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延煦
我当时是跟着司令部一起行动的。
前面传来消息说,高黎贡山被攻占了,部队在前面打腾冲和松山,我们司令部决定立即翻山。
翻山前,部队先要吃饭。炊事兵把米饭煮好了,但是吃着味道不对劲,有一股血腥味,就去厨房看,看到炊事兵打来的泉水是红色的,是血染红的。
我们沿着山路向上走,看到道路上全是死尸,一个挨着一个,一层摞着一层。有日军的,也有中国军人的,大多数是中国军人,因为人家在守,我们这边在攻。我们要向前走,就不得不搬开地上的死尸。死尸上有很多蛆虫,密密麻麻的,我们一搬开,就从身体里冒出来。
不单单有蛆虫,还有蚂蟥。当时就有人说:蚂蟥吃活人,蛆虫吃死人。高黎贡山什么时候来过这么多人?突然有几万人的军队从这里经过,山上的蚂蟥都跑来吸血;地面上有了这么多死尸,蛆虫也全都爬出来了。
翻越高黎贡山,我们用了一天一夜。道路实在太难走了,非常陡峭,非常崎岖,日军一个士兵拿着一杆步枪,占据险要位置,就能够抵挡攻击部队几百人的进攻。
后来,我才知道,高黎贡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海拔最高的战场。刘华
我是第8军荣誉第1师的高级参谋。我们打松山的时候,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在滇西反攻战的前一晚,我们在怒江东岸吃了最后一次晚饭,平时饭食都不好,很难吃饱,而那天晚上吃的饭菜中有肉,尽管没人说,但是大家都明白,吃完这顿饭,就要渡过怒江,和日军作战了。
夜晚渡过怒江后,我们先攻打龙陵,然而久攻不下。攻打松山的部队伤亡更大,后来我们就转攻松山。
松山非常陡峭,有人站在山下,向上看,帽子都掉了下来。因为地形所限,一队队战士攻上去,却被日军碉堡里的火力所阻,几乎全都牺牲了。后来,我们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挖掘地道,把地道一直挖到了子高地的下面,放置炸药。
可是,地道还没有完全挖好,就被日军发现了,日军开始挖掘竖井,阻挡我们的地道。不得已,我们就提前引爆了炸药。子高地上的日军,有的被震晕,有的被震死。子高地回到了我们手中。
但是,攻打松山主峰,仍然遇到了麻烦,日军的地堡纵横交错,有明的,有暗的,我们每前进一步,都要有人牺牲。
最后,我们终于攻占了松山,山上的日军烧毁了军旗。
整个抗战时期,日军烧毁军旗的一共有两次,一次是在松山,另一次是在腾冲。
黎宁
攻打腾冲的时候,我是机枪排排长。
腾冲非常坚固,城墙全都是用条石垒成的。即使用机枪打,也只能打出一个个小白点,用炮弹轰,也轰不开。我们发起一拨拨冲锋,都被日军挡了回来,牺牲非常大。
我们机枪排死光了,只剩下了我,我也负伤了。日军一颗炮弹过来,就在我身边爆炸,我一下子昏了过去。战场上,日军的迫击炮和狙击手,就是专打指挥官和机枪手,因为机枪手的杀伤力比较大,没有了机枪手,攻击力就会减弱;没有了指挥官,部队就不能形成有效的攻击。
我在后方医院的时候,听说腾冲是这样攻打下来的:飞机对着城墙的一个地方投弹,炸塌了一角,然后大炮对着这个地方轰击,部队发起潮水般的冲锋,才攻进了城墙里。所以,攻击部队在攻打腾冲的时候,死的人特别多。
高黎贡山的泉水都被血染红
1944年的这个夏天,中国远征军新一军和新六军渡过伊洛瓦底江,向东进发;中国远征军第11集团军和第20集团军渡过怒江,向西进发。
我采访过好多中国远征军的幸存老兵,他们在耄耋之年,仍能提笔书写,随口诵读。在参加中国远征军前,他们都是学生。而那时候的学生,是中华民族的精英。
全面抗战开始至今,已经打了七个年头,中国军队兵员捉襟见肘,但是一直舍不得动用那些风华正茂的大中学生。
而现在,战争即将进入第八个年头,中国军队付出了惨重的牺牲。此时,才发布了“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的动员令,组织学生军,与日军殊死一搏。
西南大后方的十万学生放下书本,拿起刀枪,参加了中国远征军。
当时有一首气壮山河的歌曲,叫作《知识青年从军歌》,歌词是这样的: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昂然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
气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长矢射天狼。
采石一载复金陵,冀鲁吉黑次第平,
破波楼船出辽海,蔽天铁鸟扑东京!
一夜捣碎倭奴穴,太平洋水尽赤色,
富士山头扬汉旗,樱花树下醉胡妾。
归来夹道万人看,朵朵鲜花掷马前,
门楣生辉笑白发,闾里欢腾骄红颜。
国史明标第一功,中华从此号长雄,
尚留余威惩不义,要使寰球人类同沐大汉风!
这首歌曲的每句歌词,读来都让人血脉贲张,壮志飞扬。十万青年学生唱着这首歌曲,走上抗日最前线。
直捣东京,与诸君痛饮!
十万学生在云南和贵州训练了半年后,就分别被派往缅北战场和滇西战场。一场场殊死的绝杀在等待着他们。
就在中美联合突击支队潜入缅北的原始丛林,秘密向密支那进发的时候,滇西远征军第20集团军兵分七路,强渡怒江,翻越高黎贡山,进逼腾冲;20天后,滇西远征军的另一路11集团军从下游百公里处也渡过怒江,进逼龙陵和松山。
怒江——美国人将此江翻译成“愤怒之河”,现在,愤怒的中国远征军要复仇了。
腾冲、龙陵、松山,组成铁三角,牢牢控制着滇缅公路。滇缅公路进入云南界,先穿过龙陵,然后进入松山,松山之后就是惠通桥,惠通桥过后,就能够直达昆明。而腾冲则在龙陵和松山的北面,可以直接向两地增援,只需一小时,就能够赶到。所以,只有将这三处完全攻占,才能保障滇缅公路的畅通。
怒江东岸的中国守军
首先渡过怒江发起反击的是20集团军,他们的战略意图是翻越高黎贡山,进攻腾冲,这是当时进攻腾冲的唯一一条道路。
海拔3000多米的高黎贡山是横亘在远征军面前的第一道障碍。这里山势陡峭,云雾缭绕,奇寒无比,有的地方更是终年积雪,从无人迹。高黎贡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海拔最高的战场。
腾冲日军首领藏重康美很早就知道中国军队会来反攻,所以他在高黎贡山设下种种关卡,每一个隘口都重兵布防,居高临下,据险阻击。
山势太过陡峭了,中国军队只能仰攻。仰攻则要付出极大的牺牲。
那一年,我在山下的村庄里,听村民说,很多年里,一到夜晚,高黎贡山上就有成千上万人的哭声,那是死去的士兵的哭声,哭声一直持续到天亮,所以夜晚村里人都不敢出门。
在高黎贡山上,中国军队至少有3000人长眠于此。
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总司令是霍揆章,他手下有五个师六万人。六万人兵分两路,一路由198师为攻击先锋,沿着北斋公房进攻;一路由36师为攻击先锋,沿着南斋公房进攻,两路人马翻越了高黎贡山后,一起攻打腾冲。
战争的艰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黎宁当年是54军198师594团中尉排长,参加了翻越高黎贡山的战斗和光复腾冲的战斗,在腾冲被日军的小钢炮炸伤。他说,滇西战役结束后,他们全排40人,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们全连参战的时候150人,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黎宁直到现在还记得54军的军长是方天,198师的师长先是郑挺锋,后是叶佩高,198师有三个团:592团、593团、594团,594团的团长是覃子斌。
