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一门也达到了五世建节,这在宋史中绝无仅有。
他的权力超过了蔡京,达到了秦桧的程度。蔡京并不能一手遮天,还有梁师成等人与他分权,内外之间互相依托制约。秦桧总揽天下,连赵构也退避三舍,可论到实质,秦桧是汉奸国贼,有江北的女真人为其撑腰才能达到这地步。
韩侂胄纯粹靠自己,没有外援就做到了。几年之间,“宰执以下,升黜在手”,“朝士悉赴其门”,第一权臣地位不可动摇。
可他本身的实际职位却只是……别被上边那堆吓人的头衔震到,那些都是些荣誉,他的实际职务是知阁门事兼枢密院都承旨。知阁门事,我只是皇家高级服务员,枢密院都承旨,是军方最高机构的办事员,待遇不低,相当于六部的侍郎,可官职仍然是办事员而已。
这人就以这样的官职号令天下,导致时人莫敢不从。
300余年宋史就这么一个妙人。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据史家估计是他觉得这样比他亲任宰执专断朝政要妥帖些,没人说他外戚专权的闲话。
日子一天天地过,韩国戚的美好生活一直飘在云端。在工作上,首相大人会把盖上公章的空白文件交给他,随便怎么写、写什么,连复议都不看;在生活上,他在临安城里走来走去,选好地方盖宅子,发现好地段都有人住了,比如望仙桥那片……他总不能让太皇太后搬出去吧。没办法,只好再找。他继续走,结果发现了一座山,叫骆驼岭。
就是这儿了。他在这座山岭上开山伐林,建楼造馆,盖起了一座占地庞大精巧绝伦的豪宅,很长一段时间,入夜之后他都会登山入宅,歌舞达旦。
很美妙是吗?骆驼岭下边是太庙!
太庙周边隔绝人迹,一草一木都不许碰触,其敏感度高于皇宫,神圣度堪比天地,前者靖康之难时什么都可以舍弃,唯独太庙里的祖先牌位一定得搬走。
这可好,韩国戚每天傍晚都在山顶喝酒作乐,居高临下凭栏俯视赵家祖宗,这怎一个嚣张了得?!按说他有十个脑袋也肯定砍了,全家流放,祸延祖先韩琦都是有章可查的。可偏偏啥事也没有。
赵扩知道这事,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有些人不禁猜测,赵扩是不是城府太深,打算把韩国戚养肥了再杀?这个不得而知,不久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更多的人眼镜落地。
那一次,赵扩率群臣去慈福宫朝见吴氏。礼毕起驾回宫,刚走到大门外,突然有人传报,韩侂胄到。就像有谁命令一样,在场的人一下子集体转身,侍从、大臣们立即折回来排成两排,手持朝笏恭敬等候,仿佛来的是天下至尊。
真正的皇帝被晾在了一边。
如此威势,当然会映射进平时的日常生活。韩国戚的生活质量横跨时间长河,迅速进入了蔡京、秦桧等超级权臣的行列。仅以南宋庆元三年(1197年)的生日宴会上的礼金收项为例。那一次,内至宰执、侍从,外至监司、帅守都争送寿礼,为节约篇幅,临安城外的就不赘述了,只说说城内官员们的。
吏部尚书献上10张红牙果桌,很精致,也很节制,算是自重身份;工部尚书钱象祖是韩国戚的亲信,寿礼唯恐不重,献上的是10副珍珠耳珰,光彩夺目,富丽难言,是北宋时一位长公主出嫁时的妆奁故物;还有一位临安知府,他的寿礼最出人意料。
他没备礼单,只捧着一只小木盒——“穷书生没有什么好献,有小果聊佐一觞。”他打开了盒子,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里面是由赤粟金铸成的一座葡萄架,上面果实累累,计有上百颗,全都是上好的东珠!
