这段时间,那些再想低价买房的人,门都没有了。”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思路不错,能不能再说具体点。”

    袁凯说:“和各媒体做好沟通,他们可以上一些有关纬通缺钱的稿子,但有关纬通完成二轮私募,从香港融回大笔资金的消息,也请他们见诸报道。其实,这原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平衡报道原则。比起全面封杀负面报道,这样做的难度低很多。以此去和各大媒体谈,估计几百万就能搞定,绝对用不着几千万。”

    “省下来的钱,去做另一件事。”袁凯说,“捐款做公益。这几天的河州媒体,不是在报道一个白血病女孩吗?纬通不妨承担下所有医疗费用,并设立一笔白血病救治基金。另外,河州大学的图书馆,正在拉赞助,纬通也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嘛。还有,南方遭遇了洪灾,据说北京马上还要搞赈灾晚会。纬通可以出手大方一点,最起码在洪西全省所有企业中,捐款额要拔得头筹。”

    杜林祥弹了弹烟灰:“留一些负面消息,告诉外界纬通正缺钱;大手笔捐助,又透露出不差钱的信号。既让消费者认定纬通是在真打折,同时更是告诉他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纬通跨不掉。”

    “正是这个意思!”袁凯说。

    办公室里沉寂了几分钟,杜林祥只是大口地抽着烟。最后,他掐灭烟头,大声说道:“就按你说的办!这回要把负面新闻做出正面效果来!”

    6 实力相当的两人联手后,究竟谁听谁的

    天气逐渐转凉,地产界“金九银十”的销售大战如期上演。纬通再一次展现出“价格杀手”的本色,让业界为之震惊。企业在中部某城市的楼盘,开盘当日即销售2.3亿元,创下该市的楼市销售纪录。

    袁凯献上的“负面新闻,正向操作”的主意也大获成功。消费者坚信中止上市的纬通,正在割肉甩卖,断臂求生。这种抄底的机会,任谁也不会放过。杜林祥坐在办公室,看着媒体上关于纬通资金链紧张的报道,非但不再恼怒,反而感觉简直就是免费广告。

    放下报纸,杜林祥让秘书去把庄智奇请来:“智奇,下周陪我去趟云南。”

    “云南?”庄智奇有些不明白,“公司在云南,暂时还没有开发楼盘啊。”

    杜林祥笑着说:“我不是去看楼盘的,而是去云南买茶叶。你号称茶精,当然得请你去参谋一下。”

    “杜总过奖了。”庄智奇客气了几句,接着又问道,“下周就是‘十一’黄金周了,‘金九银十’的销售季里,黄金周可是重中之重,杜总你不在河州坐镇指挥了?”

    杜林祥语气轻松:“大局已定!纬通此番多盘齐开,特价促销,回笼大笔资金是铁板钉钉的事。河州有安总坐镇,媒体方面袁凯也会盯着,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秋茶采摘的时节到了,千万不能错过。”

    “杜总如此雅兴,我自当作陪。”庄智奇说。

    “除了我、你、高明勇,还叫了一个人。”杜林祥说。

    庄智奇问:“谁呀?”

    杜林祥说:“陈锦儿。人家也是茶中高手,多一个行家,咱们买茶时也放心一些。”

    庄智奇耸耸肩,尴尬地笑起来。

    一周后,四人飞赴云南西双版纳。在当地租了一台三菱越野后,便朝茶山进发。到茶山的路很差,越野车用十五迈的速度,行驶在波浪式的山路上。陈锦儿对于这种充满挑战性的路段倒是饶有兴趣,她坐在驾驶位上,右手不断地在一挡和二挡之间来回拨弄。

    山路的确颠簸,两边车轮走过的路面的最高落差会有五十厘米左右,车子经过时,众人就像坐在一个充分摇起来的摆锤上,车钥匙撞击车体发出的金属声从未停过。杜林祥忍不住骂道:“这他妈是什么路?”