攻打高黎贡山和腾冲的战斗太激烈了,很多年后,黎宁在睡梦中还能看到那些血肉横飞的场景,耳边还响着尖厉的枪炮声。
高黎贡山太陡峭了,重武器无法携带,198师只能把大炮放在山下,战士们带着步枪和笨重的马克沁机枪登山。黎宁说,滇西远征军在反攻前,只得到了少量美军的装备,而他们排的战士,手中持的还是中正式步枪,打一下就要装一发子弹。腾冲战役结束后,部队的装备才更换了。
日军在高黎贡山每一处险要的地方都修筑了暗堡,当远征军出现在视线的时候,他们不会射击,当远征军精疲力竭地爬到了枪口前,他们才会开枪。高黎贡山很多地方都是六七十度的斜坡,战士们一旦遭到攻击,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用前面的死尸作为掩体。然而,暗堡里的日军机枪喷吐着火舌,一刻不停,战士们连做掩体的机会也没有。
在进攻北斋公房的时候,战斗极为激烈,一个连一个连的战士嘶声呐喊着向前冲锋,最后都悄无声息。后来的连队又攻上去了,踩着前面战友的尸体。在这样的情势下,这是唯一的办法。
团长覃子斌就牺牲在北斋公房,他正指挥战斗,一颗炮弹落下来,覃子斌倒了下去。
黎宁说,牺牲的人太多了,一层一层叠摞在一起,鲜血顺着斜坡流淌。而这些战士,参加滇西反攻战之前,很多是学校的学生,只有十几岁。由于战事紧急,他们还没有毕业,就被推到了战场上。
对远征军造成威胁的,除了日军,还有恶劣的气候。
198师592团团长陶达纲战后曾经写到过这样一件事情。1944年6月1日早晨9时,担架兵抬来了两个被冻僵的士兵到他面前,他摸摸士兵的手脚和额头,都冰凉冰凉的,但是士兵的眼睛还能动。他赶快让担架兵把这两个战士抬到火堆旁,并让医生打强心针,但是没有用。他又端来自己准备吃的稀粥,喂给他们,还是没有用,已经喂不进去了。陶达纲眼看着两个被冻僵了的士兵在自己面前死去。
老兵谭延煦
谭延煦说,高黎贡山的夜晚极为寒冷,冻死的比战死的还要多。
谭延煦是11集团军司令部的参谋,11集团军在进攻龙陵和松山的时候,照样要翻越高黎贡山。11集团军的司令是宋希濂。
谭延煦随同11集团军翻越高黎贡山时,高黎贡山的战斗已经结束。那天夜晚,炊事员挑来一担山泉水,给司令部的人煮饭吃。他们吃饭的时候,感觉味道不对劲,有一股血腥味。有人打着手电筒查看煮饭用的山泉水,居然发现那是从山上流下的血水和尸水。
高黎贡山山势陡峭,就连埋锅做饭也是不可能的。谭延煦他们必须在山中行走一天一夜,等到第二天到了山的那边,才能吃第二顿饭。
那天晚上,谭延煦没有吃饭,因为那种用血水和尸水煮出来的米饭,实在吃不下去。夜晚8时,他们就开始翻越高黎贡山,走的是南斋公房这条道路。
走了一段路程,天空下起了大雨,道路非常湿滑,后面的人抓着前面人的衣服,才能向前行走。道路的两边全是死尸,有中国军队的,也有日军的,层层堆积,挡住了路面。为了继续行走,他们不得不把这些死尸搬到一边,然而,只要一动,腐臭的尸水就从鼻子里、嘴巴里、绑腿的缝隙里冒出来。
谭延煦说,死尸太多太多了,根本就没有时间掩埋,只要能够动的,就爬起来向前走,如果不能动了,就只能等待死亡。高黎贡山夜晚的气温太低了,即使受伤未死,也会被冻死。
在司令部工作的谭延煦,当时都穿着单衣,没有棉衣,更何况在一线作战的士兵。我们的子弟兵在前线浴血奋战,而他们贫穷的祖国居然无法给他们提供一件御寒的棉衣。即使这样,我们的子弟兵们还是前赴后继,殊死拼杀。
谭延煦跟随着宋希濂11集团军司令部翻越高黎贡山时,行走的是南斋公房,他说:“北斋公房那条路上的牺牲还要大。”
高黎贡山,这是一座根本就不适宜作战的高山,无处不险峻,无处不陡峭,无处不高耸,云遮雾绕,滴水成冰,而中日双方却在这里作战。中国军队忍受着超越人体忍受极限的艰苦,端着刺刀向上仰攻,防守的日军日子也不好过。
参加过当年高黎贡山作战的日本卫生兵吉野孝公,侥幸逃脱了,败退到了腾冲城里,随后又参加了腾冲攻坚战,又侥幸不死,回到了日本。多年后,他写了一本叫作《腾冲玉碎记》的书籍,详细记载了他在高黎贡山和腾冲守卫中所看到的一幕幕惨状。吉野孝公所参加的高黎贡山作战,就是黎宁所见证的北斋公房那条线上的战况。吉野孝公在书中这样描述高黎贡山的寒冷:
本来就冰封的高黎贡山,还是袭来刺骨的寒气。强行奔命途中,海拔5000米的冷水沟附近,滴水未进的寒冷、饥饿、激战、败战和疲劳正把战士们送进死亡的陷阱。尤其是寒冷,时刻威胁着我们的生命。
吉野孝公还在书中写到一个日本兵,因为实在无法忍受奇寒,就将枪支扔进了云遮雾绕的山谷中,然后自己纵身跳了下去。
因为山势太过陡峭,又烟雾不散,中日双方的飞机都不能按时空投给养,中国远征军在攻打高黎贡山的40天里,冰冷的干粮吃完了,就挖掘竹笋、草根充饥,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仰着头端着刺刀向前冲。山上的日军同样面临着饥饿的威胁,他们坚守着一隅阵地,不敢贸然出击,以免成为远征军的活靶子。
吉野孝公在这本书中还写道:
随着炮弹的爆炸声,几批本地的战马在战火中应声倒下,但还没有断气。士兵们见状,从战壕里跳出来,奔了过去,并迅速地切下马的腹部……他们宁肯被炮弹炸死,也不愿饥饿而死。
陶达纲在率部攻下日军坚守的一处阵地时,看到一洼污水里浸泡着十几个鬼子的尸体,大腿处和屁股处的肉都被挖尽了,露出了骨头,而尸体上明显能够看到刀痕,显然不是野兽吞噬的。陶达纲感到很奇怪。后来,他又随部队看到附近北斋公房的工事边,是日军一堆堆黑色的大便,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十几具鬼子的尸体,被北斋公房的鬼子分吃了。
按照日本人的习惯,日军战死后要进行火化,然后把一撮骨灰带回日本国内。但是,在北斋公房很多工事内,之前民工们发现很多日军的尸体,层层摞在一起,胳膊上、大腿上、臀部的肉都没有了,显然是负隅顽抗、弹尽粮绝的日军在吃自己同伴的肉。
攻打高黎贡山的战斗历时40天,每天都异常激烈。吉野孝公在书中写道:
敌人已经迫近到了距离我们四五十米远的地方,他们似乎连抬下尸体的时间也没有。从低洼处爬上来的敌人在我们机枪的枪口下,像小山一样堆积着。但我们赖以生存的重机枪、子弹已经所剩无几。敌人立即在层层累积的尸体上架起机枪,开始扫射。这样,我方机枪就只能万般无奈地沉默了……
日军没有了枪弹,就选择趁着夜色退往腾冲县城,继续顽抗。不能退却的日军重伤员,每人分给了一颗手榴弹,在远征军逼近时,他们拉响了手榴弹,与远征军同归于尽。
战后,美国战地观察团来到高黎贡山,他们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和陡峭的山坡睁大了眼睛,感慨说:“世界上大概只有中国这样的军队才能够打上去。”
腾冲之战
20集团军攻占了高黎贡山后,开赴腾冲。
腾冲是一座石头城,异常坚固,这是明代两位侍郎奉旨动用15000名将士历时三年才修筑而成的,城墙全是当地出产的火山条石垒摞而成,厚达六米,高达八米,即使炮弹落在城墙上,也仅能炸出一个浅坑。日军两年前占据了腾冲后,在城墙上和城内各处要道上修筑了很多永久性工事。
在这座城市里,日军56师团148联队藏重康美大佐带领着3000名日军坚守。
腾冲四周是山,向南两公里为来凤山,向西四公里为宝凤山,向北四公里为高良山,向东两公里为飞凤山。四座山峰构成了天然屏障,并有地下坑道与城内守军沟通。要攻占腾冲,就先要攻占这四座山峰。
激战多日,三座山峰都相继被拿下,唯独最高的来凤山还在日军手中,日军在此山上构筑工事,派遣了600名士兵,居高临下阻击远征军。