的确是“小果”啊。
如此生活,更不知人间还有没有更上等的档次。说到享受,他甚至比正版的皇帝还要更舒适,毕竟他有皇帝的权力,却不必受帝位的约束。
日复一日,韩侂胄在幸福的海洋里荡漾,终于撞上了“幸福墙”。这是注定的,因为这个世界里的一切感知都在于“对比”两字。
幸不幸福、快不快乐、忧伤与否,都要有参照物才能分辨清楚。韩侂胄亦不能例外,他天天吃着蜂蜜,时间长了,觉得日子很无聊。
这是人之常情。
又想起了那首诗——
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忽虑出门没马骑。买了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招了家丁数十个,有钱没权被人欺。时来运转当知县,抱怨官小职位卑。做过尚书升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
截止到这里,韩国戚的人生都经历过了,再也没有什么兴趣。
——“一朝南面做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
这一句才正中要害。
他不是天子胜似天子,这么多年以来唯我独尊,早已养成了睥睨天下的气势,当各种舒适性的享受不再中意之后,自然要追求刺激。
男人的刺激,更有哪种可以高过征服?
韩侂胄在金楼玉宇间、脂粉腻堆间忽发雄心壮志,决定重新开启北伐,既报国仇又愉悦自己。这个决定传到外界,整个江南一片惊诧。这实在是太突然了,难道帝国的安危、人民的福祉只在某个人的心念一转之间就决定了吗?
在后世也引起了长久的惊诧。因为关于北伐这个念头升起,历史给出的答案是这并不是韩国戚某天吃饱了撑的,随手拍了一下脑袋的产物,而是某个人的怂恿。这个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都是谜,没有确切的正解。按官方的史书说,是——“……或劝侂胄立盖世功名以自固者,于是恢复之议兴。”
只是“或劝”,没有具体指出是谁。
宋史的官方、私人资料是非常详细的,基本上每句话都会注明由何人在何时因为何事而说,一点点小事都考证得清楚明白。
那么为何灭国级大政的初倡者是谁,却讳莫如深呢?
不是韩侂胄自己,史书说了是“或劝”;不是韩党内部人,不然道学家们绝不会放过他,必将其铭刻于耻辱柱上万年不朽。那么会是谁呢?
呼之欲出,你懂的。
终于再次北伐。时光漫步到1205年左右,汉族的群体思维早已有了新的共性,曾经拥有的奋锐之气,如神宗改革、绍兴北伐等一一失败,造成了严重的思维后果。人们再不信努力可以成功了,而是认为越是努力,越是悲惨,一动不如一静,务外不如守中。
惰性、悲观接近定型。
尤其是孝宗时代的雍熙北伐,历时不过几十天就输赢易位,更为上述的理论找到了佐证。这时,韩侂胄提出北伐,赞成的人全国海选也没有几个,反对的人倒是不停地跳出来,公开议论,私下谩骂,写信给韩国戚本人挑衅的,都大有人在。
不一一细数了,韩侂胄操起专治大棒,劈头抡过去,很快世界变得安宁,鸦雀无声了。
江北当代金国皇帝完颜璟,女真名麻达葛,他与赵惇同一年登基,在他治理下的金国,与南宋截然相反。
南宋权臣一手遮天,金国的皇权却空前巩固。
完颜璟是金国诸帝中的一个异数,他才华横溢,不能说超过了完颜亮,但是他文能出口成章,使用汉语出神入化,另一方面,他封王时入谢,能用女真语和他的爷爷金世宗问答,这让毕生强调女真传统的金世宗非常感动,觉得找到了真正的继承人。
历史证明,他错了。
完颜璟保持着女真人的辫子,骨子里却是个再地道不过的汉人。他所受的汉化教育之深,连隔江而治的南宋皇帝都不见得能比较。在他治理下,全体女真人都被他带进了汉族文化的氛围里。他尊孔子,即位次年,山东曲阜的孔庙就被装修一新,碧瓦廊庑,雕龙石柱,极其壮观。金国全境州县开始为孔子立庙,避孔子名讳。
孔子门徒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完颜璟完善科考制度,下至童科,上至特设制举宏词科,来区别对待不爱考试自命不凡的文化人。没过几年,金国皇廷上的宰执队伍里就有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通过科考上位者能前后相望。
