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流十讲-奢侈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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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争豪斗富

    上梁不正下梁歪

    在魏晋时代,特别是西晋一朝,有一种风气在上层贵族中间也很盛行,这就是奢侈之风。《世说新语》有一个门类名叫《汰侈》,汰侈,就是“过分奢侈”的意思,里面记载了不少“暴发户”和“败家子”。

    其实,这股奢侈的风气从魏明帝曹叡就开始了。大家知道,曹操虽然是一代枭雄,但在生活用度上还比较注意,至少不是那么铺张浪费。他的儿子曹丕做了七年皇帝,但主要是采用黄老之术治理天下,无为而治,休养生息,提倡节俭、薄葬,所以他也不是个奢侈的皇帝。但是,到了魏明帝曹叡,情况就不一样了,曹叡登基没几年,就大兴土木,先后搞了不少国家级的大工程,这些工程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让老百姓疲于应付,怨声载道。许多大臣上表劝谏,曹叡一概不听。曹叡死后,年幼的齐王曹芳即位,大将军曹爽和司马懿共同辅政。这个曹爽政治才干不怎么样,搞奢侈腐化却是一把好手,结党营私,聚敛无度,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这是曹魏皇室的情况,西晋皇室又怎样呢?一句话,有过之而无不及。西晋的开国皇帝晋武帝司马炎刚登上皇位的时候,还比较注意励精图治,为什么?因为当时东吴未灭,国家尚未完全统一。所以司马炎一度抑制浮华,发展经济,国力空前强盛,终于在280年平了东吴,统一了天下。但是好景不长,司马炎很快便开始作威作福,奢侈腐化了。

    在历史上的皇帝中,司马炎的好色是出了名的。有一年,为了挑选美女,他竟然下了一个荒唐的命令,就是禁止全国公卿以下家庭的女子结婚,等他在全国“海选”之后,认为不合格的,才准嫁人。平吴之后,又将孙皓后宫的五千名宫女照单全收,使他的后宫人数达到万人的规模。因为后宫人数太多,司马炎每天都为到哪里去就寝感到头疼,于是他想了个办法,每天乘坐一辆羊车在后宫内溜达,漫无目的,任其所之,羊车停在哪个嫔妃门前,他便前往临幸。宫女们为求得到皇帝临幸,便在住处门前洒上盐巴、插满竹叶,引诱羊车过来。留下一个“后宫羊车”的典故。

    英国历史学家、政治理论家阿克顿有一句名言:“权力使人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曹叡也好,司马炎也好,当他们登上最高权力的宝座,君临天下,拥有“绝对权力”的时候,上上下下都没有监督和制衡的力量,这个时候,必然会导致“绝对权力的滥用”,带来“绝对的腐败”。西晋一朝的奢侈之风就是在这样的土壤和气候中滋生的。

    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尚且如此荒淫,朝中大臣就更不用说了。

    西晋的开国功臣何曾,是个以礼法自居的“道德先生”。在宴会上请求司马昭流放阮籍的就是他。但是,这个“道德先生”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腐败分子。《晋书·何曾传》上说他“性奢豪,务在华侈。帷帐车服,穷极绮丽,厨膳滋味,过于王者。每燕见,不食太官所设,帝辄命取其食。蒸饼上不坼作十字不食。食日万钱,犹曰无下箸处。”就是说,何曾生性好奢侈,讲排场,衣食住行,比帝王还要豪华。每次赴皇帝的宴会,他竟然自带食品,因为御厨做的那些美味佳肴他压根儿看不上。他吃的蒸饼也很讲究,必须要达到一个标准才会吃,什么标准呢?就是蒸饼蒸好后,必须在中间裂开成一个“十”字才算达标,否则他就不吃。因为家里太有钱了,何曾每天在吃上就要耗资上万,仍然埋怨说没有下筷子的地方!有人看不过去,就向晋武帝司马炎告发他,司马炎自己也是如此,当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包庇,袒护,也是鼓励,纵容。

    朝廷重臣尚且如此,其他权贵更不用说了。所以西晋的时候,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里,豪门大族富可敌国,钱多得没地方花,就开始争豪斗富,炫财摆阔,一场场触目惊心的“浪费比赛”就此拉开了帷幕。

    石崇家厕

    西晋有个富豪叫石崇,可以说是富可敌国,他的泼天富贵连皇帝都自愧不如。石崇家到底有多富呢?我们可以通过一些直观的事物来推测。比如他家的厕所,其豪华程度就令人瞠目结舌。