攻打来凤山的是预备2师。
黎宁说,因为攻打高黎贡山的时候,198师伤亡太大,一个团剩下的人数还编不成一个营,20集团军就让54军198师在高黎贡山下休整,准备参加攻打腾冲的战斗。54军是陈诚非常倚重的嫡系部队,下辖14师、50师、198师,在第二次滇缅战争开始前,14师和50师被调往缅北战场,编入了新一军;国内战场仅仅剩下了198师,作风剽悍顽强的198师就作为了20集团军的先锋部队。
来凤山一面是腾冲县城,一面是和顺乡,和顺乡有一户姓寸的大户人家,他家最小的儿子叫作寸希廉,当年只有12岁。寸希廉记得,有一天,远征军预备2师一位姓骆的营长把营部安在他家。骆营长很和气,营部的士兵们也帮着他们家干了很多活儿。
有一天晚上,骆营长把营部的12个人喊在一起讲话,寸希廉躲在门后听,他听见骆营长对士兵们说:“我是个穷人,没有积蓄,今天发饷了,我把钱分给大家,你们拿着钱去外面吃东西,吃饱吃好,我们天亮就要出发了。”骆营长给每人分了五毛五分钱,叮咛他们今晚一定要花掉。这些钱就是骆营长一月的薪水。
寸希廉当年不懂骆营长为什么要让营部的士兵都把钱花掉,很多年后,他在回想骆营长那些话时,才明白了:骆营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上战场的,而此去战况惨烈,营部可能很少有人能够存活,他想让士兵们临死前都吃顿饱饭。
攻打来凤山的是预备第2师三个团,还有36师一个团作为预备队,兵力达到一万多人。而日军防守来凤山的只有600人。
日军为了防守方便,视野开阔,把来凤山上的树木全部砍光了,这样,发起冲锋的远征军就全部暴露在日军的视线内。一个营上去了,全部倒下;又一个营上去,又全部倒下。吉野孝公在他的书籍中写道:“此前,我们曾得到指示:敌人不到近旁,绝不要开火。”
一万远征军面对小小的来凤山,无可奈何。
白天不能攻上去,远征军就采取了夜战。吉野孝公的《腾冲玉碎记》中有这样一段话:“队长传来命令:今夜可能有敌袭,全体官兵务必严加警戒。”那天夜晚,远征军果然组织敢死队进行偷袭,而日军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可惜没有奏效。
吉野孝公的《腾冲玉碎记》中还有这样一段话:“根据我们获取的情报,明天是7月7日,敌军会在一早发起攻击。”事实上那天早晨,20集团军司令霍揆章就命令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发起攻击,以告慰七年前牺牲的29军抗日烈士。这天的攻击照样没有奏效。
谁给日军提供的情报?是不是国民政府的高层里出现了内奸?
20集团军在来凤山下停滞了20多天,因为山峰太过狭小,兵力无法展开,进攻的远征军只能采取添油战术,一个营一个营依次向上进攻。这是兵家大忌。然而,除了这种方法,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战法?
霍揆章在山下观察了几天后,认为这种打法徒劳无益,应该用重炮狠狠地轰击来凤山日军阵地。负责攻击来凤山的54军军长方天手中有美国援助的火炮,可是炮兵们不会使用,霍揆章非常生气,恰逢54军副军长阙汉骞建议用炮火覆盖来凤山,摧毁日军明暗工事,再派步兵上去,可以减少伤亡,并能够达到预期效果。霍揆章大为赞赏,就临阵换将,任命阙汉骞为54军军长,全权负责来凤山的攻击战。
与此同时,美国的飞机又空投了六把火焰喷射器,这种新型武器是第一次在中国战场上使用。
这些情报也全部被日军知道了,吉野孝公的《腾冲玉碎记》中写道:
敌人可能在今夜夜半时分,用火焰喷射器攻击……
为什么远征军的每一步行动,都能被日军事先知道?究竟是谁把情报泄露出去的?
然而这次,日军尽管提前知道了情报,并做好了预备,却不顶用。陈纳德14航空队的重型轰炸机,从距离最近的保山机场起飞,把一颗颗重磅炸弹扔在了日军的工事前,小小的来凤山在巨大的机翼下颤抖。飞机过后,美国产火炮喷吐着长长的火舌,准确无误地在日军工事前爆炸。日军的工事被全部摧毁。
战前,日军为了防御远征军的步兵,将来凤山上的树木全部砍伐一空,而现在,无遮无拦的工事完全暴露在了飞机下、炮口前,飞机和火炮的炸弹、炮弹,没有一颗不命中目标。
炮弹过后,远征军出发了,他们手持火焰喷射器,遇到日军暗堡的洞口,不管有人没有,就将长长的火舌喷入暗堡里。1000度的高温将钢板也能融化,何况日军的肉体。一些日军循着暗道跑回了腾冲城内,没有来得及跑的就被火化了。
远征军包围了腾冲城。
当时,腾冲城里还有2800名日军,其中伤兵800名。城里只剩下了日军和慰安妇,中国百姓在开战之初便全部离开了,滇西名城腾冲即将遭受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谭延煦说,攻打腾冲,远征军伤亡得非常厉害。四个师从四座城门攻打,战后,四个师仅仅剩下一个师的兵力。
霍揆章的指挥部就在距离腾冲很近的地方,指挥部里的人能够听到不绝于耳的枪炮声。攻打腾冲的战役和我们理解的传统意义上的战争不一样。黎宁说,每天早晨五更天,枪炮声就响起来,到了上午10时就停止了;下午6时左右,枪炮声再次响起,夜晚9时停息。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白天打仗,容易暴露自己;夜晚打仗,看不清目标,所以中午和夜晚一般都不打仗。
腾冲城外有一条护城河,远征军强渡的时候,日军城墙上的机枪就扫射,战士们一排排倒下,护城河的水被染成了红色。黎宁所在的部队没有参加渡河,他们掩护渡河,与城墙上的日军对射,压制火力。黎宁说,他们连有四挺机枪,都是水冷式的,这种机枪打两小时就要加水,很麻烦,否则机枪就会炸开。
谭延煦说,城墙上的日军机枪叫了十几天后,就停止了,他们没有了子弹。日本的飞机无法穿越陈纳德飞机的封锁线,腾冲城中的日军给养无法得到补充。只要日本的飞机一出现,陈纳德第14航空队的飞机就会从距离很近的保山机场起飞,进行拦截。日本的飞机打不过陈纳德的飞机,它慌慌张张地丢下装备就逃走了,这些装备总是落在城外,被远征军捡拾了。
日军的机枪没有了子弹,远征军顺利渡过护城河。
过了护城河,远征军战士们竖起了云梯,也有的用“甩钩”,用铁锚连着长长的绳子,一甩就钩住了城墙上的垛口,然后抓着绳索爬上去。日军站在城墙上,用长长的叉子向外猛推,掀翻云梯;用大刀砍断“甩钩”上的绳索。
黎宁他们用枪扫射着城墙上鬼子露出的人头。
连续激战数日,双方互有死伤,但坚固的腾冲城墙依然阻挡了中国远征军的步伐。霍揆章没有办法,就呼叫陈纳德帮忙。
7月28日,20集团军司令部搬到了来凤山上,站在山顶,腾冲城的一切尽收眼底。谭延煦说,司令部的很多人每天长时间站在掩体里望着腾冲城,腾冲城近在咫尺,但就是无法攻占。
8月2日,陈纳德14航空队的重型轰炸机出动了,隆隆轰鸣着掠过来凤山,士兵们看着机身上巨大的鲨鱼图案,禁不住脱帽致敬。
重型轰炸机携带的每颗炸弹都重达500磅,它可以将十几座房子瞬间夷为平地,然而,即使这样,这些炸弹仍然无法轰开城墙,用石头垒砌的腾冲城墙实在太坚固了。
飞机无法攻破城墙,攻城的战士们采用巷道作业,他们把地道挖到了西南城角,放置炸药,一声巨响,西南城角的工事飞上天空,但是纷纷扬扬落下来的石雨又堵住了缺口,潮水一样涌来的日军又挡住了远征军攻城的脚步。
远征军决定采用炮击。
吉野孝公在《腾冲玉碎记》中写道:
以后几天里,敌人一直没有发动任何攻击,据密探侦察的情报,敌人攻破城墙失败后,正加紧在来凤山和其他阵地上布置重炮等武器。守备队也急忙加固修补各阵地工事,等待着敌人的下一轮炮击。
是谁在给日军传送情报?