汉化加深,女真人本色消退。完颜璟废除了奴隶制度、限制女真人特权、保护封建农业、允许蕃汉通婚,并且严厉通知天下,谁敢称女真人为“蕃”,小心翻脸。
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搞下来,金国的经济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鼎盛期,人口达到了历史的最高峰值,税收同样是金史上的最高值。史称:“……章宗在位二十年,承世宗治平日久,宇内小康,乃正礼乐,修刑法,定官制,典章文物粲然成一代治规。”
貌似非常了不起。
江北越是鼎盛,有人越是对韩国戚的北伐说三道四。认为在宏观的对比上,同时期的南宋比金国差远了,以弱伐强,主动找抽。
这是韩国戚的一大罪证。
可惜的是,某些人隐匿了自己的良心,或者一叶障目学识不到,看不到1201年左右开始的变化。首先金国是人多了,钱多了,可那又怎么样,会多过北宋时代吗?它的人民,国家主体的女真人,已经脱离了原轨道,视自己民族的立身之本为耻。
他们热衷于武文弄墨,以考取进士、穿长衫立朝堂为最高荣誉,以世袭猛安谋克等武夫官职为莫大耻辱。曾经的铁血精神彻底远去了,他们在北部边疆上居然不再以骏马刀枪为国家屏障了,而是去修筑像长城一样的防御工事。
他们在临潢至泰州一线,开凿了绵延900里,深3—4米,宽10余米,内侧筑有墙堡的界濠。
以此来抵御来自更北方的威胁。
这些严格地来说,是人祸,是主政者脑力不足的外部表现,是不清楚本民族内核是什么,弃本逐末,丢西瓜捡芝麻的愚蠢行为。这很严重,但还不致命。
但是天灾就不好说了吧,这段时间前后,中原区域水、旱灾情频发,黄河也跟着凑热闹,连续三次大决堤,河道南移夺淮入海,搞得金国手忙脚乱。
得治水吧,得救灾吧,没赋税了吧,死人破财了吧……这些让金国的实力一落千丈。而完颜璟本人还是个享受派,单说他重新装修自己的宫殿,想加点针织品什么的,规模就让人头大。他每天动用1200名绣工,两年过后,才搞完了这批窗帘、被褥、坐垫之类的花边儿。
韩国戚选择这时候给他来点雪上加霜的事,难道不合时宜吗?
南宋开禧二年(1206年)五月中旬,韩侂胄下令北伐开始。
此次出兵分为三路,东路战场在两淮,由御史中丞邓友龙任宣抚使,郭倪以副殿帅兼山东、京东路招抚使,为东路主将。
中路在湖北,兵部尚书薛叔似为湖北、京西宣抚使,担任主将,鄂州都统赵淳兼京西北路招抚使,皇甫斌兼京西北路招抚副使为辅佐。
西路的主将是程松,副将是吴曦。
东路军初战告捷,紧跟着各条战线上捷报频传。中路宋军由江州统制官许进克复了新息(今河南息县),进而又攻克内乡(今河南西峡),由金国归宋的忠义人孙成也收复了褒信(今河南息县包信镇)。四川方面吴曦也出兵攻入了天水地界。
形势大好,临安一片振奋。韩侂胄请赵扩正式下诏伐金,同时请幕僚中最著名的笔杆子水心先生叶适为北伐写出师诏。以宋、金不共戴天的君父世仇,以水心先生与朱熹不相上下的道学大宗师身份,两者再合适不过,一定会对民心士气,对北伐产生巨大的推动作用。
奈何水心先生不这么想。
哪怕他之前支持,也只是口头支持,绝不会在胜负未分之时,让北伐与自己个人实际挂钩。
叶适说,俺写东西超慢,要十天半月才能搞定,这样会耽误您的大事。韩国戚,您另请高明吧。
韩国戚无奈,请的是礼部尚书兼直学士李壁。
他请对人了,李壁的《出师诏》名传千古,每一句都深深地铭刻着宋人近百年的屈辱仇恨,它道出了宋人群体的心声:
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助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衣冠遗黎,虐视均于草芥;骨肉同姓,吞噬剧于豺狼……兵出有名,师直为壮,况志士仁人挺身而竟节,而谋臣猛将投袂以立功。西北二百州之豪杰,怀旧而愿归,东南七十载之遗黎,久郁而思奋……为人子,为人臣,当念愤。益砺执干之勇,式对在天之灵,庶几中黎旧业之再光,庸示永世宏纲之犹在。布告中外,明体至怀。
这样的字句,道学家怎么写得出来?
