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有时尽-我喜欢你,不是一时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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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画扇是被人推醒的,她睁眼一看,那个弯着腰眉眼里含着几丝担忧正看着她的中年男人,竟然是陆振南。

    看着眼前这张放大了的脸,画扇一个激灵,忙不迭地往后躲,陆振南抓住她的手叹气,这么多年来,她始终对他如此戒备。

    他盯着画扇的脸看了几眼,又看了看她脖子上那块包扎了的地方,本来就不怒而威的脸色霎时更加阴郁了。

    “查出来了吗?”他问。

    身后的徐书毕恭毕敬地回答:“是西城的李斌。”

    陆振南脸色无比阴沉:“盛世夜总会那个?”

    “对。”徐书点头,然后稍稍压低声音,“他们‘盛世’……最近和‘柳俏’走得比较近。”

    听到“柳俏”两个字,陆振南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就朝画扇看了过去。果然,画扇的脸色瞬间更白了,显然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

    陆振南举起一只手,徐书会意,立刻闭了嘴,陆振南又看了一眼画扇脖子上的伤口,然后说:“该怎么做,你看着办吧,两天后我要知道结果。”

    徐书低头答应着,陆振南脸上终于泛起一丝笑,他牵起画扇的手,用一种在外人面前甚少有的柔和的声音说:“走,跟爸爸回家。”

    一句“爸爸”,让画扇的身子一僵,下一秒她触电似的一把甩开了陆振南的手,一脸的苍白与嫌恶。

    三年前,陆振南把一份DNA检测报告摔到画扇面前,他用威严的语调告诉她,她根本就不是程家的孩子,是他陆振南的女儿,今天他亲自来,就是要把她接回陆家去。

    就是那份DNA检测报告——又或者干脆说,就是因为她和陆振南之间的父女关系,才会生出了随后那么多惨烈的事端。

    也正是因为那件事,画扇自杀未遂。没错,当然是未遂。

    那一年,十五岁的她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用刀划破了手腕。她用的力气那么大,她曾经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是,她还是活下来了——陆振南不允许她死,她就死不了。

    她是陆振南唯一的子嗣,唯一真正的陆家子嗣,他怎么会允许她死?

    ——程画扇,程画扇。多么可怜的程天易,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疼爱了九年的孩子其实是别人的种。

    这世上有一种很残忍的鸟,叫声凄厉,惹人怜,那种鸟的名字,叫杜鹃。

    它会把自己的孩子产在其他鸟的窝里,然后将那只鸟的孩子都从窝里推出去。那个可怜的代养母亲,根本不知道,自己含辛茹苦带大的,甚至是杀害自己孩子的仇人之子。

    陆振南,你看,你多么像一只恶毒的杜鹃。

    画扇抵触的反应,让陆振南的脸色终于难以掩饰地垮了下来,他的气势骇人极了,徐书赶紧上前来劝画扇:“大小姐,今天老爷生日,准备了好些东西都不许别人动,就等着您和少爷回去——”

    “老徐。”陆振南低沉出声,徐书立刻闭了嘴,忙不迭地往后退了退。

    陆振南看了一眼画扇苍白倔强的面庞,强压怒意:“今天是我生日。”下一句他堵在了嘴里,没说出口,他其实是想说,你就不能让我高兴点儿吗?

    画扇垂着眼皮,没看陆振南,她抿紧了嘴唇不说话,但也摆明了一副绝不跟他走的样子。

    陆振南盯着画扇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冷静地说:“你和陆家是什么关系,该明白的人都明白了,你这么做,是自欺欺人。”

    画扇终于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却是一脸的冷冰冰:“我生下来就姓程,这辈子都姓程。”

    陆振南面色更加阴沉,他怒气难掩地压低声音道:“程天易已经死了!”

    画扇咬牙:“就算我死了,也还姓程!”

    她扬着脸与面前的陆振南对视,这个在许多人眼里深不可测的男人,这个在许多人眼里拥有着庞大财富和凶狠手腕的男人,她不怕。她一点儿都不怕。

    他曾经自私地带给了她太多太多的伤害,既然已经被伤得遍体鳞伤,就没有能够再受伤的地方了不是吗!

    陆振南脸色泛青,显然是气得不轻,徐书过来急声劝画扇:“老爷身体不好,不能生气,小姐,您……您就少说两句吧!”

    画扇霍地起身,从陆振南身边擦肩过去,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陆振南的脸色更加铁青了,嘴角紧抿,徐书在一旁连声劝着。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

    坐进出租车里,画扇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公司?陆家?还是……去找祁连年?

    脑海里刚刚泛起这个念头,画扇就苦笑了起来,他不会见自己的,他如今是赫赫有名的公众人物,有即将迎娶过门的未婚妻,最重要的是……他那么恨自己。

    画扇身子有些瘫软,疲惫无力地对司机说了一条路的名字,然后就闭上了眼。

    还能去哪里,只有回自己的住处。这么多年来,不都是她一个人住在一幢空荡荡的房子里么?

    说起来,陆振南对她似乎还不错,至少,给她买的房子地段够好也够宽敞,而她的信用卡里,更是总会莫名其妙多出一大笔钱来,想想也知道是谁给的。

    这几年来,画扇衣食无忧,却郁郁寡欢,想起祁连年对她说的那句“你好”,她的心尖就一阵阵地疼,不好,不好,连年……我过得一点儿都不好。

    她多想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他的脖子对他哭诉,给他讲一下这几年她过得有多差,可是,他不会听的。他连看她一眼,都嫌多余。

    车开进了小区里,下了出租车,雨像瓢泼,画扇却不跑,就那么一步一步地往里走。大雨砸在脸上,生生地疼,画扇却像是没有知觉,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体上也没觉得难受,就那么失魂落魄地一步步走着。

    忽然,她的脚步顿住了,连绵不绝的雨线从她脸上蜿蜒而下,她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不远处那辆黑色跑车摇下的车窗里静静看向这里的那张脸。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像是被什么卡住了,好久好久之后,她呢喃着喊出了一句:“连、连年哥哥……”

    连年从她下车就一直盯着她看,她的魂不守舍,她的失魂落魄,他全看在眼底。奇怪的是,看着她这样作践自己,他一点都不怜惜,反倒有种怪异的报复的快感。

    他抿着嘴唇,眼睛盯着依旧傻傻地站在雨里的她看,然后眉尖微蹙,不耐烦地按了一下喇叭。

    画扇终于回神,拔腿就往前跑,连年赶在她堪堪跑过来准备开口的前一秒,不冷不热地丢出了一句:“上车。”