谭延煦说,那几天,远征军攻城消耗的弹药很多,重型卡车拉来了大量的重炮和炮弹,那些大口径的火炮和巨大的炮弹,此前中国士兵从来没有见过。
在缅北战场上,美国装备大量支援新一军,在滇西战场上,美国武器又大量增援。美国当时到底有多强的军事实力?
我以前读过一本斯塔夫里阿诺斯所著的《全球通史》,这本书中有这样的记载:从1943年到1944年,美国每天生产一艘轮船,每五分钟生产一架飞机。“二战”中一共生产87000辆坦克、296000架飞机、5300万吨船舰。支援苏联400000辆吉普车和卡车、22000架飞机、12000辆坦克。当时的美国有航空母舰50艘、潜艇77艘,仅海军就拥有飞机30070架。在战时,美国“全国都是兵工厂”。
这样的军事力量让人震撼。
日本错误地估计了美国的军事力量,贸然发动太平洋战争,可是仅仅过了半年,美国就将日本打回原形。这时候,骑虎难下的日本只能硬着头皮把这场战争打到底。
可以这样说,美国强大的军事援助,为“二战”的胜利提供了部分保障。
8月7日,腾冲城外的各种美式火炮对着城墙轰炸,火炮旁的炮筒堆积如山;陈纳德的飞机一架接着一架向四平方公里的腾冲城投掷炸弹,腾冲城燃起了冲天大火,能够燃烧的东西全在燃烧,能够炸碎的东西全部被炸碎。谭延煦说,腾冲城被攻打了很多天,石头城墙上是密密麻麻的枪眼,炮兵们就将炮弹对准这些枪眼猛轰,将缺口轰大。当天连发3000发炮弹,飞虎队助攻的有60架飞机。大约是在午后,南面的城墙被炸出了几个缺口,远征军们端着刺刀,齐声呐喊着冲向缺口,有一队守卫的日军冲出来,企图阻拦潮水一样的远征军,结果被远征军捅倒后,踩成了肉泥。后来的日军看到城墙被攻破了,急忙缩进了掩体里。
更惨烈的巷战开始了。
日军占据腾冲两年来,在城里修筑了无数座明堡和暗堡,每一座房屋下都修建有射击孔,每座房屋下都有暗道相连,日军已经在腾冲城的地下挖掘出四通八达密如蛛网的地道。射击孔只有砖头那么大一小块,远征军在搜索的过程中,根本留意不到,而日军总是等到远征军全部进入了射击区域里,多个射击孔后的机枪才一齐扫射。而当这个射击孔被摧毁后,他们又通过地道转入下一个射击孔,继续阻击。
远征军不得不逐巷争夺,逐屋推进,付出了极大的牺牲,每天仅能前进几米。
8月13日,陈纳德的飞虎队24架飞机继续轰炸,腾冲日军指挥官148联队联队长藏重康美大佐正在东门门洞里全神贯注地指挥战斗,他的身边是环伺的32名指挥官,按照官阶大小,呈降幂排列。飞虎队一发又一发炮弹冰雹一样落在东门上方,将条石垒成的东门炸塌了。藏重康美大佐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就被成百上千块沉重的条石压扁了。不过,黄泉路上他一点也不孤单,因为他身后跟着的是呈降幂排列的下属。
藏重康美后来被追授为少将。
太田正人大尉继任,继续组织日军抵抗。
藏重康美死亡后,日军还在腾冲城里抵抗了一个月。远征军像挖老鼠洞一样,一间房屋一间房屋进行清理,火焰喷射器再次发挥了极好的作用。吉野孝公在《腾冲玉碎记》中恐惧地写道:
从战壕里跳起的士兵,全身被火包着,像火人一样到处乱窜,身体不到十秒钟就被烧尽了。城内满目尽是这样的尸体残骸,一派火焰地狱的景象。战争可怕,可真正可怕的是那些残忍至极的武器。
日本人吉野孝公在火焰喷射器面前感到可怕,那么当初日本人用毒气攻占常德城门,用毒气攻占桂林七星岩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感到可怕呢?
9月7日,与腾冲战役一同进行的松山战役结束了,松山战役是第11集团军宋希濂的部队参与的。第20集团军司令部还没有知道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时,被围困在腾冲城地道里的吉野孝公却已经知道了。
9月13日,大雨如注。包括吉野孝公在内的残余日军被压缩在李家巷的几处民宅里。
谭延煦说,司令部开进了腾冲城,曾经在围攻来凤山中伤亡惨重的预备第2师也开进了腾冲城里,接替攻城部队。因为攻城部队伤亡太大了,已经无法再组织攻击。黎宁所在的198师在攻打高黎贡山的时候,照样伤亡惨重,此时作为后续部队,也开进了城中围攻敌人。
由于日军把腾冲城的地下挖空了,打通了,尽管地面上的阵地只剩下了李家巷的几座院子,但是日军的狙击手通过地道转向了别的地方,继续负隅顽抗。
这天,预备第2师第5团团长李颐刚刚爬上一段竹梯,准备侦察那几座院子里的敌情,就被躲藏在暗处的日军狙击手开枪击中头部牺牲。覃子斌和李颐,是11集团军在攻打高黎贡山和腾冲中,中国军队阵亡的最高指挥官。
也是在这一天,接替藏重康美指挥的太田正人大尉,下令焚毁第148联队军旗,向上级发电报告最后的战况后,砸毁无线电台。此前,他曾经向56师团请求带队突围,遭到拒绝,现在只能选择全体玉碎。
第二天,沦陷了两年四个月零四天的腾冲光复。
此役,远征军血战42日。据谭延煦说,城破后,仅仅抓到一名日本男兵,另外还有六名女兵和46名慰安妇。而写作《腾冲玉碎记》的吉野孝公是在腾冲城外的逃亡路上被活捉的,战后遣返回了日本。
这名日本男俘虏是一名大学生,日本国内的青壮年也被打光了,从学生中征兵。
黎宁说,这六名日本女兵中,有一个以后嫁给了54军14师一个叫张贵的士兵,两人定居在广西柳州。张贵已经去世多年,我找到这名已至耄耋的日本女兵,想了解她当初的故事,可是她不愿意谈,我不愿打开她心中那些痛苦的往事,只好作罢。
日军在腾冲修建了十处慰安所,慰安妇多达百人,直至今日,有人翻修房屋的时候,还能在地面下和夹墙里挖出日本女人才会使用的木屐和簪子。
此役,中国军队伤亡官兵18000余名,几乎是20集团军的半数兵力,而阵亡者就高达9000名。日军被歼灭2800名。是为“惨胜”。
战后,国民政府在腾冲来凤山西麓修建了大型阵亡将士公墓,谓之“国殇墓园”。“文革”中,墓园惨遭毁坏。20世纪80年代,重修墓园,至今,该墓园成为游客必去的凭吊之所。
20集团军的将士们,包括霍揆章,仍然不知道为什么日军会对自己的作战部署了如指掌。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书生出身的谭延煦来到战后的腾冲,他的视线之内满目疮痍,空气中飘荡着死尸腐烂的恶臭,这是9月中旬,炙热的空气在腾冲城里挥散不去。远处,高耸入云的高黎贡山阻挡了北方的凉爽。
腾冲城里,只有孔庙还没有倒塌,其余的房屋早就被夷为平地。孔庙里的木柱和门窗上,布满了蜂巢一样的弹孔。腾冲城里没有一颗树木,所有的树木都被弹片削断,地上的青草也全部被硝烟熏干了。
同样是黄埔军校毕业的黎宁在腾冲城里打扫战场。他们在搜索前进到孔庙附近时,远方突然落下了一发炮弹,将黎宁的脚踝炸伤了。后来,黎宁被运往了楚雄112医院,直到日本投降。
滇西小城腾冲曾经富甲一方,它在抗战前的繁荣程度,是我们无法想象的,这个“马帮驮来的翡翠城”,曾经集散并加工了占全世界90%的翡翠。听人说,聚集在这里的巨贾富商,比上海的还多。而民国时期,腾冲的经济更是达到了鼎盛时期。
然而,两年前日军的入侵和两年后一场长达42天的战争,让这座滇西小城的繁华变成了遍地的华丽碎片,曾经参与过轰炸腾冲的美国陆军航空队中校刘易斯·伯韦尔·普勒在他的书籍《死亡的日本人和牵牛花》中写道:
跨越了千年人类智慧所创造的现代科学技术正在摧毁着这座古老城池,它是几百年前马可·波罗进入东方所途经的重要驿站。一天又一天,战斗机和轰炸机有系统地在城防工事上撕出一道道裂口。一日又一日,军需空运中队的飞机沿着古城墙垣盘旋,空投食物和弹药,也就是为进攻作战的中国人泵入生命的血浆。日本人的洞穴挖得很深,偶然他们从中钻出来骚扰一下逐渐拉紧的保卫圈、向没有武装的运输机打上几枪,然后再消失,依此躲避来自地面和空中的猛烈攻击……每天我从空中可以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看到腐物在腾冲城这个巨大的尸体上蠕动蔓延。一间房屋一间房屋、一个坑道一个坑道,中国兵在搜寻、毁灭、杀戮。惨绝人寰的战斗结束了,而消亡则刚刚苏醒。每一幢建筑,每一个生物都遭到了空前彻底的毁灭。死亡的波涛冲刷洗礼着这座古城,拍打着城北、城西的墙垣。腾冲死了。
腾冲死了。很多老人回忆说,他们在战争结束后回到腾冲,对自己的房屋已经不认识了,到处都是砖石碎片,到处都是死尸血迹,那个曾经繁荣美丽的小城已经荡然无存。
一直到腾冲战役结束后,20集团军司令霍揆章才知道,远征军与日军殊死抗争的时候,他所发出的每一封电报,重庆方面回复的每一封电报,都被日军破译。整个滇西战役中,远征军一直在明处,而日军在暗处,远征军的每一步计划每一步行动,日军都了如指掌,而远征军却浑然不知。
远征军翻越高黎贡山的时候,日军将重兵调往高黎贡山防守;远征军攻打腾冲的时候,日军的重兵布置在腾冲城里;远征军攻打龙陵的时候,日军又从腾冲分兵龙陵;远征军攻打松山的时候,松山龙陵互为策应……远征军无论攻打日军防守的哪一个点,都会遭遇日军重兵防守,都要付出极大的牺牲。
为什么会这样?
谜底的揭开已经到了1969年。
1969年,日本防卫厅战史室《缅甸作战》公开,里面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1944年2月的一天,中国军队一位少校参谋带着密码本、作战地图、兵力部署表等极为珍贵的资料,乘着飞机送往滇西前线时,却因为大雾而被迫在腾冲降落,结果被日军俘虏。
密码本等资料落入日军手中后,日军欣喜若狂,此后,远征军所有的来往电报都被日军截获并破译,大至远征军的进攻时间,小至敢死队的突袭计划,都被日军全盘掌握。所以,日军才能够有条不紊地组织抵抗,在人数占据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仍能够给予远征军大量杀伤。
后世的我们想不明白的是,当时在那种极为危急的情况下,这名少校为什么没有销毁这些珍贵的资料?
还有,既然当时一份极为珍贵的密码本丢失了,为什么没有启用另一套备用密码?每逢大战在即,作战的双方都会有一套备用密码,以备急需。
这个历史之谜,也许永远都不会揭开了。
松山之战
滇西反攻战中,三大战役中的另外两场战役是松山战役和龙陵战役。
松山战役和龙陵战役是第11集团军打响的,时间在20集团军反攻高黎贡山之后。
松山只是一个地方名,是由二十几座长满了松树的山峰组成的,主峰高达2200米,这些山峰位于云南省龙陵县腊勐乡怒江西岸的高黎贡山南麓,扼守着滇缅公路,山峰上的炮火直接威胁滇缅公路上的车辆。如果不能占领松山,滇缅公路则无法通车。
龙陵则是滇缅公路的必经之路,日军在此布有重兵。
松山在龙陵的东面,第11集团军在渡过怒江后,分兵攻打松山,而主力则绕过松山直取龙陵。
松山战役和龙陵战役,都是1944年6月4日打响的。
防守整个滇西的,都是日军第56师团,代号“龙师团”。
据抗战老兵介绍,日军师团的代号,是在电报中经常使用的,目的是为了避免电报内容被破译。
龙陵有很多与龙有关的地名。龙陵,字面意思就是龙的坟墓,龙陵境内还有一座伏龙寺,松山上有一处阵地叫滚龙坡……据战后参加了龙陵战役和松山战役的日军回忆,56师团的日军一来到龙陵,听到这些寓意深远的地名,心中就有了不祥之兆。果然,两年后,一语成谶,龙陵成为了龙兵团56师团的葬身之地。
松山战役开始的时候,远征军得到的情报是,松山上仅有日军三四百名、火炮五门、机枪十挺。而事实上,当远征军开始攻打时,松山上已经有了1260名日军、火炮22门。一些史学家由此推断,当时是日军截获并破译了远征军的电报后,得知远征军要派重兵攻打松山,便向松山增兵,致使远征军伤亡惨重。
第11集团军先锋71军渡过怒江后,于6月4日攻占了腊勐,派遣尚欠一个团的新28师攻打松山,两个团五六千人围攻情报中所说的三四百人把守的松山,应该能够攻克;于是,71军的剩余部队:87师、88师和新28师的84团,绕过松山,直逼龙陵。
松山注定是远征军反攻路上难啃的一块硬骨头,注定要让远征军付出惨重代价,因为日军在这里构筑了重重工事。
两年前,当日军占据松山,与中国军队隔江对峙时,56师团的56工兵联队就在松山上大肆修筑防御工事,他们早就判断出中国军队会有反攻的一天。松山上多的是松树,日军的整个防御工事都是土木结构,无数棵被砍伐的松树纵横交错,搭建成墙壁和屋顶,它的坚固程度不亚于钢筋水泥。这些由松树搭建的防御阵地由多个主阵地、子阵地和前沿阵地组成,每个阵地均为可以独自支撑的环形防御工事,而工事的外围有铁丝网和地雷,里面有地道和壕沟与别的阵地相连。每个阵地里都有可供长期抵御的弹药和粮食,每个阵地都能与别的阵地组成交叉火力,密密的交叉火力织成一道密密的罗网,即使一只小鸟一只老鼠也无法穿越。除此以外,为了对付夜袭,日军还在松山阵地上安装了照明设备,一发现异常情况,阵地前的电灯就一齐点燃,亮如白昼。日军认为,中国军队不付出十万人的代价,休想占领松山。
松山战役在日本人看来,也是一个举足轻重的战役,时至今日,日本的各类书籍中还经常出现这场战役。日本人口中的这场战役,不叫松山战役,而叫拉孟攻坚战,日本守卫松山的军队,叫作拉孟守备队。
在一篇日本人所写的名叫《拉孟守备队的勇战和玉碎》的文章里,有这样的文字:
第20集团军在北线反攻开始时,56师团113联队长松井秀治大佐接到师团命令,在各守备区留下最少限度的兵力,率领主力向腾越(中国方面叫腾冲)方面出发。这时候,野炮兵第3大队长金光惠次郎少佐担任拉孟守备队长,指挥在拉孟的残留部队。在这以后,松井大佐转战各地,再没有能够返回拉孟。
松山前线的中国炮兵,全套美英装备的中国远征军,战斗力已超过日军
拉孟,也就是松山,当时日军配置为:人员1260名、山炮12门、100毫米榴炮八门、速射炮两门,共计22门。
松山战役结束后,113联队联队长松井秀治大佐在电令金光惠次郎少佐烧掉军旗后,剖腹自杀。
守卫松山的金光惠次郎是炮兵出身,在南昌战役中,金光惠次郎亲自指挥一门野炮抵近射击,致使中国第29军军长陈安宝中将阵亡。松山战役中,金光惠次郎也被远征军一颗炮弹炸得粉碎。这是报应。
整个八年抗战中,日军烧毁过两次军旗,一次是腾冲战役中,148联队烧毁了军旗;再一次是松山战役中,113联队烧毁了军旗。服部卓四郎所著的《大东亚战争全史》记载:
自1874年1月23日,日本明治天皇对近卫步兵第1、第2联队亲授军旗为肇始,此后凡日军新编成之步兵及骑兵联队,必由天皇亲授军旗,以为部队团结之核心,将士对军旗之精神,举世无比。
在日本人的眼中,军旗比联队的生命更重要,它是军国主义的物化。军旗被焚烧,则表示此联队建制取消。
松山战役,同腾冲战役一样,是远征军逼迫日军烧毁军旗,取消建制的惨胜之战。
龙陵县腊勐乡一位当年亲眼目睹了这场攻坚战的老人回忆说,进攻松山前,先有二三十架美国飞机飞到了松山上空轰炸,松山上空浓烟滚滚,尘土蔽日。飞机轰炸过后,远征军端着枪猫着腰,像蚂蚁一样一队一队地向上进攻。可是,估计远征军都登上了山顶,山上都没有枪声。就在人们正纳闷的时候,突然枪炮声一齐传来,枪声很密,就像爆炒黄豆一样。大约十几分钟后,枪炮声停息了,但是没有一个人走下山来。
远征军的第二拨进攻开始了,很多人勇敢地冲上了山顶,枪声过后,还是没有一个人走下山来。
老人回忆说,刚开始的几天,远征军发起了一次次冲锋,但都是无功而返。山坡上,穿着土黄色衣服的远征军士兵的尸体堆积如山,一层摞一层,血流成河,那几天一直在下雨,雨水顺着山坡流下来,溪水都是红色的。坚守在松山上的日军,不是三四百人,而是1260人;不是十挺机枪,而是百挺机枪;不是五门火炮,而是22门火炮。
就在松山血战的同时,龙陵的激战也在进行。
71军的87师和88师都是在战场的血泊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他们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很多战役。滇西反攻战中,他们在经过数日激战后,彻底肃清了龙陵外围的日军,并且切断了龙陵和芒市之间的联系,而那个寓意丰富的位于南郊的伏龙寺,也在攻击发起后的第一周被攻占。环绕龙陵半个县城的老东坡,是龙陵外围的天然屏障,也被远征军占领,站在坡顶,龙陵尽收眼底。现在,龙陵的日军成为瓮中之鳖。
眼看龙陵指日可待,喜不自禁的宋希濂给蒋介石发报:
我军士气旺盛,连克腊勐、平嘎、镇安街各要点。翌日迫近龙陵近郊,均分别围攻,于蒸申攻克龙陵。此役,敌伤亡约数千人,遗尸三四百具,虏获战利品正清查中。
宋希濂没有想到的是,告捷电报刚发出,腾冲通往龙陵的公路上就出现了大量运载日军的汽车,这是从腾冲方向前来的援兵,由56师团长松山佑三亲自率领,而留在腾冲的日军只有一个联队。此时,龙陵城里的日军也开始了反击,攻入城郊的87师抵挡不住,被迫后退,而随后日军的炮弹打到了宋希濂司令部附近。87师师长张绍勋悲愤不已,开枪自杀,幸被卫兵阻止,才不至毙命。
现在,松山和龙陵都陷入了极为困难的境地。
血战至6月底,松山方面的中国军队伤亡已达3000余人,而日军伤亡仅有百人。在攻占了一座叫作腊勐寨的地方后,71军军长钟彬才知道,防守松山的日军,不是三四百人,而是1200多人。
滇西远征军总司令卫立煌派遣总预备队第8军增援松山战场,第2军增援龙陵战场,与此同时,惠通桥也被火速架设,夜晚,一辆接一辆的卡车在黑暗中向松山和龙陵运输弹药。
第8军副军长李弥担任松山前线总指挥。李弥祖籍云南腾冲,出生于盈江,家境穷苦,依靠战功一步步走上了副军长的职位。
刘华是第8军荣誉第1师的上校参谋。荣誉第1师是当年中国知名度很高的一支军队,这支军队的每个人都是伤愈归队的老兵,每个人都经历过很多次战役,所以,上面把第1师的番号送给了这支军队,并且在前面加上了“荣誉”两个字。
第8军开拔前,在怒江东岸列队听军长何绍周、副军长李弥讲话,何绍周和李弥都说国家危难,将士要不惜命,才能保住国家。大家听得热血沸腾,发誓要歼灭顽敌,光复滇西。当天黄昏,第8军吃了在怒江东岸的最后一顿饭,以前吃的都是稀粥,能够照见人影,而那次吃饭有肉,还有酒。所有人都明白,吃完这顿饭,就要上战场拼命了,今晚在一起吃饭的很多人可能就回不来了,因为71军在怒江西岸吃了大亏,几乎全军覆灭,他们是接替71军去打鬼子。
渡过怒江,荣誉第1师分为了两部分,荣3团攻打松山,荣1团和荣2团攻打龙陵。在出征途中,荣1师师长汪波被摔伤了,李弥就代理荣1师师长攻打龙陵。
与荣3团一起攻打松山的,还有第8军82师和103师。
第8军一到松山前线,就感到了松山山势的陡峭。站在山下,战士们抬头仰望山顶,觉得帽子都能掉下来了,整个人都要向后倒去。稍后,第8军展开攻击,然而,日军依据坚固工事,组成交叉火力,让荣3团吃尽了苦头。
强攻不成,改为偷袭。
第二天夜晚,荣誉第1师荣3团派遣200人,悄悄摸上敌军主阵地的子高地,想要站稳脚跟,内外夹攻,消灭日军。殊不知,日军所有的阵地连成一片,四通八达,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使攻打子高地,其余阵地的日军也可以通过暗道增援子高地。战至黎明时分,200人的突击队,仅有两名伤兵爬下山来。
明攻夜袭,都不能奏效,飞虎队的飞机再次出动,将松山大小山头来来回回地犁了好多遍。飞机过后,第8军再次发起攻击,曾经好几次占领了山头,然而却被暗堡里的日军火力驱逐下山。
远征军伤亡惨重。担任主攻的103师攻打多日,已经失去了进攻能力,被迫后撤。当103师从阵地上撤退下来时,师长熊绶春看到全师仅剩不到两个连的伤兵,不禁放声大哭。
荣誉第1师荣3团攻打松山没有奏效,荣1团和荣2团在龙陵鏖战多日,也没有进展。后来,汪波伤愈归队,指挥荣1团和荣2团继续攻打龙陵,李弥便来到松山。
李弥站在松山下,一连观察了三天,终于看出了端倪,要攻占松山,不能按照常规来攻占每座山头,而应逐个肃清日军的暗堡,暗堡排除了,山头自然就占领了。当天,李弥在作战日记中写道:如果只占领表面阵地与敌人争一山一地的得失,正中了敌人的奸计,必须逐一摧毁敌人的地堡,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最后才能大功告成。
然而,肃清暗堡的战斗照样异常艰苦。
第8军的战士非常勇敢,他们抢着去爆破日军的暗堡,战士们身上缠满了手榴弹,匍匐爬向日军的暗堡,准备与日军同归于尽。然而,日军所有的暗堡都组成了交叉火力,勇敢的远征军战士爬向这座暗堡,而另外暗堡的日军就会发现,机枪立即扫射,一排排勇敢的战士倒下去了。
刘华说,当时的战况非常惨烈。71军和第8军攻打松山的时候,正遇到雨季,山坡陡峭,山路湿滑,远征军战士们仰攻,视线模糊,举步维艰。而躲藏在暗堡里的日军以逸待劳,视线清晰,所以,远征军伤亡非常大,死尸堆积如山。又因为日军暗堡火力交叉,远征军战士如果负伤,就等于死亡,任何一个上去援救的战士,都会成为日军枪口的活靶子。
那种惨状,比电视上的画面要凄惨得多。
远征军老兵说,当时第8军中有个美国顾问名叫沃德,他看到松山战役的惨状时,吓疯了。后来,沃德就被送回了怒江东岸。
远征军像掏老鼠洞一样,一个暗堡一个暗堡地掏,将包围圈慢慢收拢。遇到异常坚固的暗堡,就先用平射炮抵近射击,然后用火焰喷射器解决。参加过远征军抗战的战士们,都对这种美国新式武器的威力记忆深刻。在没有装备火焰喷射器以前,战士们遇到日军的射击孔,都无可奈何,一筹莫展;或者将手榴弹丢进去,但是暗堡里面可供活动的空间很大,手榴弹根本无法炸毁;有时候,日军还会把手榴弹扔出来,给远征军战士带来伤亡。但是,自从有了火焰喷射器,只要见到日军射击的缝隙,就将火焰喷射进去,无论日军躲藏在暗堡里,还是从暗堡里逃出,都会被活活烧死。