战场上形势却急转直下,宿州再次成为北伐的梦魇。宋军在宿州城下只坚持了十余天,就开始了后撤。8万余宋军在没膝的泥泞中向蕲县(今属安徽)方向撤退,没走多远就被金军追上了。
宋军中军逃跑,后面约半数断后的宋军全被俘杀。
东路军至此大败。与此同时,中路军曹统制的数万步骑在溱河方面也遭到重创。溱河水大涨,他坚持渡河,结果渡河将半,金军突然杀出。
渡河未半而击之——教科书一样的失败!
长江北岸的宋军全体溃败,在中原大地上狼奔豕突,向长江边逃跑。彼时前军皆败,后续无兵,再也没有力量能够阻止金军。
雪崩之势已成,整个江北将全部丢失,金军直抵长江北岸。
临安震怒,具体地说,是韩国戚大怒。他在战前是想不到手下的将军们会败得这么惨,这么快,这么不要脸。他真的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型号的酒囊饭袋!怒火中,他做了一些从前历次北伐都没出现过的事。
执行战场纪律。
从前无论发生多么卑劣的事情,比如隆兴北伐中的邵宏渊,他做了也就做了,战场上没人敢管他,战后也没啥大不了的处罚。于是兵越来越懦,将越来越骄,军纪荡然无存,上了战场后丑态百出,连缚送自家战友给敌人的事都做得出来!
韩国戚是不惯这种病的。
有人被连夺三秩,再连夺五官,流放安置;有人被直接斩首。一句话,在战争中出丑的、卑鄙的、战败的,都付出了代价。
责任还追究到了最高层,这么多年以来,枢密院的主管是苏师旦。这人是韩国戚多年的铁杆嫡系,政治觉悟上非常过关,指哪儿打哪儿,从不含糊。可是军队烂到这地步,他的官儿也做到头了。韩国戚把他一撸到底,再抄出他历年来卖官鬻爵得来的赃款,用作四川、两京湖、两淮战区的犒军费。
可以说,在韩国戚的领导下,南宋的军队从三十多年无战事的颓唐糜烂状态下迅速苏醒,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完成了改造。
可是,突然间风云变幻,西南方向,南宋蜀川的门户大散关丢了。
这绝对在意料之外,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大散关,在宋、金战史上是不破之雄关。别说是这时退化严重的金军了,第一代女真人都止步于关下,无可奈何。
临安实在是没法理解这件事,16天之后,答案传了过来。蜀川吴氏子孙吴曦于蜀中自立为王,反叛南宋。
为了让金国成为后盾,吴曦不仅献出了不破雄关,还把阶、成、西和、凤关外四州也无偿赠送,换来了金国使者授诏书、金印,册封其为蜀王。
蜀川居南宋上游,就像北宋先灭后蜀再灭南唐一样,蜀川一破,顺水而败,下游必败!