    画扇似乎僵了一下,然后才伸手拉车门的把手。连年眼角瞥见,她的手一直在哆嗦,他在心头冷笑,然后就别开了眼。

    画扇弯腰钻进来,她浑身湿透,正迟疑着不知该坐还是不该坐,连年侧脸朝她看过来,眸底的寒意让她不敢再迟疑,赶紧坐了下去。

    连年收回视线平视前方,车子发动,缓缓开出小区时,他从脚下拎出一个纸袋,毫不客气地丢给了画扇,言简意赅:“换上。”

    画扇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那条裙子已经紧紧贴合着肌肤,浑身上下所有的曲线都尽显无遗,实在是尴尬得无法入目。她抱着纸袋朝连年看过去一眼,连年侧脸漂亮完美,美好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神色冷漠,不再往她这边看,哪怕是一眼。

    画扇伸手从纸袋里取出衣服,是一条崭新的白裙子。她犹豫许久,还是觉得在连年面前换衣服不好,但不换的话必定又要惹恼他,正不知如何是好,连年忽地踩了刹车,画扇的后脑一下子就磕在了靠背上。

    连年嘴角紧紧地抿着,他瞥了画扇一眼,眼里闪过一丝讥讽,一把推开了车门,也不管外面雨如瓢泼就下了车。

    等他回来,画扇已经换好衣服了,干净简约的崭新白裙映着苍白的脸,眼睛里都是惶恐,生怕把连年激怒了似的无措地颤着眼睫。

    连年的衣服也湿了些,雨水的痕迹在衣料上晕开,徐徐地涂成一抹抹氤氲的黯淡。他沉默着重新发动车子,驶入正道,车速明显快了起来。

    画扇怀里抱着纸袋,惴惴地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三年了,阔别三年来,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到一侧脸她就可以看到他蹙眉,他眯眼,他抿唇。

    连年自然不可能注意不到画扇在看他,他目视前方,从反光镜里看了一眼画扇,良久后,才似笑非笑地说:“陆大小姐,你就不怕,我把你给绑架了吗?”

    一句“陆大小姐”,让画扇忍不住脸色一白,她咬着嘴唇,看着连年神色清冷讥诮的脸,无措地说:“我、我不姓陆……我姓程。”

    “哦,是吗?”连年嘴角的冷笑更甚,暴雨天,路上行人不多,车子速度飞快,他盯着前方,好听的嗓音里都是嘲讽,“这么多年了,陆振南居然还没把你认回去?啧,真不像他的行事风格。”

    画扇脸色越来越白,她的手指无措地揪扯着怀里的纸袋,指节泛白,狼狈极了:“我、我也恨他……”

    连年失声冷笑,忍不住朝画扇瞪了一眼,那一眼,含着讥讽,含着怨恨,更含着说不出的疏离。

    画扇被他那样陌生的眼神吓住了,不知是哪儿来的一股勇气,她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连年的胳膊,慌张失措地说:“连、连年哥哥,我……”

    “够了。”连年冷脸截断她的话,她的手指抓着他的胳膊,像是在他身上点起了一团火,他几乎是被雷击了一样急急地甩开她的手,生怕久违三年之后再次与她接触会摧毁他所有的冷静。

    画扇嗫嚅:“我……”

    “闭嘴!”连年烦躁地低吼。

    画扇颤着眼睫,尴尬地咬住了嘴唇。

    一路无话,上了高速,连年把车开得飞快,豆大的雨滴砸在车窗上,发出恼人的声响。他发现,她不说话之后,自己居然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哪怕是讥刺她也好,至少不要沉默。

    这样的沉默,让他说不出地烦躁,而那股他不能控制的烦躁,几乎让人窒息。

    他不肯正眼看她,只好偶尔装作察看后面是否有车,用眼角的余光去扫视车内的反光镜。比起三年前,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皮肤白皙细嫩,五官渐渐长开,个子长高了些,容貌更加清丽了,脸色却依旧那么苍白,性格仍是孤僻得讨人嫌。

    他盯着反光镜里那张垂着眼睫的苍白面庞看了许久,心底明明是恼恨的,却无论如何都移不开眼。忽然,她微微动了一动,他瞬间像是被捉的贼,心尖和喉咙齐齐一紧,近乎狼狈地赶紧错开了眼。

    她只动了一下,就重新恢复了安静,连年心头忽然间涌起一股懊恼,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会盯着她移不开眼?在米兰的三年,他见过无数个比她好看千百倍的女孩,还从来没有哪一个让他这么失神。

    越是这么想就越心烦,眼看着目的地不远了,他猛踩油门,车子立刻像是离弦的箭,“嗖”地一下冲了出去。

    雨终于渐渐小了,停车时,已经是毛毛雨。

    连年冷冰冰地说:“下车。”然后先下了车。他甩上车门,大步朝眼前那所略显破旧的孤立庭院走去,画扇推开车门看清那栋被爬山虎爬满了一边墙壁的楼房,身子猛地僵住。

    她没想到,连年竟然是带她来这里。

    连年走了几步,发现画扇没有跟上,回过头来冷着脸看她,画扇居然捂着嘴站在原地,身子轻颤。

    连年眸色变深,漂亮的眉一点一点地蹙起,眼看有动气的前兆,画扇紧紧地捂着嘴巴,眼眶里蓄满了水雾,脚步虚浮却是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

    连年别开眼,不再看她,转身朝里继续走。

    越往里走,画扇的呼吸越急促,连年抬手叩门的那一秒,画扇终于低低地啜泣出声。

    听清身后的动静,连年脊背微微一僵,他扭过脸来,声音比寒冰还冷:“别做戏了。”

    画扇身子一颤,连年眉眼清冷地笑:“大哥什么样子,你不早就见过了吗,这会儿是哭给谁看的?”

    有人来应门,是保姆李阿姨,连年看了画扇一眼,用命令的口吻说:“你要是想哭,就先在外面哭个够。”

    说完,他侧身进了屋里,留下李阿姨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地看着一脸泪水的画扇,不知是该迎她还是如何:“程、程小姐?”