    当时有个叫刘寔的官员,为人很正直,也很保守,生活上崇尚节俭,反对奢侈浪费。有一天,刘寔到石崇家做客,进了石崇家的厕所,简直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惊得目瞪口呆。《晋书·刘寔传》记载:“(刘寔)如厕,见有绛纹帐,裀褥甚丽,两婢持香囊。寔便退,笑谓崇曰:‘误入卿内。’崇曰:‘是厕耳。’寔曰:‘贫士未尝得此。’乃更如他厕。”刘寔走进石崇家的厕所,看见里面竟然有绛紫色的豪华床帐,还有非常鲜艳华丽的被子褥子,这倒也罢了,他还看见两个婢女手持香囊站在旁边,随时准备服务的样子,刘寔吓了一跳,连忙退出来。见到石崇,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对不起,刚才一不小心闯到您的内室去了,恕罪恕罪!”石崇哈哈一笑,说:那是我家的厕所啊!刘寔一听,很不高兴,说了一句:“贫士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厕所。”于是到其他地方上厕所去了。石崇的厕所有豪华床帐,有华丽的被褥,还有美女侍立,实在奢侈得离谱。

    这是刘寔眼里的石崇家的厕所,王敦眼里的就更不一般,无论“硬件”还是“软件”都大大“升级”了。《世说新语·汰侈》篇记载:

    石崇厕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沈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着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王大将军往,脱故衣,着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

    故事说,石崇家的厕所经常有十来个婢女列队伺候,而且,这些婢女都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名贵的饰物,排场比刘寔见到的还要大。这还不说,厕所里还放着甲煎粉、沉香汁之类的香料和洗涤化妆物品,当然是香气扑鼻。尤其让人震惊的是,石崇家的厕所还有个“更衣”的程序——先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方便完毕,还要由这些婢女们伺候着穿上新衣服可出去。这不是“买一送一”,是“脱一送一”,而且脱的是旧衣,穿的是新衣。这样的“服务”规格恐怕连今天五星级宾馆的总统套房也自叹不如!但这厕所的使用价值并不高,不仅刘寔不敢进,一般客人也不好意思进,豪华倒在其次,关键是男女有别啊!我想,如果石崇家旁边有公厕的话,生意肯定更好——本来大家就是为了“方便”的,如此豪华讲究的厕所,谁还敢“方便”哪?

    但是有一个人却敢。谁啊?王敦。王敦是山东琅琊王氏的又一个着名人物,他生性豪爽,胆力过人,没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只见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厕所,在众目睽睽之下脱掉身上的衣服,方便完毕,又在众婢女的伺候下穿上新衣,脸上神色傲然,旁若无人。等王敦走后,这些婢女们纷纷交流对这家伙的观感,大家都说:“此客必能做贼!”——这个客人将来一定能造反啊!这些婢女们虽然没有多少文化,见识倒不低,王敦后来在东晋做了大将军,位高权重,果然一不做二不休,带兵造了反。

    为什么王敦敢进石崇家的豪华厕所呢?除了他胆大,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早就有过进豪华厕所的经验。他是在哪儿获得的这经验呢?是在公主的厕所里。要知道王敦可是驸马爷,他娶的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女儿舞阳公主。有趣的是,他第一次上公主的厕所,就闹出了一个大笑话,出了一个大洋相。《世说新语·纰漏》篇记载:

    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干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着水中而饮之,谓是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王敦刚娶公主的时候,有一次上厕所,看见厕所的漆箱中盛有一些干枣,这干枣是干嘛用的呢?原来是用来赛鼻孔的,公主毕竟是公主,真是养尊处优,连嗅觉都是需要呵护的。但王敦是个粗人,他以为厕所里也允许吃果品,就三下五除二把干枣全吃光了。等他上完厕所回来,只见婢女们端着金制的盛了水的澡盘,还有盛了澡豆的琉璃碗等在那里,其实是请王敦洗手。王敦哪懂这个啊,他把本来当肥皂用的澡豆一股脑儿都倒进水盘里,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还说这干饭味道不错。婢女们没有一个不掩口笑他的。

    因为在公主的厕所里出过洋相,长过见识,所以王敦在石崇的厕所里便显得如鱼得水,十分自在。公主的厕所也好,石崇的厕所也好,都是当时王公贵族穷奢极欲生活的一个缩影,也是奢侈之风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标本。

    大家要问了:皇帝有钱不用说,石崇凭什么这么有钱呢?他是怎么发家致富的呢?说起来大家也许不信,石崇是个标准的“暴发户”,他致富的途径是令人发指的,他靠的是什么?靠的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发的财!难道石崇是土匪吗?当然不是,他当时是政府官员,而且担任的是非常显要的荆州刺史。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可以说,石崇既是高官,也是巨盗,而且黑白两道通吃!