韩侂胄立即向吴曦示好,许诺比金国更多的好处,然而毫无效果。连川中原有的南宋官吏都开始集体逃亡,一切征兆都预示着宋朝失去了关键的上游门户。
谁也没有料到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哪里。
蜀川有个人叫安丙,是原大安军的知军,文官。他本是程松的部下,严格遵守以长官进退为行止的标准,奈何程长官跑得实在太快太突然了,他没跟上,被迫滞留蜀川。这很倒霉,更郁闷的是,他刚想躲起来保平安,吴曦的一个亲信忽然做了个梦。
梦里神灵指示,只有安丙扶保着吴曦,吴曦才能平安。安丙别无选择,只能加入叛军阵容,哪怕从没上过一天班,天天在家泡病号。
有一个底层小官叫杨巨源,是合江仓的仓监。他痛恨卖国贼,暗地里联络了几位川军中的将领,随时可以起义。但是他非常有远见,没起义之前,就想到了起义之后。如果成功了的话,川中大乱怎么办?必须要有一个能稳定局面的人。
他想到了安丙。
杨巨源、安丙、张宁、李好义集结了74个人,在月圆之夜,忽然大呼着冲进了吴曦的伪皇宫。那座宫殿就算再小,也有千人以上的卫队,但是当李好义高喊奉临安朝廷密诏杀贼时,这些卫兵全都扔了兵器站到一边,听任这74人冲向吴曦的卧室。
吴曦的梦做得正美,无论如何没有料到会有敌人直接冲到他的面前。仓促间,他的卧室里连把刀都没有,他本人被两个士兵砍掉了头颅。
这时距离他叛变称王仅仅过去了41天!
他为什么会死,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他光荣的父辈们。吴玠、吴璘、吴挺,哪一个都铁骨铮铮,与金国不共戴天。在他们的带动下,蜀川百姓也都有强烈的自尊,绝不向异族人屈膝。所以,从他叛变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是蜀川公敌了。
他死时,没有任何人与他站在一起。
背叛的代价是巨大的,吴曦的人头被送往临安,赵扩将其献祭于宗庙、社稷,全城示众三天。吴曦的妻子儿女被处死,男子年15岁以下者送两广州军编管。
吴璘的子孙全部从蜀川迁出。
吴玠的子孙免连坐。
吴氏四代忠义功勋,至此化为泡影。
韩国戚挺不下去了。
宋朝的立国之本——钱,终于告急。国库空了,皇家开始动用私房钱,比如太皇太后谢氏捐了100万贯犒军,韩国戚本人也把国家历次赐予他家的金器,总和6000两黄金捐了出来。可结果居然是一片骂声。无数国人说他故作姿态。
和平时代,以政治手段建立起来的独裁局面,终于在军事失利的大势下动摇了。无可奈何,韩国戚决定派人渡江议和。
金国开出的条件除了割地赔款称臣之外,还要韩侂胄死。
韩国戚是真怒了,金国不是强势吗,他必须要更强一些。在临安,他宣称“有以国毙”,大不了与宋朝共存亡,哪怕死后洪水滔天,都与他无关。他下令蜀川全力备战,要在近期形成战斗力,出川入陕,在其余两战区保持平稳的前提下,主动进攻。
这么做时,韩侂胄的心里是妥帖的。环顾南宋,军、政、财三界都是他的人,甚至经历了开禧北伐,亲信中的不坚定者都排除了,他的势力越发变得坚挺。
没有危险,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危险。
韩侂胄疏忽了,有一个地方他没有算到。
后宫。
这才是一个封建帝国最凶险诡秘、不测难防的地方。它对权力的掌握,从某种意义上说,要比军、政、财还要直接。