    画扇依旧捂着嘴巴,站了一会儿,她终于压制住先前那股子汹涌的泪意,抬起手在脸上狠狠擦了一把,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红着眼睛走了进去。

    从三年前的那件事之后,她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祁连勇,可是每见一次,依旧会心疼得像是被刀割。

    九岁那年,是她第一次见祁连勇。那年他二十六,是医院年轻的主治医师,英俊倜傥,温和善良。他怜悯地看着因为失去父母而哭到失语的她,替她擦泪,带她回家。

    她十八岁这年,他三十五岁,却再不复九年前年轻有为的模样,那张英俊倜傥的脸上,如今爬满了难看的刀疤,而那双原本温和的眼睛更是失了明,他的一条腿瘸了,落魄至极地坐在轮椅上,成了一个……废人。

    画扇来看过他多次,所以李阿姨认识她,但她每次来都不出声,更不敢去靠近连勇。连年说得没错,她是罪人,她是祁家绝对难以宽恕的罪人。

    她只敢远远地看着连勇,看着那个被她叫“勇叔叔”的人一下子变得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看着那个被她叫“勇叔叔”的人可以沉默地一坐就是一整天,看着那个被她叫“勇叔叔”的人独自一人住在这栋破败陈旧的古楼里,不愿也不敢再陷入任何纷争。

    她所能做的,只有买好多好多昂贵的东西,源源不断地送进这栋古楼里。然后等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地腐烂了,再被李阿姨清理出去。

    她曾经蹲在李阿姨清出来的那堆发霉的食物边哭得声嘶力竭,她近乎惊恐地看着那些不久前还光华毕现如今却已然腐朽不堪的东西,忽然间就想到了她和连年之间的感情。

    腐朽……他们之间的那些温暖过往,也都彻底腐朽了吗?

    2

    画扇被陆齐安带走的那天,整整一天,连年脑子里都是前一晚灯光骤然降临的洗手间里,蜷缩在墙角的那个小小身影。

    许远不知在报纸上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拍了拍连年的胳膊,想要给他看。不想,连年却忽然间像是被点燃了似的,怒气冲天地低喝了一句:“做什么?!”

    许远愣了一愣,然后悟过来,张扬明朗的脸庞上顿时就笼起了一层促狭的笑意,他嘴角含笑,洞若观火地看着连年的脸:“怎么,见那个叫陆齐安的长得不错,怕小扇子会跟他走了?”

    连年冷笑:“她走不走是大哥要关心的事,我才不管。”

    许远笑意更深:“是吗?真不管吗?”他拿着当天的晨报在连年眼前晃了几下:“不关心的话,那这条新闻你也不用看了。”

    连年浓密的眼睫颤了一颤,碍于面子,什么都没说,只哼了一声。

    许远也不调笑他了,脑袋趴在胳膊上,作势要睡觉了。过了十几秒,他悄无声息地睁开眼,果不其然,刚才还镇定得很的祁二少爷,已然开始蹙起眉尖翻阅报纸上的新闻了。

    许远不睡了,凑过去对连年说:“想不到啊,小扇子的老爸居然是赫赫有名的天易集团的老总!”

    连年撇撇嘴,继续翻看着手中的报纸。

    许远继续八卦道:“还有啊,你看见那条新闻了没,就那个陆氏家族的少爷,今天咱们见那个,叫陆齐安对吧,他居然是从小在美国长大的呢。”

    许远的话让连年眉尖紧皱,烦不胜烦:“在美国长大又怎么了?现在不还是回中国了?”

    许远笑:“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好歹是个海归,比如在就业啊结婚啊这些方面,肯定要比咱们抢手。”

    连年冷笑:“你才多大,就想着结婚!”

    许远也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一把夺过连年手中的报纸:“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看,越是有钱的人就越开放,这儿可还有九岁就订下婚事的呢!”

    一听“九岁”两个字,连年莫名地一阵眼皮乱跳,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朝许远食指比画的地方看过去,只看到那字体硕大的标题,他就愣住了。

    “天易总裁遭车祸身亡,陆氏企业CEO念友情,愿意儿子娶程天易孤女。”

    就算连年自欺欺人地不想相信,接下来的正文也解释清楚了——陆齐安的老爹是画扇爸爸生前的至交,他哀悯挚友的亡故,不仅愿意收养画扇,甚至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娶她。

    真巧,陆齐安也是十六岁,也比画扇大七岁。陆氏企业的CEO表示,他将收养画扇直至她满二十岁,然后再和他的儿子完婚。

    连年看不下去了,越来越觉得滑稽可笑:“陆振南也真是可笑,这么早就给儿子订婚事,是怕他娶不到媳妇儿吗!”

    许远笑:“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也叫商业,小扇子在咱们眼里是个孩子,在别人眼里……可是个商机。”

    许远的话,让连年愣了一下,下一秒,连年墨色的眸子颜色就更加深沉了。

    回到家,画扇和陆齐安居然齐齐坐在客厅里,对面,是终于做完手术,闻讯急急从医院里赶了回来的祁连勇。

    连年看了画扇一眼,又看了一眼陆齐安,也不管别人会怎么想,不由分说地拉住画扇的胳膊就往书房走。

    祁连勇下意识地要拦,陆齐安笑得温和得体,根本不像一个和连年同岁的青涩少年,他用微笑示意祁连勇不必阻拦,连勇这才作罢。

    把画扇扯进书房里,连年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要去做陆家的童养媳?”

    画扇大眼睛里泛起一丝困惑,显然是没听懂连年的话。

    连年吸了一口气,从书包里拿出早上那张晨报,递到画扇眼皮子底下给她看。

    画扇往后退:“好多字,我不认得。”

    连年冷声说:“你那个好哥哥,要娶你,他们陆家,要收养你,你,要去做陆家的童养媳了!”

    画扇抬起眼,一脸的张皇之色:“齐安哥哥没对我说,陆伯伯也没说的。”顿了一下,她像是有些慌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连年的白衬衣衣袖:“是勇叔叔嫌我麻烦,要……要把我扔了吗?”

    连年见画扇一脸惊慌不像作假,失笑道:“他们陆家根本没问你的意见,就登报要陆齐安娶你吗?”

    想到许远说的那句“小扇子在别人眼里可是商机”,连年不由得怒火上涌,拉住画扇的手就往外走。

    到了客厅里,陆齐安正在和祁连勇谈着什么,两人似乎谈不拢,气氛有些尴尬。

    连年走过去,没有任何铺垫地开口说:“你们陆家要娶她,好歹也该事先通知她一下看看她愿不愿意吧?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登报了,像我这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逼婚呢!”