7月下旬,远征军推进到了距离松山子高地仅有200米的地方,然而现在,面对笔直的悬崖和密密层层的松木修建的工事,远征军的攻击只好停歇下来。
半月后,远征军还是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无法向前推进一步。
远在重庆的蒋介石得知松山激战多日,仍攻击受阻,严令第8军必须在“九一八”国耻日前拿下松山,否则正副军长军法从事。
这时候,美国军事顾问建议,把地道挖到子高地的下面,然后引爆炸药,就可以摧毁子高地上的日军暗堡。李弥采纳了这个建议。
刘华说,第8军当初的打算是,当把地道挖掘到子高地下面后,就放置六吨炸药,六吨炸药足以将子高地摧毁。但是,就在地道挖到一半的时候,远征军发现山上的日军在挖竖井。他们企图用竖井阻止远征军的地道进攻。
当时,子高地上的日军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就是一只蛤蟆也无法从子高地上逃出,而悬崖之下,远征军的工兵在偷偷地挖掘地道,日军又怎么能够知道这个秘密?唯一的解释就是,日军截取并破译了第8军的电报。这和第20集团军攻打腾冲时,电报被截获如出一辙。
由于日军也在远征军的上方开挖竖井,地道再向前开挖,就会被竖井拦截,于是第8军决定提前轰炸子高地。刘华说,当时地道里只能放置三吨黄色炸药。
8月20日上午,李弥下令引爆。几秒钟后,一声闷响,大地微微抖动,一股黄色的浓烟缓缓上升,久经不散。子高地上的日军全被炸死,而子高地周边的日军也被震昏。荣3团将士们一呼而上,占领了松山最高峰子高地。
然而,那些没有受到重创的日军阵地,还在负隅顽抗。一直到8月末,松山还没有被完全占领,战争依旧异常激烈。有的阵地白天被远征军占领,而夜晚又被日军夺回。
困兽犹斗的日军此时已经弹尽粮绝,据日本《缅甸作战》记载∶“29日,断粮第三天,金光少佐下令吃人肉。这项命令被解释为只对敌人有效。”于是,像一群野兽一样的日军将刚刚死去或者还没有死去的远征军战士拖进战壕里,燃起火堆,砍下胳膊和大腿,血淋淋地烧烤。
刘华说,有一天晚上,荣3团团长赵发笔丢失了主峰阵地,被日军赶到了山下。军长何绍周闻讯大怒,要枪毙赵发笔。赵发笔是何绍周的外甥。军部里所有人都替赵发笔求情,何绍周余怒未消,责令赵发笔当天戴罪立功,夺回阵地。
这时候,第8军几乎伤亡殆尽,成建制的部队只剩下了特务营。
夜晚,李弥手持一把冲锋枪,头戴钢盔,身背大刀,带着特务营摸上了被日军占领的主峰阵地。一夜激战后,主峰阵地又回到了第8军手中。天亮,李弥被人从山上扶下来,双眼圆睁,目眦尽裂,满脸血污,负伤多处,毛呢军服变成了碎片,人已经走形了。
当天,炮兵出身的松山战役日军指挥官金光惠次郎,被远征军一发炮弹炸成了碎片。后,日军烧毁了军旗。56师团113联队的番号在日本军队中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两天后的9月8日,松山最后一块阵地被攻克,1260名日军被全歼。时,李弥坐在第8军军部外的一块大石头上,全身沐浴在如血的残阳中,当参谋长向李弥报告松山被全部攻克的消息时,李弥僵直地坐着,一言不发,眼泪却一下子滚了出来。
松山激战,前后长达95天,大的攻守多达十次,史称“十战松山”。此役,当地人说,松山上的每一把泥土都被战火熏烤过,被鲜血浸泡过。在松山随便抓起一把土,都能找到弹壳。松山已被染成了红色。此役,中国军队投入十个团两万人,伤亡7763人,日军死亡1260人,无一逃脱。
第11集团军司令黄杰后来在回忆录中写到了松山战役的惨烈:“在松山,没有一棵树上没钻有子弹,没有一片树叶没有弹孔。第8军在这里长眠着六千勇士,终于踏上了松山的山头。”
龙陵之战
松山战役结束了,腾冲战役结束了,龙陵战役还在继续,远征军源源不断地开赴龙陵。
就在松山血战的同时,龙陵的激战也在进行。松山战役打了两个月零四天,而龙陵战役打了将近五个月。主攻松山的是第8军,主攻龙陵的是71军,另外还有第2军、第6军,第8军荣誉第1师的两个团。
71军下设三个师:87师、88师、新编28师。87师和88师都很能打。新编28师战斗力则较差,这个师的人员全部是第一次缅甸战役中第66军第28师和第29师死里逃生的士兵组成的。他们九死一生回到国内后,29师的番号被撤销,两个师所剩下的5000人编为新28师。第一次缅甸战役的时候,第66军还有一个师,这就是去了缅甸的大名鼎鼎的新38师。
71军在经过数日激战后,肃清了龙陵外围的日军,宋希濂急忙给蒋介石发报:表功。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攻打龙陵的71军摆了一个大乌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任71军88师副师长的熊新民后来写过一篇《连战连捷的滇西反攻》:
严令前线突击冲锋,但总是不能冲入敌阵。宋总司令原是我军的老军长,在官兵中威望很高,他亲临督战,士气大振。尽管官兵淋个湿透,个个饥肠辘辘,只要一声令下,还是鼓足勇气,奋不顾身,爬也要爬上去打冲锋。轻伤不下火线,人人奋勇作战,无一畏缩后退的。
攻打老东坡非常艰苦,88师副师长熊新民每战必在最前线指挥作战,对当时的情况记忆深刻。这一天,他组织了三次敢死队冲锋,都无法攻上老东坡。黄昏时分,熊新民垂头丧气地回到尖山寺的师部指挥所,然后听到说:“老东坡已被我军占领了。”熊新民赶到老东坡,登上山顶,看到日军阵地上到处血迹斑斑,罐头盒、饼干袋、纱布、绷带丢了一地,而攻占了老东坡的部队,连电话兵都下山追击日军去了。
中国远征军进攻龙陵
夜色深沉,熊新民困意上来,想在山上打个盹,突然,一个传令兵从城里跑上山来,手拿战利品,对熊新民说:“龙陵城已被我军占领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传令兵,报告了同样的消息。当时,与前方的电话无法接通,而后方已经把消息传播出去。
好容易把电话线接通了,宋希濂打来电话问:“龙陵占领了,确不确实?”熊新民回答:“天又黑,又下大雨,我现在在老东坡阵地上,前线从城里回来的传令兵都说占领了,到处搜索,都没遇到抵抗,他们还带回很多战利品,牛肉罐头、饼干,我都吃过了。电话还未架通,我看是占领了。”
天亮后,前方的电话架通了,连长、营长都打来电话说:“敌人在城中心靠滇缅公路西侧,占领一座堡垒,还附有一门小炮,死命抵抗。”
这股日军很快就被中国军队的大炮轰为碎片,可是,龙陵周边地势最高的回龙山还在日军手中。回龙山不但控制着龙陵城,而且居高临下控制着滇缅公路。
回龙山,四面都是悬崖峭壁,无法攀爬。中国军队想要攻占回龙山,非常困难。
熊新民很懊悔,当初只是听信了传令兵的话,而没有与前线营长、连长取得联系,便轻率地说龙陵占领了。而且,因为这个乌龙,11集团军司令宋希濂也被蒋介石免职了,改由黄杰担任。