韩国戚本人说到底就是以后宫起家,按说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漏算这一点,可偏偏他就忽视了。这很可能是因为他多年以来对后宫的全面掌握,让他的安全意识淡薄了。说一下这时的南宋后宫,皇帝还是那个皇帝,皇后已经另有他人。
韩皇后在六年前病逝,上位者姓杨。
杨皇后出身低微,生身父母、家世、籍贯等连正史都失载。她出现时的第一身份是南宋后宫乐班中的杂剧孩儿,相当于嬉戏耍乐的儿童演员。她天生是与众不同的,小小年纪,姿容秀丽也就算了,还举止得体,从不怯场,大得赵构老婆吴氏的欢心。
之后,又把年轻的赵扩迷住了,从一介寒微戏班女子一步登天,进入帝国后宫。她先封婕妤,再进婉仪,一年之后升至贵妃,已经是皇后之下第一人。
天赋再次显示出了奇迹。没有人教她,她自己去熟读诗书经典,还补全了自己的短板,给自己找了一个武进士出身的“哥哥”杨次山。
从此,她是良家子女,功名在身的人的亲戚。
这些在南宋庆元六年(1200年)发挥了作用。韩皇后死了,皇宫需要新的女主人,竞争者有两位,一个是杨贵妃,一个是曹美人。
赵扩游移不定,都美啊,不好办。关键时刻韩国戚出现,他不管谁美,他需要听话的。杨贵妃心机深沉,曹美人柔顺低调,选曹。
这给杨氏带来了巨大的麻烦,韩氏一门对南宋已经掌控了近两代人,她一个没根基的前儿童演员有什么办法去抗衡呢?
她被逼进了绝境,尽管自诩智慧女性,也只能用出最原始的那一招——和丈夫卧室说事。魅力搞定一切,她如愿当上了皇后。可她心里非常屈辱,从那一刻起,她把韩国戚恨到了骨头里。
宫廷深处还隐藏着另一个人。这人在开禧北伐前夕还只是个六品京官,在汪洋般的官员队伍里像一滴水一样随波浮沉,没人注意。
北伐伊始,此人升官,任礼部侍郎,兼资善堂翊善。到这一步,开始引人注目,不是因为侍郎,而是那个兼职。
资善堂翊善,皇子老师。
这个职位一来敏感,二来是此人的家学渊源,是祖传的绝活儿了,谁也不敢小看。他叫史弥远,他爹就是孝宗朝的名臣史浩。
史浩的一生都在致力于不断地坏孝宗的事,从最开始勒令吴璘退兵,搞得川军死伤惨重,到最后驳回废掉李凤娘的命令,让南宋三代君主都在这个悍妇的阴影下发抖,堪称自始至终,毁人不倦。
真是孝宗的好老师啊。
史弥远走上了和他老爹一样的路,眼见韩国戚把持朝廷一手遮天,他没去争,而是悄悄地退到最深处,着力培养绩优股。
杨次山找到史弥远,替皇后带了个话儿:搞倒韩侂胄,与君共富贵。这次私下接触是历史性的,杨皇后的天赋再次决定了一切,她于万千官员中一眼就看准了史弥远,而史弥远真的是她所需要的人。
南宋开禧三年(1207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晚,杨皇后一个人走到了皇帝的书案前,拿起御笔写了一份诏书——“已降御笔付三省,韩侂胄已与外宫观,日下出国门。仰殿前司差兵士三十人防护,不许疏失。”
韩国戚最重要的武器被盗用了,长期以来,他以御笔睥睨百官为所欲为,这一次杨皇后同样私下里瞒着皇帝用御笔决定了他的命运。
这份御笔把他的官职一撸到底,还派兵押送外放,可以说一旦实施,会彻底终结他的政治生命。为了确保成功,杨皇后又写了三份内容相同的御笔,都盖上了刻有虎符印的皇帝牙章,一份传给了史弥远、钱象祖;一份授给张镃;一份交给了赵扩父亲光宗赵惇的李皇后的兄弟李孝纯。