    陆齐安修养很好,没理会连年话语间的讥刺,笑着看向画扇,说:“报上说的,是我爸太唐突了,其实我倒是把画儿当妹妹,她进我们陆家,也是以陆家大小姐的身份。”

    他听陆齐安这意思,也就是说至于到底要不要娶画扇,是以后再说的事儿了。

    连年却不依不饶:“她现在被我大哥收养,你们先前怎么不出来要她,这会儿倒来认养了?”

    有句话连年强忍着才没说出口,他倒不是顾及陆齐安的脸面,而是怕伤了画扇的自尊。陆家为何收养画扇,只怕还是为了程天易留下的遗产!

    陆齐安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祁连勇就趁热打铁地说:“画扇爸爸的手术是我做的,他临终前留下一句话,希望我能代他照看画扇几年,我想,陆先生也不希望自己的好友在泉下不安吧?”他面庞清瘦,一副干净利落的样子,说出口的话却很是坚定。

    陆齐安一听这话,就笑了,秀逸英俊的面庞因为这层笑意显得格外好看,只是他说出口的话,却是让祁连勇有些神情尴尬了。

    陆齐安说:“祁医生这话就奇了,程叔叔与你不过一面之缘,和我爸爸却是至交好友,怎么就把画扇交给你来照顾了?”

    祁连勇脸色微微涨红,有些无言以对,这时候连年刻薄的唇舌就派上用场了,几乎是在陆齐安的话音落定那一秒,他就毫不客气地冷哼了一声:“程天易为什么宁可把自己女儿交给一个陌生人都不肯交给你爸,这,才是真正奇了怪了的事吧?”

    连年的这句话,让陆齐安原本淡漠的脸色霎时就有些难看了。祁连勇见状,抬起眼皮,赞赏而又感激地看了自己弟弟一眼。

    三人争论的当口,画扇却一直垂着眼睫,眼睛盯着脚尖,一言不发。

    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回事,陆齐安这次来就是准备把画扇带走的,看这架势,不和祁家这两位商量通了,带人走恐怕很是有些难度了。

    陆齐安想了想,然后笑着提议:“这么办吧,既然程叔叔逝世前究竟说了什么也没人证,就揭过不算了,我们让画扇自己选,看她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这儿,这样总算得上合理吧?”

    陆齐安这句提议自认为公平合理极了,祁连勇和连年却不这么想——陆家和程家既然是至交,画扇和陆家的关系肯定也不错,她会选谁是很明显的事了。

    连年率先开口反对:“陆齐安,你说没有人证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大哥还能编了瞎话来骗你吗?”

    他看了一眼画扇,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我大哥年纪也不小了,如果不是程先生有求于他,他闲着没事弄回来一个孩子做什么?”

    连年是和陆齐安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两人年岁相近,相貌更是一个比一个英俊,不过比起修养来,连年明显还是一个十六岁的青涩少年,陆齐安却收敛了许多锋芒,成了一个明显圆滑了许多的人。

    陆齐安脸色没有方才那么淡漠了,甚至隐隐有些难看,已经跟在父亲身边历练多时的他,今天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和自己同岁却明显青涩了许多的少年的话。他无话可说,只好看向画扇:“画儿,你愿意跟谁,你选吧。”

    画扇抬起头,没等开口,祁连勇率先表态:“我自认有足够的经济实力能把画扇养大,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他虽然没有直说什么,眼神却是灼灼地看着画扇的小身子,分明是希望画扇可以选择留下来的。

    倒是连年抿紧了唇,没开口说话,只拿那双黑亮宛若宝石一样的眼睛盯着画扇依旧有几分苍白的小脸,心底像是有风在吹,就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了。

    陆齐安俊脸上盈着笑,他明显比祁家两位镇定多了,稳操胜券似的。

    不知道静默了多久之后,画扇终于抬起小脑袋,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话。

    她的小脸依旧苍白,大眼睛依旧黑白分明恍若可以瞅进人心底去似的,就连嘴角那抹隐隐透露出来的倔强都一如从前,她谁都没看,只盯着地板,轻声说了一句:“齐安哥哥,我爸爸……给我留下了多少钱?”

    陆齐安怔了一下,而后瞄了一眼刚刚和画扇一起从程天易的私人律师那儿拿回来的遗嘱,说:“除了捐出去派作各种用途之外的,还剩三个亿。”

    连年瞠目,许远说得不错,难怪陆家这时候钻出来抢小扇子了,她这个九岁的孩子竟然果真是个巨大的商机。

    想到这里,连年心底忽然没来由地掠过一阵严肃——他认定了陆家是为钱才收养画扇的,那……大哥呢?他又是为了什么,他之前也像自己一样,根本就不知道画扇是什么身份吗?

    连年正在胡思乱想,画扇轻声开口了。

    “嗯……”她点点头,然后顿了一下,又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跌破眼镜的话,“把这些钱捐给孤儿院……他们,会收养我吧?”

    “不行!”连勇率先否定,“你爸爸临终前把你交给我了,我既然答应他了,就不能食言。我祁连勇就是再穷,也还不至于把你送到孤儿院去!”

    更何况,他并不穷。

    陆齐安脸色也不好看,他嗔怪地看向画扇:“有哥哥在,怎么会让你去孤儿院,画儿不许胡说了。”

    唯独连年最镇定,也最沉默,他一个字都没说,却坚信自己是最最明白画扇为什么会这么想的人。

    ——她是不想寄人篱下,不想看人脸色。

    想到这里,连年心头一涩,然后,果然见画扇微微扬起苍白的小脸,轻声却坚定地说了一句:“我、我不想住在别人家……”

    一句别人,不只包括祁家,当然也把陆家囊括在内了。

    陆齐安先前的稳操胜券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来祁家之前,他曾经以为画扇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陆家和程家交好她又是知道的,肯定是会选择跟自己走的。然而,他没料到两件事:一是祁家坚决的阻挠,二是画扇自己的态度。

    早知道如此,是不是不让她选更好一点儿呢?

    陆齐安正想再说些什么,一直沉默着的连年却出声了,他说:“不是还有律师吗?既然这事儿说不好,干脆让律师来处理吧。”

    无论如何,画扇是一定不能去孤儿院的。开玩笑,她笨得洗个衣服都会洗出一脸一身的泡沫来,谁能放心她住到孤儿院去?