黄杰和71军军长陈明仁(1945年年初,71军原军长钟彬调青年军任职)来到88师指挥部,一起督战。熊新民带着全师各团团长、各营营长、炮兵指挥官、参谋等,一起来到了回龙山前,仔细侦察,他们发现,在回龙山的正面,有一块勉强可以攀登的狭窄路段,要攻占回龙山,只能从这里寻找突破口。
实施攻击的那一天,所有大炮都对准回龙山轰击,佯攻的部队在山后鼓噪呐喊,而突击的步兵隐藏在山峰正面的树林中。等到炮火延伸射击,突击部队冲上去,清理被炮火炸毁的铁丝网、路障等障碍物,沿着狭窄的山路,艰难地向上仰攻,有时候不得不一寸一寸地向山顶上爬行。
攻击了好几天,都没有攻上山顶。曾经有一次,指挥官在望远镜里看到战士们发起冲锋,终于攻上了山顶,可是,躲藏在工事里的日军以逸待劳,冲出掩体,砍死了几名终于冲上山顶的筋疲力尽的战士。指挥官在望远镜里看到这个场景,不禁流下了眼泪。
腾冲战役结束了,松山战役结束了,龙陵战役还在继续。龙陵战役成为整个滇西反攻战中牺牲最大的战役。
回龙山成了最后一块坚硬的骨头。要攻占回龙山,不能力攻,只能智取。
此前,中国军队每次发起攻击前,都是先用炮击,然后士兵发起冲锋。日军摸到了规律,所以,每次中国军队的炮击一开始,日军就躲藏在坚固的掩体里,而等到中国军队发起冲锋,他们才会走出掩体,进行阻击。日军摸清楚了中国军队的进攻规律,所以每次都占据上风。
必须改变打法。
此后,中国军队的炮击还在继续,但是士兵们却并不冲锋。一开始,日军非常紧张,炮声一停,就冲出掩体迎战,可是没有中国军队攻击,日军就慢慢放松了警惕。
熊新民继续写道:
后来,我炮兵发射也罢,不发射也罢,敌人都不十分注意了。一次,我炮兵一直发射了两小时以上,眼看敌人习以为常,无任何动静,最后,我冲锋兵事先吃饱了饭,命我炮兵集中火力迅速发射,并以三分之二火力猛击回龙山敌堡,以三分之一火力遮断敌堡直后方,阻止敌之反扑。等我步兵冲锋时,令三分之二炮火,立即延伸敌之直后方。大约敌人也因伤亡,疲惫得不行,而且疏忽大意了,我冲锋兵这次竟没有遭到敌人的反扑,而顺利地把敌人阵地占领了。我们胜利了!
根据国民政府1945年12月《滇西战役统计表》及《抗日战争期间滇西损失统计》报告:滇西抗日反攻战役中,我军共投入兵力16个师16.2万人,其中,龙陵为12个师11.5万人,占71%。全役历经236天,其中,龙陵156天。全役我军伤亡官兵50474人,其中,龙陵伤亡29803人,占59%。全役毙敌25393人,其中,龙陵13200人,占52%。
腾冲光复了,松山光复了,龙陵光复了。
后,十万滇西远征军继续西进,相继克复芒市、遮放,1945年1月20日,收复边境重镇畹町。至此,滇西失地全部收复。
此时,缅北远征军在攻占了缅北重镇密支那后,又相继攻占了缅甸的八莫、南社、乔美,结束了缅北最后一战。
1945年1月27日,两支远征军在缅甸芒友会师,滇缅、中印公路胜利打通。
参加了当年芒友会师的老兵们,至今还记得在会师典礼上,滇西远征军司令卫立煌的一句话,他说:“今天的会师是会师东京的开始。”
这条公路在起点印度利多,也竖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这里通往东京。”
那时候,远征军将士们都憧憬着击退日本人,直捣东京城。
中国远征军反攻作战,战果辉煌。与缅北远征军先后对垒的,有日军第2师团、18师团、49师团、53师团、56师团,以及第34独立旅团与特种部队。缅北远征军共击毙日军33082人,其中包括三名联队长,杀伤日军75499名,俘虏日军田代一大尉以下323人,敌我伤亡比例为6∶1,缴获飞机五架、坦克67辆、大炮168门,其余战略物资无数。解放敌占区比日本面积略小,比意大利面积略大。
滇西远征军,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也战果辉煌。与滇西远征军对垒的,主要是日军56师团,另外还有第2师团、第18师团各一部,滇西远征军在有限的空间里,与经营了两年之久的日军展开攻坚战,最终歼灭日军22600人,自身伤亡64860人。
1945年的中国战场,形势一片大好。这一年,日军发动的唯一一次正面战场的会战是湘西会战,又名雪峰山会战,在这次中国战场上最后一次会战中,中日双方几乎尽遣精锐。中国方面,本书中写到的胡琏、王耀武、张灵甫、杜鼎、霍揆章、李玉堂、廖耀湘、龙天武、李涛等悉数登场;日本方面,本书中写到的冈村宁次、116师团师团长岩永汪和68师团师团长堤三树男、34师团师团长伴键雄等也出现在湘西战场上。而中国军队的老对头横山勇,此时因为得罪了中国派遣军司令冈村宁次,便被闲置。横山勇没有出现在湘西战场,是中国军队的遗憾,错失了一次报仇雪恨的机会。这也是横山勇的幸运,逃脱了战场上的惩罚。
1945年的中国军队,因为滇缅、中印公路的开通,装备得到改善。抗战最后的几年里,很多欧美政要和西方记者都断言,如果中国军队能够获取美国的装备,则可以独立击败日本。湘西会战,中国军队大胜。此后,日薄西山的日军再没敢发动一次大的战役,只求自保。
1945年的欧洲战场上,形势也是一片大好。3月,欧洲战场上,美英联军渡过莱茵河,推向德国腹地;亚洲战场上,美军攻占了硫黄岛和冲绳岛,日军节节败退。5月,柏林被攻克,德国无条件投降。
8月,美军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两颗原子弹。同期,苏联出兵中国东北,日本关东军覆灭。中国战场上,八路军、新四军和正面战场的军队,向日军展开了全面反攻。
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诏书:
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帝国之现状,欲采取非常之措施,收拾时局,兹告尔等臣民,朕已饬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愿接受其联合公告……
此诏书标志着日本接受无条件投降。
9月2日,日本天皇签订投降书,标志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
14年艰苦卓绝的战争,
3500万伤亡的中国人,
1000万死亡的中国劳工,
100万细菌战受害者,
30万中国慰安妇,
6000亿美元的中国财产损失,
难以计数的文物和资源被劫掠到日本,
……
我们付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付出了全世界所有民族有史以来最惨痛的牺牲。
我们以衰弱的国力,顽强抗击当时世界上极度强大的日本,并最终取得了胜利。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愿世世代代的中国人牢记这场战争。
愿中华民族独立强盛,世代永存,绵延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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