第二天的凌晨5更时,大醉的韩侂胄上早朝。走到太庙时,突然前面有几十名殿前司的士兵拦路。
与十几年前的政变一样,殿帅被策反了。这时的殿帅名叫夏震,太庙前的拦路军士首领是护圣步军准备将夏挺。
夏挺放过了韩侂胄的先头护卫,拦住了轿子,当众宣读御笔。韩侂胄大声抗议,被捉出轿外裹挟至六部桥,在这里,政变军士增加到300多人。
政变军士继续转移,直到皇家园林玉津园外围的一个夹墙里,这些人才开始行凶。韩侂胄平时软甲不离身,这时既要保存他的头颅,又得要他的命,只好用了一些下作的办法,比如用铁鞭狠击他的下体。韩太师、平章军国事大人,就这样谢幕。
与此同时,杨皇后在皇宫深处向赵扩施压。估计政变成功了,她向皇帝摊牌,赵扩大惊,立即亲自写御笔批示殿前司——“前往追回韩太师。”
杨皇后一把夺过御笔,对赵扩哭诉——“他要废我和儿子,又杀两国百万生灵!”并以死威胁,韩不死则她死。赵扩愣住,他没法解决这种局面,于是一直愣,直到韩侂胄的死讯传来。
韩侂胄死后,宋、金两国的和议迅速达成。南宋赔款300万两白银,岁币增至30万两,送韩侂胄、苏师旦首级过江。
金国归还川陕关隘、淮南地。
开禧北伐就这样结束了,它在历史中,严格地说,在正史中一直是负面形象,似乎一切都像杨皇后哭诉的那样,韩侂胄杀了两国百万生灵。
问题是,杨皇后有女真血统吗?杀金国的人让她如此难过,以致流泪。还是说,她是穿越者,早就知道了并且体验过现代时期的民族大融合,汉人满人是一家,谁杀谁都不好?
这是什么混账逻辑。
实事求是地说,韩侂胄以政变起家,也死于政变,在这一点上不冤枉,可死后给他扣上一顶奸邪帽子,并将其钉到历史耻辱柱上,就实在不地道了。他终生没有背叛过南宋、赵扩,所以他是权臣不假,却不是奸臣。这一点,在金国都得到了尊重。
韩侂胄的首级送至金国,金国的官员对他的评价是——“……(韩)侂胄忠于其国,缪于其身。”缪,指错误、违背、荒诞不经等,不是好字义。但这只是针对他个人如何,大前提是,韩国戚忠于国家民族,何况缪通“穆”。
武功未成,曰“穆”。
完颜璟追封韩侂胄为“忠缪侯”,把他的首级安葬在其祖先韩琦的墓旁。韩琦的墓在江北,金人并没有破坏它,一直保存完好。
回过头来继续说忠奸,开禧北伐处于相持阶段,南宋自斩手脚,果断认输,并把韩国戚的脑袋进行高级防腐处理,送到江北,这个事情先不说是否开中国历史之先河,也不说对还是错,谁让那时的宋人那么爱好“和平”呢。
只说这帮人稍后的举动。
韩侂胄斥道学,尊岳飞,贬秦桧,这些不论是在当时还是在现代,都大快人心。杨皇后、史弥远等人反其道行之,岳飞他们没敢再抹黑,但是把秦桧的丑谥又调了回来,恢复了之前的王爵、赠谥。
谁忠谁奸,可见一斑了吧。
最后再说一句,我想一定会有人说,韩侂胄哪怕不是奸臣,只是权臣,这也很不好。舞弊弄权、自作主张,大失臣道。可是对比一下吧,隆兴北伐是皇帝主持的,只打了几十天就败得稀里哗啦,丑陋到了灵魂深处。开禧北伐这不好那不好,跟金国较量了一年半,胜负未分,两国对峙。
谁高谁低,一目了然。
这样的权臣有什么不好呢,国家不需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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