    连年这句话,虽然等于根本没提出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但祁连勇和陆齐安见画扇小脸上神色很坚决,也无计可施,只好依连年的话,就让这事儿干脆由律师出面来解决。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这几天画扇应该住哪儿。

    一听陆齐安问出这句,连年这个时候就当仁不让了,他理所当然地说:“这个还用问吗?当然是住我们祁家了。她现在在这边上学,万一最后还是跟我们住,来回换学校多费事啊。”

    陆齐安一听祁连年这话里话外都像是认定了画扇最后会跟着他们祁家,不由得有些不悦了,他看向画扇,轻声问她:“画儿,你要不要跟哥哥回去,见见陆伯伯和伯母?”

    连年蹿上前一步,赶在画扇表态之前一把将她拽到了自己身后,自作主张地说:“不用了不用了,她这几天都不大说话,回去了万一让你爸妈以为她不礼貌多不好。”

    陆齐安还想说什么,连年笑了:“怎么,连这几天都等不了吗?我们还能把她给藏起来不成?”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陆齐安再看不出连年对他有敌意就真成了傻子了,沉吟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好,画儿就先住这儿,万一……万一她有什么差池,你们祁家可得负责。”

    祁连勇也起身,干净的面庞上神色很坚定,语气却含着几分疏离:“陆少爷放心吧,画扇在这里很好,没任何事的。”

    “好。”陆齐安又深深地看了画扇一眼,走了。

    陆齐安前脚刚走,连年劈手又把画扇揪到书房去了。

    看着画扇那张脸,连年气不打一处来,他斜了画扇一眼,阴阳怪气地问她:“他来找你你就跟他走,把我们祁家当什么地方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

    画扇睫毛颤了一下,小脸绷紧,没说话。

    这几天相处下来,连年看惯了她的这副样子,也就见怪不怪了,他又盯着她低垂着的小脑袋看了一眼,然后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少年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凝重表情,郑重其事地问她:“你们家,和陆家关系很好吗?”

    画扇顿了一下,然后安静地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不和陆齐安走?”

    连年说这句话,其实是没有任何深意的,他只是有些怀疑陆家和程家究竟是不是如传闻中那么交好?

    说者无意,但是,听到画扇的耳朵里,意味就不同了。失去父母寄人篱下,她本就孤僻敏感,何况此时此刻又是祁陆两家为谁收养她而争执不休的当口,连年这句话,顿时就让她小脸更加苍白了。

    连年见她神色有异,先还没悟过来怎么了,等到见她纤细的手指死死地揪扯身上的棉布裙咬紧了下唇就是不肯再说话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我……”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立刻解释,说出一个我字之后,却发现自己怎么在这小东西面前越来越没地位了——他之所以帮着大哥说服老妈让她留下,明明是为了方便教训她对自己傲慢不屑的,怎么如今他反倒像是……像是怕她如同先前骤然而来一样忽然间就又从祁家消失了?

    这样的认知,让连年很不爽。他霍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画扇的头顶一眼,知道她不会再搭理自己,就哼了一声,然后出了卧室。

    连勇从外走进来,在门口就看见画扇低垂着脑袋,分明是比先前更寡言孤寂的样子,他不悦地瞪连年一眼:“你又欺负她了?”

    连年哼笑:“我哪敢啊,我对她好她还不理我呢,还敢欺负她吗?”

    连勇低声叹了一口气:“她爸妈发生了那样的事,不爱说话也是正常的,你比她大那么多,让她一下又有什么?”

    连年挑了挑眉:“我怎么没让着她了?我带她上下学,我给她摘花,我还帮她洗衣服——”

    说到这里,连年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蓦地噤声,拔腿就往外走。

    连勇喊了他两声,没喊住,就由着他去了。

    接下来,连勇不得不又安慰了画扇一番,先前画扇还是绷着脸揪着裙子不说话,连勇劝得久了,她的眼圈就红了。

    连勇凑过去,叹着气,伸手抱住她的小身子。

    画扇似乎僵硬了很久,然后伸出小胳膊,缓缓地圈住了蹲下身来的连勇的脖子。她把小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不多时,连勇颈项上的那片肌肤就被润湿了。

    画扇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是小猫叫,她很轻很轻,很慢很慢地问了一句:“勇叔叔……我爸爸他……真的让你照顾我吗?”

    连勇身躯一震,然后便舒展开了,他用脸颊蹭了蹭画扇的头发,连声应着:“是的,是的,你爸爸希望我能把你养大,哪怕大一些……你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也是好的。”

    画扇沉默了好久,终于再一次出声了,她从连勇颈项间抬起头来,安静地问:“那……勇叔叔喜欢画扇吗?”

    连勇还没来得及回答,画扇就又低声说了一句:“你不会……把画扇赶走吧?”

    九岁孩子明明稚气却又分明含着惶恐的话,让连勇的眼眶涩了起来,他揽紧画扇的身子,信誓旦旦地保证着:“不会的,不会的,叔叔说过会养你,就一定会把你养大,叔叔绝不会把画扇赶走的……”

    良久之后,画扇终于破涕为笑了。那抹笑容,恍若一个落水之人忽然间见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明明是在高兴,看到连勇的眼里,却凄楚极了。

    画扇说:“我花我爸爸留下的钱……我会听话的……别赶我走,我、我不喜欢陆家。”

    连勇眼眶彻底酸涩起来,他缓缓地合上眼,她不喜欢陆家……是啊,她怎么可能喜欢陆家……

    连勇嗓子有些哑:“画扇已经很乖了……乖,叔叔绝不会赶你走的。”

    那天,两个小时后,连年从外面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盒子,直直地走到正趴在桌边写字的画扇面前,递给她:“拿着。”

    画扇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露起一丝懵懂,显然没明白连年是要做什么。

    连年抓过她的小手,把大大的盒子塞进她手里,扭头走了。

    连年走后,画扇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个大大的盒子上繁复的蝴蝶结打开。

    掀开盒盖,里面是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色的,公主裙。

    画扇手指捏着盒沿,顿住了。

    保姆李阿姨推了推画扇的胳膊:“程小姐,程小姐?”