    “是啊,就算咱们乡下老家,现在也没有这么烂的路。”高明勇也在一旁抱怨。庄智奇也被颠簸得难受,但他的眼睛却瞅见了路边的广告牌——广告牌上写着“遇山过山,遇水过水”,另外还配有悍马越野车的大幅图片。庄智奇心想,这或许是中国最烂的乡村公路,但沿路如此豪奢的广告牌,恐怕也是中国之最。

    越过这条长度为三十二公里的山路,就到了也许是中国最富裕的村庄——老班章。从这个村庄出去的茶,也以老班章命名。曾有媒体报道过,农村信用社在老班章开了第一个村级银行。仅仅四个月时间,银行的存款额就达到了四千多万元。

    杜林祥一开始说要来云南买茶时,庄智奇还有些疑惑——自己这位老板,一直以来对于茶道就没什么兴趣呀。后来,当庄智奇听说此行的目的地是西双版纳的老班章时,终于明白过来,杜林祥是要精心准备一件礼物。如今的市委书记徐万里,不正是老班章的忠实拥趸吗?

    杜林祥叫上陈锦儿,还真是有先见之明。陈锦儿不仅是茶精,更是地地道道的茶商,她也是四人中唯一之前就来过老班章的。得知陈锦儿要带朋友过来,当地茶农还热情地准备了午餐。

    餐桌上,陈锦儿介绍道:“这几年老班章的茶价一路飙升,村里一百多户村民,几乎都已是百万富翁。有一次来老班章买茶,晚上就住在县城。县城里的居民,提起老班章满口抱怨,说就是这个小村子,把县城的物价都抬高了。村民们到县城买电器、家具,就跟去菜市场买白菜似的。”

    庄智奇接过话茬:“就在2000年的时候,老班章还不流行,一公斤茶才卖几十块。没想到,仅仅几年之后,茶价就翻了几百倍。”

    村民这时开口道:“多亏当年茶价便宜,要不也没有今天的好日子。”

    杜林祥放下筷子问道:“这话怎么说?”

    村民笑呵呵地回答道:“2000年的时候,县政府为了提高茶叶的产量,通过行政命令让茶农对茶树进行低改。就是把大茶树砍掉,让它重新长枝发芽,这样茶叶的产量就会多出很多。为了激发茶农的积极性,县茶叶办的人还承诺,只要参加低改,每家可得一袋化肥。茶叶办的人雇了十多辆摩托车,把化肥送到老班章。不过我们这里的村民,没一人愿意参加低改。当时大伙觉得,反正茶叶不值钱,再去付出劳动不值得。茶叶办的人气得连化肥都不要,转身就下山了。”

    村民接着说:“谁晓得没过多久,市面上开始流行古树茶。越是年纪大,没经过修剪的茶树,就越是宝贝。县里有几个村寨,那里的茶树原本比老班章还好,只可惜进行了低改,不能再算古树,价格比我们也差了好大一截。”

    听了这段故事,饭桌上的众人感慨不已。高明勇更是感叹:“人要发财,还真得看八字啊。就像人家,偷懒也成了致富手段。”

    吃过饭后,陈锦儿问村民:“上回我给你说的茶叶,准备好了吧?”

    村民连连点头:“准备好了。”

    陈锦儿说:“是真货吧?可别忽悠我。”

    村民说:“绝对正宗的单株古树茶。再说你可是见过大世面、跑过全国那么多茶山的人,谁还敢忽悠你?”

    村民将茶叶端了上来:“是不是真货,你们自己瞧。”

    陈锦儿仔细端详了一阵,又拿鼻子去闻了闻,之后她又对庄智奇说:“你再看一下。”

    庄智奇闭上双眼,将茶叶放置在鼻尖处。隔了十多秒,才睁眼说道:“应该没问题。”

    “是真货就好。”一旁的杜林祥拍手道,“老乡,你说这单株古树茶六万块一公斤,我今天就拿四公斤。”

    村民却摇起头:“老板,我真没有四公斤的单株古树茶。最多只有两公斤。”

    杜林祥说:“你就不能去想想办法?”