    斩美劝酒

    石崇可以说是魏晋奢侈之风的首席代表,不仅奢侈,而且残忍。有个“斩美劝酒”的故事说: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石崇每次举行宴会,喝到兴头上,总是要让家里养的美人来劝酒。而且还定了一个“霸王条款”,就是美人劝完酒后,被劝酒的客人必须一饮而尽,如果喝不尽就要罚,不是罚客人,而是杀美人。

    有一次,王导和王敦这两个堂兄弟一起来赴宴。王导这个人很仁厚,他看到这么吓人的劝酒方式,很不忍心,虽然不胜酒力,还是一杯一杯勉强喝下去,要知道这时候一杯酒就是一条命啊!所以,不一会儿,王导就喝得酩酊大醉。而他的堂兄王敦却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每次美人劝酒到他那里,他总是坚决不喝,看看石崇是不是真的会杀人,就这样一连斩了三个美人,可王敦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让他喝,他还是不喝。

    王导很生气,就责备他狠心,可是王敦却说:“他杀自己家的人,关你什么事?”

    这个故事也许不一定完全属实。但它对人物的刻画还是很生动的。我以前老是不明白,《世说新语》的作者为什么这个“斩美劝酒”的故事会放在《汰侈》篇?奢侈和杀人有什么关系呢?后来我才想明白,在石崇这些富豪眼里,美人不过属于私有财产,而且是“性价比”最高的财产,如果让美人劝酒不算豪奢,那么用杀美人来劝酒,就显得豪气冲天、骇人听闻了!石崇这些富豪们,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制造轰动效应,好炫耀自己的富贵和豪奢。什么叫为富不仁?这就是为富不仁。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金钱使人堕落,权力使人腐败,堕落和腐败的极限是人将不人,国将不国。

    斗富比赛

    不光石崇喜欢炫耀财富,当时的许多高门豪族都是如此。当时虽然没有什么“富豪榜”之类的东西,但是富豪们都奢侈浪费上在明争暗斗,争先恐后。

    有个叫王恺的富豪,是石崇最有力的竞争对手。王恺是晋武帝司马炎的舅舅,属于皇亲国戚,当然“不差钱”。此人生性豪奢而好斗,非要和石崇争夺“败家子”的头把交椅不可。两个人先后进行过三次PK,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荒唐。我们先看第一次:

    王君夫以饴糒澳釜,石季伦用蜡烛作炊。君夫作紫丝布步障碧绫裹四十里,石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石以椒为泥,王以赤石脂泥壁。

    王君夫就是王恺,石季伦就是石崇。这次pk都在各自的庄园里,属于暗斗。共有三个回合。第一回合发生在厨房:王恺为了显示富有,自家的厨房里擦洗锅子不用水,竟然用饴糖和干饭!这哪是刷锅呢,分明是糟蹋东西。石崇也不示弱,他家烧饭不是用柴火,而是用蜡烛!有点像咱们现在用的固体酒精。一顿饭不知道要用掉多少根蜡烛。这是第一回合,不分胜负。

    第二回合发生在庄园里。王恺在自己的庄园里做了一条步障,步障是一种帷幕,贵人出门的时候张设在道路两侧,可以防止风沙灰尘,也可以避寒,当然也有隔离内外,保护隐私的作用。王恺的步障是用紫丝布做的,里子用的是名贵的碧绫,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步障的长度,有多长呢?四十里长!石崇知道了,也做了一条步障来和他抗衡,料子用的竟是名贵的锦缎,长度也创了新高,竟有五十里长!从这一回合中我们可以得出两条信息:第一,二人的庄园都很大,大到我们难以想象。第二,两家的庄园经济都不错,特别是纺织业尤为发达,否则怎么做出这么长的步障呢?这一回合显然是石崇占了上风。

    第三个回合是石崇率先发难。他家里搞装修,涂墙的时候不是要用涂料吗?他家用的不是一般的石灰油漆,而是用名贵的花椒加工成泥状作为涂墙的涂料!王恺知道了,就用更稀有的赤石脂做涂料涂墙,寸步不让。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一回合王恺算是略胜一筹。

    这是第一次PK。基本上是各自为战,“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场面上还算比较斯文。接下来的第二次PK就不一样了,甚至还有点“谍战片”的味道:

    石崇为客作豆粥,咄嗟便办,恒冬天得韭蓱齑。又牛形状气力不胜王恺牛,而与恺出游,极晚发,争入洛城,崇牛数十步后迅若飞禽,恺牛绝走不能及。每以此三事搤腕,乃密货崇帐下都督及御车人,问所以。都督曰:“豆至难煮,唯豫作熟末,客至,作白粥以投之。韭蓱齑是捣韭根,杂以麦苗尔。”

    复问驭人牛所以驶,驭人云:“牛本不迟,由将车人不及制之尔。急时听偏辕,则驶矣。”恺悉从之,遂争长。石崇后闻,皆杀告者。

    石崇家里有三件事让王恺愤愤不平,很没面子。哪三件事呢?第一件,是石崇家请客,为客人准备豆粥,速度非常快,这边刚发出命令,不一会儿下人就把热腾腾、香喷喷的豆粥端上来了。效率很高。第二件,是在石崇家里做客,就是大冬天,也总能吃到韭菜和艾蒿切碎做成的腌咸菜。大家知道,今天有塑料大棚了,韭菜和艾蒿冬天不难吃到,可是在一千多年以前的西晋,这样的事很难办到。但石崇就办到了。这说明石崇庄园的“菜篮子工程”搞得不错,而且很可能掌握了蔬菜和食物的保鲜技术。第三件事,是石崇家的牛,论外形论体力,都不及王恺家的牛,可是奇怪的是,每次石崇和王恺一起出游,两人比试谁能抢先进入洛阳城时,石崇的牛总能在最后几十步的时候,健步如飞,竟能像飞鸟一样,迅速超过王恺的牛,王恺的牛拼尽全力也追赶不上!

    可以说,这三件事大大伤害了王恺的自尊。实在忍无可忍,王恺就大搞特务活动,他暗地里收买了石崇家的管家和车夫,询问这三件事其中的奥秘。前两件事当然问管家。管家透露说:“豆粥的豆子非常难煮,只要先把豆子煮熟,做成碎末,客人到了,熬粥时把它加进去就行了。韭菜艾蒿做的腌咸菜更好办,不过是先把韭菜根捣好,然后把切碎的麦苗掺杂进去罢了。”王恺又问车夫驾御牛的窍门,车夫说:“牛原本跑得不慢,只是因为驾车的人不会控制罢了。紧急时候让车的重心偏向一边,这样跑得就快了。”王恺得到这些“情报”以后,全部照做,果然就战胜了石崇。石崇后来听说此事,恼羞成怒,一狠心,就把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王恺的“卧底”全杀了!

    由此可见,“奢侈”之风里有一个很变态的趣味,就是为了物质竞赛中的胜利,常常无视人的生命,生命变得轻于鸿毛,贱如草芥!我们读了这些故事,如果只看到富豪们的挥金如土,锦衣玉食,而看不到其中的“残忍”和“变态”,就不能算是看出其中的真相。

    石王争豪

    这是石崇和王恺的两次斗富比赛,每次比赛都有三个小型的比赛,真是你追我赶,互不相让。第三次比赛规格更高,不仅是短兵相接,而且有皇帝亲自坐镇,可以说,这是一次“国家级”的斗富比赛。《世说新语·汰侈》篇记载:

    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

    先说石崇与王恺争豪,也就是斗富比阔。两人都用尽了最最华丽的珍贵物品来装饰衣冠和车马,可以说是使出浑身解数,无所不用其极。晋武帝司马炎是王恺的外甥,作为皇帝,他不仅不去制止这种荒唐的行为,反而常常暗中帮助舅舅王恺,成了王恺的铁杆“后援团”。这其实透露了一个信息,就是王恺在富有程度上可能要比石崇略逊一筹,所以司马炎常常要助他一臂之力:

    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

    有一次,司马炎他送给王恺一株二尺多高的珊瑚树,枝条扶疏,世间少有。应该说,这个故事从叙事艺术上来讲,成就很高,人物塑造很生动。特别是写皇帝赞助的这株珊瑚树,先把它写得无与伦比,把读者的胃口吊得高高的,急着往下看。有个写作手法叫“欲扬先抑”,这里正好相反——“欲抑先扬”。接下来的情节更离奇:

    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

    王恺兴冲冲地赶到石崇家,把这御赐的珊瑚树拿给石崇看,为了向他炫耀,心想:怎么样?这么好的珊瑚树没见过吧?哪想到石崇看罢,一句话也没说,举起手中的铁如意向珊瑚树砸去,只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这株上好的珊瑚树应声而碎。王恺非常惋惜,还以为石崇妒忌自己的珍宝,就声色俱厉地指责石崇。也就是说,这时候,珊瑚树虽然碎了,但王恺在精神上还处于“胜利”状态。他以为石崇打碎珊瑚树是在闹情绪,这场比赛等于石崇弃权,提前出局了。没想到:

    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恺惘然自失。

    石崇说:“这不值得遗憾,我今天就赔给你。”于是命令手下把家藏的珊瑚树都拿了出来,光是三尺、四尺那么高、枝条极其漂亮、光彩夺目的,就有六七株之多,相当于王恺家那株的就更多了。王恺一看,顿时像只斗败的公鸡,惘然若失了好半天。

    这场斗富比赛,以王恺的惨败而告终。事实上,这不是王恺一个人的失败,一同失败的还有当朝皇帝司马炎。也就是说,石崇的富贵已经到了让皇帝龙颜失色的程度!

    人乳饮豚

    让皇帝尴尬的不止石崇一人。在石、王争豪的同时,还有一位富豪异军突起,大有后来居上之势,这个人就是王济:

    武帝尝降王武子(王济)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绔衤罗,以手擎饮食。蒸豚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豚。”帝甚不平,食未毕,便去。王、石所未知作。

    有一天,司马炎到王济家里做客,王济供应酒食,杯盘碗碟用的全都是造价昂贵的琉璃器皿。前来服务的婢女有一百多人,穿的都是绫罗绸缎,阵容相当豪华,每个婢女手端酒食来往穿梭,显得训练有素。司马炎嘴里不说,心里着实觉得不爽。等到有一道叫做蒸乳猪的菜端上来,司马炎一尝,觉得味道有点怪。就问王济是怎么做的。没想到,王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以人乳饮豚。”原来王济家蒸的味道鲜美的乳猪竟然是用人奶喂大的!只要想想,用人奶喂养小猪,需要多少哺乳期的妇女,又有多少嗷嗷待哺的婴儿可能要和小猪争奶喝,就知道这个王济丧心病狂到了何种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王济泼天的富贵让司马炎也坐不住了,还没吃完,就拂袖而去。——实在“太伤自尊了”!

    这个王济喜欢骑射,也就是骑马射箭。后来他在仕途失意,就把家搬迁到洛阳东北角的北邙山下,当时洛阳人口众多,地价很贵,但王济“不差钱”啊,为了满足自己骑马射箭的爱好,就买下一大块地作为骑射场地,并且搞起“圈地运动”,在四周筑起一道矮墙作为界限。这倒也罢了,他还让人把无数的铜钱串起来,环绕着矮墙摆得满满的。当时人们就把这里戏称为“金沟”。这真是有钱不知道怎么花了,又像是“穷得只剩下钱”了!

    如果说《世说新语》中有哪一门让我读了不是滋味,那一定是《汰侈》。每次读到《汰侈》中的这些故事,总会感到一股变态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尽管故事写得很具视觉冲击力,但仔细想想,这么一种骄奢淫逸的社会风气,恐怕远比清谈带来的危害更大,更致命。明代文学家王世懋评点“斩美劝酒”的故事就说:“无论处仲(王敦)忍人,观此事,晋那得不乱?”意思是,王敦虽然残忍,但石崇斩美劝酒更残忍,有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出现,西晋怎么不乱,怎么不亡呢?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比起我们讲过的其它风气来,奢侈之风可以说是比较负面的,它是魏晋风俗中的一股小小的“逆流”,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讲一讲,既是尊重历史,也是为了引以为戒。

    司马迁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贪财好利,原本就是人性的一个弱点。魏晋上层贵族的这股奢侈之风,正是人性弱点的总爆发。它给人带来的思考是复杂的。读这些故事的时候,我总会想起美国人比尔·盖茨。这个前世界首富在退休之前,把自己的580亿美元巨款捐给了慈善事业。于此同时,也有一个统计数据显示,中国富豪的奢侈品消费逐年增加,中国目前已经是世界第二大奢侈品消费国。每年的奢侈品销售额超过20亿美元,并正在以20%的年增长额不断增长。这样的对比真是触目惊心。

    古语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守财奴式的悭吝固然不可取,但毫无节制的奢华浪费更易腐蚀人心,特别是权贵阶层的聚敛无度,与民争利,必然导致统治基础的腐朽和动摇,祸国殃民,贻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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