    画扇蓦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何时又是一脸的泪。

    她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脸,这才看见,几步外,连年抱着胳膊倚着那辆黑色跑车,正冷冰冰地看着她。

    画扇有点蒙,他们不是在勇叔叔的房间里吗,什么时候出来了?

    李阿姨把一样东西塞到画扇的怀里,画扇低头看了一眼,就愣住了。透明的袋子包着钱,厚厚一沓。

    画扇惊讶地看向李阿姨,李阿姨朝屋里看了一眼,低声说:“祁先生花不了这么多钱的,他让我把钱还回去。”

    画扇脸色一白:“你说了是我送的?”

    李阿姨赶紧摇头:“没,没有,您吩咐了不能说,我都记得的。”

    画扇微微舒了一口气,伸手把钱推回李阿姨怀里:“勇叔叔花不了,你就帮着他花,所有东西都多买几份,今天不吃,也许明天就想吃了。”

    李阿姨正在为难,画扇犹豫了一下,然后上前动作很是僵硬地拥了一下李阿姨的身子,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低低地说:“他一定不想见到我,所以……只好麻烦阿姨了。从下个月起,我再给你涨一倍的工资。”

    李阿姨连连摇手拒绝着,画扇没说话,又朝房间里看了一眼,咬着嘴唇朝连年走过去。

    回去的路上,画扇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刚才那么冗长的回忆,耗费了她太多力气,过往与现状的强烈反差,更是让她的心脏像是被揪着,一下又一下地疼。

    车内很安静,安静到让人紧张,画扇的手心里渗出薄薄一层细汗时,连年终于开口了。

    “真是大方啊。”他的语气很怪异,冷嘲热讽。

    画扇揪着裙角,缄默着。

    连年瞥她一眼,从他的方位只能看到她半边瓷白的脸颊,和低低垂下遮住了眼睛的浓密睫毛。他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车子转过一个弯,画扇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号码,没有接。打电话那人看来十分固执,大有画扇不接他就一直打下去的趋势,嗡嗡的震动声在车内盘旋着,连年的眉头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

    画扇看他一眼,轻声说:“是柳姐。”

    连年冷漠的脸色顿时一沉,脱口而出:“她找你干吗?”

    连年的重音不在“干吗”,而在“你”字上。画扇明白,连年的意思是,柳姐是他的朋友,连年和画扇如今的关系差到了什么地步柳姐不可能不知道,她怎么还会和画扇联系?

    画扇的手抓紧手机,由着它嗡嗡地震,她苍白着脸,既不接起,也没有挂掉电话,更不开口解释什么。

    连年不解地蹙眉,劈手从画扇手里夺过手机,刚摁了接听键,难听的辱骂声立刻传了出来。

    “程画扇!老娘警告你,我柳俏也不是好欺负的!你们陆家几次三番地来我这儿寻事儿,是瞧着老娘好欺负是吧?告诉你,你也告诉陆振南,别把老娘惹急了,老娘是没你们陆家财大势大,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惹急了老娘把你们陆氏集团炸了!”

    连年好看的眉毛拧成淡淡的“川”字,他还没彻底回过神来,那边柳姐已经气冲冲地把电话挂了。画扇伸过手来取回了手机,她脸色很白,睫毛颤着,表情却很平静。

    连年回神,侧脸盯着她平静如水的眼,隐隐猜出了什么,他问:“她总这样?”

    画扇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摇摇头,低声说:“……也不经常。”

    连年冷笑:“你就由着她骂?”

    画扇抬起眼睫,看了连年一眼,轻声说:“……不然呢?”

    不然,她告诉陆齐安,让陆齐安一怒之下找人彻底把柳姐开的店端了吗?

    连年被画扇的这句反问弄得唇舌一硬,下一秒,他才眉眼清冷地冷哼一声,目光灼灼地盯着画扇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刻意说出刺耳刺心的话来:“你们陆家把坏事都做绝了,柳姐也不过是骂了几句,你就替陆齐安忍着吧!”

    画扇张嘴想辩驳,可是连年已经别过脸去了,他的嘴角挑着,勾出一抹拒人千里的冷漠弧度,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摆明了不想再和她说话了。

    画扇的手指抠着自己的掌心,很用力,很用力,才把涌到了眼眶里的酸涩给压了下去,她侧过脸,看向窗外,狼狈地闭着眼,睫毛却依旧颤得不成样子:“你……你真的要娶姚悦吗?”

    姚悦……就是Lisa。

    国际知名女装品牌香奈儿的专属女模,Lisa。

    3

    在姚悦还叫姚悦不叫Lisa的时候,画扇就和她打过交道。

    就在连年送给画扇裙子的第二天,出事了。

    那天,一路上,画扇穿着新裙子跟在后面,连年眼角总会扫到一小片被风吹起的白色裙角,白蝴蝶似的。

    走到那棵木棉树下时,连年不着痕迹地往后看了一眼,果然见画扇又停下不肯往前走了。他轻盈地跳了一下,摘下一簇木棉花递给画扇,嘴上却不冷不热地说:“拿着。”

    画扇这次没有推让,接过来捏在小手心里。连年的嘴角悄悄往上扬了扬,冷哼一声:“走吧。”

    到了学校,连年看着画扇走进教室,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想起来什么,跟在画扇身后进了教室。

    果不其然,这一次,画扇不仅没了凳子,连桌子都不见了。

    连年走进去时,一个小男生正一脸得意地在画扇身边绕,稚嫩的嗓音里骄傲放肆极了:“程画扇,我还以为你有多胆大呢,敢欺负我姚乐乐,现在知道下场了吧?”

    画扇抱着书包站着,眼睛盯着脚下的空地,沉默得像是睡着了。

    连年看着那个小兔崽子在画扇身边绕就不爽,快步走了过去,也不管什么大哥哥不能欺负小学生,一把就揪起了那个自称姚乐乐的小男生的领子。

    姚乐乐双脚离地,惊慌极了,小脸憋得通红,双手更是挥打着,想要逃开连年的禁锢。

    “放、放开我!我爸爸是学校的老师!我、我告诉我爸爸去!”

    连年冷笑:“告诉你爷爷我也不怕。程画扇的桌子是你搬走的吧,快点儿给我搬回来,你再敢欺负她,当心我揍你。”

    连年是手长脚长的少年,姚乐乐不过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被勒得久了,气焰早不那么嚣张,他求着饶,语气却依旧蛮横:“放、放我下来,不下来我怎么搬!”