    村民说:“没办法呀,单株古树茶每年产量就那么点,而且全被熟客买走了。说实话,如果不是陈锦儿老板提前打招呼预订,连两公斤都没有。挣钱的买卖谁不想做?但我也不能拿假货糊弄你,最后砸了自己的招牌。”

    “两公斤就两公斤。”杜林祥说,“你把茶叶分成四份,包好了给我。明勇,去车上拿钱。”

    高明勇转身从越野车上取来一个黑色皮包,里面装着现金。多年以来,老班章的村民只习惯用现金交易,什么信用卡之类,村民是不愿尝试的。曾经有位广东的茶商,上山时带了两千万元现金,装了几个蛇皮袋。

    两公斤单株古树茶,一共十二万块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易完成后,杜林祥又特意请茶农带着自己到茶树下转了一圈,末了还邀请茶农合影留念。高明勇则从头至尾,不停地摁着相机快门。

    庄智奇猜测,杜林祥一定会通过某种合适的方式,让徐万里看到这些照片。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况且,这老班章的茶叶还不是鹅毛!

    将茶叶包好放在车上,杜林祥一行便踏上返程的道路。尽管山路颠簸,高明勇的疑问却始终萦绕心间,他最终还是憋不住问了出来:“我也知道老班章是普洱中的极品,一般在市面上也就几千块一公斤。今天这茶,怎么一公斤就要六万?”

    陈锦儿左手转着方向盘,右手不停拨动挡位,繁忙之余还不忘回答道:“今天咱们拿的,可不是一般的老班章,而是单株古树茶。如果说老班章是普洱中的极品,那么单株古树茶就是老班章中的极品。”

    “什么是单株古树茶?”高明勇问。

    见陈锦儿驾驶汽车有些忙不过来,庄智奇便代替她答道:“近年来茶叶市场可谓泥沙俱下,茶树改组和品质拼配之风盛行,许多茶叶的原味不断丢失,喝到一杯原味的茶汤甚至成为奢望。于是,很多发烧级的茶友或者是茶商喜欢自己去茶园找年龄最大的一棵茶树上出的一些茶青,单独做成茶,称之为单株古树茶。”

    庄智奇接着说:“单株古树茶在所有茶叶中,绝对堪称金字塔的塔尖部分。一般都不会流落到市场上去,都是在一些茶友之间相互赠送、品饮。”

    杜林祥说道:“之前我就向锦儿打听过,她说要买真正的单株古树茶,必须亲自来茶园,在市面上是买不到的。”

    陈锦儿说:“咱们这次运气挺好,一下就买到两公斤。起初我以为,能买到一公斤就不错了。”

    听着众人高谈阔论,高明勇馋得直流口水。他真想尝一尝,这单株古树茶喝起来有什么不一样。只是可惜,喝茶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杜林祥在购买茶叶时,并没打算给高明勇留一份。

    陈锦儿还要去云南另一座茶山买茶,不会跟着杜林祥回河州。分手时,杜林祥将一份茶叶交到陈锦儿手上,并请陈锦儿转交给徐浩成。回河州的飞机上,杜林祥又送给庄智奇一份。庄智奇再三推辞,杜林祥却说:“这些年来你辛苦了!再说宝剑赠英雄,这等好茶不交给智奇这样的茶精收藏,倒是可惜了。”

    收下茶叶后,庄智奇说:“太谢谢杜总了。当时我还在纳闷,你干吗让他们把茶叶分成四份?敢情你早就把东西分配好了。”

    杜林祥点点头:“是啊。你一份,徐总一份,就还剩两份。”

    庄智奇笑着说:“还有徐书记一份,杜总自己留一份,不多不少刚刚好!”

    杜林祥却摇起头:“徐书记那一份,自然少不了。不过我大老粗一个,真要我来品茶,实在是暴殄天物。所以,我就不留了。”

    庄智奇问道:“最后这一份,杜总打算送给谁?”