    连年冷哼一声,松了手,姚乐乐瞪了连年一眼,伸手招呼了几个小男生,一起出去了。

    连年一直待到快上课了才走,他临出门,朝画扇的位子看了一眼,恰恰画扇也在看他,四目相对,连年别扭地撇了撇嘴,转身走了。

    第一节课结束,连年正趴在桌上睡觉,有人来找他。

    他抬头一看,居然是天研一中的校花姚悦。

    班里同学见校花来找校草,不由得开始起哄,其中尤以许远口哨吹得最响。连年有点倦倦地走出去,不冷不热地问:“有事?”

    “嗯。”姚悦点点头,精致的面庞上浮起一丝笑意,看了一眼连年班里起哄的同学,虚荣心霎时膨胀起来,她向连年提议,“我们去廖落怎样?”

    廖落是学校里的甜点吧,那可是情侣们经常光顾的地方。连年皱眉,本来学校里他和姚悦的流言就已是满天飞了,他再带她去那里,不就等于把谣言坐实了吗?

    于是他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快上课了,有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

    姚悦眼看连年神色不好,不由得有些泄气,她素来被周围的人众星捧月般哄着,不想在连年这里遇了冷脸。压下心中的怒意,她仍然勉强地维持着笑容:“那好,程画扇和你是什么关系?”

    连年怔了一下,然后说:“你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画扇出什么事了?”

    姚悦讥诮地笑:“你别急,她没事,有事的是我弟弟。”

    连年被她绕得糊涂了,不过听到画扇没事,他又恢复先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姚悦的怒意已经表现在脸上,她不悦道:“姚乐乐!他是我叔叔的儿子!”

    连年脱口就想说“哦,原来那个小兔崽子是你弟弟”,终于还是忍住了。姚悦接着说了一句:“我弟弟刚才跑来告诉我,说程画扇把他的手咬了,还咬得不轻呢!听他说这几天都是你送程画扇去学校的,我这才来找你。”

    连年听到画扇把姚乐乐咬了,第一反应并不是生气,而是觉得那小丫头也不是那么平板无趣嘛。

    “不过说来也许真是报应呢!程画扇被老师罚站,晕倒了,这会儿怕是正难受着吧……”

    不等她说完,连年拔腿就跑,刚刚还在心底夸画扇勇敢,这会儿就不这么觉得了。

    连年见到画扇时,她的小脸比以往更加苍白了。

    杨老师正在一边劝她:“画扇,让校医给你看看,你脸色这么白,刚刚还晕倒了,要医生看看老师才放心啊。”

    连年在教室外面看见,画扇居然两只手死死地攥住自己的课桌,摆明了一副不跟任何人走的样子。

    他疾步走进去,画扇抬起头就看见他了,她脸上还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声音却倔强得无药可救:“我哥哥来了,我不跟你走。”

    一声“我哥哥”,娇娇糯糯,却又清冷冷的,不仅定住了连年的脚步,也横冲直撞地冲进了他的心底去。

    连年分开围拢的小同学,一把抱起画扇就往外走,身后传来杨老师的低声嘀咕:“奇怪,不是她叔叔吗,怎么又成哥哥了?”

    刚走出校门,姚悦就拉着姚乐乐迎上来,那张精致漂亮的面庞上表情气势汹汹的,她瞪了画扇一眼:“喂!你爸妈怎么教你的,张嘴就咬人,你是狗吗你?!”

    连年冷冷地瞥过去一眼,姚悦不甘示弱,挺了挺胸:“本来就是!”她抓着姚乐乐的手臂递到连年面前,咄咄逼人地说:“你看看她把我弟弟咬得!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都咬出血痕了!”

    连年低头看画扇,画扇绷紧了小脸,一脸警戒地看着姚悦和姚乐乐,就是不说话。

    姚悦意有所指地冷哼:“没家教就是没家教!下次你敢再这么欺负我弟弟,我可不管你与连年什么关系,一定收拾你!”

    她又狠狠地剜了画扇一眼,这才踩着五六厘米的闪钻高跟鞋,拉着姚乐乐脚步铿锵地走了。

    连年蹲下身来看画扇,画扇的小脸有些白,她咬了一会儿嘴唇,然后扬起脸说:“我不去医院。”

    连年置若罔闻,伸手欲拦出租车,他想小孩子都怕吃药打针,很正常的。

    谁想画扇却甩了他的手,迈着小步子就往远处走。她走的方向不像是回学校,倒像是要回家。

    连年赶紧拽住她,没好气地说:“你不是晕倒了吗,不去医院再晕倒了怎么办?”

    画扇小脑袋摇了摇,口气执拗:“不会了,刚才是被太阳晒的。”

    连年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白花花的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嗯,是够毒辣的。

    “那也不行。”他想了一下,然后说,“没事也要去医院看看,万一是真病了怎么办?”

    画扇又往后退:“我不去。”

    连年恼了,俯低身子作势要抱她,画扇却咬着嘴唇,倔强地开口了:“去医院勇叔叔会担心的,我说过……要乖乖的。”

    连年无奈,他一下没想明白这其中的逻辑关系,正想再劝她,实在不行也要用武力使她屈服,画扇像是早就料到了,绷紧着一张小脸:“你非带我去的话,我也会咬你的。”

    这下,连年彻底失笑了。

    直到最后,连年也没能成功说服画扇去医院。

    他拉着她进了甜品店,点了一份冰激凌推到画扇面前,硬邦邦地说:“快吃。”

    画扇沉默着,看了连年一眼,这一次居然没有拒绝,埋头静悄悄地吃了起来。

    连年想起一件事,就问画扇:“你为什么咬姚乐乐?”

    画扇小脑袋歪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也不继续吃冰激凌了。

    连年拽住她的胳膊再问一遍,她还是不说话,连年恼了:“你不说,回去我就告诉大哥你在学校闯祸了!”

    他只是威胁她,画扇却当真了,她的长睫毛颤了颤,张皇失措地地说出一句:“他要弄脏我的裙子我才咬他的!”

    连年从没见过画扇这么急切地回答别人的话,看着她有点期待却又诚惶诚恐的表情,不由得呆了一下,等到悟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他就冒火了:“他又要弄脏你裙子?!”

    画扇先是点头,再是摇头,她小小的一张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急急地说:“我咬他了,他没弄成!”

    连年皱了皱眉,忽然笑了:“裙子脏了可以再洗干净,只有小狗才咬人。”

    画扇瞪了他一眼:“那是别人送的礼物,要好好爱惜。”

    别人?哪个别人?连年正想着,却见画扇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别扭极了,他一拍脑袋,这才恍然大悟,还能是哪个别人,送她裙子的不正是自己吗?

    想到画扇那句要好好爱惜的话,他一向称王称霸的脸上也开始不自然起来,画扇低着头,小脸几乎埋到冰激凌里,连年却没来由地心情大好。

    那天回到家,打开门连年和画扇都呆住了。客厅里,摆了一个大大的蛋糕,蛋糕的旁边,是一个一人高的哆啦A梦。

    画扇愣愣的,小小的脸上苍白缓缓淡去,泛起一层浅浅的粉红,嘴巴微微张开一些,直直地盯着巨大的蛋糕和巨大的哆啦A梦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是连年率先反应过来,他往屋里走,疑惑道:“今天谁生日?”

    连勇听到动静,从厨房里走出来,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

    画扇认识她。她是勇叔叔的女朋友,叫徐豆蔻。她好像很忙,并不常来祁家,但是也是见过她的。她不像祁妈妈那样讨厌自己,所以画扇也并不讨厌她。

    看见画扇回来了,连勇脸上绽开温和的笑容:“画扇,生日快乐!”

    连年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朝画扇看过去,就看见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小脸上的神色很复杂,像是惊喜,又像是悲伤,五味杂陈。

    他正想开口问我怎么不知道她生日,就见画扇白色的小小身影蝴蝶似的朝他身后的连勇奔过去,连勇笑着蹲下身,画扇亲昵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显然画扇不常对人表示这种亲昵,所以她的动作看起来有一点僵硬。

    徐豆蔻微笑地看着他们,连年抿了抿嘴唇,都没有说话。

    待了一会儿,徐豆蔻就说有事要先走,她俯身抱了抱画扇:“宝贝儿,生日快乐。”然后直起身当着画扇和连年的面亲了一下连勇,施施然走了。

    吃蛋糕时,许远来了。

    一听说今天是画扇生日,他夸张地骂连年不够意思,这么重要的事都不告诉他,又问画扇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连勇这时却对连年使了个眼色,他们两兄弟一前一后进到书房。

    一进书房,连勇开门见山:“连年,你能接受画扇,大哥很高兴。”

    连年顿时像被人踩到尾巴,他冷笑:“谁接受她了,我是看她可怜。”

    连勇也笑:“她生日,你送她裙子,这还不算接受她了吗?”

    连年刚想说那是我之前允诺过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生日这档子事,连勇就走了过来,他拍了拍连年的肩:“大哥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下一秒,连勇正色,他对连年说:“谢了。”

    连年这下无话可说了。

    静了一下,连年问连勇:“大哥,画扇和陆家的事儿怎么办?你要让她去陆家吗?”

    连勇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沉吟了一会儿,才沉着脸说了一句:“她一定会留在祁家的,放心吧。”

    连年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一定要收养她?”

    连勇笑道:“我说过了,是她爸爸临终前的请求。而我既然答应了,就会尽最大的努力做到的。”

    “陆家想收养她……一定是为了她可以继承的那笔遗产吧?”

    连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里想,大哥你……不会也是为了那笔钱吧?

    连勇和连年毕竟是兄弟,他怎么会听不出他欲言又止背后的深意,他看了自己弟弟一眼,一脸坚决地说:“我不能跟你说太多,但是可以告诉你,我养她,绝对不是为了她的钱。”

    连年沉默了。

    好久之后,连勇和连年齐齐出声。

    一个说:“你信大哥吗?”

    另一个说:“她爸妈出车祸不会和大哥有关系吧?”

    两个人同时出声,说的却又是这样迥异无关的两句话,不由得都有些尴尬。

    连年讪讪地低头摸鼻子,连勇笑了,他嗓音低沉地说:“你放心,她爸妈出车祸,和大哥没有半点关系,纯粹是交通事故。”

    连年想了一下,淡淡地笑了:“那就好。”

    晚上,沈碧玉打来电话,催连年回去。连年赖着不想走,就连许远都挂了家里几次电话,不想回去。

    眼见画扇困了,连勇不得不下逐客令,许远笑嘻嘻地对连勇说:“勇哥,明天我们班组织去野炊,我和连年把小扇子带上,行不行?”

    连勇起先不愿意,后来见许远摆出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了”的架势,他看了一眼画扇,见画扇垂着眼皮恹恹地想睡觉,又见她没出声抗议,就答应了。

    许远这才肯走,笑着说他回家去准备明天路上吃的喝的。连年借故又磨蹭了一会儿,趁着连勇去厨房收拾,才凑到画扇身边说:“今天你生日,怎么不跟我说?”

    画扇小身子蜷在沙发上,听见连年说话,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来,双眼蒙眬。

    连年又重复了一遍,画扇就有些愣怔了,许是困意太重,她的声音哑哑的,带着孩子才会有的娇憨,疑惑地说:“你不是送我裙子了吗?”

    连年怔住了,画扇又说:“谢谢你……我很喜欢它。”

    连年呆呆的,恍然明白了一件事情——难怪……难怪她今天那么护着那条裙子……

    连年正兀自出神,画扇却慢慢地直起了小身子,她趴过身来,轻轻地抱了一下连年的脖子,声音低低地说:“谢谢你……小叔叔。”

    话音落定,连年的身子僵住了。

    这一句“小叔叔”,起先他逼了画扇多少次,她就是不肯叫,如今终于让他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却感到说不出的别扭。

    她搂着他的脖子,连年的脸色莫名其妙地不自然起来,他眉尖蹙着,不满地咕哝:“我有那么老吗……别叫叔叔了,叫哥哥!”

    画扇依旧抱着他的脖子,却没动静。

    连年不放弃:“叫声哥哥给我听,下次还给你买裙子。”

    画扇依旧没动静。

    连年恼了,侧脸去看她,这才发现,她居然睡着了,浅浅的呼吸喷在他脖颈的肌肤上,感觉痒痒的。

    “嘁!真没劲。”连年很丧气,低声咕哝了一句,撇撇嘴,抱住她的身子,起身往卧室走。

    然而第二天的野炊并不是一个愉快的旅程,那天发生了一件他们都未曾料到的事。那件事,甚至隐隐预示了,他们几年后各自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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