    杜林祥说:“赖敬东也是一位喜好茶道的雅士,就送给他吧。”

    “赖敬东?”庄智奇有些吃惊。自打中止上市以来,杜林祥与赖敬东早就势同水火。

    杜林祥笑了笑:“‘十一’黄金周之后,我打算去北京拜访这位老朋友。上好的单株古树茶,正好作为见面礼。当然,除了茶叶,我还为他准备了另外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庄智奇问。

    “邀请他继续与我们合作。”杜林祥说,“从徐浩成那里拿回五亿元投资,这次特价促销又回笼大笔资金,纬通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下一步,我们就会重启上市了。我答应过赖敬东,欠他的钱上市后会如数奉还。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想与他继续合作。赖敬东如果同意将债务转化成对纬通的投资,成为上市公司的股东,那么他的获益将更加丰厚。”

    杜林祥的手指愉悦地敲击着飞机上的扶手:“你说赖敬东会收下这份礼物吗?”

    庄智奇说:“尽管赖敬东对杜总有颇多不满,但他还是会收下礼物。因为,他原本就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当初投资到纬通,赖敬东图的就是股票上市后,自己的投资能获得丰厚回报。只不过双方后来闹僵,才约定上市后还钱。即便日后我们把钱一分不少地还给他,他也不过是不赔不赚,可要重新成为股东,获利会多得多。”

    杜林祥点点头:“我也这样认为。”

    庄智奇问:“纬通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杜总为何还要给赖敬东送去这份大礼?”

    杜林祥说:“当初决定中止上市,绝不仅仅是因为发行价太低,而是因为我担心赖敬东持股太多。哪怕我暂时保住了最大股东的地位,但以赖敬东的实力,日后一旦发难也是难以招架。现在赶跑了赖敬东,迎来了徐浩成,不过徐浩成真就值得我们信赖吗?”

    “所以杜总要请回赖敬东。到时以徐制赖、以赖制徐!”庄智奇说。

    “我正是这样想的。”杜林祥说,“论起商界实力,这二人都在我之上。要对付他们,真有些力不从心。索性前门进狼,后门迎虎,让他们虎狼相争,我倒轻松了。”

    庄智奇沉思片刻后说:“互为制衡自然是好事。但怕的是,他们会不会联起手来?不管是以前对赖敬东,还是现在对徐浩成,杜总都是最大股东,掌握着控股权。但两人同时进来后,他们手上的股份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你了。当初赖敬东可以和宋金池勾结在一起,难道他就不会与徐浩成沆瀣一气?”

    “这个担心大可不必!”杜林祥笑起来,“有一个难题困扰中国人几千年,到现在也没法解决,那就是实力相当的两人联手后,究竟谁听谁的?赖敬东太强,宋金池偏弱,两人勾结自然是宋听赖的。而赖敬东和徐浩成之间,谁也不甘受谁的指挥,所以注定无法联手。”

    “杜总高明!”庄智奇说,“两人势均力敌,你反而能稳坐钓鱼台。”

    杜林祥说:“隔几天我就飞去北京找赖敬东。重启上市的事也要抓紧了,万事俱备,东风已至,这一次决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庄智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他知道,杜林祥等待这场迟来的加冕礼已经太久,而在经历一次次波折之后,纬通也该到登上巅峰的时刻了!

    飞机降落在河州机场。走出机舱的杜林祥与庄智奇,尽管言笑晏晏,内心却有一股紧张与凝重——重启上市的时机已经成熟,真正的决战就要来了!

    尽管已是十月,河州的天气却仿佛停留在夏季。飞机降落时,透过机窗就能看见天空中阴云密布。接机的轿车驶出机场时,外面已是雷电交加、狂风暴雨,即使坐在车内,也感觉得到那种地动山摇的气势。路边的大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震耳欲聋的雷声如在耳边。闪电越来越亮,雷声越来越响,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降落大地,整个世界笼罩在茫茫大雨之中……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